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神明
往事如过眼云烟, 香燃尽,仙城狼藉不堪。
张玉庄在这片废墟中伫立良久,好似诺达天地只有他还活着。
他明白, 毁灭不够弥补仙城在岁月中烙下的那些痛苦。
此时此刻,他需要建立一个新的, 更加公正的规则。
他望向天尽头,云海晦暗, 蕴藏幽光。
尚未来到的公正还踌躇于彼方。
“天道。”
他轻声说:“就叫它天道吧。”
张玉庄闭上眼,感受灵力流动,他开始够了出一个轮廓, 这将是一个规则。
不偏袒仙城,也不厚待人间。
在这个规则里,天道概括万物运行规律, 四季流转、生老病死、因果报应。
这个规则至高无上,凌驾于所有生灵之上,甚至包括他自己。
天道将作为纽带,维系人界和仙界运转。
之后,他劈开了仙城禁锢,将所有灵力送去人间。
如此, 有心者, 可借天地灵力登上仙庭, 为苍生献力。
但这个资格中并不包括妖怪, 在妖怪的去留上,他犹豫不决。
张玉庄记得, 之前仙人们对于妖怪的评价。
“妖怪执念极深, 不讲善恶,不论是非, 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在他那段缥缈的人间岁月里,那只妖怪为了活命屠戮无辜,又为了报恩而身涉险境。
于是非而言,妖怪所行不包含在人间道德里,无法用常理衡量。
于因果而言,妖怪依赖执念而活,无法融入人间,随时可能因一己之念而掀起滔天巨浪,祸害无辜。
在所有规则里,妖怪被严格限制住,不得干涉人间事务,不得肆意使用法力。
虽然不是彻底抹杀,但无疑大大限制了妖怪的活动和影响。
他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否会招致非议。
他深知此番毁掉仙城,此后天上或是人间,都会因他一己偏颇而发生巨变。
创造规则并不轻松,将规则运行下去更是难如登天。
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只身向荆棘深处走去,成仙成圣也好,疯魔入邪也罢,路的尽头,始终有一袭白衣愁愁而立。
天道轮廓成形,张玉庄重返人间。
故国早已倾灭,即便没有仙人干预,岁月洪流无情冲刷过后,昔日繁华王都如今已是荒芜一片。
他百感交集,只有孤寂熟悉不已。
他循着回忆漫无目的,忽地感受到一丝微弱但熟悉的力量,穿过荒芜废墟,张玉庄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那棵桃树还在。
旧树挺立,无声诉说沧桑。
“宁恙?”张玉庄伸出手轻轻抚了过去,不确定地问。
没有回应,但他手心确实感受到这树上附着宁恙一缕残魂。
微弱如风,但他还在。
胸腔中那些悸动终于寻到个突破口,甚至锣鼓喧天地叫嚷起来,原来,重逢是这样令人欢欣的事情。
他苦寻多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他。
可张玉庄取下玉环,想要将宁恙残魂融进去,又无力地发现那附着在树上的残魂实在太过脆弱,稍有挪动,或许就要当场消散了。
他不敢妄动,更不会独留宁恙在此。
张玉庄怅然地笑了笑:“你不愿离开,那就不离开。”
他闭上眼,进入魂台,随着咒诀响起,元神开始撕裂。
疼痛袭来,那样深刻又尖锐,灼烧感遍布整个魂台,将痛苦无限拉长。
随着元神碎片被分离,剧痛才渐渐平息。
张玉庄看着自己的元神融入那棵桃树里。
如果善良保护不了什么,那么,他会用他所有的恶念化作铠甲护在宁恙身前。
张玉庄虚弱不已,慢慢靠着树干坐下去,眼底却不可控制地闪过一丝疯狂:“这次,谁靠近你都活不了。”
他陪了宁恙许久,就这么静静坐在,也不讲话,也不动作。
直到天上乍现法光,昭示着有人修为大成,登临天境。
他离开前,一道法障如纱般笼罩了整个故土。
*
灵力遍布大地,越来越多的人悟道飞升,仙人们如雨后春笋一般涌上了天。
他们彼此踌躇疑惑,张玉庄欣然加入他们,言说自己也是才登仙不久。
“但是我发现了这个。”
他抬手召出一卷灵书,笑道:“我来时看见这卷道法,想来,是天地规则。”
仙人们围过来打量,瞧见那灵书。
书卷散发着淡淡金光,威严而神圣。
仙人们翻阅起来,瞧得入神。
这时候,张玉庄说:“想来,天地让我们登仙,就是为了依照天道,维护规则,庇佑苍生。”
“我想。”他神情温和地建议道,“我们需要创建一个架构,一个天庭,在天庭里各司其职,借此管理天地。”
大家都很赞同。
仙人们根据自己特长和兴趣,应对五行规则,为运行天地创建职位、宫殿、置顶具体规章。
用法力在云端建设一座座宫阙,每一座楼都象征一个规则。
甚至还设立了天帝一职,推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此职。
这是一段难能轻松的时日。
大家干劲十足,誓要守护苍生。
誓言回荡于云端,霞光流溢,仿佛天地正在为之动容。
虽如此,生出分歧也是意料之内。
尤其是于要妖怪一项。
不止一位提出过,是否对于妖怪过于苛刻。
毕竟若是苍生,妖也算在其中。
张玉庄总能站出来调解。
“诸位,虽然天下万物皆为苍生,但……”
他环视四周,确保每个仙人都在山认真聆听,继续说道:“我们有责任守护万物存在,但只有任,值得我们关注和怜悯。”
面对几张疑惑的面孔,张玉庄进一步解释。
“人是天地灵秀所钟,是万物之灵。人有七情六欲,有善恶之分,有道德伦理。只有人站在是非中间,所以们更加脆弱。”
他语气愈发坚定。
“草木鸟兽虽然也是天地所生,但它们更纯粹,它们受道德约束,他们自有生存之道。”
看到一些仙人还是有些犹豫,张玉庄补充道:“我们存在是为了维护规则不是吗?而妖怪,本就是脱离它们的生存之道,破坏了规则的存在,不是吗?”
许多仙人为之开始思考。
张玉庄看在眼里,语气温和许多。
“所以,对于妖怪,我们不是打压,不是霸道,更不是杀戮,我们只是在维护规则。”说罢,他转头面向身在高位的老天帝,询问道,“天帝认为呢?”
张玉庄年纪轻轻就登临仙界,且见识不凡,诸多构建中,他总能一语道破关键,拥有着绝对的悟性和通透。
说服能力一流,甚至领导能力不俗。
最开始众仙举荐天帝之位时,不少仙人都希望张玉庄去坐那个位置。
可他只是谦恭地表示过感谢,微笑着摇头说:“我志不在此。”
这个年轻的仙君,行事可谓滴水不漏,分明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从容,仿佛天生就该位居高位。
然而他一贯谦逊有礼,从不倨傲。
恰如此时已然说服了众仙,又调头询问天帝意见,既给足了天帝面子,又借天帝之口坐实观点。
他这般游刃有余的冷静和理智,实在令人好奇。
彼时天庭初立,编撰来仙册以登基诸位仙君出处。
轮到张玉庄时,他却表现得尤为低调。
面对其他仙君的好奇,他只是淡然一笑,轻声道:“我曾在人间做过皇子,但家国王朝如今已然覆灭,于我而言,那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回忆罢了,无甚可说。”
再有想要追问的,被张玉庄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其他事务。
*
如此,时日久了,天庭已然运转有序,仙人们各司其职,天界风光大作。
在众位仙君已然将妖怪不容于天地之间视作规则时,变故再次发生。
起初,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异常。
山间野兽似乎变得更加机敏,溪水中的鱼儿越发灵动。
这些细枝末节被各司仙君察觉到,但并未引起重视,只当这是因为灵力充沛,生灵有感罢了。
但这些异象却愈演愈烈。
月朗星稀之夜,深山中一只白狐忽有所感地仰起头,虔诚地直视着广天浩海,渐渐,它浑身毛发泛起银光。
并非只有白虎。
云霄之间,出现振翅引雷的金色苍鹰,每一次振翅都引起风雷狂啸。
江河之中,逆流而上的鲤鱼鳞片五彩斑斓,所过之处溪水河流皆为之沸腾。
……
这些兽。
这些生灵,本该被天界规则所限制,安身于属于它们的生存之道里,是以,它们无法像人一样借助天地灵气修炼。
若有强行为之者,便化作妖,天地可诛。
偏偏是这样的限制,反而激发出它们内心最纯粹的渴望——与天地共鸣,守护天地光景。
日积月累,渴望化身执念,冲破天界设下的桎梏,它们承受万钧苦痛来吸收灵力,最后到了与天地共存的境界。
直到那个黎明。
风起云涌,曦华万丈。
幽澜跃成滔天巨浪,仰天咆哮,唳鸣穿过山间翠野,浩浩荡荡席卷天地。炽焰撞进浩瀚星辰,撞出祥光万丈。
无数光点从天而降,落到这些生灵身上,它们变得高大、神圣。
如此,神立于世。
这些新生的神明们,并非借灵力而登天。
反而,他们有比通过修为上天的仙君更为纯粹的神力。
他们立于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草木更加葱郁,江河愈发清澈,山海壮阔。
他们降于爱世,像才落笔写就的永恒诗篇,美好,又饱含希望。
神第一次踏入天界时,整个天庭为之震动。
仙君们纷纷从各自宫殿走出,惊诧地望着这些神明,天界内外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气氛,震惊、诧异、还夹杂着一丝不安。
张玉庄站在仙人之中,目光晦暗不明。
这个景象,他始料未及。
当初制定那些规则时,他本意是为了限制妖族保护人间。即便让自己成为刽子手,他也要创造一个井然有序没有妖怪威胁的世界。
但这样的打压,却造就了这些比仙君更为纯粹强大的存在。
他目光扫过那些神明,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着温和而强大的光芒,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对天地的爱意,像是生来就懂得如何守护万物,如何维持平衡。
于天地万物众生而言,这样的神明诞生,无疑是一件好事。
他们强大,没有私心,没有恶意。
可是……
张玉庄紧皱眉头,回想着自己制定这些规则的初衷,以及当时如何坚定自己是对的。
可如今,他实在动摇起来。
这些神明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天庭规则的不足。
也照出他深埋于心的偏见。
他着魔一般地想,若是没有自己打压妖族,那么,是不是会有更多这样纯粹美好的神明呢?
自己是对的吗?
自己是错的吗?
*
神与仙在天界中相处得极其融洽。
短暂的震惊之后,仙君们对这些友善又温和的神新生好感。
神也很快融入到天界各司之中。
他们和善得如出一辙,叫人挑不出错。
其中,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那只白狐狸,上界之后怒目而向,质问为什么要欺凌他们至此,凭什么草木兽不能借灵力修为,凭什么妖就该死。
这是不能在天界问出口的。
他气不过,言说自己不会在这样的天界做神官,愤恨到极致,干脆自降神格,下世去搜寻了个洞府,做妖仙。
另一个,是只凤凰。
凤凰原本就不同于寻常兽类,其出身于天地灵气孕育,独有一份风流。
那凤凰化了人身,更是风华绝代。
成天扬笑,凤眸清亮又带几分狡黠,举手投足间自有超然气质,高贵又亲和。
那凤凰给自己取名月舟,言说他不喜欢火,却很喜欢风雪,自荐着领了散风布雪一职,乐呵呵地又领了一座仙殿,提名长离殿。
顺道去酒仙处闲逛几日,不知怎的,他似乎有种特别能力,总能叫别人对他有相见恨晚之感。
就这么的,流银长袍奔窜于天界各处,带个酒壶,玩笑累了,就挑棵顺眼的树,懒洋洋地睡上一觉。
因其直率坦诚,不拘小节,即便有时任性,诸位神仙也不会讲他什么。
而这位月舟神君尤其喜欢人间风光,下去撒风布雪,总要流连段时间。
众神仙也就随他去了。
张玉庄也时常下人间,不过都是为了去探看宁恙存身那棵桃树。
偶尔在仙道上遇见月舟,双方都是点头笑过。
遇见的次数多了,也会互相问一句:“又下人间?”
时间一长,彼此眼熟起来,多讲几句话,互相也算称得上朋友。
后来有段光景里,月舟没再那么频繁往人间去,张玉庄问了一嘴,对方却笑眯眯地神秘道:“最近寻到个好玩人物,就司家那小子。”
闻言,张玉庄也只是笑笑,转头向人间去。
无数次。
他无数次来到这棵桃树之前。
宁恙残魂一如当年,不起半分波澜。
张玉庄坚信自己定能寻回宁恙,将这份执念一剖两半,一面是因为天大地大,只要还有残魂,定能寻到办法,将宁恙带回来。
另一面,他始终记得自己当年看到的。
那时的他,尚未习惯人仙之分,只记得万分悲痛之下,被提上了仙城。
宁恙之死诅咒一般日夜萦绕心头,终于把他逼到尽头。
他以仙人身份重回皇宫,无论如何也要杀了皇后。
张玉庄使了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秘术,甚至不惜用无尽渊里那些无名浓烟来围出一间密室,只为对付皇后。
那妖怪已死,如今要为悲剧负责的,只剩下了皇后和他张玉庄。
命运已然将他投进长生囚牢,折磨无尽。
皇后总得为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
却连他都说不清,是出于对皇后的恨,还是出于对自己为人失败至极的恨。
他就那样做了,面对这个女人临死的叫骂,张玉庄心中没起半点涟漪。
时隔多年,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心情。
是一潭死水,淹没他所有理智和善念,仿佛杀人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冷眼瞧着皇后痛苦而死,却只觉得心中早已荒芜一片,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可他独独记得那一天,因为在那个暗室里,他又见到了那几个人。
张玉庄确信,回顾过去,他这潦倒阴寒的人生里,曾短暂地见过他们,他们总是这样凭空出现,不声不响。
起初,张玉庄甚至把他们当做是仙人。
直到他们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密室里。
眼睁睁看着张玉庄把皇后杀了。
张玉庄确定他们不会在如之前那般消失,这个念头才出来,他只觉得身体中有什么隐秘甚至不堪的情绪沸腾起来。
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他们面上的恨意。
恨意赤/裸坦诚。
张玉庄明锐地觉得似乎有什么瞧不见的思想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处,他凝视着这几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好似这是一场注定的相遇,可他说不上来这场对峙中间,隔着什么。
张玉庄意识到,这些人似乎对他很是了解,但只了解了他命中的一些片段,如同画卷被割裂撕碎,叫他们寻去点零星色彩。
他们不知道张玉庄为何要杀皇后。
他们不晓得张玉庄当时已登临仙城。
他们恨他,却不完全了解他。
他不认识他们,又心生莫名亲近。
他们言行不像王朝中人,更不想仙城仙人。
那个玄袍男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说话的方式独特且有趣,既不像张玉庄所熟知的王朝臣子,也不似仙城中的仙君。
他说话爱笑,带有一种奇特的幽默感,仿佛在讲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笑话。
这样的说话方式令张玉庄困惑,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而不拘一格的人,即便玄袍男子立马察觉到密室里布下了无尽崖的浓雾。
他依旧无所畏惧,杀了过来。
双方动手那一刻,灵力相撞,杀意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个玄袍男子,施法时额头会绽放一朵黑莲泛着莹莹幽光,那是张玉庄从未见过的法术。
玄袍男子招式大开大合,凌厉,不留情面。
他们带着恨意来,语焉不详地说了个故事。
好似,在那个故事里,张玉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叫这些人恨他至此。
他想问问他们,究竟怎么了。
可他们再一次消失,消失之前说张玉庄身边一直有个人影。
那个人影,张玉庄看不到,他们却看得到。
他说。
那是一袭白衣。
被朱砂封了神庭穴。
那是宁恙。
他们带走了宁恙。
自从那夜冷雨凄寒孤寂收场,张玉庄从未有如此失态崩溃的时候。
他跌坐在地,心痛阵阵。
不由想,他们如此恨他,岂会善待宁恙。
但张玉庄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从慌乱中整理思绪。
所谓看到甚至是带走不过是一面之词。
他们为何而来,又为何恨意滔天,他无从得知。
即便,到了最坏的打算上。
宁恙也有残魂被他用灵力养着。
他告诉自己:不碍事的。
自那后,张玉庄刻意地在仙城中找寻,但始终不见那几张面孔,直到仙城覆灭,诞生新的秩序,更多神仙加入天界。
已是万千年光景,他再一次见到当年石室里那名黑袍男子。
那段时间,越来越多神明登天,各方灵气放炮仗似的,时不时的就得炸一回。
只有那一天,像个命中注定的日子。
毫无预兆地,天地间灵气骤然沸腾起来,金光大照,似是整个世界都在为谁颤抖。
光华凝聚,降下一场金色大雨。
天际骤然裂开一条巨缝,一个庞大身影缓缓浮现——那是一条巨龙,身躯如山峦延展,鳞片光芒威严。
真龙震撼天地,盘旋于苍穹之上,龙吟震天动地,引得百花正放,万木生辉。
光芒伴随他扶摇而上,登临天界。
一袭烟绿长袍在众神仙视线里缓缓现身,面戴精巧面具,气质超然脱俗。
仙雾灵光争相雀跃于他左右,周围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唯有此身鲜明清晰。
他缓步而来,先弯了眉眼。
自白说,他叫成意。
第142章 心歧
自从有了神明, 天界不论是对人间,还是对妖怪,态度称得上暧昧二字。
甚至, 妖怪受到神明感染,和人一样修起了正道。
如此, 即便规矩铁律放在那里,仙君们也干涉不得。
更何况, 那些有撼天只能的神明都是兽族出神,虽然“妖怪”二字念起来糙了点,但终究他们和神明同脉连枝。
要说从前对于妖怪那是打了杀了都可以, 但如今再要做什么,各司仙君都得掂量掂量。
退一万步来说。
现在天界中,不仅有神, 有仙,还有佛。
佛的诞生,是奇迹。
是天地间从未有过的契机。
佛来自于一阵温柔而深沉的钟声,响于无尽遥远之处,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生灵耳边,钟声蕴含无尽智慧和慈悲, 让所听之人不由自主地听下动作, 陷入沉思。
万众瞩目之处, 云头绽放金莲, 光芒柔和却强韧,照亮整个世界。
凡是瞧见的, 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宁和。
一个身披袈裟的身影缓缓显现, 面容慈祥,双目微闭, 超然物外。
他睁眼看向世界,世界为他绚烂。
这就是佛。
不是来自某个特定的生灵,而是由天地间所有善念凝聚而成,他慈悲、智慧、平等。
佛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众生平等。”
以其超然智慧和无尽慈悲,悄然改变着天地间的格局,另开一条觉悟之路。
西方无世祖在天边布道,吸引不少神仙前去座下听闻,甚至不少妖怪都受他慈悲感化而皈依佛门。
*
张玉庄初次质疑自己,是因为神的出现。
因为规则压迫,却让他们成为纯粹又强大的神。
那么佛的出现,就只剩下了震撼。
很长一段时间,张玉庄不断地审视自己,甚至不再干预妖怪修行,他逐渐看不清自己的初衷,深陷迷茫。
自我怀疑是孤独且煎熬的,他越发沉默。
那个曾经在天庭中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张玉庄似乎消失了,被一个常常凝望远方的孤寂身影取代。
他开始更为频繁地造访人间,不仅是为了看完那棵寄托着宁恙残魂的桃树,更是为了观察和思考。
回到天界,他开始主动接触那些神明,其中就包括成意。
成意向来有独一份的温润气质,张玉庄发现,现在的成意和他曾经在石室里见过的那个玄袍男子判若两人。
那玄袍男子锋芒毕露,言辞犀利。
而眼前这位龙神却温和得如同一泓清水,平静中蕴藏无尽力量。
反差大过天地,他试探性地向成意提起自己过去的片段,但成意只是微笑着摇头,说不记得有这样的经历。
甚至,张玉庄还好奇过:“你可有兄弟和你长得一样?”
成意被问得愣怔,而后才答:“龙族天生地养的,哪会有这样的事。”
“嗯。”张玉庄神思不明地应着,又换了个话,“那你为何总带着这面具?”
“这个。”成意取下面具,轻轻抚摸面具边缘,含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实在是因为我生了张过于招人的脸。”
张玉庄闻言挑眉,不由得被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逗乐了。
他顺着话接道:“哦?难道上神还怕被人惦记上?”
成意摇头轻笑,眼中光芒温和闪烁:“我刚化形的时候,走哪都被盯着看,实在难受,干脆就把这张脸挡起来咯,不然被瞧多了,总是脸红。”
张玉庄一愣,却没想过这龙神俊朗端方之下还有如此幽默,不禁哈哈大笑,甚至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说:“看来,这张脸果真是天地间的灾难。”
成意也跟着笑:“这就言过了。”
神仙郎目立于云端,气氛愈发轻松愉快。
张玉庄更是确信,眼前的成意和那玄袍男子绝非同一只龙。
起初,他也只是出于好奇接近成意,却不想几番对谈,居然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他们常常品茗论道,或是漫步于云端谈天说地,像人间的朋友那样。
成意对天地万物都怀着一种近乎赤诚的热爱,这种热爱感染了张玉庄,甚至悄无声息地温暖了他那些深埋于心的阴暗旧恨。
也是因此,张玉庄才逐渐从自我质疑中走了出来。
他想,凡事并非一定要有个对与错。
那段时间,天界和谐无比,只是出过几个笑话,被神仙们说过几次。
讲长离殿那只凤凰绑了司家一个娃娃下界,结果遇着群妖反噬,一神一仙差点死在那场妖海里,回界来也不知怎的,那司家娃娃也是个有脾气的,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和凤凰待一处。
正好那段时间成意准备搬进浮念殿,张玉庄乐得去帮忙。
倒是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仙童来报说月舟神君登门拜访,张玉庄回想片刻,才将这个名字和那个洒脱凤凰对上号。
天界如今神仙众多,能让张玉庄记得的已然不多了。
实在是因为这凤凰太过闹腾,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张玉庄还记得这凤凰在天界宴会上喝得酩酊大醉,竟然化回凤凰原形,差点把整个宴会厅给一口火烧没了不说,差点把他自己都给当场烤熟。
这还不算,他不久后又去把天帝的仙袍染了色,花花绿绿的,美其名曰为天庭增添生气。
确实生气,老天帝气得胡子乱翘,又拿这个混账凤凰没有办法。
诸如此类的事情实在太多,之后凤凰就消停了段时间。
算算日子,也就是从那回在仙道上张玉庄和他打了招呼。
月舟神秘兮兮地说自己寻到了个好玩的。
之后他去了人间许久,才回来没几天,就寻上门来。
张玉庄愣怔之后,也就让仙童把神君请进来。
张玉庄也好奇,因他和月舟不过点头之交,说过几句话也都是寒暄。
能有什么事,让月舟亲自上门来。
他正思索着,月舟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袭流银长袍随着轻快步伐飘逸,凤眸中光芒狡黠。
“哎呀,玉庄!”他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哇。”
好似他们之间熟络不已似的。
张玉庄愣怔之后,起身相迎,温和笑道:“月舟神君别来无恙,不知这番登门有何贵干?”
月舟毫不客气地寻了个位子坐下,摆了摆手道:“叫神君就生分了不是?叫我月舟就行。”他说话间凑近,眨了眨那双勾人的凤眸,“我听说你在天界仙脉甚广,所以特地来找你帮个忙。”
张玉庄谦虚摇头:“不过都是传言罢了,还请月舟说明我有什么可以帮你?”
月舟一听这话没顿时眉开眼笑,一拍大腿开门见山道:“是这样的,司家,有个叫司江度的,听闻他们那族里无赖长辈把他父母的长明灯扣下了不给他,我想把灯弄到手,你有高招没有?”
张玉庄闻言,不由深思起来:“司氏一族也是天界上的老族了,他们家事,外人插手恐怕不合适。”
月舟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的,再说,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可怜孩子被欺负不是?”
他一口一个“我们”,一句一个“咱”。
说得顺口极了。
不过张玉庄却因为他主动提起司家,想到了当年另一桩事情。
这也算是一件尘埃落地的旧事。
当时,神明刚刚出现,天界混乱过一阵子。
有些仙君固执己见,认为这些新生的神兽威胁到了仙人的地位,其中更有甚者扬言要剿灭所有尚未得到的神兽,包括凤凰一族在内。
那仙君言说若让这些畜生爬到仙人头上,势必要翻天,他不能坐视不理。
局势一度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爆发一场惨烈冲突,也就是这时候天帝下令,命各司派出仙君前去搭救那些神兽。
保护凤凰一族的重任落在司家,那场混战里,司家那支队伍全军覆没。
司家更是因此元气大伤。
这场混战不仅是天界的伤疤,更是张玉庄的痛。
他隐约看到了贪欲和蔑视在天界肆意横生,仙君们恐惧于神明的强大,更害怕因此失去掌权资格而被取代。
不仅造成了巨大伤亡动摇天界根基,更揭示了天规的脆弱,暴露权力结构中的裂痕。
张玉庄意识到,他精心设计的规则,居然能衍生如此不公和黑暗。
正是这份痛彻心骨的认知,张玉庄才逐渐对妖怪收手陷入自省。
此时,又见这月舟说起长明灯。
长明灯是神仙生命与神力的象征,只有一种情况长明灯会被扣在别人手里。
那就是这个神仙已然殒没。
而近些年来天界灵气充沛,仙人长生。
这说明那司江度父母已然殒没,而司江仙君极有可能死在那场保护凤凰的战争里。
此时此刻,月舟还在他对面期待地等着回答。
张玉庄喉头一哽,干脆问:“你如此中意那司家的娃娃,你可知他父母……”
是因你而死。
后半句他没能问出口。
月舟却听得明白,他笑容微微一滞,但很快又绽放开来,只是这次笑得多了几分无奈。
他直视着张玉庄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月舟声音低沉了几分,但依旧明朗坚定:“正是因为知道司江度父母因护我而死,他失了庇护,在天界里无依无靠。”
他眼眸蘸光,轻声说:“如果我都不对他好,那么还有谁会疼他?”
话中包含诚挚和责任感,倒叫张玉庄为之一震,他没想到这个玩世不恭的凤凰神君,心中竟有如此深沉情感。
月舟继续说:“我欠司家的,自个都不晓得拿什么还,我也没法子回到当年,大吼一声‘我不乐意做神,你们也别来保护我’这种话。”
张玉庄陷入沉默。
他在月舟身上看到了那份难得的坦诚和光明,这与他创建天界的理想神仙不谋而合。
片刻后,张玉庄做出决定:“我会尽力相助。”
月舟一听有戏,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这么个大好人肯定会帮我!”
张玉庄被逗笑了,暗自垂下眼眉,喃喃说:“我算好人吗?”
月舟没瞧清他的黯然,大大咧咧把张玉庄从座位上拉扯起来:“走!我请你喝酒去!”
这凤凰当真爱酒,张玉庄不禁莞尔,“月舟是要用美酒来贿赂我?”
月舟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帮人是快乐的,喝酒也是快乐的,这叫双喜临门!”
张玉庄被他拽着往外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从长,紧你便宜行事就好!”
月舟兴奋地头也不回,什么话都答应。
张玉庄是个说到做到的。
没几天,他就真的帮月舟弄到了长明灯。
当他带着长明灯去长离殿时,凤凰又惊又喜,欢天喜地接过来,郑重放于桌案上。
月舟凤眸里燃着星星,像个孩子一样围着张玉庄转圈夸赞,银色长袍飞舞个不停。
张玉庄问:“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月舟还是神秘兮兮地表示他自有主张。
隔天,那凤凰又闹了个传闻出来。
说是月舟上神精心打扮一番,大驾光临司氏一族仙府,从司家后辈中挑了个娃娃回长离殿作伴。
又因为凤凰和司家中间那段抹不开的缘分,这件事传出来,被仙人嚼来嚼去,难免多了几分旖旎。
张玉庄听见这故事时,正好在浮念殿里和成意闲谈。
“自我上天界以来,倒时常能听见这位月舟的故事。”成意道。
“他呀,有趣得很。”张玉庄莞尔说,“你们合该认识认识。”
他说这句话时,倒也没想过成意和月舟第一次见面会是在那般场景。
那一声巨响撼动九天时,神仙们只当是不是又有某位大能登临天界。
可这次不同。
腥臭黑风自不成眠掀天而起。
自从当年张玉庄一件破世断了仙城,并将所有投崖仙人封锁在那暗崖之下,他再也没去查看过。
如今,确是从那崖底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那声音诉说着无尽愤怒,像是终于找到了个宣泄出口。
一个庞大而扭曲的怪物从深渊爬了出来!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哀嚎,它肮脏丑陋的姿态,无疑是对天界最大的嘲讽。
它狂奔起来,冲撞一切阻拦,在仙海浮云中瞧见了张玉庄。
怪物狂奔而来,张玉庄深知这是自己过去决策的恶果,天地颤动,每一下都震在他的心口上。
成意闪身挡在他前面,霜白光芒自他手中迸发,直击怪物胸膛。
怪物被这一击打得踉跄后退,遂仰头发出长啸,那声音中蕴含着千万年的不甘和怨恨,另众神仙胆颤。
谁都不能理解,为何在九天之上,会有如此滔天恨意。
随着这声啸,无数黑色怨气自怪物口中喷涌而出,直冲天际。
怨气所到之处,云天开始扭曲、撕裂。
当下神仙们分成两拨,一队去阻拦怪物,其余的大部分,纵风去往天漏边缘。
天穹破了个洞,宛若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天际不断扩大,连它周围的星辰都在摇摇欲坠。
黑紫电光不详地闪烁着。
众神仙奋力施法,试图修补这道可怕的裂痕。
金光、神力、法器潮水般涌了过去,却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眼看着天漏越来越大,整个天界脆弱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都要支撑不住而坍塌。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玉庄再一次深感无力,好似这漏洞并非出现在天上,而是深深烙在他心底。
难道当年销毁仙城不对吗?
难道善恶不能有报吗!
危机关头,一位精通天地法则的仙官匆匆赶来,神色凝重地给了个建议:“诸位,我们可以行祸水东引之法。”
成意脸色并不好看,眉头紧锁地问:“此话怎讲?”
那仙官紧了紧牙,挣扎片刻才说:“人间有处灵山,那是一处灵地,不靠天不靠地,便能有源源不断的灵力。”
“说是……说是人间天界也不为过。”
那仙官继续解释道:“我们可以将这天漏里的幽怨之气引到那处灵山,灵山这么千百年里已然有了足够的纯净之力,或能抵消一二。”
“剩下的,我们天界再出手便能镇压。”
然而,话音刚落,就有一位年长的仙君站出来说:“此举不妥!那处灵山并非无主之地,据我所知,那里栖息着一群玉兰树妖,这些树妖天性纯良与世无争,正儿八经地修行多年,眼看着就要集体成仙了!我们身为天界神仙!怎可行这不义之举!”
这话似有雷霆之力,砸到了诸位神仙心坎上。
另一位仙君站到这位老仙君背后补充道:“若是将这怨气引到那里,是要给那一族带来灭顶之灾的!诸君自然知道,怨气汇聚之地,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么做无疑是将那些树妖变成不详之族,害他们人人得而诛之!”
成意听罢,决绝地反对道:“我们不能为了自保而牺牲无辜生灵!这样不配为神为仙。”
但依然有仙官动摇,低声说:“若不如此,整个天界坍塌,到时候不仅是那树妖,所有生灵都将遭殃。”
成意看向说话的那个仙官,此刻他脸上早已不见平日里的温和模样,目光冷冽如霜。
他唇角含着一抹讽笑:“这是什么话,天界塌了死的不过是我们这些神仙!关人间什么事,又干众生何事!”
那仙官出言反驳:“你倒会说,有本事你去把这天漏补上!”
一言落地,众神仙目光都落到成意身上。
包括张玉庄。
接着,他见到了此后折磨了他万千年的景象。
成意冷眼扫过众仙,眼中闪过一次决然。
刹那之间金光乍现,云雾翻腾见,威严金龙冲天直上。
这个龙神平时太过温润有理,自带着一股从容气质行走天地,几乎叫大家忘了。
龙,是带着桀骜而生的兽。
他们骨子里带着亘古不变的骄傲,浑身流淌着不逊的烈焰,以无可阻挡的力量撞破一切陈规旧矩。
降世而来,向死而生,太阳般光明又伟大,灼烧每一丝阴暗沟渠里的尘埃。告诉天地:强者不凌弱,神明不负众生。
金光耀目,张玉庄只觉得自己心脉为之沸腾。
他立马意识到了成意的打算——这位龙神竟要用自己这一身去堵住天漏,哪怕性命消散,只要能救下那一山无辜的树妖。
张玉庄心神不宁起来,他无法想象,天地间怎么会有如此伟大而无私的存在。
他习惯了世人带着贪念和欲/望,即便是神仙也不能免俗。
但也正是有这些念头,人才是人。
人仙两界也因为这一点而保持平衡。
成意如此做,不仅是对众神无声的谴责,更是直接挑战了张玉庄一直所坚信的平衡。
也是这一刻,张玉庄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或许是错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命运的齿轮一转再转,把他碾得体无完肤。
巨龙盘踞于天,对众神仙降下无声谴责。
张玉庄脑中混沌一片,但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纵云而上,拿出法器,很快来到金龙身边。
成意似有所感,眼眸转过来瞧了他一眼。
对视。
张玉庄之后因这对视响了许多。
也是因为这一眼,这一次并肩。
所以才让成意之后如此信任他,也因此,他才有了机会伤害他们。
当下张玉庄却未想那么远,一心一意想跟着成意一起堵住这天漏。
怨气四溢,一仙一龙略有吃力。
随着张玉庄动身,更多仙官加入他们,准备以命相搏。
但那位最开始精通天地法则的仙官已然默默催动了法诀,一道金光自他掌心射出,直指天漏。
天漏中那些怨气得了号召一般,汇聚成为黑色洪流,从成意和张玉庄身边呼啸而过,直冲人间那处无辜的灵山。
成意发出一声龙吟,悲愤无比。
他试图以身躯阻挡那些怨气,但不过是杯水车薪。
滔天怨气得了去处,万般阻拦不得。
天漏缓慢愈合。
一群无辜树妖迎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狂风掀着怒意,成意一言不发,冷着脸化回人身。
张玉庄亦是面色复杂地紧跟其后,众神仙让开身子,给他们让了条路。
路的尽头,是那名施法的仙官。
但一句质问都没来得及开口,因为那名擅自施法的仙官已经奄奄一息,身体逐渐融入虚无之中。
天漏何其庞大浩瀚,要引导如此强大的怨气,他甚至燃烧了自己的本源之力。
仙官抬起头,面容灰暗枯槁,一眼看过来,悲伤、决然、还有一丝歉意。
“我的挚友,恩师他们都在天界。”仙官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让他们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成意眼底那些怒火也随之熄灭。
他缓缓垂下拳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乱局尚未结束,一声巨响打破这处死寂。
听得天边有谁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月舟!”
成意陡然回神,迅速和身边的张玉庄对视一眼,闪身而去。
他们赶到不成眠时,那怪物仰倒着向后砸进黑崖,一银衫云袍不管不顾地朝那浓雾中一抹湛蓝伸出手,大喊着“司江度”也往里跃。
张玉庄先一步拢了法障扯住后头那位,跟他打起了招呼:“月舟,莫慌呀,你那朋友无需担心。”
月舟哪里听得进去,满心满眼只瞧得见浓雾黑崖里的江度,低低骂了一声什么,就要挣脱开。
此刻成意朝着崖底伸出手,再给那怪物加了一层封印,顺便把下坠的那名仙君拉了回来。
张玉庄这才松开月舟,介绍道:“这便是浮念殿的……”
成意此刻心情不大好,脑子沉沉的,下意识想向这位月舟神君点个头边罢了。
没承想月舟凤眸一竖,凉凉扫了眼刀过来:“狗屁东西,早不过来。”
*
缘分实在是个再其妙不过的东西。
天漏过后,天界上下莫名沉重起来。
那一天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刀刻斧凿一般被众神仙铭记。
讨论的中心,却始终停留在成意龙神身上。
张玉庄所过之处都能听见几耳朵褒贬不一的话。
赞扬的,说成意是神明品格,维护了道德和正义。
不支持的,说成意太过拎不清了些,为了一群树妖,甚至逼死了自己的仙友。
张玉庄去浮念殿找成意,却得知上神下界许多天了,再问,才知他自个下去四处帮那些树妖避难,挡灾。
浮念殿仙童知道自家神君和这位仙君向来交好,更知道当日灾祸面前,也是这位仙君头一个站到神君旁边。
是以,说完神君去向后,他不确定地问:“神君此去恐怕艰难,仙君可否去相助一二。”
张玉庄垂目听着,良久说了声:“我知道了。”
离开之后,留着个小仙童在原地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没下界去寻成意,也没再往任何地方去,只是回自己仙殿里落了锁。
就这么枯坐殿中,不分昼夜。
迷茫之中,他才惊觉自己已然深陷泥沼。
初衷化在浓浓瘴气里,他只能靠着两条腿带着自己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四周望不到岸,前也不是,退也不成。
规则总是束缚善良。
正义和自保之间该如何选择。
他看到了龙神光耀万丈的模样,也瞧清了自己无力的狼狈。
眼睁睁看着自己制定的规则被一次次推翻。
若他因为自己初衷而建立的规矩有错,那他的初衷难道也是错的?
“妖怪执念太深,稍有差池便可轻易祸害人间。”
“我要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人可凌驾万物之上。”
昏昏暗殿里,仙君喃喃着自己的初衷,生怕少说一遍他就会忘掉。
“必要的牺牲,为了大义而牺牲,也是可以的。”
他手指缓缓摩挲过腰间那枚玉环,确定为了世人好就是他的初衷。*
之后成意再回来,张玉庄再去浮念殿,他们对那场灾祸都闭口不谈。
他们心知肚明,如今规矩森严,神明强大无比,但又因为他们是在太过强大,所以天界严格限制这些神的出入。
虽也给足了体面,对外只说局势动荡,保护诸位神明,私心下如何,大概只有天界里那几位掌权的老神仙知道了。
但这次天界为了自保害得整整一山树妖遭此无妄之灾,实在是丢理又丢面的事。
是以,即便大家都知道龙神成意经常私自下界去帮助妖怪,也都当自己不晓得这回事。
天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气氛太过压抑,不可说的情绪萦绕在众神仙心头,天界恍若热柴和凉水上的蒸笼。
如此岌岌可危着,不确定地等待起下一场灾祸。
热茶滚水,张玉庄将银盏推到成意面前。
自他从人间回来,眼底总是蕴着化不开的愁色。
张玉庄瞧得见,却只口不提。
“情况如何?”他问,“那座山。”
成意摇头说:“怨气落地,整座山都被毁了,树妖设下的法障瞬间崩溃,无力抵挡,当场死伤大半。”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然后人,很多人冲了进去。杀戮、破坏。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勉强救下来几个,但不知能活下来多少。”
透过成意这话,玉兰树妖当日的惨状缓缓铺开在张玉庄面前。
整座山被忽如其来的灾厄笼罩,哀嚎遍地。
“修炼有方,都化成人形了。”成意垂目瞧着自己面前那盏茶,“大人护着孩子,爱人护着爱人,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没错。”
成意没有用“妖”这个字。
他说了“人”。
妖怎么会是人呢?
张玉庄没明白这句话为何会狠狠刺中他的心绪,引得他眼皮一跳再跳。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玉环,沉沉叹了一口气,不做回答。
成意终于提起那个所有神仙都闭口不谈的话题。
“关于那位仙官。”
张玉庄一怔,摇头轻声道:“还是别说了吧。”
成意快速地抬眼看他,又垂下眼皮继续说:“他的选择……”
他斟酌着用词,缓声道:“我不赞同,但我能理解。”
闻言,张玉庄抚着玉环的手指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了一般。
成意皱眉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了正义,为了规矩,要迫使好人去面对可怕的选择。”
“有妖会为这个选择受害。”张玉庄说,“但人不会,神仙也不会。”
成意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难道全天下都如此敌视妖怪是对的吗?”
张玉庄回:“妖怪,执念太深。”
“难道人就没有执念,难道神仙就没有执念吗?”成意皱眉道,“难道向来如此就是铁律就不可违背吗?”
张玉庄被这句话震住片刻,没有接话。
成意似乎也深知这个问题并非一句两句可以说得轻的,态度稍有缓和,问:“你有过想要保护的人吗?”
张玉庄垂眸凝视腰间玉环,坦诚道:“以前有过。”
“如果要为了救他,而去手染鲜血,你会吗?”成意摩挲着茶盏边缘,看着水纹涟漪。
张玉庄却将原话奉还:“你有过吗?你会吗?”
成意停下动作,正正地看着张玉庄。
“我或许以后会有,我不会。”
此话入耳实在过于轻浮和幼稚。
张玉庄苦笑之余,眉目中不禁染上些许沧桑,无奈道:“那是你没有过,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
成意立时道:“即便走入死巷,即便再有渴望,也不是迫害无辜的理由。”
张玉庄为他这幅神色莫名烦躁起来。
世上哪有那么多利索当然,他这双眼瞧过太多,正义从来都不能安然无恙地去到该去的地方。
他试图平息内心的烦躁,但只要一瞧见成意那双眼睛,总要前功尽弃。
“成意,改变不能一蹴而就。”终于,他开口道,“我希望你知道,规则或许会有不公,但它初衷一定是好的。”
成意沉默地饮下已经凉透的茶,说:“我不知道。”
张玉庄深深地看着他:“我希望你能知道。”
妖和人不一样,妖是无可救药。
成意不再说话。
他们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
阴霾总会散去,不久后便能一切如常,好似伤疤只要盖住不让人瞧了去,它就从未存在过。
因着这次对话,他们再相遇,打眼瞧去,对方面上都有尚未化去的冰霜。
直到那天,张玉庄远远地就看到成意眉目舒展,好似他才上天界时那样。
端方公子,温郎如玉。
任谁看了去都会被染上好心情。
张玉庄也为此心情松快几分,言语间重回打趣:“这是什么好事,让我们龙神愉悦?”
被问到心情,成意甚至愣了会神,复有从容起来,好笑道:“有那么明显吗?”
“有。”张玉庄扇着折扇,“大老远就瞧见你头顶飘着朵彩色祥云,要多明显,有多明显。”
成意听了这话,莞尔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段日子,尤为老仙一直邀请我去他人间的流云观赴宴,帖子递送多回。”
他一顿,笑意稍敛片刻,复又笑起来。
“你也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天界,名声不大好,就想着去走动走动。”
“哦?”张玉庄饶有兴趣地问,“流云观?那可是个风雅之地,看来是遇见谁了?”
成意笑着摇头:“倒是遇到了个有趣的人物。”
这般神秘的笑意,简直和当时月舟遇见江度时如出一辙。
张玉庄来了兴致,扇子一收:“能让你这般的,想来是个人物,说说?”
成意是一块温吞吞的冰,表面上瞧着清澈透亮,实际靠近了才知道凉。
毕竟,张玉庄认识他这么久,从未见他因为什么事而如此开怀过。
成意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但仍是不答。
张玉庄也不是个刨根问底的,言说让他请自己一顿酒便罢了。
此后他依旧频繁去往人间,偶尔也会受月舟感染,给宁恙附身的那棵桃树带些酒和甜糕。
坐那说说话,心情也好。
倒是从那开始,成意也开始频繁往人间跑。
偶尔仙道上见着,问了他也不讲。
直到,成意从人间折返回天界。
浮念殿里多了一只玉兰树妖。
第143章 弥错
成意带得隐蔽, 甚至还有一只狐妖。
待张玉庄知道这件事时,是在月舟涅槃失败之后了。
对于友情二字,张玉庄实在算得见识浅薄。
过了很多年, 直到他彻底失去了月舟和成意这两位朋友,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那里。
但那个时候, 他更是无法回头了。
眼观当下,张玉庄得知月舟身体抱恙, 还是偶然听见药仙哭丧着脸喊冤。
得了句关心,老仙那些愤懑便如寻到了救命稻草,只管抓着往上攀。
“门槛都被踩烂了。”药仙苦不堪言, “月舟神君因着不成眠一战损耗过多,又正好凑上他们凤凰涅槃。”
“老仙没都不明白凤凰涅槃是个什么事儿,这要我如何医去?”
“月舟神君何等金贵, 要是被我们治出了个三长两短,填上我们整个药仙府都不够赔的。”
张玉庄微笑着听老仙君诉苦,心中却暗自算了算时日,思绪也随之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实在不记得,自从他毁灭当年那个仙城到如今过去了多少年。
回到他才从人间登临仙城那一天。
他刚失去宁恙,又转头走向另一个寒凉深渊。
那时, 莫要说妖, 便是人都没甚重量。
仙城一毁, 他重新创立规矩, 希望所有草木鸟兽安心存在于属于它们自己的生存之道里。
不妄图掠夺,那么人和万物就能平等几分。
再将因果和道德强大, 人间也能逐渐走向平衡。
善与恶, 本来就分不开。
也曾因这规矩,过了许久的安生日子。
虽然依旧有妖怪冒头, 但他们越了线,便人人可诛。
如今,兽换了一种方式越界,得道成神,带来真正的光明和大爱。
便受到如此尊崇。
所有人都必须承认,神明诞生,造福人间。
可张玉庄疲惫地想:这究竟是成了,还是讽刺?
药仙唤了几声“玉庄”才把他思绪拉回现境。
张玉庄谦卑恭逊地为自己的走神道声抱歉。
药仙浑不在意,只是不住地摇头叹气:“我知你与月舟神君交情不错,也是,月舟神君性格活泼,谁都喜欢他。”
“就是那司江度也太不讲理了些,若你得了空,帮我劝说劝说可好,药仙府当真治不好涅槃。”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没有在给张玉庄回旋的余地,除了答应下来也别无他法。
劝说两句,对张玉庄来说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倒是猝然从药仙口中听到“司江度”三个字令他甚感新鲜。
如今天界不缺乐于攀附之辈,当日不成眠一战,彻底打响了几位神仙的名号。
其中就包括跟随月舟一处将那怪物打进不成眠,又险些为此同归于尽的司江度。
他声名鹊起,甚至让司家那些曾经低看他的长辈都回头来巴结。
这些事,张玉庄也听去了几耳朵。
之后,他也找着时机,期望能在哪条仙道上遇一遇司江度。
但自从月舟开始涅槃之后成日昏睡,长离殿的另一位仙君就要担起布风散雪之职。
实在难得一个偶遇。
终于见面,还是因张玉庄撞破司江度打算直接从药仙府抢人。
“你们总得去个守着。”
司江度丝毫不管尊老爱幼,将老仙官拉得脚步虚浮踉跄。
即便抬眼瞧见张玉庄也很快移开视线。
自从不成眠一战之后,张玉庄明显能感觉到司江度总对他莫名敌视。
但如今既然事关月舟,又因着已答应过老药仙要劝说一二。
张玉庄主动上前寒暄:“哟,这不是长离殿的江度真君嘛。”
面对如此热情,对方却只是冷冷地回了一眼,连基本礼节都没施舍过来。
张玉庄并不在意,笑着继续说:“你果真是为了月舟忙碌啊,不知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被月舟拽着的老药仙见有仙君来给自己结尾,立时求生欲爆棚:“是啊,听说张仙君对神兽情况颇为了解!”
听到“神兽”二字,司江度手中用力多了几分,老药仙立时改口:“再说了,张仙君和月舟上神交好。若是遇到什么难题,总比我们有办法些。”
司江度没听进去,依旧冷着脸要把老药仙往长离殿拽,背影无比倔强。
张玉庄跟在后头循循善诱道:“我当真对涅槃一事颇有谅解,我晓得月舟此时恐怕情况不佳,若我有法子可帮助他,只需你把这老仙官放回去呢?”
这话果然引起司江度的注意,他打量着张玉庄,似在权衡利弊。
张玉庄乘胜追击:“况且,若是月舟有什么不测,恐怕你我都难辞其咎,况且若是天帝知道我袖手旁观,我也解释不过去不是?”
司江度皱着眉头,半晌松开了老药师,沉声说:“圆滑事故。”
张玉庄笑着摇动折扇不多辩解。
去看了之后却无大碍,只是凤凰火象,涅槃临近始终会烧得不舒服罢了。
张玉庄给出几张清净咒,司江度倒也正儿八经地接了过去。
“不过。”张玉庄状似不经意地问,“当日你们瞧着那不成眠底下爬出来的怪物,究竟是何模样?”
这才是他必须来长离殿的原因,张玉庄无法解释为什么当时用破世剑封印进不成眠中的仙人没有消散,甚至还攒了那么多怨气。
此一时能将怨气祸水东引,彼一时再来一遭,恐怕当真会祸害众生。
可惜月舟此时昏睡沉沉,不过问司江度也是一样的。
想必那日之后,寻到长离殿来问这个问题的仙官定然不算少,司江度才听见几个字,眉头又皱了起来。
张玉庄一看这表情就晓得他多半是把自己也当做来盘问的了。
遂折扇一开,满腹诚恳道:“你可别误会,我向来闲得很,就是好奇心太过。这事都怪成意,我当时有心多看两眼,结果都没能看清,他一巴掌把怪物拍下崖底了,这不是让人心痒难耐吗?而且,你差点和那怪物一起掉进去,想必你肯定瞧得最清楚咯。”
闻言,司江度目光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听闻当时你们因天漏那事气得不行,你居然还能有闲心来管一个怪物长什么样。”
张玉庄笑意一凝,眨眼间恢复如常。
“烦人的事已经那么发生,我总不能为之一直恼恨下去。”
他轻松地笑着:“我只会看前面,我从不回头望。”
也不知司江度听进去多少,但也没再提天漏的事,倒也如实相告。
“没什么奇怪的,长毛长脚,浑身怨气,臭气熏天。”
不论张玉庄再如何问,司江度翻来覆去就只说这几个字。
之后愈发不耐烦起来,赶人意图明显。
张玉庄也没多说什么,临走讲了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他。
司江度臭着脸点了头。
回仙殿的路上,张玉庄努力压制着内心那些思绪。
他开始理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个怪物。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此追问只是想为天界和人间造福,早日把那些陈年旧怨彻底消灭。
但还有其他声音纷扰着冒出头来,说他有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事实是。
兽类可以突破禁锢成神,他的规矩是错的。
事实是。
有个地方出了错,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正。
事实是。
他想找个人倾诉,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张玉庄无措地去了浮念殿,得知成意下界还没回来。
他想着要么等成意回来之后和他讨论一二,结果过了段时间,等来了月舟涅槃。
这一次,还是老药仙托仙童来向他寻求帮助。
说是长离殿上天火肆虐,想是上神即将涅槃,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
得知消息后,张玉庄想也不想就往外赶。
大老远就看到仙殿层层之上,赤红烈焰吞噬着云霄,将祥和云霞烧成了炼狱,火舌如利刃一般撕裂云天,裂痕处燃着黑气,触目惊心。
热浪和罡风裹挟在一处,远远望去,视野被烧得扭曲变形。
长离殿就处于这片天火正下方,显得渺小又脆弱。
张玉庄甚至危险,正要闪身过去。
忽而脑海中响过一道声音。
“你这是要做什么?”那道声音如此质问道,“月舟即便成了神,也是破坏了你规矩的兽。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吗?任何草木鸟兽生了智,都会是祸害。”
“你看不到吗?他们是如何的强大,要是其中哪一个生了异心,降祸人间,哪怕只是万一。你认为,人间扛得住这万一吗?”
“你可看见了,就是这个祸害引来天火。”
这声音如毒蛇般缠着他的心智,不容挣扎。
在那瞬间,张玉庄当真期望月舟真能如此烧死在长离殿里。
意识到了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张玉庄只觉得透骨寒意。
他发现自己当真已站在原地。
终于,矛盾和挣扎纠缠着化作怒意。
他无比愤怒于自己当下的软弱,更愤怒那个自己亲手定下的规则。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朝着长离殿奔去。
倒是在门口撞见个意料之外的仙君——那是司家长辈,正幸灾乐祸地倚在门外看热闹。
撞上刚布风散雪回来的司江度,死活不让他进殿。
言语间甚至提起当年司家保护凤凰的事情。
司江度面上迷茫起来,可殿里头天火大作,已耽搁不成。
“这可是你杀父仇人,就让里头那妖孽被烧死算……”
一张狞笑的脸,写满了对于神明的刻薄。
张玉庄瞬时想起自己方才心中那些妄念,不由得怒火愈盛,不再多言,直接朝这司家老头出手,寒光大作。
“滚开!”
那老头像坨死面一样被砸去墙上,张玉庄落地痛骂一句也不能解气。
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在骂那个老头还是在骂刚才心生妄念的自己。
总之一团怒火就此郁结于胸,又瞧司江度还发着呆,更是恼火,扯着他就进了长离殿。
可月舟涅槃还是失败了。
张玉庄细查灵脉发现他损耗太过,想来也是因不成眠那一战没能修养好。
可,不成眠会有这般怪物,也是因为他当年……
思及此,胸口那团郁气又作起妖来。
张玉庄转头出去药师府寻仙君过来瞧,折返回来,隔着几步远听见月舟似乎在和司江度谈心。
说他父母的事。
张玉庄不禁想起当时月舟来寻自己找门路取回长明灯时那豁达通透的模样,不由得又把司江度拉出来教育一顿。
他虽未经历过,但至少看得出来长离殿这一仙一神绝非搭伙作伴那么简单。
他不懂那些情意,却也听过“情爱”二字。
当下更是用这两个字把司江度训了一顿。
他其实只想说:珍惜眼前人。
没来得及珍惜的后果,他实在清楚得很。
司江度倒也是个能听得进去道理的,平日里瞧着冰碴子一个,极其不好相与。
没承想被张玉庄如此指着鼻子教训一顿,居然还显出几分乖驯来。
见此,他心里头那团因妄念而生的怒火也压下去大半。
但他明白,月舟这回涅槃失败。
一则,是因为不成眠那个怪物。
二则,是因为天火引来幽怨汇聚,而那些幽怨本该归于幽都。
可幽都现下没有冥王,多年也有过仙君想要以身吸纳万古幽怨,终究落得个魂飞破散的下场。
创建规则时,张玉庄险些燃尽心血。
只为了让人可以脱离命运摆布,是以他毁了命格,毁了名册,将命殿烧成黄土一堆镇去北山之丘受尽诅咒,不得生草木,不得落鸟禽。
让一捧黄土如此孤寂,算得上诅咒。
张玉庄实在明白仙城中摆布凡人的都是那些仙人,当年也被他逼得死的死,逃的逃,他只能降怒于那座命殿。
是以,哪怕天界到如今这般地步,也没有过所谓命仙或是命册。
但那些幽怨又恨着命,怨气太重消解不得,日复一日地怨着。
这个也是错。
张玉庄动了些心思,但仍未想好对策,囫囵安排几句,教司江度怎么照顾月舟,自个出殿去,纵云去浮念殿寻成意。
仙童依旧恭敬道:“自家上神还未归殿。”
他说得顺口,张玉庄都没来得及从云头下去,无奈之下只好问说可晓得上神去了何处。
仙童只摇头说不清楚。
张玉庄又无可奈何地回了自己仙殿,枯坐许久,才收到了成意送来的灵笺。
“怎的要在这里相见?”
张玉庄缓步走着,站在几步开外,环视一圈周围。
天界多美景,近些年来许多登仙之辈出身人杰,乐于把人间那一套风雅融进天界里,恰如此处仙谷幽静,几树古柏缀在苍翠青竹里。
小亭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是个谈秘密的好地方。
“怎么,你那浮念殿宝贝得很,轻易进去不得?”
这样的打趣在过去发生过无数次,唯独这次成意在听到“宝贝”二字时面上凝滞一瞬,之后更是起身郑重行礼:“实不相瞒,我视你为知己,这一件事,只能与你相商。”
见他如此,张玉庄也收敛了玩笑。
更是想到自己连日来思考的幽都之事,此时正是个商量的好时机。
他微微颔首:“既如此,你且先说。”
成意送来感激一笑,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卸了力。
复又如此整顿旗鼓半天,才目光炯炯地问:“你可有中意过谁?”
张玉庄见他如此神情,只当他或许要说个什么惊天大事出来。
毕竟成意向来稳重又端方,哪有过这么支支吾吾的时候。
他也知道对方正紧张着,催促不得,是以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会有什么大事。
北山之丘塌了?
万古幽怨又作祟了?
还是不成眠无尽渊又塌了?
他创建的规则又出错了?
张玉庄把自己想的不安起来,却未料到是这么一句问。
他在成意紧张又期待的神情里,确认自己当真没有听错。
张玉庄没有及时回答,第一反应竟是开始算起了成意芳龄。
想他天生地养的野龙一条,从一颗蛋到一条龙怎么也得上万年,得道成神又是上万年。
如何都算不得年轻。
“你这是,老龙思凡了?”
张玉庄好笑道:“你是天天看着那凤凰和司江度黏来黏去的,给自己看出想法来了?”
成意抿了抿嘴,面上有几分窘迫,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你可有中意过谁?
张玉庄倒也认真思索片刻,手又不自觉地握了握腰间玉环,但他自问,从那段失败的人生里再怎么抠抠捡捡,也寻不出半点情爱的意味。
倒是有个宁恙。
“我应该没有过。”张玉庄给出回答,又问,“你自己中意了谁,做什么要先来探我的底?”
说罢,他折扇一开,挑了挑眉笑道:“莫非,是哪族仙子,你不好去开口?”
成意目光闪了几闪,没有回答,只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中意,但月舟说过,中意就是想待在一起,会因为他高兴而高兴,会想见他。”
张玉庄听完,点评道:“月舟教的你也敢信。”
成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非要说,或许就是不愿他出事,不愿他受苦,可他一直在受苦。”
张玉庄听着听着,笑意渐渐淡了。
成意才缓缓说:“他是一个妖。”
张玉庄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听着成意补充完。
“玉兰树妖。”
他久久未能言语,对面的龙神也就一直安静等着。
张玉庄紧紧握着腰间玉环,可这枚玉环终究没有那个人的温度。
他想起因妖怪蛊惑人心而失去宁恙的痛苦和挫败,诅咒一般绕着他的骨血生长多年。
闭上眼,他又想起近期种种事情。
不成眠的怪物,月舟涅槃失败的病容,那个执意施法的仙官,那一山无辜受灾的树妖。
这些画面抹着血,同他张玉庄息息相关。
他缓缓睁开眼。
“成意。”张玉庄声音略带沙哑,“是那座灵山里的玉兰树妖吗?”
成意点了头,无声做出回答。
张玉庄垂下眼,握着玉环的手渐渐因为用力而泛白,好似一颗心也被这样捏着,不然怎会这般密密麻麻地刺痛着,那些内疚和不甘在拥挤闭塞中避无可避地撞着翻腾起来。
规则当真正义吗?
在他这么多年里坚持的这份正义里,究竟他自己对于妖怪的仇视占了多少分量。
扪心自问,张玉庄从来对于权利和地位都视作云烟,更没有哪一次把自己放到所谓规则创立者的高位之上。
但现实是,他无法忽视这些因为所谓正义而造成的苦痛,更无法听之任之。
思绪混沌中,一道年迈慈祥的声音拯救了他。
“玉庄,无论何时何地,你要记得自己是个修道之人。”
“你首先是个人。”
“灵山那件事。“张玉庄终于从沉默中挣脱出来,“那场灾难,是……我的过失。”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
成意不解地问:“是规则出了错,你为什么要担到自己头上呢?”
面对这份不解,张玉庄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间司天台凄风冷雨,机关算计护不住一身白衣。
还是仙城破世剑斑羚飞渡,造成如今冤孽满天。
好似无论挑起哪个话头,他都是个满身杀戮的罪人。
“总之。”张玉庄没有深言,问道,“那个妖,如何了?”
成意稍稍展颜,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玉兰,就是那个树妖。他经历那场灾难后,没有因为怨恨而报复人间,或是神仙。相反,他很珍惜生命,努力修行。”
张玉庄轻轻点头,示意成意继续说。
“偶尔有点小孩子气,天真浪漫得很。”
成意头一回这样。
他是祥云高悬天际,端方高洁,染了霞光也是纯净美好的模样。
张玉庄缓缓松开握着玉环的手,垂眸半晌,问:“你是因为有了他,爱了他,才想要改变妖怪的地位吗?”
“不是。”成意笑着摇头道,“你知我向来如何。”
张玉庄点了头。
他当然知道,他也见过成意因为对妖怪不公而震怒的模样。
但没由来的,他忽而想起当年自己在司天台因为那些预知的画面而布置。
脱口就问了这一句话。
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成意说:“之前我要想做什么,都师出无名,有了他,我再说话,会有底气些。”
“不过如此。”成意唇边漾出一抹笑,“他是我的底气。”
他理直气壮,好似爱本该就是互为底气。
张玉庄却也听得心胸开朗,不免笑他们这一个个都爱来爱去,成何体统。
打趣道:“你身为一个上神,爱一个妖可不容易,天塌下来你也接着他?”
成意正色道:“我一定接着。”
话已至此,他们又谈了几盏茶的功夫,彼此聊了些想法,都不谋而合。
龙神本就期望众生平等,但也知前路必定艰难,所以办法都很折中。
张玉庄更是明白规矩变更有多难,想要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们一拍而合。
末了,成意问:“你方才想来找我说什么?”
张玉庄想来说幽都幽怨的事,有前因老仙收幽怨未成而魂飞魄散,偏那后果到现在也无人扛得。
那幽怨又只能由一身收纳。
放眼整个天界,本只有成意或许可以一试。
但如今见他这般,张玉庄决定自己去。
毕竟,他才当真算得上这天界独一份的“老”字。
他摩挲着玉环起身:“我还能跟你说什么,本来想找你说些吃苦头的话。”
“想想我一个孤家寡人,不若算了。”
成意莫名:“什么?”
“没什么。”张玉庄兀自摇着扇起身,“哎,什么时候总得带我们见见那小玉兰不是?”
成意笑道:“得空了便来浮念殿坐坐,他也是个爱热闹的。”
张玉庄好笑道:“你不怕我们这几个神神仙仙的欺负人家。”
成意:“你们不会。”
云天外一缕清风荡开无限闲适。
浮念殿倒也当真为这两句打趣热闹了许久,成意乐得挚友们时常光顾,那是一段难得放松闲适的时光,张玉庄摇扇于挚友间,脑海中时常闪过一些缥缈又久远的回忆。
是星夜下小院里菊簇讨喜,是高台上春雨送心意,暖光浮动,把一颗心哄得熨帖不已。
月舟更是对小玉兰喜欢得不行,张玉庄也会忙里偷闲去找那两个小妖怪说话。
观察下来,玉兰虽然瞧着白白软软,但内里坚韧,实在有独一份的品格。
张玉庄原以为,妖能修炼到这个份上已属化境,却没料到那小玉兰居然还生了禅心。
这实在让他更加坚定自己是错的,在探查玉兰魂台的那一刻,白玉春和成意紧张不已地守在一旁,他们不晓得张玉庄心中是在惊撼交加。
他实在震惊于这小妖怪居然能有如此造化,他已不是在修炼,而是在修心。
张玉庄感受着指下玉兰广袤无垠的心境魂台,不自觉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不可思议。”张宇咋混个喃喃自语。
面对成意和白玉春的再三追问,张玉庄只说:“小玉兰生了禅心,万事各有缘法,指不定以后什么时候要用到呢。”
至于另一个狐妖,叫做白玉春的,性子憨厚耿直,却也是个上进好学的,逮着机会就要向仙君们请教道法,勤奋程度大大盖过如今天界上大部分有名有姓的神仙。
也是因为这两个妖,张玉庄更为坚定地直视自己的错误,并力求挽救。
自那日小亭之后,张玉庄和成意开始着改换规则。
只是这次他不想再大刀阔斧地改天换地,而是想要在现有体系上,创造一个更为公正且包容的天界。
他们建议在天界之上另开一司,单管妖怪事务,也让人间妖怪受了迫害有处可以申诉以及寻求帮助的地方。
甚至还指出许多规则内的漏洞,其实许多条令稍微改一改,就能为妖怪们提供更多保护。
但这些建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反对。
许多仙官们不愿意看到妖怪的地位提高,不惜闹到天帝面前,声称这些行为会颠覆天庭秩序,那些蛮荒妖怪本就不通道德,若再有助力,迟早得压到天庭上头。
何况,往日再如何对妖怪宽待几分,那也是他们这些神官仙君的慈悲施舍,如今听这张玉庄和成意的意思,大有让妖怪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想法。
这是莫大的侮辱!
反抗的声音在天界回荡,没有撞出什么效果,弹向人间之后,妖怪们却为此受害。
他们纷纷反抗,言说凭什么他们性命要由天界做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四处作乱,蔑视仙官,更有其中大能者,甚至据山霸地自令为王,一时风光无两,连前往阻止的仙君都被截杀了两个。
由此,天界人间混乱一片。
老天帝也不再沉默,站出来发声,表示不可纵容妖怪。
仙官们得了指使,更是视成意和张玉庄为天界叛徒,又听巡查仙官汇报说天界上有妖气,这还了得!
如此风口浪尖上,仙官们杀红了眼不惜各处搜查仙殿。
怒火最终烧到了成意头上,眼瞧着搜罗妖怪的队伍很快要到浮念殿来,月舟提议去昆仑看雪。
谁也没挑明小玉兰和白玉春如今有难,张玉庄不多耽搁,给两个小妖施了障眼法,一行人出了浮念殿乘着仙船离开。
那夜饮酒谈天,好似岁月当真能如此静好。
到后来,真醉假醉睡倒一片,张玉庄再睁开眼,身边除了个美梦正酣的白玉春之外,竟是都溜走了。
他坐起身来,随手找来枯木一杆,挑着将要熄灭的篝火,火光静静躺在他眼底。
他动作轻柔地把玉环从腰间取下来,细细地摩挲上面的花纹。
“我要原谅妖怪了,我的私心是错的,当年害你的那个妖怪我也杀了,你应当不会怪罪我的。”
玉环映着星月浩瀚,像是微笑给与回答。
张玉庄也不晓得为什么,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喉头生涩,眼底也有些发热。
终于在这四下寂静的风雪夜里轻声指控:“你看他们都有个伴,别生气了,别叫我等了……”
良夜寂月,无有回音。
直至后半夜,成意才带着小玉兰悠悠闲闲折返,那玉兰脸红成一片,眼神闪避着不敢看张玉庄,成意只是微笑着吩咐他快些去休息。
安置好小玉兰,成意来到张玉庄身旁坐下。
半晌,道了声谢。
“这可没道理。”张玉庄挑着火焰玩,“你们去风月一场回来同我道哪门子谢?”
“这谁知道呢。”成意笑着仰头去看月亮,“只是觉得有朋友陪着一起,天大地大,好像都不远了。”
张玉庄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成意,随即撤回视线,好心情地摇着手中玉环不说话。
一夜风雪,翌日正午,天光大明之时。
月舟和司江度才回来,一个板着脸但容光焕发,一个讪笑着却满面春潮。
张玉庄挑着眉给他俩腾位置,慢悠悠道了句:“为老不尊。”
月舟笑笑没再说什么,大家又拢坐一处,煮雪烹茶。
可惜没赏多久昆仑风雪,天界一直诏令安排他们去镇压一处妖鬼作祟。
这道诏令颇有几分故意,简直就差没明着讲指使成意和月舟这两个神明去行打扫之事了。
如今人间妖鬼作乱,谁来都不放在眼里。
你们不是喜欢为他们主持公道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看,这些腌臜不堪的蠢货如何低看你们。
待他们到了那城,果真先被好生羞辱了一番。
但这些作乱妖鬼始终还是选错了对象,被当场度化。
那天确实有个意料之外,还遇上了天界一洞府出来的小仙姑,是个仗义性子,路见不平拔刀乱砍那种。
但事情发展已然超出了张玉庄和成意的预料,当夜几个神仙围在烛火旁商量对策。
月舟倒是个有想法的,言说止乱不如给他们条活路,如今上头那些老顽固不乐意看妖鬼痛快,还不是因为他们过习惯了快活日子,哪能耐得住让妖鬼和自己平起平坐?
本来该是神人鬼三界,横竖如今没有幽都,也没谁能去吸了那万古幽怨。
不若于天地之外另开一个地方,让妖鬼自己去那发展。
权且当个小幽都。
成意觉得这话在理,张玉庄却在沉默中下定了决心。
幽都之事,收集幽怨事小,但聚拢鬼众事大。
如今这些怨鬼和妖怪狼狈一处,大多因为他们自认饱受天界制裁,死了也不愿去轮回,各自有各自放不下的执念,干脆就不阴不阳地留在人间。
这不是长久之法。
临走前,为表态度,成意释放真龙法威镇住这座城池,熠熠金光闪着,好似公道近在眼前。
他们为此城落名百安,借小玉兰吉言一句,希望成意上神此功此名百世不磨。
此行过后再回天界,他们各自奔忙。
成意十分赞同月舟的想法,创立一个新的界门,让妖怪有容身之处,不再干涉天界和人间,此后若有不愿轮回的,皆可入此境。
即便如此,反对的声音仍然不在少数,问他们如何保证这些妖鬼不会出尔反尔出界来为祸人间。
月舟说愿以身镇界,他将在那处界门中永世不出。
成意更是愿意为此主动释放自己一半的神力作为界限以表决心。
上神如此表现诚意,那些反对之声渐渐没了底气,只说再商量商量。
只是这一商量,又是各派吵个焦头烂额。
但此后,再也没人拿着成意上神在天界收留了个小妖怪做文章。
张玉庄则是在做准备。
他深知,单列出一境来做收容,不过是扬汤止沸。
就像不成眠一般,那些幽怨时日久了总有积压成山的时候,要彻底解决规矩上的错误,就得让幽都运作起来。
让整个世界进入一个循环。
要解决幽都这个麻烦,张玉庄责无旁贷。
他试图找到一种可以承载万古幽怨而不至于魂飞魄散的方法。
天界成天吵嚷,吵得越来越没边,噼里啪啦砸出无数火星子,眼见着就要烧起来。
张玉庄动身前一天去了浮念殿。
天光昏暗,成意和玉兰在霜树下支起了张棋桌正在对阵。
听见动静,玉兰看向门边,见来人是张玉庄,立时露出笑容。
“你来啦。”小玉兰热情地迎上前,“你来得正好,上神难得今日闲下来跟我下棋,结果给我杀了个片甲不留呢。”
他虽是在抱怨,脸上却笑得开怀。
成意也转过身,朝张玉庄温和地笑了笑。
张玉庄落座说:“我也闲着,过来看看你们。”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成意给张玉庄倒茶,“倒也难得走动。”
张玉庄摇了摇头,无奈道:“任他们吵,是吵不出结果的。”
成意深深认同这话,静默片刻。
小玉兰在他们中间转着脑袋问:“玉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张玉庄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就是有些憋闷,所以今天不想来找你们喝茶。”
“哦。”成意笑说,“想喝酒?”
三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此刻的张玉庄格外放松,开怀大笑畅快不已。
酒过三巡,小玉兰早已不胜酒力,成意把他扶回殿里,折返回来,刚要坐下却听张玉庄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也喝不动了。”
成意:“这就要走?”
“嗯。”张玉庄轻摇折扇,掀起点微风,兀自凉快着往外迈步。
成意送他到殿外,未说道别之话,只叫住了张玉庄。
星辰银华下,龙神独有一份爱世悲悯。
他说:“玉庄,现在时局太乱了,容不得耽搁,我打算去幽都。”
张玉庄倒是好不惊讶,问道:“收那幽怨?”
成意快速地回头瞧了一眼浮念殿,而后点了头。
“那可是一不留神就得魂飞魄散的事。”张玉庄问,“你也肯?”
成意笑着叹气:“肯不肯的,都不能让天下再这么乱下去了。”
张玉庄心中暗自思忖,脸上却不露分毫。
他知道,自己此去幽都凶险万分,成败难料。若是他当真能收了那些幽怨,那么三界都能安生。
若是他没回来……
他深知自己算是这天界中头一个老仙了,如果连他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把这般重任交给后生去飞蛾扑火?
更何况,若是连他都做不到,月舟和成意恐怕也难以成功。
张玉庄轻叹一口气,决定还是给他们留一句话。
“成意。”他缓缓开口,“你觉得我修为如何?”
成意被问得眨了眨眼,仔细打量张玉庄半天,确认了他没有在开玩笑,才郑重地回答说:“你自然是天界里拔尖的。”
“拔尖?”张玉庄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难得傲气地说,“我可是一等一的仙君。”
“你今日……”成意顿了顿,一时没能求索出恰当的话来。
张玉庄却早已笑开了:“我有件事要去做,若是半月之内我没有消息,你们,就别等他们吵了,自个按照月舟那个计划来。”
成意严肃地问他要去哪。
张玉庄只是接下自己的玉环在成意面前晃了晃,笑道:“我去完成一桩旧时官司。”
“若能解决,回来之后我可有段故事要讲给你们听。”
他想,若是此去能解决幽都幽怨,那么,他一定要让月舟他们准备几坛好酒,听他把自己的故事说一遍。
即便当年有错,即便当年一意孤行。
好歹等他收了那些万古幽怨,这些凤凰老龙定也能平和些对他。
毕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成意凝视着那枚玉环,他一直都知道这玉环中养着残魂,但见玉庄如此宝贝,又从不主动提起,所以也就没问过。
如今被他把玉环送到眼前,才瞧清原来上面还精心雕着花纹,乍一看还有些眼熟。
成意回想着为何会觉得眼熟,正要定睛再看,张玉庄已把玉环收了回去。
“你这还惦记上了?”
“你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幼稚。”成意笑了。
“行了,若你们信我。”张玉庄收起打趣,正儿八经地交代道,“那就祝我可以带消息回来吧。”
“别露出这种表情来,婆婆妈妈的。”
说罢,他不待成意再讲什么,踏着月色离开。
*
张玉庄踏入幽都那一刻,立时有阴冷幽怨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围,压抑不已。
这处神明丢弃之所,每一口吸入肺腑的气息都饱含痛苦和绝望。
他不多耽误,开始以身收集万古幽怨。
起初,他试图用法力将幽怨引到自己身上,但很快就发现这办法行不通。
幽怨如同无尽汪洋,受到了感召,源源不断地涌来,很快就超出了张玉庄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意识到,要真正收集幽怨,只靠以身承受是不够的。
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
第144章 逆旅
他知道那该是怎样的代价。
张玉庄闭上眼, 彻底张开神识,将魂台暴露在幽怨汪洋之中。
这好比将自己此身此肉凝聚成一滴水,投入沸腾岩浆之中。
瞬间, 难以言喻的痛苦席卷而来,它们化作利刃, 发狠地切割这个不知死活以身收怨的仙官。
张玉庄看到了无数冤魂生前的记忆,切身感受着每一缕渗透而来的痛苦和不甘。
这些记忆如同铁水般沉重滚烫, 愤怒、悲伤、绝望、仇恨,它们伸出手,狂躁地撕扯着他的魂魄。
幽怨开始侵蚀元神, 无数次,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这股洪流卷走,永世永生迷失在苦海之中。
张玉庄咬牙念着众生, 念着成意和月舟,念着责任,更念着悔改。
苦撑之下,他元神依旧在幽怨侵蚀不断崩解溃散,又在他的意志下勉强重组。
如此反复,每一回都将他推往崩溃深渊。
所谓时光好似都在此处失去了意义, 张玉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只靠一丝清明在痛苦中挣扎。
终于, 变化缓缓发生, 那些幽怨又狂暴的劲头逐渐过去,一股接一股地安静下来。
他似乎正在成功地融合这些幽怨。
张玉庄一边平息着魂台灵力, 一边轻诵安魂经, 幽怨们逐渐变得顺从无比,凝结成一颗的黑色灵珠。
他虚弱地朝着那颗灵珠伸出手, 目光环视周身仍在警惕着不靠近的幽怨。
仙君恳切又慈祥,示意它们别害怕,可以信任自己。
幽都原本是一片荒芜之地,唯有黑暗永恒。
随着幽怨们渐渐放下心防靠近,他们化身成一个个泛着幽白光芒的人影,迷惘又谨慎地挪过来。
张玉庄已是血痕遍身,手臂不自觉地颤抖着,随着越来越多白影靠近,他才敢慢慢松了口气。
事总不如人愿。
变故来得急,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从千里之外传来,同身一体,张玉庄猛地意识到那是附在故城桃树上、用来保护宁恙残魂的那部分元神正在遭受攻击。
张玉庄因痛苦而难以支持,躬身下去,打破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平和。
分神一瞬,原本已渐渐平息的幽怨陡然狂暴起来,他们重新变成阴黑戾气,愤怒地咆哮起来。
剧痛由内而外正撕裂着张玉庄,他那层用以自保的单薄法障再也无以为继崩塌散开。
刹那间,所有的幽怨找到了突破口,疯狂地涌向他。
每一缕幽怨都如同带着倒钩的锁链,狠狠地刺入张玉庄血脉之中。
痛苦拉锯着他的所有神经,他只感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模糊起来。
幽怨们抓住这个机会,开始作弄他的记忆和情感。
它们翻搅着他的过往,不留余力地摧毁张玉庄的本质和信念。
他的一切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幽怨们将千万年来的积怨倾数加到这个仙君身上,誓要将他拉入深渊。
他们钻进张玉庄身体里,强行要和他融为一体。
张玉庄手里还握着那颗融合了一半幽怨的黑色灵珠,而幽都的另一半幽怨这会在他的魂台里肆虐,叫他挣不出半分清明。
他气力尽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向天界发一道灵笺。
然后元神再次袭来阵痛,附着在桃树上的元神已被破开,腰间玉环也随之黯淡下来。
张玉庄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放弃了求救的机会,毫不迟疑地将最后的法力注入玉环,央告它把自己带到宁恙身边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松开了握着黑色灵珠的手。
而后,他的身影带着那些尚未融合的幽怨一同消失,只留那枚灵珠,静静地躺在无边阴暗之中。
*
“嚯,这是哪家仙君?”
“你可收着点手,别把人弄残了,留着他有用。”
“就你们畏首畏尾的蠢货,才害得我们妖怪如今这般。”
“……”
等张玉庄再有意识,耳边交谈声愈发清晰,他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尚未能掌控身体。
那些跟他一同出来的幽怨还在他魂台内翻涌着,剧痛持续折磨着,但他连眼皮都睁不开。
混沌黑暗里,耳边骂声尤在,似是有几波人因为意见不合而吵嚷起来。
其中有气不过的,还用东西砸了张玉庄,他只感受得到身子被什么碰得晃了晃,但那点小痛和他此时正面临的魂台灼痛丝毫不可相提并论。
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来对地方没有,更需要知道那棵桃树、宁恙此时的情况。
张玉庄强忍着剧痛,竭力集中精神,试图感知周围的环境和气息。
耳中轰鸣声渐渐退去,他逐渐能听清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说来,这棵破树也真是奇怪。”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生命力。”
立时有另一道声音附和说:“这会知道宝贝了,是谁先前不耐烦着要走呢,要不是我劝着你们耐心些,咱们能等到这么好的机会?”
树。
生命。
这些字句终于绕过无数幽怨刺痛了张玉庄,他找回一丝力气,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
“嘿!你们看,这个仙君醒了!”那道尖细嗓音最先叫起来。
张玉庄视线模糊,大致能看得见是几个形态各异的妖怪正围着自己打量。
“哟,命怪硬的。”一个长着花瓣耳朵目光鄙夷地嘲讽道,“看来这也是个修为高的杂/种。”
“哼,修为高又如何。”另一个粗身壮体的妖怪,扭着脖子绕了一圈,脖颈上的银鳞随着动作泛出阵阵寒光,额生一青灰色尖角。
他几个大跨步来到地上那个仙君面前:“现在还不是任由我们打杀?”
说罢啐了一口,尚未能解气,干脆抬脚又往那张脸上跺去。
张玉庄半张脸都被踩进了泥里,难得挣扎起来的意识险些被踩到涣散。
他半张脸陷阱泥里,逼着自己清醒起来。
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魂台被幽怨占据,他动用不了灵力,试图用断断续续的目光去判断面前都是什么妖怪。
妖若是能有些修为,平日里也能维持人身,但如今瞧这几个,应当修为不深,却也算不得低。
看起来是有几拨妖怪在这,其余的他不清楚,但这个彪壮妖怪他却认得。
蛟龙。
原因却是因为,张玉庄和成意实在太过熟悉,甚至几次聊起这个和他们龙族同出一脉的半妖半兽。
他们也曾多次商讨蛟龙这族。
蛟龙实力强大,但自从成意登神之后,他们无法抑制嫉妒和不安。
甚至,张玉庄最初想要在天界设立妖司的初衷就是为了换一个办法,让蛟龙这族得以有用武之地。
现境何其讽刺,他正在被蛟龙折磨。
在即将为他们开辟一片新天地的紧要关头……
妖怪们似乎留着他还有什么用,蛟龙踹了几脚后就被拦下,他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手一挥就要打。
很快他们又炒作一团,骂什么的都有,各家甚至争辩起功劳和划分来。
也因为这番吵闹,张玉庄才勉强理清了些思绪。
自从天乱之后,妖怪们造/反成瘾,非要把之前受的委屈加倍讨回来。
他们四处掠夺修炼宝地,哪里有灵气就往哪里扎堆钻。
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了这处居然有道强大法障,灵力撼天,消息一传出去,不少妖怪都寻找过来。
但碍于法障太过坚实,他们攻破不得,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渴望驱动着他们死守。
居然当真守到了破这法障的办法,入境来才发现这里护着一棵桃树,桃树之上更是有法力强大的金光护着。
若能收了这金光,定要修为大涨。
……
张玉庄原先来的频繁,此境之内所设法障也时常加固。
他不过是头疼于天界之事,忙于奔波,这才疏漏了一时。
所谓法障消散,恐怕也是他身在幽都里时,濒临崩溃的时候。
“你们……”张玉庄逼着自己尽量吐字清晰,“你们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
待他们听清地上这个狼狈仙君在说什么之后,沉默一瞬,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在恨意上,他们向来统一。
“这位仙君,你好像还没瞧清楚时局。”花瓣耳朵妖怪挑着嘴角,“你还当这里是你们天界?”
“就是。”她的同伴附和道,“要我说这些天上的蠢货们最擅长讲条件,莫不如别跟他废话了,把他切了来大伙分吃了吧。”
“蠢货!”一个狐耳妖怪厉声喝道,“目光短浅,难道你们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他明显是为这棵桃树来的。”
这狐妖一语道破,几个妖怪神思各异地望向桃树。
很快便有妖建议道:“问用玉不就好了?我们抓了那么多用玉妖,还自己想个什么劲?”
对啊。
听到“用玉”二字,张玉庄神思一凛。
他知道这种妖怪,没有实体,为别人满足愿望而生,别人要求什么,它就会做什么;亦或是被问了什么,它就回答什么。
总能如此满足愿望,但它们一生只能行这一次法术,继而灰飞烟灭。
未待张玉庄再多想,立时有几个妖怪抓着一团灵光过来。
用玉是没有实体的,平常只能附着在其他东西上头。
张玉庄往他们过来的地方看去,也不知这几个妖怪使了什么法子,那里还有几团灵光瑟瑟发抖地靠在一起。
那些妖怪把手中的用玉妖砸去树上,附着在上面的元神稍稍闪了闪金光就很快湮灭。
“你。”蛟龙暴躁上前,一脚踩到用玉妖身上,险些把那团灵光挤碎,“告诉我,这棵树上面的残魂是什么?”
张玉庄想阻止,嘶吼一声,吸引了其他蛟龙注意,过来拳打脚踢一顿。
甚至他都没听清那用玉妖回答了什么,就看见他在那蛟龙脚底散开了魂魄。
而那蛟龙却在听到答案之后,朝着地上的张玉庄神意味不明地笑了。
张玉庄在混乱中和那蛟龙对上视线,顿时心中一沉。
魂台里那些幽怨似乎也察觉到他内心动摇,更是狂欢起来,无数风刃在他灵魂深处肆意割裂。
张玉庄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和恐惧,这份恐惧被压抑着没有外露。
毕竟,对于仇家来说,恐惧时最好的兴奋/剂。
蛟龙眯着眼盯了他半晌,面上稍显失望,但他很快又去拎了另一只用玉妖过来砸到地上。
这次,张玉庄听清了那蛟龙在问什么。
他指着桃树,说话时露出嘴里尖锐的獠牙,问道:“这残魂的尸身被存在哪里?”
绝望在这一刻到达顶峰。
张玉庄如坠冰窟,也为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烧尽魂台中最后一丝灵力掀地而起,原先围着他那几个妖怪被砸飞四处,呜咽叫骂着。
蛟龙则是“啧”了一声,冷冷吩咐道:“别让他乱动。”
张玉庄不顾一切地喊:“元神!这……这棵树上是我的元神,你们分掉可修为大涨!”
“你应当知道的!”他喉咙火烧灼痛,视线里都是一片血红,他扭头去寻这群妖怪里尚有思维的那只狐狸。
“你们试一试便知道。”
那狐狸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半天,才去到树边,念了一句张玉庄听不懂的法诀。
很快,元神向主人传来刺痛。
那狐狸从金光中割下来一小片,慢慢地看着他融在自己掌心之中,闭眼感受着。
再睁开眼,双目大明。
“果然有用。”
狐狸惬意地舔了舔嘴角,飞眸挑向张玉庄问:“不过,仙君,你的法力呢?”
蛟龙低低骂了一声那狐狸文绉绉,直接走到张玉庄面前,按上了他的魂台。
这只蛟龙或许修过一段时间正道,但后来走了邪路,放出的灵力腥臭不已。
他才将将探到张玉庄魂台,立时痛叫一声收回手去。
掌心冒着浓烟,一寸寸灼烧着他的皮肤。
蛟龙怒火大作,抬了手就要打张玉庄。
“等等。”狐狸拦住了他,颇有兴致地伸手来试,眼中惊讶一刻,随即仰头大笑起来。
“这位仙君正在用身子收纳幽怨呢,可真令人感动。”
“可笑。”花瓣耳朵的妖怪讥讽道。
妖怪们七嘴八舌讨论起来,最后狐狸开口道:“横竖他如今被幽怨颤着脱不了身,但元神却实打实的可以为我们所用。”
“这样吧,我们留着他,只要仙君还活着,元神就会自己修复,我们便能一直切他的元神来增长修为。”
“就像。”狐狸笑弯了眼,“我们养了一只畜生。”
“好啊!”声音尖锐的妖怪大笑起来,“我们妖怪还能有饲养仙君的这天啊!”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被打到的花瓣耳朵立时喝止他:“听夏!”
那听夏花妖乐呵呵地说:“打一下又何妨,你们问花妖自己不就是药材!”
他们笑闹着,看向张玉庄的眼神充满了贪婪和残忍。
“那这个仙君要是跑了怎么办?”
“把他骨头都打断。”
张玉庄的挣扎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
妖怪们兴奋地朝他扑过来,骨头碎裂的声音自身体里发出,他们狞笑着捏断他身上每一寸皮肉骨骼,像接连踩碎一片片秋日落叶,声音模糊又黏稠。
血肉尽碎,滚泥作尘。
好像是一场噩梦。
妖怪们问了用玉妖一个又一个问题,最后把宁恙的尸身从安置之处挖了过来。
丢到血淋淋的仙君面前。
“真是个美人儿。”蛟龙说,“好在身子被养得很好,还能用。”
张玉庄从没有如此这般痛恨自己长了眼睛生了耳朵。
他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
他看到妖怪们亵渎的笑容。
宁恙一点一点在他面前被破坏。
那双清澈爱笑的眼睛被葬送在桃树血色光芒之下,被肮脏手段撞碎成灰。
故人曾经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师兄,我心疼你。”
“我总得陪着你。”
“师兄,我们逃吧。”
这些话被糟蹋成不堪的声音,一点一点揉进张玉庄的魂魄深处。
噩梦。
张玉庄想。
人间怎么会有这么痛苦的事情。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妖怪们狞笑着把他拎到晃动的宁恙面前,让他注视,逼他聆听。
让每一个细节如同火热烙铁那般烫到他记忆里,诅咒他永生永世为之而痛苦。
张玉庄胸口开了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
目光麻木地向黑暗深渊仰倒下去。
那些折磨他的幽怨,因为这股强大的悲愤而产生共鸣,在阴黑地狱里伸出手,托住了他。
蛟龙餍足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桃树边几个分吃元神的妖怪还嘲笑他不知足,都被弄成这样了还下得去嘴。
“老子乐意。”蛟龙踹了那尸身一脚,在他身上寻了处干净地方擦了擦脚底。
余光一瞟才发现那早已被打成烂泥的仙君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手握着那具尸身的断手。
他顿时恶心得大骂。
“操,老子在这快活,他居然还敢来染指!”
其他妖怪听他这么怒骂,笑他不就喜欢有人看着。
蛟龙又啐了那仙君一口,抬脚就往那只手踹去。
但这一次,张玉庄手腕以诡异的角度翻转过来,捏住了他的脚。
瞬间,罡风大作,阴冷气息从他体内爆发而出。
狐狸最先察觉不对,大喊:“快跑!”
但为时已晚。
狐狸才喊出一句,脑袋和身体就从嘴角处断裂开来,砸去地上时,他双眼瞪圆,逐渐失去光芒。
在那双灰浊的瞳孔中,一个人影慢慢站了起来,手里还拎着蛟龙的一只脚。
张玉庄眼中闪烁着幽深的黑光,浓雾缭绕此身,昭显着他已经和幽怨融为一体。
这哪里还是天界的仙官。
分明就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
变故突然,妖怪们措手不及,却见那些幽怨似乎得了什么指令一般,呼啸着从那仙官体内奔涌。
谁都来不及反应,已被这股力量囚禁笼罩。
惨叫四起。
黑雾中不时溅出几痕血气,伴着骨头嘎吱作响的扭曲之音,充斥天地。
每一个试图逃跑的妖怪都被幽怨拉回去,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他们身体被穿透,五脏六腑被搅烂,又缓慢地由内而外被撕裂。
蛟龙断了腿,拼命挣扎,却被幽怨卷住身子,把他因为恐惧而显露出来的鳞片一片片拔下,露出血肉模糊的身体,再穿透他的皮肤钻了进去。
他身体膨胀起来,最后在一声巨响中爆炸。
血浆碎骨漫天落下,张玉庄在这场血色狼藉中慢慢蹲下身子,眼神冰冷又空洞地抱起了宁恙。
可宁恙被拖出养身之所太久,肉身正在不可阻挡地渐渐消失。
张玉庄的怀抱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他又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事。”
没事。
随着最后一声惨叫消失,幽怨化成的黑雾才渐渐散去,露出满地血肉断肢。
张玉庄在残骸中央,怀中空无一物。
像他多年来一直习惯的那样。
始终孤独一人。
他不再痛苦,毕竟痛苦需要人性。
他也没有因为复仇而满足,因为满足是生者的情感。
他也不再活着了。
他想。
我是要做什么来着?
他又想,这就是他的宿命吗?
但这不重要了。
恨是什么。
这也不重要了。
他眼底荒芜一片,茫然地扫视了一圈周围。
在角落看到了那几个还未来得及“完成使命”的用玉妖。
张玉庄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团灵光问:“你们是怎么进来这个法障的?”
即便他当时在幽都时再如何虚弱,那法障也不是轻易可破的。
用玉妖捏起来软软凉凉的一团,它正因为刚才那一幕而在仙君手中瑟瑟发抖。
但回答出于本能,它说:“是人,是,是人,他们发现你的法障不伤害人,就去周围抓了几个人割破了手,你的法障一碰到人的血就破了。”
人。
张玉庄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目光搜寻开,果真在不远处看到几个吓到失禁的人。
他突然笑出了声,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直把自己笑出了眼泪,笑得那样苦涩和讽刺。
“是人啊。”
接着,张玉庄不等用玉完成使命后自行消散,先一把捏碎了他。
他转身走向那几个凡人,听他们涕泪横流地求自己饶命。
张玉庄不带任何感情地向那几个凡人送去几缕幽怨,放任他们挣扎着惨死。
杀了人,他又捏起一只用玉妖,问道:“来这里的,都有哪些妖怪?”
那只用玉妖看到了刚才同伴的死状,但又无法抵抗本能,回答说:“狐妖、蛟龙、听夏、问花、借风……”
张玉庄抓起第三只用玉妖,说:“要用什么才能把宁恙的身体凑回来,你用元神给我凝一张单子。”
用玉妖尖锐地鸣叫一声,身子瘪了下去,化作一张灵笺。
上书:神骨为枝,禅心为脉,美人面做皮,涅槃作命。
*
妖怪被屠杀的事情很快惊动了天界。
张玉庄才清理完蛟龙族那些反抗的,关了一堆无力防抗的准备一起杀了。
正要动手时,他遥遥感知到成意神光正在靠近,默了片刻,他缓缓收回手,散了些灵光消去身上血污。
成意和月舟落地,第一眼就看到了张玉庄。
“玉庄!”月舟惊呼道,“你去哪里了?我们一直在寻你!”
张玉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静地说:“我看这边血光冲天,就过来看看。”
他沉默地跟着成意和月舟调查处理蛟龙老巢,又和他们讨论了该如何处置。
成意始终担忧地看着他,末了还是问道:“你说要去处理一桩旧事,可处理好了?”
张玉庄答:“快了。”
可在此地血腥漫天之中,他眼底分明冷漠一片。
成意瞧得分明,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过了一会,他又告诉张玉庄:“前段时间有一族叫借风的妖怪被全族屠戮,手段残忍,也有不少仙君因此而怜悯动摇,开始支持我和月舟的想法了,或许,我们不用那么极端地去另开一境了。”
“玉庄,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他以为能见到张玉庄为此开心,但出乎意料的,张玉庄只是淡淡地说:“是我希望的吗?”
成意和月舟深感张玉庄此时状态不对,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月舟问:“你怎么了?要有什么事你得告诉我们呀。”
张玉庄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成意仍旧不放心:“那我们先一同回去吧。”
回去。
张玉庄仰头看了一眼云天。
天空高远,云层翻涌着不断漏下几缕斑驳光影,风过,又了无痕迹。
瞧着瞧着,一切都模糊起来。
“你们回去吧。”他握着袖中那方用玉妖化成的灵笺。
“我们不顺路了。”
第145章 赴局
原本, 在任何一种设想里,张玉庄都没想过要成意或是月舟为难。
造化弄人,蛟龙族因祸得福, 天界感念其族受害颇深,甚至专门圈出一处仙庭供此族幸存者修养。
张玉庄重回故土, 再次加固法障,又四处去寻其他几族妖怪的下落。
可风声早已走漏, 听夏和问花两族见着借风和蛟龙族的下场并未坐以待毙。
甚至因为这场屠戮来得凶猛,其他妖怪都兔死狐悲起来,笃定了天地之间正有某种不可对抗的势力在屠戮妖怪, 所以接连躲了起来。
大家都怕死。
大家都心虚。
就这么的,原先嚣张做祸人间的妖怪都消停了许多。
彼时,张玉庄处于一种极度混沌且麻木的时期, 他拖着一幅空躯,载着幽怨同生共死,亲手为那个怀抱理想的仙君送葬。
一道路走到黑,任由仇恨将他吞噬。
待张玉庄再度折返回天界,才知道蛟龙族的消息。
尽管此举是天界出于怜悯,大义所为, 仍旧有反对之声四起。
不少仙官本就厌恶妖族, 更是对收容妖族在天界颇有微词, 甚至以仙格为誓上书告文闹到天帝面前。
这份告文上, 第一个落笔题名的是张玉庄。
成意也为之找上门来。
张玉庄所居仙殿此时已大不如前,往日温馨雅致, 如今阴霾一片, 花草凋零,灵气全无。
“玉庄。”
成意瞧着近在咫尺的故友, 可读不懂他眼中的冰冷。
“有事吗?”张玉庄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语气冷淡不已,“若是为了蛟龙一族,那么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成意坚持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下界那些天,我们联系不上你那些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张玉庄缓步向前,迈出了阴影,可一双眼并未因为光亮而清澈半分,他说,“我看到了些东西罢了。”
成意看他如此,不禁为之一阵心痛,他深切知道眼前的张玉庄需要安慰,可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看到了什么?”
张玉庄扯嘴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亲眼看到了妖怪们恶劣的本性。”
在无端的恶意面前,一切善良和正义都是那么软弱,可轻易被践踏。
成意思忖着问:“他们伤害你了吗?你……所以你回来这么反对天界收容妖怪?”
“他们没有伤害我。”张玉庄打断道,“我不会再给妖怪公平,他们不需要活路。”
他的姿态是那样冰冷,半分暖意也无。
成意听得莫名:“你在说什么?”
“我说,天地之间不需要妖怪。我会建议天帝,断绝所有草木鸟兽的修行之道,也就是说,他们再也无法修道,再也不能跳出既定规则,将永生永世活在它们原本的生存之道里。”
当然,还有一句话成意未说明。
虽然讲是想天帝建议,但这件事,张玉庄势必做到,若是这个天帝不答应,他可以换一个。
若是这个天界不答应……
张玉庄眸光渐暗。
“什么。”成意一噎,“你……”
成意震惊得无以复加:“断绝修行等同于剥夺他们开灵化智的权力,何况,现今的妖怪怎么办?那些已修炼有成的妖怪怎么办,你预备如何处置?”
张玉庄沉默片刻,眼底忽地涌上一些疯狂,他问:“你是担心那些妖怪,还是担心你的小玉兰?”
成意难以理解:“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张玉庄冷笑一声,“我不过就问问。”
“玉庄,这样对众生不公平。”
成意试图靠近,但他往前一步,张玉庄就退一步,他们之间维持着一道难以跨越的距离。
张玉庄淡漠地看过来:“公平?众生在乎吗?他们只在乎自己那点私心可以安置于何处,至于你。”
他上下扫眼看着成意。
“龙神。”这是张玉庄第一次如此唤他,却和其他神仙喊出口不一样,带着不加掩盖的嘲讽和冷漠。
“难道你就没有私心?绝境到来之时,你当真能做个圣人?”
“成意,圣人是不能有私心的。”
他说:“你也是个怪物。”
*
即便到了这一步,张玉庄仍然能衡量自己恨意的重量。
他依旧能在恨火焚天中挣出几丝清明,用来偏颇这个世界。
于私。
杀尽那几族妖怪,再断掉所有草木鸟兽的修行,如此世间再也不会有新的妖怪。
至于现存的妖,总会在无以为继之中,消失在时光洪流里。
他还要等宁恙回来,至少,宁恙回来时,人间还在。
于公。
张玉庄亲身体会过,妖怪有何等狂妄之念,又有强大于凡人之力来达成执念。
如此决定,会改变天地间的秩序。
不仅仅是惩罚妖怪,更是重塑规矩,
这样,意味着不会再有无辜生灵遭受和他一样无力反抗的痛苦。
他会成为众矢之的。
会失去所谓挚友。
但这一切都没关系,宁恙会回来的。
他两头着手,一边建议天帝,一边去尝试搜集用玉妖给他的名单。
神骨、禅心、涅槃、美人面。
他为此抓了凤凰和不少妖怪,无论如何掠夺,都无法从他们身上把神骨和涅槃剥离下来。
事情逐渐失控,张玉庄无法忍受如此受挫,他更加执迷于掠夺,以至于不惜使用仙力和幽怨一同下手。
越是失败,他越是深陷于那样折磨的失控感之中。
为了弥补这样的无力,他越发是肆意杀虐。
内心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凑回来宁恙,一切才能回到正轨。”
宁恙还在,那么他就善良过。
张玉庄不再质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也不再设想任何回头的可能。
只是,他低估了自己对于宁恙的执念。
同时也低估了月舟对于司江度的重要性。
虽然知道他们兵刃相对是迟早的事,但张玉庄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再次见到成意时,张玉庄正在一片焦土中央,周围漂浮着无数幽蓝光点,那是才被他掠夺了生命的凤凰们。
“张玉庄!”司江度厉声喝道,“你是疯了吗!杀妖怪还不够,你如今果真在对凤凰一族下手!”
成意紧随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此处一片荒芜。
张玉庄平静地看着他们,眼中尚有余光没有退去,那是吸收凤凰之力的象征。
“我杀凤凰又如何?”
司江度已然幻出灵剑在手:“你要涅槃之力做什么?”
张玉庄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成意,寻常不已地陈述道:“我不止要涅槃,我还要禅心。”
“听明白了吗?玉兰的禅心。
他眼睁睁看着成意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变得震惊,凝固,空白。
司江度怒吼一声,率先发起攻击,剑锋直向张玉庄命门,成意结印出章,金光大作,拦住了张玉庄的退路。
张玉庄身形衣衫,避开了剑光,轻轻挥动双手,无数幽怨便从他体内迸发而出,化作利刃,朝两人吸取。
见此情状,司江度和成意皆是一滞。
“你身上怎么会有幽怨!”
张玉庄平静地笑起来:“谁知道呢。”
战斗瞬间白热化,张玉庄才吸收了大量凤凰生命,实力更甚,每一次出手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能。
即便司江度和成意再如何配合默契,仍然难以占据上风。
关键时刻,成意收了所有攻击的招式,纵身一掠,在张玉庄尚未反应过来时,砍下了他腰间那枚玉环,一把抓住再纵身后跃数步。
张玉庄下意识要抢,司江度的剑锋已砍向他伸出的手臂。
他躲都没躲,就这么任由司江度砍断了自己的手臂,鲜血飞溅,他似乎感受不到疼,一双眼仍旧死死地盯着成意手中的玉环。
张玉庄伸出另一只手,动作自然而平静,可他眼底早已赤红一片。
“还给我。”
成意抿了抿嘴,执意劝道:“玉庄,你现在回头,什么都来得及。”
张玉庄恍若未闻,问:“连你也要用他威胁我吗?”
他质问成意:“我杀了几只凤凰,杀了几只妖怪而已,我有什么罪孽,我自会承担,但是连你,也要用他来威胁我吗?!”
成意紧握着玉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玉庄,我当真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成意不解,“我也从未想过用谁来威胁你,我只是想让你停下来。”
他的目光在张玉庄身上游移,试图理解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挚友到底经历了什么,却被对方眼中的赤红和疯狂烫得一阵心痛。
“发生了什么?玉庄,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张玉庄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唇边漾起一丝苦笑,“这可怎么回答。”
说他为人时饱受命运蹉跎,把一腔救世之心折磨得只有护住宁恙这么一点私心都没能护住。
说他成仙之后为了众生屠戮仙人自创规矩,想要挽错,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点念想被摧残于眼前。
说他看清自己的执念要不顾一切拼一次,可自己创建的善恶之道却横亘在面前。
说他每每尝试迈向光明总要被推入深渊,害得此心恨意磅礴。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张玉庄对成意倾诉:“我不会伤害月舟和玉兰。”
成意复杂地望着他:“你不信我能帮你。”
张玉庄回:“我要杀蛟龙族,你会帮我吗?”
成意一噎。
张玉庄却笑了起来,他歪了歪头说:“看,你这样伟大的龙神,不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我说到做到,我不会伤害玉兰和月舟。”他再次强调,“把玉环,还给我。”
司江度拦在成意面前:“若你杀光了最后一只凤凰,杀掉了最后一只妖怪,你也不会把手伸向月舟和玉兰吗?”
“张玉庄,你杀孽滔天,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
张玉庄低低一笑,断臂处鲜血淋漓,但他并不在乎,确认过成意此时不会主动把玉环还回来,他缓缓收回手,吐出了一个词:“蚂蚁。”
“曾经,我还是个人的时候,会在大雨滂沱下护一窝蚂蚁,让他们免受水流侵扰。”
“但是天在头上,为它们撑伞的我也在它们头上,它们会怒骂大雨无德,让他们流离失所,却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当保护它们。”
“等他们重整旗鼓,便会爬上我的屋梁,啃咬木柱,反噬之时,它们不会在乎屋顶塌下来,我会不会被砸死。”
“成意,妖怪是不会懂得感恩的,当保护成为常态,正义和道德就不是会被珍惜的东西了。”
张玉庄扭了扭脖子,抬眼看过去:“我不想对你动手,把东西还给我。”
气氛瞬时僵持住,成意垂目静思片刻,不置一语。
正待张玉庄还要说什么时,忽地法力大作,成意周身龙气勃发。
恍惚光影里,成意说:“我知你要说什么,但我不能让你再错下去了。”
张玉庄静静地看了片刻,忽而摇头笑道:“成意,你每次的退路都只会幻出真身来一名相搏吗?”
他唇起唇落:“我真不屑于看你如此姿态。”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游刃有余,成意不禁为此紧了眉,他警惕地看向张玉庄,却见后者缓缓抬手,凭空招出了一册灵光闪烁的卷轴。
“我从没想过,在你们面前坦白是如今这样的情状。”
司江度感受到了异常,冷声说:“这是……天地规则?”
张玉庄不多言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们,手指在卷轴上轻轻一划。
随他如此漫不经心一个动作,天地间仿佛消失了什么。
“我忘了说,成意,我还要神骨,我要你的神骨。”
成意看着那一栏消失的名字,脸色骤变:“你做了什么?”
张玉庄惊讶于他丝毫不在乎自己想要杀他这句话,反而先关心那一族消失的生灵,复又平静下来。
是了,龙族是这般的。
“你可放神识去看看,我刚才划掉的这一族,天地间还有吗?”
事实很快得到了验证。
随着神识一点一点收回来,成意的心也逐渐凉了下去。
刚才灵卷上出现的那个名字,天地之间再也搜寻不到气息,都随着张玉庄一指划过而消散了。
这是张玉庄第一次展现自己的力量,他告诉成意,天地存亡,只在自己喜怒之间。
“你为什么可以……”
张玉庄平淡地笑了:“我为什么可以更改规则?因为这个规则是我建的。”
这是多少神仙梦寐以求的能力,可此时从张玉庄口中说出来,却半点都不能感受到有何欣喜之处。
多么可笑,他这样,护不住一个宁恙。
他这样,又懦弱到不会因为愤恨而覆灭三界。
他这样,一直都是个笑话。
再开口,张玉庄只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疲惫。
“你明白了吗?这是我的力量,你们是在蜉蝣撼树。”
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
张玉庄期待成意能站在他这边一次,或者谁都好,跟他站在一起。
哪怕一次。
他想说服成意和司江度,却无力地发现自己的语言是多么匮乏。
直到这一刻,张玉庄才看清了自己其实很懦弱。
意料之内,他在成意眼中看到了决然。
金色龙鳞在他身上浮现,磅礴力量席卷开来。
张玉庄皱眉,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力量所困。
这股力量不足以伤害张玉庄,却足以限制他的行动。
混沌之中,张玉庄才意识到成意用了半龙之力将他限制在此。
他们相隔几步,金光为障。
成意似是感知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这枚玉环,复又抬起眼,张了张嘴,终究也没有问玉环中的残魂是谁。
但他却以龙神之名起誓:“此后,若张玉庄再由天地规矩滥杀无辜,那么,这枚玉环也会随之消散。”
这是一道不容拒绝的誓言。
成意说:“我拦不住你使用这本事,只好用这样的下作手法了。”
龙威天生压制幽怨,张玉庄本身元神就未能恢复,挣扎不破这个困局,只能眼睁睁瞧着成意和司江度带走了玉环。
带走了宁恙。
场景交错,他似乎看到了昔年预知中,那个玄衣男子。
他又把宁恙带走了。
*
待张玉庄竭力冲破成意困住他的法障,已是江度堕魔之日。
司江度在天地之外另开一境,自此和月舟再不相见,他们之间连着长相思,神魂早已牵在一处。
若是他们天各一方,张玉庄确实无法从月舟身上掠夺涅槃之力。
这还不算,成意殒身镇魔,带走了玉兰的禅心。
至死,他都没告诉说玉环、宁恙在哪里。
张玉庄不知道成意和司江度究竟商量了什么,竟然让他们做出如此选择。
成意好似深知张玉庄有多么无可救药和疯狂,以至于他不惜做出更为疯狂的选择。
他们宁愿让月舟误会,让玉兰苦恨。
都不愿意听一句解释。
所有无力终于在这一天爆发。
张玉庄实在不明白。
分明,只要成意和司江度装作不知道。
或许再杀几个妖怪神仙,他就能凑够涅槃和神骨了。
为什么他们非要阻拦自己。
*
那是一场盛大的落幕,命中注定一般。
远远地,张玉庄瞧了许久。
玉兰抱着成意,金色光莲包围了他们。
故事走到了尾声。
他们落在了百安城。
那座,上神施法庇护的城。
那蓬光莲是那样耀目,伟大。
可张玉庄分明听见周围的人都在说巨龙不详,他们不知详情,却恶毒地抨击着成意砸下来毁了他们屋舍。
他们哪里会管这个龙神是为了守护苍生而殒命。
蚂蚁就是这样目光狭隘,他们只顾得上自己。
他们还以为是玉兰杀了妖邪,感恩戴德地向他叩首。
张玉庄遥遥听着,心底那些恶劣再也无所遁形。
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天上地下乱成一锅粥,张玉庄独身去往天帝神殿。
这个老天帝,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见张玉庄闯进殿来也依旧平静。
张玉庄不动声色地布下法障,步步向前,姿态依旧恭敬:“君上,我需要借你的手改换一下规则。”
老天帝平静地看着他,问:“若我也不肯,你便会像对待成意上神那般杀了我?”
张玉庄不由嗤笑:“我可什么都没对他做,有眼睛的都瞧得见,是那成意自己撞去送死的。”
“天界,到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年。”天帝沧桑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张玉庄道,“我只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影子。”
可恨这个影子生了恨,又见不得光。
天帝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你迷失自我了。”
张玉庄确定道:“我没有。”
随着话音落下,张玉庄慢慢放出身上的幽怨,天帝静静地注视着幽怨扑杀向自己。
“你迟早要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
张玉庄想起成意,为了苍生殒命的龙神,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此时此刻,他对龙族的恨意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吞噬。
那些高尚情操,那些自我牺牲。
何其可笑。
他彻底拧断了老天帝的脖子,把幽怨放入他体内。
张玉庄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这具傀儡:“你们迟早会知道,牺牲愚蠢,正义是伪善,妖怪不容于世。”
张玉庄亲手毁掉了过去的所有规则
自此,力量为唯一真理,慈悲和同情将不存在于任何一条规则之中,所有妖怪都将遭到追杀和驱逐。
他把手伸进自己胸膛,生生剜出心脏,以心祭道。
一个冷酷、强大、无情的天道,就此诞生。
他等得起。
他要听成意亲口承认自己错了。
*
月舟带着一群妖怪去了昆仑虚,包括被张玉庄施下诅咒的听夏花妖。
临走时,和张玉庄吃了最后一回茶。
意外的,他说自己之前去了一趟幽都,发现幽怨不知被谁收成了一棵灵珠。
月舟本想以身接纳那颗灵珠,可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看看我这样,哪还能做什么呢。”
对面而坐,月舟此刻已经因为江度堕魔而浑身缠满诅咒浓雾,张玉庄只能依靠声音分辨他是否在笑。
“我也。”张玉庄摇了摇头,“我也有心无力,只看后来者吧。”
这句倒是实话,创立天道,再逼着神仙们下去历劫,张玉庄若非体内有幽怨撑着,早该魂台枯竭了。
月舟道:“那不如我先收去昆仑虚,正好,我那有幽浮可以看着,比扔在幽都安全。”
张玉庄有心想拿回来,但终究点了头。
二人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
连他自己都压抑此刻的平静。
如今再面对月舟,他没有内疚,没有波澜,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他重塑的规则里,强者才有权主宰一切。
他问:“月舟,你恨司江度吗?”
月舟说,如何不恨。
听了这话,张玉庄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他再次确认,只有自己能掌控规则,才能评定善恶。
送走月舟,他又来到成意神骨面前。
成意在自己的神骨上,打了一层司家的秘障。
而这层法障,彰显了成意和司江度最后的倔强。
他们确实成功了。
涅槃夺不走,神骨上了秘障,再也没有凤凰成神,妖怪们断了修行之路,轻易生不出禅心。
谁都没赢。
张玉庄只收获了与日俱增的孤独和恨意。
司江度,却把宁恙那枚玉环融到护住神骨的法障里,他们笃定张玉庄不会为了神骨而毁掉那块玉。
即便在死后,还要作对。
张玉庄细细抚摸着那层秘障:“既然如此,那就让所有人都看看,曾经高贵的龙神,如今沦为什么样子。”
他把成意的神骨放到了天界最显眼的地方,随着金光笼罩。
自此,这座玉楼成了天界的象征。
审罪玉楼。
小玉兰在天界化身成一棵树,苦苦等在天地尽头。
张玉庄时常想,成意当真心狠,否则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好说话的玉兰来吃苦,他说什么,玉兰就信什么。
给了他一个无妄念想,那玉兰当真愿意就这么等下去。
天道规定神仙们若修为得了进境,必得身入凡尘历劫,之后身受雷劫,方能劫成。
之前的天界,神仙们的地位、法力都来得太过容易。
张玉庄偶尔也会去昆仑虚看完月舟,那座冰寒雪山深处,总有一缕风带着司江度的气息。
司江度确实有本事,他另开魔界,即便张玉庄可以靠着天道左右三界。
仍然对魔界无措可施。
但,这么许多年来,司江度一直都捏一缕灵识化作昆仑山雪,不言不语。
月舟知道。
张玉庄更是清楚,但谁都没有点破。
这样才对,这样就好,谁都不能好过,谁都不要好过。
张玉庄开始更为频繁地下界去桃树那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就靠着树干一直呆着。
他在桃树前立了一块石碑,想起宁恙在他扇子上留下的那两句诗。
君留高崖听山雨,我往人间卖杏花。
于是张玉庄在石碑上刻。
旧城苦留千山恨,不见归燕赴暖风。
刻完,张玉庄退后一步看了半晌,却又苦笑着摇头。
他曾经以为重塑天道,方能掌控一切。
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张玉庄徘徊于人间和天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只有这一具空壳,在桃树下浑浑噩噩。
直到灵笺不远万里而来,张玉庄认出那是月舟的字迹。
“成意好像转世了。”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张玉庄的手却微微颤抖,他仔仔细细地把这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
目光里有恨意,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释然。
第146章 疏阔
都讲天道最是无情, 这么万千年中,青岁几乎都听腻了这句话。
他是如何看待成意的呢?
一个光风伟正的龙神,一个以同归于尽作为要挟来庇佑苍生的无私之辈。
一个。
未能战胜过的宿敌。
张玉庄赶往昆仑虚去和月舟见面。
“你倒是许久没有来寻我了。”
时隔数年, 月舟身上那些诅咒浓雾愈发遮掩,见不着面, 看不着笑。
张玉庄只能依靠耳朵辨别他话中语气。
“倒是天界对我诸多防备。”浓雾中伸出一指,“你看看这些仙兵, 这是把我当罪人守呢。”
他话中所指,张玉庄自然明白,毕竟——这些仙兵自从江度堕魔之后便长守昆仑虚, 这道指令是从天帝仙殿中发出。
但那天帝早已沦为傀儡,什么指令,不过都是张玉庄一句话罢了。
他多年未来昆仑虚, 除了实在无话可讲,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月舟。
张玉庄早已看清了自己的本质。
他不过是一个懦弱不敢反抗之辈,任由命运蹉跎,到头来即便心有愤恨,也只会凌弱以发泄。
无数次, 他想起成意和司江度用玉环威胁自己的那一幕。
想起一回, 恨就浓烈几分。
他也曾报复性地上天入地抓了不少凤凰, 可无论如何都取不走涅槃之力。
不仅如此, 禅心亦然。
待他杀业满身,才悚然发觉:妖怪们因为压迫而生出的禅心竟然比所谓神仙们的道心都要坚韧。
除非心灰意冷而自裁者, 于世间万般再无留恋之辈, 才可遗道心于天地之间。
可当年他只告诉了小玉兰说成意还会回来,他就听了进去, 在浮念台前化作一树苦等。
妖怪们就是这样,只要尚有一丝希望可以维持执念,他们总会等下去。
行过数年,本是随口诓骗的一句话,居然在如今成了真。
月舟道:“龙族向来是天生地养的,不久前几声惊雷劈向万阳城,焦土中就此凭空多了一枚龙蛋,虽未出生,已有灵光缭绕。”
张玉庄静静地听着,眼皮都没掀一下,问道:“你如何肯定,那就是成意。”
话虽如此问,可张玉庄心中确实没底。
恨意和不甘被孕育多年,却不知最后会诞下个什么东西。
他希望成意回来,只有那样,张玉庄才能向他证明所谓道德究竟如何廉价,所谓妖怪,根本不值得庇护。
只有成意回来,张玉庄才能向他证明,他错的有多么离谱。
可如今玉环被锁在司家秘境之中,司家祖辈都是倔骨头,张玉庄本以为自己祸水东引那一套使得很熟练了。
恰似当年人间道场,那些世家子弟因着他被皇帝欺凌而羞辱。
如今天界之上,张玉庄有意宣扬当年正是因为司家出了个魔族,险些害得三界覆灭。
话说起来容易,让司家被恨到无法立足更是容易。
何况天道自从立下神仙需要下凡历劫的规矩之后,许多神仙下了界就再也没本事攀上天界的槛,只因世俗浮华实在容易蛊惑心智。
偏偏,又是司家。
再有万般磨难,司家依旧昂首挺胸地过来了。
好似这一辈所有不堪和肮脏都被司江度曾经那个妄图戮神的叔父带走,从司江度之后,一脉刚毅。
可张玉庄恨透了这样的正直。
若司江度当真这么正直,又怎会在临去之前,把玉环融进秘障中,再附于神骨之上,叫张玉庄万千年破不开,碰不着。
司家更是以如此手段,代代相传这个秘密,无论在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如何打开秘障。
张玉庄杀过几个司家仙君,尤其了解他们是何等倔强。
“我们可要做些什么。”月舟出声,把张玉庄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担心江度对他不利。”
恨意仍在操控他的神经,张玉庄想也没想,先脱口而出:“你还唤他江度啊。”
他笑得冰冷,下意识想用手掌去寻腰间那枚玉环。
指尖一空,才恍然想起今夕是何年。
神思尚明一瞬,他说:“我以为,于所恨之人,至少连命带姓才是尊重自己。”
张玉庄抬起眼,隔着浓雾去看月舟。
他几乎是迫切不已地想听见月舟倾诉他有如何恨司江度,恨他毁了一腔情意,恨他抛弃自己。
这是张玉庄的报复。
彼时司江度和成意不顾一切,豁了命也要护住月舟和玉兰。
被深爱之人所憎恶,多么可怜。
可是月舟却反问:“玉庄,怎么听起来你比我还恨他?”
他应当是在笑,话音尾巴勾着浅浅上扬的调。
自江度入魔以后,张玉庄也变得尤其爱笑。
他轻轻勾起唇角,眼中没有丝毫温度:“我只不过是替你不值罢了。”
月舟不语。
张玉庄稍稍收敛笑意,语气称得上平和。
“月舟,你这般仁慈,司江度他配不上。”
他说这话时,目光恳切,浑然一个担忧好友的形象。
可他听得见自己心底那道卑劣的声音在叫嚣:“深爱彼此却被命运捉弄,你们痛苦,我才能舒服。”
“配不配的。”月舟又说,“我现在只想关心龙族那个是不是成意转世。”
这次,张玉庄听得分明,月舟没有笑了。
“那么。”他问,“你是如何知道那一定是成意?”
月舟回答:“我略懂一些扶乩之术。”
“是吗。”张玉庄轻声笑笑,又将话题引回了司江度,“那么,你有算出来过如今魔族身藏哪方天地吗?”
“玉庄。”月舟这次又笑了,可声音听起来多了几分讽刺,“你如此关注司江度,别是当年他也把你一颗心骗走了吧。”
“怎么,你莫不是还要同我抢男人?”
这般打趣,放在万千年前,不过是挚友间随意又轻松的玩笑。
可如今月舟如此说起,却暗藏机锋。
张玉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恢复如常。
月舟不可能知道当年司江度为何入魔。
因为司江度那样的性子,宁愿自己背负骂名,也不愿心上人有半点委屈。
而月舟这样的性子,若是知道有人为自己而死,定会大闹一场,然后殒命殉情。
张玉庄太熟悉他们,所以也听得出这番话中的试探。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了一丝嘲弄:“你还有心思说笑?”
“我被背叛过,如今都不晓得该信谁。”月舟的声音穿透浓雾,裹挟着寒意,“玉庄,你说我可以信你吗?”
试探不再隐晦,而是直接挑明。
张玉庄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谁都不能完全纯粹,抛开私心,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依然是。”
月舟未有片刻停顿,追问道:“那么私心之内呢?”
这个问题触及所有恨意的关键,张玉庄岔开话题:“昆仑虚中那些妖怪可还安分?”
稚子才会用直白热烈的爱恨去追根问底。
他们不是,月舟自然知道盘问不是一件礼貌的事。
张玉庄看不见浓雾之中,覆面背后那个月舟。
却听见他说:“都安分着呢,说到底,你的天道还是过分了些。”
这样的评断,张玉庄几乎都听腻了,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声。
他深深记得,月舟当年特意点了听夏这族妖怪入昆仑虚。
而当时,张玉庄恨火之下,距离听夏一族覆灭也只差毫厘。
他们该死。
这些妖怪活一日,张玉庄就永远被困在那场噩梦里。
他坚信无比,这些妖怪该死。
妖怪不懂真心可贵,张玉庄就亲自下诅咒,让他们不得一人真心赴死不得拜托诅咒。
这么多年,那些妖怪依旧深陷诅咒,难道还不够证明他张玉庄是对的吗?
如今再被月舟当面问起,他只说:“那是他们活该,他们造了孽,成意就是因为他们而死的。”
月舟沉吟片刻,问:“司江度也是因为他们入魔的?”
张玉庄点头说是。
因缘际会上来说,确实如此。
“你知道那么多事,为何都不与我通个气?”月舟笑问,“道君这是看不上我一个破烂神仙?”
随着一句“道君”,张玉庄明显感觉到他和月舟之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
他深吸一口气,说:“月舟这么说,你我之间就生分了。”
其实张玉庄比谁都清楚,当年种种,已是镜花水月不可触碰。
裂隙的根源在他自己。
“我并非有意隐瞒。”张玉庄说。
月舟再次沉默,昆仑虚寒凉,似乎把这只凤凰的性子都给拖累冷了几分。
他说话时再也听不着往日那些欢快和积极。
他问:“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近些时日似乎总有魔族在外作乱,杀妖,杀人,甚至杀神仙。”
张玉庄垂着眼皮听他分析。
“好像,有人要做什么,谁拦着,谁就得死。”
张玉庄微微点头:“我也听说了。”
月舟继续讲:“而且,那些作威作福的魔族,自称有个主人,而且十分畏惧这个所谓的‘主人’。”
“据我所知,江度最恨这样威逼利诱之事,你说这样的结果,可会是他改了性?”
张玉庄语气谨慎:“月舟,心是会变的。”
月舟则是说:“我觉得,那不是他。”
“还是讲讲成意的事吧。”
他再度岔开话题,月舟再次给予礼貌,接着话问:“你预备如何?”
“自然是欢迎他回来。”张玉庄坦然回答。
月舟说:“我会用命护着成意。”
至少,他还剩这一条命可以浪费。
离去时,张玉庄驻足回望,目光越过层层云雾,于苍茫雪峰之巅,一缕若有似无的魔气缭绕盘旋。
那是司江度的神识。
不轻不重,薄薄一缕,化作风雪,围绕在昆仑虚上头做此无望守护。
各人有各人缘法。
恰如此间不可相见的长相守。
月舟从来都知道,但他一回都没拦过。
爱不得圆满,恨不能尽力。
无言成全。
*
月舟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
就算,张玉庄威胁药师府,让他们在生死面前选择,老药师给出了药,随着龙族之难一同覆灭。
张玉庄真是恨不能把成意从记忆里扯回来,好让他看看,所谓药师府,不也为了保住自己,而给出了足以戕害整个万阳府龙族性命的药。
他没有直接去万阳府,而是独自去到审罪玉楼,望着那具承载着上古龙神的骨头。
经年风霜侵蚀,神骨已经不见原本的骨白色,变得冰凉细腻,始终泛着柔和光芒,像极了成意的目光。
张玉庄深知,司家的秘境此刻就打在这具骨头身上,宁恙也在这里。
他的执念,他的挚友。
都在这里。
他得意洋洋地过来,唤了几声成意,告诉了药师的选择。
告诉他有人为了贪生怕死而屈服于威胁,告诉他所谓的牺牲和信念在私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紧紧握拳,用着起誓的姿态向成意控诉。
“我不过是威胁老药师若他不给药,我就杀了药师府上下,他明知道这药会害的你们龙族覆灭,他也给我了。”
“成意,我可真为你不值得,你真可笑。”
他本以为这样的控诉,至少会让自己感到一丝快意。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那场无法忘却的噩梦里,他胸腔开了一个无底洞,如今更是没了道心。
无论吞噬多少仇恨和痛苦,那处血洞回报而来的,只有无尽燥闷和寂寞。
它们郁结着不肯散去,让人窒息。
接着,张玉庄又骂起来,他唾弃成意的高尚,他鄙夷成意的牺牲。
可即便这样,预期中的愉悦却始终没有到来,相反的,失落和迷茫堆山累海,几乎要将他覆灭。
发泄无门,情绪像烂透的果子堆积一处,发酵,膨胀。
最后,意识恍惚,张玉庄开始哀求。
“成意,你都回来了,把宁恙还给我吧,好吗?”
神骨沉默不语,对这哀求置若罔闻,罚张玉庄在他创立的天地道法里,做那个最孤独的罪人。
不语是最大的侮辱。
“啪”地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破碎。
无底洞中烧出滔天怒火,张玉庄魂台中那些幽怨也因这道情绪开始疯狂涌动。
他说:“至少有谁要付出代价。”
他讲:“至少一定有谁要付出代价。”
司江度堕魔真是一把好刀。
张玉庄借天道之力起障,围住整个万阳府,神鬼不知他把药师府给的药散去灵力中落到此境每一条龙身上。
再引妖魔入万阳境去围杀龙族。
龙族再无还手之力,连普通刀斧加身都抵挡不得。
张玉庄于云端看着。
他想,这样才对,无力防抗时,才能把所有精力用来感受痛苦,再生出恨意。
成意,什么是善恶有报。
高居规则之上,才有资格说善恶有报。
龙族之难,血洗万阳。
当日依旧有万钧凤凰神力自昆仑虚渡来,护下了两条龙。
凤凰之力所过之处,云天都燃烧起来,火光落进张玉庄眼底,烫得他神思震颤。
那本该终结的龙族性命,却因为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护住了一颗蛋,被上古神君一并救了去。
听说那个孩子叫青岁。
月舟立了誓言,此生再不出昆仑虚,为救成意这一回,险些没把剩下的命也散了去。
张玉庄再未踏足昆仑虚,成全了那些尚未开口却濒临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那些秘密。
他不知道月舟知道了几分,却也明白彼此之间再无什么话好讲。
司江度入魔是个很好用的借口,张玉庄只需给些利益散布人间,很快就有无数妖怪寻着味来,甘愿化身魔族去围剿这两个落单的孩子。
起初,他们还能多藏在偏僻山林,随着追杀日渐增多,这对兄弟开始四处逃亡。
张玉庄说不清有多少次,想要亲自动用天道抹去这兄弟二人性命。
可恨成意当年那句誓言,若他再私自利用规则更改哪族命数,那么宁恙所在的那枚玉环会一同消亡殆尽。
张玉庄不敢用宁恙去冒险。
只笑,当年一句誓言,兜兜转转,护住的还是成意自己。
青岁变得日益强大,等张玉庄终于忍不住要亲自动手时,情况已经超出了控制。
那个曾因追杀而四处奔逃的少年,举手投足便可翻云覆雨,天地于他眼中,不过尘埃。
生死逼迫,却逼出了一个龙神。
那道青色罡风卷云而上,张玉庄看着这个自己追杀了多年的青岁席卷天界。
气势令人生畏。
眼前这道青色龙影无端于记忆中那道金光重合,如同一记重锤砸去了尘封多年的秘密里。
故人之姿。
他又看到了多年前,那道烟绿身影引得天地灵气沸腾,踏金光而来。
可这次,青岁没有那般温和,他撞开了集英殿。
撞开了张玉庄设置了万千年的法障。
那是张玉庄耗费多年心血凝结而成,如今天界神仙皆历劫归来,三千功满八百行圆。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固步自封的仙城,也不是那个庸碌无为的天界。
即便张玉庄手握天道,也难以轻易瞒过如今这些神仙,为了掩盖集英殿里那个傀儡天帝,张玉庄几乎耗尽灵力拼着野心造就这么一张网。
然而,青岁这一撞,直接冲击到了张玉庄魂台里。
天摇地动之间,他体内灵力被撞得难以为继,幽怨们终于在经年后寻得出口蠢蠢欲动。
龙气大盛,映照云天。
撞开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他告诉世人,老天帝已成为傀儡,而发布施令多年的另有奸邪。
青岁一言一行都踏实而沉稳,他俯瞰众生,不带一丝傲慢。
像他生来就该在山巅之上。
自有了天道限制,许久未有过登神光景了。
张玉庄瞧着那道青色身影,如同望着一道亘古未变的铁律。
各司神仙围聚界门之前,仰首以观。
众生目睹龙神威仪,无不献上敬畏。
法障反噬终于爆发,张玉庄喉咙一天,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
他掩住嘴,保持着镇定,不愿为此引起任何人注意,尤其是那个龙神。
那个曾经被他追杀多年的少年。
一颗道心已剖出来做了天道,剩下那些灵力迅速流失,青岁登天,给张玉庄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虚弱。
他需要尽快赶去幽都休整体内幽怨,离开之前,他回首再望一眼,确定此番只有青岁,成意的转世没有跟着上来。
他想。
无妨的,一个龙神罢了。
压制幽怨并不容易,张玉庄险些没把自己生生熬死在那幽冥之境里。
等他再见天日,已是时过境迁。
青岁当上了天帝,改天界名号为不世天。
要是计较年纪,这位新晋天帝实在年轻,可他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勇气,甚至挑战天道。
青岁不惜以自身修为做代价,改了天道对于妖怪多年的压迫规则。
他那般坚定,好似这天地规则本该如此。
张玉庄闭关多年,即便天道是他的一颗心,却在和本体失联之后,无法听从命令,如今更是无法全然掌控其变化。
创世的神失了本心,如此无力。
他只能看着青岁一点点推翻旧例。
不仅如此,青岁还亲自去北山之丘寻回了当年一件破世劈碎被镇压的那捧黄土,甚至还预备让那捧生了灵智的黄土,坐镇青云殿,当司命之职。
命。
青岁不仅踩在天道上更换规则,更是把命运安排重新引入不世天。
桩桩件件,都让张玉庄无可避免地想到了曾经的成意。
即便,如今他只需要寻得司江度下落,找到打开司家秘障的办法,寻回宁恙。
可只要想到成意,无端地,嫉妒和愤怒便会从空落落的胸腔中丛生一片,涌向魂台,同那些幽怨纠缠一处,盘旋着不分彼此。
当日龙神殒命,光华枯萎,好似带着张玉庄身上的什么一同葬送。
可他即便死了,依旧如此高尚,还有人爱他,还有人在等他。
他毫无顾虑地,为了所谓大义、苍生而牺牲。
凭什么重来一次,爱他的人还在,还有了这么一个有本事的兄长。
张玉庄不明白,为什么不知痛的人,用高尚的手把自己推入深渊。
好似大梦一场,众人离去,唯有他还在原地苦等什么。
那些烧天焚地之气,经年缭绕心绪之上,激烈无比地碰撞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迷失自我时,所有回忆都不再温暖。
张玉庄得知消息时,还未出幽都界限,带着满腔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回了天界,他先召来天道向八荒发去谶语一句。
“天地只此一冥王。”
他知道青岁如此出息,想来也带着成意的转世来了不世天。
如此,司江度还没找到,成意神骨尚在,他们再次对峙也是迟早的事。
张玉庄几乎是急切地、恶劣地希望成意早日尝一尝身纳幽怨是何种滋味。
他甚至恨不得此时就能把成意的转世抓来面前,告诉他:明明当年只是死几个神仙、几只妖怪就能掩盖过去的事。
成意和司江度却死活不肯,非要撕破脸以死相逼。
妖怪,苍生。
他们多蠢。
让他们的恩怨维持万千年,成了如今这般荆棘丛生的不堪模样。
那些盘桓多年未能说出口的话。
最终凝成了这一句:“天地仅此一冥王。”
这道谶语打去了万阳府,正正落在谢逢野的长明灯上。
对了,谢逢野。
张玉庄如今才知道,成意的转世叫做谢逢野。
青岁比张玉庄想象中更加疼爱这个所谓的弟弟,谶言才发,青岁就寻了过来。
他看着这个自己追杀多年未成的青岁,面色平静地寒暄。
“礼过天帝。”
青岁微微颔首,眸光深邃,轻易辨认不出情绪,语气礼貌疏远。
“久仰道君,如今才得以相见。”
张玉庄微微一笑:“久仰不敢当,敢问君上寻我有何事?”
开明,沉稳,这是他在青岁面前的模样。
而这般模样,张玉庄已摆了数年,一言一行该当如何,早已烂熟于心。
青岁求教天道谶语,直言道:“天道为道君所创,为何此番针对我的弟弟。”
弟弟。
张玉庄头一回听见成意被这个词概括,心中竟然五位杂尘。
可他也只放纵了眼中神思复杂一瞬,便恢复成开明长辈的模样,和青岁这样的晚辈以和睦姿态交流。
“天道虽是我创,可也只是规则一例,存在这天地间,才能保证四季五行运转如常,它既发出如此谶语,自然有它的道理。”
青岁态度坚定:“我能理解,请问可否我代替他去。”
张玉庄半打趣半严肃地说:“君上如今已身为三界首尊,却还想要做冥王,会不会贪心过头?”
青岁毫不退缩:“我只想护住我的弟弟。”
张玉庄为难道:“恕我直言,天帝和冥王职责不同,君上若是身兼二职,恐怕难以周全,更何况,谶语直接指向你的……弟弟,实在贸然更改不得。”
他说罢,缓缓张开折扇,笑眼宽慰道:“君上本事滔天,想必你的弟弟也不会是个庸碌之才,无需太过担心。”
这话说得多有偏颇。
谁不晓得那幽都幽怨,上古至今,从未有那个神仙成功收过。
凡是曾经尝试了的,如今都列名于殒仙册上。
私心里,张玉庄还在将谢逢野和成意摆在对等的地位上。
万古幽怨又如何,他当年收了一般,凝成魂珠,如今就摆在昆仑虚里。
横竖如今张玉庄暂且不想取谢逢野性命,难道半份幽怨之苦他也吃不得?
何况。
张玉庄继续说:“君上立下司命,那么善恶定序入因果轮回,自该有处收纳亡魂排列善恶之所,你说对吗?”
是他青岁先改换规矩立的司命。
那么于公于私,青岁都必须拿出一样来和司命对立。
如同曾经屹立在云天之上的命殿和难宫那般。
在张玉庄的私心里,谢逢野必须有这一劫。
青岁听得懂这话,紧着眉不言语。
张玉庄又问:“为何非要设立司命一职呢?”
他此时神态,说话时语调飞扬,入了耳,同调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异。
这句话让青岁陷入短暂的沉默,再开口,天帝声音低沉。
“道君定然知道我龙族万阳城之祸。”
作为罪魁祸首,张玉庄不漏痕迹地用略带怜悯的目光点了头,丝毫看不出破绽。
他说:“那当真是一场惨案。”
青岁道:“我和弟弟在人间被追杀,亲眼目睹无辜之人遭受苦难,见过行善之人落得悲惨下场,恶人却逍遥法外。”
“那时我就在想,若有一位司命,能为众生根据善恶排命,定祸福,有此神祇,众生能活得有指望一些。”
“又知道那北山之丘有黄土一捧,生来就会行此职能,只是怨念深重,是以多年来未得天界召唤。”
张玉庄不动声色地垂目。
这样说就很无趣了。
当年,是他一剑破世劈了命殿,镇那黄土去极北之地。
当年,是他号令要妖邪去追杀这两个龙族余孽。
时过经年,那捧黄土怀才不遇,那两个龙族余孽绝境反抗,身登天界至尊。
怎的兜兜转转,有过错的却成了他张玉庄。
怒火隐隐燃起,张玉庄问:“这么说来,我当年设下天道,竟没能顾得上那么多事,是我疏忽了。”
他学会了圆滑世故,更明白了笑里藏刀。
青岁察觉话中深意,嘴角微微上扬,姿态恭敬谦顺得无可指摘。
“道君这话就是在折煞我了。您当年为众生设立天道,已然是谋福祉的大功德,若此后这些细枝末节都要您亲力亲为,如何能对得起你当年的苦心。”‘
张玉庄听得眉头微皱,他听得出青岁话中有话,却又不便直接反驳。
这个年轻天帝,三言两语,粉饰太平。
他算是明白了。
自己和龙族,谁来都不对付。
张玉庄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可真是个当官的好苗子。”
青岁不卑不亢:“道君谬赞。”
张玉庄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摇着扇,缓缓开口:“说起你想设在青云殿的那位司命,我倒是知道一桩趣事。”
青岁抬眼望过来。
张玉庄继续说:“那司命本是被镇压在北山之丘的一捧土,自行开了灵智,也不晓得被镇在那处多少岁月,想必怨念极深。”
他稍稍一顿,观察片刻青岁神色。
年轻的天帝对资历深厚的道君虽有几分防备,却不至于是高墙铁壁。
是以,眼底依旧流露出一抹复杂光芒被张玉庄捕获。
张玉庄唇角笑意愈深,他这些年来,越发喜欢玩弄他人的底线,于是接着说:“听闻君上登上三界首尊之位后,先是派仙君去请,可那捧土冥顽不灵,不愿答应,最后是君上亲自去请。”
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一字一字地说:“甚至为了度化它的怨气,同它在人间待了数年,才叫他得以维持人身,也愿意上天来做仙君。君上还替他起了名,是叫……土生?”
青岁微微一怔,旋即语气镇定地回:“道君消息灵通,确实如此。那捧土怨气深重,若不化解,恐会酿成大祸。”
张玉庄故作惊讶:“君上为一捧土耗费数年光阴,真是用心良苦,不过……”他挑了挑眉,问,“数年光阴日夜相伴,世俗里滚了一道,朝夕相见,恐怕留下了不少刻骨铭心的旧事吧?”
这个问题饱含试探和揶揄。
张玉庄目光灼灼地盯着青岁:“君上,我曾经有个挚友,也是条龙。他就是因为贪恋人间颜色,思了凡,下场惨淡。”
青岁沉默片刻,然后说:“这个故事真是令人唏嘘,不过,我只是为了度化土生,回了不世天,我和他之间,该断的都断了。待他上天来掌青云殿,我们两个都不会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
他说得果决,张玉庄无从质疑。
“那么,我们可以继续聊你的弟弟,去做幽都冥王的事了吗?”
“……”
*
张玉庄再次见到成意,是在云天浮华尽头。
转世而来的他,被冠以谢逢野这个名字。
矮矮小小一个,仗着有个天帝兄长成天胡作非为,和同龄的小仙童们拌嘴,说不了两句就要打架。
屁大一点事都能哭闹半天,咧着满嘴尖牙嚷嚷,好似吃了多少委屈。
偶尔见到张玉庄迎面而来,小龙还笑眯眯地凑上来打招呼,半生不熟地行个礼,张嘴就问:“仙君有没有好吃的呀?”
如今见他这幅单纯到近乎愚蠢的模样,无力感再次包围了张玉庄。
在这么个傻乎乎的蠢蛋面前,一切报复和怒火都显得那么荒谬。
成意看着这个小龙,所谓猫嫌狗弃也有了具象表达。
他觉得成意果真是死透了。
第147章 路停
自从见了一回谢逢野, 张玉庄胸口那团郁气越发不得舒缓。
不世天里,还有一树玉兰苦等在浮念台。
张玉庄拎着酒去了浮念台,至少不能只有一人为之无力。
自从龙神殒命之后, 那棵花树守望多年,再未言语。
他先同往常一样探了玉兰的魂台, 一切如旧。
此地云光寂寥,好似因为这一树孤苦, 所有颓然都在这方寸之地被无限放大。
张玉庄仰头瞧瞧花冠,却瞧得喉头无端地苦涩起来。
“他回来了,玉兰不去见一见他吗?”
其实这并非他本意。
其实张宇咋混个想说。
那个成意回不来了。
那个被爱着的, 被憎恶的成意。
本也只想当做自己诉诉苦,破天荒地,玉兰开了口。
他告诉张玉庄当年江度曾在他耳边说成意总要回来的, 但每次回来都会少一样东西。
玉兰问:“他这次回来,生来便无心对吗?”
他万分伤怀,张玉庄却听得胆战心惊。
他想过,彼时司江度和成意那般决然,必定留有后路。
但他们竟算到了如今吗……
张玉庄按下心中百般猜测,在玉兰面前演了出挚友情深, 魂不守舍地捻来一片灵云下界去了。
草灰蛇线, 一切有迹可循都清晰起来。
月舟那般决然地带走一干妖怪还有那颗幽怨冥珠。
司江度如此认定成意还能回来。
当年堕魔神陨之时, 他们究竟商量到了哪一步……
张玉庄深陷如此布局之中, 危机感如潮水。
他再次回到宁恙身边,四周一切如常, 可他却看得万般都不顺眼起来。
噩梦一场, 张玉庄杀了法障之内所有生灵,唯留桃树成林, 春日里粉云芳菲成片。
如此才衬得上宁恙,也配得上有位仙君曾经舍弃的良心。
张玉庄想着所谓天地人三界,所谓善恶评定,所谓众位倚靠。
甚至想了,若当真到无可挽留之境,他当真能够自毁道心覆灭三界。
司江度和成意如今有本事挟制他,无非就是因为玉环。
只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宁恙残魂得以养全。、
张玉庄便能再也无所畏惧了。
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
供奉。
他需要更多供奉,他要在三界之内,创造一个以恶养善的地方。
哪怕代价是违逆本心,抵抗天道。
可恨天道谶言已发,青岁也有所谋定。
谢逢野迟早取得冥王之位,届时立下生死簿将众生轮回推向另一条道路。
一切都将无可转圜。
至少这一次,张玉庄要争取先机。
笑他作为一个创世神,多年来被幽怨折磨得死魂台颠倒,如今再想凝力设此一境,险些再度失控。
咒起,大地震颤,山川改道。
故城就此渺无痕迹地消失于天地之间。
仙君意志落定,不名镇就此诞生。
风声萧瑟,桃源旧里哀歌远,自此青山古栈白骨川。
此地以恶为媒介,背叛一切道德。
以极端之恶,养稀有之善,再把这些善念转换成供奉,祭献给宁恙。
一切完备,张玉庄头脑昏涨地站在不名镇中心,感受着四周不断有恶念和怨气围靠过来。
魂台中,灵力已见枯竭之势,幽怨们再次蠢蠢欲动。
他和这些幽怨同生多年,它们会在每一次张玉庄深陷挣扎时奋勇而出,献上最为真挚的折磨。
张玉庄无所谓,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
他压制着这些反扑,头晕目眩之下不禁踉跄一步,本能先行,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扶住什么。
可挥手一捞,空空如也。
孤寂如寒流激得他清醒半分,越发真切地感受到幽怨们此时何等狂欢,它们正在相约着嘲讽他如此无助。
没由来地,张玉庄试图回忆过往,试图回想起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
他听见一道苍老话音,慈爱和警戒之声,告诉他天赋非常,要妥善使用。
“玉庄,无论何种境地,你要记得你是个人,你首先是个人。”
分明,才听到这句话时,张玉庄百感交集,一腔赤子热忱。
如今回望,曾经那道身影隐入了永恒暮色,轮廓模糊。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往日不可追,可是总忍不住想要从过去那片镜花水月中搜寻些什么。
哪怕只是暖暖手。
他实在憎恶自己这般无能又懦弱,苦笑过后,他召出至纯之石,安置在高殿里作业障镜。
如果万般道法不允宁恙以寻常身份重回世间,那么,他可以破掉一切规则,另辟蹊径。
寒石光滑冰凉,触感带来几分真实。
张玉庄望向镜中,这一眼却让他愣在原地。
他竟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疲惫和绝望做衣,裹不住他一身迷茫,形容何其枯槁。
张玉庄难以置信到双手颤抖。
这双曾经一剑破世劈碎仙城重造秩序的手。
这双剜心破道改换日月的手。
如今连握紧拳头都异常困难。
他忍不住伸手触碰镜面,以此确认镜中那幅面容是否当真是自己。
冰冷镜面再度传来凉意,昭告真实。
张玉庄垂下眼,收回手,沉默地回到桃树下面,习以为常地一言不发。
布下几道法阵,以此确保自己修养期间不会被打扰。
意识下沉、平静,他重新回到幽怨怀抱之中,任由那些怨气冲刷理智。
时光再度失去意义,经历无数挣扎,体内灵气才有了恢复之象。
如此,又是千年。
待他再回不世天,谢逢野已经成了冥王,而玉兰化了人形,正修无情道。
如此巨变,却鲜见地没有在不世天听到什么闲话。
大家都三缄其口,好似这是什么不可多言的天界秘辛。
其中细节,最后还是土生相告。
这个被安置于青云台的司命,自有一份清澈明朗。
同谁都亲近。
张玉庄与他这算是正儿八经的初见,即便如此也拦不住司命那天生热情。
遥隔几步灵光仙云,土生就热热闹闹地扬臂招手。
“这位仙君瞧着眼生!不知是哪殿仙僚!”
土生一派清朗,声音也亮堂,热情发光,清澈得不染杂尘。
如此一捧怨土都能有次造化,可见青岁当年在人间相陪的数百年光阴并未虚度。
张玉庄远远看着,低声叹:“养得真好。”
待对方行至面前,他已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自报家门:“张玉庄,清净台。”
才听着名字,土生还略愣了片刻,直到听见清净台,他瞬时瞪大了眼,口齿也变得不灵光。
“你……你是,你是清净台的道君!”
张玉庄笑他:“怎的像见了鬼一般,难道我在不世天名声很差?”
“不不不。”土生疯狂甩头否定,又再三表示自己是何等尊敬,最后才愣头愣脑地说,“道君威名在外,我这种新仙从没见过,所以才见了会惊讶。”
说完,他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如实补充道:“而且,我还以为您这样年纪的神仙肯定是银鬓长须,没想到您年轻得这么好看。”
“……”
张玉庄听过太多恭维话,倒是没听过如此别开生面又直白的。
一个有意装和蔼友善,一个当真没心没肺。
凭着身份做保,张玉庄三言两语就诓得土生道出冥王之时。
土生先是万般幽怨地哀叹几声,摇头道:“要说起这事,都赖我。”
凡是这般说来话长的开头,后面必有长篇大论。
张玉庄诚挚邀请土生留着这一肚子话,随他回清净殿详谈。
土生听了更是感激这个没架子的道君,屁颠屁颠地跟着走了。
煮了茶,点了香,土生囫囵喝了一盏,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和那小金龙相熟。”土生以此开头,又念及道君久未露面,还贴心地解释过所谓小金龙就是如今青岁天帝的弟弟,成了冥王那个。
张玉庄注意到他说起青岁时面上并无半分异样,眨了眨眼,盖住眸底那些思绪,点头示意他继续。
“也不知怎的,那小金龙尤其爱往浮念台跑,那原本不是有棵玉兰树嘛。”
说到玉兰,他又是一顿,再次贴心解释玉兰就是如今的月老。
如此连番关照,张玉庄无言以对起来。
若这土生不是演的,那当真是个憨直的。
“之后那小金龙跑来告诉我那棵树好似修为不够,连人形都化不了,让我给他想个办法。”土生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君您不知道,我嘛,平日里也没甚爱好,就喜欢搜罗些人间话本子来看。”
人间,话本。
司命一个建议,小金龙剜了心头血给玉兰,被昆仑君接走,醒来也不记得自己曾豁了命救过一树玉兰,修养数年,稀里糊涂收了幽怨冥珠。
天道降下雷劫,青岁更是豁出半条命和这个弟弟一起抗下。
但即便如此,幽冥珠还是砍了谢逢野半身神格,灌入鬼道,让他得此鬼神之身。
张玉庄静静地听完,垂目抿了口茶。
想当年成意为了能给妖怪另开一境有所容身,在满天神佛面前立誓,愿自放一半神力做界。
兜兜转转,两世生死,竟一语成谶。
龙的誓和主人一样,历久弥新。
想到成意的另一个誓言,张玉庄哼笑一声,再紧着眉缓缓吐出浊气一口。
土生一愣,连忙问怎么了?
张玉庄微笑着摇头,问道:“那月老何以修了无情道?”
说到这个,土生就没话讲了。
“我也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仙君,实在和成意上仙不相熟,自然也没有门路去知道这些秘辛。”
成意上仙。
张玉庄听得眼角一跳,蓦地抓紧茶盏,脱口问道:“成意上仙?”
土生眨了眨眼,复又贴心起来:“道君您可能不知,月老化了人形录来仙册时,就说自己叫成意。
玉兰本是无名之妖,当年龙神谋划着把自己性命搭进去都没能来得及给他取个名字。
倒也听过他自称成意。
可那是在龙神陨落之时,那玉兰生不如此地抱着一具尸首理智不清地介绍。
这么万千年过去,他化树苦等,还要在缘分相交之际,言说自己姓名是成意。
看来,玉兰也明白,成意回不来了。
张玉庄默了半晌,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土生却是在对面被道君这几个莫名奇妙的表情弄懵了,正要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哪一句叙述里出了问题。
不然怎么能把道君讲得这么喜怒交加。
“我无事。”张玉庄睫毛盖住眼底晦涩,缓缓摇头道,“只是许久没出来走动,听你说话,觉得新鲜。”
他话风一转,问土生:“你既是司命,那么一干劫数安排都是由你掌笔?”
“算是把。”土生很快回答。
张玉庄:“算是?”
“是这样的,天帝命令要注重善恶排布,死魂先入幽都,观了业障,十方冥殿汇总善恶交到冥王手里头,定此魂入哪一道,我再根据冥王递来的宝册编写命数,绝不多受一分苦,也不能多享一点福,只求他们能如此干干净净地修福积德。”
“仙君入劫就更是严格,同样也要去冥殿观业障,若是德行不够的,就要为人几世,修够了德,才有资格渡劫。”
土生说罢,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天帝治下,万般条理有顺。”
张玉庄回以微笑不做评判,接着问:“我推算过,冥王是不是该入情劫了?”
土生一听,眉头先皱了起来,为难不已:“道理上是这样,凡掌境之主,须得尽快渡劫修一个六根清净。”
“可是那龙实在暴躁,非要说情爱于他不足为提,他不乐意按照不世天的规矩走,反骨得很。”
“而且他又能打,谁也劝不动。”土生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几声。
“不过,道君我可跟您说,那谢逢野是个有趣人物,他长得好看,性子也放纵。虽然看着凶巴巴的,但却是个顶顶聪慧的,什么东西,听一遍看一回就熟记于心。”
他砸砸嘴点评:“其实也不是个多么难相处的。”
弯弯绕绕一堆,到头来还夸上了。
张玉庄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土生,状似不经意道:“我没见过命簿,改日若我去青云台,还请司命仙君一定让我看看。”
土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好说好说。”
送走土生,张玉庄径直去了浮念台。
才听见“无情道”三个字,他心中已有猜测。
摒弃情感,断绝本心。
浮念殿如今红梅浮动,一派繁华,寻不到往昔中的半分孤苦。
小仙童见张玉庄眼生,刚要过来问询,另有一声清冷响在殿前。
“道君。”
浮念台外一派静谧,花开花落,云聚云散,旧诗篇里那身烟绿破开云霭,如此唤一声,像要把命运重新改写。
张玉庄一眼看错,险些当做这是成意回来了。
那是玉兰,他再次化成人形,登仙箓,掌浮念。
可浑身上下都见不着往日的样子。
他站在那,如同一尊寒玉,与这漫天浮华格格不入,唯有额前一抹红痕引目,落进观者眼底,自称山水一幅。
张玉庄这才后知后觉:那个活泼机敏的玉兰,也一起死在那一天了。
其实那场灾难里,所谓挚友,巨轮碾压过后,都已体无完肤。
各有执念,各自强撑。
再入浮念殿,霜树依旧,张玉庄终于寻得些往日景色。
旧景、故人。
一种温暖久违地在张玉庄胸腔中蔓延。
而这样的温暖,让他感到恐慌。
他是理应恨这一切的。
三界、挚友、甚至他自己。
如此情难自禁的开怀,对他来说实在不应当。
他拮据不已,此身此心早已伤得片甲不留,唯有这么点扭曲畸形的恨足以支撑。
当年那些妖族没死完。
宁恙没有回来。
他每怀旧一次,心软一回,就是对不住宁恙,亦是对不住自己。
若是连这点恨都不能清醒,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玉庄咬了咬舌头,借痛意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再抬眼看向玉兰,用双眼含笑盖住那些不甘、嫉妒、愤恨、以及怀念。
他问:“你想好了?”
玉兰答:“只有这样了。”
“好。”
修无情道。
好得很。
玉兰苦等那么些年头,如何能舍得断掉,他向来是个倔的,若非不得已而为之,怎会选这条路。
谢逢野生来没了颗心,那小玉兰就把自己的剜出来送作相逢礼物。
再借着天道规则,用无情道修身养魂。
之后呢,之后成意寻回记忆,取回神骨,自然心魂不缺,再物归原主,皆大欢喜。
他们好算计。
天道是张玉庄的心啊,他们扣着玉环,用宁恙做要挟,叫他不得再行杀戮,如今还要用他这颗心来成全当年未尽之情。
张玉庄没那么好心。
他登临青云台,看过谢逢野的命簿,又问土生冥王情劫可安排妥当了。
土生似乎满意得很,直说让谢逢野去好好爱一回。
张玉庄笑笑。
即便他如今浑身灵力都在扛着不让魂台中那些幽怨反噬,但改动一些细节却也做得。
玉兰不惜剜心相赠,那么若他这个无情道修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既然那么难舍难分,不如成全他们。
让玉兰入冥王情劫,让他们好生爱一回。
待他因动心而破了无情道的戒,自会道损身销。
张玉庄会亲自把成意的记忆还给谢逢野,告诉他所爱人因他而死。
他安排好一切,却听昆仑虚来了消息。
说问花妖出逃,遍地寻不得。
问花妖。
好消息真是接连而至。
张玉庄心情大好地去了药师府,同药仙一阵寒暄,彼时那个老药仙因龙族之祸自戕,如今掌药师府的,便是他爱徒。
药师府向来注重传承,护内得很。
药仙孙祈成见道君亲临,也恭恭敬敬来行礼。
张玉庄打量他还不知道自己师父曾经造了什么孽,拐着弯地说:“药仙客气了,我和你师父,说起来也算是有过一段缘分,如今他不在了,我瞧着你这药仙府也心感寂寥。”
他皮笑肉不笑。
毕竟,张玉庄如何能忘记当年在他刻意避开月舟和玉兰收集禅心时,是老药仙不肯放弃追查那些妖怪和神兽的死因,居然让他真的查出来是仙力所为。
他不仅查出来,还将此事告知司江度,以求让他护住月舟上神。
若非如此,司江度也不会和成意寻到他,打了一架,就此扣下了玉环融进司家法障之中,让他再也摸不着宁恙。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那老药仙最爱主持正义,张玉庄就逼着他做龙族覆灭的帮凶。
他受不住愧疚自戕,龙族被杀得只剩两个。
可张玉庄满腔怨恨不仅未得半分平息,更是越发旺盛。
看看,这些高风亮节之辈接连为了大义而死。
好似他才是那个罪孽深重之人。
多么可笑。
张玉庄就是要向成意证明:身死而已,什么都不能解决。
只要那些妖怪还活一天,只要宁恙一天没回来。
甚至,只要药师府还在,他绝不停手。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盖着眼帘抿一口孙祈成泡的茶,才将险些没能控制住的戾气压了回去。
“我闭关了千年,也不知你师父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自戕呢?”
这话显然说去了孙祈成的痛点上。
孙祈成勤恳得很,对自己的规矩比谁都多,尤其是在天道规定神仙要下界历劫之后。
许多神仙都不愿意,他们深知自己道心不稳,下界一次或许再也不能回来。
只有两个例外。
一个司家,还有一个药仙府。
药仙府自认掌医道万象,对内尤其严格,药师府上下几乎是逮着空就下界历劫。
正因如此,孙祈成愣是把自己从一个毛头小子折腾成如今须发苍苍的模样。
也是因为这个,药师府如今能留下的,堪称真正的仙才。
可规矩愈发严苛,能留下来的就不会多了。
药师府如今已见倾颓之势。
孙祈成座下如今就两个徒弟堪负重任,他如今操劳半身,每得半点做神仙的好。
可道君这般老资历的神仙问起师长,就不可敷衍过去。
何况,对于孙祈成而言,师父自戕实在是一桩心痛大痛。
“或许道君知道其中内情吗?”
张玉庄惊讶道:“难道,你师父没有告诉你?”
孙祈成惭愧:“或是我修为不够,师父倒是交给过一卷灵轴,说等我将至身死之时方能打开,而且不得向外传这个灵卷内容。”
“之后他便……”
看来这是什么都没讲,张玉庄卑劣地满足起来。
正要再谈,门外似乎是有谁被责怪了几句。
“朱柳!你小子再偷吃灵药,我今日就把你腿打断!”
张玉庄循声望去,两个小仙官在外头吵嚷,一个眉目端肃,另一个则是咧嘴笑着挑衅,听了这话甚至还故意把手中草药往嘴里送。
孙祈成瞧了一眼,脸色大变,连忙向张玉庄致歉:“道君赎罪,容我去处理一下。”
说完,匆匆出门去。
外面立时响起几声训斥,后面又跟了几句笑,直到孙祈成折返回来,门后探出个头来,好奇地往里头打量。
少年发束于顶,笑得洒脱。
张玉庄看了一眼,孙祈成顺着道君视线往身后看,更是火大。
“朱柳!还要放肆,去受罚!”
那叫做朱柳的小仙君丝毫不惧,咧嘴露着一口白牙,浑身有使不完的活泼劲儿。
“师父,您不是常说学医之人要有好奇心嘛,我这是在实践您的教诲呀!”
孙祈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身抬手装作要打,后头刚才那个眉目严肃的小仙君见状,三两步跨过来拉那朱柳。
药仙连忙道:“让尘,快把你这不成气的师弟拉回去!”
孙祈成嘴上严厉,但眼中的宠溺却半分做不得假。
这三位哪里像是师徒,倒更像是爷孙。
张玉庄平静地看着,耐心等孙祈成教训完徒弟再次落座。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连声抱歉,说自己药仙府里这小泼猴没个体统。
另一个则是连说不碍事,不世天近来太过严肃,多些玩笑,他听着也欢喜。
孙祈成轻咳一声,终于问:“敢问道君今日来是……”
张玉庄哀叹一声,故作为难道:“我今日登门,还是为了一桩旧时官司,此时牵连司家那个魔族,又牵连你们药师府,我以为你师父告诉过你。”
三言两语,他又将话头引向了老药仙,但目前他并没有将当年老药仙如何被他威胁到自戕的真相告知孙祈成的打算。
他要看着孙祈成这药师府彻底无以为继,再亲手落下最后一笔。
他说,当年司家堕魔,那魔头嫉妒心强得很,想那昆仑君慈悲心肠,带着一干妖怪进了昆仑虚。
可总有不知足的往外头跑,这不,前些日子那问花妖就逃了出来,本来一族妖怪逃了便罢了。
张玉庄说到这个,顿了一下,又是连连摇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瞧见孙祈成果然听得仔细,
他才继续说:“可恨那司家魔头给这些妖怪下了诅咒,而这问花原先就是一味药草成灵,那魔头对昆仑君仰慕得很,又恨你们药仙府当年昆仑君涅槃没有好好医治,就把那问花妖的诅咒和你们药仙府给连在一起了。”
提及司江度,张玉庄恨得真实,愤愤地砸了砸手。
孙祈成眉头紧扭,连忙行礼请教:“还请道君言明一二,我们也好做准备!”
“这我可怎么说起。”张玉庄似是挣扎片刻。
孙祈成一再相求,他才从容道来。
说那魔头下的诅咒,问花妖若是怨气不得解,那么,你们作为药师府终将消亡。
也不是没有法子,派仙君下去几世总能化解。
离开前,张玉庄讲:“我看你那小徒弟就挺不错,是叫什么?朱柳对吧?”
此后谢逢野无论如何都不愿去渡劫,张玉庄也好性子地等着,只是自他从不名镇回来之后,司家后代凡是下界,都会传一个宝鼎作为庇护带在身上。
月舟再次传来灵笺邀张玉庄去详谈,说魔族有了异动,他恐怕司江度利用成意转世回来这次情劫。
时隔数千年,再次对面饮茶,谈过许多,临走时月舟忽地开口唤住张玉庄。
声音迷迷蒙蒙藏再浓雾后头,听着总有几分迷茫,云天裹着风雪,似乎在刻意尝试揭露即将来临的血光。
他问:“玉庄,我们同路吗?”
张玉庄凝着他,片刻转身。
他改了谢逢野和玉兰命簿,亲自把玉兰送进情劫里,安排了他身死魂消。
又设计让药师府两个宝贝徒弟赶往一场有去无回的劫。
每一个细节都在他心头盘桓。
他言不由衷地回:“自然同路。”
*
本以为药师府会让朱柳下去,却听说那大徒弟让尘不忍师弟受苦,自个下去化解问花怨气。
一劫度的倒也顺遂,可他医者仁心,即便在那场劫难中不得好死,还是放不下,不惜来清净殿询问。
药师府首徒身如青松,气质沉稳。
他坚定地问可有办法救那一族问花妖摆脱诅咒。
即便人间苦恨数十年,再回头,他依旧纤尘不染。
张玉庄打量着他,却没在他眼中发现半点男女之情的痕迹。
他来寻度化之法,全然出于救世之心。
而这样的救世之心,只会让张玉庄想起当年在因慈悲一场而沦落万劫不复的自己。
这样纯净的慈悲让他神魂发烫,一把火烧进了魂台里。
他笑笑,向这个虚心求问的后辈说:“妖之怨,仙君身往,十世可消。”
再热忱的心,十世也该凉了。
问花那族妖怪必须灭,即便搭上药师府也无所谓。
让尘果真一去不回,朱柳也跟着下界去了。
*
天道催着冥王去历劫,也不知青岁去了趟幽都应承了什么话,那成意转世才肯入劫。
再得到消息时,朱柳以凡人之身破了问花妖族的诅咒。
他爱上了那个肮脏卑劣的妖怪。
甚至不惜自己背负血债以屠城之名,把罪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要说这药师府果真同龙族有缘分,谢逢野入场情劫,还能遇着下界的朱柳。
张玉庄凝了幻像,化作柴江意的样子,寻了那只问花妖,哄骗他亲手杀了朱柳,赠他一场血意背叛。
他无比希望朱柳能这样回返不世天,说明妖怪不值得怜惜,更不值得拯救。
可朱柳竟然没有回头,他不惜以自己魂魄抗下那只问花妖所有杀业,即便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张玉庄看得充满困惑。
明明那只问花妖不懂感恩还背叛了他,朱柳没有愤怒,笑着赴死便罢,他理应回到不世天,选择和天道站在一边。
为什么要如此坚定地相信善良和牺牲能够带来改变?
三界好似已然无可救药了。
自朱柳后,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玉兰中途离开,甚至为了不让谢逢野想起当年,不惜设下法障封锁本心,甚至回天界做月老,不惜砍了他们的命缘线。
谢逢野未能渡成情劫,那只龙数千年也未能得点长进,上天入地吵嚷着非要找谁要个公道。
为了一个“情”字,闹得三界不宁。
混乱一片,也给了张玉庄机会。
他坚信,所谓命数何其不公,绝不可留在天界凌驾于众生之上。
青岁却在此时贬了谢逢野入人间,等张玉庄杀了青云台的土生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傀儡一具。
甚至,谢逢野重回人间,见了听夏花妖何其令人憎恶也不肯下手。
张玉庄百思不得其解。
谢逢野除了和成意有着一样的脸,本质却毫不相同。
可他偏偏玩笑纵情,混账行径,却总在最后时刻展露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仁慈和智慧。
即便张玉庄亲自下界挑唆,他也没有杀那个听夏花妖。
明明,谢逢野那般想要寻回柴江意,张玉庄把用玉妖送到他面前,只要他杀了那只用玉妖,即刻便能知道真相。
他没有。
甚至把那只妖怪当儿子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像成意。
行远自迩,玉汝于成。
困惑迷茫翻江倒海,天地之间,好似只有他无安置之处,同万事万物背道而驰。
站在孤崖上四面都不见路。
第148章 重叠
张玉庄最后一回和月舟对面饮茶, 是在他让蛟龙族那遗孤迫害玉兰之后。
谢逢野入那场情劫,所爱之人,张玉庄都恨不能亲手除去, 他尤其想让谢逢野感受失去的感受。
可那蛟龙族遗孤却在最后一刻收了手。
计划再一次落空,未等张玉庄再准备什么, 月舟已从昆仑虚发了灵笺过来。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踏足昆仑虚。
此处依旧风雪凄寒,浓雾缭绕, 万千年来从未变过。
月舟却未同往日一般,在神殿里,反而用灵笺引着他一路行至山巅陡崖旁。
凤凰如今更加憔悴, 身影彻底被浓雾笼罩。
“你来了。”月舟开口,声音沙哑。
张玉庄点头致意,在月舟对面坐下。
一壶清茶搁置于风雪之中, 无人动手。
他们这般在寒风中对坐许久,月舟才问:“天道给冥王下了死咒,这事你知道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问询,倒不如讲是陈述。
张玉庄当然知道,毕竟那是他命令天道去做的。
也是那一次, 天道第一次违逆了他。
他的道心, 因为不愿伤害谢逢野而违逆了主人。
“我知道。”
张玉庄平静地回答, 本以为月舟会问他为何天道要如此。
可他却是话头一转, 兀自说:“当年我放神力去万阳府救下青岁和谢逢野,但没能救下蛟龙族。”
言迄, 月舟从浓雾中伸出手取了壶, 往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茶,却也没喝, 挥袖洒出一圈水痕,末了,盖下茶盏。
“虽未救得,我却也在那生死境中寻到一缕那蛟龙族遗孤的残魂,带回昆仑虚养了许多年。”
风雪陡然凄厉起来,呼啸着翻山越岭而来,张玉庄也为此感到一阵寒意,久久未能言语。
蛟龙族……
这么恶劣肮脏的一族妖怪,张玉庄拼尽一切也要将其覆灭的妖怪。
当年,成意和司江度威胁他不能杀。
如今,月舟又如此云淡风轻地说自己要护住那族妖怪。
命运掉转帆头,从未有要向张玉庄靠岸的想法。
他面上不动声色地问:“是吗,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说这个。”
“也没什么。”月舟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平静,“听夏也好,问花也罢,我当日收留他们进昆仑虚,不过也是因着一念不忍罢了。”
“要说司江度因为嫉妒他们相伴于我左右,此话别人信得,难道你也信得?”
风声愈发喧嚣,张玉庄被寒风刮得有些烦躁起来。
因为司江度入魔,是他背弃在先,所以张玉庄可以无所顾忌地,将所有脏水泼向魔族。
所谓魔头嫉妒诅咒,自然也是从他口中出。
在不世天传了许久,嚼来嚼去地,自然有神仙当真,更是将那魔族实为眼中钉。
可月舟为何要此时提起这个。
张玉庄摸不准,模糊地说:“不知是哪来的说法,讲多了,大家便都信了。”
“谢逢野。”月舟轻声说出这个名字,“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挚友,如今师徒,情意深厚。”
“司江度要杀他,我尚能理解。玉庄,不若你告诉我,天道为何也要杀他?”
“因他和神仙殒命相关联,天道也只是按规矩罢了。”张玉庄垂目回答。
“规矩?”月舟敞亮地笑了一声,“如今天上地下,难道不都是你的规矩?”
“我没问过你,当年江度究竟为何入魔,是因我认为你也是苦主一个,同我一样被挚友背叛。”
“我也没问过你,为何非要成意的转世去收万古幽怨,做那冥王。”月舟字字清晰,他说,“玉庄,你当我是个傻的吗?”
“那幽冥之珠我带回昆仑虚时就晓得数量不对,当年万古幽冥怎可能只有这么些,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幽怨造作了多年,就是在蛟龙族、不对,那借风一族覆面前后才消停的。”
“说是司江度对蛟龙族赶尽杀绝,玉庄,我记得当年我和成意去蛟龙族老巢时,是你站在血海之中。”
“我也没问过,你消失的那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如今,这些当年没能问出口的话,我想听你给我一个回答。”
月舟缓声说来,像是递了张纸到张玉庄面前,留下最后的距离,给他体面和机会让他自己捅破。
其实,本质上来说凤凰和龙族是一个样的。
完美又高贵。
再不堪愤恨的话,过了一遍脑子,从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着几分得体。
张玉庄恍恍惚惚听见什么东西被绷紧到极致,强撑不住终于断开。
他脱力地说:“我无话可讲。”
昆仑虚真是太冷了,什么岁月也好,情意也罢,都在这处冰川里冻得体无完肤。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只凤凰,是那样热情洋溢。
可如今他身形模糊,不分昼夜地被那些诅咒浓雾折磨,此身此魂都要几乎融进这昆仑山雪之中。
张玉庄无比鲜明地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了。
“人人都有苦衷不可告人,我无心去揭开你心底那些秘密。”
月舟说:“但事到如今,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桩桩件件果真同你有关,那么我们之间,便是不死不休。”
他向来傲,即便多年风霜摧残,仍有一条命由他主宰。
到如今,月舟也只剩这条命了。
*
谢逢野在人间遇上了让尘,那让尘也是个倔的,无论如何都要化解问花妖怨念,也不知怎么牵扯的,这桩因果还连上了白玉春长女。
药仙孙祈成眼看这徒弟如何都不肯转回天庭,直急得跳脚,一路苦苦相求,最后求到了青岁面前。
青岁倒也应承下来,却讲如今既是他弟弟在人间遇着,那他相信谢逢野自然会保全让尘。
孙祈成却放不下心,毕竟冥王先前那般拆天毁地的做派,任谁看了都不是个安分的。
到头来,又求到张玉庄的清净台。
他甚至愿意用自己一身仙格抗下万般因果,只为能将他这宝贝徒弟给带回来。
朱柳已魂归天地,若是让尘再损于问花妖,那他这药师府就果真后继无人了。
可孙祈成不知,面前这个亲和友善的道君才是他该恨之人。
张玉庄目光温和地安抚老药仙,眼中适当地挂着关切和理解:“莫急,我稍后便去寻天帝商量一二,一定下去看看是何种缘故。”
其实连张玉庄许多时候都分不明白。
他这般体贴做派,自然到连他自己都产生错觉,好似他这个道君本就是这样光风霁月,大义无私。
他沉浸于这样的角色太久,以至于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青岁对于张玉庄提议下界走一趟没太过表示什么,面上依旧是那般八风不动的做派。
自从成意转世回来,张玉庄也没正儿八经和他说过几回话。
更多时候,他都是远远地瞧着,并为此矛盾。
私心里,他恨不得能把谢逢野推向万劫不复。
但好似自从他亲手撕开元神剜出道心那一刻开始。
他的元神就自个分化成正邪两派,动辄便在他魂台之中厮杀个你死我活。
邪的那个,一遍遍提醒着他莫要忘记那些妖怪如何辜负他这一颗救世之心,那些妖怪就是该杀,不然那份屈辱永远都消除不去。
而成意和司江度以宁恙作为要挟,竟然要护住那些肮脏妖怪,事到如今,连月舟都要护一个蛟龙族遗孤。
他们善恶不分。
他们实在该死。
可正的那个,却时刻提醒他莫要一错再错,沉溺于仇恨如何救世?
难道杀光了所有拦路的人,就能让当年那场噩梦消散吗?
你创造出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他受苦吗?
……
这两道声音不断交锋。
牢笼以正义为名,将他杀了千百万次,仇怨这才积羽成舟。
甚至,张玉庄安排天道让冥王得以观业障,发掘根本之后,只是为了让他这四处漏风的一生可以得以被人知晓。
他一次次把谢逢野置于相同境地之中,好借此去寻求那种拙劣的认同感,
张玉庄用尽一切办法来证明自己没有错,他迫切地想看到谢逢野在面对和自己相同处境时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又希望着他能找到另一条路。
他让冥王受尽冷眼,不世天上的神仙厌恶他,情劫失意之后谢逢野更是落拓不已。
可他只是闹了几场,又自个把爱恨抗下,不肯让这份恨意多沾染一个人。
张玉庄让玉兰去害柴江书,陷他于两难,又诱导那蛟龙族遗孤去完成这一切。
他就差亲自站去这个冥王面前告诉他,妖怪都该杀。
可他还是和月舟用那缕残魂送那蛟龙族遗孤进轮回。
谢逢野分明因那情劫闹得天地不宁,可张玉庄把旧时物件放到他面前时,他又愿意用命去抵。
他成了那个行走在所有规则边缘的例外。
逐渐脱离控制。
张玉庄做了最完善的准备,他四处搜罗到两个小仙君,身来便是极阴极阳之身,可取代冥王和月老之位。
只要他狠一次心,先下手除去谢逢野。
那么他就不会再如此痛苦。
可那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张玉庄都下不去手。
不仅如此,他还下意识地避免和谢逢野碰面。
好似回到了当年,他算计一切时,从未将龙神和月舟放到计划里。
他活了许多年,得到过的不多,总是珍惜着。
可恨意长伴,害得他面目全非。
*
这会和青岁同在云头上,张玉庄和他闲聊了几句谢逢野。
“你也舍得把弟弟这么贬下人间去,还非要他达成百桩姻缘。”
青岁淡淡笑道:“缘和,心性不定,多下去看看也好。”
多看看。
张玉庄看了那么多年,也没能从因果中脱身出来,成意都做不到,难道如今这个连神骨都没找回来的谢逢野就能做到?
张玉庄哂笑一声:“你这兄长当得尽心。”
青岁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痕迹,望着远方,好似在看只有他能瞧见的景象。
“也不指望他当真能悟出点什么。”他话中带着一丝深意,“他吃过许多苦,总得有人护着他。”
这话不像是在说谢逢野,倒像是在说成意。
张玉庄眸光一暗:“听闻君上和昆仑君一见如故,想来是知道了些什么。”
青岁淡然开口:“昆仑君德高望重,不嫌我愚钝乐意指点一二,是我有幸。”
“至于知道什么,因因果果的,却不晓得道君说的是哪一件?”
他答得滴水不漏,张玉庄听得明白,如今也没到非要撕破脸的时候,干脆换了个话题。
“既然如此。”张玉庄轻松笑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青岁看过来。
张玉庄继续说:“我赌你这弟弟此番下凡,恐怕戾气大涨,见了你得闹腾一阵子呢。”
青岁听罢,目光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半晌,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罕见的微笑。
“道君似乎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张玉庄微笑着颔首:“经验之谈罢了。”
青岁嘴角愈扬:“那便拭目以待吧。”
张玉庄摇扇笑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个画面。
石室之中,他杀皇后那天,在场的不止有玄衣男子。
他们好似是动了手,一身宝蓝抗下了不成眠的幽怨之气,逐渐地,那道身影和青岁重合了起来。
张玉庄近些年来,被幽怨折磨得不成体统,脑海中总是这般时不时地闪过一个画面。
待他再要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记得,那石室之中,谢逢野一身玄衣,说话行事没头没脑,他身边还有几个人。
是谁……
*
说到底,张玉庄向来高估恨意的力量,也低估了龙族的信念。
同样,低估了谢逢野这条龙。
人群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掌境之主冥王碰瓷一个黑熊妖,躺地上撒泼打滚。
才看到这一瞬,张玉庄表情变得空白。
倒是青岁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作为兄长,倒是很公事公办,说了几句了解详情之后便离开。
张玉庄这才饶有兴致地仔细看了看如今这条龙,又发现他和他哥一样,开了龙脊以肉做傀儡。
想也知道,这是要把自己真身套去玉兰身上,好让他抗过天道惩罚。
谢逢野见了道君也不卑不亢,浑不在意自己此时躺在地上有没有面子,甚至还想从张玉庄这打听知不知道青岁和月舟在谋划什么。
张玉庄避开这个问题,瞧他疼得厉害,甚至还给了他一颗黄天夜。
他总是这样,做一些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
他希望谢逢野能活到众叛亲离痛失所爱那天,又新鲜于这个冥王不羁舒朗的模样。
总之,就这么把药丸给了他。
临别闲聊几句,张玉庄问他:“找不到情劫中那个人,难道你不恨吗?”
张玉庄感受得到,用玉妖就在谢逢野身边。
只要他和自己当年一样,捏碎那用玉妖的魂魄,就能得到答案。
可谢逢野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打趣起天道来,大大咧咧好一通抱怨,说道君创下这个天道好似生来就和他不对付,总是折腾他。
印象里,成意不是这样,也不会这样。
张玉庄瞧得有趣,干脆多问一句:“听起来你很烦天道?”
“我可太烦它了。”谢逢野也不忌讳什么,直接说了出来。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斜阳给他渡了一身金光,冥王躺在人间街巷里,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腿上,嘴角笑容传递着浑不在意。
他说:“天道虽无常,我心向阳开。”
张玉庄看过太多神仙,谢逢野身上没有那些庄重和矜持,反而随性到近乎叛逆。
他一出现,就大刀阔斧地破坏了所有观念。
在这样的不羁和洒脱面前,似乎一切仇怨都成了不足挂齿的东西。
张玉庄不喜欢这样。
彼时,他已经在操纵着害死朱柳那只问花妖在人间为他搜集美人面。
张玉庄几乎可以确信,月舟和青岁谋划之事一定关乎司江度,甚至关乎当年的真相。
但他不知道为何要瞒着谢逢野,明明月舟清楚,成意的神骨如今就在不世天,那座审罪玉楼矗立万千年,苦等主人来寻。
只要谢逢野找回神骨,那么他就能回到成意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对决、复仇。
可他们没有,好像就是为了让谢逢野得以完完全全成长一次。
让他用谢逢野这个身份,这个名字,作为冥王行走于三界中。
可只要谢逢野存在一天,成意二字几乎都要变成了张玉庄的心魔,他不确定那具神骨什么时候会回到主人身体里。
也不确定神骨秘障里,宁恙的玉环可还安然无恙。
这样的不确定,如同一柄利刃时时高悬于张玉庄顶上。
幽怨还在他魂台内准备着反扑,他时刻都不能懈怠。
又有这些万千思虑,几乎叫他精疲力尽。
眼看着,美人面就要制成,结果又叫谢逢野在人间遇上了那只问花妖。
他去白氏秘境走了一遭,收回记忆便罢了,更是将玉兰的记忆也一并找了回来。
得知这一消息,张玉庄险些没能稳住魂台里那些幽怨。
他当年诅咒过一切帮助司江度和成意的人。
但白玉春丧子丧妻,却是张玉庄的无心之失。
昔年,张玉庄恨急了司江度,更是在他骨留梦上落下诅咒,可白玉春不知真相,更是以身家性命为赌注去镇守那个白玉扳指。
兜兜转转,白玉春的小儿子离家远走,竟然还撞上了情劫中的玉兰,甚至一颗心都交代在了那。
或许,张玉庄对白玉春尚且留有几分歉疚,但也止步于此。
所以他能心安理得地利用白迎瑕做阵,趁谢逢野被青岁压制了灵力无计可施时,去浮念台取来玉兰真身好做日后威胁时,他一朝醒悟,竟能生生割舍了自己的情意也要成全冥王和月老。
一次次失败,像是所有人都做了个无言约定,一定要和张玉庄作对到底。
就连天道也背叛了他。
张玉庄得知那问花妖失败之后,想也不想就要用天道趁着谢逢野和玉兰都在人间一举把他们都抓起来,逼迫也好威胁也罢,他要用谢逢野做盾,让司江度打开秘障,让他们把宁恙还给自己。
但变故就发生在他发动天道那一瞬。
原本该听令于他的力量忽而变得狂暴且不受控制起来,那股力量犹如失控野兽,猛然回转,狠狠地冲向他。
张玉庄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心,那里正泛起黑色纹路,昭告着天道反噬。
一举不成,他必须亲自赶往人间。
路上差点没控制住幽怨,行走狼狈。
张玉庄赶往人间时,正好撞上玉兰才收回记忆,和谢逢野对峙着。
玉兰眼底的迷茫,谢逢野面上那些期待和爱意,无一不刺痛了张玉庄。
若非强行镇定着,他险些就要冲出去破坏这一切。
皇城那个问花妖事关朱柳,张玉庄才又一次见到了药仙孙祈成。
他看着越发疲惫苍老,张玉庄静静地等他发作,在谢逢野面前杀了这个害他徒弟魂飞魄散的妖怪。
可他只是万分悲痛而来,又说因朱柳愿意抗下这段因果,那么他也无话可讲。
张玉庄简直对他失望至极。
好在谢逢野虽然瞧出如今道君有何不同,也听了张玉庄说天道生智不受控制的话。
青岁什么都没告诉冥王,他依然坚信是魔头司江度在造孽,转移仇恨罢了,张玉庄信手拈来。
所有错误都指向别处,他乐于见此。
可听着他们指责痛骂司江度,也未能让张玉庄心里舒坦些。
回了不世天之后,药仙依旧不肯放下,甚至追来清净台问询。
“道君,究竟为何那些诅咒如此针对我药师府,我的徒儿他……”
张玉庄心烦意乱,看着孙祈成那急切万分的神情,他胸中那些燥闷达到了顶点。
更是无力维持平日里那些从容温和。
他蓦地转身,眼神闪过一丝冷意,厉声道:“你的徒儿,你的徒儿魂飞魄散皆是因为他蠢!”
孙祈成因道君这突如其来的狠戾震惊得后退一步。
张玉庄逼身上前:“他明明可以脱身回来,可他非要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事,那些妖怪,那些所谓的无辜,真的值得你们牺牲至此吗?”
他声音越来越高,体内那些闷燥也随之叫嚣起来,他对着孙祈成控诉道:“你们以为这样就是正义?就是大善?救了几个妖怪,不忍看他们惨死,你们就能慈悲了吗?!”
孙祈成的面孔扭曲模糊起来,张玉庄眼中,面前是成意和司江度的脸在不断变化。
他看得几乎要失控,甚至咆哮起来:“你们想着牺牲去拯救他们,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何等肮脏!他们根本不配!”
孙祈成愣住了,他无端承受这些怒火,不免惊恐起来,好似这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状似疯癫的神仙。
“道……道君。”
张玉庄突然停下来,他视线聚焦一瞬,确认了眼前这个不是成意,也不是司江度。
“药仙。”他声音低沉下来,因着刚才的嘶吼余怒带着些无端沙哑,像一把粗粝的刀,无情地横在孙祈成颈间。
“你的师父也是一样的,他自诩正义,结果呢,还不是死得毫无意义。”
孙祈成不明白这个一向温和的道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可怖,他还想问些什么,却见张玉庄已经伸出手按住了他的头顶。
一瞬之间,道君口诵法诀。
可孙祈成却见那光风霁月的道君指尖涌动而出的是黑色幽怨!
他想要挣扎,却已是徒劳。
记忆不容抗拒地随着这些幽怨钻进他魂台里四处奔腾。
孙祈成看到了师父,那位向来正直的老药仙是如何被道君逼至绝境。
他听见张玉庄冰冷地威胁:“要么配合我,要么,整个药师府都将陪葬。”
他看见师父颤抖着手递出了药,龙族覆灭,师父跪地痛哭,最终无法承受这份罪孽而选择了自戕。
心痛难捱,孙祈成几乎要昏厥过去!
当张玉庄收回手,力气才重新回到孙祈成身体里,他难以置信地后退。
张玉庄也平静了下来,眼中不见先前那些疯狂之色。
他颇为优雅地擦了擦手,冰冷地说:“你师父给你传的灵卷,就是这些事,他自觉对不住龙族,又不忍看你后辈因为罪孽而受苦,所以才让你将死之时再打开。”
那声音冰凉无比,不带丝毫怜悯。
“横竖你迟早都要知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孙祈成绝望地看着道君,嘴巴开开合合,终于挤出了一句为什么。
张玉庄讥讽地看着他:“没有为什么,我狠龙族,他们就得死。”
说罢,他还不忘贴心地提醒:“你可千万别想着去找天帝倾诉,莫要忘了,这个秘密若泄露出去,你们药仙府是要覆灭的。”
“还有,你那徒弟朱柳虽然回不来了,可让尘的生死簿还在冥王手里头,你也知道的,冥王可是恩仇分明的,要是让他知道当年是你们药师府害得他在外吃了那么多年苦,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们吗?”
张玉庄享受于孙祈成此时绝望的目光,甚至,一种奇异的畅快感席卷了他全身。
看着这个药仙被真相击垮的样子,他也感受到了病态的兴奋。
终于,有人可以分享这个秘密。
终于,有人见到他内在的黑暗。
即便只是展露了冰山一角,可这样的快/感立时让他上瘾。
那些长期被压制的情绪,那些无人可说的痛苦,在这一瞬间,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得到了宣泄,压在胸口多年的巨石被稍微移开一瞬,带来前所未有的释放感。
思及此,张玉庄由衷地笑起来,他对孙祈成说:“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的人。”
他如此说着,再也听不见魂台里正邪两个元神厮杀争吵。
张玉庄为此而畅快不已,甚至大发慈悲地在此刻原谅了所有背叛一瞬,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
可是眼角莫名滑下两痕温热,不清不楚地挂在脸上。
这样的触感太过陌生,张玉庄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湿润。
张玉庄想控制自己,可视线里,水雾模糊了一切。
*
谢逢野又不管不顾地大闹了一场,他像是生来就会叛逆,轰轰烈烈地把浮念台搬去了幽都。
不世天众神仙只当冥王果真要反天,也不知这些神仙历劫历了些什么,竟然尤其护内。
才听见冥王绑走月老,各司神仙竟然都整顿起来要下去讨个说法。
司江度更是知道月舟不惜破誓出了昆仑虚而躁动起来,他不惜闹到幽都里,要拿回白玉扳指重新镇去白氏万州,换月舟回去。
因着鬼魔神汇聚一处,气氛紧张无比,一触即发。
张玉庄捏了个傀儡跟随众神仙一处下了幽都,待他们离开,他独自去了审罪玉楼。
不世天众神仙被幽都吸引,守卫难得空缺一时。
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或许可以借此取回玉环。
站定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调动灵力,随着施法,神骨上也出现一层薄薄的光膜——那是司家的秘障。
张玉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待蓄力之后,他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但预期中的破碎并未出现,相反,秘障仅仅只是泛起了一层微弱涟漪,随即恢复如初。
他皱起眉,再次蓄力。
这回,不仅是动用灵力,他甚至不惜引着幽怨注入掌心。
反噬从未这般强烈过,他嘴角溢出鲜血,可手臂越发用力。
他不能有片刻分心,否则力竭之下幽怨彻底反扑,他会失控。
张玉庄浑身冰凉,忍着痛苦把幽怨之力推向秘障。
那层法光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他放出神识钻入裂痕感知,却未察觉到任何玉环的气息……
张玉庄意识几乎要被剧痛折磨至模糊,不肯相信,再次放出神识探询每一寸角落,但结果依然如此——玉环不在这里。
宁恙不在这里。
挫败感最先露头,恐慌接踵而至。
眩晕最后涌现,他几乎要跌倒在地。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玉庄,你在找什么呢?”
张玉庄猛地转身,目光落在声音来源处,待他看清时,所有猜测都在清晰起来。
视线尽头,浓雾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隔着诅咒雾气,张玉庄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月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再简单不过的对视,此刻却异常沉重。
意料之外地,青岁就站在月舟身边,神色平静地注视着他。
张玉庄一边发动法诀控制体内的幽怨,一边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浓雾晃动着,送出月舟的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此时此刻,刚刚知道。”
张玉庄理不清思绪,问:“是谢逢野。”
月舟道:“是你的恨意太过明显,桩桩件件都指向成意,谢逢野至今都不知道你恨他。”
“甚至在此之前,我都不敢确认是你。”
月舟从浓雾中伸出手,指尖夹着一封散发着微光的灵笺,他对着张玉庄晃了晃,声音既平静,又无奈。
“就在刚才,我收到了这个。”
张玉庄紧紧地盯着那封灵笺,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
月舟继续说:“谢逢野已经和司江度见面了。”
张玉庄低低笑了几声,所有布局在这一刻,都变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声音沙哑无比,他问月舟:“玉环在哪?”
月舟没有作答,却是青岁先开了口。
“在每一任司家继承者身上。”
张玉庄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青岁面上带着几分薄怒,巧妙地隐藏在冷峻之下,但说话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我登临天界之后,第一个来寻我的,便是司家。”
剩下的,他不用说,张玉庄也听得明白。
司家苦于出了一个魔头,多年来几次生死关头险些没扛过来,但生死之上尤其容易悟出些什么。
他们推测着三界之中或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牵制他们,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神骨之上的那层秘障了。
司江度堕魔之后,他们成了不世天众神仙的眼中钉,可闲言碎语是杀不死人的。
况且,入人间历劫已然刷掉了一些族内蛀虫,肯再度回到不世天的,都是心志坚定愿意背负罪孽且为之赎罪之辈。
时间一久,他们也能推断得出:有谁在暗处故意折磨,却又不赶尽杀绝,说明此族尚有牵制之力。
而族内生死相传的那道秘法,便是打开秘障之所在。
为保延续,他们打开秘障取出玉环,附在每一个司家后继者身上。
或是因为物伤其类,司家亲眼目睹龙族之祸,那些开解不得的愤怒终于在青岁破开不世天时寻到了同类。
“所以。”张玉庄低声问,“君上从那么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了?”
青岁默着看了他半晌,反问:“为何不可?”
张玉庄脑内混沌,一时没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岁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完整地问:“听道君这话的意思,好似是我有错?”
张玉庄回视,当做默认。
青岁继续说:“你戕害龙族,这仇难道我不能报?你祸害三界,这局我不能破?你算计我弟弟多年,难道我不能恨?”
张玉庄一顿,问:“你知道谢逢野是谁了?你知道他是成意转世了?”
问罢,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干脆环首看了一圈如今的审罪玉楼,再问:“你知道这里是你成意的神骨?”
他眼神忽明忽暗,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几分,对着青岁恶劣地笑起来,好似正在揭露一个多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张玉庄又说了一遍:“你知道谢逢野就是那个龙神成意。”
面对这样的挑衅和癫狂,青岁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他谁也不是。”青岁向前迈了一步,龙气大作,他沉稳而坚定地说:“他是我弟弟。”
张玉庄的笑意戛然而止,所有癫狂都在此刻凝结为他眼中的恨意,他扯了扯嘴角:“是吗,需要我为你们的兄弟情谊鼓掌吗?”
他此刻行走于理智边缘,半只脚踏出深渊,这是经年压抑不得开解的结果。
他给自己创了个没有出口的牢笼,任凭自己在里头撞得头破血流。
意识逼近模糊,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此景并非绝路,张玉庄也没到无计可施之时。
只是。
多年计划付诸流水,他困惑于为何一切都在同自己作对。
好似兜兜转转,终究命定。
他从未这般累过。
以至于都反应不过来,具体发生了什么。
张玉庄如同行尸走肉一具,目光空洞地听月舟问了许多话。
“司江度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要如此恨他?”
“那我和成意呢?我们究竟何处对不住你?”
“玉庄,不要让事情走到不可挽救那一步。”
“张玉庄!”
这些问题,和他魂台中那道声音纠缠到一起,此起彼伏,它们烧着他一身疯骨,把浑身的血烧到沸腾,煮烂他所有尚存理智,留下一层层精细伪装后的谎言做棺椁。
仅剩的善念再也挣扎不动,被捂死在仇怨化成的黏稠烂疮里,幽怨们在高呼万岁。
血色和唳鸣堵住他的眼睛,捂住了他的耳朵。
待意识稍有回笼,成意神骨旁,三道身影交错一瞬。
月舟凤羽化刃,浓雾紧紧跟随如鬼魅残影,青岁龙气势不可挡,战意凛然。
张玉庄只靠灵力,挡不住两个神明全力以赴。
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要尽快赶到幽都去,要去见司江度。
叫他把玉环还回来。
把宁恙还回来。
多耽搁一刻他都无法忍受。
他用尽力气思考着,察觉到月舟或是因为神力有损,动作迟钝一瞬。
张玉庄不假思索地召唤魂台内幽怨凝聚到掌心,化为锋利寒刃刺向月舟。
眼见着即将穿透浓雾,一道青光先他一步挡到了月舟身前。
是青岁。
幽怨之力撞上青岁龙气,爆响震耳欲聋,黑气和青光交织于一处,连成意的神骨都受到同族之光摇晃起来。
张玉庄一掌刺穿了青岁的胸膛。
对方凝了那些黑气片刻,倏尔抬眼,直直地盯着张玉庄。
“果然是你,在动用幽怨吸引妖怪化魔。”
张玉庄不欲同他多纠缠,立时抬起另一只手要攻去。
蓦地发现掌心触感不对劲,他分明已击穿了青岁命门,可手掌仿佛陷入一团柔软云雾之中。
眼前的“青岁”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中倒影那般荡起涟漪。
唯有那双眼,冷峻、锐利。
直直地盯着张玉庄,好似恨不得用目光将他碎尸万段。
被这样的视线锁定,张玉庄猛然意识到:这不是真正的青岁,而是一个由龙脊化出的傀儡!
他想抽回手,但为时已晚,傀儡就此爆裂,化作无数青色光点,在张玉庄身上脸上划出道道血痕,又迅速穿梭一圈后聚拢一处,围成一道青光法障,将张玉庄困在其中。
即便今日未能伤到青岁真身,损此化身,想来他也要回复许久。
他和月舟今日到此,不是来杀自己的。
张玉庄意识到这一点,手指却不由衷地颤抖起来,
龙族可开龙脊,恰如谢逢野如此做只为了给玉兰一具化身好让他抗住天道惩罚。
可化身只是傀儡,无法另分意识出去。
青岁破了这规矩,先前对面而立,张玉庄都难以分辨真假之身。
为了困住他。
月舟带着一身浓雾缓步过来,静静地站在张玉庄面前,隔着青岁傀儡破裂化成的青光法障,久久未语。
长久对立,张玉庄神思几近空白。
终于,月舟问:“你想杀了妖怪,但你比谁都清楚,妖和恶念一样,是杀不死的。”
“生生死死,枯荣复始。”
张玉庄眸光黯淡,低声说:“我不信这个。”
说什么总有尽头,总有轮回。
这么多年,命运从未对他施舍过半分善意,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一个要继续爱这个世界的理由。
唯有一样,如今也找不见了。
张玉庄平静无比,深知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是无用。
谁拦他,谁就该死。
被青岁困住那一刻,张玉庄最后一次试图发动天道,可天道却拼尽全力抵抗,只在幽都之上凝了些黑云就不肯在听任命令了。
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想。
仙城也好,不世天也罢。
无非就是重来一次。
魔、鬼、神、仙,此时此刻都在幽都,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时候。
他缓缓仰起头,在成意神骨之下,他打开魂台,放出了同他纠缠了万千年的幽怨。
整个三界为之震颤。
那些幽怨在不世天上空呼啸,转动着成为一个巨大旋涡,越来越快,化作一支巨大利刺。
黑刺穿破天道,带着电光与死气冲向幽都。
张玉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月舟始终静静地站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动作。
“作为朋友,我对不住你。”他说,“若早一些能知你为何痛苦,或许我们谁都不会走到今天。”
张玉庄释放完所有幽怨,身体止不住地摇晃,他疑惑地看向月舟,问:“你难道不知?司江度什么都没告诉你?”
怎么可能。
若月舟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联手青岁谋划到这一步。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月舟声音也染上几分疲惫,“我能做到这一步,只因为信他,也信你,所以今日在此地看见你,我也很难过。”
浓雾中,似乎月舟低了低脑袋,复而强调:“我真的很难过。”
“我活了很多年,只交过你们这几个朋友,是以看得颇为珍重些。”
月舟顿了顿:“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故事,逼得司江度这样。但是,现在我也不想听你说你的故事了。”
“当年,确实没人能扳倒你,如今不一样了。”
“天道不受你控制了,如今幽怨也被你放了出来,谢逢野迟早会取回神骨,你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谢逢野和我们不一样。”
张玉庄缓缓闭上眼,无话可说。
浓雾晃了晃:“再见。”
说罢,月舟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金光,径直往幽都去了。
凤凰傲气,爱恨都勇敢。
张玉庄独自站在原地,深感茫然。
幽怨之力刺向幽都,他不知可有谁能挡住,若是没挡住,那么他还要再一次创建天界。
是不是要再看几回神明降临,又要一遍遍让心魔折磨自己。
直到听见昆仑虚金钟响过两声,他才听懂了月舟那声“再见”。
*
自那场噩梦之后,这是张玉庄第二次踏入幽都。
却发现,不止是天道,连当年自己有意引导进去的那两个小仙童都在向着冥王。
都是出自于张玉庄之手,都在最后一刻倒戈相向。
张玉庄实在厘不清其中因果,可他们站在一起的模样却挑着怒火。
他想也不想,拦着自己的,杀掉便是了。
张玉庄看明白了谢逢野的恨意,却万分悲哀地发现对方瞧不懂自己的仇怨。
他依旧护着三界。
即便众神仙厌弃他,人间恐惧他。
他决意不肯为龙族之祸而迁怒孙祈成。
即便药师府当年也是龙族覆灭的帮凶。
甚至,司家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后辈不惜将保命法鼎相赠于冥王。
张玉庄看得清,谢逢野发着狠,把司家宝鼎往自己面门砸来时,他眼底那些稠稠杀意。
可让他更加动怒的是,张玉庄发现那司家宝鼎之上,法力落下之处,居然用了宁恙玉环上的图案。
怒意死灰复燃,张玉庄非要让青岁和谢逢野在此时死一个。
没了幽怨压制,他再要施展灵力轻而易举。
谢逢野就在一步之外,没有寻回神骨的冥王,毫无招架之力。
张玉庄指尖稍稍用力就可碎掉谢逢野魂台。
疲惫如山,再多不甘,落在这撼天疲惫面前,似乎都只是沧海一粟。
张玉庄真的累了。
他想,如果那么多年的恨非要选出一个赢家,不若同归于尽吧,哪怕代价是被司家这宝鼎镇到天荒地老。
谢逢野恰好转头过来,对视一瞬,任由彼此恨意碰撞。
千钧一发,元神再次传来讯息,来自俯身桃树的那一部分。
宁恙的残魂在这一刻活了一瞬。
又一次,张玉庄毫不迟疑地离开,去往故城桃林。
桃林一片狼藉,木折草断。
养着宁恙残魂的那棵树早已回归平静,地上留着一颗红色灵珠。
张玉庄通过元神看到,是有一男一女闯入这片桃林,而宁恙,用尽养了多年的灵力救下了女子。
但张玉庄留在这里的,是他身上割下来,最恶劣的元神,那片元神饱含恨意地杀了那姑娘。
杀了宁恙不顾一切想要护住的人。
看完这些,张玉庄握着那枚红色灵珠无力地滑坐下去。
狼狈地想起,今日是花朝节。
好像,是谁的生辰。
……
找到那名逃出去的男子并不费力。
雨夜飘摇,在那间破庙里,借着残火点点,他想起了所有出现在那个石室里。
同谢逢野并肩在一处,用恨意凝视自己的那些面孔。
青岁、土生、玉兰、还有……这个凡人。
记忆重叠,这一刻,张玉庄认清了命运。
他自以为毁掉仙城,毁掉命殿,就能摆布自己这一条命。
从预知第一场暴雨开始,到如今拼拼凑凑集齐了所有恨意。
他一直都在命运碾压之下,没有片刻离开。
挣扎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命运告诉他:欢迎回到原点。
张玉庄把灵珠递给那个凡人,告诉他,吃了这颗灵珠。
变成我记忆里的模样。
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
成全当年的回忆,也成全如今的因果。
*
谢逢野看尽张玉庄这一生。
当所有灰寂褪色之后,明光大现。
张玉庄这道业障,结束在审罪玉楼之中,众神仙围聚此处。
法障内外,无声相望。
谢逢野一抬眼就瞧见了张玉庄,这一回,他看清了张玉庄的恨和执念。
他拿不清这个倔骨头牛鼻子事到如今竖这一道法障隔着彼此是为个什么。
总之土生才出业障时试图冲破过一回这道法障。
被烫得手心冒烟。
横竖如今到了这一步,必定要动手了,动手就是你死我亡。
看在互为对手那么几辈子的份上,有些话还是先讲清楚的好。
谢逢野把月舟身亡之前留给自己的骨留梦抛给张玉庄,司江度把所有谋算都留在这个扳指里。
谢逢野粗略看过一遍,一时说不上来这是不是月舟再给自己留退路——试图在最后关头,再一次唤醒张玉庄的良知?
法障拦着他们,却没拦骨留梦。
张玉庄伸手接住,不解地望了过来。
谢逢野才从张玉庄业障里出来,此时脑海里也是百感交集。
先讲:“我只是为了传话,其中细节,你自可通过骨留梦去看,不过,我直接讲或许方便些。”
“玉环从没被破碎过,是因你当年苦苦相逼,司家迫不得已这才从秘障中取了出来,放在自家后辈身上,权当保命用。”
说罢,他不忘朝张玉庄扬了扬手,示意那枚玉环此刻就在自己手里。
张玉庄很快就看了过来,但也只瞧了一眼,视线立刻移向旁边。
宁恙就站在谢逢野身边。
冥王殿呲了呲牙,他并不乐意这么快就让他们互抒胸臆。
他并没有那么大度。
所以横步一拦,跨到宁恙面前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逼着张玉庄看向自己。
他继续说:“还有,成意和司江度在神骨上下的法障特别好解开。”
说到这个,冥王殿几乎是长叹一口浊气,这才勉为其难能继续讲下去。
“只要你张玉庄,去法障面前,诚心悔过,表示自己安心做神仙,不再祸害苍生,法障就能打开。”
听完这句话,张玉庄原本空洞迷茫的表情这才显出几分迷茫。
“你以为成意和司江度抓着你滥杀无辜不肯放,难道你从没感受过,当年那些杀业没有降到你的头上吗?”谢逢野摇了摇头,“他们一直都给你留了退路。”
当年那个光明伟大的龙神,一颗慈悲心,不忍用挚友心爱之物作以威胁,又不忍看他继续错下去。
当真是……傻蛋一个。
谢逢野一想到自己上辈子是这样的蠢货,就浑身寒毛倒竖,他忍不住抖了抖身子,直直地看向张玉庄。
“以上,都是你,月舟,司江度,成意,你们那一辈的果。”
张玉庄这场业障实在看得太久,谢逢野感觉自己好像也被丢进那场泥泞中,跟着牛鼻子的脚印走过那么万千年。
一肚子话憋着,终于可以当面讲出来,片刻也不乐意停。
“现在,我要身为谢逢野,身为冥王,同你讲几句。”
张玉庄摩挲着手中的骨留梦,抬眼看过来,面上不悲不喜。
“洗耳恭听。”
谢逢野很是看不惯他这个德行,低低骂了一句:“装什么。”
而后,开始高声控诉。
第一句:“你可真他/妈是个变/态。”
冥王殿扬臂指向审罪玉楼,余光里众神仙正依次排列在高台——他的肋骨上头。
一想到自己的骨头被放在这里,被踩了那么多年。
甚至,连谢逢野被贬下人间都是自己骨架里面被罚下去的。
第二句:“人家对待仇人,大不了挫骨扬灰,你倒好,一声不吭把我骨头放在这谁都能踩一脚。”
冥王殿深吸一口气,由衷发问。
“张玉庄,我谢逢野杀过你爹吗,让你这么恨我?”
第149章 同生
审罪玉楼中, 神仙们大眼瞪小眼,无比迫切地希望从仙僚眼中看出一个答案。
但瞧来瞧去,只看出来三个字。
见鬼了。
做神仙真好, 活久了果真什么都能见着。
自仙魔一战之后青岁天帝行踪不明,道君临时登位之后也做撒开手不理, 众位神仙咬牙扛起大梁,恨不能赶紧让天道赶紧送自己下去历劫好做休整。
他们以为这已然是不世天混乱至极的时刻了, 却未曾想今日天道不晓得发了什么疯,一早就沉甸甸地盘旋在天尽头,浓云盖着仙光灵气, 所过之处皆是火花砸着闪电。
狂风砸向审罪玉楼那一刹那,不世天都跟着颤了几抖。
神力仙光不要钱地乱砸一通,光辉刺目难以直视。
直到光尘渐趋于平静, 神仙们才瞧清了眼前局势。
先看见道君,他一身云衫独立一边,眉目之间是从前未曾见过的冷峻和平静。
在他对面,法障一隔,另有一队人怒目而视。
要说从前有这般大阵仗在不世天闹开,那十有八九是幽都那个祖宗又打上天来了。
是以, 大家猝然瞧见冥王, 居然诡异地觉得就该如此。
甚至, 听见他朝着道君嚷嚷一句“我是不是杀过你爹”这种粗鄙之语都觉得合情合理, 甚至还颇有几分怀念。
不世天死气沉沉许久,终于热闹一回了。
大家不怕一成不变, 怕的是在乱战之后稀里糊涂的沉静。
好似大雨将至, 却又死活不落下来,阴郁挂满所有神仙心头。
如今要是有什么闹起来, 总要好过些。
立时有那眼尖在那队身影中瞧见了另一个人!
“君上!”
此一呼落地,四方都跟着唤起来。
青岁这些年在不世天上实在无可指摘,众神仙都是诚心实意地在他手下当值,乱场一回,再见到他大家心里都安定许多。
青岁缓缓扫视众神仙,微微颔首,像他过往数年那般,自带威严,无声地安抚。
可这样的威严没有持续太久,毕竟现在他身边的几位都不是省油的灯。
经过业障一场,万年光景须臾之间溜走,看得唏嘘,却也没凉下半分恨意。
梁辰早已做好死战准备,灵光大作,缠得他一头白发舞动起来。
玉兰更是无声中招出见月,目光直指张玉庄。
宁恙默着声,悲悲戚戚地望向自己师兄。
谢逢野那张嘴还在稳定发挥,愣是把张玉庄所有祖宗都给问候了一回。
尘三低头看着手中银钗,不知在想写什么。
至于土生,他搓着被法障烫伤的手心,而后猛地抬起头,眼睛眯了眯,径直向青岁扑了过来。
“我就说我成仙之前的记忆怎么都消失不见了!”
在张玉庄业障里走一遭,才出来,大家神志都有些不清醒。
土生哪里还记得之前自己对天帝是如何毕恭毕敬,一把抓住青岁衣襟就要问个明白。
青岁也任由他胡闹,片刻之后轻轻地拍了拍土生手背,安抚道:“此事之后,我会给你交待。”
他一派云淡风轻语意温和。
土生头顶上那些怒气呲溜一声尽数消了下去,手心灼痛复又传来,再让他清醒几分。
理智占领高地,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做什么逆天大事。
刚要悻悻地收回手,才想起来自己为何那么闷燥!
他一个旋身,指着张玉庄大骂起来:“你丫的可真会演啊!亏我还把你当个好人!你说你这不是造孽吗!”
声音之尖利,甚至盖过了谢逢野。
后者心烦不已地瞥了他一眼。
继而一把将他推开,朝前一步,踢了踢法障。
这一脚看似随意,却也是暗中使了大力气,可法障丝毫不见破裂之迹,只是如同石子入水那般波动了几下,再次归于平静。
法障之外,张玉庄正施法查看着那枚骨留梦,垂着眼皮,叫人看不清他眸底神色。
“喂,事到如今,你再等有什么用,莫不如我们堂堂正正打过。”
张玉庄抬起眼扫视一圈,复又沉默地低头继续看手中的骨留梦。
谢逢野最恨别人这样冷漠地对待他,尤其此时面对的还是张玉庄,他不禁看得一阵牙痒。
还要凝力去破法障,玉兰先扯出了他的衣袖。
“这法障不对劲。”
谢逢野倒也听话,没再使劲,收回目光仔细打量这道法障。
青岁放出神识梭巡一圈,脸色难看几分。
“会损耗法障里的灵力,直到消失。”
他一顿,看向宁恙,默了半天才说:“但不会对魂体有害。”
梁辰沉声道:“弑灵阵。”
他说罢,自行调动灵力,果然经脉已然阻塞起来,险些被反噬,长吁一口浊气才险险压下。
土生惊疑不定,有样学样按照梁辰的做法运灵力过一遍小周天。
文仙出身的他压根扛不住这样的大阵,还没来得及压制,先呕了一口血。
还没开打就损了魂台。
谢逢野看得眼睛疼,抬掌要送灵力过去给他稳住,青岁却已先行一步,揽住土生朝谢逢野说:“要破阵,不然我们迟早损在这里。”
他这一揽一护实在太过……
冥王殿当下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直到又过了很多年才想出来——家常便饭。
不过,当下也不是深究他哥和司命究竟有何关系的时候。
他环视一圈,见玉兰面上都起了不适之感。
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回头喊了几声张玉庄,可那牛鼻子自从看完了骨留梦就一直垂着脑袋,对这边不搭不理。
甚至连宁恙都没再多看一眼。
外头的神仙们更是炸了锅。
很快就有仙君发现这道法障不对劲。
如今能在不世天留下做神仙的,那都是正儿八经修炼过,再下凡历劫而归的。
“弑灵阵”三个字才出,惊嘘声四起。
虽然他们拿不准现在两方这么剑拔弩张是为了哪道因果,可这弑灵阵也不是闹着玩的。
何况,天帝冥王月老司命都在这道法障里,要是这几位同时出个什么好歹,那不世天就彻底玩完了!
多想一刻,这几位就要在这法障内被多磋磨一刻。
冥王是不讨喜。
众神仙谁也没想当真让他去死。
况且,就让人这么消散于天上,以后他们不世天神仙的脸面可往哪搁!
此时再细想什么孰对孰错恩仇是非都是浪费光阴。
众神仙纷纷祭出法器,霎时间,灵光万丈平地起,五颜六色地炸开在审罪玉楼中,好似银河坠地,群星尽数落于此处。
灵力来得有多么杂七杂八,被打得就有多么稀里哗啦。
自上古伊始,如此宏大之群神仙奋起而击的场面是头一回。
所以,如此被眨眼间掀飞一切法术,也是头一回。
不世天此时安静得像是从没存在过,众多思绪飘飘摇摇汇聚于审罪玉楼顶上,变成一个天大地大的问号。?
刚才发生了什么?
谁都没看清,大略记得自己都还没碰到那层弑灵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也是第一回。
他们彻彻底底地看清了天道的力量。
一时间,所有目光饱含共识地看向道君。
张玉庄还在低着脑袋沉思。
谢逢野都要气笑了。
刚要说什么,他扶着玉兰正准备掏出装着宁恙残魂的瓶子出来威胁张玉庄,不经意扫过青岁,陡然发现他这个哥脑门上出了几点冷汗。
就算那张脸还是八风不动我自岿然的表情,但也可从额头那几点汗窥见一些他此时何其痛苦。
万事万般,灵光乍现。
青岁开了龙脊,困住张玉庄,虽然确实有效果,但如果只是为了在仙魔之战那一刻做个牢笼,用自己龙脊化身来无论如何都是亏的。
之后又几次收走谢逢野的灵力,分批分次地还回来。
直到之后不名镇重逢,青岁最后拍了拍谢逢野肩膀,说是撤掉所有禁制。
谢逢野明明察觉到是一股清澈灵力流入身体,可彼时冥王殿不疑有他,只当青岁这是晓得临到死战,才良心发现把扣下的灵力还回来。
可此时这个弑灵阵在顶,玉兰、梁辰、土生都已面色不佳,青岁却尤其难看。
好似……是承担了两人份的痛。
四周有些吵嚷,谢逢野凝神去听,却再也听不着谁的心声了。
一个不太了得的想法猝然冒头,瞬间茁壮成长。
所有神仙会在张玉庄面前败得那么彻底,是因为他们所有修炼,所有劫数都是倚靠天道。
而天道,是张玉庄的道心。
就算如今叛逆起来,那也不是旁人可以违逆的。
就连谢逢野身为冥王,所有全力,法术,都是天道赋予的。
说到底,张玉庄捏着这一条规矩,要捏死他们都很容易。
可就是在认清这一点时,谢逢野也发现了,除了尘三和宁恙之外。
只有他没有丝毫影响。
谢逢野盯着青岁:“你是不是……”
话讲一半,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补充完剩下半句。
要问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上明晃晃地问青岁是不是用他的魂台给自己洗灵力了吗?
谢逢野问不出口,因他晓得青岁即便面上瞧着端肃又温和,实际比起疯劲,他们两兄弟不分上下。
一言不合划掉半条命给弟弟抗雷劫的青岁,一字不提和月舟筹谋这么大一个局的青岁。
他自然能听明白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
青岁就这么直直地盯着自己这个不肖弟弟问:“你可真能磨叽。”
谢逢野:“……”
所有还未见光的感动瞬时灰飞烟灭。
“你好歹讲讲理。”谢逢野臭着脸,不动声色地旋身一圈,召灵光绕身,扩大开来,在张玉庄起的这层弑灵阵中再起一障,不大不小,刚刚够护住身边几人。
法障之外神仙们炸着毛要去掀了道君,张玉庄并未动手,天道在他顶上恹恹地挂着,看似没甚伤害,但雷劫此刻跟散财似地乱劈一通,电光晃眼。
谢逢野说不着急是假的。
即便他如今不受天道挟制,可要破这弑灵阵也不轻松。
设下此障,张玉庄下了血本。
谢逢野着实不解,明明宁恙此刻就站在这里,他辛苦那么多年,如今见着,却又不靠近。
“仙人。”
尘三面色不佳地来到谢逢野身边,他还穿着不名城维安队的衣服,手里攥着善桃那根银簪。
冥王殿对这个称呼倒是新鲜,正色画着破阵之符,却也偏头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谋算着此刻化出真身来破障,之后正面对上张玉庄和天道能有几分胜算。
尘三沉沉地说:“我看了那个叫做张玉庄的过去。”
谢逢野“嗯”了一声,正准备划破掌心放出冥王血做引,忽地想起自己曾应过尘三,定然替他报仇,当下不忘多讲一句:“你放心,我和他要有情意,那是上辈子的事,我这辈子不会手软的。”
尘三抿了抿嘴,回头望了一眼宁恙,继续转过来问:“你们神通广大,我死了,请你无论如何帮我把善桃救回来。”
他说话的声音不对,谢逢野猝然闻着血味,皱眉一瞥。
尘三竟是用善桃的银簪划破了手腕!
他目光破碎,几乎是以恳切的目光望着谢逢野:“我不懂你们的恩怨,但是我瞧见了,张玉庄他所有道法都不能伤旁人,我愿意的,用我这条命给你们破障。”
尘三视死如归地抬起手,眨眼间鲜红雪光顿时同法障符文交缠一处,回荡过来的灵力激得尘三面色一青,唇角溢出一缕血色。
“轰。”
巨响震破了法障,琉璃一般碎开,前片万片,震荡心神。
天地自有运行之理,是为常道,不可逾越。凡人力弱,天不以威加于人,大德曰生。
天道至公,不伤凡人。
这道不世天所有神仙都破不开的弑灵法障,被一介凡人破了。
谢逢野嘴唇抿成一条线,最终伸手扶住了身死的尘三。
他没有阻止,是因为知道尘三早已没有求生之意。本来想着之后带他回幽都,想法子取出善桃魂珠,送他们一道去轮回。
可是冥王殿无法保证他们轮回之后的事,如今尘三如此,倒能直接收了他的魂魄回幽都做个鬼吏。
只要他乐意等,谢逢野能让他一直等到善桃转世回来。
但是,前提是幽都还在。
宁恙瞪大了眼扑过来拽住尘三,嘴唇惨白地去捂那只受伤的手腕。
他是鬼身魂体,压根受不住这生人阳血,手指很快被灼烧见骨。
宁恙自从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之后,就不再说话。
整个鬼都不对劲了,哪怕出了业障,再次见到张玉庄都没有说一个字。
此刻泪珠子乱砸,抽抽噎噎地求他不要这样。
好似眼看千帆过尽,这才想起来要委屈愤怒。
“不要……不要再因为他死人了,求你。”宁恙神情破碎而崩溃,所有情绪终于爆发在此刻,他猛地转向张玉庄,一字一字喊血泣泪地叫了他的名字。
张玉庄收回凝视骨留梦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定格在宁恙泪水涟涟的脸上。
万千年前,有凡人以血破障,让他堕入万劫不复,万千年后,尘三以血破绽,让他再次见到宁恙。
万千年时光,俯仰之间,命格几变。
谢逢野稍一掐诀,收了尘三肉身和漂浮出来的善桃魂珠。
张玉庄微微摆了摆手,袖中瞬时迸发一股悍烈灵光,在半道变成细丝,奔着宁恙而去。
他打算把宁恙先抢过来。
下一刻,罡风大作。
谁都没瞧清谢逢野是如何挡住这一道灵光的。
冥府之力瞬时充斥于整个不世天,仙光灵气被阴郁鬼气压制得节节败退,阴霾无声笼罩而下。
“看看你做的孽。”谢逢野缓缓抬头,额前黑莲怒放,眉下那双寒眸却平静无比。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明示暴风雨将至。
“你这就想把人要回去,可不能够。”
冥王,三神之首。
众神仙第一回见着他正经动怒是什么模样。
他向前踏一步,迈过法障界限,却似一脚踏在天地命门之上。
整个不世天随着这一脚震颤起来,伴随着压抑嗡鸣,巨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扫开了所有还在审罪玉楼中的神仙。
天道也为此紧张起来,聚集浓云昭告态度。
谢逢野再迈第二步。
光耀万世的审罪玉楼顷刻坍塌,带着那些破碎凌乱的往事,一瞬瓦解,碎片在空中凝滞一瞬,随后统一朝着冥王的方向汇聚而去。
它们是那样坚定,把所有仙气撞得七零八碎,无可阻挡。
在即将撞上冥王那一瞬,都陡然停下,像是试探一般,最后欢欢喜喜融身进去。
众生避路,万象归一。
寂静一瞬,金光自冥王体内掀天而起,燃着无上龙神之力冲天破开天道浓云。
谢逢野踏出第三步,脚下仙砖轰然断裂,身形一晃蹬地而起!
这一次,他什么灵器都没有召。
张玉庄眯了眯眼,神色不动,双手微微一合,天道发出一声嘹亮怪叫不情不愿地被收回他体中,仙气顿时凝聚,没有片刻耽误迎战那道悍烈神光。
此一击,天地变色,湮灭又诞生,撞得不世天摇摇欲坠,濒临解体。
众神仙压根闲不住,挣扎着想要相帮冥王,可张玉庄察觉之后只稍微一摆手,就让天道威压铺天盖地而去。
资历老些的神仙都得拼尽全力扛着,修为稍浅一些的,被这扫风弹雪一挥手砸得入地数尺头破血流,离道破神散只剩咫尺之遥。
天上两位打得针锋相对,威压四散。
谢逢野看准时机,堪堪偏身躲开一计杀招,灵巧地绕到张玉庄身后。
张玉庄猝不及防,下意识掐诀护住胸口天道。
未料谢逢野没有下手攻他要害,却是不惜以手臂抗下数道灵光,高扬手掌往张玉庄脸上扎扎实实地扇了下去。
“啪!”
力道之大,连神力都被激起一圈波纹荡开。
声之清脆,在死寂一片的不世天中撞出回响。
“……”
一时之间,神仙们看得连挣扎反抗天道都停下了。
谢逢野收回手,冷冷地问:“清醒点了吗?”
与此同时,神光和天道灵力也颇有默契地停顿一瞬,对于如此打法,既惊且骇。
张玉庄被这一巴掌打得身形不稳一瞬,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放在眼前看了看。
“那次,放幽怨化黑刺去幽都,我是真的想杀了你。”
谢逢野好笑道:“难道你现在不是?”
张玉庄神情复杂地看着谢逢野,缓缓开口:“不,现在是不得不杀了你。”
“是吗?”谢逢野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目光滑到张玉庄心口。
那里装着天道,此刻红光大作剧烈闪烁着。
谢逢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天道正在噬主。
他心情大好地弯了弯眼,看向张玉庄:“你多好笑,连你的道心都不认你。”
张玉庄跟着不明所以地轻笑一声,随即猛地抬手,重重一掌拍向胸口,红光骤然消失。
他掀起眼皮,笑意森冷:“不需要它认我,只需要它听我。”
话音未落,张玉庄不再有保留,灵光如离弦之箭冲向谢逢野。
他不再受制于担心幽怨反噬,可以拼尽全力使用灵力,道君万古千岁,招招都蕴含毁天灭地之能。
雷霆滚滚,两个神祇在云海天头厮杀。
即便谢逢野不愿承认,但他还是逐渐落了下风,相比之下,张玉庄却好似有用不完的力量,攻势越发凶猛起来。
闪避过一掌后,谢逢野突然意识到什么,翻身间朝张玉庄吼道:“你疯了吗!你魂台会枯竭的!”
张玉庄目光一凛,召天道之力化作万千剑阵冲杀过来。
哑声道:“那又怎样!”
谢逢野血性被激了出来,发狠地蹬地而上,咬着牙汇聚力气拼一掌胜负。
“你要是魂飞魄散了,我抓谁去幽都受审?”
说罢,一个旋身,另起一诀杀意腾腾地砸向张玉庄面门。
“你造那么多孽,居然敢想一死了之?”
张玉庄也打红了眼,笑得更疯了:“你死了,我自然不用死。”
天道之力应话凝聚成一个巨大光球,又瞬时爆发化作数道锋利光刃,凌厉地冲杀向谢逢野。
先前那一掌拼了力气,即便谢逢野反应过来起障阻挡,也晚了一步。
光刃很快穿破法障,刺向他的身体。
张玉庄又闪身至他面前,右手凝着剩下的所有天道之力,毫不保留地击打向谢逢野胸口。
谢逢野生生抗下这一掌,断线风筝一般划出道弧线,翻滚一圈,血如雨落,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且发自肺腑的“草!”直直坠向仙庭地面。
张玉庄赢下一程,却面色大变,甚至压抑地弯下腰,低低发出一声嘶吼。
方才那一掌用尽他可使用的天道之力,此刻天道重新暴动,在他胸口处如脱缰野马一般暴动起来。
红光再次激烈地闪耀起来。
趁着这个机会,原本被压制着的神仙们终于得以喘息,束缚之力消失片刻,他们纷纷站起身来。
却没有任何一位神仙选择逃离。
同万千年前仙城那场斑羚飞渡不同,这一次,不世天彻底炸开。
没有一句商量,神仙们前仆后继地加入抵抗洪流,万千道灵光以最为绚丽的姿态蓬勃而上,璀璨而坚决,卷起万里长风,毫无保留地各显神通。
何等壮观绝伦。
在这场斑斓洪流中,两道青光尤为瞩目蒸蔚,擎天而起。
一道是玉兰,他毫不犹豫地飞身去接坠落的谢逢野。
另一道是青岁,龙气浓郁深邃包裹着他,引天地力量冲向张玉庄。
万神齐发,天地变色,箭已在弦上。
一道异象以冲破鸿蒙之力砸到不世天上,光门瞬时张开,灌入幽蓝鬼火。
歧崖风高霜寒,瞬间弥漫整个战场,神仙们从未离幽都这么近过,甚至隐隐能听见幽冥之海是如何奔腾壮阔。
门那边响起一声粗粝却高亢的怒喝:“杀!杀杀杀杀杀杀!”
对于幽都鬼吏大多都是妖鬼,神仙们略有耳闻,却没如此切身体会过。
传言非虚,他们果然如此奇形怪状。
形态扭曲的鬼吏,握着悚然嚎叫的武器浩浩荡荡撞出门来,引领汹涌鬼气立时和不世天仙灵之气缠到一处,难分彼此。
神仙们短暂地沉默,随后陷入混乱 。
不儿!
这些鬼吏看着是来反天的!
鬼吏们杀意正浓,出门看见了神仙就耐不住想要砍一刀以示友好。
列位仙君直看得脑袋疼!
眼看着两边马上就要打到火热,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际如雷霆劈下,砸去鬼吏门和神仙之间,阻止了鬼吏们光明正大地公报私仇的行为。
剑光散去,梁辰身影显现。
他立身于长空,银发舞动于凌寒鬼气之间。
“杀道君!”
他声音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抬手指向不远处正于青岁激战的张玉庄。
张玉庄暂时击退青岁一招,越身朝后几步,青岁也应着力后翻落到众神仙之前。
随着话音落下,鬼吏们齐齐调转目光看向正在激战的两道灵光。
有点懵,但是犹豫就会败北!
谢逢野甩了甩身上的血点子,抹了把因鲜血而模糊的眼睛,撑起身去到青岁身边,玉兰紧跟其后。
鬼吏们也高喊着横冲直撞地推开拦路神仙乌压压地站到老大和冥君身后。
鬼、神、仙、妖并肩而立,光怪又陆离。
张玉庄独立一边。
苍茫混沌,他像个孤傲却无望的将军,守着身后早已覆灭了万千年的覆灭狼烟。
单刀赴会,赶一场无可阻拦的天命。
眼看死战在即。
一身白衣穿破迷障。
凡人之血还挂在衣袖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宁恙一步步朝着张玉庄走去,目光终于相遇,是那样无奈又苍凉。
张玉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视线疲惫不已,眸中含着几分关切,却是苦笑道:“抱歉。”
报什么歉呢。
一个,逆天下之大不违颠倒众生也要守护住自己的人,见面却要抱歉。
宁恙一颗心酸涩得无以复加。
“停手吧,好吗?”
张玉庄没有回答,深深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光坦然一片。
他抬手朝宁恙头上落下法障一道,但一道鬼气又再次先他一步。
谢逢野收回施法的手。
他知道宁恙对张玉庄有多么重要,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之间都没有余地了。
如果非要拿宁恙做要挟,那么也不是不可以。
“你这样狼狈,搞得像我们欺负你一样。”
冥王殿额前黑莲怒放,却笑如春水,带些冬末料峭,冷冽得很。
开战。
众方之力悍天震地,张玉庄稳住所有灵力调动天道,挡住神仙灵光。
鬼吏门在旁伺机而动,相比于神仙正大光明,妖鬼们要更为灵活些,总能角度刁钻地找机会切入。
鬼气和仙力前仆后继,怒火成山,张玉庄逐渐抵挡不住,但眼中光芒愈盛。
硬刚天道当真是个要命的事。
没多久,血色已经占据了视线的大部分。
但没有谁退却,各自忍痛,背水一战而已,生死尽兴。
有被打倒就再也没能爬起来的。
有挣扎站起吐掉血沫再继续战斗的。
怒火烧成不屈,血色遍体,打眼瞧去都难以分辨所谓神仙妖鬼。
张玉庄也没那么从容。
明明已经面色苍白,但他不顾一切地拉扯天道,强行汲取其中的力量。
眼看他虚弱一时,神仙妖鬼正要乘胜追击,张玉庄体内突然爆发力量万千,尽数击退所有攻击。
这波法力诡异无比,谢逢野再次被打飞。
张玉庄却未去追他,反而闪身到青岁身边,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青岁狠狠地掼去地上,砸出一个巨大坑洞。
张玉庄眼中闪过狠戾,手指愈发用力。
一道身影嘶吼着往前爬了几下,不管不顾地挣扎站起。
土生手中迸发耀眼灵光,直直地砸向张玉庄后背。
张玉庄只是挥手一挡,就散去那团灵光。
他偏头去看,见来者是司命,眸底那些血红杀意更盛。
土生被这一眼盯得脊背发凉,本能地畏惧起来,但他还是咬着牙再放了一道灵光:“放……放开他!”
他被天道压制得厉害,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没在作痛,以至于杀招突至面前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玉兰纵身抱住土生滚了几圈,张玉庄追着他们身后放出数道风刃。
奈何魂台之力告竭,胸口天道那团反抗的红光越发汹涌起来。
剧痛牵扯着手脚发麻,张玉庄动作迟钝片刻。
青岁也趁此机会扣住了张玉庄手腕,狠力一扭,立时响起咯吱作响之声。
梁辰一剑凌寒而起,破空刺来,穿透张玉庄右肩臂膀。
玉兰很快起身召出回霜,劈向张玉庄脖颈,灵活地勒住他往前一拽。
仙君们灵力很快跟上,各施神通把他压住。
鬼吏们也使着幽都法诀,凝众鬼寒力冻住道君心脉。
就在张玉庄被围攻压制这一瞬,黑影从天而降。
冥王身影如同闪电,不带犹豫地劈向张玉庄,冥界之力缭绕周身,掌心一团幽冥鬼神之力漆黑如墨,像目标明确的猛禽一般直直地砸向张玉庄胸口!
闷响过后,谢逢野五指成钩,插/入张玉庄胸膛猛地一拽。
那团耀眼红光被硬生生扯了出来!
天道离体瞬间,张玉庄脸上血色尽失,浑身无力如弱柳,只有一双眼亮着莫名火光,死死地盯着谢逢野。
但天道似乎咬死了要叛逆到底,不乐意拘束于张玉庄,也不愿意被冥王挟制。
竟然自行调动天地之力,雷电没有预兆地炸开!
刺目白光带着潇杀之力迅速波及开来,速度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神仙妖鬼们在这道力量之前,如脆弱树叶,无力反抗。
无情天罚席卷整个不世天,冲击着范围之内一切生灵。
玉兰艰难地抬起手,一甩回霜开障,身旁几个稍有资历的老神仙也强撑着精神把力弱一些的神仙护在身后。
梁辰幻出剑阵抵挡,如此,神护着鬼,鬼护着仙。
即便这样,所有法力加起来在天罚面前依旧微不足道。
大家身形逐渐变得模糊,眼看着就要当场给天道做祭。
不世天早已被摧残得成了废墟一片。
如此难以维持的时刻,一声龙吟破天而起,响彻不毛之地。
青龙遮天蔽日,眼如明月,威严神圣。
他盘旋上空,将所有神仙妖鬼笼罩起来,龙鳞散发着温和而强大的光芒,形象而生动地再次道来,何为神明。
在青岁的庇护下,大家逐渐缓过气来,重新凝聚形体,劫后余生。
玉兰稍微得了些喘息之机,立时冲破阻碍,甩着回霜冲向谢逢野所在。
龙身之外,天罚疯了一般砸去他的龙鳞上,撕咬着他。
鳞片上开始出现裂纹,鲜血迫不急防地从裂纹中渗出,青色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青岁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每一次吐息都带着厚重血气。
两声怒吼几乎是同时响起。
第一声来自于龙身之下。
土生,这个平日里最是贪生怕死的青云台司命,此刻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身边拦着他的神仙妖鬼,不顾一切地冲出防护,飞向巨龙的头。
土生用纤细的双臂紧紧环抱住青岁,恨不能将自己所有生命融入其中。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漂亮的龙目中此时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感,天罚已在他身后炸开。
白光一闪而过,土生的身体瞬间被撕成碎片,化作点点星光洒落在青岁龙鳞上。
另一声龙鸣和青岁的哀鸣撞到了一起!
黑龙腾空而上,爪子紧紧抓着那团不断挣扎的天道之力,引得天罚从青岁身上离开,掉头朝他厮杀过去。
抓着天道的龙趾很快被劈得可见神骨,血糊一片。
“谢逢野!”
玉兰喊了他一声,紧紧地追在他身边,咬着牙关,甩着回霜去挡开朝谢逢野劈来的天罚。
勉强挡住几道,但那黑龙见玉兰受伤更是加快速度朝上空飞去!
“你等等!”玉兰焦急得没了体统,“我和你一起!”
“谢逢野!!”
玉兰所有喊叫都被紧追而来的天罚刺过肩头,将他死死地钉去地上,仙君血洒一地。
黑龙猛地一停,那双深邃龙目瞬时爆发出无数哀戚,继而堆叠成决心,他愤怒地仰天怒吼一声。
随后没有丝毫停顿,抓着天道灵光朝天尽头跃去,直到彻底拉开了距离,他猛地甩尾一跃,将天道光团高高抛起。
随后,不给天道有任何反应的机会,黑龙调转身形,不可阻挡地朝着天道撞去!
天罚光刃殊死一搏,刺穿了黑龙真身,谢逢野怒鸣一声,震得天地荡动,但他没有停住,毫不犹地撕咬向天道。
白光刺透谢逢野胸膛,也瞬时打开了许多筋骨,他晕眩一阵,就被扯入一个幻境之中。
在这里,天道化出数道身影。
首先出现的是玉兰,浑身是血,痛苦地倒在地上,虚弱地抬起头说:“你要是撞过来,我会死的。”
旁边是青岁,即便浑身伤痕,却依然挺直腰板,失望地说:“你真要杀了我这个兄长?”
“山蛮子,你说过要保护我的……”柴江意跌跌撞撞来到他面前,沙哑地说,“你现在却要杀了我。”
“……”
黑龙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与此同时,所有回忆都带着温度穿透他的身体,那些记忆呼啸过后,留下数声质问。
“你当真舍得毁掉自己所有的一切?”
“外头都是虚妄,只有此处才是桃源。”
回忆闪着光,和眼前这几身痛苦的模样彼此拉扯着,谢逢野颤抖起来。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浑身冰冷,只有往前靠近才能取得温暖。
他开始质疑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么做是对的吗?
混乱中,一句话挣了出来。
青岁说:“心如止水地面对他。”
这一刻,谢逢野才明白当时青岁为什么神神叨叨地在不名城桃林里跟自己说那些。
又是为什么在自己问出“难道它会变成你的模样让我下不去手”这句话时,青岁笑得那么难看。
——它还真他妈能。
谢逢野猛地挣出清明,眼中再次燃起坚定,毫不犹豫地撞了过去。
两两相撞那一瞬,整个世界为之一静。
刺目光芒吞噬了黑龙身影。
这一刻,日月无光。
天宇被层层撕裂,摇得星辰移位,无数碎片闪着幽光坠落而下。
像是过了数万年,那碰撞余音才逐渐平息,两个身影从天际坠落。
身后拖着浓浓黑烟,砸地激起一片尘土。
烟雾散去,才看得清是谁。
谢逢野好似才从浓烟烈火中滚了一遭,衣衫破碎,遍身血口。
另一个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是一个孩子,神色懵懂迷茫,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猝然被砸到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转头看了一圈身在何处,未出一言,眼泪已堆满眼眶,脸也涨得通红。
张嘴就哭起来,情绪一激动,头顶上还冒出几丝电光噼啪作响。
……好嘛。
大家虽然被天罚摧残得站都站不起来,但还是颇有默契地深深同吸一口气。
天……天道,冥王这是把天道撞得回炉重造了。
那娃娃哭得上头,“哇!你们所有人都欺负我!你们这些坏蛋呜呜呜呜呜,你们,唔!”
哭声戛然而止。
冥王殿撑着身子站起来,毫不留情地朝天道脑壳踹了一脚。
这一下踹得用力,没等站稳,他先呕了一口血出来。
他随手扶住一道石柱,借以稳住身形,等气稍微喘匀了些,先放目光去搜寻玉兰的身影。
满目疮痍中,那抹青色躺在血泊中。
谢逢野心下一沉,想拔腿奔过去,可才稍微挪动一下,剧痛就引得他跪到地上。
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碎了,连头上都好几个口子。
谢逢野低低骂了一声,颤着手臂抬手放出灵光,想要去探询玉兰的情况。
可这一放灵力就不对劲了。
烧灼割裂感立时从魂台传来,谢逢野下意识地内视自身,才瞧见自己魂台此刻已经支离破碎。
仅剩下的,可供使用的灵力还没有纸薄。
张玉庄仰面躺在不远处,艰难地开口:“你……耗尽真龙之身毁……毁天道戾气,没立马魂飞破散,已然算你命大。“
谢逢野缓缓看向他,目光无比冷漠。
张玉庄试图咧嘴笑笑,但稍有动作,鲜血就从唇角溢出来。
“天道,下了同生咒,这是它……也是我对自己的报复。”
说到这,张玉庄也不管了,终于咧开嘴,无力地苦笑起来。
“我,和天道一体,必然遭到反噬。而你,杀了它一回,同样难逃此劫。”
谢逢野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玉庄讽刺无比地看了他片刻,还想要笑,却被血呛得咳嗽起来。
“我……我们,我们两个咳咳,只剩下两个时辰可活了,而且,这两个时辰里,我们会变老,咳咳咳,最后老死。”
谢逢野气笑了:“你是说和沐风的生劫一样。”
“唔。”张玉庄痛苦地摇了摇头,“比那个残忍。”
神仙妖鬼们虽然此刻被打得爬不起来,但五感明锐,自然听得见这边在说什么。
“尊上……”
“冥王。”
他们低低呼唤,更有甚者已经拖着断腿试图往这面爬。
谢逢野像是笑了,沉沉几声,听不分明。
他低声叹道:“你可真行。”
说完,谢逢野肩膀重重地一起一伏,虽然作为冥王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随后,他凝聚起体内仅存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将其释放出去。
灵光如同断翅蝴蝶一般摇摇晃晃飞向玉兰,谢逢野全身贯注地仔仔细细检查玉兰的每一处伤口,每一寸皮肤。
检查完毕,确认玉兰没有性命之忧后,那些灵力化作点点星光,轻柔地护住玉兰心脉。
张玉庄仰躺在旁边,目光飘忽地看向万丈高空,讽刺道:“你可真是深情。”
谢逢野再次转头看了他一眼,不予回话。
做完这一切,他检查自己的身体,剩下的灵力已经不足以修复断骨,只能粗粗糙糙地将断骨粘起来。
粘好之后,他试着动了动手脚,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剧痛,但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谢逢野面目平静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张玉庄。
他抬手布下一层破破烂烂的法障,大致划出一个范围。
“该我和你算算账了。”谢逢野冰冷地俯视着张玉庄,陈述道,“你真是个畜生。”
话音刚落,他已躬身下去,拳头重重地砸到张玉庄脸上。
“你还算得清你毁了多少条命么?”怒吼伴着拳头落下。
“你以为你做尽一切是为了宁恙!你可看见了,宁恙知道了这些他可有半分欢喜?”
听到这句,张玉庄被打得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一声不吭。
谢逢野注意到了这丝变化,继续说:“还当你多厉害,翻天覆地,不还是一事无成!你坏事做尽,月舟和司江度到死都在给你留退路!”
拳头暴雨一样砸下来,张玉庄被打瞎了一只眼,哑声说:“对月舟,我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谢逢野冷笑着当胸踹了他一脚,“你当然无话可说,毕竟你是个连喜欢宁恙都不敢说出口的废物!”
张玉庄终于被这句话激怒,也不晓得从哪挣出来的力量,一把扯住谢逢野脚踝,和他扭打在一起。
“你闭嘴!”
谢逢野打红了眼,扭身挥去一拳:“我凭什么闭嘴,你不就是心有不甘吗?”
张玉庄咬着牙扑过来,谢逢野也满脸血地冲过去。
他们两个拳拳到肉,继续对峙。
恩仇到了尽头,吵打都没甚体统,只追求一个尽兴而为。
张玉庄:“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不过就是借了龙神成意的光!”
谢逢野:“我当然比那个没吃过几两苦的傻龙了不起,你少拿我和他比!”
张玉庄:“没他,哪还能有你和玉兰这么卿卿我我!”
谢逢野:“你就是嫉妒我,你怎么不说没有老子,你求天告地都没有人可以把宁恙带来你面前!”
张玉庄:“你抢走的!”
谢逢野:“你讲讲理好吧,那不是怪你发疯!”
……
打到最后,两个人都鼻青脸肿,血糊一脸。
埋怨、指责、发泄怒火,但没有一个字在说服对方。
同生咒已然起效,他们面上看不出什么,但额角已是银白一片。
谢逢野打得有些脱力气喘,但坚决不肯停手:“蛟龙族一个都不剩了!问花妖如今都安分在人间行医,听夏更是感恩上天赐她们重活一回!”
他一脚把张玉庄踢倒在地,自己也跟着跪了下去,又补上一拳。
“你当年要杀的那些妖怪,都杀掉了,你明白吗!修炼不是让你克制怒火,是自洽,屁都不懂,还敢自称道君,你修了什么?你这不什么都没修成吗?”
一语落。
张玉庄如遭惊雷,拳头停在半空。他神思黯淡一瞬,眼中那些怒火也随之熄灭,被一种深沉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所取代。
其实他比谁都知道,但对于自己这条泥泞阴冷的一条命来说,仇恨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脊梁。
脊梁若是断了,他无论如何都撑不到这一天。
他目光空洞地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谢逢野喘着粗气,又砸了几拳:“幽都现在本事高得很!你……你要给一个残魂弄幅身体的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一拳。
“一句话能解决的事,你折磨老子这么多年!”
又是一拳。
张玉庄偏头吐出一口血:“我告诉你这些,你能放手让我去杀蛟龙?别开玩笑了,当年成意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况且,即便你当了幽都冥王,你每日见那么多生死冤枉,有几件能进你心里,你凭什么能保证我先前同你开口,你一定能帮我。”
“谢逢野,要不是你那好哥哥逼你人间走一趟,让你得以亲身看看这些苦有多么沉重。你未必见了我业障之后,能……”
张玉庄停了口。
即便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这些话他还是说不出口。
事实上,张玉庄一直低估了成意这个转世的心善,却在人间皇城见他如何对待那只问花妖后,又下定决心要利用谢逢野的善。
他看清了,无论在哪一种境地里,他和这个龙神都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就在刚才,那个凡人带着怨恨以血破开弑灵阵,他看到了宁恙。
他被几道灵光妥帖地护着,安然无恙。
张玉庄只瞧了一眼,就明白了,从此之后所有人都会憎恶他,甚至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没有人会再可怜他。
如果,他当真用天道毁了不世天,那么他会亲自护住宁恙。
如果输了,谢逢野和玉兰一定会护住宁恙,他不会再受伤,也不会再受屈辱。
银杏长寿,花枝绕月,他希望他长命百岁。
张玉庄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因为只有这一件,是他拼生拼死那么多回,在绝望苦海里,唯一一件,按照心愿做成的事。
圣人有了私心变成怪物。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而烂人的那么一丁点真心即便擦得再干净,也是脏的。
这样的肮脏,就没必要再说出口了。
宁恙还在,张玉庄就有过良心。
谢逢野看他沉思,又开始拳脚相加。
张玉庄说:“所有罪我都认。”
说完,他不再还手,开始等死。
谢逢野动作微微一怔,莫名不想再动手了。
瞧张玉庄一脸平静,老年冥王殿实在看得气堵。
他坐起身,喘着气说:“你也不是一事无成,我也不晓得怎么评价你的功过。”
张玉庄:“……”
谢逢野:“我做不到对你感同身受,何况,你伤害了我,害了我爱的,也害了爱我的,我恨你也是理所应当,谁还没点私心了?”
张玉庄缓缓闭上了眼。
谢逢野兀自说:“当年,你问过我设身处地我会怎么选,我未必能做到你这样,也未必能坚持这么久。我知道自己的尿性,但是于公于私,我都在你的对面。”
张玉庄:“……我不想跟你谈心,都到这时候了,要么你省省力气,给我点痛快。”
谢逢野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一定会输吗?”
天道反噬对于张玉庄来得要比谢逢野更为凶猛些。
张玉庄身体渐渐变得通透,生命之力在迅速流失。
他忍着痛意,回答:“我知道,因为我命里犯龙。”
“你不知道。”谢逢野伸出脚去踢了他一下,为了验证张玉庄是不是马上就要魂飞破散。
确定还能碰到实体之后继续说:“因为你爱不敢坦诚,恨也不纯粹。爱得时候怕这怕那,你害怕所有会在将来哪一天被夺走的东西,就不敢靠近,这是你蠢。”
“就是你这样怂,才会害得那些预知一次次发生,你又怨这怨那。”
张玉庄:“……”
“你要杀,又顾前怕后,一边告诉自己坏得上天,一边又狠不下去割舍善意,别人施舍你点好,你就颠吧颠吧下不去手。”
“我可见过狠人,人要是你,早万年前知道要神骨,第一件事就是来杀了我和月舟。”
“哪能像你一样,搞个天道都要不伤人间,还要收集美人面,又当又立,成天立牌坊。”
张玉庄:“……话密了。”
此时两人的尊容实在诡异。
张玉庄云衫上血痕道道,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银白发丝沾着血贴在脸上,脸上青紫肿胀,饶是这样,都遮不住皱纹,岁月急速地淌过他的身体,同生咒起,半点看不出往日仙君的风采。
谢逢野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额上的黑莲早已随着灵力彻底枯竭而散去,原本乌黑长发此刻灰败一片,因刚才的扭打而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右眼肿得几乎睁不开。
他们气喘吁吁,又浑身是伤。
谢逢野再想打他几拳,也实在无力,扶着乱石弯身站起来,抖抖嗖嗖的。
“我要去见我的玉兰了。”他扶着石柱往张玉庄身上踢一脚,“两个时辰,我分了你一半,老子爱恨公平。”
他又朝着战起时关着宁恙的那道法障隔空戳了一下。
宁恙看着像已哭过好几场,猝然得了解开禁锢,愣怔一瞬,便迅速起身朝张玉庄奔过来。
张玉庄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要这么一声不吭地等死。
未等宁恙碰到他,他先自己用尽力气套了个法障在身边。
张玉庄眼睛都没睁:“你别过来,我身上脏。”
彼时故人亭遇荷池,故人相见,少年浑身带着夏日明媚跃水而出,洒来光亮一片。
他满身淤泥,也说:“你别过来,我身上脏。”
此刻灰蒙枯败,生死别离之际,宁恙哽咽得几乎要把自己一颗心哭碎。
“你这人真自私,你说为我好就冷言冷面,我死之前你不同我讲话,现在你要死了,也不理我吗!”
“你……”
泪水无声划下水痕,张玉庄紧紧地闭着眼,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和宁恙说话。
觉得自己身上脏是真的。
不敢多看也是真的。
他甚至疑惑起来,明明自己一颗心都剖出来做了天道,此刻就在不远处,为何空落落的胸腔还是如此酸涩胀麻。
张玉庄不晓得这是什么,但下定决心捏紧法障,不睁眼,不续缘,不留因果
谢逢野回头剜了他一眼,不齿道:“死装。”
骂完,他继续挪动自己年迈的身躯,步履艰难地往玉兰那边赶。
一道灵光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到了他身上,刹那间,枯草地遇暖春雨,灵力涌遍全身,谢逢野身体瞬间恢复了原样,连衣服都给贴心地恢复了。
宁恙低呼一声。
谢逢野再转头,发现张玉庄也被重整还原。
灵光出处并不难找,不远处,青岁被一群神仙簇拥着,不急不慢地收回施法的那只手。
他怀中用灵光拢着一堆黄土,脸上表情复杂,但大部分是不悦。
宁恙见状,眼中顿时闪烁起希望的光芒,急切地问谢逢野:“你们被治好了吗?”
“都是表象。”冥王殿头也不回,“只是我那兄长看我两鬓白霜辣他眼睛,给了一点临终关怀。”
身后再次响起哀求声和低泣,但始终没有另一个声音回应。
刚才被一脚踹晕的天道已经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正满眼喊泪地捂着脸,将哭未哭,似是好不容易酝酿好情绪,正要大哭一场。
抬眼瞧见那刚才把自己暴揍一顿的男人正往自己走,立时收了声。
谢逢野砸了砸它的脑袋,问:“记得诘问怎么打吗?”
天道压抑着呜咽,委屈点头。
它本就是张玉庄心血所化,长得和张玉庄小时候一模一样,顶着这张脸委委屈屈,倒让冥王殿瞧得心情大好。
谢逢野往自己身后甩了甩大拇指:“看见那个躺在地上的蠢货没?”
天道战战兢兢探出脑袋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身子,点头表示自己看见了。
谢逢野满意地揉揉他的脑袋,慈祥一派:“劈他。”
弦音应声荡开,不偏不倚砸到张玉庄脑门上,顺带破了他那薄弱不堪只够隔绝宁恙的法障。
冥王殿不讲武德。
张玉庄垂死睁眼:“……”
天道诘问,扒开你心里头那点子秘密展示人前。
天道近在迟尺,所以诘问也顺理成章贴在他眼前展开画面。
冥王殿此举,让张玉庄出丑是真,但也算有几分真心,毕竟,缘分易散。
一腔心意遮遮掩掩那么多年,到死都不得见光,未免太可怜。
人间那个六皇子,因局势而手戮忠良,得意金冠加身。
雨夜归来,残烛斑斑,梧桐垂泪。
宁恙不顾一切跑到监正殿里,抱着淋雨起热的师兄,心疼地要带他一起离开。
“我们走吧好不好,不跟他们玩了,我看不惯你这么累。”
张玉庄不敢睁眼,脸却被那些眼泪烫得生疼。
进不得退不得,一颗心揉碎于夜色迷离里。
宫墙太厚重,彼时的他只想用寡义薄情藏住这颗明月。
终究也没护住。
记忆重来一回。
在那个雨夜,克制着不知为何而躁动难宁的心绪。
他趁着宁恙替他委屈泣泪时,悄悄伸直手指,触到了宁恙衣袖。
只此一下,他迅速蜷缩起手指,把眼睛闭得更紧。
他碰了他的衣袖。
那是万千年里,张玉庄唯一一次主动的,不可告人的。
逾矩。
少时相知,此后不肯相认,未知那些错过最后都会沦为悔恨重疾,害得人生不如死。
一时一景,困了一生,放目尽是潮湿冷雨。
相认太迟,遗憾无从说起,残声却没有惊世骇俗,听上去也不过如此。
张玉庄终于睁开了眼,缓缓坐起身,宁恙看他这样,连忙想伸手来扶,问:“笨蛋,痛吗?”
张玉庄扯开所有伪装,万般留恋地盯着宁恙,末了,低低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是有多蠢。”
宁恙探头去看,又问:“是不是很痛?”
张玉庄静静凝了他片刻,终于伸出手,越过那道万千年不得寸进的界限,把宁恙拥进怀里。
磕磕绊绊地,谁都不敢动。
谁也没说话,好似只要不开口,谁都不会死。
他们靠在一起,很久很久。
直到张玉庄似有所感,他才开口:“那天,在司天台,你痛吗?”
宁恙怔怔地,片刻后才想起来他这是在问那天生死阵时,归星殿门前那件事。
他死的那一天。
宁恙说:“我不痛。”
张玉庄笑了笑说:“那我也不痛。”
宁恙收回脑袋,想起什么似的,从身上翻出来一样东西,忙不迭递到张玉庄面前:“你尝尝?”
张玉庄身体已经淡得可以透过他瞧见遍地废墟,可谁也没提,他弯了弯眼,伸手去接:“好,我尝尝。”
那块藏了万千年的糖终于被鼓足勇气递了出去,可是没能等到被接住的那一刻。
他消散得那样快。
宁恙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糖块落到地上,七零八碎。
他很用力地眨了眨眼,多次确认,终于肯承认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最后才迟缓地、颤抖着去捡回那些破碎糖块。
好似,能借此留住什么痕迹。
浓烟残雾中响起一声呜咽,低沉压抑,好似怕惊扰那片刚刚消失的虚影。
仙道上,玉兰似有所感地回头,立马就被谢逢野按着脑袋让他转回去。
“不准看别人,你不是说什么都依我。”
“依你依你……”
玉兰从剧痛中挣扎醒来时,谢逢野正死死地抱着他,一双眼贴到面前,像是恨不得能这辈子就这么看着他。
话没说几句,抱着又是贴脸又是四处蹭来蹭去,玉兰想,要不是知道此刻还在不世天,这流氓龙指定要做些什么让他脸红的事情。
他实在想骂谢逢野,他看见黑龙自个带着天道冲上天时,一颗心都要碎了。
好在仔细检查过,谢逢野真的没受什么伤,玉兰便立即问起怎么解决的。
谢逢野像是铁了心不愿意好好说话,只管把脑袋埋在玉兰颈窝里哼哼唧唧抱了半天。
最后突然站起来,唤来几个医仙,让他们带玉兰走。
也不并行,就跟在后头。
玉兰浑身难受,这一战之后,他总觉得魂台里空落落的,去看看也好。
但这没走几步,就听见哭声,那是宁恙的声音。
玉兰想回头望还被冥王殿霸道阻止,可他还是不放心:“你不是说都解决了吗?”
谢逢野再后面声音飘忽地“嗯”了一声。
玉兰继续说:“那你得抓紧让张玉庄去幽都该受罚就受罚,宁恙如今魂体不稳的,不能这么心绪难受。”
“他们总归也是可怜,不论多少年,张玉庄偿完罪业之前,宁恙还是得好好养在幽都里,大伙都陪着他,能散散心。”
“还有尘三和善桃,你也得赶紧去查,也别让尘三等太久。”
“咱们俩修养好还得去看看土生,我方才看君上神色不太妙。”
“你说呢?”
无人回应。
“谢逢野?”玉兰再次呼唤。
还是没有回应。
身边的药仙没由来地更加用力想带着上仙快些走。
玉兰突感一阵不安,挣开两个药仙,转过身去。
没有那身熟悉的黑色长袍,没有微笑,只听得见宁恙在远处低泣。
空空如也。
举目破败。
没有谢逢野了。
第150章 龙是
对于青岁来说。
做龙很难。
龙族诞生之处, 万阳府,云霄林。
天河横贯而过,水雾蒸腾成金色光芒, 长久地笼罩此地。
青岁将将能化出人形时,他的青龙真身还不及云霄林中最普通的树枝粗。
龙族诞生于天精地灵, 龙蛋凝结于龙源池中,大家都已金龙为习惯。
所以当那颗龙蛋撞着微弱青光破开龙源池时, 倒是让族中长辈们瞧得新鲜。
青龙在龙族中并不常见。
变化诞生于未知,所以他被以颜色为姓,又被祝福拥有长寿和智慧, 是为岁。
青岁在万阳府拥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幼龙时光。
他有伙伴,一同眠在天河星光之下,睡醒了打闹一处, 再去缠着长辈们听故事。
云霄林里万千生灵,青岁最喜同金乌玩耍,用它们的金色灵光点缀自己的青色鳞片。
如此,能让他短暂地化身金龙,寻得一丝慰藉。
虽然族中没有任何龙因为他是青龙而欺负他,长辈们甚至常常称赞他, 说青色是云海大地的颜色, 是独一无二的。
可少年的倔强丝毫不讲道理, 青岁不高兴自己和其它龙不一样。
他害怕自己的不同会使自己永远无法融入同族。
这点隐秘又深刻的小心思, 时刻缠绕在他心头。
以至于青岁没事时总爱溜达去龙源池边探出头去搜寻,有没有新的蛋不是金色。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还真让他瞅见一颗, 半黑半金的蛋。
它比其它龙蛋稍大一些,一点都不圆润, 就像是两条命被造物者强行糅合而成。
听族里长辈说,这颗蛋是凭空出现的,还被天雷劈过,险些没被劈烂,好在受龙源池灵力养护,虽然略有畸形,但是长势大好。
青岁盯着那颗蛋,皱了皱鼻子,暗自嘀咕:“真丑。”
这句评价出口,另有兴奋感悄然而生——他不再是龙族里唯一的例外了。
这个认知令青岁兴奋,他终于有“同伴”了。但还是会有失落,失落于这个同伴确实难看。
也不知会孵化出什么龙呢。
青岁伸出爪子,轻轻触碰着蛋壳上的纹路。
“你不一样。”小青岁轻声告诉他,“但没关系,我们都不一样。”
莫名地,青岁为自己这样高兴生出一丝愧疚,旋即,这些愧疚化为保护欲。
他决定,不再嫌弃这颗丑丑的蛋,他要成为它的守护者和朋友。
青岁开始每天都到龙源池旁,耐心地等待这颗蛋孵化的那一天。
那一天来临前。
一切如旧。
青岁同寻常一般呆在龙源池,守着那颗蛋。
万阳府乃天地至祥之处,谁都不明白为何那样肮脏黑雾会破开一切法障笼罩而下,雷光大作,成群的妖魔侵入,龙族血染天河,毫无还手之力。
撕裂、吞噬、血如雨落。
青岁想施展灵光反抗,可魂台之处好似被上了一把锁,无论怎样尝试,都无法唤出灵力。
为了护他,昔日同他交好的金乌被射杀在眼前。
举目不见旧人,青岁抱紧那颗蛋,在废墟和尸骸中奔逃,每一步都踩在同族尸身之上,身后,妖魔嘶吼追逐之声愈近。
他拼尽全力,但越发力不从心,手脚都维持不住化成了本想,小爪子被石头和荆棘划得鲜血淋漓。
终于被围住,少年双眸里一柄大刀离自己越来越近。
绝望之境,空中忽地咋来一道红光。
那是一道如火灵光,强大而神圣,好似上苍终于垂怜,施下庇护。
青岁还未来得及看清,就感觉自己和那颗蛋被一股强大力量托起,朝上空而去,直到出了万阳之境。
那股他的力量突然开始减弱,像是温柔的手彻底失了力气。
青岁和怀中那颗龙蛋坠向下方未知的徒弟,重重地摔在地上,剧痛毫不讲理地传遍全身,他感觉自己骨头都断了几根。
与此同时,怀中响起一声细微但清脆的“咔嗒”声。
龙蛋破了。
黑金相间的蛋壳一块块剥落,一只小小的手从裂缝中伸出,在空中轻轻抓握片刻,随后迅速变成了龙爪子,再也无力维持人形。
青岁盯着怀中刚刚孵化的小龙,崩溃和无助在心底化开一滩。
他不断尝试唤醒自己的灵力,但魂台只还回空白。
但青岁知道自己尚未到可以崩溃的时候,就算刚才被那道悍烈灵力救了出来,追兵一定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不晓得怎么为何大难无声降落。
但他要活下去,带着这只小龙一起。
青岁轻柔地将小龙裹进怀里,忍着剧痛站起身想要往前走,目光不断地梭巡想要找一个藏身之处。
最后,他带着小龙钻进了一处被茂密藤蔓遮盖的小山洞。
他用泥土和树叶在洞口做了伪装,把小龙藏在身后,他则是警惕地守在洞口,并按照之前族中长辈教给自己的方式,开始修养魂台。
像这样孤零零地独自不设护法修养魂台是十分危险的事。
但一日召不出灵力,他和这只小龙也多危险一日。
青岁脸上也不自觉地现出鳞片,他艰难地没让自己化出原型,强行遮盖龙气。
夜深,周身入静,
寒意陡然袭来,青岁身上的鳞片都竖了起来,他不安地放出目光,在幽深浓稠的夜色中捕捉到一抹白色身影。
那身影模糊不清,轮廓飘忽。
可他周身缠绕着浓郁魔气,比先前攻击万阳府的任何一只妖魔都要浓烈。
他屏住呼吸,把小龙往洞穴深处又推了推。
白影越来越近,青岁懊恼又绝望地再次发动灵力,依旧无果。
但那个白影没有发动攻击,他静静地站在青岁面前,像是在观察什么。
青岁对上了他的目光,没在那双陌生的眼里发现残忍和嗜血。
如此平静并未持续太久,不远处传来妖魔嘶吼。
青岁心中已成,知道追兵已近,可白影就这么堵在洞口,他不敢妄动,心中却已做好拼死一战的准备。
那白影一言不发地转身,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抬手,从他身上放出悍烈魔气,直直杀向黑暗尽头。
青岁听见了血肉被斩断化灰成烟的声音——白影杀了所有追兵。
他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却发现原本还在洞口前面的白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于无迹。
为了避开下一波追兵,青岁带着小龙重新换了一处藏身之地,几天过去,他体内灵力终于缓缓复苏。
随着灵力恢复,青岁总是长久地望向万阳府的方向。
思乡之情原来这么苦。
但他明白,回不去了。
万阳府沦陷在他面前,龙族遭遇浩劫,这只小龙,是他唯一的亲族了。
龙族幼年都会养在龙源池附近,直到“云翔”那日,才算得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才能被称为一条大龙。
可万阳府没了。
青岁还很小,不及云翔,所以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于悲伤。
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年幼的青龙放下不成熟的坚强,把身子蜷缩起来,压抑着啜泣了许久。
小龙不知道他的悲伤,颤着要抱抱。
青岁睁开泪眼望向这个一无所知的小龙,正不知所措地用小小的身体依偎着他。
这样干净无辜的生命,平息了青岁许多哀伤。
至少,他和这个生命相逢在那场劫难里,旷野无边,他们还能相互取暖。
族中长辈都命陨了,无人可授名于他。
“谢逢野。”青岁呢喃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他们是龙,长辈教过的。
龙会懂得感恩。
龙会珍惜同伴。
龙很勇敢。
*
离开万阳府,失去天精地灵所养,青岁第一回体会到了凡间生灵的艰辛。
这样的感觉新奇却又难捱。
五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肚子总是在咕噜咕噜乱响,青岁不知道这是什么,却为此深觉虚弱与不安,艰难地忍着。
小龙则是莫名其妙狠狠地哭闹了许多天,最后恹恹地没了声,浑身滚烫,呼吸也微弱起来。
青岁想,他一定是受伤了。
可青岁不懂医理,试着给小龙灌输灵力也没用。
他小心翼翼地运用灵力,维持住自己的人形,衣衫破旧,身形清瘦。
接着,他又给小龙施了法,稳住他奶娃娃的样子。
青岁带着小龙去了山下的村庄。
人的气息越来越浓,炊烟袅袅,鸡鸣狗吠。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谢逢野热得烫手,青岁忐忑地抱着他走进村庄。
村民们瞧这兄弟两眼生,不由一直盯着看,视线从四面八方毫无阻碍地投射过来,让他十分局促。
终于,一位慈祥的老婆婆走上前来关切地问他们从哪来。
青岁不会撒谎,但也不想说万阳府,只一个劲地说:“我弟弟伤了,弟弟受伤了。”
老婆婆看了看这个清瘦单薄的孩子,又怜悯地看向他怀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她拍了拍青岁肩膀:“你跟我走吧,我看看能不能帮忙。”
青岁笨拙地道了谢,跟着老婆婆回了她的家,转着眼睛四处打量。
谢逢野被老婆婆接过去,检查了一阵。
最后她沉默地把谢逢野放到床上,转过头来看了青岁半晌。
青岁被看得紧张,甚至结巴起来:“我弟弟,他,他。”
“孩子。”老婆婆声音很轻,“你弟弟不是受伤了。”
怎会如此?
青岁下意识上前一步。
族中长辈说过,要是不爱动弹,就是受伤了。
不然,怎么之前都好好的,现在却这样呢。
青岁不安起来。
这份不安落进老婆婆眼里,她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即温和地笑开:“你别害怕,你弟弟他……只是饿狠了。”
青岁愣怔:“饿?饿是什么?”
老婆婆听他这么问,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她目光在青岁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那双饱经沧桑的眼里,带着许多当时的青岁难以分辨的情绪。
悲悯、怜爱、心疼。
最后,融合为包容。
她说:“饿就是肚子空了,要吃东西。”
青岁好奇起来,刚想接着问,他的肚子就再次咕噜咕噜叫起来。
他仰起头,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也是饿吗?”
老婆婆轻轻点头,笑道:“是的,你也饿了。”
青岁看了看床上的那个襁褓,紧张地问:“ 饿能治吗?”
她就这样又看了青岁半晌,最后低低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青岁头顶:“能治,你在这乖乖等我。”
青岁喜欢看这个老婆婆笑,她笑起来,和龙族那些长辈一样,很安心。
他点了点头,去床边坐下,紧张地盯着谢逢野。
屋子外面很快响起东西碰撞的声音,还有水哗啦啦的声音,更多的是青岁从未听过的奇怪声响。
没多久,一股味道飘了进来,青岁闻到之后肚子又叫了起来。
这味道让青岁想起龙源池边闪闪发光的灵草,还有雨后云霄林里树木之上那些味道,可随着味道越来越浓郁,他的肚子开始剧烈地响起来。
他困惑又不安地捂住肚子,希望能借此挡住那些声响。
可越是想挡,那种莫名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腹中翻腾,急切地想要得到满足。
青岁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族中长辈教过,不能轻易受伤,受伤意味着疼痛。
青岁困惑地看向自己的肚子,甚至恼怒起来——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
直到老婆婆端着两份冒着白气的东西走进来,那个味道顿时充满整个房间。
随着她靠近,青岁感到自己的伤势越来越严重,甚至头晕起来,本能疯狂驱使着他去拿老婆婆手里的药。
他想,这个老婆婆本事通天。
“快趁热吃吧。”老婆婆招呼他。
青岁重重地捂住肚子,坚定地说:“弟弟。”
老婆婆笑道:“好,我治他,你治自己,我们一起,好不好?”
青岁终于点了头,来到桌前,看着那份热气腾腾的药,笨拙地拿起勺子,张开了嘴……
就被烫到了。
舌头痛麻一片,青岁忍住了惊呼,却没能忍住眼泪。
老婆婆看在眼里,耐心地教他,要吹一吹。
青岁照做,当第二勺药进入嘴里时,前所未有的舒适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温热的药在舌头上软软散开,柔和不已。
龙族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他们生养在万阳府,有天地灵气养着。
除了受伤需要用药物辅助灵力,可那些药都很苦。
不像这样一口能吃到愉悦和满足。
青岁感受到暖流缓缓滑入腹中,那种一直折磨他的空虚感瞬间消失,仿佛魂魄终于归位。
人间竟有如此法术!
他难以置信地仔细查看这份白乎乎的药,再转头去看老婆婆。
婆婆正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谢逢野,察觉到孩子的打量,笑着跟他说:“慢慢吃,不够还有。”
青岁用力地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舀起第三勺,正要大口吃下时,他想起龙族长辈教诲,勺子也猛地悬在半空中。
长辈们说过,被帮助时,要礼貌,不能胡来。
青岁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但他不知道在人的地界里,表达感谢说谢谢行不行得通。
他小心翼翼地搁下勺子,再次转向老婆婆,声音有些怯:“谢,谢谢。”他停顿一下,补充道,“药很好吃,你很厉害。”
老婆婆这次没太多意外,温和地说:“不用谢。”
青岁看她接受了自己的感谢,稍微放心了些,但还是有些不确定,犹豫地问:“我可以继续吃吗?”
“当然可以。”
得到允许后,青岁重新拿起勺子,自以为礼貌地、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药。
*
青岁在老婆婆这里一呆就是三年。
他学会了怎么当一个人。
言行举止,人界风俗习惯,甚至写字。
老婆婆对外说收留他们做孙子,青岁适应了人的生活,谢逢野长得很快,已经能走能跑,但始终不开口讲话。
他只黏着青岁,小手揪着青岁衣服下摆,走到哪跟到哪。
对于这兄弟俩,婆婆从不多问,万般讲究一个缘分从容。
“包子做多了,你给隔壁王婶送一些吧。”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青岁接过竹篮转身要走,谢逢野立即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
依旧不说话,所有心思全写在眼里。
青岁笑着摸摸他的头:“好,一同去。”
可是,岁月无常,常变常新。
三年,青岁每夜都在暗自修炼,时刻检查自己和谢逢野身上灵力可有松懈。
平静维护得如履薄冰,一朝打破却轻松不已。
才敲了王婶家的门,天色忽地昏暗下来。
杀意铺天盖地,妖魔入村,寒意凌人。
眼看就要出人命,青岁再也顾不得遮掩,睁开龙瞳,灵气大作。
凭借九百多个日夜的秘密修炼,他勉强能于妖魔周旋,但对方数量众多,落入下风似乎不可避免。
稍有力不从心,就被利爪划破脸颊,青色龙鳞也因为受伤而片片浮现。
他听见有人在倒吸凉气。
还有人隐隐喊了几声“妖怪”。
青岁不敢分心,可逐渐力竭不敌。
白影再次现身,依旧一身魔气,依旧一言不发。
随手一抬,清楚所有妖魔。
青岁站在众人视线中央,环视一圈。
也看清了大家眼上的恐惧。
“妖……他是妖!”
“我就说这孩子看着不吉利!”
白影一动不动浮在青岁身边,好似在看戏。
谢逢野跌跌撞撞跑过来,紧紧抱住哥哥的腿。
青岁最后朝老婆婆的小院深深看了一眼,蹲下身,示意弟弟趴到自己背上。
他背着谢逢野,捡起那些被踩烂的包子放回竹篮。
耳边听见的话越来越难听,青岁缓缓站起身。
他平静得像是自己压根就不会难过,说:“我会走。”
龙是勇敢的。
他只允许自己有三年前那一次不顾一切地啜泣。
青岁一步一步走出村子,没有回头。
他走进山林,四周景象渐渐变得陌生,而那道白影也没有消失,一直跟着这对兄弟走进暮色。
找到了一个山洞,青岁把谢逢野安置在里面,回身面向白影。
好似一切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
青岁知道若是泄露了龙气之后,会等来什么,所以他可以笃定,自从来到这处,他从未泄露过。
即便在最开始那段不熟人事的时光里,青岁也是少说少错,村里大家只当这个孩子家世艰难,寡言一些倒也正常。
若今日这些妖魔和当年血屠万阳府的是同一拨,怎可能这么长时间里都没有动静。
如此乍然现身,想必……
青岁问:“有人要屠尽龙族?”
面对这个白影,两次无声相救,却又不指点迷津。
青岁分明可以问他是谁,或着问究竟是为什么。
但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其实问出口时,青岁甚至都没指望这个来去无形的白影当真会回答。
出乎意料地,白影开口说话了。
“你们的危险不止于此。”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一把沙子,仿佛很久没使用过。
青岁问出了最大的疑惑:“你为何要救我们?”
白影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说:“因为有人想要你们死,但有人用命在护你们。”
青岁追问:“是谁?”
白影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中,单方面宣布谈话结束。
青岁:“……”
当夜,青岁在山洞内外设下法障护着谢逢野,等他睡着之后再次借着夜色掩护,回了村庄。
回到那处小院,站在窗前瞧了瞧。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心跳得很快。
再次相见,婆婆脸上却没有多么惊讶,仿佛早已料到青岁会回来。
“你这孩子。”婆婆如此说,却没了下文。
“婆婆。”青岁郑重不已,“我不是人,但我和弟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伤害大家。”
屋里一点烛光昏黄,婆婆叹了口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青岁微微瞪大了眼,就听婆婆继续说:“可是,你们是不是人又怎么样呢?你是个好孩子,婆婆喜欢你,也心疼你。”
青岁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哽得难受。
婆婆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递给青岁,里面躺着一块玉,还有一些散碎银钱。
“我儿女去得早,留我一个人独活了很多年,婆婆也感谢你们陪在身边,像是凭空得了两个孙子,这可是我捡了大便宜呢。”
“当年啊,你带着个奶娃娃来到村里,什么都不懂,老婆子我就想啊,这样的孩子,要是我不疼你,那你可怎么办?””婆婆……“青岁心里酸痛得不像话,婆婆硬是把盒子交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别难过。
“总是要告别的,别难受啊。”婆婆说,“就算没有今天这事,老婆子我也没多少年好活,本来,还想着多照顾你们几年,说不定还能熬到你取了媳妇,再给你这块玉呢。”
青岁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紧紧地抱住了婆婆,感受着在自己后背一下又一下的安抚。
“去吧,以后万事当心啊。”
青岁用力点头,后退两步,跪到地上,用人间的礼朝婆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离开婆婆家,青岁没有直接离开村子,而是悄悄来到村长家,再大张旗鼓地破门而入。
他故意让自己脸上的鳞片若隐若现,声音低沉而充满威慑:“若我听说婆婆因今日之事受到伤害或着闲言碎语,那么,就是你这个村长失职。”
村长脸色煞白,却满脸疑惑。
青岁从怀中掏出两块青蓝色的石头,放在桌上。
“这两样东西留在这里。”青岁盯着村长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没有保护好婆婆,它们就会取走你的性命。”
为了重点表示威胁,青岁甚至动用灵力在屋内掀起狂风一阵,表示自己当真很有本事。
村长这才听懂了,连连点头。
青岁这收了神通,踏出门前一刻,又回头说:“别因为我欺负她,她是个好人,你们也是。”
村长不知道的是,那两块不是什么诅咒之物,而是青岁硬生生从自己身上掰下来的两块龙鳞,再磨圆了而已。
它们没有任何伤害,在人间更是难寻之宝。
他知道,就算留再多宝贝给婆婆,也是无用。
而加给村长一些威胁,恐惧和敬畏就能让他履行承诺,善待婆婆。
回到山林里,谢逢野安然睡于法障之中,只是那白影又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好似是在青岁不在这段时间里,守着谢逢野一般。
“你倒是个有脑子的。”白影评价,“知道怎么震慑人心 。”
可这两只龙如今要怎么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青岁今夜心情不大好,不想和他多聊。
在此之后,青岁又在这座山修炼了五年,能够在不显露龙形的情况下使用大部分龙族能力,也开始尝试一些高深神通。
谢逢野也学会了说话,大部分都是咿咿呀呀地喊哥。
意识到对弟弟的教育出了大问题,青岁又连夜抠了好几块龙鳞磨圆,千里迢迢去了城镇书肆,单方面买了许多书回来逼着弟弟看。
也是这一次,青岁意识到金银有多么重要。
所以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忙。
白日要去附近城镇打杂工挣钱,入夜匆匆赶回来,检查谢逢野有没有好好看书,哄睡了弟弟之后再入定修炼。
山林离村子很近,青岁之所以敢留在这,也是因为那天妖魔入村时,他发现,那些妖魔是为了他而来,更重要的,是那些妖魔好似碍于某种规矩。
他们不伤害人。
或者说,不得伤害人。
五年光阴匆匆过去,青岁时常站在高处注视着村庄。他从没回去看过婆婆,不是不思念,而是深知有些缘分强行纠缠,对彼此都不好。
直到丧钟响起,婆婆去世了。
万阳府龙族天地为墓,已是遗憾和苦恨。
所以婆婆最后一程,青岁必须去。
葬礼当日,阴云密布,仿佛天地也在为婆婆的离世而哀悼。
青岁隐藏在远处,看着村民们抬着婆婆的棺材缓缓前行。
棺材用料不凡,可见村中人确实下了心思。
青岁抬手,缓缓送出一道灵光。
青色的光点延展,变形,在所有人的仰视中化作一条金光大放的龙。
这条金龙虽然只有尺许长,但形态栩栩如生,龙须随风飘动。
金龙绕着婆婆的棺材缓缓飞行,每一次盘旋都令光彩微微发光,神圣无比。
村民们震惊之余纷纷跪倒在地,开始叩拜。
“神龙显灵!”
“咱们也不用去羡慕那百安城有龙神!”
金龙在这一声声高呼中,将婆婆的棺材缓缓放入墓穴,最后发出一声悠长龙吟,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中。
村民们惊叹不已,村长福至心灵,更是站出来说要在这座坟墓的基础上,为婆婆扩一座小陵园,年年供奉。
青岁掂了掂肩上扛着的布袋子,默声去到村长家里,把一袋子金银钱币留在桌上。
白影像个鬼一样地出现,感慨道:“她去世,你不难受吗?”
青岁面不改色:“只是一段缘分罢了。”
白影低声说:“你还挺狠,对自己狠。”
青岁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做完这一切,他回去山林,带着谢逢野离开了。
此后数年,青岁带着谢逢野辗转各处,时常被追杀得进入穷巷,他再一身是血地杀出来。
记不清杀了多少妖魔,也记不清被追杀了多少场。
白日里,他游转于各类场所,饭馆、酒肆、赌场、衙门、乃至青楼。
他摸清了规则,学会如何控制情绪,如何在人前温和扬笑不表心事,如何用优雅来掩盖言不由衷。
也学会了权利是什么,欲望又是什么。
甚至,到了后来追杀的妖魔再也无法让他有所领悟,青岁甚至还收了灵力去参军,打了几场仗,借此深刻领悟什么叫做残忍。
市井里摸爬滚打,周旋于权贵之间,他看见什么叫伟大,也看见渺小的可悲。
彼时的青岁是白纸一张,继续颜色装点,人间就是最好的染缸。
他被染得很透彻。
万般精通,从懵懂蜕变到深谙世故。
青岁真的很忙。
修炼从未断下,随着他逐渐提升,白影也不再出现。
但修炼入了瓶颈,不得精进。
青岁本无心变强,能到如此境界,已是因为生死逼迫。
可当生死再也无法干扰他和谢逢野之后,又无从得知龙族之祸的源头,他就间接地失去了修炼的目标。
直到抓住一个妖魔,听他说是天道下令要杀龙族。
目标立时清晰起来。
青岁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对。
从万阳府开始,不仅是对龙族,更是对妖怪,诸多不公,条理不顺,却好似生来便该如此。
青岁不服,也不认。
那么多血不能白流,他要登天。
青岁要改换规则。
自那之后,修炼有了新方向。
当他终于触及到至高境界时,灵力如海奔涌,每一块骨头都战栗于这股力量。
意识扩展开,超越肉身。
他能感受到天地间每一丝灵气,能听到万物呼吸。
青岁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那道白影。
青岁终于问:“你是谁?”
白影模模糊糊一如当年:“你总会知道的。”
青岁本也不指望他当真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直白地问了第二个:“天上,发布施令的是哪个殿?”
白影答得也快:“集英殿。”
青岁对白影道了声:“保重。”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青光直冲云霄,撕开层层仙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天界。
集英殿并不难找。
因为那座仙殿之外笼罩着一层厚厚法障,威力不凡。
龙是勇敢的,青岁的勇敢里,有独一份的傲。
此时此刻,他要那些高高在上俯视人间、俯视了他多年的神仙们,仰起头来高看他。
青岁仰天长鸣,龙气沸腾喧天,他撞开了集英殿,撞出万般造化。
由此昭告天下,所谓天帝是个傀儡,简直骇人听闻,丑事一大件。
青岁深知如今规则有误,也知道只有登上天帝之位才得以改换规则。
所谓天界,其实与市侩人间并无差别。
好在青岁如鱼得水,自成一派。
*
做天帝很难。
青岁将天界改名为不世天。
初衷美好,他希望创建一个超越以往,更公正的天界。
但现实总是一地鸡毛。
青岁完全是靠龙神之力被推上这个宝座,因为放眼整个天界,谁也打不过他。
大家畏他,因而敬他。
简直病态。
青岁面上不动声色,温和谦虚:“听闻天界中有数位上古仙君,其中甚至有一位创立天道改换日月,想来,他比我更合适这个位置。”
疑惑得解,有仙官向他介绍道君:“那只是一位不爱过问世事的仙君,最是闲云野鹤的性子。”
“何况,他自你成神后,或是得知天界有了新的支柱,也放心去闭关了。”
青岁本就无意谦让,面上做着却之不恭登上三界至尊,但心里也记下了这个道君。
他为龙族正名,这一点无可厚非,他本就是龙族,也因此,万阳府重新得见天日。
青岁带着谢逢野回到故里,为所有逝去的族人点上长明灯。
他要为妖怪争正,这一件就找来诸多非议。
反对的声音用老一套规矩说:“君上,妖怪若是伤人,就是无可挽回。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为的就是维护人间秩序。”
青岁在人间时,见过恶人,见过善妖。
他比在座所有神仙都明白人间是什么样。
但他没有直接反驳,微笑着听下每一条建议。
从容有度,无可指摘。
然后他另辟蹊径:“诸位,我想天道至公至正,但始终框架太大,或许,我们根据善恶恩业来定命呢?”
“功过定命,有罪便赎,有恩便享。如此,大家也无需头疼于杀不尽的妖魔。”
这点算是说到众神仙的心坎上,毕竟他们这么多年着实头疼妖魔作祟,杀又杀不尽,春风吹又生。要真能有一排业布命的仙位,一切都能简单许多。
有心动的,就有嘴动的。
“听闻北山之丘有捧灵土,上古造化,如今生了灵智,据说颇有天赋于命理之上。”
青岁闻言十分心动,但面上故作为难:“这样,会不会很难办?我也知道这个,但听说那捧土戾气很重,怕是我们都难以度化。”
这一句话立马把矛盾从要不要设立司命转到了不世天有没有本事度化一捧土。
我们。
大家可听不得这话。
要是区区一捧土都搞不定,难道他们不要脸的吗?
青岁将众仙神色看在眼里,叹气道:“我再另想他法吧,细细想来,此法果然有诸多不妥。我们不知那捧土深浅,贸然前往,要是惹恼了他,岂非得不偿失?”
保守派们站出来:“君上,您太过谨慎了,我等修炼这么多年,度化一捧土又有何难。”
激进派们迅速补充:“君上放心,若是它不肯来,我们绑也要把它绑来,区区一捧土而已!”
青岁面上万般欣慰,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列位神仙的请命。
好吧,是你们自己非要去的。
其实青岁着实没太抱希望当真能建立一个司命,或是非要度化那捧土。
只因要重立规则提出给妖怪们一个公平,也算是试探,看见众位神仙那么激动,他也能大致明白几分他们底线何在。
急功冒进不可取,广积粮,缓称王才是硬道理。
既然他们无法接受这件事,那就找一件事让他们忙去,分散一下注意力。
青岁也趁着这段时间熟悉天界,谢逢野也就此被散养。
毕竟,青岁真的很忙。
可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竟砸了脚。
去了许多批仙君,不谋而合地铩羽而归。
青岁温和笑着,安抚完一批又一批。
事情逐渐变得棘手起来,那捧土几乎都要化成许多神仙的心魔了。
他们嚷嚷着那捧土太过狂妄,说不世天的威信受到了挑战,甚至讲那捧土蔑视天帝。
说白了就是没打过。
青岁:?
其实他无所谓。
但眼见着大家跃跃欲试,而他想要为妖怪寻一丝生路被一拖再拖。
青岁坐不住了。
他决定亲自走一趟北山之丘,但有一个前提。
青岁以神格起誓,他此去必定带回那捧土,前提是不世天上下将他之前发布的那些推进妖怪得以公正活着的法例推行下去。
因为一捧土。
青岁这一次再开口,大家都变得很好说话。
他干脆激流勇进,悄悄又在里面多加了几条对抗天道的。
之后,专心对付那捧土就好了,想来,有个司命在不世天也颇为重要,哪怕能为人间拂去几分痛呢?
临行前,他好不容易从天头灵云堆里把睡得天昏地暗的谢逢野翻出来,叮嘱他:“要是饿了,就去路上随便拦一个顺眼的神仙,说话好听些。”
谢逢野逐字铭记。
青岁越过天际而去,路过昆仑虚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他在那座冰川雪山上,感受到了一抹和白影相同的魔气。
但昆仑虚他是知道的,听闻这里住着一位性格孤傲的老神,因着某些不可说的缘故常年停留在此。
他不知道这位神君和那白影有什么关联,决定回来后再去问问。
就此直奔北山之丘而去。
*
北山之丘。
其地并非传言中是一座荒凉上岗,倒是生机盎然无比,空中灵气浓郁。
在最高处,有一小撮土壤暗放光芒。
是它没错了。
青岁不欲打草惊蛇,捏诀隐匿身形靠近。
但这捧灵土修为比青岁所预料的更高。
它感受到有什么在靠近,立时剧烈翻滚起来,在光芒中化作一个清瘦男子。
若按人间标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也是按人间标准,这样的男子,好看得惊心动魄。
脊背挺直得倔强,如同利刃难掩锋芒,本是生了一双笑眼,又格格不入地藏了许多野性。
他正用这双眼睛警惕地四处张望,疑惑于什么都看不见,但面上狠戾并未散去半分。
浑身上下写着“不可驯化”四个大字。
青岁鬼使神差且毫无道理地想:长成这样,也难怪那些神仙一败涂地。
可惜,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会说人话。
他用那张好看得嘴巴说:“为何还不现身!天界的杂碎,你身上的味道臭得我能把去年吃的饭都吐出来。”
青岁:“……”
天帝都被说得不自信了,不由低头闻了闻自己。
那男子见依旧不得回应,干脆双臂一挥捏风做刃,开始无差别劈砍周围所有空气。
大刀向青岁头上劈来,青岁防得及时,但依旧在身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伤痕。
果真修为高强。
青岁将他的暴躁看在眼里,开始总结之前那些神仙失败的原因。
首先这个灵土化身修为远超预期,单凭实力就能让一般仙君望而却步。其次,听其言语中似乎对天界有着莫大怨恨,若再用所谓神仙身份现身,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更别提自白天帝了。
可青岁终究在人间游历多年,那是好的也学,坏的也学。
深知面对这样软硬不吃的狠角,只能剑走偏锋。
有道是让一个人有愧于你,再心疼你,是你操控那个人的开始。
青岁悄悄退去,耐心地等那男子发完怒火。
几天后,他化身成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凡人。
为求真实,青岁甚至完全封闭了自己的魂台,断绝一切灵力。
此时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普通得不行的凡人。
他装作迷路,跌跌撞撞地往那捧土走过去,同时,也能感受到一股强大气息正对他目不转睛。
青岁知道那捧土戾气之重,攻击出于本能。
所以,他万分精准地,在攻击出手和那捧土看清这个是凡人准备收手的那个点上,朝前一不小心地踉跄几步,撞了上去。
“噗嗤”一声。
被捅了个对穿。
晕过去之前,青岁满意地听到一声惊呼。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悠悠转醒,注意力集中到伤口上,却没有感到疼痛。
睁开眼,他躺在一片柔软草地中,周围弥漫着淡淡灵气。
那捧灵土化出人身,清瘦男子跪坐在他身边,双手悬在伤口上方,灵光正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如此专注,青岁不由多看了几眼。
确实好看。
只是眉头皱着,嘴角也向下撇着,看得出来疗伤这件事让他有多么不情愿。
肯治,那就有得谈。
青岁心神愉悦,满意地闭上眼享受起来。
“再装睡信不信我弄死你。”男子冷冷地说。
青岁眼皮动了动,还是没睁开,小声说:“那你杀了我吧。”
滋养着伤口的灵光陡然一收,青岁瞬时疼得闷哼一声,连说话的音调都变得不连贯起来,好似哽咽。
他还是没睁眼,说:“对,你就放我自生自灭,我本来上山,就是为了寻个僻静地方,安静地死去……”
静了好半天,那丝灵力又摸摸索索地过来为他继续治疗。
男子冷冷地吩咐:“睁开,眼睛。”
青岁果断睁开,和那双凌冽双眼对上视线。
男子将他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问:“为什么想死?”
青岁思忖着他为何那么厌恶天界,虽然难知其中缘由,但从他这么孤零零地自个呆在山头上也能窥见一些原因。
谁也不会喜欢孤独。
他挑了一个最合情合理的理由:“我被抛弃了。”
男子盯了他半天,嘴角也抿了抿,半天又问:“你为什么也被抛弃了?”
也。
押对宝了。
青岁黯然道:“因为他们说我不吉利,就让我滚。”
男子似是因此起了共鸣,眸光渐寒:“继续说。”
青岁张口就来,说他出生在一个村庄,有一个弟弟,可他被村民们称为不详之子,后来搬到了大房子,弟弟可以吃好穿好,村民们却要把他这个当哥哥的献祭给神仙,以求顺利。
龙不撒谎。
这些四舍五入,都算事实。
并且,青岁还给这男子下了一剂狠药——从侧面化解他的厌恶。
“我原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直到我看见了仙君你。”
“不要这么叫我。”男子警告道。
青岁困惑地问:“可是我进了这里,就被莫名奇妙的伤了,要不是你这么好看的仙君救我,我恐怕难逃一死。”
“你这么善良又这么漂亮,怎么可能不是神仙?”
你千万不要忘记,是你差点杀了我。
男子眼神一遍再变,脸色缤纷,最终问:“你叫什么?”
“青岁。”
“土生。”
青岁:“嗯?”
土生:“我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直接跨越到交换姓名这一步,但青岁一招鲜吃遍天:“很好听的名字,很配你。”
由此可见,谁都乐意听见别人夸自己,哪怕只是一捧土。
土生的脊梁肉眼可见地挺直几分,随后他一本正经地安排:“抛弃你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你就在这座山上跟随我,安分些,我养你。”
青岁受宠若惊连连点头。
但土生显然不知道怎么养人。
自从幼时喝过婆婆那碗粥后,青岁再也没让自己饿过。
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折在这里。
说什么养他。
土生一张嘴保证得利索,但实际说完之后又回到山巅上化成一捧土晒太阳,负心汉一样全忘了这回事。
青岁耐心地等,被饿到微笑。
因此良心大作,忽地想起自己当年差点把谢逢野饿死这件事。
天帝深深感叹,果然因果报应不爽。
为了避免成为第一个被活活饿死的三界首尊,青岁无法,只好自己弄出点动静,土生很机敏,立刻化为人形,像是才睡醒,一溜头发要翘不翘地耷拉在额前。
“你又怎么了?”
青岁如实回禀:“我饿了。”
土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问:“不吃不行吗?”
青岁弯出一双笑眼,人畜无害地说:“我是人,不吃米饭我会死的。”
“非得是米饭吗?”
“……肉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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