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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和谈


    瓦丹大败之后, 徘徊在边境的十二族士兵都撤回了自己的领地。但朔西众将并未就此松懈,反而加紧整顿边防、砺兵秣马,都提防着瓦丹新王即位后, 倾全族之力前来报复。


    却没想到数日之后,消停许久的瓦丹突然遣使来访, 以新王兀真的名义递上了一封降书。


    使者求见时, 明安帝派来犒军的官员也在军营中。


    这京官一听瓦丹前来求和, 大喜过望, 不顾卫临风的劝阻,大手一挥就将人放入关内,爽快地收下了降书。


    常驷气得不行,私下里向卫临风道:“将军,那狗官摆明了是想贪功冒赏,可不能让他胡来啊!兀真的底细我们都没摸清, 怎可轻易休战?”


    卫临风当然知道这里头有猫腻, 但事涉两国邦交, 他没有话语权。


    别说是他, 就连他爹也没有权力阻止那背靠皇帝的京官。


    “不必管这些。”卫临风擦拭着自己的长槊, “你传令下去,即日起加紧练兵,不管和谈成或不成,一刻都不许松懈。”


    他擦完长槊, 径自出了军帐,在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中上马出营,往白头关驰去。


    白头关沿线, 军匠们正在加固城墙。塞外的风依旧强劲,茫茫戈壁上, 稀疏的野草盖住了战争的残迹。


    卫临风在老地方找到了卫昭。


    “爹,”他轻唤了一声,走到卫昭身边,“我们散出去的流言起效了。”


    卫昭侧头看他:“赤鹿族与兀真已经反目了?”


    卫临风点了点头:“瓦丹送来的降书上,署了名的只有九个部族。除了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也没有拥立兀真。”


    这三族,正是包括赛罕在内的几名王子们所属的部族。他们拒绝向大烨投降,也拒绝承认兀真是瓦丹的新王。


    这是瓦丹汗国内讧分裂的前兆。


    这种局面,与卫临风顺水推舟的计策脱不开干系,先前玄晖营抓了几个俘虏,他故意让这些人听见兀真扮猪吃虎的计谋,随后找了个时机放他们逃跑。


    流言通过这些俘虏传入瓦丹,传得有鼻子有眼,让原本就对兀真心有猜疑的几个部族,越发怀疑是他对其他王子下了毒手。


    “做得不错。”卫昭赞许道,“对付这种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就得以毒攻毒,打他七寸。”


    卫临风轻轻叹气:“我只担心朝廷不明局势,轻易答应和谈。兀真敢递降书,必定留有后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昭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论朝廷决策如何,朔西的担子,爹和你一起扛。”


    *


    五月的澧京,已有了初夏的影子。端午刚过去不久,加急的奏折与瓦丹的降书就从边关送到了京城,在朝堂上一石激起千层浪。


    瓦丹与大烨交战多年,突然献降求和,究竟要不要答应,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也是时候停战了,连年征战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国库哪够挥霍?”


    “不可停战!瓦丹实力尚存,十二族里还有三族在负隅顽抗,若给他们时间休生养息,安定不了几年,又会卷土重来!”


    “如今我军士气大振,何不趁胜攻克瓦丹,扬我大烨国威?”


    “少说大话,就算最后打赢了,瓦丹那贫瘠的土地,攻下来你去养吗?还不如收作附属国,瓦丹新主孱弱无能,稍微给点好处,他必定感恩戴德!”


    ……


    主战和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吵得明安帝头疼,最后还是裴颂站出来道:“圣上,依臣看,和谈定是要谈的。主战的各位大人,无非是担忧瓦丹贼心不死,这也好办,只要岁贡定得足够高,瓦丹便没有多余的钱粮供养军队了。利多利少,全看怎么谈判。”


    裴颂一开口,朝堂上有半数人熄了火,总算清净了些。


    明安帝也听烦了,索性摆摆手:“裴卿说得在理,不必再争了。让瓦丹遣使者入京谈判,成或不成,届时再议。”


    就这样,信使在澧京与朔西之间往返几趟,把和谈事宜敲定后,赋闲已久的鸿胪寺就忙碌了起来。


    自从格热木一统十二族之后,边疆的战事就没停过,两国和谈还是头一回。鸿胪寺下设的驿馆都要重新打扫,接待外使的流程也要逐一核对。


    季耀文在鸿胪寺观习,躺平了快一年,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


    鸿胪寺里那些骨质疏松的老大人,多半到了乞骸骨的年纪,打眼望去就季耀文最年轻,有什么脏活累活全逮着他一个人薅。


    卫听澜在休沐时约他吃了顿饭,差点没认出他来——短短一旬,季耀文累瘦了一圈,看到好酒好菜,眼睛都发绿。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月,到了五月下旬,在大烨官兵的护送下,瓦丹使团总算如期抵达了澧京。


    在大烨百姓眼中,瓦丹人就是暴戾嗜杀的象征,他们茹毛饮血,与兽杂居,身上都是牲畜和污血的气息。


    这帮未开化的野蛮人踏入澧京城门,一路毫不收敛地嚷着古怪的瓦丹话,穿街过巷时,还会用野兽似的目光四下打量。道旁的百姓都下意识地后退,忍不住露出畏惧又憎恶的神情。


    卫听澜坐在望贤茶楼靠窗的位置,紧盯着这些人当中最显眼的高大男人。


    这人俨然是使团的头目,约莫四十来岁,眉目凶戾。他身侧跟着一个奴隶打扮的半大少年,被锁链拴着脖颈,像条狗似的被他牵着。


    在经过街边卖糖葫芦的商贩时,那少年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却被主人喝斥了一声“刹莫尔”,用收紧的锁链狠拽了回去。


    直到这群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卫听澜才收回视线。


    知韫坐在他对面,将绘完的图纸递给他:“按照你口述的布局,驿馆内部大致就是这样。不过行动之前,你最好先探探路,你那朋友醉酒时说的话,可未必靠得住。”


    卫听澜略略颔首,收下了图纸。


    这图纸所绘的是鸿胪寺下设的驿馆,也是瓦丹使团落脚的地方。驿馆的内部格局,是卫听澜把季耀文灌醉后,套话套出来的。


    知韫不太放心地问:“真不用我安排人手帮你?”


    “不用。”卫听澜说,“瓦丹人的直觉堪比野兽,人多了容易坏事。”


    知韫欲言又止:“我说句难听话,万一你死在那儿了……”


    卫听澜不为所动:“我会提前留遗书,把罪责揽下来。当年火烧湍城的就是寒蝎族的吉日楞,我杀他是为报家仇,天经地义。”


    “你……”知韫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行,就算皇帝不追究卫家,不追究你府上那些将士,那你想过祝郎君吗?你一死了之,他怎么办?”


    卫听澜的目光动了动,垂下眼睑:“我不会死的。”


    “你是成精了吗还不会死?”知韫快被他气笑了,“我现在一板砖过去,你必死无疑信不信?”


    “不管你怎么说,”卫听澜轻吸了口气,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和谈绝不能成,我非去不可。”


    *


    祝予怀的小院中,今春冒出的竹笋已经长成了青翠的新竹。房门上挂着成束的艾草,风一吹,满院都散着淡淡的馨香。


    矮榻被搬到了竹林边,祝予怀拿着本书盖着脸,百无聊赖地躺在上面晒太阳。


    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去芝兰台了。自从登闻鼓事件后,他操心的老父亲生怕他遭人报复,以“心疾复发”为由替他告了一个月的病假。


    按照祝东旭的意思,在泾水贪污案正式结案前,他都得在家装病避风头。


    祝予怀拗不过他爹,只能乖乖赋闲居家,偶尔去临近的寿宁侯府串门,探望被寿宁侯揍得下不来床的谢幼旻。


    两个难兄难弟,一个病假一个伤假,闷在家里都快长蘑菇了。


    祝予怀在竹榻上翻了个身,幽怨地叹了口气。


    有脚步声从远及近,随后一道人影停在竹榻前,挡了他的太阳。


    “阿鸣啊。”祝予怀连眼睛都懒得睁,有气无力地说,“给我撒点水,我要发芽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压低的笑,卫听澜倾身靠近,掀开了他盖脸的书:“那我来给你松松土?”


    祝予怀一听见这声音,吃惊地睁眼往起一坐。得亏卫听澜躲得快,不然两人的脑袋就得磕个响。


    “你怎么来了?”成功发芽的祝予怀支棱了起来,“今天芝兰台没课?”


    “有课。”卫听澜在竹榻边缘坐了下来,“我旷了。”


    祝予怀没明白:“家里有事?”


    “没事。”卫听澜望着他,“就是想来看看你。”


    祝予怀被他盯得有点脸热:“……我们昨日不是才见过?”


    “昨日是昨日。”卫听澜温声道,“今日风和日暖,就该与你共度。”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眉宇和碎发间,把他的目光映得格外深情。


    祝予怀的呼吸都停了停,鬼使神差地抬起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卫听澜心中一动。


    祝予怀眼神一厉。


    “你是假的濯青吧?”他全力一扑,把卫听澜哐地摁倒在榻上,双手猛搓他的下颌骨,“把面具给我摘下来!”


    卫听澜:……?!!


    卫听澜惊慌道:“等、等等等一下!九隅兄!是我啊是我啊!”


    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易鸣跟曲伯说着话走了进来,一抬眼,惊悚地顿住了脚步。


    林边的竹榻咯吱乱响,两道人影激烈地纠缠在一起,祝予怀强压着身下挣扎的人,仿佛欲行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易鸣:“……”


    老天爷,他看到了什么?!


    原来他家公子才是饥渴难耐、巧取豪夺的那一个吗!!


    第112章 心意


    卫听澜瞥见院门处多出的身影, 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扣住祝予怀乱挠的手:“九、九隅兄,有人……”


    祝予怀这才一僵, 停下了动作。


    竹榻上,两人衣衫微乱, 同时转过头, 与易鸣和曲伯八目相对, 院中一时陷入死寂。


    曲伯颤巍巍地开口:“这是在……”


    榻上滚作一团的两人像被烫着了似的, 撒开彼此的手,慌不择言地出声解释。


    卫听澜:“切磋武艺……”


    祝予怀:“闹着玩。”


    空气略微一静,卫听澜难以置信地转头。


    闹着玩?


    玩什么?玩我吗??


    易鸣已经尴尬得快窒息了。


    “咳咳,曲伯啊。”他干笑地揽着老人家转了个面,“我忽然想到,天一热家里蚊虫就多, 库房的熏香不够了, 咱得整点药草回来熏熏, 哦对, 还得买点防干、防潮、防蛀、防蚁、防蛇、防老鼠的……”


    他一边东拉西扯, 一边架着曲伯飞速往外走,闭着眼啪地一声带上了院门。


    祝予怀和卫听澜:“……”


    院中重新安静下来,两人的脸都微微红了。


    卫听澜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只好掩在唇边轻咳一声:“九隅兄, 你刚才对我这样那样……是在同我玩耍?”


    祝予怀视线飘忽。他确实只是闹着玩,刚刚看到卫听澜那么认真地说话,就突然有种没来由的冲动, 想扑过去揉他的脸。


    他也没法解释这种冲动从何而来,就是突然手痒, 想扑,想摸,想在卫听澜身上滚来滚去。


    可能是在家里寂寞太久,关出疯病了。


    祝予怀喃喃道:“人在无聊的时候,就是会干点莫名其妙的事。这也算人之常情,不是吗?”


    很牵强的说辞,但卫听澜立刻点头:“我懂我懂。我无聊的时候,也会想在榻上打滚发疯。”


    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啊!


    两人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洗脑。


    祝予怀稍微自在了些,又悄悄瞄了他一眼:“不过你今天也确实可疑。明明每天下学后都能来,怎么今天偏要旷课……”


    卫听澜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我就是想你了。”


    祝予怀一怔,转头看向他。


    “就是……很想。”卫听澜垂下眼帘,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你没有这种迫切地想见到什么人,片刻都不愿等的时候吗?”


    竹叶的阴影在两人身上悠悠地晃,祝予怀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他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说:“有的。”


    卫听澜的呼吸放轻了,想问他等的是谁,出口却又变成了:“什么时候?”


    “每天都有一点。”祝予怀有些腼腆,“我每天都在等,每天都在想……濯青,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这个答案让卫听澜呆了半晌,下意识地摇头:“不,不一样。”


    祝予怀却笃定道:“一样。”


    卫听澜顿了顿,从脸颊到耳根都漫起了赧然的热意:“你不知道,我对你、我……”


    祝予怀看着他纠结又害臊的模样,心底越来越软,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知道的,”祝予怀轻声说,“你对我有意。”


    卫听澜彻底卡了壳。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


    ——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


    这两句话在他脑子里来回打旋,轰地一下撞在一起,仿佛炸开了几朵烟花。


    “我、我……”卫听澜猛然捂住自己发烫的脸,整个人几乎冒傻气,“我我我去竹林里冷静一下!”


    他没出息地起身想跑,只可惜衣摆被祝予怀压住了,刚站起来又往回一栽,正好撞在了祝予怀身上。


    卫听澜心里几乎在尖叫了。


    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他两手撑在祝予怀身侧,把怀里的人压得往后仰去,简直像在索吻。


    祝予怀的视线掠过他的唇,似曾相识的记忆涌上心头,除夕夜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们……亲过?”


    听见这一句,卫听澜紧绷的身体像被人猛戳了一下,呼吸加重了几分。


    他盯着祝予怀被红潮染透的脸,视线一点点凝聚到他润泽的唇瓣上,目光越来越晦涩。


    他的喉结轻动了一下,声音有点哑:“不记得了?”


    祝予怀还在回忆中:“记不……”


    “清”字还没出口,卫听澜就猛然将他扑倒在榻上,不由分说地堵住了他的唇。


    竹榻发出剧烈的声响,祝予怀浑身一颤,本能地抓紧他后背的衣襟,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卫听澜吻得莽撞又用力,恨不得把每一丝气息都融进他的骨血中。


    祝予怀被他亲得微微仰头,与醉酒时的懵懂不同,所有的感官都分外清晰——滚烫的呼吸,情动时的心跳,衣料摩挲带起的战栗,像蛛网似的缠裹着他,往意乱情迷的世界里沉沦。气息交错中,悸动与渴望像一丛流火,漫遍了全身。


    这一吻比记忆中的还要漫长,等卫听澜终于肯停下时,祝予怀浑身都绵软了下来,感觉自己像一团被欲望烧融的雪。


    卫听澜听着他细微的喘息声,逐渐从情欲中缓过神来,心情仍然激动着,但抱着祝予怀的动作已经变得柔软和餍足。


    他用鼻尖贪恋地蹭了蹭祝予怀的脖颈:“这回记清楚了吗?”


    祝予怀没力气回应他,他就一直黏糊地蹭来蹭去,直到祝予怀痒得受不了了,忍无可忍地拍了下他的脑壳。


    “记住你了……卫、小、狗!”


    *


    两日后,望贤茶楼内,知韫将手中的情报“啪”地拍到了案上。


    “卫小郎君。”她敲了两下桌案,“你在听我说话吗?”


    卫听澜支着下巴,如梦方醒:“嗯?听着呢。”


    “信你就有鬼了。”知韫木着脸,“从你进门坐下开始,你已经盯着眼前这盏茶傻笑三次了。怎么,你跟它看对眼了?”


    卫听澜稍显羞涩地点了下头:“嗯。”


    知韫:?


    知韫匪夷所思:“你在嗯什么?”


    卫听澜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嘴角,掩唇清了两下嗓:“别瞎打听,你说你的。”


    知韫翻了个白眼,只觉他病得不轻。


    她拿起情报接着往下讲,却又被卫听澜抬手打断:“瓦丹和谈的进度我已经有所耳闻,使团最近的出入动向我也基本能猜到,这些都略过吧。我想知道,岳潭回来了吗?”


    知韫忍耐道:“岳潭是个人,不是骡子。从泾水赶去北疆,再从北疆赶回澧京……他就算长翅膀也得飞一阵子吧?”


    卫听澜说:“反正越快越好。昨日大皇子已经离京赶赴封地,我担心京城的动乱会提前。”


    知韫略微蹙眉:“你到底是依据什么把这些事串起来的,大皇子离京和京城动乱,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早已编好了说辞,答道:“赵鹤年精通卜筮之术,他突然着急离京,可能是算出了京城将有祸乱,所以提前赶去封地避难。但他好歹是个皇子,寻常灾祸殃及不了他,能让他如此紧张的,八成是与皇嗣有关的灾祸,比如夺嫡之祸。”


    简而言之,四皇子要造反了。


    知韫啧了一声:“听起来真的很扯。”


    “但也有迹可循。”卫听澜点了点知韫摊在桌上的情报,“根据你们探到的消息,瓦丹使团自进京后,除了明面上的谈判之外,暗中还在与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要么是瓦丹安插在京城的细作,要么就是大烨内部的国贼。”


    知韫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道:“你说四皇子勾结瓦丹,我信,但你说他过几天就要夺嫡篡位……皇帝还活着呢,他有胆子联合瓦丹弑父杀兄?”


    卫听澜道:“他都敢卖国了,弑父杀兄也不稀奇。”


    知韫仍有些将信将疑,卫听澜没法向她直言前世的事,只能条分缕析地同她罗列原因。


    “眼下东宫太子妃的人选就快拟定了,并且今年太子过完生辰后,就到了能入朝参政的年纪,东宫的地位会愈加稳固,这是其一。


    “其二,在赵文觉眼中,我身为太子伴读,身后的卫家乃至朔西兵马都算东宫一系的人。如今我大哥破敌有功,在民间声望大涨,这对东宫又是一重助力。


    “此外,泾水贪污案已经快拖不下去了,虽然三法司有心遮掩,但登闻鼓之事闹得举国皆知,再怎么糊弄,裴家都得牺牲几颗棋子,短时间内放弃在泾水敛财。


    “按当前的形势,东宫前景一片大好,而四皇子不得反失,你说他会不会着急?”


    知韫陷入了思索。


    她先前一直觉得卫听澜的猜想纯靠臆测,不足以尽信,但如今顺着推敲下来,竟然有些道理。


    知韫很快下了决断:“我会转告二殿下,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卫听澜看她听进去了,稍微放下心来,又道:“事不宜迟,我也打算早点动手,明日夜间就刺杀使团。能终止和谈最好,终止不了,也能扰乱他们的计划。”


    知韫心里还是悬着,劝道:“你也别逞能,打不过就跑。到时候我会安排人在城中各处制造动静,替你分散追兵。”


    “放心,我有分寸。”卫听澜轻描淡写地说,“你也知道,我刚与九隅互通心意,现在很惜命。”


    知韫:“……”


    不是,谁问你了?


    *


    翌日深夜,鸿胪寺下设的驿馆中,瓦丹人散了酒宴。夜阑风静,他们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醉醺醺地往各自的住处走。


    厢房附近漆黑一片,不知是谁绊了一跤,用瓦丹话骂骂咧咧:“该死,这里怎么一盏灯笼都没有?路也看不清!”


    “刹莫尔呢?刹莫尔!”


    回廊尽头很快响起脚步声,亮起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有人看清了那提灯的少年,不耐烦道:“小杂种,快过来掌灯!”


    刹莫尔抿了下唇,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替他们照路。


    这帮人一共四个,都喝得烂醉,上台阶时,又有人绊了一跤。这回那人啐了口唾沫,直接揍了刹莫尔一拳:“怎么带的路?”


    刹莫尔猝不及防,被打得猛一踉跄,灯笼掉在地上熄灭了。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几人正要破口大骂,其中一人忽然警惕地抬头:“谁?!”


    几乎同一时刻,一道敏捷的黑影从屋檐上翻下,手中几道寒光连发,只瞬息就放倒了三个人。


    还剩一人侥幸避开了暗器,正要叫喊出声,却被人从后死死地捂住了口鼻——刹莫尔不知何时弹了起来,咬紧牙关扼住那人的喉骨,狠命一折。


    “咔嚓”一声,那人甚至没来得及挣扎,脑袋就绵软地耷拉了下去。


    刹莫尔松开尸体,看向阶下的黑影,用大烨话乖巧地问:“要杀谁?我帮你。”


    卫听澜蒙着面,身上的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冷漠地盯着刹莫尔,抬起了臂弩:“别演戏,我不吃你这一套。”


    卫听澜不傻,这瓦丹小崽子反应如此之快,肯定早就发现自己了。刚才挨打时故意不躲,估计也是装可怜给他看的。


    刹莫尔没想到他不领情,忙道:“你不能杀我。”


    卫听澜已经按住了弩机:“理由。”


    听到弩弦绷紧的声音,刹莫尔显然紧张了,但他仍在强装镇定地示好:“荀修,北疆的英雄,你认不认识?先生给了我他的姓氏,我身体里有大烨的血,我真的想帮你!”


    他说得有些词不达意,但卫听澜听懂了:“‘先生’是谁?”


    刹莫尔一看有戏,加快了语速:“是巫医,被兀真囚在拓苍山的人!他会说大烨话,是个很好的人。”


    卫听澜看他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荀修死的时候太年轻,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更别说称他为“北疆的英雄”。


    那巫医即便不是定远伯,也一定是定远伯身边的人。


    卫听澜看着刹莫尔期盼的眼神,语气终于松动了些,握着臂弩往地上指了指:“把尸体藏起来。”


    刹莫尔的眼睛登时亮了,连忙点头照办。


    但等他吭哧吭哧地把四具尸体藏好,再赶回来时,卫听澜早没了踪影。


    刹莫尔四下寻找,人没见着,倒是又发现了两具新尸体。


    卫听澜的刺杀计划简单粗暴,只想抓紧时间速战速决,但既然白捡了一个抛尸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于是他在前头悄无声息地杀,刹莫尔在后面勤勤恳恳地藏,如此解决了十来个人,驿馆中还是没人察觉异常。


    卫听澜身上装了遮月楼的高阶军械,又提前看过路线图,潜入的速度比预想得更快。


    等摸到吉日楞的住处时,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轻手轻脚地攀上房顶,想拨开瓦片探探屋内的情形。


    然而还不等他的手碰到瓦片,屋里忽然传来一声低笑:“有客人?”


    卫听澜心神一震,飞速撤身,但下方已有什么闪着寒光的重物冲破了房顶,击得瓦片飞溅。


    是吉日楞的狼牙锤!


    卫听澜一滚身翻下了屋檐,还没站稳,又有一排连发的箭矢穿破门窗,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根本来不及防,本能地就地翻滚了几圈,勉强避开密集的箭雨,但右肩还是不慎被箭锋擦出了一道伤。


    卫听澜咬牙捂住伤口,心中直觉不妙。


    吉日楞竟然在屋里布置了机关。


    这几下动静不小,驿馆远处很快有火光亮了起来,有人用瓦丹话高呼着什么,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向这个方向赶来。


    卫听澜没有犹豫,爬起身就跑。


    幸好他带了遮月楼的飞爪,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他果断地扬手射出钩索,搭住墙头再扣下收紧绳索的机关,一个起跳飞身而上,眨眼间就翻过了院墙。


    等吉日楞察觉不对追出来时,他早已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使团所在的驿馆遭遇刺客,是事关两国邦交的大事,烟火讯号划破了夜幕,皇城营很快闻声而来。


    驿馆中灯火通明,藏着的尸体被一具具搜出来,刹莫尔站在角落里,装作与己无关的模样,心中却惴惴不安。


    吉日楞单手拎着狼牙锤,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垂眼扫视着院中满地的碎瓦和箭矢。


    终于,他瞥见了什么,俯下身去,从碎石中捡起了一枚沾血的箭矢。


    那上头的血液已有些干涸,隐隐呈现出不正常的黑色。


    他扯了下嘴角,将箭矢扔给旁边的皇城营统领:“刺客中了毒箭,跑不了太远。还请贵国抓出毁坏邦交的罪人,给我们一个交代。”


    澧京城中,皇城营士兵擎着火把,穿过街巷,开始满城搜捕。


    到处都是官兵,卫听澜没能和遮月楼的人接上头,只能努力辨别脚步声与甲胄声的来源,往相反的方向跑。


    他的右肩已经麻痹,眼前也逐渐模糊,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毒。


    卫府、遮月楼、望贤茶楼,都与他所在的位置相距甚远,天亮前若寻不到藏身之地,他必死无疑。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脑海中却浮现出祝予怀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


    耳旁的声音已经逐渐缥缈,关于瓦丹、关于生死的一切杂念都淡了下去。


    卫听澜喘着粗气,从濒临昏迷的状态中挣扎出来,抬手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淡淡的血腥气漫过唇齿,剧痛让他短暂清醒了一瞬,拼着最后一口气,往祝府的方向跑去。


    第113章 旖旎


    夜幕遮掩下, 一道黑影飞速掠过房顶,踩落了一片屋瓦。皇城营的官兵立刻抬头,高声喊道:“在那边!快追!”


    周围的官兵听见呼声, 连忙赶来包抄,很快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


    “咦, 人呢?”


    官兵们面面相觑, 忽有人气急道:“是谁瞎了眼乱喊, 刺客明明在那边!”


    众人顺着望去, 果然见远处一道黑影“咻”地掷出飞爪,翻过墙沿,眨眼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官兵们骂骂咧咧地调转方向,绕着街道兜了一大圈,却连个鬼影也没抓着。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城中的各个角落。一群装束相似的“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引得官兵穷追不舍, 最后又鬼魅般消匿无踪。


    官兵们绕得晕头转向, 被溜了几个来回,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该死的……那刺客有接应的同伙!”


    城中几处瞭望台都点燃了篝火, 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遥远的呼喊声与兵甲声侵入梦境, 祝予怀从睡梦中惊醒,额上渗出了薄薄的细汗。


    似曾相识的不安漫过心头,他揽着被褥坐起身,还未摸索着下地, 就听见院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


    祝予怀顿时紧张,试探地唤道:“阿鸣?”


    隔壁厢房的门开了, 易鸣似乎刚披衣起来,有烛火的亮光晃了一下, 下一瞬,祝予怀听见了迅疾的拔剑声。


    “谁?!”


    易鸣警惕的声音落下,可院中却半晌没有回音。


    祝予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在黑暗中摸到了枕边的竹簪子。


    院内,易鸣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持剑防备着墙根处的黑影。那个伏在地上的人微弱地动了两下,发出听不清的低喃声:“九隅……”


    易鸣迟疑须臾,见他像是无力起身,试探地上前,挑开了他遮面的黑布。


    卫听澜的意识已经涣散了。朦胧的视野中,他只看见易鸣慌张地蹲下身探他的呼吸,回头喊了句什么。


    很快主屋的房门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冲下台阶,赤着脚朝他跑来。


    彻底失去意识前,卫听澜望着那单薄的人影,脑中只恍惚地浮起一个念头。


    夜间冷,他怎么连鞋也没穿啊。


    *


    “公子,我在墙头远远望了一眼,官兵似乎在搜城。”易鸣匆匆掀帘进屋,“城中到处都有亮光,虽说还隔得远,但动静听着不小,他怕是犯了什么大事……”


    屋内烛光轻晃,药箱搁在地上,里面的药瓶被翻得东倒西歪。针灸的囊袋摊在床边,祝予怀站在床前,深深吸了口气,拿稳手中银针扎了下去。


    床榻上,卫听澜短促地闷哼一声,脸色发白。


    他衣衫半褪,肩上的伤口暴露在烛光下,虽然不深,但那一整块都发着可怖的乌青色。


    “别管外面了。”祝予怀又取了枚针,克制着指尖的轻颤,“阿鸣,按住他。”


    易鸣看着这情形,把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上前帮忙按人。


    情况紧急,祝予怀没有时间研究解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施针逼毒。但这个过程,要比药物解毒痛苦百倍。


    卫听澜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紧咬牙关,冷汗打湿了发鬓。每落一针,他挣扎的力度就更大一些,几次差点把易鸣掀翻开去。


    “公、公子,”易鸣头上青筋暴起,“我快按不住了……”


    祝予怀也紧张得快要出汗,果断地从枕下抽出一条发带,将卫听澜左手捆缚在床沿,又拆下他夜行衣上的腰带,把另一只手也捆上了。


    卫听澜双手被禁锢,一挣扎就牵动着整张床咯吱作响。已经凝结的伤口重又开始渗血,他痛苦地喘了几口气,生生被疼醒了。


    祝予怀俯下身,将临时找来的药盏垫在他伤口下,看着那乌黑的血液一点点淌落,滴进瓷白的盏子里。


    “九、隅……”卫听澜辨认出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艰难开口,“如果有人搜来,就把我交出去……”


    祝予怀双眼泛红:“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在自己肩上也划道口子,替你去蹲大牢。”


    卫听澜眼睫颤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血淌了两盏,才慢慢淡成正常的殷红。卫听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意识又开始昏沉,祝予怀从药箱中找出补血益气的药丸,给他喂了下去。


    沾血的夜行衣被他拿刀割成了碎片,暗器也被尽数拆下,和盛血的瓷盏搁在一起。


    易鸣看着满屋的狼藉:“公子,这些东西怎么藏?”


    祝予怀好像终于累了,在床沿坐了下来,吩咐道:“去杀两只鸡炖汤,血水混在鸡血里一块泼了。炖汤时,顺道把沾血的衣料投进灶膛烧了,烧不完的埋进竹林。暗器都拿去酒窖,藏进靠里的酒坛。”


    他垂眼看着昏睡的卫听澜,声音轻了下去:“再取两坛烈酒,干净衣裳,还有熏香……香气越重越好。”


    *


    澧京城中,官兵们还在盲目地乱转,一会儿有人在道旁发现损坏的飞爪,一会儿又有人在水沟里找到染血的黑衣。


    这些混淆视听的线索东一条西一条,皇城营搜寻的方向早已被打乱。


    统领程焕心急如焚,还是吉日楞点了他一下:“程统领以为,两国交好,对谁妨害最大?”


    程焕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暗示——和谈成功,战事终止,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卫家。


    他立刻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卫府查探。


    但出乎意料的是,卫府上下只有卫听澜一人不在,其他人都没有外出。


    高邈依旧蒙着眼,被于思训扶到正厅坐下,听程焕问起卫听澜的去向,他只哼笑一声道:“阿澜贪玩,老将军不在,他偷溜出去通宵作乐,我一个瞎了眼的废人可管不住。”


    程焕面露怀疑:“今夜使团遇刺,死了十余人,偏偏卫郎君不在府中,这可有点巧了。”


    高邈冷淡道:“怎么,你是想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兔崽子,单枪匹马灭了半个使团,还能把你手下几千官兵都耍得团团转?程统领,你的脸不疼么?”


    程焕被他噎得半晌答不上话,最后只能恨恨一咬牙,对下属道:“走!”


    虽然拿不出证据,但程焕心中已认定卫听澜就是刺客,他没回卫府,定是毒发难行,躲在什么地方了。


    好在宫里很快批下了搜捕令,皇城营有了搜查官民宅邸的特权,就开始挨家挨户地踹门。


    “皇城营办案,缉拿行刺使团的要犯,谁敢忤逆,按刺客同谋论处!”


    大半座城的百姓都被砸门声惊醒,只要开门稍慢一步,官兵就不管不顾地破门而入,像强盗似的乱翻一气。


    惊叫声、孩童哭喊声响作一片,百姓大多敢怒不敢言,也有人试图反抗,却都挨了斥责和殴打。


    有几个情绪最激动的书生被拖到了街上,怒骂声响彻几条街巷。


    “岂有此理!瓦丹狗杀了多少大烨子民,如今和谈还未成,你们就要帮着那些畜生,欺辱自己的同胞?!”


    “朔西打赢了仗,你们这些京官却向瓦丹卑躬屈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湍城数万冤魂,几条瓦丹狗的命还不够偿!我看那刺客才是英雄,尔等皆是奴颜献媚的猪狗!”


    民众之中,本就有对和谈颇有微词的主战派,官兵的蛮横行径激起了他们的怒火,热血一上头,什么话都敢往外喊。


    搜捕过程中起了小范围的骚乱,程焕下令强行镇压,把闹事的人全抓了起来。


    就这样,天将亮时,皇城营搜到了祝府所在的杏子巷。


    朝廷要员的宅邸,官兵们不敢太过造次,程焕亲自出面,向开门的曲伯出示了搜捕令,意思一下便要带着属下搜府。


    祝东旭原本卯时就要出门上朝,可如今竟穿着一身官服立在垂花门前,沉眉盯着他们。


    “程统领。”祝东旭寒声道,“按大烨律法,即便有搜捕令,你也得先行查问,确有嫌疑才能带兵搜府。”


    程焕态度倒是恭敬:“事急从权,圣上也是应允的,还望祝大人担待些。”


    “圣上应允?”祝东旭的眉皱得更紧了,“那也不是你持刀入府的理由。把兵器收起来,休要惊扰我妻儿家小。”


    程焕抬了下手,官兵们归刀入鞘,在祝东旭的注视中放轻脚步,穿过了垂花门。


    祝府的下人都惶惶不安地聚到了正厅,温眠雨也被乔姑姑搀扶出来,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祝东旭朝她迎了过去,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没事,有我呢。”


    程焕四下扫视一圈,问:“祝大人,怎么不见令郎露面?”


    祝东旭的神情冷了下来:“我儿月初才犯了心疾,还在卧床养病,你们这样会吓着他。”


    程焕笑了笑:“好说,我不带下属,只请祝大人亲自带我去令郎住处瞧一眼。若无异样,我立刻就走。”


    祝东旭与他僵持须臾,不悦地一挥袖:“那你把刀也留下。”


    祝东旭毕竟是圣上信重的翰林掌院,程焕不好同他翻脸,只能把佩刀丢给下属:“可以了?”


    祝东旭没理他,转身向竹院走去。


    程焕被驳了面子,忍耐地攥了攥拳,提步跟上。


    竹院是祝府中最清雅安静的一个角落,空气中时常萦绕着淡淡的药味。可在临近院门时,祝东旭的脚步却下意识地一顿。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像是花香,但是太过馥郁,不是祝予怀日常会用的熏香。


    程焕在后,他不能表现出异样,定了定神,故意加重了推门的力道——“吱呀”一声,院门竟然没锁。


    易鸣蹲在廊下打瞌睡,被这一声惊醒过来,局促地站起身:“祝……祝大人?”


    空气中的花香更加明显,还掺杂着些许酒气。祝东旭直觉不对,转眼望向卧房,里面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程焕正想开口,祝东旭突然严厉地问:“怀儿在做什么?”


    易鸣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公子喝了些酒,眼下还睡着没醒……”


    程焕一头雾水地看着,祝东旭大步上前推开易鸣,似乎想强闯进去。


    易鸣的脸一下子白了,腿一软跪了下来:“大人,大人,您饶了公子这回吧,他真的只是喝多了!”


    祝东旭火冒三丈:“还真是主仆一条心,他喝多了,还没忘记让你在这儿放哨?”


    程焕狐疑地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演戏。


    “咳,祝大人。”程焕走上前,“您的家事我管不着,但皇城营查案可耽搁不得。还请这位小兄弟让让。”


    易鸣一听“皇城营”,更加惊惶,赶紧拿身体挡着门:“查什么案?公子又没有犯事,大人,您信我啊,公子真的没有强人所难……”


    程焕听得不耐烦,拎起易鸣扔到一边,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甜腻的熏香与酒气霎时扑鼻而来。主屋地上歪倒着两个酒坛,几件衣裳凌乱地散落着,像是经历过什么激烈的纠缠和撕扯,一路掉落到卧房前。


    程焕:“……”


    这个气氛,好像不太对。


    他仍疑心这是什么障眼法,谨慎地向烛光微晃的卧房靠近了些。


    卧房内,薄纱床帐散了下来,祝予怀伏在卫听澜身上,心跳极快地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将自己的衣领又扯开了一点。


    卫听澜的双手仍被缚在床头,许是被祝予怀压得难受,他极轻地哼了一声,略略皱眉。


    祝予怀听见他的声音,身体微僵,想要挪开一点。可他一动,衣衫就滑落得更低,恰在这时,卫听澜眉睫轻动,茫然地醒转过来。


    四目相对。


    卫听澜呆滞地睁大了眼睛,视线触到祝予怀裸露的肩头,静了瞬息,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但没挺起来。


    捆手的发带勒紧了他的手腕,牵扯到他的伤口,卫听澜差点惊喊出声,祝予怀一狠心,俯下身重重咬住了他的唇。


    卫听澜吃痛闷哼一声,床架发出剧烈的震颤,连带着屋内的烛火也晃了晃。


    纱帐飘起一角,满屋旖旎的香气在流转。卫听澜只觉一股热流直往下腹涌,偏偏又被压着动弹不得,只能难受地喘息企求:“你别……”


    卧房门口的脚步声顿住了。


    程焕已经掀起了半边门帘,这会儿却像被针扎了似的抽回手来,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床上是……两个男子?


    传闻中那个病若西子、不沾风尘的白驹,竟然是个断袖??


    还是在上面的那个??!


    程焕听着屋内暧昧的喘息声,回头看着散乱满地的衣衫,只觉得自己快要长针眼。


    他精神恍惚地倒退出屋,看到门口面色铁青的祝东旭,一时有些心绪复杂。


    家门不幸啊。


    他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最后只抱了个拳,顶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走了。


    一直到出了院门,程焕才听见祝东旭暴怒的喝声。


    “逆子,滚出来!”


    卧房内,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震了一下。


    祝予怀移开了唇,视线略微向下扫了一眼。


    卫听澜浑身滚烫,活像只熟透的虾,欲哭无泪道:“我、我不是故意冒犯……”


    “嗯,是我冒犯你了。”祝予怀拢着衣领支起身,“你虚什么?”


    第114章 玉碎


    祝东旭骂的这声“逆子”, 当然不是真的在斥责祝予怀。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酒后乱性这种事祝予怀干不出来,八成是在作戏掩人耳目。


    祝东旭虚张声势地骂了几句, 估摸着程焕走远了,才敛起神色上前, 低声问易鸣:“屋里是谁?”


    易鸣看这事也兜不住了, 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卫、卫郎君。”


    祝东旭又问:“他受伤了?”


    易鸣稍显惊讶, 很快点了点头:“是, 他中了毒,不过已无大碍,公子替他把毒血逼出来了。”


    祝东旭心道果然,屋里点这么重的熏香,就是为了遮掩血腥气。


    两人说话间,半掩的房门开了, 祝予怀的声音从后传来:“父亲。”


    祝东旭的心稍稍一提, 转回头去, 看见祝予怀衣冠齐整地走出来, 站在门边看着自己。


    祝东旭望着儿子, 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方才屋内那些动静,他都听到了。即便是作戏救人,也未免太过火了,这戏里有多少真, 多少假,怕是只有两个孩子自己清楚。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知己之交, 竟成了一桩不该有的孽缘。


    祝予怀看他不说话,眼睛微微垂了下来, 放软了声音又道:“爹……”


    祝东旭听了这一声“爹”,眼神颤了一颤,心又忍不住软了。


    到底是亲骨肉。他的怀儿从小缠绵病榻,命已经够苦了,千辛万苦地长到这么大,难得有了个知心人……他这个当爹的,难道还忍心拆散他们不成?


    卫家那小子,也就是生错了性别,其他地方没有不好的。


    祝东旭心中叹惋,走上前去,心疼地摸了摸祝予怀的头:“一夜没睡吧?”


    祝予怀抬起眼,看见父亲眼中真心实意的关切,心中顿时泛起酸涩,低低地“嗯”了一声。


    祝东旭越发怜爱:“好孩子,爹对你唯一的期许,就是一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都站在你这边。爹没有怪你,知道吗?”


    祝予怀的眼眶有些红了,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父亲只字不问方才的事,便是尊重和默许了他与濯青的事。


    祝东旭安抚地拍拍他,看了眼屋内,又压低声提醒:“程焕那边虽然糊弄过去了,但眼下府里并不安全,你打算……”


    祝予怀说话还带着些鼻音,道:“我一会儿就送濯青去芝兰台。”


    祝东旭一愣,连易鸣也惊诧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吸了吸鼻子:“我请了一月的病假,现在也该销假了。反正濯青的毒已经解了,就和我一道回去上学吧。”


    祝东旭:“……”


    他没记错的话,那倒霉孩子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天塌下来都要读书,这就是文状元望侣成龙的爱吗?!


    *


    皇宫之中,明安帝彻夜未眠。


    直到天亮,皇城营的搜捕仍一无所获,但反抗闹事的人却越来越多。


    百姓不满皇城营的蛮横行径,都自发地聚集起来,到宫门外跪地请命,要求释放被捕的无辜民众。


    明安帝在寝宫发了几通火,气得罢了早朝,接连传了好几名太医问诊。


    程焕听说皇帝气倒了,心中忐忑,急匆匆地进宫请罪。


    宫人通传过后,他提心吊胆地踏入殿中,正好听见一声汤盏砸地的重响,腿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明安帝靠在龙榻上,面色铁青地指着侍药的宫女:“你要烫死朕吗?滚,都给朕滚!让兰书来……咳,咳咳!”


    “圣上息怒!”福公公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一面拿拂尘赶那宫女,“没听见吗,还不快去请娴贵妃?”


    宫人们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都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程焕跪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只能缩着脑袋装鹌鹑。


    明安帝缓过气来瞧见他,脸又往下一沉:“程卿这差事办得好,朕叫你抓刺客,你倒给朕招来一帮闹事的愚民!”


    程焕心中叫苦不迭,膝行上前道:“圣上明察,皇城营抓的都是公然反对和谈的刺头啊!那些刁民妄议朝廷,对那刺客大加赞颂,还,还扯到湍城旧事……”


    明安帝好似被戳中痛处:“你自己无能,还敢东攀西扯!”


    程焕自知失言,连忙磕头:“臣有过,臣无能,不过……不过皇城营也并非全无线索!臣昨夜搜查卫府,发现卫家小郎君彻夜未归,行踪不明。臣虽无明证,但见卫府众人言辞闪烁,恐怕有隐情啊!”


    明安帝的神情这才变了变,语气慎重起来:“卫家?”


    程焕察言观色,见他起了疑心,赶紧趁热打铁:“没错,卫家可疑!刺客身中剧毒,必会东躲西藏,设法寻药,臣已经派人盯紧了城中各家医馆药铺,早晚会抓住他的把柄……”


    明安帝不耐烦听他废话,直接吩咐道:“福临,派个人到芝兰台打听打听,今日卫家那小子可有缺席。”


    崇文殿的人在宫中来去无阻,探听消息的速度很快,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就有宫侍进殿回禀。


    卫听澜今日并未旷课。他不仅按时出现在芝兰台,还在晨课时生龙活虎地与同窗比试掰手腕,被蒋诩抄着戒尺追了半个学宫,此刻正在文渊堂外顶着书罚站。


    程焕听得人都傻了:“不可能!”


    明安帝的脸色已经差到极致了:“不是你说刺客中了毒?你为了脱罪,胆敢戏耍朕!”


    程焕汗流浃背:“这,这,兴许是臣猜错了,但也没准,那姓卫的小子是装的!不如扒了他的衣裳验伤,一验就知道……”


    “蠢东西!”明安帝抄起手边的灯盏砸了过去,“无凭无证,扒他的衣裳就是侮辱功臣之后,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朕再给你一日,再查不出名堂,你这统领也别做了!”


    程焕不敢躲,被灯盏砸破了额头,也只能咬牙跪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崇文殿外不远处,娴贵妃停了脚步,看着程焕捂着流血的额头,龇牙咧嘴地从殿中出来。


    她身后的宫女有些担忧,劝道:“娘娘,圣上似乎正在气头上,要不您晚一些再去……”


    娴贵妃极轻地一笑,拿过了宫女手中的食盒:“无妨。”


    在气头上才好呢。


    *


    东宫一隅的水亭中,微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亭中方桌上,摆着个雕工稚拙的木质棋盘,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玲珑剔透,交相辉映。


    赵元舜捻着白棋,却迟迟不落,只盯着那棋盘出神。


    坐在对面的赵松玄看着他,问:“殿下有心事?”


    赵元舜眼睫微动,道:“二哥不是都知道吗。”


    赵松玄轻叹道:“我以为殿下择定了太子妃的人选,便是认了命,放下了。”


    “认命?”赵元舜苦笑一声,“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天赐命定的姻缘,逃不过,就只能认。”


    他垂下眼,盯着手中白棋,疲倦地喃喃:“但我放不下。”


    “世事难两全。”赵松玄道,“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学会割舍。”


    赵元舜闭了下眼,缓缓叹了口气:“若我说,我从来都不想坐这个位置呢?”


    赵松玄没有回答。


    水亭外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偶有风来,也吹不起几丝涟漪。赵元舜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远处忽有内侍疾行而来。


    那人面色焦急,在接近水亭时,却被东宫侍卫拦住了。


    赵松玄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忽然一凝,认出那是自己的人。


    “二殿下,二殿下!”那内侍越不过东宫侍卫,只能隔着段距离拼命地喊。


    “出事了!贵妃娘娘急着找您……江姑娘出事了!”


    *


    崇文殿中,熏香已经燃尽了,福公公走到香炉边,又填上了新的香丸。


    娴贵妃搁下了药盏,服侍着明安帝躺回榻上,将空了的碗碟和汤勺都收回食盒里,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外面有些骚动。


    一个内侍慌里慌张地跑来,又不敢大声通传,只能在门口频繁地探头。


    福公公瞥见他,皱着眉走过去,低声斥责道:“猴急什么?圣上才刚歇下,天大的事都押后了再说!”


    内侍有些为难,压着声道:“是、是太子殿下求见,小的们拦不住啊!”


    说话间,殿外的动静更大了些,赵元舜怒斥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都让开!孤要见父皇,谁也不许拦!”


    福公公心头一跳,回头瞟去,果然见龙榻上的明安帝睁开了眼,面色不虞地坐起了身:“让他进来。”


    娴贵妃在旁看着,提着食盒轻声道:“圣上,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明安帝没有拦她,娴贵妃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在穿过寝殿门时,看见了大步闯进来的赵元舜。


    向来温和乖顺的太子,此刻却眼眶通红,形容狼狈,疾行间连冠带都散开了,跟在后面的宫人拦都拦不住。


    娴贵妃稍稍避让,听见身后殿门砰地一声响,紧接着是赵元舜颤抖的声音。


    “父皇,您为什么要对阿玉下手?”


    寝殿内,明安帝披着龙袍坐在榻上,皱眉盯着赵元舜:“你在说什么?”


    “您要儿臣如何,儿臣都已照做了!”赵元舜泣声质问道,“为何不能放过阿玉,为何还要置她于死地?!”


    “你清醒些!”明安帝的目光冷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女子,你来向朕兴师问罪?”


    赵元舜眼中有泪,哽咽道:“父皇,您杀她就与杀我无异。”


    “朕看你是昏了头!”明安帝一掌拍在龙榻上,“一个卑贱哑女,也值得你闯进殿来,这般与朕胡闹?你可记得她是……”


    “她是江家人,”赵元舜泣不成声,“她是定远伯的义女,所以让您如此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吗?”


    明安帝猛然站起身来,脸色变了:“你说什……”


    “您还不肯收手吗?”赵元舜红着眼眶,“当年睿王战死,睿王妃撞棺殉夫,我母后为此积郁成疾,诞下我便撒手人寰,这些还不够吗?定远伯已经死了!湍城数万亡灵为他陪了葬,您坐着这鲜血淋漓的龙椅,心里就没有丝毫的愧怍与痛意吗!”


    “住口!”明安帝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领,“谁告诉你的……谁!”


    龙袍滑落到地上,他的面孔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赵元舜看着他陌生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原来都是真的。


    他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就是个杀亲杀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


    明安帝被他脸上的讽笑刺痛了,突然声嘶力竭起来:“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你怎敢胡言乱语忤逆犯上!朕随时可以废了你,朕……”


    “您不如直接杀了我!”赵元舜如癫如狂地大笑起来,“反正我这个太子,也早晚会威胁到您的帝位,不是吗?”


    “疯了,疯了……”明安帝气得浑身战栗,大声道,“来人,将太子拿下,关回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出来疯言惑众!”


    殿外的侍卫闻声涌入,赵元舜却只是含泪笑着,扯下系在腰间的东宫印玺,当着众人的面高高举起。


    “太子?我不是……我宁愿做个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愿投生帝王家!”


    玉质的印玺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震耳的玉碎之声。


    “你、你……”明安帝两眼血红,嘴唇哆嗦着退了半步。在宫人惊恐的呼声中,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两眼一翻,径直往后栽去。


    “圣上,圣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第115章 出逃


    梦境中混沌一片, 唯一的光亮,是一小丛漂浮的火。


    一个青年逆着火光,拖着淌血的刀, 一步步走上了金銮殿前的御阶。


    血水从他残破的甲胄上滴落,在御阶上不断蔓延。每走一步, 他身后的火光就更亮一些, 映出海市蜃楼般的炼狱景象。


    那是一座被屠戮的城。满地都是残断肢骸, 折断的军旗垂在城楼上, 风中回荡着细细的呜咽声。


    随着血肉剥落的声音,一支锈箭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周遭突然火光大盛,无数狰狞的亡魂从他身后飞涌而起,在烈焰中凄厉哭号。


    “赵胤仪……赵、胤、仪!”


    明安帝惊恐地往后退去,跌坐到了龙椅上。


    “别过来,朕、朕是皇帝!朕是天佑之子……”


    “三弟啊。”一只苍白的手从后搭上龙椅, 一个华服染血的青年轻轻笑着, 俯身看他, “这位置, 你坐得可踏实?”


    在他的笑声中, 金玉的龙椅化作了一堆白骨。烈火烧上金銮殿,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爬上御阶,索命一般尖叫着,朝前扑来——


    明安帝猛然惊醒坐起, 冷汗浸透了寝衣。


    已是深夜,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几点烛光在殿角幽幽地亮着。


    是梦, 只是梦……


    他在噩梦的余悸中急促地缓着呼吸,但下一刻, 他余光瞥见了什么,浑身猛地一僵。


    枕边赫然是一支漆黑斑驳的锈箭。


    只一瞬息,明安帝毛骨悚然,面无人色地往后爬去:“来、来人,护驾!护驾——”


    他惨叫了几声,因为恐惧过度,肢体不受控地抽搐起来,最终跌落下床,再一次昏死过去。


    太医署彻夜灯火通明,天亮时,皇帝中风昏迷的消息就传出了宫。


    “圣上先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


    “你没听说吗?昨日太子砸了东宫印玺,圣上当场就气倒了,没想到一夜过去,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唉,荒唐啊!我听说是太子不满太子妃人选,这才大闹一场……”


    候在崇文殿外的大臣们窃窃私语着,摇头叹息间,殿门终于开了。


    娴贵妃满脸憔悴地被宫人搀扶着,与太医一道走了出来。


    皇帝人虽醒了,但神志不清,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句。在他好转之前,怕是无力料理朝事了。


    太医虽说得委婉,但臣子们心里都有了数——连话都说不了,那基本就是瘫了废了。


    太子犯下大错,被禁闭在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朝政无人操持,积压的折子就只能送到政事堂。


    这都还是次要的,更要紧的是……如果皇帝就此一病不起,那太子这储君之位,还算数吗?


    众臣隐秘地交换着视线,心思都浮动了起来。


    明安帝醒了没多久,喝完药后又陷入了昏睡。


    娴贵妃打发了臣子,回来后屏退了宫人,走到龙榻前,把床头隐藏的暗格挨个摸索了一遍。


    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皱起眉,回头不悦地问:“福临,你不是说玉玺就放在这里?”


    “这……”福公公胆怯地说,“奴才确实瞧见圣上将玉玺拿到龙榻附近了,但具体藏在哪儿,奴才也说不准哪。”


    娴贵妃耐着性子,把寝宫内疑似机关的摆设挨个试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耐心终于告罄了。


    没有玉玺,就没法下诏改立储君,那他们先前铺垫的一切岂不白做了?


    娴贵妃嫌恶地瞥了明安帝一眼,只能吩咐道:“把殿内熏香撤了,用的‘补药’也暂时停一停。等晚些时候皇帝醒了,你传道口谕出去,让父亲进宫面圣。”


    既然矫诏易储行不通,那就只能吊着皇帝的命,用别的手段了。


    皇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野惊动,芝兰台的学子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祝予怀一整天心神不宁,下学时与卫听澜同车而行,仍旧愁眉不展:“殿下被软禁东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父亲现下怕是举步维艰。”


    卫听澜心里也压着事,思及前世京城的动乱,不禁劝道:“九隅,别管京城的纷争了。你回雁安去,好不好?”


    祝予怀知道他的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朝堂将乱,父亲不会走的,我也不能舍下家人独自避难。再说……你不也留在京城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知道怎么劝了。


    祝予怀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储位之争何其残酷,祝家已经牵连其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独善其身。


    马车晃了一下,忽然停了。


    驾车的易鸣声音有些异样:“公、公子……”


    街巷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卫听澜直觉不对,将车帘挑开一道缝,神情顿时一敛。


    马车外是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


    程焕站在最前,冲易鸣皮笑肉不笑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易鸣看出来者不善,强作镇定地问:“大人当街拦车,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程焕搭上佩刀:“卫小郎君在车内吧?使团遇刺一案有了进展,得劳烦他去皇城司走一趟。”


    他嘴上客气,官兵们却已虎视眈眈地向马车围拢过来。


    易鸣握紧了马鞭:“这是祝府的马车,你们想强行拿人吗?”


    “少跟我废话。”程焕拔了刀,“识相的话就让开,否则你主子连着你,都得担上包庇嫌犯的罪名!”


    他一挥手,四面都响起兵刃出鞘的声响,卫听澜当即就要起身,却被祝予怀死死抓住:“濯青!”


    卫听澜回头看着他,缓了神情:“他们人多,躲不过的。”


    祝予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你也不能……”


    卫听澜拢住他的手指,俯下身来,与他抵了抵额。


    “去望贤茶楼和卫府搬救兵。”他目光明亮,轻声道,“九隅,我等你来救我。”


    他最后在祝予怀泛红的眼尾吻了一下,抽身而退,果决地掀开车帘,迎着官兵的刀剑下了马车。


    官兵立刻涌了上来,将他制住枷上锁链,粗暴地推搡着向皇城司的方向走去。


    祝予怀只能隔窗看着,心脏开始一阵阵地发疼。


    “阿鸣,”他按住胸口,努力镇定下来,“快,绕道去望贤茶楼。”


    *


    皇城营的牢狱在地下,阴暗湿冷,只墙壁上亮着几丛火光。


    卫听澜被捆在刑架上,学子青衫沾了斑驳的锈迹,他看着狱卒摆放刑具,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焕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接过属下递来的茶,慢悠悠地说:“瓦丹使团中有人指认,前天夜里潜入驿馆的刺客,就是卫郎君。对此,你可有要辩解的?”


    卫听澜冷淡地抬了下眼:“我记得皇城营只负责抓捕嫌犯,没有审讯之权。你这是要越俎代庖?”


    程焕笑道:“我是为你好,刑部大牢里折磨人的花样可比我这儿多。只要你肯配合,我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卫听澜“哦”了一声,轻蔑道:“要是我偏不呢?”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程焕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东宫早有谋反之意,老实交代,是不是太子指使你行刺?你故意破坏和谈,就是为了留住朔西兵权,协助太子篡位,可对!”


    卫听澜嗤笑:“这么能扯,你该去茶楼里挂牌说书。”


    程焕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砰地搁了茶盏,威胁道:“卫家可不止谋逆,还勾结外敌!赤鹿族之所以不降,就是因为你父兄与巴图尔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这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辙的罪名,让卫听澜几乎笑出了声:“好一个贼喊捉贼。你主子为了夺权,不惜摇尾乞怜做瓦丹的走狗,你们这些卖国贼,也有脸在此罗织罪名!”


    程焕怒而暴起,抄起浸在盐水中的长鞭,狠力朝他抽了下去。


    这一鞭横贯胸口,卫听澜嘶了口气,短促地笑了两声:“怎么,被戳了痛处,气得想杀我了?”


    “别以为我忌惮卫家,不敢杀你。”程焕拿鞭子阴狠地碾着他的伤口,青衫上很快渗出了血,“政事堂已拟了诏书,传你父兄进京受封。没了朔西兵马,你大哥纵有三头六臂,也是笼禽槛兽!通敌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等你父兄一死,我立刻就送你下去和他们团聚!”


    卫听澜忍着剧痛,听到最后一句,奋力挣扎起来:“你做梦!”


    他力气惊人,整个刑架都晃动着发出剧烈的声响。


    程焕终于愉悦地笑了,将鞭子丢给身旁的下属:“继续打,打到他服软求饶为止。我倒要看看,卫家人的骨头有多硬。”


    长鞭又过了一遍盐水,卷着狱中陈腐的血腥气,一鞭接着一鞭,凌厉地打了下去。


    *


    入夜后,地牢中灯火昏暗,没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响。


    刻漏滴答地淌着水,刑架下尽是血迹。卫听澜气息微弱,时昏时醒,整个人像浸在冷水中。


    看守的狱卒打着哈欠,走到了换值的地方。


    “那边捆着的人,瞧见没有?”狱卒往刑架那头随意指了指,“一会儿记得给他喂点水。统领说了,这小子还不能死。”


    与他交接的两个同僚点了点头,拿了钥匙,提了油灯,准备往里走。


    “哎,等等。”那狱卒忽然眯起眼,“你们的腰牌呢?”


    那换值的两人同时顿了步。


    灯火微晃了一下,狱卒忽觉不对,要惊喊出声时,已迟了一步。


    个高的那人身形极快,一个掠身将他掼倒在地,另一人拔了佩刀,转头就往牢中跑。


    卫听澜在半昏半醒间听见动静,勉强睁眼,依稀看见一头黑熊在哐哐撞牢门。


    他气若游丝地笑了一声。


    祝予怀竟然派了一只熊来救他。


    好离奇的幻觉,可能是快死了吧……


    候跃试了几把钥匙都打不开,只能连劈带拽,靠着蛮劲把门锁扯崩了,一头撞了进来。


    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侯跃看着刑架上一动不动的血人,声音都颤了:“小郎君?”


    卫听澜本能地发出一丝气音,以示自己还没死透。


    侯跃挥刀斩断了锁链,束缚一解,卫听澜整个人脱力地往前栽了下来,被候跃慌忙接住。


    焦奕已经放倒了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卒,侯跃不敢耽搁,顺势把人往背上一扛,和他一道往外撤。


    地牢外,高邈和于思训已带人在皇城司放了把火,眼下大半个府衙都烧了起来。


    士兵们忙于救火,地牢这边看守疏忽。焦奕在前开路,一鼓作气杀到出口,想趁乱偷溜,却还是被几个官兵发现了异样:“有人越狱!”


    焦奕低骂了一声,当机立断与候跃调换了位置:“带小郎君先走!”


    不远处,高邈和于思训砸开了西角门,远远看见侯跃逃了过来,立刻拉弓放箭,射倒了纠缠焦奕的几个追兵。


    “猴子,出门往东走,找徐伯!其他人随我殿后!”


    “是!”


    他们前后配合,从角门逃出了皇城司,在狭窄的街巷上拼命疾奔。


    卫听澜在颠簸中疼醒了过来,勉强睁开眼,听到了烟火升空的呼啸声。


    澧京城中,各处都有烟花腾空而起,绚烂夺目。防巡铺敲响了救火钟,钟声渺远,一阵阵地在夜空中回荡。


    “娘嘞,这是在庆祝什么?”候跃边跑边问,“小郎君,您在茶楼的那些人脉真的靠谱吗?!”


    “跟过年似的。”焦奕头也不回,“没事儿,咱可是玄晖营出来的,没有外援照样干翻皇城营……徐伯!”


    街巷尽头,卫府老兵们牵马赶来,徐伯挥手催促:“赶紧的,两人一匹,都上去。”


    将士们手忙脚乱地被催上了马,才发现马匹数量不够。


    老兵们都站着没动,徐伯冲他们和蔼地笑了笑:“我们这些老骨头,又伤又残的,不拖累你们了。”


    众人顿觉不妙,只见徐伯下了狠劲,扬起马鞭重重一抽:“走!”


    载着侯跃和卫听澜的那匹马应声而动,飞快地窜了出去。


    老兵们如法炮制,纷纷挥鞭赶马。在惊慌的马嘶声中,将士们都措手不及,被带着猛冲了出去。


    他们身后,皇城营的官兵已经追了上来。


    “都别回头!”徐伯拔了佩刀,转身望向自己昔日的战友,笑道,“老将白头,犹有一战之力,诸位,让这些兵痞看看,什么叫作‘朔西突骑’!”


    喊杀声骤起,老兵们跟着他一道,转头向皇城营杀去。


    官兵们被救火绊住了脚步,好不容易分出人手来追,又被卫府老兵们截了去路,彻底错过了追捕的最佳时机。


    与此同时,遮月楼的暗卫在城中乱放烟花爆竹,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响声。


    响箭、烟火信号都失了效,分散在城中的官兵传讯困难,一时间如同没头苍蝇,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


    朔西将士们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出城的马道。


    只有少数官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在后穷追不舍。


    “拦住他们!”程焕带着下属快马加鞭,“守住城门,别让他们跑了!”


    可惜城中太乱,把守城门的校尉根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倒是瞭望楼上有人慌乱地惊叫起来:“快看城外……那是什么?!”


    城门校尉回头一看,只见京畿一带沙尘弥漫,马蹄阵阵,不计其数的火光在晃动,乍看过去,简直像大军压境。


    “我日他祖宗,阳羽营那帮孙子是死绝了吗?”


    “这怕是要攻城!敲钟,快敲钟!!”


    守城官兵冷汗都快下来了,哪还顾得上城内,所有人都急着调动军备,在城楼上胡乱奔跑。


    却没人注意到,一群黑衣遮面的暗卫凭借飞爪,无声无息地从后攀上了城楼。


    知韫成功落地,扫了眼城外的火光,知道是岳潭带着北疆兵马来接应了。


    岳潭实际只带了两百人,但这两百人在马匹尾巴上绑了树枝,来回奔跑,才伪装出了这沙尘飞扬的庞大气势。


    但阳羽营早晚会赶到,这伪装撑不了太久。知韫抓紧时间,在暗卫的掩护下,摸到了控制城门的绞盘附近。


    城内马道上,焦奕和于思训策马在前开道,忽然看见城楼上远远飘下了一块红纱。


    这是知韫和他们约定的信号。


    焦奕立刻回头打了个呼哨,所有人都加速朝城门冲去。


    绞盘转动,城门抬起,城外的吊桥也轰隆坠下。程焕鞭长莫及,简直目眦欲裂,当即挽弓搭箭,对准了人群中那个青衫染血的背影。


    这姓卫的小子……既然抓不回来,那就去死吧!!


    利箭骤发,裹着强烈的杀意破空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道迅疾如风的竹箭斜向飞来,带着清厉的啸声,硬生生将程焕的箭打偏了几许。


    两道箭矢都冲着卫听澜而去,射中了他束发的银扣。


    本就松散欲坠的银扣断裂开来,划出一道弧线,叮当几声,滚到了马蹄之下。


    夜风吹乱了卫听澜被冷汗浸湿的头发,他蓦地睁大了眼睛,不顾伤口的疼痛,奋力回头张望。


    可满城烟火中,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落月弓仍在嗡鸣不休,祝予怀虎口发麻,手抖得厉害,甚至感觉弓身在发烫,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


    这一箭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看到了卫听澜满身的血痕,也看到卫听澜回头望来的模样。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头疼欲裂,心脏突突地抽痛着,过往梦魇中的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


    远处,朔西将士们策马穿过了城门,那半悬的城门轰隆坠下,在祝予怀模糊的记忆中,也发出了同样震耳的巨声。


    他曾经见过这一幕。


    祝予怀的心脏疼得厉害,他抬起手,摸到了自己脸上不受控的泪水。玉韘的红穗子在风里轻轻拂动着,像一只小兽在轻蹭他的脸颊。


    祝予怀的身形轻微晃了晃,在易鸣惊慌的呼声中,俯身吐了一口血。


    落月弓坠到了地上,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16章 契阔


    天地白茫茫一片, 祝予怀身轻如羽,茫然漂泊着,不知自己身在何界。流云回合处, 有一古树立地参天,枝干如雪, 树下坐了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冲他遥遥一笑, 似乎等候已久。


    祝予怀不禁喃喃:“我这是阳寿已尽, 见到仙人了吗?”


    话音刚落,虚空中“啵”地浮现出一把长弓,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祝予怀捂头看去:“?”


    落月弓恨铁不成钢地绕着他转了一圈,抵着他的背,把他用力往前推。


    树下那老者失笑一声,示意他到身边来坐, 说道:“我姓何, 名攸, 不是仙人, 只是一缕残魂罢了。这里也并非真正的轮回往生之境, 而是你的梦境。”


    何攸?锻造了落月弓的名匠何攸?


    祝予怀看着落月弓落在老人手中,像只猫儿似的蹭来蹭去,再看看周围仙境般的幻影,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何攸知道他心中困惑, 主动解释道:“你身旁这棵树,名为‘契阔’,以人世八苦为养料, 支撑六道轮回,落月弓就是用它的枝条做成的。它们同气连枝, 你与落月弓有缘,便是与契阔有缘。”


    “前世你死后,因为眷恋前尘,在坠入轮回时,执意逆向而行,引来了焚身的业火。契阔不忍心看你魂消魄散,从后推你了一把,这一推,就让你逆着轮回投生到了二十多年前……乾坤被迫倒转,光阴随之逆流,才有了你如今的这一世。”


    祝予怀听得怔愣,契阔忽然垂下枝条,触到了他的肩膀。有莹白的光晕微微亮起,逐渐笼罩了他的全身。


    祝予怀感觉有熟悉的气息涌入体内,惊奇不已:“这是……”


    “别紧张。”何攸安抚道,“你被业火灼伤了主魂,又被轮回剥离了魂丝,魂体受损太严重。契阔耗费许久,才以落月弓为媒搭成了这个梦境,就是想把收集到的魂丝还给你。”


    魂丝与主魂相融,祝予怀身上的病痛与疲倦逐渐消失,许多细碎模糊的记忆浮现了出来。


    他本能地想要看清,但随着他注意力的转移,落月弓支撑的梦境开始摇摇欲坠。


    “魂丝归体,能延长你此世的寿命,但也意味着你会记起前世的所有苦难。切记切记,不可深陷其中……”


    何攸告诫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契阔树和云海的幻影黯淡下去,周遭有风雪声呼啸而至。


    祝予怀的意识沉沉往下一坠,另一重熟悉而真实的梦境压了上来。


    他抬起头,看见了大雪中的图南山。


    *


    方未艾收回了搭脉的手,看向守在床前的祝东旭和温眠雨,凝重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受伤,没有任何衰弱之相,脉象甚至比过去稳健了许多……我诊不出任何问题。”


    祝予怀自吐血后便陷入了昏迷,距离易鸣背他回府,已经过去了快一天一夜。


    药也用了,针也施了,祝予怀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就像是封闭了五感一般,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方未艾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人,蹙眉道:“他更像是陷在了梦魇中,自缚心神,不愿醒来。”


    易鸣在角落里一个劲地揩着眼泪,哽咽地说:“公子肯定是受了刺激,不然好好的怎会吐血呢?都怪我,当时那么凶险,我就该拦着不让公子去城门……”


    他越说越自责,埋着头泣不成声,德音不知怎么安慰,也跟着在旁掉眼泪。


    众人心里都不好受,温眠雨憔悴得几乎坐不住,被祝东旭扶稳身体,轻声问:“是不是卫家那孩子出了事,怀儿心里想不开啊?”


    祝东旭红着眼眶,低声劝慰道:“怀儿心胸豁达,即便一时困于梦魇,总会找到出路的。夫人,回去歇一歇吧,你都多久没合眼了,不能再熬了。”


    他一劝再劝,扶着身形不稳的温眠雨起身,让乔姑姑搀扶着送回去了。


    祝予怀始终昏睡着,方未艾将他的手掖回被褥,回头看着祝东旭,斟酌着问:“祝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祝东旭黯然地点了头,留下易鸣和德音在房里轮流照看,引着方未艾出了竹院,在僻静的庭院里停了下来。


    方未艾开门见山道:“祝大人,卫家这事有蹊跷,今日朝堂上,可有人祸水东引?”


    祝东旭一听此言,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的确有,不过被裴颂喝止了。”


    自明安帝病倒后,朝政话语权皆由政事堂把控。今日早朝上,有人含沙射影,声称卫听澜能成功叛逃,必是京中有内奸相助,话里话外,矛头都指着祝家,就差暗示是东宫在背后指使。


    但话到一半,却被裴颂打断了。


    当然,裴颂并非出于好心,他只是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东宫谋反的证据还不够齐全,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没有意义。


    卫听澜逃得太快,朔西数万兵马还牢牢捏在卫家手里,这种时候,比起往赵元舜身上泼脏水,更要紧的是商讨怎么对付朔西。


    北疆兵权分化多年,长平军早就不是定远伯在时的光景,澧京三营八卫,更不是朔西突骑的对手。


    东拼西凑地调兵去攻打朔西,根本不现实,但这么大的威胁摆在边疆,不除也不行。


    议到最后,他们把算盘打到了瓦丹头上。


    方未艾又问道:“吉日楞尚未离京,裴党可是想重启与瓦丹的和谈?”


    “正是。”一提此事,祝东旭忍不住愤慨,“我万万没想到,朝中竟有半数臣子支持与瓦丹结盟,联手剿灭朔西……这无异于自毁长城!兄弟阋于墙,尚外御其侮,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人竟然不明白!”


    瓦丹之所以肯低头投降,就是因为有朔西这道锐不可当的边墙。一旦朔西突骑分崩离析,谁能保证瓦丹不会长驱直入?


    朝中那些鼠目寸光之辈,竟还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等着他们两败俱伤即可,卫临风骁勇善战又如何,断了他的军粮补给,他就只能割自己的肉养兵了!”


    祝东旭越想越心寒,不禁长叹:“裴党猖獗,东宫势微,朔西又被逼到这般田地……这是大烨的国难啊!”


    方未艾低声说:“祝大人切莫悲观,我知道还有人能够扶大厦之将倾。”


    祝东旭正一筹莫展,忙问:“当真?”


    方未艾郑重点头:“您若是信得过我,就随我去一趟望贤茶楼吧。”


    在澧京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大烨与瓦丹的和谈被政事堂加急提上了日程,不过双方的谈判地位,已不同往日了。


    使团遇刺的命案没个交待,吉日楞始终冷着脸,鸿胪寺的官员请他赴宴时,还得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讨好。几轮谈下来,大烨一再让步,不止免了瓦丹的赔款,还要反过来向他们允诺好处。


    “简直荒谬!”季耀文肺都快气炸了,下值后被同窗约出来小聚,骂骂咧咧一顿诉苦,“政事堂那帮高官个个怂蛋,吉日楞现在都敢拿鼻孔看人,和谈和谈,谈他个仙人板板!张口闭口拿朔西说事,什么狗屁谋反,澜弟要是谋反,我倒立把整个鸿胪寺吃了!”


    “怎么说呢……”颜庭誉轻咳一声,“澜弟看起来浓眉大眼,私下里确实在谋反。”


    “崇如!”季耀文难以置信地瞪眼,“怎么你也——”


    颜庭誉坦然颔首:“我也在谋反。”


    靠着窗的庞郁面无表情:“我也。”


    季耀文噎了半晌,惊恐地看着两个反贼:“等一下?”


    “还有苏泽延。”颜庭誉微笑地看向他,“他带头谋的反。”


    季耀文手里的筷子啪嗒掉了。


    他盯着两人来回看了半天,终于确定这不是个玩笑。


    合着芝兰台是个反贼窝,就他一个是良民?!


    他紧张地咽着唾沫:“照这个情况来看,我是不是有点不太合群……”


    “现在合群也不迟。”颜庭誉的笑容逐渐狡诈,“平章,我们的贼船很大。”


    庞郁在旁微微皱眉,总感觉她笑得像个在抖麻袋的人贩子。


    他忍不住打断:“你说点实际的。”


    颜庭誉补充道:“大到能给你整个鸿胪寺。”


    “噢。”季耀文哆哆嗦嗦地拾起筷子,“那你整一个吧。”


    庞郁:“……”


    他狠狠闭了下眼,觉得自己真是多余操这心。


    *


    两国和谈进行的同时,午门外贴出了一张告示,称皇城营活捉了几名逆贼同党,将于五日后凌迟示众。


    消息传进后宫,赵松玄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垂眼盯着手中的玉兔簪子,轻声说:“母妃,我不想再等了。”


    自从江添玉出事后,他几日都没合眼,江贵妃看着他眼中的血丝,难过又心疼:“你既决定好了,就去做吧。”


    五日后,狱卒将被捕的卫府老兵们从狱中拖了出来,铐上枷锁,押往午门外的刑场。


    行刑之前还要游街示众,这些老兵头发花白,负了伤又受了刑,走得很慢。他们神情平和,不像穷凶极恶的反贼,倒像是寻常人家上了年纪的长辈。


    道旁的百姓都沉默着,目送他们走上康衢大街,往常热闹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只回荡着锁链刮擦地面的声响。


    百姓之中,有人鼓起勇气,提着酒坛上前,向官兵求情:“官爷,可否让小人给他们喂些送行酒?”


    官兵瞥了一眼,不耐烦地驱赶:“走开走开,这可是谋逆犯上的重犯,你不要脑袋了?”


    那人摸出碎银,凑近了些陪笑道:“虽是重犯,但到底也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那官兵看到银子才缓了神色,正要去接时,那送酒人神情一厉,抡起酒坛往他头上狠狠一砸。


    这一声犹如信号,百姓前方有十余人同时抽刀,飞扑上来,几下踹开押送的官兵,飞快地劈开了老兵们身上的枷锁。


    百姓都骚乱地往后奔逃,官兵大声疾呼:“有人劫囚!”


    老兵们错愕不已,全然不知是谁来营救,还没搞清楚状况,街巷周围忽然冒出了大批皇城营官兵。


    徐伯心道不好,推开来救自己的人:“快走,他们有埋伏!”


    但已经太迟了,刑场附近的武卫迅速赶来,与皇城营前后包抄,堵住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程焕打量着他们,笑道:“卫家果然在京中留有后手。不过就凭这么点人,你们也想劫法场?”


    眼看着包围圈不断缩小,徐伯心急如焚,但护在他身前的青年丝毫不慌,抬起手臂,往空中发出了一支啸箭。


    程焕的面色陡然变了。


    随着啸箭升空,宫门那头传来轰隆的巨响,不知从哪儿杀出乌泱泱的一帮人,推着个能喷火的古怪器械,与宫门守卫厮杀起来。


    这是要逼宫?!


    武卫们瞬间慌了,想回头前往宫门救援,但头顶上方忽有大片阴影掠过,无数箭矢从天而降,一下子将他们逼退回去。


    知韫轻笑一声,单手控着风翅,率领暗卫从他们头顶疾飞而过,稳稳落地。


    他们身上的军械十分精良,甚至脸上都戴了精铁打造的面罩,武卫中有人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飞虎营?”


    “不可能……”程焕紧盯着这帮不速之客,“没有兵符,没人能调动飞虎营!”


    澧京三大营中,飞虎营最为特殊。他们是先帝亲手组建的精锐亲兵,原本分乾坤两门,乾门负责研发军械,坤门负责执行任务。


    不过自今上登基后,飞虎营被打散重组,坤门已经销声匿迹,乾门被改成了探听情报的暗桩,地位大不如前。


    知韫抬臂一敲,左臂的弓弩就自动搭上了箭。程焕只思索了片刻,猛然睁大了眼睛:“你们是当年在边疆叛变的坤门!你们竟没死绝……”


    知韫手中的弩箭立刻向他发了出去,冷声道:“坤门没有叛变!”


    程焕避过箭锋,恼羞成怒,举刀厉喝:“拿下这帮叛国余孽!他们是当年私通瓦丹、杀害睿王的反贼!”


    双方就此混战起来。遮月楼人数虽不占优,但军械先进,以少对多也不落下风。有了他们在此拖延,宫门那头的暗卫势如破竹,光凭着一杆骇人的火器,就吓得宫门守卫屁滚尿流,根本不敢靠近。


    宫门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外头杀红了眼,宫内也起了骚动。


    赵松玄率领骁卫包围了崇文殿,赵文觉带着少数武卫与他僵持,放出了皇室用于求援的响箭。


    宫城八卫中的翊卫、景卫闻声而来,把宫殿围得水泄不通,但谁也搞不出清楚眼前状况,都不敢贸然站队。


    赵文觉忍不住怒骂:“你们在犹豫什么?赵松玄这是要篡位逼宫,还不将他拿下!”


    又将矛头对准了骁卫:“沈阔!我父皇待你有知遇之恩,你也要跟着这个孽种造反吗?”


    “四殿下慎言。”沈阔皱了眉,“娴贵妃在圣上日常所用的熏香和吃食中下药,意图弑君窃国,裴家私下与瓦丹细作来往,意图通敌卖国,我身为天子近卫,职责所在,今日是要协助二殿下清君侧。”


    “清君侧?”赵文觉气急败坏,“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是睿王遗孤,早有篡位之心!”


    沈阔刚正不阿道:“皇子身世,不能作为谋逆的证据,我只信我亲眼所见的铁证。”


    “铁证?”赵文觉眼神一顿,瞥见了骁卫后面畏畏缩缩的福公公,“福临!是你出卖了我母妃?!”


    赵松玄冷声一笑:“四弟这是亲口承认了?”


    “你别得意!”赵文觉恶狠狠道,“你们统共就这点人手,等我祖父带兵来……”


    赵松玄轻嗤:“响箭放出这么久了,你看皇城营来了吗?”


    赵文觉噎了噎,在这僵持的瞬息间,他听到了远处的呐喊声。


    似乎是宫门被撞破了,“杀国贼,清君侧”的呼声越来越清晰,不断朝崇文殿逼近,他的脸色这才逐渐白了。


    赵松玄逼近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道:“朔西与北疆都已发出檄文,在边境整顿军队,随时准备发兵征讨国贼。四弟,你还在幻想什么?裴家勾结外敌、陷害忠良,是自取灭亡,即便没有我,你也坐不上那个位置。”


    “胡说八道,你是在危言耸听!”赵文觉目眦欲裂,举剑指着他,“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但他身后的武卫惶恐不安,没人敢动,甚至有人压低了刀,胆怯地往后退。


    胜负已成定局,赵松玄不再理会他的大呼小叫,沉声下令道:“拿下他。”


    第117章 宫变


    寝宫的殿门被破开时, 娴贵妃仍旧平静地坐在龙榻前。听到背后逼近的脚步声与刀戈声,她连眼都没抬一下。


    赵松玄提刀踏入内殿,冷声道:“裴家大势已去, 娴贵妃,该束手就擒了。”


    众人正要上前擎拿, 娴贵妃却抬手拔下发簪, 回首轻笑了一声:“二殿下卧薪尝胆这么多年, 只可惜……我虽输了, 你也没赢!”


    她说着握紧发簪,狠狠刺进了明安帝的咽喉。


    这一下刺得毫不留情,当即有血从簪尖汩汩冒出,明安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痛苦地抽搐起来。


    长簪穿喉,神仙也无力回天, 骁卫从惊愕间回过神, 赶忙冲上前去, 将娴贵妃强行拖开了。


    赵松玄面色铁青, 疾步走到榻边, 看着明安帝垂死挣扎,嗬嗬咯了几口血,就这样死不瞑目地没了声息。


    娴贵妃看着明安帝的尸体,畅快地笑了起来:“你蛰伏多年, 到头来还不是报仇无门?赵松玄,你该报复的是你自己啊!你克父克母,生来就是天煞孤星, 就连你身边那个小哑巴,你也留不住!”


    赵松玄握紧了手中的刀:“阿玉是被你所害?”


    “是又如何, 若非太子对她情根深种,她也不会遭这份罪,要怪就怪你让她入了局!多可怜啊,那小哑巴在湖水中挣扎时,连一句‘救命’都喊不出来呢,哈哈哈哈……”


    赵松玄眼中寒意慑人,一字一顿道:“将裴兰书押下去,关入水牢!”


    娴贵妃笑出泪来,恶狠狠地盯着他:“裴家就算败了,这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坐,到最后你还不是要杀太子?承认吧,你与你的仇人没有差别,想要即位,就得踏着自己兄弟的血!”


    福公公听得心惊胆战,赶忙道:“等、等一下,圣上留了遗诏!”


    “遗诏?”娴贵妃顿了顿,反应过来,“好一个吃里扒外的阉奴,你以为假拟一封传位诏书,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皆可起而诛之!”


    赵松玄一再隐忍,克制道:“福临,既有遗诏,就拿出来吧。”


    “是。”福公公哆嗦着摸到龙榻上方的机关,正拧了一下,再反拧三下,床头先是浮现暗格,而后暗格倒转,下方露出了一个更隐蔽的夹层。


    诏书就在其中,福公公稳了稳心神,将它取出当众宣读。


    娴贵妃听到第一句话,神色就隐隐变了。


    这并非传位诏书,而是一封罪己诏!


    “……朕少时执迷权势,受谗言蛊惑,暗害先兄睿王,侥幸承得大统。后值北疆动乱,一时鬼迷心窍,放任奸人泄露长平军军机,致使定远伯战死沙场,湍城满城被屠……


    “许是上天降罪,朕即位后无一日安寝,夜不能寐,心病难医,如今病入膏肓,更是悔不当初……人命千钧,朕自觉愧对黎民,无颜面见先祖,只盼死后还位于睿王血脉,抚慰英灵,匡扶正统。”


    这罪己诏简直石破天惊,娴贵妃挣扎起来:“荒唐!一国之君,怎会写下这等自辱之辞!”


    众人都惊愕不已,赵松玄坦然道:“诏书是真是假,请翰林院诸位大人前来,一验便知。”


    皇帝驾崩,丧钟鸣响,朝中重臣皆要入宫哭丧。


    祝东旭和几位翰林院的同僚到得最快。他们朝着龙榻叩拜过后,接过了遗诏,看完皆是神情复杂。


    祝东旭合了遗诏,沉重道:“玉玺朱印做不得假,这诏书是真的。”


    娴贵妃怒不可遏:“祝东旭,你身为太子师,难道也要背叛东宫?”


    “贵妃娘娘慎言。”祝东旭从袖中取出一张血书,“太子殿下自言德不配位,甘愿让贤,托臣转呈血书,告知众人——他愿将余生敬献佛祖,为大烨百姓祈福,以赎父过。如今他已削发明志,不再过问朝堂之事了。”


    满殿寂然无声,娴贵妃也颓唐跌坐下来。


    太子都认罪出家了……这罪己诏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赵松玄接了血书,祝东旭肃然俯首,向他行跪拜大礼。众人如梦初醒,连忙跟着下跪,向新帝三叩九拜,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响彻殿宇,宫变就此尘埃落定。


    *


    明安帝的罪己诏被抄录出来,贴出宫外,但京中的腥风血雨,还在继续。


    遮月楼接替了皇宫禁卫军,开始清洗宫城。四皇子手下那些负隅顽抗之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剩下的乌合之众,自然也就安分了。


    沈阔是识时务的人,他知道新帝亲卫轮不到自己来做,便主动请命调离骁卫,接替程焕去整顿皇城营,赵松玄欣然应允。


    澧京兵马被快速收拢,等各处骚乱平复得差不多了,赵松玄便开始料理裴家和瓦丹的事。


    本以为瓦丹人会有些不好对付,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早在宫变的时候,瓦丹使团就已经被庞郁和谢幼旻一锅端了。


    这事还多亏了季耀文,他在瓦丹使臣的酒食里掺了泻药,这手段虽有些下流,但效果实在显著。


    谢幼旻是被颜庭誉叫来帮忙的,他带着自己的银枪,趁着瓦丹人上吐下泻、泻到体虚腿软时,背后敲闷棍,一敲一个准。


    整个使团就剩一个吉日楞还能打,他的狼牙锤太难对付,一条腕粗的链子,两端系着带刺的铁球,舞得呼呼生风。谢幼旻和庞郁都近不了他的身,双方僵持时,却有个敏捷的身影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像只猴似的牢牢挂在吉日楞后背上,伸手就扣他的眼珠子——这凶猴正是刹莫尔。


    吉日楞没想到一个奴隶竟敢叛变,甩了几下没甩掉他,不得已松开了狼牙锤,去挡刹莫尔的利爪。


    谢幼旻和庞郁这才找到机会,把狼牙锤的铁链一勾一拽,直接把他绊倒困住了。


    憋屈的两国和谈就此终结,立下大功的刹莫尔被遮月楼带入了皇宫,由赵松玄亲自查问身份。


    这一问,就问出了一则重要的线索。


    根据刹莫尔的种种描述,江贵妃断定,被关押在拓苍山中的瓦丹巫医,就是失踪多年的江敬衡。


    赵松玄问刹莫尔想要什么赏赐,他扭捏许久,才小声问:“我能不能要一串糖葫芦?”


    立刻就有遮月楼暗卫奉旨出宫,扛了一整靶的糖葫芦回来。


    刹莫尔热泪盈眶,死心塌地地给新帝磕了头,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把自己卖进了遮月楼。


    暗卫给他录名时,写的是“荀沨”这个名字,从此以后,他便不再是瓦丹的奴隶,而是有名有姓的大烨人了。


    但也有个坏消息。


    按照刹莫尔提供的线索,知韫亲自带人去搜了瓦丹细作的驻点,却发现人去楼空,乌尤那帮人,不知何时悄然离京,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赵松玄对此没多说什么,只往朔西与北疆都去了信,嘱咐众将提高戒备,抓紧备战。


    和谈一崩,过不了多久,边疆就要开战了。


    赵松玄抓紧时间,大刀阔斧地重组禁军,整改朝堂,澧京从动乱到安定只用了短短几日。


    裴党党羽被清理近半,朝堂架构一再精简,冗余的闲差全部裁除。朝堂风气焕然一新,从前那些消极怠惰的官员都争先恐后地抓紧干活,生怕自己贡献少了,被新帝一道旨意贬出京城。


    芷兰学子的观习期已满一年,颜庭誉、庞郁、季耀文等人都被安排了核心要职。青荷县县令崔文勉也被提拔,从七品小官一跃为河阴州府,协助三法司重新审理泾水贪污案。


    等朝局稳定下来后,祝东旭却上了道折子,请求辞官致仕。


    赵松玄批到这封奏折时,匆匆丢下没处理完的政事,亲自出宫去了趟祝府。


    祝东旭本来在竹院中照看儿子,听到御驾亲临,吃了一惊,连忙出去迎接。


    但不等他下跪行礼,赵松玄就上前将他扶住,恳切地问:“朝中百废待兴,祝大人为何突然要走?若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朕一定改。”


    祝东旭看着他殷切的神情,心中难免动容:“圣上处事英明,任人唯贤,没有哪里不好。”


    这是真心话。赵松玄虽是为了复仇才坐上的皇位,但他即位后的每一个举措,都把家国利益放在个人仇怨之前。他不止任用原先的东宫僚属,就连曾经被迫向裴党低头屈服的官员,他也不计前嫌地提拔重用,如此心胸,非常人所能有。


    赵松玄诚心又问:“既然如此,祝大人为何不肯留下辅佐朕呢?”


    祝东旭叹气道:“圣上恕罪,臣之所以请辞,于私,是为了臣那多病的孩儿。他已经数日昏迷不醒,臣想带他回雁安养病……这是臣身为人父的私心。


    “于公,大烨官场太过陈腐,只看资历,不看才能,臣虽多年为官,但要论智谋与才干,其实比不上翰林院中的青年俊杰。”


    赵松玄还想再劝,祝东旭却又摇了摇头:“朝中百废待兴,缺的是年轻有锋芒的新鲜血液,而臣年岁渐长,思想古旧,提出的主张大多趋于保守;偏又久居高位,名声太过,留下来只会让年轻人瞻前顾后,不敢放手一搏。圣上,您身边不乏王佐之材,若有心改革官制,这第一步,就是肃清官场旧风,给年轻一辈腾出施展抱负的空间啊。”


    他劝得情真意切,赵松玄连挽留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最终只能把着他的胳膊,无奈地叹了口气。


    “祝大人用心良苦,朕铭记于心。您若决意要走,朕不阻拦……来日您若回心转意,澧京朝堂上,永远留有您的位置。”


    *


    六月中旬,祝府遣散了大半仆从,租了几辆宽敞的马车,举家迁往雁安。


    祝予怀仍在昏睡,易鸣要赶车,祝东旭也要照看妻子,行路时,德音就独自在马车里守着祝予怀,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


    祝予怀始终没有回应,德音说着说着,心里难过,找出了以前祝予怀以前给她讲的话本:“公子,我识字了,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没人回答,她就自己翻开话本,讲起了那个老掉牙的“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的故事。


    德音讲着讲着就嘴瓢,总把“卫小将军”说错成“卫小郎君”。


    “卫小郎君将身一沉,好似金身罗汉,又如撼天猛虎,徒手接住敕乐的弯刀,大喝一声‘断’!刀身就被他的铁砂掌折成了两节……”


    马车颠簸中,昏睡中的祝予怀微微蹙了下眉,半晌后,又蹙了一下。


    德音只顾着看字,全然没注意到他细微的反应。


    澧京到雁安路途遥远,马车越过图南山后,就一路南下。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北疆湍城,苏泽延坐着素舆,被书童推着,进了一家铁匠铺。


    铁匠铺年久失修,外头看着简陋残破,但里面还算干净,显然被人打扫过。铺面往里是个小院子,有几间低矮的屋舍,勉强可以住人。


    卫听澜刚换完药,坐在铺了干草的床上,听见素舆碾过地面的声音,抬头正好看见于思训带人进来。


    卫听澜看了眼素舆上的青年,问道:“你就是苏泽延?”


    苏泽延点头微笑:“卫郎君,幸会。新帝初登大宝,手底下缺人,岳副官带人回澧京了。他走前将你托付给了我,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到慈幼堂找我。”


    他停了停,看到床边换下的药布,又问:“你的伤好些了吗?”


    卫听澜略略点头:“能下地了。澧京有别的消息吗?”


    苏泽延想了想,逐一罗列道:“裴颂通敌,过不了多久就会问斩;吉日楞被捕,乌尤带着细作跑了。泾水贪污案正在重审,贪官该抄家的抄家,抄出来的钱粮会直接送到前线,用于填补军粮……”


    卫听澜听了半天,打断道:“祝家呢?”


    苏泽延歪了下头:“祝家?祝家没事啊。太子已经出家了,圣上仁慈,不会打压原先东宫一派的官员,放心吧。”


    卫听澜噎了噎:“算了,当我没问。”


    遮月楼现在是天子近卫,情报来往传递的都是家国要事,想打听祝予怀近况如何,问苏泽延估计是问不到的。


    北疆和澧京相距甚远,书信走得很慢。卫听澜伤稍好一些时,就给祝予怀写了信报平安,也不知信寄到了没有。


    苏泽延又道:“瓦丹最近在集结兵马,边疆随时有可能开战。卫郎君伤好后,是想留在北疆,还是回朔西?”


    “朔西有我父兄就够了。”卫听澜靠回床边,“长平军不缺人的话,我想回澧……”


    苏泽延立刻道:“缺,很缺。北疆五城守将都有点缺心眼,你来的话刚好补上。”


    卫听澜:“……”


    他一时竟有些摸不准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卫听澜挤出个假笑:“我就随口客套一句,别当真啊。北疆的场子,你拉我入伙不合适吧?”


    苏泽延认真道:“北疆兵权分化太久,长平军需要重新磨合,得有一个聪明人来做主将。圣上说,你十五岁就能斩敕乐,若非困于澧京,早该在边关建功立业了,这不是正巧……”


    卫听澜警惕起来:“我做不了主将,你让高邈去。”


    苏泽延委婉道:“高将军愿意的话,当然也行。只是北疆冬季严寒,他体内还有当孤之毒,会有些难熬啊。”


    卫听澜沉默了片刻:“反正我不做主将。你想让我留下帮忙,可以,给我拨两千兵马,我做前锋。”


    苏泽延稍显诧异:“你说的前锋是指……”


    卫听澜说:“长平军一直守在关内,要论防守,五城守将都比我在行。非要说不足的话,北疆缺的是能冲锋陷阵的轻骑兵。”


    苏泽延明白过来,有些刮目相看:“你想效仿你大哥?这想法是很好,不过短时间内,要在北疆建立起玄晖营那样的精兵,可不容易啊。”


    “能打就行。”卫听澜淡淡道,“瓦丹现在实力大减,真打起来,心里没底的是他们。只要长平军有勇气越过青丝阙,就会发现瓦丹那帮纸老虎,也不过如此。”


    *


    整个六月,朔西和北疆都在厉兵秣马,到了六月底,白头关战线爆发了第一场战事,战火迅速在边关蔓延。


    北疆附近也有瓦丹骑兵徘徊,似乎在伺机而动。不过,还没等他们发起进攻,某天夜里,瓦丹的营地就先遭到了偷袭。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支轻骑兵,趁着月黑风高,冲进来砍杀了十几个人,等瓦丹人反应过来要还击时,他们却已经跑没影了。


    瓦丹统帅简直莫名其妙,感觉这帮偷袭的人跟闹着玩一样,想去追又怕有诈,只能咬牙忍了。


    但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卫听澜带着新组的部下来练手。


    苏泽延说话算话,真给他弄来了两千兵马,卫听澜亲自筛选,把家中有妻儿老小的、胆量不足的、身手不灵敏的全部筛除,最后只精简到一千人。


    这一千人分作十几支,由焦奕和于思训他们带着训练,短短十余日就练得像模像样,至少乍看过去,有了点玄晖营的影子。


    卫听澜给这支特殊的骑兵起名为“陷阵营”。


    他搬进了军营与士兵同吃同住,伤养好后,就亲自带着陷阵营实战演习,在北疆边境神出鬼没,频繁冒头。


    这么浅尝辄止地夜袭过几回后,陷阵营的胆量和士气与日俱增,瓦丹却不堪其扰。


    终于有一天,瓦丹人忍无可忍,在他们逃跑时追杀了出来。


    陷阵营众将的眼睛都亮了,嗷嗷乱叫着假装溃逃。于思训趁此时机,带着提前埋伏好的另一半陷阵营,用弓射火柘榴箭烧了瓦丹的营帐和粮草。


    营地起火,瓦丹追兵才知中计了,又匆匆掉头救援,这一来一回,彻底乱了阵脚。


    混乱之中,卫听澜一箭把瓦丹的统帅射下了马。


    这次夜袭大获全胜,陷阵营靠着一千人以少胜多,瓦丹甚至都还没开始进攻青丝阙,就先吃了个损失惨重的败仗。


    战报从北疆传回澧京,新帝大悦,大烨民间也热闹纷纭,自北向南,重新开始流传“卫小将军”的边塞传奇。


    大烨南方,雁安入了夏,田野麦浪翻晴,山间竹风清凉,蝉鸣不休。


    落翮山脚下,寒泉书院的书生下了学,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家,一边彼此感慨。


    “祝先生当真博学啊!你瞧,我今日的笔记写了这么厚,还嫌纸带少了。”


    “那是,祝先生从前可是翰林掌院,做过太子的老师呢。唉,只可惜无缘得见传闻中的白驹,我听说他好像病了,祝先生一直在寻访名医……”


    书生们一路闲聊闲逛,在进城时,偶然发现沿街的书摊上,多了不少新话本。


    “咦,这个‘卫小将军闯敌营’的话本,出续集了?”


    “北疆的捷报才刚到吧,这就有新话本了?文刀先生的笔也太快了。”


    书生们稀罕地停下来翻翻拣拣,忽然听见旁边有人道:“老伯,卫小将军的话本每样来一册,都替我包起来。要是有新的,您也替我留着,我明日还来。”


    这人嗓门挺大,书生们吃惊地看过去,见是个带着剑、背着药篓的年轻人。


    那摊主乐呵呵道:“好嘞,好勒,别的话本要吗?”


    易鸣看着书摊上的神话传说、志怪故事,略微思索:“讲犬妖化人报恩的,有吗?”


    摊主一愣:“这个还真没有。”


    易鸣犹豫片刻:“那能便宜点吗?要是能的话,这些杂七杂八的,也都给我来一本。”


    摊主简直喜出望外:“能,必须能!小兄弟家住何处?你若想要新话本,我往后每天都去你家送一趟。”


    易鸣感激地点了头:“多谢老伯,送到温府就好。”


    书生们面面相觑。


    温府……雁安不就那一个温府吗?


    第118章 重逢


    温府庭院中, 绿树阴浓,微风穿堂而过。祝予怀合眼靠在竹椅上,德音坐在板凳上支着头, 愁眉苦脸地念话本。


    易鸣扛了一桶冰进来,搁在房里降暑。德音念完最后一页, 两眼发直地往地上一瘫:“我不行了, 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话本了……”


    “别啊。”易鸣鼓励道, “再坚持一下, 公子有反应就说明他能听见,多刺激刺激,兴许就醒了呢。”


    德音痛苦地闭眼:“我按你说的,把神仙志怪话本的主角名全改了,卫小郎君一会儿劈山救母,一会儿大闹地府, 一会儿脚踏风火轮, 一会儿手持双板斧……如此匪夷所思的剧情, 也没见公子被刺激醒啊!”


    易鸣沉思片刻, 挠了挠头:“可能是我们的思路不对?或许得让卫二当反派, 让他放火烧山、毁天灭地、强抢民男,公子听不下去,说不定就气醒了。”


    德音:“……”


    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罪名。


    易鸣话音才落,竹椅忽然传来一声微响。


    德音机警地弹坐了起来:“公子刚刚是不是动了?”


    易鸣赶忙上前查看, 见祝予怀眉头紧蹙,像是被吵到似的,睡得不太安稳。


    “真的管用?”易鸣也有些难以置信, “快快快,趁热打铁, 再讲点卫二的坏话!”


    德音死马当活马医,凑到祝予怀耳边大声造谣:“公子,卫小郎君偷盗仙丹,去天庭打家劫舍了!”


    易鸣立马跟上:“他洗劫了广寒宫!”


    德音:“乱刀砍了桂花树!”


    易鸣:“调戏嫦娥和玉兔!”


    德音:“踩着吴刚蹲马步!”


    易鸣:“拜了蟾蜍做岳父!”


    德音:“你再不醒来,他就要和□□成、亲、了——”


    屋脊上的灰尘都被震下来了。


    在这惊天动地的叫魂声中,祝予怀终于忍无可忍,睫毛颤动了几下,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夏日的光线透过半开的窗,刺得他本能地眨了下眼。他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像是刚从水里浮上来,还没来得及感受温暖的空气,就听见身边有人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公子……公子醒了!!”


    整个温府都被惊动了。


    祝东旭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从寒泉书院赶了回来,就见府中热闹非凡,有不少人在来回忙碌。


    大夫刚被送走,厨房就抓紧将熬好的米汤送了过来。祝予怀昏睡了一个多月,太久没进食,只能循序渐进地喝一点流食。


    祝东旭进屋时,他已被扶了起来,垫着软枕靠在床头,温眠雨正端着汤碗,一勺一勺地吹凉喂他喝。


    祝予怀还有些虚弱,垂眼抿了几口米汤,不知怎的,忽然开始掉眼泪。


    温眠雨吓得赶紧搁了碗,起身去看他:“怎么了怀儿?是烫到了吗?”


    祝予怀摇了摇头,眼泪却越掉越多,祝东旭也在床边手足无措:“是不是哪里难受啊?别哭别哭,跟爹娘说……”


    祝予怀眼圈一整个泛了红,哽咽地说:“我做了个很长的噩梦……爹,娘,我好想你们。”


    温眠雨一下子湿了眼眶,心疼得说不出话,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祝东旭也喉间泛酸,俯下身来,安抚地摸着他的头:“梦醒了就好,爹娘都在呢,别怕。”


    祝予怀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他的神智还混乱着,两世的记忆在脑中纠缠不休。感受到父母身上的温度,前世家破人亡、亲友离散的痛苦才被冲淡了些。


    但他还是忘不了梦中卫听澜上天入地、排山倒海、最后还要和蟾蜍的女儿拜堂成亲的可怕记忆。


    他为这荒诞的噩梦啜泣了许久,在家人的反复哄劝下,精神才平复些许,记起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幕——卫听澜带着满身的伤逃出了京城。


    祝予怀的哭声滞住了,哽了几下,抬起头:“濯青……濯青呢?”


    “公子别慌,他没事。”易鸣往后一指,“您瞧,那是他在北疆的丰功伟绩。”


    祝予怀眼泪汪汪地探头,看到了满地的话本。


    *


    卫听澜策马到了营地前,摘下头盔抹了把汗,将缰绳抛给了于思训,问:“澧京来信了吗?”


    于思训牵住战马,跟着他往里走,答道:“还没有。”


    卫听澜顿了下步,皱起眉:“不应该啊……”


    都快一个月了,信差即便是骑乌龟,也该爬到了。


    于思训没多话,只提醒道:“苏先生和几位将军在主帐等您许久了。”


    北疆五城共设将军帐,近来正在联合商议作战部署。卫听澜击退了瓦丹的先行部队,在军中名声大噪,也受邀在列。


    战事紧急,卫听澜只能先按下疑虑,提步往主帐去了。


    北疆众将都在帐中,一见他来,都客气地起身寒暄,想请他上座。


    卫听澜瞥了眼旁边笑而不语的苏泽延,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拣了张板凳坐在下边,道:“我来迟了,不耽误各位时间,满将军,直接开始吧。”


    他不愿上座,众人也不好强求,犁城守将满应春只得清了下嗓,指点着沙盘,讲解起当下的战局。


    “虽然瓦丹出师不利,但他们的主力尚未出动,不可不防。北疆五城依地势而建,青丝阙是最关键的屏障,但兀真的战术显然与格热木不同,他并不在一开始就集中兵力猛攻青丝阙,而是先将部族分散,沿着边境声东击西地排摸试探……似乎是在寻找边防的疏漏之处。


    “当年湍城之乱,寒蝎族就是咬住了雪山这个被忽视的缺口,有湍城的教训在前,过去这些年,我们在天险附近也增设了守军。但这也导致青丝阙前线兵力吃紧,仗越来越难打。”


    满应春说着,有些惭愧地看向卫听澜:“说句实在话,我们五个都没有做主帅的头脑,这么多年,每逢打仗都是拆东补西,能守住已是极限。”


    苏泽延不动声色地抬了下眼。


    要说到重点了。


    北疆缺个能统筹全局的主帅,这事谁都看得出来。先前苏泽延曾试探地放出小道消息,说新帝有意让卫听澜接手北疆,当时满应春第一个不答应。


    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在北疆众将眼里,卫听澜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嫩茬,他凭什么担此重任?就凭他与新帝有同窗之谊?


    满应春最看不惯靠关系上位的人,所以卫听澜初到湍城时,五城守将谁都没露面,都假装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


    苏泽延去铁匠铺拜访时,满应春甚至连劝谏新帝的折子都写好了。


    但谁也没想到,卫听澜直接拒绝了主帅的位置,反而自荐当前锋。


    前锋是什么?那是冲在最前头卖命的啊。


    满应春听了这答复,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再怎么说,卫听澜也是朔西都护使的儿子,真想建功立业,回朔西便是,何必替北疆卖命?


    思来想去,满应春才记起来,卫听澜身上也背着湍城的仇。


    他母亲和祖父都死于瓦丹之手,真要论起来,这还是长平军没守住湍城的罪过。


    满应春想到这一层,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听说卫听澜想要两千兵马,也不好意思推脱,抱着弥补的心态给了。


    就这么区区两千兵马,卫听澜还筛了一半给他送回来,只留下一千人组了个“陷阵营”,不到半月,就打了个出其不意的胜仗。


    捷报一来,满应春更后悔了。


    他当初为何要怀疑新帝的眼光,白白错失一个天生的领兵之才?


    五城守将自知理亏,杵在军帐中,赧然地彼此交换视线。苏泽延期待地摸出了瓜子,准备看戏。


    满应春深吸口气,豁出去了:“先前是我等轻慢了卫将军,将军智勇兼备,只做前锋实在屈才。长平军沉寂太久,这主帅的位置……”


    卫听澜一听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打断道:“长平军并不缺主帅,依我看,满将军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满应春噎了噎,尴尬道:“说笑了,我哪有那本事……”


    卫听澜指了指沙盘:“满将军对北疆境内的地形地势、兵力分布都了然于心,长平军内部的矛盾纠纷,多年来也是您在调节。犁城是北疆的核心枢纽,其余四城隐以犁城为首,您长年镇守于此,在军将之间颇有威望。北疆的统帅,正该由您这样熟悉北疆、又得军心的人来担任。”


    满应春脸皮发烫,磕巴半天才道:“这,熟悉北疆是没错,但我不擅长用兵,心里没底啊。”


    卫听澜说:“无妨,您有容人的肚量,只需找个聪明人,替您出谋划策即可。”


    苏泽延津津有味地磕着瓜子,就看见卫听澜朝自己一指:“比如苏兄。”


    苏泽延呛了一下,慌忙接住掉落的瓜子:“啊?”


    卫听澜微微一笑:“苏兄以谋士自居,辅佐一军主帅,应当是小菜一碟吧?”


    看戏看到自己头上,苏泽延顿觉不妙:“可慈幼堂的义塾……”


    卫听澜熟练地给他扣高帽:“教书先生没了还可以再招,但像苏先生这样诡计多端的军师,天下可找不出第二个了。”


    苏泽延:“……”


    怎么感觉这话连夸带骂的呢?


    卫听澜笑道:“我到底年轻,经验不足,要怎么攻怎么守,我听你们调遣。”


    五城守将面面相觑,满应春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苏泽延:“苏先生可有高见?”


    苏泽延萎靡地放下了瓜子。


    才刚清闲几天,又要赶瘸子上磨。


    他还真是响当当的一块好砖!


    卫听澜坐在板凳上,心安理得地偷着懒,看他们痛不欲生地商议军事。


    他可不傻,北疆的主帅没那么好做,与其让他这个外人费心费力地磨合,不如让原有的将领顶上。


    满应春虽说缺了点头脑,但命运的轮椅不是给他送来了苏泽延这个现成的头脑吗?


    能躺平就躺平,卫听澜对北疆兵权不感兴趣,等仗打完了,他还要回京城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呢。


    就这样,帐中的议程持续了半日,在苏泽延的鼓动下,满应春鼓起勇气,对北疆兵马做出了大胆的调整。


    湍城雪山一带的布防被削减,多出的兵力连同卫听澜的陷阵营,都被调到了青丝阙前线。


    卫听澜没有异议,爽快地接受了。


    出征之前,他搜罗了一堆破铜烂铁,连夜打了几副奇丑无比的鹰面具,说是青丝阙风沙大,怕把脸给吹糙了。


    陷阵营上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卫小将军爱美吧,这面具丑得让人不忍直视;说他不爱美吧,谁家将领打仗还这么矫情?


    但在军中,能打胜仗的就是爹,卫听澜这点奇怪的癖好,大家也就忍了。


    布防调整后没多久,瓦丹果然卷土重来,寒蝎族率先向青丝阙发起进攻,一连半月战况胶着。


    卫听澜顶着他的丑面具身先士卒,长平军日日枕戈待旦,没让瓦丹讨到半分便宜。


    七月下旬,瓦丹渐露疲态,暂时退歇休整。但根据斥候的情报,除寒蝎族外,又有另几个部族在集结兵马,似乎在筹谋下一轮更为猛烈的进攻。


    在这种关键时刻,卫听澜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退下了前线。


    他在自己的十几个朔西近卫中,选了两个与他身量相仿的,把鹰面具交给了他们。


    “你们轮流顶替我上阵。”他私下叮嘱道,“自保为上,不要冒险,若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都听苏泽延和于思训的。”


    把替身安排妥当后,他带着焦奕和侯跃,以及从陷阵营中抽调出来的几十人,暗中撤离青丝阙,乔装成寻常百姓,前往湍城。


    在他们赶路的时候,一支从大烨南方来的商队,也慢悠悠地接近了湍城。


    德音坐在商队的驴车上,新奇地四处张望:“原来边疆就长这样啊?有树,有草,除了风大些,也不算很荒凉嘛。”


    商队的当家人名为聂金枝,是个颇有江湖气的豪爽女子,她盘腿坐在车前擦自己的腰刀,闻言笑道:“人住的地方怎会荒凉?你想看大漠孤烟,那得到关外去。”


    祝予怀正在车尾闭目养神,易鸣怕吵到他,小声反驳:“有什么好看的,关外在打仗呢。”


    聂金枝吹了吹刀口,回头道:“你们兄妹三个也挺怪的,害怕打仗,还来北疆做什么?”


    易鸣打马虎眼:“聂当家不是早问过了吗?我们是来寻亲的。”


    “湍城能有什么富贵亲戚?”聂金枝抬手一捞,笑盈盈地把德音搂进怀里,“阿音,你想不想跟着我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


    德音被她搂了个满怀,脸噌地红了,赶紧摇头:“不行不行,我还得跟着公……跟着我大哥呢。”


    “这好说。”聂金枝爽快道,“你大哥虽然娇生惯养了些,但皮囊实在俊俏,我可以勉为其难招他作婿,当公子哥儿一样养着他。”


    “你、你……”易鸣气得脸红脖子粗,“聂当家请自重,我大哥学富五车,才不用别人养!”


    聂金枝促狭一笑,挟着德音又道:“好阿音,你二哥这爆脾气也对我胃口,不如你把两个哥哥都许给我?”


    易鸣七窍生烟,就差从驴车上跳起来了。


    聂金枝大笑不止,连车尾的祝予怀也迷糊地醒了:“嗯?怎么了?”


    聂金枝故意道:“祝郎君醒得正好,我有个好主意,能保你们兄妹三人在湍城吃喝不愁……”


    易鸣急了:“你住口,你休想!”


    聂金枝笑得快岔气:“别急啊,我只是听闻,湍城慈幼堂的义塾在招教书先生,报酬不多,但包吃包住。你们若寻不到亲,可以去那里混口饭吃。”


    “多谢聂当家。”祝予怀感激完,又一头雾水地看向易鸣,“阿鸣,你怎么了?”


    易鸣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捉弄了,想告状又说不出口,憋着一肚子火坐下了。


    一直到进城时,他的脸还是黑的。


    商队要去集市易货,双方在城门处便要分道扬镳。聂金枝走之前还冲他们招手:“要是你们需要添置物件,就来东市找我啊,我这儿有好价钱!”


    易鸣冷笑:“不需要,后会无期了,女土匪!”


    没了商队的驴车,祝予怀三人只能背着包袱步行,慈幼堂的位置稍有些偏,他们一路打听,才找到一条小巷子。


    几个孩子正蹲在巷口玩耍,忽然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


    祝予怀自然而然地和他们蹲成了一窝,笑眯眯地问:“你们是慈幼堂的孩子吗?”


    孩子们齐齐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祝予怀试图套近乎:“我听说慈幼堂的义塾在招教书先生……”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孩子老成道:“明白了,先生请稍等。”


    下一刻,这帮孩子朝着祝予怀一拥而上,有的抱他的腿,有的抱他的腰,生怕他跑了似的嗷嗷大叫。


    “宋婆婆快来,我们抓到新的先生了!比苏先生还要好看的新先生!!”


    祝予怀:“???”


    不远处有门打开,一位大娘提着锅铲雷厉风行地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替祝予怀拿了包袱,不容置疑地邀请道:“请先生进屋!”


    一套绑架流程行云流水,后面的德音和易鸣看得呆若木鸡。


    这才是真土匪啊。


    *


    湍城之外,卫听澜戴着个破斗笠,上半张脸罩在阴影里,看完了信鸽送来的密信,吹燃火折,顺手烧了。


    “进城之后,按计划分头行动。”他向身边人嘱咐道,“重点监视城中的水源、粮草、以及伤兵营的情况。如果发现可疑之人,即时拿下,动静尽量别闹太大。有事就去府衙报暗号,苏泽延安排了人接头。”


    焦奕和侯跃都应下了,又问道:“小郎君,那您呢?”


    卫听澜道:“我先去城中巡视一圈,看看哪里还有疏漏。这几日如果要联系我,就去铁匠铺。”


    众人都无异议,很快分散开去,扮作寻常百姓分批潜入湍城。


    卫听澜也进了城。他衣衫简朴,牵着一匹劣马,像个在找寻生计的江湖客,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行走。


    湍城的街市一如往日,没有京城那么热闹,但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他一路观察着,走到东市附近时,车马逐渐多了起来,他便退到边缘让路。


    恰在这时,他听到对面有个姑娘在抱怨:“二哥,你就向聂当家服个软嘛,我们的银子不够用啊。”


    卫听澜猛地顿了步。


    这声音……


    他急切地回头张望,可惜川流的车马和货郎的货架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退后几步再看时,道路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卫听澜呆愣地站了一会儿,狂跳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声线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他在想什么呢。


    卫听澜牵着马继续前行,心情有些低落。市集的喧嚣逐渐远去,他默默地沿着民巷绕了几道弯,准备回铁匠铺去。


    有孩童挥舞着树枝,嬉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嘴里大声嚷嚷“看剑”“受死”,在巷子里打作一团。


    巷子太窄,卫听澜被挡了路,见他们打得有来有回,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越看越觉得,好像有点眼熟。


    这些招式……


    卫听澜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从脑海中掠过,他上前问道:“这剑法是谁教你们的?”


    他问得急迫,看起来凶巴巴的,孩子们吓了一跳,都往后退了退:“是、是新来的先生……”


    卫听澜扫视一圈,见这些孩子相貌各异,身上的衣衫却针脚相似,显然是一起养着的。


    他心中一动,想到了慈幼堂。


    慈幼堂……招到新的先生了?


    *


    慈幼堂的义塾刚散了学,祝予怀热出了一身汗,搬了张小藤椅,坐在阴凉处给自己扇风。


    太累了。


    慈幼堂里收养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野惯了,教他们拿树枝写字,他们能把树枝舞出残影。一帮小泥猴子在学堂里上蹿下跳,祝予怀哪里逮得过来?


    既然逮不住,那就只能加入了。


    习字课临时改成了习武课,为了让这帮小猴子心悦诚服,祝予怀本想把前世的武学绝活都给亮出来,但他拿起树枝操演了几下,就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这一世病了太久,体力还是弱了些。


    最后,他只能拿卫听澜教他的那套养生剑法撑场面。


    祝予怀累得不行,闭着眼靠在藤椅上,脑袋昏昏沉沉,连有人进了院门都没察觉到。


    院中无风,门上新挂的艾草轻缓地散着香。卫听澜一路疾行而来,看到在檐下打盹的人时,却又下意识止步,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凝望着这朝思暮想的身影,呼吸止不住地发颤,放轻脚步,一直走到了祝予怀身前。


    祝予怀的鼻尖不知从哪蹭了点灰,被汗水晕开了,像只花脸猫似的。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就要滑落时,被卫听澜伸手接住了。


    祝予怀指尖一动,迷茫地睁开了眼。


    卫听澜蹲在地上,摘下了斗笠,两眼微红地看着他。


    院中静谧了许久,祝予怀呆望着他,嘴唇颤了几下,伸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脸,忽然倾身向前,猛地扑到了他怀里。


    斗笠和蒲扇都滚到了地上。卫听澜接住了他,轻吸下鼻子,忍着眼泪道:“我身上脏。”


    祝予怀似乎想笑,开口却带了点鼻音:“我身上也脏。”


    谁也别嫌弃谁。


    卫听澜抱得愈发用力,两人密不透风地紧贴在一起,恨不得把彼此融进骨血里。


    “濯青……”祝予怀抓挠着他的脊背,在他肩头絮絮道,“院门还开着,我们,我们去房里……”


    卫听澜听了这话,呼吸愈发粗重,松开些许,目光深深地盯着他。


    祝予怀的脸略微红了,垂下头牵着他的衣袖,一声不吭地带着他往里走。


    他们穿过学堂后的小院子,进了一间低矮的屋舍。房门刚合上,卫听澜就反身把他抵在了门板上,迫不及待地埋头吻了下去。


    木门发出咯吱的声响,祝予怀被他扣住了手腕,困在门后这狭小的空间里,吻到出了汗,断断续续道:“等、等一下……”


    卫听澜充耳不闻,只不知疲倦地索取着,祝予怀喘不过气来,报复地在他舌尖咬了一口。


    卫听澜“嘶”了一声,停下来委屈巴巴地看他:“不喜欢吗?”


    祝予怀闭了下眼,又睁开,哑着声道:“先给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卫听澜脊背僵了一下,将脑袋挪开些许,怯怯地发出疑问的鼻音:“嗯?”


    “别装傻。”祝予怀的手摸到他腰间,“自己脱,还是我来脱?”


    卫听澜呼吸一滞,按住他的手,企图蒙混过关:“不、不好吧,这也太着急了……”


    祝予怀不理会他的荤言秽语,手指已经动作起来,几下就扯开了他的腰带,又要去扒他的衣领。


    卫听澜慌乱地往后退,然而这房间太小,没几步路他就退到了尽头,被祝予怀按在了床榻上。


    “九隅,九隅兄……”


    夏衣本就单薄,腰带一散,领口就松垮下来,根本什么也遮不住。


    祝予怀的视线定在他胸口,手指有些抖,将交叠的衣领又拉开了一点。


    全是鞭刑留下的疤痕。


    祝予怀不由得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抬起手指,轻抚上这些可怖的伤疤。


    微凉而轻柔的触感带起一丝痒意,卫听澜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一声也不敢出,垂头攥着床单,耳朵已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祝予怀只顾着心疼,却没注意到卫听澜难受地动了下腿,最后再也忍耐不住,颤着声道:“别、别看了。”


    祝予怀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视线在下方略微顿了顿,抬头去看他。


    卫听澜耳根通红,别开了脸。


    “只是看一看,也会这样吗?”祝予怀又低头看了一眼,“刚刚亲的时候,为什么没有……”


    “九隅兄。”卫听澜都想哭了,“这种时候就别这么勤学好问了。”


    祝予怀的声音轻了下去:“那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


    卫听澜与他对视一眼,直觉地预感到什么,喉间微微发紧:“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它就能自己消停……”


    他的话音猛然滞住了。


    祝予怀的手指掠过他的腰腹,隔着一层夏衣,拢住了他的命脉。


    卫听澜难忍地喘了口气,胸膛起伏,眼角已然红了。


    祝予怀俯身吻了吻他的伤疤,温和地说:“我帮你。”


    “你吃了这么多苦头,也该吃点甜的。”


    第119章 疫病


    卫听澜压抑着喘息, 撑着床的胳膊青筋暴起。他想让祝予怀停手,可那欢愉的浪潮一阵阵袭来,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终于忍无可忍,一用力, 将祝予怀反压到了身下。


    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重响, 卫听澜俯视着他, 声音几乎有些发抖:“九隅兄……”


    祝予怀被他圈禁着身体, 轻笑着问:“做什么,怕我丢下你跑了?”


    卫听澜背上渗出了细汗,艰难地吞咽着口中的津液,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不跑。”祝予怀揽着他的脖子,拉近了些,“我是心甘情愿被你囚着的。”


    卫听澜心头一颤, 还未来得及细想, 祝予怀一仰头, 又贴上了他的唇。


    两人在狭窄的床榻上呼吸相缠, 卫听澜头脑发热, 被引诱着俯下身,情难自控地加深了这个吻。


    祝予怀纵容着他的莽撞,指尖沿着他的伤疤往下探去,撩开半解的衣衫, 加重了拿捏他的力道。


    门窗紧闭,屋内尽是暧昧的声息。


    又痛又麻的快感掠夺了卫听澜全部的心神。他强忍着将祝予怀拆吃入腹的冲动,在欲壑中几番沉沦, 最后被抛到浪潮高处,一口咬住了祝予怀的脖颈, 战栗着倾泻了出来。


    祝予怀被咬得吸了口凉气,哑声道:“轻一点,你是小狗吗?”


    卫听澜在余韵中清醒些许,慢慢松了口,羞愧地埋起脑袋,只想短暂地装一会儿死。


    他到底没克制住,弄脏了祝予怀的手。


    直到两人稍稍平复了呼吸,祝予怀才坐起身来,找了两块巾帕要给他擦拭。卫听澜哪里敢让他帮忙,接了帕子背过身去,面红耳赤地自己清理。


    祝予怀去盥洗架边洗了个手,回头就看见卫听澜已经穿好了衣服,坐立难安地窝在床脚,一副想跑又舍不得跑的扭捏样。


    祝予怀看得想笑,坐回他身边:“还没问呢,前线战事未止,你怎么突然来湍城了?”


    卫听澜的羞涩劲缓了些,小声说:“大烨境内的瓦丹细作下落不明,我担心他们会用假身份混进湍城,让后方不稳,所以回来盯着。”


    祝予怀点了点头:“可有寻到落脚之处?”


    卫听澜如实说:“我祖父留下了一家铁匠铺,在城东那片荒宅里面。虽然破了些,但胜在位置隐蔽。”


    祝予怀停了片刻,又问:“那你准备停留多久?”


    卫听澜哑了哑,声音低了下去:“还不确定,快的话也许三五天……等钓出了细作,我就得回前线了。”


    才刚相聚,又要面临分别,卫听澜有点失落,往他身边挪了挪,无声地垂下了头。


    祝予怀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没关系,我就在慈幼堂等你回来。”


    卫听澜心中不舍,伸手抱住了他,贪恋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那等战事结束,你跟我回朔西好不好?我想带你去见我娘和祖父……还有我爹。”


    祝予怀被他蹭得有些脸红,答应道:“好。”


    *


    这夜,卫听澜躺在昏暗的小铁匠铺中,久久难以入眠。


    这次来湍城带着任务,瓦丹细作还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他不能长时间擅自行动。纵然万般不舍,他最后还是与祝予怀道了别,独自回铁匠铺等情报。


    铁匠铺条件简陋,卫听澜在硌人的干草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干不净的,总忍不住回想白日里祝予怀情动的模样。


    身上被碰过的地方好像又在发烫,他接连翻了几个身,感觉自己像条缺水的鱼,快被渴死了。


    “九隅……”


    他难受地轻喃着,把脑袋往衣物叠成的枕头里狠狠一埋,颤着手撩起衣襟,近乎粗鲁地自虐起来。


    压抑的低吟和喘息时断时续,持续了将近一夜。


    天光熹微时,卫听澜起来打了桶水冲凉。


    焦奕步履匆匆地绕过偏巷,敲响铁匠铺的门时,卫听澜已经被冷水浇清醒了。他恹恹地擦了把脸,出来给焦奕开门:“有情况了?”


    焦奕只觉他浑身都散发着欲求不满的怨气,但他没敢多问,只点了点头,说起了正事。


    “小郎君,昨夜有人欲往水井投毒,被我们拿下了,另外猴子还打听到,伤兵营中两天前就有人生了红疮,如今已有至少五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也不知是虫咬的,还是……”


    卫听澜眉头微皱,扔了巾帕:“带我去看看。”


    候跃发现伤兵营的异常后,第一时间去府衙报了暗号,很快就有接头的人出面配合,将伤兵营围了起来,禁止随意进出。


    卫听澜跟着焦奕,抄近路到了营地外,正好看见候跃在与岳潭说话。岳潭身后,还跟着易了容的刹莫尔和武忠。


    卫听澜停步审视着他们,明白过来了:“你们就是苏泽延安排的接头人?”


    岳潭瞧见了他,点头致意:“熟人好办事,如今澧京局势已经稳定,圣上就打发我来监军了。”


    刹莫尔也主动说:“我和武忠都在瓦丹混过一阵子,要抓细作,我们或许能帮上忙。”


    但卫听澜现在无暇管细作,直言问:“伤兵营中情况如何?”


    岳潭答道:“病患已经被单独隔开了,请了好几个大夫去看,都说不准是什么病。但常用的防疫汤药都喂下去了,能不能治好,还得再看。”


    “不能赌。”卫听澜沉了声,“昨夜投毒的人呢?”


    “死了。”候跃在旁沮丧地插了一句,“那人在牙齿里藏了毒,被抓后没多久就吞毒自尽了。他死前还说……湍城早晚会迎来第二次灭城之灾。”


    卫听澜的脸色难看起来。


    岳潭心里也悬,但还是宽慰道:“再等等,方先生六月底离了京,说要往北疆云游行医,我已经派人去寻他了……”


    卫听澜却凝重道:“若真是疫病,一刻也耽搁不起。焦奕,速去慈幼堂,请祝郎君过来。”


    几人同时一愣,岳潭茫然地问:“祝郎君,哪个祝郎君?白驹不是在雁安……”


    卫听澜一下子抬了头:“雁安?”


    岳潭被他一盯,忽觉心虚:“这,我也是回京后才听说,白驹自你走后就昏迷不醒,圣上登基后没几日,他就被祝大人带回雁安养病了……”


    卫听澜的神情变了,当即揪住了他的衣领:“你不早说?”


    难怪祝予怀一直都没来过信。


    这么要紧的事,竟没一个人传讯告诉他!


    卫听澜咬了咬牙,把岳潭往后一推:“回头再跟你算帐!”


    他转头便往慈幼堂去了。


    *


    天光渐亮,伤兵营中四处都点了驱病避邪的草药。


    营帐内,祝予怀从头到脚裹得严实,用竹镊掀起病患的衣裳,小心地查看疮口。卫听澜也用布蒙了口鼻,拿着一束点燃的艾草,焦急地在门口徘徊张望。


    祝予怀看完病人,退出了营帐,卫听澜赶紧拉着他往远处走,也不管有没有用,先拿艾草往他身上来回熏。


    祝予怀呛了呛,拦住他道:“别紧张,我没碰到病人,没那么容易传上。”


    卫听澜更担心了:“当真是会传人的病?能治吗?”


    “这是虏热疮,发现得早,能治。让没患病的百姓焚烧苍术、白芷、艾草,避开虫蛇,也能有效预防。最大的问题是,城中这么多人,药材不一定够。”


    卫听澜一听有防治的办法,才稍微安心些:“药材好说,让岳潭想办法筹。泾水贪污案已经审完了,现在国库充盈,不缺这点钱。”


    两人没有耽搁,换下衣袍出了伤兵营,卫听澜命人将祝予怀口述的药方记下来,抓紧送去给岳潭,自己则坚持要送祝予怀回慈幼堂。


    祝予怀欲言又止,提醒道:“这疫病倘若是细作放出来的,他们为了避难自保,现在应当会着急出城。你不去城门盯着吗?”


    卫听澜摇头:“城门已经戒严,细作狡猾,定有别的出城密道。既然防不住,索性让他们逃,雪山脚下提前设了埋伏,到时候我带人合围包抄,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祝予怀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走了?”


    卫听澜拢着他的手:“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将祝予怀一路护送到义塾门口,再三叮嘱:“疫病的事自有人操劳,你大病初愈,千万别累着。”


    祝予怀愣了愣,才明白他今天这紧张兮兮的模样是怎么回事,不禁失笑:“我没生病,只是多睡了些时日,早养好了。”


    前尘旧事,他并未遗忘,只是梦醒之时,他就已经看开了。


    天道垂怜,给了他重获新生的机会,他若沉湎于前世的苦难,就是对此生的辜负。


    祝予怀没有多谈,只把卫听澜往外推了推,笑着劝说道:“正事要紧,别耽搁了。你若是牵挂我,那就早些忙完,早些回来。”


    他这么一劝,卫听澜也就只能恋恋不舍地告别了。


    祝予怀送走了他,独自回了义塾,时辰尚早,学堂里空无一人,易鸣和德音也去早市采买了,祝予怀无事可做,准备回屋歇一会儿。


    他走到简舍门前,要推门时却又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只迟疑了一瞬,房门就突然从内而开,一道黑影飞扑出来。祝予怀悚然一惊,转身想逃,却被死死捂住了口鼻。


    一股浓烈的药味侵入鼻腔,祝予怀拼命挣扎,想抬手拔竹簪,又被那人钳制了臂膀。


    迷药起了效,他浑身使不上力,正在这时,前院传来聂金枝直爽的笑声:“阿音,你说句公道话,今日要不是我好心帮忙,你二哥得被奸商坑掉底裤吧?”


    易鸣似乎骂了句“女土匪”,聂金枝又笑着朝后院喊:“祝郎君,出来评评理啊,你这傻弟弟吃了大亏,还跟我别劲儿呢!”


    几人吵吵闹闹,声音越来越近,祝予怀却无法出声求救。


    他被人强行拖到了墙角,挟持他的人身手敏捷,扛着他爬上了矮墙。


    祝予怀眼前发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摸到腰间的玉韘,狠狠扯了下来。


    系着红穗的玉韘掉落在地,滚了几圈才停下。


    聂金枝穿过了学堂,吊儿郎当地踏进后院,下意识停了步。


    “聂金枝!”易鸣追了上来,生气地把她往回拽,“你这是私闯民宅知不知道?”


    “等一下,”聂金枝皱眉望向院角的矮墙,“我刚才好像听到墙头有声音……”


    易鸣恼了:“你又想耍谁?”


    “你先别吵。”聂金枝忽然按住了他,“哎,你瞧那墙边地上,那个拴着红穗子的,像不像你大哥的玉坠子?”


    易鸣回头看去,一眼瞥见墙角醒目的玉韘,神情这才变了。


    *


    卫听澜点完了人,刚准备出城,就收到了祝予怀失踪的消息。


    “人是在义塾里丢的。”岳潭策马疾行赶来,气还没喘匀,先将一枚玉韘交给了他,“祝郎君的护卫发现异样之后,立刻就去追了,但没追上。湍城现在全城戒严,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事,我怀疑是瓦丹细作动的手。”


    卫听澜攥着这系绳断裂的玉韘,指节都快泛了青:“他们想做什么?”


    他前脚刚走,他们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


    “你先冷静,”岳潭看他脸色极差,试图劝说,“他们没有直接杀人,而是将人带走,就说明祝郎君对他们有用……”


    卫听澜根本冷静不了:“距离他失踪过去多久了?”


    岳潭估算道:“将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都没找到踪迹,细作没准都出城了。


    卫听澜几乎咬牙切齿:“给青丝阙传急报,把陷阵营全部调回来,到雪山与我汇合。焦奕,候跃,立刻带人跟我出城!”


    岳潭吃了一惊:“你要做什么?”


    卫听澜将玉韘收进怀里,转身上了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狠:“九隅要是回不来,我就带着陷阵营踏平雪山,灭了这帮畜生的老巢!”


    第120章 羁鸟


    祝予怀从晕眩中醒来时, 感觉自己被缚着手脚,像个货物似的被人倒扛在肩上行走。周遭是阴翳蔽日的密林,劫持他的一伙人脚步迅疾, 行路几乎无声。


    身上的外袍被人换成了一件厚布衫,看起来脏兮兮的。迷药的劲还没过, 祝予怀嘴里堵着布条, 有点喘不过气。


    扛着他的歹人察觉到异常, 低声道:“首领, 这人呼吸不对,好像醒了。”


    他们停下了脚步,祝予怀勉强睁眼,看见有人靠近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打量。


    “醒得还挺快。”被称作“首领”的人轻嗤道,“算了, 反正这病秧子也逃不了。”


    祝予怀没法开口, 只能愠怒地盯着他。


    乌尤有些不悦, 掐着他的脸问:“怎么, 还指望你的情郎来救你吗?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我给他留了份大礼,他现在应该痛哭流涕地在狼窝里找你的尸体呢。”


    祝予怀的呼吸变得急促,奋力挣扎起来,乌尤看着他着急发红的眼眶, 这才满意地收了手。


    “走。”


    日影已经偏西,他们抓紧时间往雪山的方向前行。


    与此同时,在相隔甚远的另一处山林中, 光斑透过杂生的枝叶,落在如巨蟒般蜿蜒的树根上, 映出了大片深红的血迹。


    林地间散落着残破的碎衣和血肉,落叶间有撕咬和拖行的痕迹,似乎有野兽刚刚在这里捕食过。


    将士们四散在林间搜寻,卫听澜从地上捡起一块被血浸透的碎布,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是祝予怀的衣裳。


    “小郎君,这崖底下有个狼窝!”不远处的候跃惊喊道,“这、这边好像还有吃剩的人骨……”


    卫听澜脊背一颤,像是丢了魂魄,浑浑噩噩向前走了几步,踉跄地跪倒在地。


    怎么可能呢?


    他试图告诉自己,这是瓦丹的障眼法,是骗局,是噩梦……但无法遏制的恐慌还是在心底肆意疯长,让他根本没办法理智思考。


    焦奕也有些惊疑不定,蹲下身努力劝道:“小郎君,冷静些,瓦丹细作冒着暴露的风险劫人,难道只为了杀人挑衅么?现在当务之急,是去雪山拦截细作,万一……万一这尸骨不是祝郎君的呢?我们得去救人啊!”


    卫听澜攥紧了手中的血布,恨意与痛意烧灼着心脏,让他的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他努力吸了口气,用剑支起身体,紧咬着牙关哑声道:“把尸骨好生收殓了,不管是不是他,这个仇我都要报。”


    天不遂人愿,瓦丹故意在他们赶往雪山的途中留下线索,将他们引到了狼窝,再要调转回去,还得先原路折返出密林。


    尽管卫听澜已经努力振作,带着属下快马加鞭地赶路,但抵达雪山时还是迟了一步。


    入夜后不久,雪山脚下的北疆驻防军就遭遇了小范围的偷袭。一支瓦丹精兵从雪山摸了过来,试探地攻打了一下,发现有埋伏后,很快又钻回了山里。


    在瓦丹夜袭的同时,有一群身份不明的人也趁乱逃进了雪山,等驻防军发现时,已经来不及去追了。


    卫听澜到时,将士们正在清扫战场。他听完前后经过,调转马头就要往雪山去,被焦奕死死拦住了。


    陷阵营主力最快下半夜才能到,现在不是进山的时候。雪山地势复杂,夜里冷得彻骨,什么也不准备就闯进去,救不了人不说,还得把自己的命搭上。


    卫听澜最后虽被劝住了,但整个人阴沉得可怕,独自拿了水囊,坐在营地角落里嚼干粮。


    焦奕和候跃都在不远处担忧地看。


    “至少还记得吃东西……小郎君他还好吧?”


    “好个屁。”焦奕心里不太好受,“细作跑了,祝郎君生死未卜,我真怕他吃完有力气了,又要进雪山送死。”


    卫听澜坐在暗处,就着冷水强行咽下了梆硬的干粮,而后起身走到战马前,将收殓着尸骨的箱子取了下来,带到了篝火边。


    他打开箱子,脱了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焦奕不由得站直了身,看着他一点点地开始拼那具血肉模糊的残骸。


    火光不断地跳跃着,在血腥和尸腐的气息里,断肢残体逐渐拼凑出了人形,卫听澜顿了手,在篝火前凝神跪了片刻。


    这一幕多少有点瘆人,候跃大气也不敢喘,焦奕在心里拼命祈祷于思训的马能快一点,他真的感觉卫听澜要疯了。


    在众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中,卫听澜起身找了块扎营用的帐篷布,小心地给遗体盖上了。


    他仔细辨认过了,死者的身量比祝予怀稍矮些,从骨架来看,应当是个瘦弱的女子。也许她和秦宛秋姚她们一样,也是个受尽折磨的苦命人。


    卫听澜的心情有些沉重,吩咐道:“让驻防军帮个忙,找人买一身干净衣裙,打一副好点的棺木,丧事的银两我来出。”


    “是。”候跃应了,又迟疑地问,“小郎君,这人是个女子啊?”


    卫听澜点了点头,轻声道:“不知她姓甚名谁,没法送她回家了,就把她和为国捐躯的将士们葬在一处吧。黄泉路上有烈士英灵相伴,至少不会再孤单害怕。”


    候跃得了吩咐,立刻找人安排后事去了,焦奕则跟着卫听澜出了营地。


    不远处,雪山笼罩在月辉之下,山间终年不化的积雪闪着微光,犹如从神祗手中垂下的古老绸缎,令人向往又敬畏。


    焦奕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低声问:“小郎君,您当真打算过雪山吗?陷阵营历练不足,会不会太冒险了?”


    卫听澜反问道:“陷阵营中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在军中少说也历练了十年八年。瓦丹人能过雪山,我们为何不能?”


    焦奕为难地往营地看了一眼:“话虽如此……”


    卫听澜明白他是替将士们来问的,打断了他,自己说了下去:“陷阵营缺的不是历练,是胆气和血性。瓦丹人在湍城散播疫病,偷袭挑衅驻防军,巴掌都扇到脸上来了,难道我们还要忍气吞声么?”


    营地那头隐约有些骚动。


    卫听澜不为所动,继续道:“我承认我有救人的私心,但我也没忘了陷阵营组建的初心。北疆边防是盾,陷阵营就是矛,矛之所长,在于无畏无惧,奋勇当先。雪山这个窟窿多年来东补西漏,威胁的是北疆后方的安定,与其时刻担心瓦丹趁虚而入,不如出其不意,先发制敌。长平军沉寂多年,也该硬气一回了。”


    卫听澜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很明确,他之所以留在北疆组建陷阵营,就是为了与朔西联手驱逐瓦丹。


    可如果长平军对一座雪山都望而却步,又如何能与朔西守望相助,深入瓦丹破敌?


    焦奕听着后方营地的议论声,知道将士们都听进去了,悬了一天的心才踏实。


    “属下明白,”他心中感慨,替众人道,“愿誓死追随小将军杀敌报国。”


    *


    天明时分,风吹散了草原上的薄雾,杂乱的马蹄声停在了瓦丹的驻地前。祝予怀浑身酸痛,被乌尤拽下马来,交给了等在营地门口的士兵。


    士兵们还算客气,解开了他手脚上的绳索,引着他往里走。


    祝予怀一路暗暗观察,这驻地的规模不小,除了士兵,还有早起的妇女孩童在来回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牛羊的膻味与食物香气。


    他被押送到了一间毡房里。没过多久,一个瓦丹少年送来了食物和衣服,还打了一桶清水回来供他洗漱更衣。


    祝予怀看着满桌的酥饼、奶豆腐、羊奶、羊肉汤,还有手边中原样式的干净衣物,心中疑虑更深。


    对一个俘虏而言,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为他送饭的少年名叫赫苏,会说一点大烨话。祝予怀试图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但赫苏的胆子很小,毡房外稍有风吹草动,他就闭嘴不肯出声了。


    祝予怀只能作罢。为了搞清楚瓦丹究竟有何所图,也为了养足力气伺机逃跑,他配合地梳洗用膳,填饱肚子后,很快就有人将他带出毡房,穿过层层守卫,走向营地中央的华贵帐篷。


    那帐篷就像是整个营地的心脏,被众星捧月地环在中央,远远望去,顶端堆砌的鎏金与珠宝能晃花人的眼睛。


    有奇异的香气在营地中缭绕,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祝予怀总觉得这香气中混着一股苦药味。


    帐篷附近守备森严,一位侍女打扮的曼丽少女正候在帐外,看到祝予怀一行人,上前和声道:“是大烨的客人吗?请随我来,王上等您许久了。”


    祝予怀定了定神,踏进了这宫殿般的奢华王帐。


    但一进门,他险些以为自己进了灵堂。


    王帐中的陈设出乎意料的寡淡,最奇怪的是,帐中四处悬挂着水墨画卷,长长地垂落下来,上面的墨色有深有浅,无一例外,画的都是梅花。


    这些宣纸未经装裱,一阵风来,它们就像招魂的灵幡一样,在空中哗啦啦地翻飞响动。


    王座上空无一人,一架巨大的山水屏风隔开了前厅与内卧。


    屏风后有人在痛苦地呛咳,还有人在低语诱哄。但下一刻,汤匙与瓷盏撞出刺耳的重响,有液体随之泼在了地上,溅出沥沥淅淅的水声。


    “够了。”一个虚弱的声音抗拒道,“我说了不喝!”


    画卷飘动间,浓郁的药味在帐中肆意扩散。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青年低笑了起来,笑声中带了些嘲讽:“你不是常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吗?怎么故渊还未见,就一心求死了?”


    屏风后良久没有回音,只有愤怒到极致的喘息声。


    青年的声音又温柔下来:“你不喝药没关系,我请了人来和你作伴。名冠大烨的‘白驹’,和你一样出身雁安,在落翮山拜师学艺,算起来你们还是同门师兄弟。这样的翩翩君子,我毁了一个,就能毁第二个……哈哈哈哈,你瞧你,别着急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保证不动他。”


    祝予怀在屏风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出身雁安,与他是同门师兄弟……那病榻上的人,是定远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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