他们说的都好有道理。鹿鸣也不是初来乍到,对前途一片迷茫恐慌的菜鸟了。那时候胆怯,记忆不全,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鹿家人,自然彷徨。
现在她知道自己就是鹿鸣,鹿家所有人都是她的亲人。即便父母不在了,哪怕看着他们合葬的墓,都觉得心里有底气,有归处,不是漂泊的孤魂野鬼。
她恢复了一些记忆碎片,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认同感,也不再那么害怕。
更何况,空间里这三位,全是顶级的外挂。
虽然这不免有一种绕了一大圈又回归原点的滑稽感,但好歹也可以安慰自己是及时止损。
吃饭之前她洗了手和脸,看上去还算干净,但卸了铠甲以后,黑色的圆领袍上血迹斑斑,到底还是显出几分战事的凶险来。
鹿鸣坐在床上,解开衣裳后,从肩膀往下,深重的青紫色淤青一大片大片,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发黑红肿,触目惊心。
三婶婶坐着为她诊脉,神色沉凝平静:“束胸也脱了,我得给你施针,疏通经脉。你的气血如今十分紊乱,像被石头给砸了的池水,迟迟无法平静。”
她不像大部分大夫那样喜欢咬文嚼字,说些患者听不懂的术语,而且简明扼要地讲清楚现状。
鹿鸣迟疑着望向窗外。
三婶婶进门时就放下了窗纱,鹿鸣没有用“瞒天过海”的技能卡,医女便心里有数了。
“你先前在家里,是怎么骗过我的眼睛的?”她迷惑道。
“呃……一点障眼法……”鹿鸣说不清,干脆含糊过去。
三婶婶微微一笑,也不追究,而是接着放下床帐,安抚道:“无妨,姜三娘在门口守着,不会有外人进来的。”
空间里的几位,哪怕是最风流倜傥的刘彻,都早早地关闭了对外的视野,在空间四处溜达闲聊,不去窥探鹿鸣的隐私。
嬴政从书架的盒子里拿了个地球仪,好奇又专注地端详,另外两人也像看见猫薄荷的猫,齐刷刷地凑了过去。
她自然相信他们的人品,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把束胸也脱了。
三婶婶的手搭在她肿起的肩膀上,一寸寸按压试探:“这里疼不疼?”
“不疼。”
“这里呢?”
“嘶……”她忍不住颤了颤。
“肩胛骨脱位,折了。”三婶婶冷静道,“别动,忍住。”
“咔”的一声轻响,鹿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肩胛骨一痛一麻,疼得更厉害更有存在感了。
“疼才是正常的。等我扎完针,给你敷些活血化瘀的药,就好多了。”
针灸的场面蛮吓人的,一根根尖锐的长针捻动着扎进肉里,密密麻麻,深入穴位,活像个可怜的刺猬。
鹿鸣转过头去,泪眼汪汪地吸气,好像看不见,就不那么心惊肉跳了。
“稍等一下。”三婶婶调制好药膏,拔出银针,擦拭干净,把药均匀地涂抹在受伤处,包扎好肩膀,用竹板固定。
她的每一步动作都很细致,温柔又熟练,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
“多谢三婶婶。”鹿鸣乖乖地摊开双手,让掌心刚抹上去的药膏散发着药性。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你也是为了我们鹿家,为了绀州才这么拼命,我惭愧还来不及呢,能帮上你的忙,再好不过了。”三婶婶笑意盈盈,柔和如春风。
“三婶婶为何惭愧?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鹿鸣歪头看她。
“家里那么多男子,竟要你去以身犯险。我怎么能不替儿郎们觉得愧怍?”
“我虽然不懂岐黄,但感觉的出来,三婶婶的医术,应该足以在外挂诊开方,甚至开个医馆吧?”鹿鸣试探道。
“我年轻时,像你这么大那会儿,在桑神医那里学过一点皮毛,勉强有几分师徒之谊。只是我后来成了亲,嫁给你三叔叔,内宅事物繁杂,便懈怠了……再后来,连信也不敢给师父写,怕他问起来无言回答……”
寥寥数语,透着许许多多这时代妇人的心酸。
谁做女儿的时候不是鲜妍明媚,青春靓丽,各有各的天赋和爱好,但一嫁了人,生了孩子,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都围着公婆相公孩子转,小姐妹之间见得越来越少,见面了聊的也全是家长里短,蜚短流长。
“这时代女子立身殊为不易,抛头露面又怕惹人闲话,我都明白的。”鹿鸣道,“但如果我说,我打算开一次大型的考试,不限年龄,不限性别,不限出身,由村到州,层层选拔,天文地理农商医工……所有经营绀州需要的人才,都可以参加考试,尽我所能,做到公平公开公正。——三婶婶你,是否愿意参加医者的考试?”
三婶婶明显愣住了,不确定道:“女子也可参考?这可没有先例……”
“没有先例,就创造先例嘛。”鹿鸣用毛巾简单擦了一下没有受伤的地方,换了身中衣,三婶婶想帮忙,她坚持自己可以。
“那……考中了之后呢?”
“兵灾如洪水,去年蝗虫过境,二月里青黄不接,沧州和尧州的灾民,必会向此汇聚。我需要足够多的医生和药材,来应付可能发生的疫病。况且也需要组建一只完善的军医队伍,随军驻扎做后勤。”
“倘若难民汇聚,粮食更重要吧?”三婶婶一惊,“城里的粮食怕是不够吃。”
“我们这几日练兵的时候,发动第一批到达绀州的难民在城外用竹子茅草布料等东西,建了些棚子和帐篷,以工代赈,挖挖护城河和地道,垒垒城墙,运运沙子铺铺水泥路……只要是干活了就有饭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三婶婶认真听着,不时对“以工代赈”和“水泥路”这种新词汇表示惊异,鹿鸣一一解释给她听。
“但我今日出门的时候,城里的粮食涨价了,翻倍的涨。粮商们坐地起价,联手贪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提醒道。
“我知道,我有办法,你放心。”鹿鸣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
她刚刚解开了空间的封锁,刘彻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来。
【这还不简单,随便选个幸运儿杀鸡儆猴,剥皮揎草,抄家灭族,在城楼挂个九天九夜,看谁还敢不配合官府赈灾。】
【你这也太凶残了。】李世民道,【灭族没必要,万一有些能用的人才呢,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官穷民富,豪商家大业大,抄一抄还是可以的,得来的钱正好修路。】
【就你仁慈。】刘彻不服,【我还没说多筑点铜钱,盐铁官营,算缗告缗——向商人收重税……】
【还有罚款免刑、三十万买爵是吧?】李世民顺口接道。
【怎么滴?多好用的法子啊。桑弘羊就是这么干的。不这么干的话,哪有那么多钱去远征匈奴、打得匈奴人哭爹喊娘、继而开辟丝绸之路做生意,顺便扬我大汉国威?】刘彻斜眼。
【低声些,卖爵位难道光彩吗?】李世民揶揄他。
他俩聊得火热,鹿鸣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问道:“所以,三婶婶,会来参加考试吗?”
“这……”她很犹豫,“会不会除我之外没有其他女子参加了?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不可能的。主考官我,就是女子啊。有我作为模范,总会有几个胆大又有才学的奇女子敢于试一试的。”
“你?可你不是在扮男装?”
“我想通了。女扮男装,不过是抛弃自己的女儿身,伪装成男人,那我得到的一切都会被冠以男性之名,对这世间的女子来说,太不公平。倘若日后有天姿卓绝,才华横溢的天才少女,想读书上学,想建功立业,想行医从军,想入朝为官,必会有人对她说——‘可你是个女子,这世界哪有女子建功立业的呢?’我希望到时候,那个女孩可以不用思考就回复道——谁说没有?有妇好,还有鹿鸣……”
她说出自己名字时,有点别扭和羞耻,但说完了又觉得坦荡,干劲十足,一扫被血腥战场吓到的颓靡,语气都活泼起来。
“好孩子。”三婶婶被她感染了似的,笑了笑,“那我回去得和你三叔叔商量一下。”
“好嘞,我等您的好消息。”鹿鸣雀跃欢呼,“顺便跟家里人说一声,不论男女老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参加考试,帮我干活。我还要建烈士陵园,多开几家开孤儿院养老院小学中学大学,开放家里的藏书阁的书当免费的图书馆……”
她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她:“冲之是不是也来了?”
“嗯,他随我一起来的。”三婶婶接过信,“开放藏书阁这么大的事,你还没有知会族里吧?”
“这不是正在知会吗?”鹿鸣无辜笑,“让冲之把这封信送回去,您留下来帮我再看一些伤员好不好?”
“好——”三婶婶拉长声音道,“你不嫌弃我年老,力有不殆,我又岂能推辞?”
“婶婶才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哪里老了?五十岁正是闯荡的年纪,作为医生来说,可是越老越受欢迎呢。”鹿鸣笑弯了眼,“那就辛苦婶婶了。”
送走三婶婶,鹿鸣靠在床边歇了一会,穿好外裳,姜三娘端着药汤走进来。
“药这么快就熬好了?”
“燕夫人来时嘱咐的,提前煮了很多行气汤,消肿化瘀止痛的。”姜三娘的腿受过伤,这次也得了更妥善的处理,步伐更轻盈了。
“谢谢。”鹿鸣捧着药,随口道,“我刚刚在和三婶婶谈论考试的事。她准备考行医资格证,你要不要来考公考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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