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面前的姑娘一袭绥蓝云绫褶间裙,乌发云髻未有簪饰,但这一身从容有礼的气度,已然是她的陪衬。
梅香不禁怀疑洛瑶先前所说,这哪里是花娘呢?
她自幼就在国公府中,已见过不少锦绣堆中娇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这位是一点也不输那些闺秀的。
梅香看得愣神,还是松书推她手肘才反应过来。
她不自觉把声音放柔,“我这就领姑娘过去。”
去安正堂要经过一条雨花石铺砌的小径,梅香在旁领路。她想起方才松书那副死活不肯放人的样子,担心秦霁吓着,宽慰道:
“姑娘不必担心,老太太不过听洛小姐提了两嘴,是而想要见见你。她老人家信佛,是个宽善的老太太,对着年纪小的姑娘丫头们又多两分宽宥。”
这样的话并不能宽慰到秦霁,但她仍是配合着应了一句。
安正堂与衡知院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走过雨花石小径,前边是一条影壁长廊。
一个侍女从那头小跑出来,“梅香姐姐,老太太正找你。她刚刚犯了咳嗽,要用京里太医给的木芙蓉枇杷膏,说是前儿给你存在库房里,库房的人现在却找不到。”
“哎,枇杷膏我想着老太太常用,没放进库房。”梅香顿时着急忙慌往回赶。
她半路忽停下,回头嘱咐道:“你把这位姑娘带去安正堂,告诉老太太我回房取去了。”
梅香走远后,这侍女对秦霁福了个身,“请姑娘随我来。”
秦霁脚步一顿,继而便跟着这个侍女折向另一条路。
自从离开京城,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等着自己,秦霁已经快要习惯。
那侍女带着她走到一处假山掩映的四角朱亭外,自己停了步,“姑娘请往里走。”
亭中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些宽胖,但眉宇之间仍能看出昔日的凌厉。
陆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便是跟在陆迢身边的花娘?”
花娘这个字本就刺耳,以这种口气说出来更叫秦霁厌烦。
她蹙起了眉。
陆奉见她如此,并不着恼,反而点了点头,“倒是个有胆量的,坐吧。”
面前的男子长相与陆迢其实找不出太多相似的地方,然而他腰间却挂着一道刻着鹰隼的官符。
国公府中若说还有四品以上的官,只能是陆迢的父亲。
她立在原处,声音平静无波,“不敢冒犯老爷。”
是个聪明人,还算有分寸。
陆奉捋须,“连朝廷命官都敢刺杀,你还怕什么冒犯?”
秦霁视线原本一直压着石桌下一绺明黄的日光,听见此话,心中微微一震,视线也移了上去。
陆奉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面带微笑,“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问罪的。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明明被刺的人是他的嫡子,他却能如此淡然。
一股怪异瞬时涌上秦霁心头,“恕民女愚钝,听不懂老爷的话。”
陆奉将石桌上一个木匣推到她面前,“听不懂不要紧,我今日找你另有一桩事。”
木匣没上锁,拿在手中比想像得要沉上许多,里面是满满一匣金叶子,另有一截指头大小的药瓶。
秦霁心中的怪异更甚。
她原以为陆迢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男子,此刻看来,他的父亲还要胜他一筹。
陆奉道:“禾姑娘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是个有胆量的女子,相貌又是如此。屈于人下实是不该。”
禾雨,是秦霁被卖进醉春楼之前用的名字。
秦霁敛眸,摸不清他的算盘,只道:“国公府百年世家,民女万万不敢攀附。”
她语气真切,不是作假。
陆奉的心落下地,“这与攀附有什么相干,野花就该长在山中,拘泥在这园子里只是自苦罢了。你想走再正常不过。”
“陆迢的脾性,没人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更清楚,生得像个君子,实则是个自专狠辣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便是连我们当父母的也更改不了。上回一个叫绿珠的侍女,不过犯了些小错,他便将其杖毙在这园中。”
“你说什么?”
秦霁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到了后半段,她脸上的平静碎出一道裂缝,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些许。“绿珠她……走了?”
陆奉道:“端阳过后的第二天,她就走了。”
秦霁难以置信,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她与绿珠不算相熟,但也在榴园一同过了段时间,当初活生生的一个姑娘,两个月不到,忽然就死了?
陆奉站起身,沿着石桌走了半圈,停在秦霁身侧。
“禾姑娘,和陆迢一处,于你们二人而言都是弯路。陆迢我劝不动,但你既有离开之意,我愿帮你一步。此药无色无味,饮下可叫人昏迷整整一日,于身体无害。
你给陆迢喝下,届时到枝白街的首饰铺里等着,我会派人送你走,且有重金以作补偿,足够你余生富裕。”
两人的距离始终隔着一步,不多时,秦霁将木匣推了回去,匣内只剩下金叶子匡当作响。
远处,正对着凉亭的一处屋顶,司午看见独自走出来的秦霁,松下一口气,放下了遥遥对准陆奉的袖箭。
正午时分,陆迢回到衡知院。
书房里,司午先将今日上午发生的事情回禀了一遍。
陆迢问道:“她当真收下了?你没看错?”
没有人会比司午更想说出这个“不”字。
他离得远,没听到两人说的什么,可眼睛看得极为真切。
司午如实道:“姑娘她……确实从老爷手里收下了那瓶药,一路也没扔。”
他回完便识相地退了出去,良久,陆迢从书房走出。
秋阳杲杲,像金的灰尘,裹在身上,微微窒人的沉闷。
主屋内,秦霁正在书案前练字。
书案上展开了画毡,四尺长的宣纸铺在其上,她提着笔,写得很是认真。
连他进了屋也未发现。
陆迢抱臂靠在乌木门框,视野中只剩下一抹绥蓝身影,进门前心中的悒郁渐渐消散。
许久过去,秦霁终于落完最后一个字,放下了笔。
陆迢松开了手心的扳指,还未走近,便看见小姑娘缓缓,缓缓地趴在了案上。
她这么困?
秦霁自己也不知为何,明明今日只是走了一走,写了一副字,忽然间人就变得乏累起来。
连多走几步去榻上歇着也觉麻烦。
足履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叫秦霁清醒少许,朦朦胧胧睁开眼,认出来人,她勉强扶著书案撑起了身子。
陆迢和他父亲并不亲近,她早有所觉,今日见面之事定瞒不过他。
秦霁仰首,等着他的问话。
两人对视半晌,陆迢弯下身,“困了?”
全然出乎秦霁意料的两个字,她略一怔神,应道:“嗯。”
“午时了,先去吃饭。”陆迢牵她起身。
他戴着扳指,冰凉的温度落到秦霁手背时,她把手收了回去,手肘险些碰倒书案上的砚台。
两人一起回头看了眼。
秦霁道:“我今日见到你父亲了。”
“嗯。”陆迢稍顿一回,又道:“不必把他当回事。”
他的回复极为平淡,秦霁轻轻攥住裙边。
这对父子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不好。
那今日,他父亲在亭中说的话又有几分能信?
绿珠真的走了?
他给的药……当真只会让人昏睡?
秦霁恍神之际,陆迢已看出她不想用饭,屈指在案边敲了两下。
将她的神思唤回后,他问道:“今日就回榴园,好不好?”
“好。”秦霁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她再也不想听到有人喊她花娘或是玉兰。
陆迢得了应允,出门叫人收拾东西。再进到房中,秦霁已经阖眼趴在了书案上。
“秦霁?”
她眼皮也未抬,才短短一会儿,已是睡熟了。
陆迢看着她的眼睫,半晌过后,探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并未发热。
一个下晌过去,主屋内都是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夜幕渐渐挪上天际,换出几点银白的星,明明暗暗照在窗楹,微光映出了男人拧起的剑眉。
床帘内传出一声轻哼,打破屋内的沉寂,陆迢掐断脑中其余念头,提灯朝床边走去。
还未走近,便又听到一声隐隐带着哭腔的“娘亲”。
里面很快又安静下来。
陆迢掀开绡帐,澄黄的烛光照进去,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秦霁做了好多噩梦,正抬着手背抹泪。一双乌瞳浸了水,长睫也被沾湿,眼角还挂着两滴没能擦干的泪花。
陆迢的胸口忽然疼了那么一下,没有缘由的疼。像是有生着棘刺的藤蔓,沿着上回刀刺的伤口一寸寸往深处蔓延。
陆迢洗了帕子给秦霁擦汗,她望着一旁矮了半截的灯烛,有些恍惚。
“现在是什么时候?”
“子时一刻。”
秦霁眨了眨眼,她只是有些头晕,怎么睡了这么久?
陆迢顺手捋平她鬓边翘起的一缕碎发,“厨房里备了小菜,待会儿吃些,好不好?”
秦霁望他一眼,忍下想要问的话,点头。
“好。”
很快便有清淡滋补的汤盅送了过来,食盒里并放着五碟清鲜小菜。秦霁草草吃过,便去洗漱了一番。
再回到床上,已是丑时。
陆迢眼见她又要躺下,捏住了她手上的被子,不让人掉下去。
“秦霁。”
“嗯?”秦霁的眼皮一沉一沉。
陆迢捧起她的脸,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秦霁说完这句话,再醒的时候,是九月的最后一日。
第092章 (19页后新加内容~)
“大爷,试出来了,这是几年前番邦传来的禁药,一滴露。”司巳捏着药瓶,面色凝重。
一滴露无色无味,服下的人会如常睡着,被发现死去的往往要到隔日清晨叶片上凝出露滴的时候,故以此为名。
早些年前,为禁这毒药,各地都抓了不少番邦人进大牢。如今便是有钱,想再找瓶一滴露也并非易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老爷竟然狠到这个地步。
陆迢无甚反应,执盏抿了口茶,“那孩子现在何处?”
说起孩子,司未更为不忿,“老爷将他们从扬州带了出来,现下落脚在丰州。”
这不是在金陵对岸望着大爷腾位置么?
又是丰州。
陆迢指腹抵着茶盏的杯沿转了一圈,心思不在其上,漫不经心吩咐:
“叫伶人不必再等,趁陆奉回去之前会会他的外室。”
“是,大爷。”
司巳退出房中,竹阁重新归于安静,晚风吹进时,半开的隔门缓缓摇动,发出了慢而长的一声吱——
陆迢掷下茶盏,缓步进到里间。
金陵排的上号的大夫都叫来看过,昨日才寻到一个老者说他十余年前遇到过相似的病症。
“当年金陵有个秦通判,他夫人多病之身,生下的千金自幼也有这样的弱症,好在打小他们就把孩子精心养着。后来到了生病的年纪,也只是昏昏不醒,气盈体微。这样的脉象少见,不想我还能碰到一回。”
他说是按着十余年前的法子,开了药方,又取出一排银针,换到了秦霁手上。
陆迢现下想起仍觉心窒。
原来她要好好长大,是这样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拨步床上的人依然闭着眼,羽睫漆黑,肤如白玉,呼吸匀且轻,与寻常睡着的模样一般无二。
脸色要比前几日红润些许。
陆迢俯身在秦霁腮畔亲了亲,感到有绵暖的呼吸轻拂过颊侧,才觉出片刻安心。
暮秋的云,一重比一重暗,残阳从云层漏隙中落下,照得人心里灰濛濛一片。
晚间,东街发生一起要案,涉及几位在金陵身居要职的官员。汪原无法,只好派人来找陆迢。
马车辘辘驶往应天府,停下的时候,犹能听见里面喧嚷。
公堂上三拨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中间夹着一个汪原,插不进话不说,还接了一脸的唾沫。
差役看不过去,高声喊道:“知府大人来了!”
一群人边吵边回头,不想真见到了陆迢。
他身着玄色镂云纹长袍,长身玉立,俊面阴沉,眸底凝着一层冷霜。
只将这里的人望上一眼,公堂中便静了下来,挤做一团的人群迅速分成两边,脸上佯装出正经的神色。
汪原松了一口气,将他们领去门房。一个时辰过去,关的关,押的押,终于将这帮不速之客打发走。
汪原抹了把脸,仰靠在椅背,叹道:
“多亏陆大人还肯记得我。今日下值他们都走得快,我不过晚了一刻钟就碰上此事,一天死两个,真是冤孽。”
陆迢冷嗤一声,“你还有晚下值的时候?”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汪原坐直身子,拍拍桌上的两堆案卷。“朝廷要查近三年的大案,我在卷宗库翻翻找找,好不容易将这些找了出来。”
案卷边上放着一张诉状,纸张陈旧泛黄。
诉状右下,原告人处写着“声声”二字,一笔一划都极为笔直,字迹分明没见过,陆迢却看出几分熟悉。
汪原见他顿在原处,笑着卖关子,“这是十几年前的一份卷宗,被告的还是那位古板著称的秦御史,你可知为何?”
陆迢半个眼风也没给他,提步出了应天府。
那个写话本子的叫过她声声。
笙笙,生生,声声。
她是声声。
回到榴园,已是亥时,正是秦霁服药的时辰,绿绣出了竹阁,去小厨房取药。
一只灯笼从廊下经过,陆迢移眸望向灯烛亮起的那间屋子。
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才跨进门,就听到清脆一声裂响。
绕进屏风内,便看见昏睡了五日的小姑娘已经醒了过来,正斜靠在床边。
秦霁不仅靠在床头,两只手也撑在被褥上,不然就要滑下去。
她垂首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片,心头有些堵得慌。
明明只是睡了一觉,不知为何,现下却使不上半点力气,连茶盏也端不起来。
碎在地上的瓷盏又响了一声,银镂云纹皂靴闯入视野当中。
秦霁缓缓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沉的丹凤眼。
陆迢又走近一步,地上碎瓷被踩响,他这才有所发现地低头去看。
薄唇稍抿一瞬,陆迢折身离开。
秦霁又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碎瓷和茶水,心微微揪了起来。
在陆迢没出门前,她其实模模糊糊醒过一回,只是睁不开眼而已。
他和别人说的话,秦霁都听见了。
她听说过,一滴露药性极为猛烈,是喝下后没有生还余地的禁药。
陆迢知道她收下此物,又会如何待她?
他从不是心软心善之人,那日在船上,陆迢前一刻还在应和那人说话,转眼就将其变成了一具尸体。
后来他把自己揪出时,也带了一股杀意。
捅陆迢一次可以被宽宥,如今又这样稀里糊涂被发现第二次,这个人……还会放过自己么?
她拿不准主意,但并不想死。
脚步声走近,秦霁虚虚攥起拳,柔软的锦被在她手中皱了一小团。
这次抬头,看到的是一杯水。
秦霁一怔,想起他先前与人说的话,一时动也不敢动了。
她摇摇头,一张口,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陆迢在床边坐下,将杯盏递到她唇边,“先喝水,我就在这儿。”
原本低沉的声音被有意放轻,不知从何处多出一两分温和。
他要对付她,不必费这样的功夫。
秦霁悬着的心又放下来。
陆迢的手掌仍托在茶盏底下,她扶着盏侧,小口小口喝了半盏下去。
指尖轻轻往外推动,陆迢会意,将茶盏放去一边,“饿不饿?”
秦霁点点头,拉住他的衣袖,“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睡的时候已是夜半,可醒过来四周还点着烛火。
“巳时三刻。”陆迢摸摸她的头发,“你睡了很久。”
秦霁喝过清鲜小粥,喝过药,又好好洗漱了一番。
折腾下来,已经到了丑时,竹阁内的灯火还亮着。
两人都坐在榻上,陆迢侧着身给她绞头发。
秦霁耐心等了许久,问道:“擦干了么?”
她问过好几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小。
陆迢每次的回答都是没有。
问到最后一遍,连“没有”也不再管用,她闭着眼,额头一点一点,还是栽进他的胸口。
秦霁又睡着了。
整整一个月,她只醒了四五回,有时隔上两日,有时隔上五日,最长的时候隔了半个月才醒。
仍是先前的老大夫,他日日来给秦霁诊脉,在秦霁睡到第十四天的时候眉心皱出了五条竖纹。
他转瞬就发现陆迢的脸色更不好看,平日还有两分客气的年轻人,此时的眉宇间尽是不讲情理的冷肃。
老大夫心里一抖擞,转望向旁边坐着的五个大夫并一个太医,几人眼神交接过一番后,老大夫站了起来。
“世子,按说这位姑娘的脉弦虽涩,先天于体魄便有不足,但显见这些年是好生调理过的,也颇有成效。
姑娘平日休息得或许比常人要多,容易乏累,但远远不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
赵望叹了口气,厉声道:“诸位大夫,我们大爷请你们过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官话。”
“是……是,那老夫便……实话实说。”老大夫觑了陆迢一眼,低下头,“照老夫看来,姑娘她迟迟不醒,许是生了心病。”
“心病?”
“是。”老大夫的声音很是笃定。
“或是怕什么,或是厌什么,宁肯睡着也不肯醒。姑娘这种病,其实要在醒时治最为有效,奈何她醒的时辰太短,世子不如下次寻点什么诱引叫姑娘睡迟一些。”
陆迢一顿,良久的沉默过后,他进了里间。
“赵望,送几位大夫出去。”
*
夜至,竹阁静谧非常。
陆迢换上新烛,拾起玉筷,碗中蘸过温水,在秦霁唇上轻点。
似在绘丹青,薄薄的唇瓣经水浸后,重新变得粉润。
他盯着她的眼睫看了许久,心中了然,那大夫所言未必是假。
他是在醉春楼把她领回来的,那里是男人的销魂地,可于女子而言,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噩梦窟。
秦霁在那里的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从没提过。
在一处许久,陆迢还从未听秦霁抱怨什么。她不是没受过委屈,只是从不摆出来让人知道。
便说他自己,当初对她也没安好心,不是么?
想起她刚来时娇娇怯怯,他却真拿她当成一个花娘对待。
胸口一阵阵的酸涩漫出,生平第一次,陆迢品出了后悔二字是何滋味。
尴尬,无地自容,钦慕,思念,后悔。
这些有意无意体会到的滋味,都只与她一人相干。
酸涩漫至唇齿,陆迢俯身,在她软腮上轻轻咬了一口。
*
天边灰云密布,不一会儿,长廊的挂帘被急风吹起,沉闷地拍在廊柱上。
秦霁醒时,外面在下大雨。
拨步床内昏昏暗暗,隔着床帐,只能瞧见外边灰濛濛的亮。
秦霁才掀开被子,候在外边的绿绣便察觉有动静,即刻撩起床帐。
她欸了声,露出笑脸,“姑娘,你可算醒了。”
绿绣忙端来温水,秦霁慢慢喝着,一盏温水在手中见了底。
绿绣接走茶盏,秦霁瞧见她衣袖里的一层复衣,问道:“今日是哪一日?”
自己睡前绿绣穿的还是秋衫,醒后怎么换上了冬衣?
绿绣取来一旁挂着的狐裘替她披上,“十一月初,今日正好是大雪呢,姑娘。”
寒风不断扑打窗棂,秦霁去了榻上坐着。
这次她竟然睡了一旬半,
一碗新熬的苦药很快被端进竹阁,秦霁和这碗药僵持了许久,第一回伸出指尖将它推远。
“我不想喝。”
绿绣细声劝慰:“可是姑娘还病着,喝了药才会好起来。”
秦霁摇头。
喝了药才会好起来,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她说。
以前生病时,她的身边有爹爹娘亲,还有秦霄,所有人都对她甜言蜜语,秦霁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呢?
久病不止消耗精力,也消耗她的心情。窗外雨幕潇潇,秦霁又问了一遍自己。
喝完药真的会好么?
她不知道。
绿绣正摇摆不定,不知还要不要再劝,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人影,忙起身行礼。
“大爷。”绿绣转首看向那碗药汁,欲言又止。
陆迢道:“你出去,把喊来的大夫也请回去。”
竹阁内只剩下秦霁与他。
陆迢刚刚下值,还穿着朱红的官服,肩头后背都被雨淋湿了不少,身上披着一层发冷的湿意。
他脸上也淋到了斜飘的水珠,乍一瞧还有几分狼狈。
陆迢自己却不觉得,他没走近,而是折步去了里间放箱奁的地方,随口道:“不想就先别喝。”
回来时,这人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腰间束着青玉革带,不见先时的狼狈。
陆迢在秦霁身旁坐下,她神色仍是恹恹,甚而又开始犯困。
他侧首,“你知不知道,秦——你父亲被发配去了岭东军台?”
秦霁不答话,脸上的困意却扫了个干净。
她知道这个地方,李思言之前告诉过她。
可是岭东太远,沿路的官兵也多,她一无所有,贸然前去只是徒招麻烦。
陆迢捏捏她的耳珠,柔声问道:“岭东地苦,冬日湿寒,想不想给他送一些东西?”
秦霁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杏眸一瞬乌亮。
“真的么?”
“不骗你,但是——”陆迢轻笑一声,指腹点住她快要耷拉下去的唇角。
“但是你明日得起来,睡过就作罢。”
秦霁想了想,这个不算为难。
“好。”她点头,似有一缕春风拂过,将她的眼角眉梢吹弯稍许。
秦霁在笑。
陆迢骤然发觉,她很久没笑过了。
从去济州的路上开始,直到今日已经两月有余,他才见她真心笑了这一回。
陆迢怔神的时候,秦霁躲开他下了榻。
“我去喝药。”
晴蓝的裙摆翩跹经过身侧,只留下一缕掺着药味的淡香。
陆迢折身看向床上,确认那里没躺人后吐出一口气,连日悬在心头的巨石在此刻终于落地。
不是做梦,她真的醒了。
夜间雨停,竹阁窗纸上现出了两道人影。
秦霁住的最久的地方是京城,她没去过岭东,对那里所知甚少。
翻完地方图志,她瞥向对面的陆迢,极为难得地和他搭起了话。
“岭东的冬天,有京城那样冷么?”
“比不上京城,却也不好过。岭东是南边雪最多的地方,严风可截人耳。”
秦霁继续问下去,陆迢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一句一句为他解答。
两人熬到夜深,秦霁的眼皮又在一点点往下坠。她勉力挤出一丝清醒,问陆迢,“明日我能出去采买东西,对么?”
“能。”陆迢颔首答应,“只是你要记得醒。”
秦霁记着他的承诺,梦里也是。不知多久过去,她恍惚听见陆迢的声音就在耳边,挣扎许久,最后被陆迢扒开眼皮才算醒了过来。
她有些着急,“现在是哪天?我晚了么?”
“不晚。”陆迢唇边扬起一抹笑,摸摸她的头,“我们出去。”
第093章 第 93 章
他说的正经,秦霁信以为真,出门后才知道下晌已经过半。
秦霁和陆迢不是头回一起出门,却是头一回两人都在认真挑东西。
他们在主街逛了一个时辰,秦霁进的都是小店,选起来却很认真,连陆迢牵过她的手也没发现。
半个时辰过去,赵望两手都提上东西。
御寒的衣物,药膏,还有……没了。
陆迢一顿,扭头问道:“只有这些?”
“这些够了,大人。”
秦霁了解她爹爹,若是送的东西再多下去,就算是自己留信,他也不会去用。
陆迢颔首,转看向别处。
她今日心情应当不错,都没有直呼自己名字。
两人站在卖织物的一间小店,旁边就是一条巷口。
三两个穿着搁葛布夹袍的人歪歪扭扭地走在巷中,这些人喝了酒,吵吵嚷嚷的说话声轻易穿过小巷。
站在当中那人最为得意,喝得头脸醺红,面中的几个麻子被血色一映,显得更加丑陋刺眼。
因着这份刺眼,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你就吹吧,你一个臭看门的,还能和醉春楼的头牌搅到一起?”
“不是头牌,你们这帮□□没见过,那小玉兰比头牌还要水灵!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太响,直直刺进陆迢耳中。
秦霁太累,先一步上了马车,陆迢原本慢悠悠走在后边,此刻直接停了下来。
巷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别看她现在攀上大官风风光光,当初在沉鱼阁被我弄的时候,可还一直屈着喊哥哥,那嗓子,到现在也忘不了。”
“你净胡诌,别是喝酒喝傻了,人家瞎了眼也看不上你。”
当中那人被取笑了一番,声音嚷得更大,“不信你去问旁人,当初她想偷跑出去被我抓个正着,所以才——”
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变成了夹着血唾沫的一声痛嚎。
秦霁坐在马车里,对那声怪叫没怎么在意。只是陆迢上来时,车厢内多出了若有似无的一点酒气。
她瞥他一眼,发现他的指骨比寻常要红,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秦霁闭口不问,转头望向了窗外。
马车辚辚朝前驶去,一方带血的锦帕才要飘进她的视线,很快又被车辕轧进土中。
一下马车,秦霁便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置,放进包裹。
晚间,秦霁还有一点精神,提笔给爹爹写信。
陆迢在旁给她研墨。
顾忌着有外人在,秦霁落笔很是谨慎,良久,她写下八字,连款也没落。
陆迢状若不经意地瞥了眼,“这信是我的人亲自送,不会有旁人看见,不多写些近况叫令尊放心?”
不说一说……他?
秦霁将信纸叠好,摇头,“写字好累。”
她拒绝得委婉,借口也合适。陆迢点了点膝,不再言语。
秦霁今日既没服药,也没扎针,情形却比上月的任何一日都要好。
只是夜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迷迷糊糊犯了瞌睡。
陆迢抱她上床,才放下,就看到她睁开了一双乌亮的杏眸,长睫忽闪,因着困意而透出几分懵懂。
她这两日好了许多。
陆迢眸色微沉,大掌抚上她的颈,低唤道:“声声。”
他声音一向低沉,念起这两个字时,却莫名多了缱绻缠绵。
秦霁才冒出头的困意顿时消散一空,宽挺的身影压下时,她偏头躲开。
陆迢的吻轻落在她腮畔。
上一回的情形尤在眼前,秦霁想推开他,可是给爹爹的包袱还没送。
只好咬住唇,身子止不住轻轻发颤。
这样细微的变化很快就被陆迢察觉,他在她唇角亲了亲,声音放缓,“别怕。”
小姑娘的衣襟被轻易挑开,温热的吻落在粉白玉颈之上,像江南早春的雨水,连绵又湿润。
他还在往下,秦霁紧张地抿唇,呼吸有轻微的乱。
男人的手掌覆上小姑娘的双膝,轻易将其分开。
秦霁两手攥紧了被褥,低头看他。
隔着菱白杭绸的中裤,陆迢在她腿侧轻咬了一口。
秦霁想要并拢,他按着她的膝,磁沉的嗓音像洒了一捧沙,有些发哑。
“我来帮你。”
秦霁的耳根在发烫,她摇头,“不要。”
床帐尚未落下,男人黢黑瞳仁中映出一点跃动的火光。“真的么?你还没试过。”
他的语气里满是可惜。
没试过什么?
一到这种时候,秦霁总是会变得迟钝。
触到陆迢期盼的目光,她又摇了摇头,“不要。”
小姑娘两颊绯红,语气却很坚定。
陆迢摸摸她的脸,不多勉强,“睡吧,明天记得醒。”
烛灯吹灭的那刻,秦霁的困意也跟着消散,迟迟没能睡着。
她病了太久,险些忘记陆迢的本来面目。
生病的这些天,他一直照顾自己,可陆迢哪里是白白做好事的人?
病好后,她又要变成他的外室。
秦霁侧过身,取出枕下那枚青鱼玉佩握在掌心。
良久,分夜钟敲过,陆迢听见了她轻轻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像一团愁雾,罩在他的眼前。
第二天,秦霁艰难醒了过来。
她将拾掇好的包袱交给陆迢,他掂了掂,“这些太少,我库房里还备了东西,你挑几件一并送去如何?”
“不用。”秦霁偏首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这些够了。”
此事过后,她不再像之前一般总是睡,一日内或长或短总会醒上一回。
老大夫隔日到榴园给她施一次针,扎在小臂。过了十天亦不再来,只嘱咐每日仍需喝药。
十一月上旬快要过去,天越来越冷。
傍晚时分,一丝斜阳从门缝爬进,绿绣关上门将其挤了出去。
“姑娘,刚刚大爷身边来了人,说是他今晚不回来了。”
秦霁在窗口喂猫,陆迢聘了这猫,还是放在榴园,几个月过去,它还长大了不少。
秦霁扔下手里仅剩的几个小鱼干,问道:“真的么?”
“那护卫亲口说的。”绿绣上前,替她围好披风,“姑娘的病还没好,不要再受凉了。”
秦霁弯眸,合上了窗。
其实她的病好了许多,只是顾虑着那夜发生之事,才每日早早地睡下,早早地躲开陆迢。
*
半个时辰前,应天府。
到了下值的时辰,赵望匆匆走到官厅外边,耐性等人走完后才进去。
“大爷,府里派了人找您回去。”
从秦霁生病那日起,陆迢便一直住在榴园,他问道:“所为何事?”
“是老爷……他回丰州时抓住了伶人,可如今不知怎么回事,他那外室带着孩子找进了国公府,还找郡主闹了一番。”
国公府,安正堂。
地上跪着一对母子,那男孩瞧着已有了八岁大小,两人吞泣声高低交错,整个院内都能听见。
“老太太,奴婢跟了老爷二十年,远儿是他亲出。求求您了,我身微人贱,不配进府,但远儿可是国公府的血脉啊,求求您收下他吧。”
上首还坐着两人,老太太眉心锁紧,看向那男孩。国公府如今有三房,可只有陆奉这一房是她的亲生骨肉,还有一个小女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如今看见一个与自己有血亲的伶俐孩子,不可谓没有动容。
顾忌着一旁的永安,老太太并未说话,只给梅香递上一眼。
那边正要去扶人,陆迢先一步踏了进来。
堂内的几人都朝他看去,老太太眉心一松,“大哥儿,你回来了。”
陆迢给上首二人行完礼,坐在一旁。
地上跪着的妇人哭嚎许久,都没听见永安一句重话,胆子渐渐变大。她推了把一旁的男孩,指着陆迢道:“远儿,快,这是你大哥哥,快喊哥哥。”
男孩亦是机敏,张嘴就喊,“大——”
他未说完,就收到了陆迢瞥来的冷眼,倏地失了声,任凭妇人怎么推搡也不肯再开口。
曼娘无奈,又跪到了老太太跟前,泣泪不止。“老太太是这天下最心善的人,求求您留下他吧,难道您忍心看着亲生的骨血流落在外,孤苦无依么?”
陆迢嗤笑一声,重复道:“流落在外,孤苦无依?”
他扬手,松书将手里的几本账目送到了老太太跟前。
“二十余年,父亲从官中挪用的钱财共有四千余两。他还在你名下置办了六座宅子,百亩肥田。
你们虽说流落在外,手却没少往国公府伸。大门不出,资产便能抵得上经营百年的本地商户。这二十余年,你日日洗面都要用牛乳。杨曼娘,你们苦在何处?”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老太太看过账簿,脸上的动容也分毫无存。
曼娘脸色变得灰白,仍不甘心,横眼瞪着陆迢,“这些都是老爷暂存在我名下的,与远儿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个孩子,国公府大房的亲骨肉!”
陆迢不予理会,望向堂上的老太太,“祖母,兹事体大,这二人来历不明。我已差人急信知会父亲,不如先将这两人带走,他后日回来再做论断。”
陆迢对此二人有厌无憎,真正做出混事的人是陆奉,没道理旁人焦头烂额,他却置身事外。
“陆奉后日就能回来”——曼娘听到这句,脸上霎时失了血色。
老太太凝眉许久,叹道:“也好。”
她定了主意,很快就有嬷嬷上前将这对母子带走,曼娘回过神,又开始嘶喊挣扎,被老嬷嬷背身抽了两个嘴巴,身旁的孩子见状大声哭闹起来。
陆迢才出安正堂,里面又成了乱哄哄的一片。
永安郡主走在陆迢前边。
里面闹了这么一场,最无关紧要的反倒是她,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神色没有半分伤心怨怼,是实实在在来看戏的。
两人有一段同路,陆迢放慢了步子,不远不近落在她后面。
待他要走上去侧门的岔路时,永安郡主忽地回头问道:
“这么久没回来,今日还要出去住?”
陆迢停步,面色不改,“是,母亲。”
永安又问,“既要娶人家,为何不带她来见我?”
为何不呢?
因为他还没跟秦霁说过。
她拒绝过他太多次,这一次,他亦没有把握。
陆迢负手身后,白玉扳指的凉意在掌心漫开。
永安郡主还是头回见自己这个儿子也有答不出来的时候,正琢磨一同去看看这位姑娘是何来头的时候,陆迢开了口。
“天色不早,不耽搁母亲回去了。”
永安望了眼天,暮色四合,云暗天低。
的确不早了。
*
榴园,竹阁。
得知陆迢不回来,秦霁安心在书案边练字。
练的是别人的字。
当初在船上捡来的调令,秦霁每次醒后都要看上一眼,确认其完好。
这是能还爹爹清白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她思来想去,自己能重写一张最好。
陆迢现下肯让着她,可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谁也说不准。
秦霁不能安心将自己的一切都放置在他的掌控之下。
这些天,陆迢白日上值,她醒了就练字。
印章压到了这时才练,这张文书上盖的私印裂纹颇杂,想画出一样的很费功夫。
烛盘上的蜡油越积越多,秦霁手提山羊毫,小心画着朱印,浑然不知夜已深了。
陆迢回到竹阁,便看见秦霁伏在了书案,手里还捏着笔。
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睡下。
这几日里秦霁的小心翼翼,他并非毫无所觉,只是眼中映入她睡到酣粉的腮颊时,他又不愿再细想。
或许是前几日天气湿冷,才惹得她精神不好。
陆迢心平气和。
他抱起秦霁放上了床,手掌托着她的颈,妥当落在枕上。
手背不经意触到凉硬之物,目光瞥去,陆迢看见了枕下露出一角的青鱼玉佩。
第094章 第 94 章
分明入了冬,金陵的天候却像要慢上一步。
像有日光直接照在后背,热得秦霁快要流汗。
熟悉的松香在一片炙热中飘进鼻尖,一团薄热的雾笼在她周身。
半梦半醒之间,秦霁身体察觉出不寻常的危险,先一步醒了过来。
大亮的天光透进纱帐,刺得秦霁重闭上眼,意识逐渐回笼。
陆迢现在在她身后,这人的手还放在她身上。
这个时辰已经不早。
秦霁收紧腰腹,侧卧的身子缓缓平躺下来,想要在不惊动这人的情况下悄声下床。
她才往边上挪出一点,搭在她腰间的手掌便是一紧,好不容易挪出来的空隙转眼就被抹去。
陆迢重新搂着秦霁,在她颈侧亲了亲, “醒了?”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刚醒,秦霁这次感受到更为强烈的危险。
两人离得很近,即便没有碰着,她也隐隐觉出他的灼烫。
脑中拉直的一根弦迅速绷紧,秦霁领会他潜藏的意思,拖延着不肯说话。
上回离开,她没想过再与陆迢有任何瓜葛。
后来的一切一切,直到现下住在榴园被他桎梏,都不是她所情愿。
秦霁不想再和他做那样的事情。
陆迢禁了太多时日,此刻温香软玉就在怀中,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问话只是叫她选一个方式罢了。
她答与不答,不是那么要紧。
陆迢探向她的衣襟,指尖将将触到柔软滑嫩的丰盈,秦霁抬起胳膊挡开了他。
“不要。”
清泠的嗓音没有任何感情,不是撒娇,不是求人,是最简单直白的拒绝。
这一阵,陆迢已经在她面前装了太久的君子,此刻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俯首吻住了薄软的樱唇。
她虽每日都要喝苦药,可尝起来,仍是清甜的味道。
樱粉的软肉被他细细抿压,像是在对待一品珍肴,舌尖不肯放过一点遗漏。
绵柔的吻是欺骗,只有秦霁知道,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并没有少用力气。
吻到最后,舌尖忽然尝到一丝咸涩,强行将陆迢从编织好的假象拉出。
他抬起脸,秦霁正在哭,泪珠沾湿她的眼睫,一颗一颗,沿着微微发红的眼角落入乌鬓。
陆迢抿起唇角,眸中戾气涌上,转息之间又恢复柔和。
英朗的样貌给陆迢带来了许多益处。譬如这会儿不需费多大功夫,他就能伪装出没有任何□□,嫉妒,与怨怼的温良模样。
粗糙指腹在她眼角轻轻按压,拭去她不情愿的泪。
陆迢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
为什么留着那个人的玉佩?为什么总躲着自己?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他一些?
他当真不解。
出身,权势,样貌,自己比起那个李思言,究竟差在何处?
难道是人品?
这个年纪就当上禁军指挥使的人,能有几分人品?
秦霁推开他,自己擦泪,动作放得轻慢。
陆迢的脾气时好时坏,这次好的时间太长,这个时候,她不能再惹他生气。
秦霁不喜欢受到伤害。
陆迢怕她被泪淹着,夹住她的小胳膊把人抱了起来,放在床头靠坐。自己则坐在她对面,耐性等待答案。
秦霁擦干泪眼,湿润指尖碰在他的掌心,问出了第一句话。
“你以后也不会让我走了?是不是?”
“是。”陆迢拉近掌中葇荑,用自己的衣摆擦着上面的湿润。
湿淋淋的泪从秦霁手心抹去,辗转落到了他身上。
他继续道:“不会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他不会有别人,她也是。
即便到了此刻,陆迢也没说出要娶她的话。之前都可以被拒绝,这次他不想再听到一样的答覆。
秦霁沉默了一瞬, “可是我很怕你。”
小姑娘声音轻怯怯的,抬起羽睫,湿漉漉的乌眸望过来,似要把他的心也浸湿,浸软。
陆迢退开些许,动作时不防又看见那枚青鱼玉佩,胸口游荡了一整夜的闷气重新涌上来。
陆迢松开她的手,却也只是如此。
他能做的让步实在有限。
秦霁也发现了这点,垂下眼睫,仍是怯怯,“再等一等好不好?我现在不敢。”
“好。”陆迢稳下胸口闷滞,一口答应下来。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和地给出期限,“声声,我等你五日。”
不敢也好,不愿也罢。
她要是解决不了,他会帮她想一些办法。
一些舒服的,轻快的办法。
陆迢今日休沐,两人齐齐晚起,盥洗过后在偏厅直接用午饭。
八仙桌上摆的全是清鲜菜色。
秦霁生病以来,连着陆迢的饮食都有了变化,只是两人尚未察觉,只有厨房里做菜的厨娘偶尔嘀咕一句“大爷怎么许久不吃蜀菜了?”
下晌陆迢去了国公府,走之前留话说今晚会回来。
榴园只剩下秦霁。
陆迢说的“五日”一直在她脑海打转。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后,她去找出了狄若云那日送她的香囊。
里面的药粉都还完好。
*
国公府。
那对母子带来的风波如同以石投湖砸出的涟漪,很快便被荡平。
真正拖住陆迢的,还是永安郡主。
她说要去榴园。
陆迢拒绝得干脆,“现在不行。”
“那便改日。”
“……”
陆迢回到榴园,已是掌灯时分。
竹阁内,秦霁又是伏在案上。书案铺有四五张大笺纸,每一张上面都落满了大小一样的四方朱印。
陆迢总算明白为何她上次做出的假路引能如此相像。
书案上弥漫着苦药的气味,药碗被挤在书案一角,里面的药汁尚未动过。
秦霁的药一向是这时候喝,陆迢端过来,这药还是温热。
他轻捏了把秦霁的细腰,小姑娘将将睁眼,陆迢便将药碗推到她面前,“趁热喝。”
苦气冲散了秦霁的困意。
她懵懵地盯了这药一会儿,秀眉轻拧,眼神中满是不情愿。
她看自己都没有这么严重,陆迢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
“可以不喝么?”秦霁撇过脸,“这药好苦,我一个人喝了好久,停一日不会如何的。”
她病得久,如今也未痊愈,仍是体弱。这药方对着她的症候来补,每隔几日都会有添减,如何能断?
陆迢用眼神告诉她不行,瞧着她乌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却又生出了不忍。
陆迢稍稍一顿,“我陪你一起喝?”
这么多天,从来都是别人看着她一碗碗喝下苦药,细想想,应当是不好受的。
秦霁欣然答应,“我再给大人端一碗来。”
案上这碗药又放了些时候,已经变凉。陆迢道:“不必,这碗我喝。”
绿绣新端了药来,秦霁和陆迢同坐在案边,一起喝下药。
药碗放下,她瞥了眼陆迢面前那只见底的空碗,“大人觉得苦么?”
陆迢勾了一下舌尖,“苦。”
秦霁抿唇一笑。
陆迢陪着秦霁喝了四日的药。
仲冬过半,金陵的天仍是晴日为多,榴园枯黄的枝叶在粼粼光照之下,露出别样一番生机。
这样好的天气,秦霁午后小憩一回,醒后已是傍晚。
她叫绿绣陪着去了园中散步,大夫说若是再有极为犯困的时候,就多走一走,不要第二遍睡下去。
她尚未走多远,便在园中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洛瑶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今日永安郡主带她赴冬宴,席间有不少的年轻公子和小姐,一一认识了不少。
回程时,恰遇见陆迢,便到了他的园中。郡主和陆迢两人去了屋内说话,她心情很不错,索性自己逛逛园子,不想会在此遇见秦霁。
她对着秦霁招了招手,“兰姑娘,好久不见。”
她上次说自己不是玉兰,洛瑶这回便换了较为妥当的称呼。
洛瑶拉着秦霁坐下来,解释完自己顺路后,真心实意道:“你和世子两人住在这里,倒比国公府还要好。没有长辈拘束,行动也能肆意许多。”
没有拘束,行动肆意?
同自己这段时间似乎毫不相干。
秦霁点点头,“还好。”
说完违心话,她下意识轻叹。
洛瑶看出她的敷衍,觉得这人未免太不识好歹。
“锦衣玉食,仆婢侍奉,这样舒服的日子你为什么还要叹气?”
酸意从心底冒出,洛瑶提了提裙摆,问道:“莫非你不喜欢世子?”
喜欢陆迢?
她从没想过“喜欢”二字能和陆迢的名字能同时出现。
像是一根筷子和一朵云,怎么都无法将二者联系起来。非要联系在一起,她的答案也是清晰明确的。
秦霁道:“不喜欢。”
不喜欢被强迫,不喜欢被桎梏,不喜欢忽好忽坏。
更不喜欢——忍耐。
三个字叫洛瑶如鲠在喉,她张了张嘴,过一会儿后才发出声音。
“堂堂国公府世子,门庭显赫人品像样,出手还大方。不仅偏宠你带你躲清净,还愿意给你名分。”
扪心自问,这样的条件若是摆在自己面前,就算只是做妾,她也未必不愿。可这个女子却见不出半分高兴,未免太不知足。
“他对你还不够好么?兰姑娘,你大可坦诚一些,我如今对他无意了。”
山衔金乌,绯色的云霞抹在天边,东际缀着一弯淡色的月。
隔着昏黄的残阳,弯月不甚明显。
陆迢对自己好么?
他给她的东西的确很多,但凭心而论,秦霁并不在乎这些。便是在乎,也有其他人愿意给她。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对她好的人都有很多,可陆迢……
他算其中一个么?
秦霁不知如何判断,只回答:“我以前过得更好。”
若以前过的是餐不果腹,饥寒交迫的日子,那她现在一定会很喜欢陆迢。
可秦霁不是。
她不仅衣食无忧,还被很多人疼着宠着,平时连句重话都听不到。
秦霁是被爱浇灌长大的小孩,自然不会觉得这个金笼子有哪里好。
她说完便回了竹阁。
书房内,陆迢合上窗,将看到了人的永安郡主请出榴园。
晚间,秦霁自己喝完药,没再要陆迢陪。
今日是第五日。
秦霁在书案边俄延许久,直到灯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照出来的火光幽微许多才上床。
陆迢一直在等她。
第095章 第 95 章
才挑开床帐,便有修长的指节拉住柔白手腕,紧一紧,秦霁便落到了他身前。
她一动不敢动,呼吸都放轻许多。
陆迢捏捏她冒粉的耳珠,“几天了,还在害怕?”
说话时,他的另只手已经解开秦霁腰.间的帛带。
肩颈袭来一阵凉意,转瞬就由男人贴近的身躯驱散。
陆迢放下秦霁,宽厚的手掌将细腰按进茵褥,须臾听到了从齿关溢出的一声轻哼。
黢沉的眸光探过去,她偏首看着里侧,状若无事的小模样,只是鸦黑的睫羽骗不了人,正在轻轻发颤。
眼神不自觉多出怜惜,陆迢在她腮畔轻咬一口,“声声,今晚不疼。”
秦霁知道不疼。
粗粝指腹轻点,薄茧带来的痒意从颈侧一直往下,秦霁咬住唇肉,忍住那些不受控的回应。
陆迢太了解她的死穴,安抚时亦极尽耐心。
待小姑娘颊侧泛起潮红,自己也开始轻试。
这是一次久违的相抵,也是一次——柔软的相抵。
陆迢一怔,头脑倏忽间被大片茫然的空白侵占。
长吁一口气后,他咬紧腮帮,继续扶住她的.腰。
厮磨了好些时候,两人身上都沁出薄薄的一层汗,他依旧没有硬势。
烛光幽暗,隔着帘帐,陆迢脸上隐隐闪过一丝惊谔。他到底停了下来,脸埋在她颈侧,略为无助地嗅闻那丝丝缕缕勾人的幽香。
秦霁被他惹得浑身发烫,呼吸亦是紊乱不平。良久过后,她平复身上的潮乱,轻推陆迢,柔柔地劝,“不行就算了。”
不-行-就-算-了。
轻飘飘的五个字,还是由她说出,震得陆迢耳中如有雷鸣。
活了二十余年,大小挫折他都遇到过,然而没有一样比的上这句话。
陆迢今夜遭遇了此生最大的羞辱。
淤堵的闷气全都涌上胸口,出不来下不去。他下颌线绷得僵直,人也是僵直。
无言地挣扎一番之后,陆迢松开她,闷声躺回床上。
身侧半晌没有动静,秦霁换上叠在一边的寝衣,悄然松了口气。
陆迢这口气却没松。
今夜不对,怎么都不对。
不过月余未用,他尚且年轻,如何能至此地步?
这些天自己身上并无异样,所吃所用也皆在榴园,唯一与常例不同的……是前几夜喝下的药汁。
秦霁正要躺下,他坐了起来,问的直截了当,“这几天我喝的药里,加了东西?”
那些药,每一次,都是秦霁亲手端过来的。
枕下日日都放着那枚玉佩的她,是真心想要自己陪着喝药么?
冷静之后,处处都是疑点,处处都是答案。
“你怀疑我?”秦霁反问,两道黛眉微微蹙起。
他怀疑对了。
榴园里最愿意下手的人可不就是自己么?
可秦霁怎么都不能直接承认,就这样迎着他的注视,未有示弱。
她掩饰得很好,平日撒谎时手里总是要攥着什么,这次没有,就连眼神也未有躲闪,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受了冤枉的模样。
可她怎么知道自己是不行,不是别的原因?
陆迢眸光沉沉盯着她,语气只有肯定,“就是你。”
秦霁沉默不语。
她很安静,夜也很安静,这样的安静如同一把热油,泼在陆迢胸口,使他的怒火愈烧愈烈。
连骗他一下都做不到?
她自从同李思言见过之后,对自己就多了抗拒。亲吻,触碰,两相欢愉之事,每一样都想着办法躲。
甚而如今还给自己下这种药?
陆迢几乎是咬牙切齿,心头簇簇烧着烈火,却只能一字不提地忍下去,说出来只会令他自己变得可笑。
陆迢没想到,自及冠后,竟然还能体会到憋屈这种感觉。
生硬的白玉在掌心嵌出一个凹印,陆迢面上依旧淡然,“为什么?”
他佯装出平静的语气,期望能听到一个可能性极其微小的万一。
上回颈间的红印不就是误会了么?
或许这次,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秦霁没有。
她跟他虚与委蛇太久,被发现后根本无话可说。
只不过药是狄若云给的,道是这药效能让人一年都不行,秦霁这会儿不能让陆迢的怒气转到别人身上。
她撇过脸,“你自己清楚。”
淡漠的态度让陆迢的期望彻底落空。
他自己清楚?
陆迢呵了声,“我清楚什么?清楚你这样都是为了他?”
一枚青鱼玉佩自他掌心落下,出现在眼前。
秦霁下意识伸手去拿,陆迢先一步收回手,将那枚玉佩捏在手心。
他掣住她的手腕,“我说中了?”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秦霁想不通,她不愿意,与李思言有什么相干?
秦霁用力掰他的手,“还给我。”
这三个字没有半点要否认的意思。
陆迢脸色瞬时沉了下去,如深山里经年不见天日的潭水。阴沉沉,冷浸浸,人望之生寒。
他扬手一掷,清脆的碎裂声在地砖上响起,将榴园宁静的夜也碎成残缺的几瓣。
秦霁停了动作,怔在原处。
陆迢抬起她的下颌,冷声道:“你以为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李思言又在什么地方?秦霁,别忘了,这里是金陵。”
他在威胁她。
满腔的愤懑终于忍不下去,秦霁用力推开陆迢。
“与他有什么关系?陆迢,从一开始你就只拿我当做用来纾解的外室,这种事情从来都是顺你心意,我连不愿都要费劲心思去想一个合适的借口。”
秦霁气得头晕,眼前都在冒黑,她缓了缓,继续说道:
“可是哪里有那样多的借口?我不愿意没有借口。只是因为讨厌你,每次被你碰,我都觉得恶心。就算没有李思言王思言,我仍是会骗你喝下那些药。”
原来这就是她的真话,字字如刀,剖得人血肉生疼。
厌恶他,恶心他,一定会给他下药。
是啊,秦霁当然会给他下药,一滴露那种要人命的毒药不就是她亲手接下来的么?
“原来如此。”陆迢手捏着她的下颌,下移一寸便是细嫩的脖颈。
指骨蜷着,却始终下不了狠手。半晌后,他怒极反笑,“很好,秦霁。”
陆迢下了床,疾步往外走。
他踏在地板上的步履声在夜间听起来格外沉闷。
这沉闷没持续多久,陆迢便撞上外间的圆桌,桌上的茶盏叮叮光光全都摔落在地。
紧贴着竹阁的耳房内,两个侍女都是战战兢兢。
她们原本是等着里面叫水,谁也没真睡熟。可是自从响了那一声,后面闹出的动静便越来越不对劲。
直到现在,她们的心算是彻底悬了起来。
接连的碎瓷声响传出,里面必然有事发生,两人不敢耽搁,忙去到竹阁外守着。
绿绣刚刚站定,正门匡地一声被推开,若非躲得快,这门就要撞上她的脑袋了。
而推门之人一步未停,直直朝书房走去。俨然是气得不轻,身上竟只穿了寝衣。
绿绣揉过三遍眼,确认那人真是自家大爷后,满脸惊诧,久久未能回过神。
大爷是她知道的最为沉稳的人,在国公府当了那么多年差,可是从未见他有过失态。
她方才还在想,莫不是竹阁进了贼。姑娘和大爷,哪个都不像能吵出这般动静的人。
可刚刚,她提着灯看得一清二楚,出去那人就是大爷,他穿的鞋还是反着的。
绿绣抚了抚胸口,压下惊诧,朝里喊了一声,“姑娘?”
“明日再来收拾,先去歇着。”
屋内的女声平和,听不出伤心或是气愤。
绿绣稍稍安下心来,“是,姑娘。”
竹阁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秦霁重新躺下,知道陆迢被惹怒,心头的火气消去大半。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不免又生出隐忧。
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说出来固然解气,可也彻彻底底得罪了陆迢。
以后要怎么办?
翌日,秦霁快到午时才醒。
绿绣守在床边,见她睁眼,总算松一口气。“姑娘,你今日起得晚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秦霁摇摇头,看向地面。
她昨夜脑袋迷糊,忘记了玉佩还掉在地上,这会儿地上已是干干净净。
秦霁问道:“那枚玉佩呢?碎了的残片去哪儿了?”
绿绣跟着看过去,有些不解。“姑娘,今日我收拾房间时,并未看见有玉佩残片,碎在地上的皆是汝窑出来的青瓷杯盏。”
“当真没有么?碎掉的是鱼形的青玉玉佩。”
秦霁记得,昨夜陆迢亲手将它摔了。
绿绣的确是没看见,听到这番形容,目光落向秦霁身侧。
她指着床上一枚青佩,问道:“姑娘是说这个么?”
秦霁垂眸看去,那枚青鱼玉佩就在枕边,完好无损,一个角也没缺。
她倏地一怔。
陆迢昨夜是在试她?
*
秦霁当日没再看到陆迢,接下来的几日也是。
天越来越冷,仲冬剩下的半个月里,金乌惫懒露面,反倒是寒风夹带着连绵的阴雨常来拜访。
秦霁出去走过一回,才发现金陵的冬天也能这样冷。
陆迢一直没回榴园,连消息也没有叫人送来过。他虽不知去向,但榴园的吃穿用度却是一样没落下。
上好的银丝炭日夜在竹阁点着,叫秦霁无法宽心,反而因着忧心染上风寒,昏昏沉沉病了四五天才算好全。
日子从指缝的漏隙中一点点流走,转到十二月,陆迢忽地又回了榴园。
他来的突然,走得也安静。
又是三日过去,若非身上还留着痕迹,秦霁都要以为那夜是自己做的梦。
小桌上的书还是前日那几本,她还记得陆迢翻看后暗含怨气的模样,随手拿起了其中一本。
第096章 第 96 章
翻了几页,秦霁眉心一凝,又换另一本。
换完两本以后,她认命地合上书页。
别说陆迢,她看了也受不了。
每一本写的都是富家公子和外室,富家公子死的死,病的病,没有一个能活过三页,剩下的大半本书都在讲那没进门的外室是如何受尽欺凌。
绿绣这些日为了劝她“上进”实是煞费苦心。
秦霁揉了揉额角,对一旁道:“把这些书都拿走吧。”
绿绣露出欣慰的表情,“姑娘都看完了?”
“嗯。”秦霁敷衍点头,不忘补上心得,“这几本书发人深省,我这些日得好好琢磨,你不要再买了。”
“是,我这就将这些收下去。”绿绣知晓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人也高兴起来,抱起这几本话本子往外走。
才推开门,她就被外面的人影吓了个趔趄,书全都掉到了地上。
绿绣瞪大了眼,傻站着没敢动弹。
大爷几时来的?站了多久?
几本书全都散落在地上,陆迢瞥了眼,页角平直,全无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踩过这些书走进竹阁。
秦霁倚在窗边看院中雪景。
前几日金陵下了一场雪,几天过去也没停下来。
细细纷纷的雪萦在空中打旋,如同花雾一般,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最后落在屋檐,庭阶,树上。
厚厚的白雪,抹去金陵与京城所有的不同,全是白茫茫一片。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看到一点京城的影子。
秦霁看得出神。
几片雪花飘进窗内,寒风压过屋内的暖意,吹倒狐裘上的软毛,一截秀颈露了出来。
几片雪花落到颈上,冰凉凉的触感叫秦霁不由打了个寒战,身子跟着微微发抖,一只手从她肩侧越过,落向窗沿。
眼看他要关上窗,秦霁拉住月白的衣袂,小声道:“别关上。”
陆迢手上一顿,一同瞥向窗外茫茫的雪景,大掌转落到她身前,拢紧了狐裘。
一靠近,他便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浅淡的幽香同药味掺在一起,变成了另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草木清香。
面前的小人儿披着狐裘,白绒绒的狐狸毛在领口围了一圈,面靥也是娇白。
她扭头望了过来,眸中水意盈盈,似含着一团雾,朦胧湿润。
陆迢心念意动,搂过她的腰,顺手将人捞到自己身上。
“不知道冷?”
秦霁摇头,嘴硬道:“不冷。”
她心里悄悄打起了鼓,偷偷抬眼看他。
陆迢上次分明气得不轻,她原以为他不会再过来,可他不止来了,且两次都当作无事发生。
秦霁越来越不懂这人在想些什么。
丝丝清香缠上陆迢的脖子,他将她抱得更紧,略为眷恋地在她颈间蹭了蹭。
陆迢今夜歇在榴园。
晚上,到了秦霁喝药的时辰,赵望同绿绣一起站在外边。
陆迢亲手将药端了进来,一人一碗。
秦霁坐在书案边,朝他手上看了一眼。陆迢的药汤与自己的不同,她闻过一遍,嗅出了鹿茸的味道。
秦霁小时候体弱,也用过鹿茸入药,知道这是治阴虚,益精血的药材。
堆积了一个下晌的害怕少去些许,但还是心虚。她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只做不知道。
喝完药后,继续伏在案边,拿出这几日仿好的调令做比对。
这种事不能出现一点错漏,失之毫厘,得出来的结果则会截然不同。
秦霁牢牢记着这一点,比对起来很是仔细。
她全神贯注,陆迢也不好无所事事,手持著书坐在另一边的梨花木梳背椅上。
黢沉的丹凤眼只在书页稍稍一落,倏尔便越过去,看向书案边笔挺着肩背的秦霁。
陆迢特意在前些日子将手头的急事都处理完,好腾出这几日的空闲。
上一回他的确气得不轻,可是气头过去,难免要再想想她说的话。
秦霁说自己只拿她当外室,她看不出一星半点,亦是因他未曾言明。
此事陆迢这次已经跟家里商定,他的妻子,无需别人伸手挑挑拣拣。
他说了算。
时辰已经不早,陆迢见秦霁似比对出了结果,搁下书去到她旁边。
男人的胸膛宽阔又硬实,像一堵厚墙,猝然贴上后背让人有片刻的心慌。
陆迢恍若不觉,长臂环过她的肩,取出秦霁手中那纸仿出来的假调令。
他就这么将她圈在身前,对比着一旁的真文书看过两遍,眉梢微扬。
“画得很像,哪里学的这些?”
这话实在不像夸人,秦霁嗔他一眼,“以前家里来的一位客人。”
一边说,一边伸手要拿回他手中的两份调令。
陆迢松开她,将那张真的调令还给秦霁,拿着那张假的起了身。
秦霁拉住他一角玄青色的衣袂,两道弯弯的柳眉轻颦,“还给我。”
“秦霁。”陆迢没给垂眸看着她,“这张纸,京城可有人愿意替你交上去翻案?还是自己去敲登闻鼓?”
秦甫之为官的做派向来是毫不徇私,平日结的梁子不少,加之此案背后牵涉的人太多,太重。
就算有人想要帮帮忙,也未必敢伸这个手。
她拿了又有什么用?
说起正事,陆迢一向简明直接,语气中甚而不自觉带了几分厉色。
他的话正中秦霁的下怀,听得她心里一酸,“那也不用你管。”
这是压在她心里最大的事情,虽没说出口,但总是在挂念,未有一刻真正放下。
陆迢说的她早就想过,没人会帮她,但那又怎样呢?
爹爹不能一辈子呆在岭东,她总要试一试的。
秦霁攥紧了拳头,认真重复,“这是我的事情,不必你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陆迢咂摸了几遍这四个字,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在被她气过多次,如今有怒气涌上胸口,他已能熟练地忍下去。
“若是我要管呢?”陆迢俯下身,拇指抚过她没有掉泪的眼角,慢声细语道:“声声,你应当知道,今上是我母亲的亲舅舅。”
当今圣上只有一个嫡亲姐姐,便是相隔十余岁的长公主。永安郡主是长公主的独女,圣上对这个侄女的喜爱人尽皆知。
不仅宫里专门为郡主辟了一处宫殿,甚而后来还禁不住她的相求,在陆迢父亲同人议亲之前,强行下旨给两人赐婚。
秦霁听过这些,也知道长公主如今只有陆迢一个嫡亲的血脉。
如果是陆迢在今上面前提起此事,顾着永安郡主和长公主,定然要比旁人好说话。
可是他……真的愿意帮自己么?
秦霁怔了好一会儿,目光渐渐上抬,停落在陆迢脸上。
刀削斧凿的眉棱此刻微微弯着,一身的凌厉被他敛起,眉眼间只有脉脉春风一般的柔和。
陆迢惯会拿捏人心,在她腮边啄了两口,声音放轻,“不早了,先去睡。”
陆迢去了趟书房,回来后,竹阁暗上许多,只有里间的灯架上亮着一盏孤灯。
拨步床边,梨花白的帘帐已经落下,地上珠串的影子还在微微摇动。
脚步声走近时,秦霁心头紧了紧。
脑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念头,陆迢或许不行的,前几夜不过是勉力为之,今夜这人还在喝补汤,想来是不行了。
陆迢却没如她的意,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侧,一夜如何能够止住?
缠缠绵绵的吻落下,秦霁闭着眼,在她快要忍不住偏过头去时,陆迢忽而停了下来。
秦霁手心一松,一抹庆幸从心底溜出。
这些自然逃不过陆迢的眼睛,他几乎要忍不住心头不屑的冷哼。
她倒是舍得给他下狠手,当夜一过,他便叫赵望去杏和堂叫那姓狄的女医将那药原样配了出来。
是一方猛药。
若懂些医理,哪个男人见了不心惊?
幸而这药放得太久,冷天降了药性,且秦霁放药时用的量不够,这才没酿成恶事。
这十五日里,有良医随行在侧,每日都要给他针灸两回将那毒流逼出,汤药日日续着,一日三餐也换成了定时定量的药膳。
好在眼下已经恢复如初。
思至此,仍是气愤居少,庆幸居多。
陆迢也不知,自己何时竟有了这样的好脾气。
他吁出一口气,掰开她紧捏着被褥的小手,五指挤进了她的指缝,十指交叩。
秦霁怎么也没想到他停这么久是要做这个,不到一瞬的功夫,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下抵来了一个硬热的东西。
幽昏的烛光像一团暖黄的雾,将两人笼成一体。
“秦霁。”陆迢迟迟没有进去,而是唤了她一声。
视线交汇之后,他一字一字说道:
“我会娶你,为妻。”
不是问句。
第097章 第 97 章
烛影深深,熏香袅袅。
垂下的纱帐上绣着长枝铃兰,纯白收束的花瓣之下,坠出粉嫩的细条花芯,晃摇时漾出阵阵春意。
不知过去多久,帐下挂着的珠串晃动幅度变大,一声娇娇的吟泣从帐内坠下,将将落地之时,被覆上来的薄唇轻巧掠去。
行至最后,交叠着的两只手一齐扣紧,两人手心间满是潮热粘腻的汗,分不清是谁流得多。
身下的锦被亦如淋过细雨一般,沾湿大片。
又是良久,秦霁撑不住累,睡了过去。鸦黑的羽睫浓长卷翘,像一柄乌扇,轻轻一扇,盈盈水眸中便会泛起涟漪。
她颈窝还盛着一滴晶莹的汗,陆迢俯首轻吮,薄薄一层皮肉盖着的喉结浮凸,上下滚动了两回。
一声低哑的喟叹隐落在沉沉夜色之中。
如这样的时候,从来只有她能给他。
“声声。”
陆迢拨出她颈边散乱的长发,将人重新放回枕上。他盯着樱红的唇瓣,薄唇张合,“我娶你为妻,好不好?”
小姑娘闭着眼,回应他的只有清浅又疲惫的呼吸。
陆迢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她醒着的时候,他不敢问,这时问出了,又像是自欺欺人。
毕竟不回应,比拒绝要好。
翌日,金陵的雪停了。
晴光穿透层层冷云落下来,不过半日,枝桠上的薄雪化去,换上了朵朵初绽的粉梅。
秦霁静静赏了一下午的梅花。
掌灯时分,榴园也是安安静静。
绿绣端着一盘橘子进了竹阁,笑道:“姑娘上回没吃着,今日再烤一遍么?”
上回的橘子烤得太久,铁丝架子上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橘子皮,秦霁当时还可惜了一会儿。
她欣然答应,“好。”
两个黄澄澄的橘子并排摆在了铁丝架上,不一会儿,缕缕的橘子香气便扫净了药气,占满整个竹阁。
“这些日子不是雨就是雪,难得出了个晴天。”绿绣慨叹,“瞧着明天也会是晴天。”
秦霁提起唇角笑笑,“那要变暖和了呢。”
“姑娘不知,不止是变暖和。”绿绣一脸向往的神情,继续说道:
“十二月里,金陵大小寺庙还会在晴日办斋会,听说寺庙里的佛塔还会为民众放天灯祈福。”
秦霁手肘支在膝上,手心托腮,望着架子上的烤橘子,“是么?听着倒是热闹。”
绿绣正要点头,余光瞥见门纸上投出的人影,面上一喜,一边去开门一边对秦霁道:
“大爷回来了。”
陆迢跨进房中,隔门吱地一声重新合上,绿绣的脚步声已经移到了外面的走廊。
剩下的那人一步步走近,在榻边的杌凳上坐了下来。
陆迢今日一早就出了门,秦霁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不免又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的那句话。
她默默垂下长睫,遮住眸中不自在的神色。
昨夜自己只字未应,不知他又要打什么算盘。
铁丝架上,滚圆的橘子一点点变软,丝丝甜香飘进鼻尖。
陆迢抬起眼帘,一旁的人双手托腮,杏眸正对着炭盆,眼神却是涣散的。
不知想的是些什么。
他取长箸夹出橘子,在盘中放温后递过去,“你想去么?”
梅月放晴的时候,不止寺庙里举办斋会,外面也有庙会。回到金陵已有月余,她总是病着,还没怎么好好出去过。
秦霁的神思被这句话拉回,想过一番后点点头,“想去。”
近几天她的身子好了不少,能出去看看不是坏事。
十二月初五,晴。
四面布着青帷的马车从早上开始,便候在榴园外边。
秦霁不知陆迢的“去”有这样快,昨夜才答应,今日便要走。
绿绣一早就开始收拾衣物,她脸上满是高兴,又说了一回寺庙里放天灯的场面。
“听说寺庙的住持还会亲自给前来求愿的香客诵经开拨。”
她讲了许多,却都离不开“听说”两个字。
秦霁弯弯眼睛,“那你这回可要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此。”
屋内的支摘窗开着,镂雕漆涂的酸枝木嵌出一副四方的画面,穿着湖蓝云锦披风的姑娘笑意轻轻。
恍有一阵暖风拂过,陆迢停了步,立在榴花树下。
若是自己在,她还会这样笑么?
秃树枝桠上的白雪初化,一滴水落在眉棱,铺开的冷意与他想到的答案略有相似。
大抵是不会的。
陆迢很清楚。
此行去的仍是瓦官寺,因着路上多是化雪的水坑,马车驶得慢了许多。
快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
庙会上的大小摊子已经沿着寺外的主道向两边摆开,路上挤满了游客。
赵望停下马车,为难起来,“大爷……”
不消他说,车厢内的人光是听这喧嚷声,也能猜出外面堵成什么样。
马车定然驶不过去。
陆迢和秦霁一起下了马车,秦霁站定后,他侧身问道:“逛一逛?斋会还有些时候。”
“好。”
他们这次到的时候比上次要晚,主道上处处都站了人,猜谜卖艺,长街游龙,处处都很热闹。
在榴园的时候,秦霁常常自己呆着,一静便是一整日。这样的日子过了月余,耳中忽地被喧阗人声堵满,她一时竟觉得恍惚。
沿路看过不少小摊,有了上次,陆迢知她不大喜欢这些小玩意。两人并排走着,一笼笼冒着热气的糕点出现在眼前时,陆迢停了步。
他买回一袋雪花糕,往身侧时,递了个空。
秦霁落后他一步,正扭头望着远处,杏眸大大睁着,看得认真。
陆迢的心绪在短短一霎的时间里从急至缓,如掉进沸水之中,幸而被捞了起来。
他挨着她的肩,“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霁转回来,想着刚刚的人影,还有些失神。
对上陆迢不信的眼神,她心虚道:“这里的人好多都是成对出行。”
随便一眼,就能看到几对男女。
这下心虚的人成了陆迢,他抬抬下颌,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和。
天色黑下去,瓦官寺里各处都挂上灯火,亮得晃人眼睛。
才走进去,便有穿着僧袍的小沙弥前来引路。
他抬了抬头,见是一对,面上露出笑意,“二位施主可是要去姻——”
陆迢将一串玉珠放进他手中,截断他的话头,“去看天灯。”
放天灯的地方在无峰塔,塔下不远处有一个明湖,湖边和塔下两处,此时聚了不少香客正在放灯。
陆迢也去买了个天灯回来,秦霁看向他另只手捏着的草穗。
“这是做什么的?”
陆迢将天灯提到她面前,扬唇道:“沾了水,说在天灯上写字,水干后菩萨就会看到。”
还未说完,他自己先笑出来。
这样骗小孩都差些火候的把戏,他竟然好好听完了。
秦霁听后嘴角也不自觉向上翘,抿着唇也藏不住。
接过天灯,陆迢视线忽而直直投向她的后方。
稍顷,他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先放,我待会再回来陪你如何?”
“你去吧,不必陪我。”
她答应得极快,倒像是怕他反悔。
陆迢心里一堵,又摸了摸她柔顺的发丝。
他走后,秦霁将纸灯递给绿绣拿着。绿绣抱了一会儿,小声提醒道:“姑娘,再不写上字,这草穗就要干掉了。”
秦霁不信神佛,也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她恍而想起绿绣似乎信佛。
她将手里的草穗递过去,“给你来写吧,我没有心愿想要祈祝。”
“这可是大爷买给姑娘的……”
秦霁直接将草穗放进她手里,“是我要给你,他不会生气的。”
绿绣听了这句话,放心地写了起来。
秦霁轻吐一口气,目光投向摇曳着波光的明湖。
想什么来什么,她的肩被拍了一下。
今天从视线里溜走的绿色身影出现在秦霁身后。
“姑娘,你知道——”
秦霁回首,两道视线撞在一处。绿衣女子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声声,是你么?”
秦霁摇头,旋即便提裙转身,她走得飞快,眨眼就进了人群。
“姑娘,你去哪儿?等等我。”绿绣手里还拿着刚点好的天灯,见此情况,立刻松了手任其往上。
她夺步追去,被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拦手抢了先。
绿绣卯足劲,正要跑第二回,又同那女子的侍女撞在一起,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再爬起时,那二人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夜风瑟瑟,不断擦过耳廓,秦霁却觉不出一点冷。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心砰砰在跳,全身都发着热,像是快要融去。
不知到了何处,眼前越来越黑,跟着她的人渐渐落后,却还是在追。
秦霁一咬牙,提着酸得不行的两条腿,朝着前面黑乎乎的拐角跑了过去。
姚月河能追这一路,已是到了极限,看着秦霁就要拐进那片亮影也没有一个的地方,她步子一停。
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架子了,反正这里也无人,大不了她不承认。
姚月河对着那个快要消失的背影,提高自己的声音,“秦声声!你要是真跑了,我再也不会理你!”
秦霁刚拐过弯,即刻止了步。
一大半是因为月河的这句话,还有一小半是因为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陆迢。
她第一次面对这样两难的时候,胸口心跳失序,气喘得更加忙乱。
陆迢走过去,“怎么了?谁在追你?”
他想要扶着她,在碰到湖蓝衣袖的前一刻——
秦霁侧身躲过,推开了他的手,眉心轻颦。
寻常温温柔柔的人不经意表露出一次厌恶,旁人受到厌恶的感觉会被格外放大。
陆迢在此时此刻得出此条领会。
他收回了手。
“声声?”
那道女声还在朝着这边靠近。
秦霁的心提了起来,小声对陆迢道:“你不要出去,好不好?”
陆迢沉默看着她,并不答话。
秦霁咬唇,急得快要掉出眼泪。
她被看作是陆迢的外室,不知被多少人明里暗里鄙夷过,可那些人终究是外人,她不怕他们的闲言碎语。
可是月河不行,她是她很在意的人。
外面那道脚步声越走越近,陆迢仍是没有答应,秦霁抬袖擦了擦眼角,不再管他。
她回身时,姚月河恰恰经过墙角,到了她的身后。
秦霁牵起她的衣袖,“我没走。”
“原谅你了。”姚月河喘着粗气,一把拉过她,警惕看向后面的陆迢。
“我们先离开这里。”
秦霁瞥了陆迢一眼,尽管周边很暗,仍能看出他面色沉沉。
她只停了不到一息,便跟在月河身后。
陆迢按紧手上的扳指,走到两人刚刚站着的地方,捡起了秦霁偷偷扔下的青鱼玉佩。
算了,若是这样交换,倒也能忍。
她们走得不算快,最后停在一处竹林说话。
陆迢站在不显眼的远处站了半晌,里面的人还是没出来。
他轻步走近竹林中,听见了方才那女子隐隐带着忧虑的声音。
“声声,你跟我走吧。”
第098章 第 98 章
月河今年年初成了亲,因夫君被贬到南边外任,便跟着来到这边,顺道游山玩水。
两人虽许久未见,面对面时也未有生疏见外。
直到她说出这句,秦霁蓦地没了话。
“怎么了?”月河摇摇她的绒袖,继续道:“声声,这里人生地不熟,到处都有官差要抓你,不如与我一起,我如今好歹是个郎中夫人,旁人奈何不了你的。”
稍顷,秦霁抽出自己的衣袖,“我不走。”
竹林暗处,一处落叶被踩动,发出枯脆的声响。
陆迢轻吐出一口气。
月河怔神的功夫,秦霁抿唇一笑,取下自己身上的湖蓝织蝶披风替她围上。
月河冬天从来受不得冻,刚刚为追过来,披风也不知扔在了哪儿。
秦霁一边给她系上毛领,一边道:“不用担心我,我在金陵有去处。现下时候不早,你先回去歇息如何?”
月光明朗,由竹叶交错的间隙洒进竹林,她们站得很近,近到——
月河清晰看见了秦霁颈上两点可疑的红痕。
不是眼花。
她眉心一蹙,“刚刚那个男人,他……”
秦霁手心一抖,系带差点从手心滑落,她摇头,先一步否认。“不是。”
秦霁的语气十分肯定,“我不认识他。”
姚月河的视线从她颈上那一抹可疑的红痕移开,沉默了一小会儿。
声声在撒谎。
刚刚自己带她出来的时候,那个男人一直在看着她,那样的眼神,绝不会是不认识。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那个畜生逼了你是不是?我——”
月河说到就一定要做到,秦霁赶在她说出来之前打断,这回没有否认,只是劝道:“回去吧,他们该担心你了。”
月河是同她新婚的丈夫一道来的瓦官寺,她跑过来没提前交代,现下天晚,那边找起人来只怕不方便。
月河也知道这层,仍不着急。“声声,你若是现在不方便,我等你两日。”
周围未见有人,她还是压低声音,“后日我们便要往江省去了,船与马都能是我们自己的,不会有人对赴任的官差起疑。——”
簌簌夜风穿过竹林,竹叶推挤着沙沙作响,一串脚步声突兀响起。两人屏了声,望向竹林外提灯走来的人影。
“月河,你在不在?”
那人瞧着一副斯斯文文的世家公子模样,喊人的声音却能将枝上鸟雀通通惊走。
月河的话还没说完,秦霁推推她的手肘,“回去吧,人家着急了。”
姚月河不满撅嘴,“我比他更急。”
只不过急的是秦霁之事。
她牵起秦霁的手,认真嘱咐:“声声,后日未时正,大雄宝殿拜普贤菩萨,我在那里等你。”
她一定要带她走。
魏离听见说话声,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瞥见月河身旁还有个姑娘,兀地又停下。
他无奈笑笑,“你叫我好找,可聊完了?咱们要点的香烛可烧了一大半。”
“我知道了。”月河应声往外走,她还是不放心,又向秦霁确认,“我们说好了,不许不来。”
秦霁不给出肯定答覆,月河便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她。
她只好点头,唇角弯出笑,“好。”
月河放下心,对她眨眨眼,牵着魏离走了。
同一个字,对陆迢而言却如当头泼了盆冷水。
寒凉刻骨。
早该猜到,在她的好友面前,他甚至连名字也要被抹去。
秦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视线中互相依偎的一双人融成一点暖黄的灯影,才慢慢往外出去。
沿着石子路快要走出竹林,她抬眼,陆迢正立在路尽头。
他身着赭色刻纹锦袍,外披了一件玄青鹤氅,姿态挺直如松柏,却又见不出一丝刻意,仿若这人闲散时就是如此。
清隽的眉眼淡淡投向她,无喜也无怒。
距他还有一步远时,秦霁没再往前。
刚刚在林间她发觉有轻微的响动,可如今陆迢却站在这儿,
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他其实没听见月河说的什么?
头顶的竹叶又被吹得沙沙作响,秦霁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陆迢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
身上的冷意被带着甘松香的暖温驱散,秦霁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段细颈,任由陆迢给她系好大氅。
修直有力的手指捏着系带,在她颈前游走,不时碰到她的腮。
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之后,黢沉眸光这才投向她的脸。
林间风大,秦霁被吹了会儿,脸上已经没什么知觉,因而也不知自己眼角有泪。
她仍是仰脸望着他,这滴泪就被盛放在她的眼角。如珠玉,映着今夜冷清的月辉,摇摇欲坠。
陆迢抬手拭去,水痕留在指腹,浥湿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绪。
他揉了揉她的腮,打算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她应的那个“好”字,便如鲠在喉。
他移开视线,“走吧。”
“嗯。”
陆迢折身走在前边,月光将秦霁的影子照在他身侧。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陆迢的大氅披在秦霁身上要长出许多,陆迢围的时候多卷了一些,也只是将将不拖到地上,秦霁只好小心走路。
快到寮房时,还是出了意外。
她踩着了围在脚下打转的大氅,往前一扑,直直撞在陆迢身上。
被吩咐候在寮房外等着的绿绣远远瞧见这情形,忙跑了过来,着急问道:“姑娘,没摔着吧?”
秦霁半跪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扶着陆迢的胳膊,柔声回道:“我没事。”
语气一如往常,甚而还提唇笑了笑。
陆迢看了眼她发红的鼻梁,她的脸直接撞在他后背的脊骨,若非刚刚那声痛嘶就在自己耳边,他几乎也要以为她真的无事。
回到屋内,秦霁坐在榻上。两条裤腿都卷起来看过一番,绿绣松一口气,“冬天若是伤到骨头最容易留下病根。幸好姑娘无事。”
绿绣出去后,药箱还留在桌上。陆迢在里面挑出一个葫芦形的玉瓶,坐回秦霁身侧。
沾着药膏的指腹伸向她的脸,秦霁只躲了一回,继而便侧过身直接对着陆迢,方便他上药。
陆迢眸色微沉。
玉瓶里装的是雪肤膏,有化肿镇痛之用。
她明明疼,为何不说呢?
上回也是在这里给她上药,只不过伤的是腿。那时她伤得更惨,更疼,对着自己也是一声不吭。
城隍庙会那夜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陆迢指尖一顿,看向面前的秦霁。
她闭着眼,任他涂涂抹抹,模样安静又乖巧。
涂完药,秦霁打量了一遍两人住的寮房,觉出一点眼熟。
她问道:“上次在瓦官寺,也是住的这间寮房么?”
“是这间。”
秦霁“哦”了一声,垂下长睫。
那会儿还是初夏,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至深冬,自己竟然还是在金陵。
未几,寮房内的烛灯被吹灭,只剩下了床头那一支亮着。
屋内安静下来。
床榻之上,秦霁与陆迢在床上隔着一臂之距,皆是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秦霁的呼吸越来越缓。等她彻底睡着后,陆迢才翻过身。
他支起肘,眸光落在秦霁脸上,就算睡着,她也是一副乖顺恬静的模样。
今夜的事一桩又一桩,最后重重压在他心头的,竟是几月前在瓦官寺发生的旧事。
换做别人,受了这样的对待只怕要委屈地哭上一整日,她呢?抹完泪还要对自己笑。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干扰,他才能看到秦霁当时受的委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时的他对她,都很不好。
他问心有愧。
陆迢捏了捏她的耳珠,又很清楚不过,她要是想走,他仍旧不会答应。
*
翌日仍是晴日。
秦霁难得醒了个大早,却没起来。
陆迢还没醒。
她侧首看了他一会儿,脑袋里想着昨夜月河所说之事。
不是要带她走,而是另一句话——
“这间寺庙有一棵姻缘树,说是十分灵验,能保佑有缘人恩爱一生。每年冬日举办斋会之时,都会请有缘的情人去树下结红绳。我同魏三半路听说此事,便一起到了这边。”
陆迢带她来这里,会是因为什么?
用过斋饭,陆迢问道:“去不去走走?”
带她出来住这几日,也为了散心,没道理在寮房过上一日。
秦霁神色稍滞,应道:“好。”
陆迢原想同她逛佛塔,一连遇到三个念经的和尚之后,两人一齐改了主意。
“去寺庙外面如何?”
秦霁点点头。
出了瓦官寺,马车也没用,只备了一匹马。两人同乘一骑,他们去看了凝冰未化的山瀑,梅花成林的山脚,秦霁还尝了金陵才有的梅酒与梅饼。
直到傍晚才预备回去,上马前,秦霁拉住陆迢的衣摆,仰面望着他,“我也想骑。”
她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
陆迢把缰绳交给她,自己空出来的两只手则环住了盈盈一握的纤腰。
回到瓦官寺,时辰尚且未晚。
眼看就要回到寮房,秦霁先一步停在路上,扭头问道:
“陆迢,你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么?”
陆迢闻言一顿。
自是有这个地方。
可经过昨夜一事,他没想再带着她去,有些事,不必信鬼神。
他原要说没有,可是一张口,“没”字的音却从喉间掉了下去。
“有。”
*
说是姻缘树,其实是一株年老的菩提树,虽是寒冬,枝桠依旧茂密生绿,每一根枝桠都挂满了桃牌或是红绳。
不少年轻男女都聚在此处,挂完红绳后又放起了天灯。
一盏一盏灯连片飞向高处,像流动的星,引人眺望。
“陆迢。”
“嗯。”
秦霁侧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直觉得陆迢的眼睛生的好,美如女子一般的丹凤眼,望着人笑时总有几分似真似假的情。
此刻他眼梢微挑,黢沉的瞳仁俯视着她,秦霁在里面找到了自己。
“陆迢。”她又喊了一声。
“我在。”
四野有恢宏庙宇,有成片天灯,有星辰和月。
陆迢只看着秦霁,看她甜甜笑靥。
随后,他听到她的声音——
“你上次说的,我答应了。”
整座金陵城在陆迢耳中静了下来。
第099章 第 99 章
“二位施主,可要挂桃牌?”路过的小沙弥见二人手上空空,举起桃牌送到二人眼前。
“此桃牌为同心木所制,以丝萝为线挂于姻缘树下,菩萨必也能看见二位的真心,保佑你们长长久久。”
他悉心介绍完,陆迢视线连偏也没偏,小沙弥只好跟他一起,将期许的目光投向秦霁。
“真有这么灵?”
秦霁接过桃牌,在腰间摸了摸,才想起自己没钱。
一只长臂从她身侧伸过去,他手中银光在月下显得格外明亮。
小沙弥收下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笑容洋溢。“灵验的,只要来人是真心,菩萨定然也会为各位送福。施主稍等,此桃牌还需填名,小僧这就去找师兄取笔墨来。”
姻缘树的另一边摆有长案用来写字,那儿已经排了不少的人,小沙弥一溜烟地朝那儿跑去。
“原来菩萨不仅看真心,还要看真金。”秦霁觉得好笑,转向陆迢说话。
偏首时看到了远处的月河,她和她夫君正朝树下走来。
秦霁倏地一僵。
自己和陆迢的事,就算月河知晓,她也不要让她亲眼看见。
有些泥点若是见过光,就再也扫不去了。
不能让她看见。
秦霁攥紧衣袖,很快便做出决定,然而才旋身,便被拉住手腕停了下来。
陆迢失神许久,此刻才恢复如常,他轻吐出一口气,道:“我们还没挂桃牌。”
这件事是最不重要的。
秦霁现在着急得很,似乎下一刻就能听见月河喊她的声音。她挣不开陆迢,只好拉着他一起走。
还不忘记敷衍,“我记得,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她的脚步很坚决,陆迢默默跟在她身旁。他们走出很远,直到听不见身后的人声才停下。
两人站在暗处,由一棵粗树挡着。
秦霁此刻才有精力去理陆迢,先推开他的手,她一路都被陆迢握着手腕,这一圈现在既冷又湿。
秦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真是湿的。
陆迢手心竟生了这么多汗?
静默一阵,她移目看向陆迢,视线对上后,陆迢抽出了一张帕子。
秦霁也是。
两人一起擦手,又一起望向远方亮着灯火的姻缘树。
月河和她夫君也在挂桃牌,他们夫妻在姻缘树下寻了好久,才选出一个枝桠将桃牌挂上。
他们走远后,秦霁紧绷的肩颈明显松懈下来。
陆迢看见,眸底晦色闪过。
明明是相熟之人,她昨日还能见,今日为什么又要躲着?
身边不过是多了一个他而已。
细想想,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济州有,此地也有,秦霁会在她每个朋友面前矢口否认同他的一切。
寄给她父亲的信更不消说,彻底没有他的出现。
陆迢忽然发觉,自己在她身边,似乎是见不得人的。
秦霁被月河占去了心神,对他的变化毫无所觉,重新牵起了陆迢的手,“我们现在去挂桃牌,好不好?”
她杏眸弯了起来,露出甜融融的笑靥,眸中星光比今夜所有的天灯都要绚烂。
“去不去嘛?”
陆迢偏脸躲开她的视线,反牵住掌中葇荑,沉声道:“去。”
真也好,假也罢,她都答应了他。
从挂桃牌到回来的路上,陆迢未有多话。
回到寮房,两人各去净室清洗,秦霁洗完,坐在榻边绞头发时,方才觉出不对劲。
一抬头,陆迢挨着她坐了下来。
“秦霁。”陆迢眸光沉沉。
“嗯。”秦霁应声,警惕地看着他。
陆迢接过她手中的蜕巾,去绞披在她身后的长发,一边说道:
“在国公府住的时候,我已将我们的事告诉了母亲,她已开始着手准备聘礼。你会又一个新身份,我们先成亲,待你父亲雪冤,你若是想,我再娶你一次。”
陆迢久久未等到回音,掰过秦霁的肩,她呆睁着一双水眸,脸上未有半分喜色。
胸口忽地一坠,陆迢咬着后槽牙,唇边扯出一个笑。
他不大在意的口吻问道:“你是真的答应了么?哄爷玩——”
话没说完,后颈被微凉的一双小手揽住,最后一个字被软唇埋回腹中。
一缕樱甜在舌尖化开,陆迢怔然一瞬,继而便俯低了头,好叫她少费些力气。
秦霁的吻很轻,似春日晨雾一般。
干净,清甜,还有一点不熟悉的笨拙。
她在此类事上的悟性向来很慢,平日他亲她,从未得到过回应。陆迢知道,她一直不会。
这是秦霁第一次主动吻他,却还不熟,每一次都是浅尝辄止。
陆迢喉间咽了咽,手掌扶上她的后脑,指间陷进柔软发丝之中,隐蔽又克制地轻抚。
气息交织在一起,变得紊乱,秦霁渐渐喘不上气,在他唇上轻咬一口,红着脸将人推开。
陆迢掀起眼帘,不意对上双湿漉漉的眸子,里面都是伤心。
陆迢心头一紧,捧起秦霁的脸,“怎么又要哭?”
“月河成亲了,他们很般配。”秦霁的拉住他一片衣角,声音细细带着委屈,“我不敢见她。”
不是不想,是不敢。陆迢细想了一遍这个“敢”字。
原是如此。
就连普通人家的妇人也忌讳与那些外室女子往来,何况魏家这种排得上门第的高门大户?
陆迢抚过她眼角湿润,低声安慰,“我们也会成亲,声声。”
她无需再担心这些。
秦霁偎进他怀里,分明还是委屈,却只应了声嗯。
湿润的眸光投向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陆迢下颌抵着柔软的发顶,没能看到秦霁眸中渐渐浸上的一层灰心。
陆迢先前说要取她为妻,今日果然带她去了那棵树下,原来不是戏言。
如若他是真心,那自己岂不是永远也走不掉?
她伸出细嫩的指头点了点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陆迢。”
刻意拉长的尾音里透出几分欲言又止。
陆迢缓声问,“怎么了?”
寮房外响起的一阵敲门声中断了秦霁的回答。
赵望站在外边,“爷,你要的东西到了。”
陆迢闻言松开秦霁,“等我会儿,若是困了便去睡。”
她乖巧点头,仰面对他一笑。
陆迢出去后,秦霁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刚刚亲的太久,这里还有些发麻,也不知骗到他没有。
这一次,她不可以再出差错。
*
寮房外,赵望低声回道:“大爷,魏家的船会在明日离开金陵,他们在寺里的马车加了一辆,套着的马也换成了跑起来极快的乌鬃马。”
“另外,这瓦官寺内,有两处大殿都有暗道,是前朝留下来的。如今这帮和尚偷懒下山时也会用。”
“哪两处大殿?”
“大雄宝殿和宗和殿。”
赵望走后,陆迢独自站在院中,瞥了眼对面的寮房。他清楚记得,昨日夜里,秦霁对魏氏妇说“好”。
他和魏氏妇,谁听到的才是真话?
陆迢舔了一遍下唇,樱甜的味道似还停留在舌尖。
对着秦霁,他总要小心一点。
陆迢站了许久,等风吹走那丝甜后,方才回到寮房。
秦霁仍在榻边等他,抬手支着下颌,昏昏欲睡。
她再清醒过来已经躺在了床上,陆迢背对她坐着,正在解衣。
锦袍褪下后,只剩下单层的寝衣,他抬臂时,衣下紧实的肌肉便也露了形迹。
陆迢其人,穿锦衣长衫时像个肩不能扛的矜贵文人,然而秦霁却知,衣下的他比很多人都要壮。
不是宽胖的肉壮,而是敛起的,精健的壮——他的每一块肉都很硬,咬也咬不动。
秦霁闷闷看了他一会儿,转眼时被陆迢抓个正着。
“吵醒你了?”
秦霁摇摇脑袋,“我没睡着。”
“啧。”陆迢掀被躺下,支肘看着她,“好厉害。”
“你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秦霁半张脸埋进被中,只露出一双眼,“我明日想去大雄宝殿。”
寮房内倏地静下来,落针可闻。
陆迢默了少顷,问道:“什么时候?”
“下晌。”
魏家的船,也是明日下晌走。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超出陆迢意料,让他如处梦中,直到眼下,这句话才轻轻敲碎了他的梦。
他就知道,秦霁怎么会轻易答应?
她只会想如何离开。
从来都是如此。
陆迢轻笑了声,“好。”
既然不能打消她的念头,那他便只能一次次掐断她的希望,让她心灰意冷,颓废丧气。
总有一日,秦霁会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陆迢侧过身,亲了亲她的唇角,“明日我要上值,晚些来接你回去。”
*
翌日,秦霁午时才醒,陆迢早已去了应天府。
秦霁身边只剩下绿绣。
用过午饭,不久就到了同月河约好的未时。
大雄宝殿。
正殿之中供奉三世佛,鎏金佛身,宝相庄严。来殿中参拜的香客不少,多是些衣着锦绣的富贵人家。
绿绣前去殿内的僧人面前问了普贤菩萨,那僧人抬起眼皮,目光找到站在一边的秦霁后,微微一笑。
“普贤菩萨不在此殿,施主请随我来。”
他将秦霁领到隔着两间的偏殿,站在殿外摆了个“请”的手势。
“普贤菩萨供在此处,施主请进。”
这间偏殿的香客,显见少了许多。
绿绣要跟进去时被那僧人拦住,她急喊了声“姑娘。”
秦霁回头,看到了她担忧的眼神,宽慰道:“在这儿等我,我会回来。”
绿绣眼神更加担忧,想起陆迢今早的吩咐,只得不情不愿地候到一边。
秦霁进去后,偏殿内的两三个香客都退去了一边。
月河从里间走出,见到她后释下重负,换上了笑脸,“声声,我们走吧。”
那夜虽暗,月河却也看到了陆迢的一点形貌,直觉便知这人不大简单。
她拉住秦霁的手,说道:“这间偏殿后面有一条暗道,可直通寺外。平日这些不守规矩的和尚就是从这里溜出去喝酒作乐,神不知鬼不觉,我们也可从这里出去,我的马车……”
“马车已经先一步离开了瓦官寺,在暗道出口等着。”金陵街上的一家五层高的茶馆,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照乌鬃马的脚速,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赶到渡口,他们的船也正在等人上去。”
司午低头,看着地板上斜长的阳光,又道:“照姑娘离开的时间来算,只怕再过一刻钟,就会被司正他们拦下来。”
陆迢颔首,声音不辨喜怒,“你出去吧。”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合上。
陆迢看向窗外,金乌偏西,快要落山,整座金陵城都被笼在一片漫漫金辉之中。
东岸渡口,粼粼波光之中,停着一只长长的乌帆客船,正在等人靠岸。
还要一刻钟才能等到她。
不多时,黄昏未至,便有消息传来,已将秦霁截下。
“姑娘带着帷帽,同魏夫人一起下马车时被属下们截了下来,现照大爷吩咐,请进了河边戏馆的厢房。”
“她作何反应?”
“姑娘不说话,只小闹一番,把厢房的茶盏都给砸了。”
陆迢拧眉,这不是秦霁平日的做派,这次大约要惹她生不小的气了。
“由她砸,只别叫她弄伤自己。”
“是,爷。”
陆迢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天边已经晕染出了第一朵霞云。
秦霁这次要花多久,才能冷静下来?
陆迢未弄清她的,倒是先明白了自己的耐性是多久。
夜幕由东向四方蔓延,渐渐覆满整片天,各家宅院稀稀落落地挂上了灯。
两个时辰后,一辆青蓬马车停在戏馆外。
司巳出来回道:“大爷,姑娘刚刚趴在桌上睡了。”
这点倒是合她脾气。
厢房内点了灯,站在门口便能看清桌案上伏着的人影。帷幔上的长纱一直落到腰下,遮住大片身形,却没遮住那人左右各伸了一只的腿。
她身上的湖蓝蛱蝶披风确是秦霁所穿。
可这样鄙陋的姿势,绝不是她。
怒气顷刻便从底下涌了胸口。除去这件披风,她和秦霁哪里还有相似之处?
如此截然不同的二人,竟被这帮人认错关了几个时辰?
陆迢眉心深锁,转身问道:“谁拦的人?”
司巳站了出来,“是属下。”
陆迢冷目扫他一眼,“你明日去领五十个板子,剩下的人领三十。”
在场所有护卫都吃了一惊,有的甚而瞠目抬头。
陆迢黑着脸,语气森冷,已是发怒的前兆。他一字字道:“现在去领人封住渡口,不止此处一个,还有去江省的各个口岸。都盯好了。”
一干人瞬间明白过来,齐声应道:“是。”
陆迢大步走出茶馆,面色沉得能滴出一个大明湖。
赵望刚要去问,便见他家大爷迈着阔步,身上的大氅也扔在了地上。
他快步捡起,直起身时,陆迢已经解开马车所套的鬃马。
赵望忙追上前,“爷,你去哪儿?”
马鞭高高扬起,嘶鸣声后,赵望在一片扬尘听到了陆迢冷如霜剑的声音。
“你回国公府带五十人上瓦官寺,沿路若有可疑人马,一律拦下。”
第100章 第 100 章
瓦官寺。
晚钟敲过两遍,漆黑的夜风也随着这钟声四处飘荡,所到之处似乎都能听到一声冷嘶。
绿绣提着食盒,快步进了房门,对里道:
“殿内备有给香客散寒的梅苏汤,奴婢给姑娘端了一碗。你这会儿喝碗热汤,歇一歇可好?”
秦霁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纸之上,“我不冷,你才从外面进来,自己喝了吧。”
秦霁说完,没忍住抿唇一笑。
她们现在在离大雄宝殿不远的禅房,绿绣出门前说的是去寮房看看,担心陆迢久久没来接人是找不到这里,回来后对此事倒是闭口不提,还安慰起来了。
她停笔,扭头望向窗外。
夜色铺染,入目只有一片辨不出形影的浓黑。
也不知此时,陆迢会在哪里找自己?
山下,渡口,还有水道。
每一处,他都能搜尽。
陆迢有心防着自己逃跑,就算这次能够脱离掌控,也只是一时,逃不出多远。
秦霁清楚这点,因而今日没跟月河一起走。
桌上誊抄的佛经还有最后一篇尚未抄完,她不再继续,待纸晾干后将其收入了一旁的木匣之中。
绿绣见状很好奇。
姑娘今日下晌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然后便到了这间禅房,除去一个时辰前用过素斋,她其余的时间都在案边抄写佛经。
绿绣探头问道:“姑娘可是今日在殿内受到点拨开悟了?”
“没有,不过是抄来清心祈福。”秦霁将木匣交给她,“这本经书我尚未抄完,你如今去送给净予师父,先存在佛寺里,免得带走沾染浊气。”
净予师父是今日领着秦霁去偏殿的那个僧人,瘦瘦长长的个子,一双眼也是细长,生有几分女相。
他同月河认识,也是他告知的那条暗道。
“好。”绿绣接过木匣。
*
瓦官寺外。
庙会持续两日,第三日已经散了。主道少了两边的小摊和游客,显得格外安静与空旷。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一道马嘶划破寺中静夜。
守门的僧人困意被搅,还未看清门口黑影,一阵风扫过身前,那人已经走进寺内。
陆迢未去寮房,直接闯进大雄宝殿。那里的僧人对秦霁倒有印象,战战兢兢将这位不速之客领到了西厢禅房外。
“那位施主自大雄宝殿出来后,便在此处抄写佛经,刚刚还问了是否有人来找。”
僧人始终隔着他五步远,说完见到这锦衣男子下颌轻点,方如释重负,立刻领着身侧的小沙弥转身离开。
禅房外,陆迢握了握拳。
朴无雕饰的木门,桐油窗纸里透出暖黄的光,里面的隐隐有些响动。
手按在门环之上,陆迢稍顿一回,想起刚才那僧人恓惶的脸色,将推开换成了两声轻扣。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
他来瓦官寺,不过想知道秦霁是怎么走的,可那和尚竟说——她就在这里。
秦霁真的会等他么?
心底隐秘又微弱的期许,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不断冒起又下跌,磋磨着陆迢的神经,催逼着他即刻推开这门。
他用了十成的耐性,才将自己的手从门环处移开。
寒风灌进衣襟,袖口,陆迢一动未动,只是盯着门格上被分成八块的影子。
每一块都在朝他靠近。
门闩硌一声,陆迢的心亦跟着紧了紧。
暖黄的烛光与女子面容一起映入眼帘,视线探进这间小小禅房,再无他人。
开门的绿绣一怔,“大爷?”
心内忽紧忽松的一根弦骤然断裂,陆迢将才晴霁的面色霎时阴沉下去,黑如玄铁。
他指节捏得发白,横眉厉声,“秦霁去了何处?”
绿绣被吓得不轻,立时跪在地上,可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秦霁是谁?
榴园和国公府,都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她忙乱摇头,解释道:“奴婢不知,奴婢从未见过此人!”
陆迢只以为她被秦霁收买,怒气更甚。待要俯身逼问,一道带着疑惑的柔声闯进耳中。
“大人?”
秦霁提灯立在廊下,上着一件松青提花对襟小袄,搭藕色褶间长裙。烛光一映,像枝头新开的花骨朵。
她正瞪着杏眸,怯怯看着自己。
陆迢薄唇一抿,叫绿绣退了下去。
眼下这场面让秦霁始料未及。
她适才反悔拿回木匣,同绿绣一起去送给了那个法号净予的僧人。到了大殿,秦霁将绿绣打发回来取东西,这才不在屋内。
隔得太远,秦霁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看清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面夹袍。
她走到陆迢跟前,碰了碰他的手,“大人怎么只穿这些,不冷么?”
陆迢垂眸,目光落在秦霁脸上,凭她是问是碰,都未有回应。
秦霁只好仰起脸,静默对视良久之后,抬手按在他胸口。
他未着大氅,身上的锦袍像凝了霜,直往外散着寒气。
应是吹久了冷风,秦霁听人说过,南边的风与京城的风也有不同。
秦霁指腹轻压,果然在他胸口摸出一点湿意。
在这样的湿沉之下,是急促的,有力的跳动。
她忽而想起今日下晌。
在偏殿,月河听过自己不走的原因之后,说这种男人得好好遛一遛。
所以自己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
秦霁还在回想,不防被一袭凉意给圈住。
陆迢此时才彻底从缈缈不安中解脱出来。
他虚环着她,下颌亲热地蹭了蹭她浓密发顶,紧接便听到她在他胸前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陆迢松开她,面色无喜无怒,是淡淡的温和,“回去了。”
他说的回,是回榴园。
两人走出寺庙,赵望正带着人从路那头赶来,阵仗不小。
秦霁心里重重一沉,陆迢比她想得还要谨慎。
心里重重一沉的还有赵望。
他远远瞧见秦霁,虽不明白发生什么,却非常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过来给大爷送把柄。
于是赵望利落地调了个头,把一干人带去没有人烟的山上。
秦霁望了眼那边,又抬头看向陆迢,他面不改色,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可憎。
上马车后,秦霁的困意源源冒出,她抵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没多久就被陆迢揽过去,大氅将她又围一圈。
他轻揉她的腮,脸越靠越近,“下晌在做什么?”
“抄经书。”秦霁如实答。
见陆迢又要想些什么,她忙细声补充道:“还有等你。”
男人的目光显见柔和起来,秦霁撇过脸,重新闭眼休息。
*
这次回到榴园,秦霁与陆迢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陆迢心里一直留着她说答应的那句话,原本缓缓行事的成亲礼也加快了进程。
他们之间的变化,便是远在国公府的松书也有所察觉。
年尾到了,府上事多,陆迢隔几日也回去一次。
他细心地发现,自家大爷这几次回来,戴的发冠都不一样。且穿的衣服,也更偏爱月白色——
同之前住在衡知院的那位姑娘常穿的蓝色很是相配。
这日,松书被陆迢喊进书房。他接过陆迢递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处宅院所在。
“这两日,把这间宅子买下来,不拘多少钱,叫这家人把他们添置的东西也带走。”
松书平日打理陆迢的私账,看后不解,这间宅子不论地段还是其它,都找不到什么可买之处。
且这个地方的宅子还都是老宅,最少的建了也有十余年,若为了住,怎么算都不值。
松书百思不解地应了声是。
国公府不少人都知道了陆迢要娶亲的消息,不过时间未定,永安郡主还在筹办聘礼,故而一大家人都是心照不宣。
住在榴园的秦霁尚且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她只知道,陆迢近来回得要晚一些,在她身边也不像平时那么端着,还……总是喊她的闺名。
他好像,快要信她了。
下晌,秦霁睡醒后,绿绣告诉她,陆迢派来的马车正停在榴园外。
“大爷说姑娘的首饰许久没换过了,特派了车马接姑娘去明玉阁挑些新的。”
绿绣说起明玉阁这几个字,语气中又是高兴,又是歆羡。
“明玉阁虽然不大,可里面的东西都是极好,一天只接一位客,寻常人家便是有钱也买不到里面的东西。”
秦霁梳着发,等她说完,也应和似的笑了一下。
马车在明玉阁外停下,秦霁进去选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天色大不如先前,乌沉沉像是要下雨。
绿绣摇着她的胳膊往旁边茶馆二楼一指,“姑娘快看,是大爷在等您。”
秦霁抬头,陆迢果然站在窗口望着她笑,口型说了个“上来”
秦霁眨巴着眼,看了半晌后摇摇脑袋,装作没听懂。
待那人离开窗边后,她撇过脸,才要移步,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小哥。”
这个声音,秦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过。
语气还是同记忆里一样亲昵。
秦霁折过身,梅娘已走到面前。
她的穿着比起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深青棉袍,头发是用布巾包的最简单的妇人发髻。
梅娘浑身上下别无它饰,只发间簪着一根发旧的银簪。两个耳朵也无坠饰,只留下空落落两个洞,像是谁的眼珠嵌在了里面。
唯一未曾变的,是她脸上的笑,
梅娘热络打招呼,“果然是你,我打对面经过,还只当是哪个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见到你,又觉着比那些夫人小姐更贵重了。”
秦霁对着她这张笑脸,没能找出半句要说的话。
梅娘到底是梅娘,见她要走,直接挽住了秦霁的手往一边的茶馆走,“今日真是巧极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还能再见,我请你喝杯茶吧。”
“你是什么人,放开我们姑娘!”绿绣过来挡她,被梅娘屈肘暗暗顶开,“小丫头,我同你主子是旧相识,一起喝杯茶而已。”
秦霁眼神示意绿绣不要担心,跟着过来。一面回过头来看梅娘,气到好笑,“我与你是什么旧相识?现在松开我还算你识相。”
梅娘没松,天上下起细雨,她索性真将秦霁带到了旁边的茶馆,寻了间一楼的厢房。
一坐下,她脸上的笑便添了冷色,配着那双狐狸眼,看上去阴恻恻的。
“小姑娘,我知道你现在正得知府大人的宠,可你也不能喝完水把我这个挖井人给忘个干净。”
“当初在沉鱼阁,是我暗示你那里有一条路。成花夜那晚,亦是我给玉梅的水里下了东西,否则哪有你进那间房的机会?你不该好好谢我?”
“嗯,我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秦霁好奇地看着她,“那你想找我要什么呢?”
梅娘道:“八百两银子,银票也行。”
孩子已经几日未曾用药,这病再也不能拖了。梅娘唯一能想到有办法救自己的人便是秦霁。几日前有相识的人见过她来此,是以梅娘这几日一直在这条街等她。
“八百两倒也不多。”秦霁慢声答,在看见梅娘眼中渐渐腾起的光亮后,她又说道:“但是我一文也不会给你。”
秦霁的语气极尽刻薄,刻薄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面前的梅娘,分明是她将自己害到醉春楼,到现在连离开金陵都是难上加难。
可她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自己面前,以恩人自居。
简直荒谬。
梅娘脸色变了变,拦在她身前,满是威胁的口吻。
“禾雨,你别不识好歹,若是不拿钱来,我就把你身份有异的事情告诉知府大人。”
她们在京城南下的船上遇见,这样一个伶俐标志的小姑娘女扮男装,独身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为投奔亲戚,她的身份定然有鬼。
秦霁绕开她,全不在意,“你想去就去。”
梅娘见她是真的不在乎,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神色,等秦霁真的要打开门,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力抱住她的脚踝。
“算我求你,你是个好人,我孩子快要没命了,你借我一点钱,救救他好不好?我做牛做马都会还你的。”
秦霁停下来,侧身看着她。
“梅娘,你只知道心疼你的孩子,可那些被你卖进去的女孩怎么算,她们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便说我,你凭什么以为我现在该谢你?”
自己要谢她什么呢?谢她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能够当上陆迢的外室,博得他的“宠爱”?
这些天,她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逼自己多和陆迢说话,多和陆迢亲近,好让他不要起疑心。
难道这样也算很好么?
秦霁将这些话埋进心底,她俯下身子,一个一个掰开梅娘的指头,“我不会帮你。”
她刚说完这句,身后的房门便被人推了开。
陆迢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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