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翌日清晨,陆迢先醒,洗漱完回到客房,把床上的秦霁从被子里面挖了出来。
陆迢伸手覆在她额上,几息过后才确认——
同昨夜一般烫。
白皙清透的脸上晕着两团酡红,她睡得却还是很沉,绵缓呼吸里也带着沉沉的困意。
这两日里,秦霁有两夜一日都在睡。
陆迢捏了捏她的脸,便见秀眉轻蹙一瞬,人仍没睁眼。
这药性于她而言还是大了些。
不止一些。
秦霁这回一睡便睡到了中午,乍然看见站在床边的司未,懵了好半晌才想起是谁。
司未探了探她的额头,“姑娘,你还晕么?”
“不晕。”秦霁揉揉眼,“就是很困。”
她慢慢吞吞洗漱完,清醒了少许。因而在用过午饭,司未又端来一碗药时,并没立即去接。
日光明晃晃从窗边洒进来,映在那双清透的黑眸之中,很有审视的意味。
司未不由心虚起来,前几回的药里确实……确实加了些药方上没有的东西。
是辛葵。
辛葵性温,服之生热,虽能解风寒之症,但也会生出别的症候。
神思不专,头脑昏沉,像姑娘这种的,还多了个嗜睡。
可那都是大爷叫放的,与她无关。如今这碗是真没有了,只是一碗普通的,能解伤寒的药。
司未讪笑,又递了一遍,秦霁仍是不接,望向她的目光里充满怀疑。
她无可奈何道:“那我喝给姑娘看一遍。”
秦霁默默望着她。
司未弯肘收回碗,嘴唇还没碰到碗沿,冲人的苦味一股脑先涌进鼻腔。
她瞬时皱紧眉头,正为难着,隔间陆迢的咳嗽声穿过薄薄的舱壁传了过来。
司未立马改口道:“那我去送给三爷喝?”
她提高声音,有意要给隔间也听到,“三爷总跟姑娘在一起,不注意着些,过了病气可不好。”
秦霁用力点头。
司未出了门,听到她顺利送完药,秦霁站起来,蹑手蹑脚停到了隔间客房的门外,半掩着身子探头往里看。
陆迢正坐在棋桌旁,药碗放在一边。
他落完子,便端起了药碗。
一口喝尽。
秦霁看得清楚,心中疑虑被打消。
或许真是困了,秦霁想着,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余光瞥见门边的人影离开,陆迢才拢起眉心,起身去倒了杯茶。
这药还真苦。
怎么她每次喝都是不声不响?
这两天都是晴日,客船慢悠悠驶在河道上,时间成了船下的水,随着日夜不停的摇浆声淌了过去。
秦霁正是被拍船桨的声音给吵醒,她回房没多久又撑不住睡了,这会儿醒的却正是时候。
才推开床边的小窗,澄黄的余晖便投了进来。
她赶上了黄昏。
秦霁还没见过水上的黄昏,从京城南下的船上,她镇日惶惶不安,根本无心去赏景,此时却能腾出这个闲心。
窗外,天边云蒸霞蔚,一片晴空中见不到一点蓝。垂眼往下,水中倒映着的是粼粼霞光,金乌在波浪上浮动,好像掉进了另一片天。
陆迢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她半坐在床上,手搭着窗沿往外看的情景。
“在看什么?”
“夕阳。”秦霁心情尚可,说话时不自觉翘起唇角。
陆迢关上门,他上床时,秦霁自觉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半窗边赏景的好位置。
陆迢便坐在她旁边,将就着望向窗外。
他自幼便生活在金陵这片水乡,这些景都是从小看到大的,并不觉稀奇,不像她。陆迢的目光收回来,落到了她的脸上。
秦霁很快便察觉到了,她实在迟钝,这会儿才想通方才听到的“嘎吱”声因何而起。
他关了门。
手从窗沿落下来,才撑在床上,还未来得及想出借口,陆迢先说了话。
他偏首问她,“涂药了么?”
秦霁一懵,随即指了指一边桌上的药碗,“刚刚喝完。”
“不是这个。”陆迢伸手摸她的额,烧已经退了下去。“我帮你涂。”
这种事上,少有秦霁选择的机会。
陆迢将她抱到自己身上,一只长臂环住她的前腰,提起堆在腰间的繁复裙摆,另只手则往下去,给她涂药。
他指端裹了一层白色药膏,初初探入,那凉意便惹得秦霁打了个激灵,后颈变得僵直。
才一个指头,就被一腔柔软紧紧裹住。
陆迢偏过脸,唇掠过她发烫的耳, “上药怎么也怕?”
男人的语气一本正经,然而动作却全非如此。
凉腻的药膏早被抹了个干净,指腹在紧裹中绕着圈,一遍一遍,往柔软深处推进。
他的指腹粗粝,上面有一层薄茧,每一厘的移动,都能在身内蹭出烫人的温度,几乎要将秦霁烧化。
秦霁垂下眸,湖蓝的云锦裙面在床上铺开,一阵风吹进,裙面如生波纹,浮漾着流动。
不是风吹。
裙摆下,脚趾紧紧蜷成一团。秦霁忍着快要溢出喉间的轻哼,没力气地推推他拦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你涂好了么?”
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尾音有轻微的颤。
谁在给她涂药?
下颌靠上她的薄肩,指腹在一片潮热中捻动,尚未觉湿腻。
他闷出一口气,鼻尖碰碰她的颈窝,喑哑道:“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
窗外,燥热的霞云落在水面,一片一片,浪花翻动时带起滚烫的温度。
凉腻的药膏渐渐化开,融成水,淅淅往外流。
指尖已经变得潮湿粘腻,靠在他胸前的人亦是酣眼迷离。
身下骤然一空,秦霁尚未缓过神,好一会儿才转向他。
她轻轻咬着下唇,杏眸含着盈盈春水,呼吸都是轻微的不稳。
小模样瞧着还挺委屈。
陆迢低下脸,缓缓朝她压近,还隔着寸余的距离,便看见小姑娘闭上了眼,呼吸也屏了起来。
他在她腮边啄了一口。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涂好了。”
秦霁才闭上的眼又睁了开。
她望着他,这回真有了一点委屈,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偏唇又紧紧抿着,不肯说一个字。
没好。
小姑娘一双杏眸朝他望了过来,里面水光潋滟,好像要把人溺进去。
陆迢捧起她的脸,明知故问,“怎么了?”
他不戳破,要秦霁亲口说出来。
她的感激和依赖都飘忽不定,来得莫名,走的也奇怪。这些太虚也太空,唯有身体的欲望真实可控。
以后不知还有多久,他们之间,总要有些真的东西用以维系。
陆迢捏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带上,眸光沉沉,声音也沉沉。
“想做什么?”
秦霁缩了缩手,手腕被他圈着,没能收回。
她的眸一落下,便看见了陆迢浮凸的喉结,在轻轻滚动。目光被烫到一遍,又往上移,便看见了阒黑深邃的一双丹凤眼。
他现在没带面具,这副容貌是英朗好看的。
想做什么?
秦霁拨了拨他的腰带,并不算紧。
其实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又能忍住了。那些隐秘的欲.念,再等一等就会消散。
可是——
为什么要忍?
她记得偶尔有过的欢愉,很舒服。
既然陆迢能从她身上得到,那她为什么不在他这里拿回一点?
秦霁碰了一下他的腰带,轻轻说道:“想——”
风来水面,月到天心。
一浪一浪的水停歇了下来,轻拍在舱壁,留下一道道湿痕。月光从窗中洒进,落在光洁的玉臂上。
陆迢瞥过去,把她的手塞回被中。
两道目光不经意在月下相接,秦霁默默移开眼。
她堕落了。
稍时,陆迢点亮了房中的烛,偏头问她,“吃什么?”
秦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药。”
陆迢拧起眉,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
不多时,他便端着食盘重新进了屋。
今夜月光明亮,繁星点点,照的这间客房也如白昼。
床铺上的被子已经铺的齐整,一封弄皱了的纸放在最上。那是司未先前寄来的密信,陆迢移目,秦霁正坐在桌边,像是在等他。
那封密信,上面虽未提及名姓,可光凭李知州,京城这两处,想必她便能圈出一处。
陆迢敛了眸色,走过去,将一碗粥送到她面前。
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则更为安静。
秦霁在这一片安静里细细喝着粥。这碗粥里不只是米,还有蟹肉和莲子。
小段的蟹肉在米粥中很有一番鲜美,配上鲜甜的嫩莲子,尝起来并不见腻,唇齿间似乎都留有荷叶的香气。
很好喝。
她放下碗时弯了弯眼,陆迢垂眸,捏着调羹拨动底下的粥,寻出一颗莲子吞了下去。
翌日,天才濛濛亮,陆迢已经醒了过来。
下午便要在济州码头靠岸,船开得快上了许多。
他偏过头,一旁的秦霁还闭着眼,睡得恬静。
昨夜那封信她没看。
忽然想起和她初见时的情形。
寒冬未尽,白色斗篷掉在半化的雪上,她只穿着一条水色的襦裙,极为刻意地扑在李去疾怀里,一声声喊着“三哥哥”。
陆迢撩开挡在她脸上的散乱发丝,时隔数月,原来当时一面竟被记得如此清晰。
三哥哥?
好亲切。
陆迢知道她父亲本也姓李,只是陇西李家那么多男丁,她能喊出多少哥哥来?
他在她腮边咬了一口,又想起那日李去疾要去安善坊,路过御史府外,在梯子下接着她的那个禁卫军里的人。
二人想必也认识。
这一想便停不下来,接二连三的人影浮现在陆迢脑海。
还有给她送大氅和银两的冤大头,那个为了她把人踢到河里的清河县主。
便是分派到各地的通缉令,她秦霁的这张都能出现这样一副全然对不上的画像。
这回是礼部尚书的女儿。
陆迢此刻才发现,围在她身边的人,竟有这样多。
他何尝不是?
第072章 第 72 章
船停靠在济州渡口时,天色已经不早。
将要下船,出房门前,陆迢拿出了帷帽给秦霁戴上。
“方才说的都记住了?”
秦霁点点头,他仍不动。
两人隔了层白纱对视,秦霁先垂下眸,低声道:“三爷。”
这才走了出来。
陆迢先时说了遍两人此行的身份,他叫孙谦,江省人,现来赴任济州的通判。
而她则是他在金陵买的小妾,仍是姓禾。
两人到了岸上,陆迢看一眼渐昏暗的天色,并未去州衙领职,而是同秦霁先到了客栈落脚。
定的是上好的厢房。
入夜,秦霁洗沐完,便见陆迢身穿寝衣半靠在榻边。她一顿步,去了另边椅子上坐着,歪着头绞起了湿发。
自打她得了风寒,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就连在船上这两日也不甚清醒。
刚刚沐在水里的时候,秦霁才忽然疑惑不解,她怎么又给陆迢当了外室?
简直像在做梦。
可惜并不是好梦。
她想得出了神,手上动作越来越慢,同样一绺头发被蜕巾擦出了卷毛也没发现。
一道黑影覆到身前,秦霁恍然抬起头,一张蜕巾迎面盖了下来。
她顿了顿,喊道:“三爷?”
“好好擦。”陆迢取下她手中半湿的蜕巾,幽幽说道。
等秦霁把头发擦干,灯架上的烛火已经矮了大半截。
时辰已经不早。
陆迢还半靠在榻边,手里拿着几张暗卫一早便送来的图纸。见到她起身,他便往自己身旁拍了拍。
“过来。”
秦霁刚坐下,那几张纸便到了她手里。
是宅院的图纸,不仅画了宅院里面,每一张旁边还留有小字做的标注。
在哪条街,是闹或静,周边有何大户……涉及到此类都写的极为详尽。
“我们要在这里住段时日,这几座宅子你选一座。”陆迢揽上她的腰,将人收在自己怀里,闻了闻她发间淡淡的木樨花香。
秦霁看的倒也仔细,先是图,再是字。翻到最后一张纸,还未偏头,陆迢便抬手按住写有小字的地方,将这张图纸抽出。
“此间不好,到剩下的里面选。”
他手里那张图,画的是留安街的宅子,京城新来的李知州便住在那附近,几步路便能拜谒一番。
无论这两人认不认识,陆迢都不会叫秦霁知道。
他不喜欢麻烦。
譬如她刚刚走神,难不成是在想什么好事?
秦霁无可无不可,在剩下的几张图里选出了一张递给他。“这里好么?”
是风来园的图纸。
风来园在明月桥附近,不远便有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市,不清静,却也不喧闹。
陆迢不必看都能记得这些。
他还记得,这座宅子的院墙最矮。
陆迢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的紧了些, “好。”
*
翌日,济州州衙,签押房。
房里只有一扇小窗,光透不进来,里面很是昏暗。
左侧等人的漆木桌面落满了灰,不知给谁端的茶盏还放在这上面,里面的水没动过,几片茶叶已沉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太暗了的缘故,连带这静置的茶水也泛着暗黄。
忽地,外面传来一声笑,桌上的茶水跟着微微震动起来。
先前满脸不耐的书吏去而复返,进门已是一脸的谄媚,他走到陆迢跟前,双手送还先前的告身和委任状。
“原来是孙通判,叫您久等了。”
这书吏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唇边两撇八字胡,笑起来鼻子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小而圆的一双眼珠却透着一股藏不住的精明。
杨六手上一轻,随即捏着袖子要去擦桌,不忘朝外喊道:“来人,给孙大人看茶。”
忽地慇勤起来。
陆迢起了身,面上含笑,“茶是不必了,孙某不过一届小官,怎么敢劳烦各位一趟趟跑。”
六品的通判的确不算入流的大官,可在州衙上份量可不小,何况还是对着这么一个品级都没有的差役。
他这句话实在自谦地过了头,杨六听后眼睛一转,把陆迢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道果然是买官买来的,人情这方面还算练达。
袖子停在桌面恰恰一厘的距离,他又收回来,没沾到一点灰尘,脸上的笑又真切了几分。
“瞧您说的,的确不是我们有意耽搁,这些月来州衙里堆积了不少的公事,前些日子知州大人到了任上,可不得紧抓着点?
他去邯县前再三吩咐,叫小的们做事务必样样在案,留下痕迹,否则便有的追究。因而这回耽误了好些功夫。”
陆迢朝他瞥过去,杨六已经合上嘴,眼中留笑。
隔日,陆迢休沐,也是定的这天搬出客栈。
他还找了牙人先去看宅子。
秦霁早就在纸上看过一遍,这回跟着出来只留在马车上,司未跟她同乘一车,也没下去过。
陆迢则跟牙人一起乘的另辆马车,每到一处正在外赁的宅子,他便要同那牙人下去走一遭,边上还跟着个差役打扮的中年男子。
他们边走边聊,不时还响起一阵笑声。
这一程实在花了太久,司未耐不住性子,马车停下时掀起车帘往外看,不忘同秦霁小声嘀咕。
“三爷还真是来选宅子的,明明这儿早就有咱们的人,何必托这种人来办?”
秦霁顺着司未不满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了先前便跟在陆迢身旁的差役。
个头偏矮,黑黄肤色。
这人身上的皂衣像是穿了多年,好几处都勾了丝,泛黄泛旧。乍一眼只觉他打扮贫苦,可细瞧去,这人皂衣领口露出来的里衫,却是簇新的丝绸布料。
陆迢此刻正在朝他道谢,司未听见很是不满,把嘴撅得老高。
“这还用得着谢他?他找的这家牙行,先前带咱们去的都是什么宅子,要么远,要么贵。好不容易才找着这里,添完一通麻烦三爷竟然还给他赏钱是什么道理。”
秦霁双手托起腮,轻声回道:“不是赏钱。”
是寻个名目打点。
在地方衙门,官员会跟着朝廷的任命来了又走,常有换动,可衙门里办差的差役却不会。
少谙刀笔晚尤工,旧贯新条问咯通。*
差役们在衙门里呆了多年,对衙里一应事务内情和惯例都再清楚不过,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爹爹给她讲过这些。
司未气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又点头应道:“嗯,三爷真要给赏钱,才不止这点。”
秦霁没听她说的什么,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离那差役不远的陆迢。
一下船,他说话便换上了江省口音,现下也没变。
顶着那张完全不同的脸,用着外省口音同一旁的差役和牙人叙话,问及当地风俗习惯地的模样全然就是一个外乡人。
甚至他吩咐赵望给钱时,脸上还摆着驾轻就熟的笑,叫收钱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卑微。
言谈举止之间都透出一副老练稳重的蠹虫做派,丝毫不见违和,似乎这人本性就是如此,
秦霁从不知,他还有这般长袖善舞的一面。
这样的人,城府该有多深?
她后背涌起一股凉意,攥着裙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风来园的租契立好,这一帮人也终于得以打发走。
陆迢看着他们乌油油的脑袋左右晃荡,如同黑蚁,口器举着偷来的糖块,各自钻入一条条看不到尾的巷道。
他背过身,脸色阴恻恻地沉了下来。
行至听雨堂前,陆迢脚步倏忽顿住,想起前次马车上秦霁一直偏着头看坐垫,心头又是一堵。
他攒着眉,移步去了偏房。
才推开门,便发现要躲的人恰也在此处。
秦霁穿着鹅黄软绫花间裙,宽袖用襻膊绑起,提了笔正在一面空着的屏风上作画。
下马车的时候,她发现陆迢跟那差役说话时抿了一下唇角,那是心情不好的征兆。
秦霁猜的出他因何不高兴,可叫她去宽慰,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自己心中也乱得很,因而一进院子便来了离主房最远的这间偏房。
听见有人进门,她也没回头,毫尖稳稳落在纸屏上。
大约是司未,她只同她说了自己在这儿。
半抹斜辉从窗边透进,陆迢懒得再走,到榻边坐了下来。
他见过她写字,却还没见过她作画。明明都提着笔,却能分出两副不同的模样,秦霁画画时,手腕要更松,落笔旋停亦是柔缓之势。
今日的黄昏流逝在她笔下,陆迢的烦躁与不耐,亦随着她笔尖的墨渍,一同淌干在纸屏之上。
残阳渐渐隐去,梧桐婆娑又掉了两片叶下来。
且青接到信,匆匆回到刑房之外,稍稍侧耳,里面瘆人的惨叫声已经停下。
他拢袖等在外面,不多时,又有两片桐叶坠下,穿着青袍白鹇补子官服的男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且青拾步跟在他身后,道:“主人,两边都有信来了。”
“直说。”
且青一顿,在心里排了遍顺序,道:“济州新来的通判,应是有意结交里面那帮差役。才两日,已经打点了不少。”
“嗯。”
男人不甚在意,皂青靴踩过飘进廊下的梧桐叶,发出吱呀的响声。
该说第二件了,且青闭了闭目,道:“您要找的人,仍是没有消息。”
吱呀的响声停了下来,且青的话却没停。
他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主人,咱们这一趟带来的人手本也不多,这么些天也不见一点动静,是否要把那些人收回来了?”
济州哪里是好混的地方,他们去州衙的第一日,便见识了那些差役的德行。做了好些混事,为首的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背后的靠山定然来头不小。
他们此刻又因着一桩要案被困留在此,底下若是没人,等他们回到济州,不知要面对何等情形。
且青实在想不通,为何主人要浪费这些人力和时间去找一个下落不明之人。他跟了他这么些年,分明未见他和谁相熟过。
没听见回音,且青继续开口劝:“主人——”
还未说到正经,前面的人便抬手止住了他。
“再找找吧。”李思言望一眼渐黑的天色,又迈了步。
第073章 第 73 章
夜幕落下前,秦霁画完了最后一笔。
纸屏上,笔墨洇染出来的既不是山,也不是水。
而是人。
秦霁站在纸屏前,望着里面的人,呆呆站了好一会儿。
他的戏做的这么好,商晚一事,当真与他全无关系么?
听见身后脚步靠近,她忽地想起司未还在这儿。侧过身,把画让给她看,“你看像不像?”
她说话时圆润的眼尾稍弯,带了一点狡黠的笑意。
陆迢看过去,纸屏上画的共有三人,所涂的笔墨虽少,但形和神都与其对应的本人极为相似。
尤其是最中间那张脸。
与他现在所戴的假面简直一模一样,就连笑时眼角出现的细沟都被她画了出来。
陆迢仿佛又置身于今日那令人生厌的场面之中。
眸光落向一旁的始作俑者,她还算自觉,已经垂了头,视线盯着地板。
他捏起她小巧的下颌,“成心的?”
画这么一幅出来膈应人。
男人的眸光幽幽盯着自己,秦霁更加心虚了,“我……”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还没想好说辞,外面风吹进来,她一冷,猝然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陆迢一个也没能躲开。
尽管他闭着眼,也不难看出冷然的面色。
秦霁知道这人素来爱洁,顿时头皮发麻,忙伸手替他去擦,口中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她实在着急,忘记自己才画完画,柔嫩指腹上沾有各色的染料,这会儿轻轻一拭,便呈在他的脸上。
秦霁发现时已经晚了,还没来得及补救,司未又到了偏房门口。
已经是用晚饭的时辰,她是过来喊秦霁的,然而还未跨进门槛,便看见里面一张花脸的……大爷?
司未“嗤”的一声乐了出来,脸上一触即发的大笑很快又在陆迢一个眼神下憋了回去。
“哈——吭咳咳咳,三爷,厨里的菜做好了。”她闻冷眼而知嫌意,快速说完后消失在门口。
听脚步声像是用的跑。
房内又只剩下两人,陆迢拿下秦霁的手,掰开她虚握的拳头,粉白掌心上红一点,黑一点,花成了一小片。
这颜色在他脸上留的只怕也不少。
他脸色沉沉,声音也沉沉,“秦霁。”
这人语气很不好,秦霁手腕被他握着,两只掌心朝上,刚开口想要辩解两句,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她这回用手捂住了脸,头直接撞上男人胸前。
陆迢些微的怒气和不满接二连三被她的喷嚏给打断,找她算账的心思一时歇了下来。
他拍拍她鸦黑的发顶,冷着声,“风寒还没好?”
“好了。”秦霁不敢抬头。
陆迢不应,掀起她颈侧的头发,在那儿吹了口气,随即又听见一个喷嚏。
夜里临睡前,陆迢端着一碗汤药递给秦霁。
她先是一怔,明白是自己撒谎被识破后,悄悄红了耳根。
像个偶尔做一回坏事,还倒霉被抓包的乖小孩。
她很有趣。
陆迢捏捏她的耳垂,唇边不自觉噙起一抹笑。
吹了灯,秦霁躺在床榻里侧,怎么也睡不着。
半晌过后,她小声道:“今晚喝的药,好像和我在船上喝的不一样。”
“是么?”陆迢也没睡,侧对着秦霁,卷起落在她肩畔的两缕发,在指间轻捻。
他既不解释,也不驳回,这样问回来,反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当真……是不知情么?
秦霁苦苦想着,忽而一道黑影迎面压下。
陆迢揽过她的后颈,印着两片温软的唇瓣吻了下去。
舌尖熟练的撬开小姑娘的贝齿,往里探寻一遍后,纠缠着她的软舌,轻轻吮舔起来。
她很软,爱干净,闻起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就连快要喘不上气时,急促的呼吸也很好听。
陆迢吻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按在她后颈的手,肯定了秦霁先前的说法。
“的确不一样。”
秦霁只当被啃了,一边擦嘴,一边侧耳认真听他说话。
陆迢舔了舔湿润的唇角,好似捕猎的兽,阒黑的瞳仁在昏夜里闪出一点暗光。
“声声好甜。”
秦霁心口一跳。
*
一连几日,秦霁都没再好好和陆迢说过话。
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他变忙了起来。
这人不止白日在衙署,一日三餐也都在外面解决,夜里又能在书房磨上许久,回房时秦霁早就歇下。
两人互不打扰,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那句“声声”好像只是秦霁一时听错,没再从他嘴里听到过。
七月十七,中元节刚刚过去。
秦霁在灯架边站了会儿,一口气吹灭了上面的烛火。
她不等。
书房。
赵望递上今日传来的消息,道:“三爷,咱们的人太少,找不出太细。”
他说的,是近日的几起案子。
这几日,济州城里发生了好几起人口走失案,走失的都是十余岁的男孩。
来报案的都是妇人,她们或是走失男孩的母亲,或是走失男孩的婶娘。来时无不涕泪涟涟,焦急不安。
可奇怪的是,这些妇人报过一次案回去之后,无一例外都不肯再来官府。陆迢派人去探问,那些妇人已变得讳莫如深,绝不肯再提此事。
坊间甚而起了传言,这些男孩是中元节被小鬼给带走了。
衙门里那些差役尤为爱传,聚在一起便要说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叫底下百姓越发惶恐不安,有的人还专门领着孩子去庙里拜地藏王菩萨。
这样荒谬的说辞,传着传着,竟然要以假成真起来。
陆迢看完信,转起了手里的白玉扳指。
可不就是人少?
处处都得绕圈子,不痛快极了。
“不找。”陆迢撂下信,“叫司丑司卯他们几个,把余下那几户带着儿子的寡母给看好。”
“是。”
赵望领了吩咐出门,院中已经黑漆漆一片。尤其是靠近主房那边,黑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不禁替自家大爷长叹一口气,提步往外走去。
陆迢在书房又坐了许久,关窗时看见一片黑寂的听雨堂,两道剑眉拢起。
今日歇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
她这是起疑,还是置气?
陆迢回到房中后得出答案。
秦霁是困了。
第074章 第 74 章
初升的秋阳从窗边缝隙爬了进来,渐渐伸展到将将停歇晃动的床脚。
陆迢替秦霁盖好被子,见她眼睛还失神睁着,桃染腮畔,粉面含春。
脸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亲,意犹未尽。
他的声音有些哑,“再睡会儿,晚上带你出去。”
秦霁的脸上还透着红晕,不想再同他说话,胡乱点点头,缩进被子里面。
她转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陆迢这日回来的比平时要早,秦霁尚未用饭,正在四角亭子里坐着。
她望着一边的院墙,这几日总有人在这儿修葺,一眨眼已经要比刚住进来时高出许多。
另外几面院墙也是如此。
脸上本是灰心一片,忽然见到来人,她又振作起来,眼睛弯了弯,“三爷。”
“走了。”
*
中元节刚过,街上还很热闹。
街道两边列满了小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河灯,傩面,绒花,糖人……吃喝玩乐样样齐全,人群在这儿动的都要慢上许多。
街上灯火灿灿,行人游客繁多,陆迢带着秦霁在路口便下了马车。
还未至一半,秦霁便不愿往前再迈腿。
陆迢跟着她停下,瞥一眼前面密集的人群,眉心稍拢,“这几日中元节,只留了几条街开夜市,人便挤到了一处。”
他解释完又看向秦霁。
她的目光已经被一边小摊上的傩面给吸引了过去。
货架顶上挂了两个灯笼,照着铺在红绸布上的各种傩面,兽角的,猪鼻的,每一个都是奇形怪状。
摊贩是个中年男人,见两人似是有意要买,笑问道:“夫人可是不好选?可巧我这儿还留有个压箱底的。”
他脱口而出的“夫人”二字将秦霁砸了个头疼脑胀,浅笑僵停在唇角。
偏偏这夜黑,叫这平时很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摊贩没能看出。
他自顾自揭开最上面的一层绸布,露出了一青一白两个兽人傩面,有些得意的朝两人介绍道:
“祝萤和幽照,这两只神兽恰是一对。我原想着要是把它们拆开了,还不如不卖。今日可巧碰见你们夫妇,小夫人若是喜欢——”
“我不喜欢。”秦霁打断了他。
她不是爱生气的性子,偶尔不高兴一回,表现的也很不明显。
不过是说话快了一些,声音压低了一些。
陆迢垂眼看着秦霁。
哦,还会抿唇。
周围人声喧阗,摊贩注意不到这些,只以为秦霁是不喜欢那对傩面的样式,继续指着其余傩面,“那您再看看这些,都是新的。”
“我不要了。”秦霁想走,才抬腿,便被陆迢拉着手腕站回了原处。
他道:“等等。”
陆迢停在小摊前,视线扫过一列列傩面,最终挑出一张长有獠牙的青兽傩面,扔银子买了下来。
秦霁心头的无名火烧的更旺了一些。
那是她方才想要买的。
陆迢转过来时恰巧捕捉到她脸上的一点不满,一时没忍住,扬起了唇角。
她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团棉花,不过是从里面炸了些细细的丝出来。
他掰过秦霁的肩,把青面獠牙的面具给她戴了上去。
傩面两边垂着长长的细绳,陆迢很有耐心,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细绳在他指间缠缠绕绕,成了一个结,围在秦霁身上。
事毕,秦霁已经戴上了凶神恶煞的兽面,孔洞中露出的一双乌瞳虽还是绵绵柔柔,但远看已经差不多有了个样子。
陆迢的笑意从唇角延伸到了眸中,他轻挠她的下巴颏,“这才像生气。”
秦霁道:“我没生气。”
陆迢不跟她作对,颔首,“嗯。”
她只是不高兴而已。
至于为何不高兴,他现在不打算想。
陆迢牵起秦霁的手,“去不去看河灯?”
这人口中虽在问,手上已经在拉着她走了,秦霁只得往前。
摊贩高高兴兴送客,“二位慢走,祝你们恩——”
他说到一半,被突然转头望着自己的青面獠牙兽给猛地吓住,一堆好话也卡在喉中没了后音。
秦霁回过头,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好像真的管用。
看河灯的地方不远,是城中一条小河,这儿的人影比起街上要少,秦霁细瞧了一眼,好些都是年轻男女。
今夜明月夜,水面载着月光宛若流缎,大大小小的花灯浮飘在上,映出游影缈缈。
陆迢松开秦霁的手,眼神在远处落了一回,问她:“你想不想放河灯?那儿有卖,边上还有卖月影花的摊子。”
秦霁闻言一怔,随即便摇了头。
放河灯是为了悼念逝者,秦霁家里却从来不兴这个。
她爹爹说过,河里的花灯太多,会挤着娘亲,她不但找不到他们,还要白着急一趟。
秦霁又认真地回答了一遍,“不放。”
她说着,把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这里人多,还是不要吓到什么才好。
“那我放一盏。”陆迢折身,接过了赵望不知何时买来的花灯。
两人走到河边,陆迢撩开青袍单膝蹲了下去,掌心牢牢托着花灯。
一行一动都是秦霁少见的郑重,可他眉宇间却并无凝重之色,反是一派坦荡自然。
秦霁的疑惑冒了出来。
当初永安郡主外嫁到金陵魏国公府一事在京城轰动许久,二十余年过去,到秦霁及笄的时候还能听到风声。
秦霁记得,风声里魏国公府除却早逝的那位老太爷,没有少哪位长辈。
那陆迢今夜悼念的人——是谁?
“过来。”陆迢双手托着花灯,冷不防喊了一声。
秦霁回过神,走到他面前。
陆迢朝她倾了倾花灯,露出中间矮矮一截烛身,示意还没点燃。“帮我点它。”
他仰着面,素日总浸了抹暗色的黑眸,此刻正映着细碎皎洁的月光。
秦霁在陆迢旁边蹲下,听着他的话在他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花灯。
陆迢将花灯放入河中,手掌半浸入水中,轻推灯底,清晰念道:“秦霁。”
秦霁歪头看他,“嗯?”
陆迢一笑,用干着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去买花吧。”
晚上买花?
这是他提的第二次了,秦霁应了声“好”
刚刚放下的花灯顺着水流远去,秦霁没有回头。
若是回了头,便能看到赵望脸上异样的神情,足以印证她的疑惑不是多想。
陆迢所指的鲜花摊离这里并不远,如今虽是晚上,因着河灯的缘故,不少男男女女仍要从这儿经过,卖花也还有生意可做。
他们将将走近,花摊上的妇人立时挤出笑,热络招揽。
“二位来看看花吧,我这儿的花多着呢,都还新鲜,买回去再放个三四天也不成问题。”
现下这儿人少,陆迢抬手揽住秦霁的腰,“选选吧,都买了也无妨。”
都买?
秦霁还在想这话,对面的妇人脸上笑纹已经多出了两道。
她笑吟吟望向秦霁,此刻只把她当作财神,眼睛都放了光。
“小娘子的官人都应了,可不要再轻易饶了他。像娘子这样漂亮的人儿,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倒把这摊上的花都比下去了,簪哪朵只怕都衬不出你的颜色,要轮着番换才好。”
妇人夸完秦霁,也没落下陆迢。
“像大官人这样疼人又大方的夫君也是少见。现在的男人,别说买花,你叫他去买个馒头都费劲,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陆迢余光瞥见秦霁微抿的唇角,笑着放了两锭银元宝在那桌上,“或许是我的也说不定。”
妇人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抬头看向陆迢,视线不经意触及他身后,短短一瞬便露出了惶恐的神色。
陆迢挑眉,“老板?”
他唤了一声,妇人没有反应。
陆迢顺着她惶恐的视线转向自己的身后,看清墙角欲走的那两道人影后,打起了招呼。
“杨衙役,怎么在这里碰上了。”
他走过去同他们寒暄起来,几句过后,陆迢便开口邀他们去酒楼吃酒。
这是这几日的惯例了,不是酒楼也是别的地方,反正钱都是陆迢出。
杨六这几日收了陆迢不少好处,在一帮差役面前扎扎实实地充了一回大哥,因而对着陆迢时也变得分外客气。
他摸着后脑勺,手指已经焦躁地抠进了头皮,嘴上的推辞仍是委婉,“我们倒是没什么,但这一定是耽误了您的功夫啊。”
“耽误了我什么功夫?”
杨六偷偷瞟一眼秦霁,小声道:“我现在和您去喝酒,尊夫人岂不是落单了,只怕她心里要怨怪我的。”
陆迢嗤笑一声,“她可当不上夫人,不过是买的一个金陵来的妾,平时同我说些金陵话罢了。倒是你,杨衙役怎么这会儿扭捏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秦霁面对着花摊,听的却是一清二楚。
原来是个妾,杨六闻言又朝远处婀娜清丽的侧影望过去。
什么样的女人,还能说成是自己的福气?
他这回少了谨慎,眼神由下往上,近乎赤裸地望着那个水蓝长裙的身影。然而还未看清,背后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猛地开始咳嗽,险些把眼珠子给咳出来。
杨六再抬头,便对上了面前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陆迢指节弯在手心,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已经冷下来,“走吧。”
今夜按说不该走的,他们还得盯着,可这人要是陆迢……杨六与另一个衙役对视一眼。
另外一个灵机一动,往秦霁那儿转了一眼,低下头推诿道:“可您跟咱们走了,姨娘怎么回去?”
陆迢语气不耐,“你们今日废话倒是多,她不回去也知道在这儿等我。”
剩下两人再无余地推辞,马车和车夫停在不远处,几人过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了这块地。
秦霁听见马车走远的声音,亦是一怔。
半晌偏过头,只看见灯火隐没处滚滚扬起的浮尘。
妇人这会儿已经缓过了神,脸上惶恐的神色已经收拾起来,看向秦霁的目光十分的复杂。
秦霁神色自若,垂下眼,目光落在陆迢留下的十两银子上。
还未来得及抬手,那妇人已经先一步把银子拢了过去。
她手上的动作跟脸上比起来,显然要简单得多,
妇人将银子小心收好,又摆出原先那副挤出来的笑容。“小娘子,算我吃点亏,这花十两银子全给你了。”
秦霁不傻,这些花二两银子全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只是到底不是她的钱,点点头,不去戳穿,“这花我也不要,你明日再卖吧。”
她只从摊子上选出花瓣最多的一朵,移步往河边去了。
秦霁没见着司未的人,但心里知道她受了陆迢的吩咐,应该就在附近。
也不着急,坐在河边,掰起了花瓣。
秦霁如此坦荡地受骗,反叫那妇人不好意思起来。
她看向河边孤身一人的秦霁,又想到刚才的场面和那男人说的混账话。锁着眉,深深叹了口气。
小姑娘也不容易。
她将摊子上剩下的花都包了起来,并未回去,而是走到了秦霁的旁边。
“小娘子,你还真要在这儿等?”
“嗯。”秦霁掰下一片花瓣,扔进了河里。
从风来园到这里,便花了两刻钟。
陆迢坐上马车走了,她自己还真回不去。
那妇人把脚下的杂草踩平,坐到了秦霁身边,“你那官人还回不回来?一个姑娘家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
秦霁点头,也不知是应的哪句。
两人坐着,明明还没过多久,可天色却越来越黑,月亮也被风吹着躲进了云里。
“都这会儿了,还没人过来?”妇人站起身,面色为难,“小娘子,我明日还有活计要做,不能再陪你等下去了。”
第075章 第 75 章
妇人说完便离了这儿,走出许多后又停下来,回首朝着河边望去。
穿着水蓝长裙的那个姑娘仍坐在河边,伶仃一人,远远瞧着总觉得可怜。
被她可怜的秦霁掰下留了许久的最后一片花瓣,连着光秃秃的花枝一起扔进了河里。
坐了这么久,她终于能肯定——司未不在附近。
秦霁知道,陆迢是故意带她来买花的,他要和那两个人走肯定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可是把她留在这儿是要做什么?
她既没钱,也不认识路,这会儿让她走未免太过仓促。
秦霁呼出一口气,将理不清的思绪通通抛去脑后,站起了身。
还未行两步,便看见了地上的一条帕子,这是卖花娘子方才坐的地方。
秦霁弯腰拾起那帕子,帕子一角绣了个黄色的花样。
轮廓崎岖,针脚稀烂,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她抬头去寻,卖花娘子尚且还在视野当中,秦霁捉裙赶去小跑到她身后,“娘子,你东西掉了。”
安娘回过头,看清她手上的东西后脸色骤变,斥道:“这是我的!”
不待秦霁反应过来,她两步冲上前把帕子夺了回去。
同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手背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秦霁松开手,忙退了一步。再抬眸时,只见那妇人面目森然,两只眼睛正用力地瞪着自己。
秦霁心头一骇,捏住裙角绽出一个笑,指了指她手里的帕子,“还给你了,上面绣的是小狗么?”
她的声音轻柔,像潺潺流动的清溪,抚平了安娘心头的躁动不安。
安娘渐渐冷静下来,将帕子妥善收好,尴尬地笑了笑,“是狗,我儿子亲手绣的,绣成这样小娘子竟然也能看出来?”
“我弟弟也绣过一张帕子,上面的花样和这个很像,他说绣的是狗。”秦霁眉眼弯了弯。
安娘面色微变,“小娘子还有弟弟?”
“有的,不过现在不容易见了而已。”
安娘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想起方才在摊前看到的一幕。
面前这小娘子和那男子的样貌年纪并不相配,且她仔细看过,小娘子的手腕和腰上都是空落落的,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挂。
若不是为财,这般姿色的小娘子为何要跟着这男人呢?看她的情形也不像是开怀的模样。
那男人同差役很是相熟……
她的目光又投向秦霁,这次不像先前充满提防,试探着问道:“你弟弟他?”
她才说完弟弟二字,秦霁眸光一闪,头低了下去。
安娘见到此,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在这城中弄丢的男孩,不都只有那一个去处么?
好的赖的,高的矮的,去了,便难再出来。
她往左右望了眼,见无人,拉着秦霁往一棵古槐后边走。
秦霁挣了一下,没能挣动,只眼睁睁看着那棵粗壮有如三人合围的槐树越来越近,将要经过时,安娘却又停了下来。
“也不知大官人喝了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河边总不安全,小娘子在这儿等着,不容易给人盯上。”
秦霁面对着安娘,目光却是停留在她身后那道长影之上。
她尚未说告辞的话,手被拉了起来。
安娘看着秦霁,认真道:“小娘子,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多想。”
这样的话一出来,后面必然跟着冒犯,秦霁刚要拒绝,安娘抢先说出了口。
“小娘子二八年纪,生的跟个瓷娃娃似的,怎么就跟了那样一个人?长得不如何,品性也不如何,一个镯子也舍不得往你手上戴。”
这话不准,不过有一点是对的。
他品性的确不如何。
秦霁虽这么想,心里却明白此时什么都不能应下。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是这样,他——”
他——
秦霁望着地上那道侧过身的影子,一时之间把所有的好话都在脑中想了一遍,竟然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只干巴巴地摇头,重复了一回,“不是这样。”
安娘听见这话,放下心来,“是我粗浅,小娘子想必是为了你弟弟吧?我瞧你那位官人同衙役们倒是说的上话,他可找到了门路?”
秦霁一头雾水,抿起唇,轻点下颌。
安娘把她的手抓得紧了些,“那小娘子的弟弟现在可有消息了?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秦霁忽然明白过来,是这娘子的儿子不见了,且此事同那些衙役脱不开关系。
她低下脸,慢慢摇了摇头。
“连你官人也没办法么?”安娘失望地松开秦霁,喃喃道:“也对,衙役算得了什么?便是知州都不一定有办法,他们只认胭脂阁这条门路。”
什么样的事,连知州也没办法?
“他……”秦霁斟酌着,“他答应了我,还会试试。”
安娘想起摊子前陆迢同那帮差役热络说话的模样,闭着眼睛都能断定这是哄人的鬼话。
她怒其不争,轻搡了秦霁一下。
“这你也信,指不定你那官人现在在和谁一起鬼混呢,那般德行,直接就把你扔这儿了,怎得又会为你弟弟尽心?小娘子若是真心要救你弟弟,还是早些想法子凑了钱去胭脂阁才是正经。”
她说的倒尽兴,秦霁已悬起了心,盯着树后那道影子,决计不再提陆迢一个字。应道:“娘子说的话我心里有数。”
安娘听了只觉得秦霁在委曲求全,想是和自己当初一般着急,慌不择路。她细细打量起秦霁来。
面前的小姑娘唇若点朱,颊若桃染,未经粉饰都能有这般的好颜色。安娘心思一转,复拉起了秦霁的手,语声放柔。
“小娘子,照你这模样气度,哪怕去我们这儿最大的富户家里当主子都是绰绰有余,何苦给他当妾?三书六礼,凤冠霞帔,他能给你哪样?光凭……”
夜风变大,槐树枝桠晃动,树叶沙沙碰在一处,地上的人影清晰了短短一瞬。
那人影才抬腿要出,转眼又退回树后。
安娘还在絮语,末了,还是秦霁一句“娘子在做什么白日梦?”温和结束了这场只有一边兴致勃勃想要谈成的“生意”
安娘悻悻走远,陆迢的神思也被秦霁的话声给拉回。
昏淡的月光铺在路上,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淌过高高低低的杂草。
秦霁踩上落在自己脚边的影子,问道:“你几时来的?”
她这样问倒不是怕陆迢听见什么,毕竟坏话都是别人说的,秦霁只是觉得——好快。
他不在的时候,怎么过的这样快?
陆迢道:“你在河边揪草的时候。”
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先前领着那两人走开,到了酒楼前,陆迢才觉出不对。
马车到了自己这儿,她怎么回去?
她怎么回去?
这件事在脑中嗡嗡响了好几回,几坛烈酒给那两人灌下,他便起身离席,留下赵望在那儿应付。
陆迢对自己今夜所说所做还算有数,原打了腹稿,想要解释些什么。一侧首却看见秦霁牵起了嘴角。
她道:“好快。”
到喉头的话被堵了回去,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嗯”了一声。
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马车行起来亦快,两人坐在车厢,只听得到车辕滚动时的辚辚之声。
陆迢忽而开口,“你弟弟还会绣花?”
秦霁先是一怔,继而答道:“他小时候学过一阵。”
提起秦霄,秦霁的唇角是弯起来的,深色透亮的眸子里淌着温柔的笑意。
陆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秦霁,捏出她一缕头发在指上打转,“怎么还让他学这个?”
官场上古板到像一把老矩尺的御史,竟然让自己的独子学绣花?
她家里,和他想的不一样。
陆迢有些好奇。
“是他自己要学的。”秦霁伸手要从陆迢手里救回自己的头发,“秦霄说以后我出——”
她忽然咬住下唇,手也不再拦着陆迢,默默转回了身子。
这话没说完,陆迢却已经知道后面是什么。
京城女子出嫁有一个习俗,新娘子的盖头,得是女方的母亲或是姊妹亲手绣的。
秦霁失了母亲,没有姊妹,却有一个好弟弟。
可如今——
陆迢卷着她的头发,想起了槐树边上那妇人说的话。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姑娘家在闺中常常期盼的这些,大抵是与她无缘的。
车轩的竹帘卷了上去,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望着窗外,唇瓣轻抿着,月光下盈出了樱桃的颜色。
水润,柔软,红艳。
她穿嫁衣的模样,应当很漂亮。
陆迢心中微微酸了一霎,很轻,像是剥橘子时不小心剥到了一个酸的,突然迸溅出的酸涩汁水叫人猝不及防。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替她可惜。
只有一点。
秦霁望着窗外暗暗的景色,心里还在想着秦霄。
秦霄小时候说的是——“以后姐姐出嫁时的盖头,我来绣,我要绣一只小狗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还要等多久?
马车离风来园越来越近,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慢悠悠转了好几圈,才缓声道:“今夜叫你等久了,明天休沐,想去哪儿告诉我,如何?”
他脾气好的时候,从不把话说死,总是会给她留一点点选择的余地。
如何?去不去?要不要?
秦霁两只手搁在膝上,攥住了裙边,良久才道:“不用这样。”
“不用哪样?”
不用哪样?
哪样都不用。
今夜连连发生的事情,她都很不喜欢。
不喜欢跟他一起出去,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小夫人”,更不喜欢被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
是妾,是外室,是那些她以前不屑多看的身份。
秦霁扭头望着他,清亮的眸中透出一点倔强。
“大人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反正我也走不掉,不是么?”
她脾气来的太快,陆迢毫无准备,忽然之间便遭到这样的冷遇。
车厢内迅速静默下去,这静默维持了不多时,马车在风来园正门外停下,被车夫的一声喊打断。
陆迢撩起车帘,下去之前他瞥她一眼,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的不错,你确实走不了。”
秦霁心里一滞。
这是什么意思?
眼看他要走远,秦霁忙提着裙跟到他身边。
陆迢腿长,迈的一步能当她两步,秦霁只得走快一些,才能不被他甩在后边。
她伸手拉住他一只袖角,后悔刚刚的话说的有纰漏,在他身边小声把话圆回来。
“我为何走不了?大人说过的,等你成亲,或者回了金陵,我们就——”
“断”字尚未出口,陆迢已经抬袖把她甩了开。
秦霁走得着急,没好好看路。手上一松,脚下也不知绊到什么,瞬间失了平衡,直直摔在地上。
她绊倒得无声无息,倒地后才疼出了声。
陆迢折过身,刚要弯腰,门口司未便嚎了一嗓子,“姑娘!”
她三步并两步,眨眼间就把秦霁打横抱起。
陆迢手上落空,收回来负向身后,眼神冷了下去。
司未毫无所觉,她还喘着气,看也不看陆迢一眼,快声说道:“三爷,我来晚了,这就给姑娘送进去。”
话音未落就走进了院中,湖蓝衣袍的一角在月下流出了一滴深色。
赵望站在院门外,被她蠢得头疼。
大爷在那儿站着,轮得到你动手?
又懊悔自己怎么就慢了一步,没把这女人给薅住。
一道寒光从身上射过,赵望立时站直身子,跟在陆迢后边去了书房。
“大爷,他们来了信。去矿里的路,还是没能找到。不过今夜,他们救到了一个疯少年,极有可能是从里面逃出来的。”
陆迢提着笔在案前写信,“现下安置好了?”
“是,司卯把他和自己安置在了一处。都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司卯也受了不小的伤,幸而被司未看到记号赶了过去,这才没叫他们被发现。”
赵望挑着时机替司未解释了这回,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儿做的实在是不妥。
陆迢面无表情,“叫他们这几日不必再查去矿上的路,探清楚这城里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走失少年,往贫户里头找。”
接到的报案最近也只是一月前,且只有寥寥几起。
可那妇人只听这么一句,便不做他想,断定秦霁的弟弟是被抓去了矿上。
过得一会儿,他将手里的信封好口,递给赵望,“这信交给卫霖,让他暗中去查清楚,胭脂阁是怎么做的生意。”
“是。”
*
听雨堂,秦霁坐在榻边,两条裤腿卷到了膝上,露出了嫩藕般细白的两条小腿。
司未拿着伤药,一边在她腿上找伤处,一边问道:“姑娘,你没摔着吧?我不是故意扔下你的。”
“我没事,他来的快。”
司未听到这个“他”后咧嘴笑了一下,没找着伤口,又把秦霁的裤腿往上卷了一些,这回在秦霁腿侧看到了一个红点。
她奇怪地咦了声,“怎么膝上没摔着,这里却红了?”
秦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的确是红的。还没待她想明白这伤从何处来,司未又伸了手,要把裤腿继续往上卷,方便擦药。
她的手刚刚动那么一下,嫩白皮肤上便现出了一个完整的牙印。
……
司未被秦霁用两只手推出了听雨堂。
把人赶出去后秦霁独自坐回榻上,又偷偷看了好几遍腿侧的牙印。
他是何时咬的?
她想不起来。
她推开窗,书房里还很亮,不知那个人要等到何时才能进这边来。
*
书房里,更漏残响,已过了子时。
陆迢从半掩的窗里往外瞥了一眼。
主房里头一回到这个时辰还亮着灯。
这是有意在等他。
秦霁等他是为了什么,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无非是今日提起了这桩事,想同他把一切都摊开,谈的清楚明白。
陆迢抬手关上窗,将灯挪去了书房的内室。
他何尝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
只是有些事情,他没想清之前,不会轻易做出决定。
比起拖泥带水,陆迢更不愿意吃亏。
第076章 第 76 章
司末端着漆盘,喜气洋洋地跑进竹阁,“盖头做好了!”
竹阁的门合上,少顷又被打开。
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是谁?
为何在榴园出嫁?
陆迢跟了过去。
花轿在一座宽阔显赫的宅邸前落下,那女子被人扶出,送进了洞房。
这间洞房布置的极为喜庆,桌与柜皆是新涂的红漆,灯架上花烛摇曳,晃映着拨步床上的红纱帐,鸳鸯被。
那女子安静地坐在喜床上,盖着盖头。
累了一日,她到如今坐得仍是很端正,双手交叠着放在裙上,大红的裙料衬得几个粉白指甲尤为可爱。
女子的指甲修的很好,圆润平齐,恰贴着指头的形状。
脑中忽然崩出一个名字。
秦霁。
陆迢胸口一跳,手也颤了起来。
她为何在此?她要嫁何人?
一股怒气涌上胸口,如同烈火烹油,越烧越烈。
不待他问出来,房门就被人推开。
陆迢捏着盖头的手一顿,咬牙冷笑声,又将那盖头放了下去。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入了别人的洞房。
他倒要看看她嫁的是什么东西。
陆迢提着剑,挑开赭红纱帐,却见那穿婚服的男人长着张熟脸。
时安。
不,是李去疾。
还未走出,便听见身后的秦霁朝那人甜甜唤了一声——“夫君”。
话音落地那刻,满屋的喜烛齐齐扑灭。
陆迢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
更漏已到了寅时。
回到听雨堂时,里面还亮着一盏灯,守灯的人已是半卧着,在榻上熟睡了过去。
陆迢松了口气。
转而又意识到,这气来得太怪。
*
秦霁醒时见周边一片大亮,便知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纱帐垂在眼前,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昨日是睡在榻上的。
尚没想明白,腰间便有一直手揽了过来。
陆迢摸到身前空空,娴熟地把半悬在床边的人搂到了身前。
下颌抵住秦霁的发顶蹭了蹭,阖上眼继续睡。
他这几日有些乏累,加之昨夜做了怪梦,歇也没歇好。
只有躺在这张床上,闻着她身上时有时无的香,才能觉出沉沉的困意。
是这些日子里不知不觉养成的一个习惯。
秦霁明白身后的人是陆迢,仍是愣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还箍在自己身上,秦霁用力去推,纹丝不动。
再用力时,那手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陆迢昏昏合上的眼又睁开,亲了亲她的头发,热心问道:“想要了?”
“不要。”
秦霁这回反应出奇地快,生怕他误会,还用力摇了摇头。
柔软的发丝在下颌蹭来蹭去,叫陆迢觉着有些痒。
“哦。”
秦霁摇完头,仰起了脸,小声唤他:“大人。”
她还记着昨日要提的事情。
陆迢也记得。
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过她的头顶,把人包了进去。
声音不轻不重,“秦霁,我现在困了。”
她识趣地不再说话。
说困了的人是陆迢,先睡着的人却是秦霁。
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她每一次轻缓的呼与吸。
昨夜那场梦还历历在目。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原来并非全然与她无缘。
她还能嫁给别人。
她还能嫁给别人?
陆迢咬住后槽牙,白玉扳指按在他的掌心。
又硬又凉。
秦霁再醒的时候,陆迢已经不在风来园中。
不仅如此,一连几日,他都早出晚归,没在府中用过一回饭,夜里甚而直接歇在书房。
她起先还跟着矜持了一两天,到后面便起了疑。
陆迢该不会是有意躲着自己?
这日上午,秦坐在听雨堂,想了好久,问司未道:“他可有喜欢吃的东西么?”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
只有食这一项她能做些什么。
司未把这问题一番好想,忽然间觉得不对。
平日里同大爷一张桌吃饭的不都是姑娘么?怎么反问起她来?
若是问大爷喜欢怎么拷问犯人,她倒是有的可说。
秦霁跟她对望了一会儿,心中领会,直接去了伙房。
这一待便是一整日。
夜幕落下,一辆华盖马车披着星驶回风来园,在正门前停下。
车帘才被掀开,陆迢便望见了西南角瓦顶大片的青烟,在夜里都如此显眼,不由拧起了眉。
很快便有人来回复,“是姑娘在那儿炖汤,已经一日了,一直亲自把着火候。”
陆迢顿了一顿,吩咐道:“多打些水备在伙房门口。”
一个多时辰过去,陆迢站在书房门口望了眼,伙房瓦顶还往上冒着青烟。
赵望也望了一眼,忍不住生出些好奇。
什么菜能做这样久?
只好奇了一小会儿,他便将手里筒封的密笺呈给陆迢。
这密笺是从京里来的。
大爷从金陵动身前便去信索要这里面的消息,今日方才送到济州。
陆迢捏着这截竹筒,眉心凝了一瞬,独自走进书房。
月坠云微,灯影深深,伙房瓦顶终于飘散了最后一袅青烟。
秦霁提着食盒,底气不足地敲了敲书房的门。
不多时,门从里打开,陆迢侧身让她进了房中。
“大人,你饿了么?”秦霁将食盒放在案上,“我做了碗桂花鲗鱼汤,想送给你尝一尝。”
冒着热气的瓷白小碗从里面拿出,送到陆迢面前。
桂花放的恰好,不浓也不淡,正好压住鲗鱼的荤气,碗里小块的鱼肉,更是连刺都找不出一根。
她是费了心的。
陆迢喝了半碗,放下调羹,目光停在秦霁脸上。
时至今日,他再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这是为自己下的功夫。
陆迢对着她笑了笑,“怎么了?这几日忙,你找我有事?”
秦霁点了点头。
还是之前那件事。
她垂下视线,轻声道:“大人,我究竟什么时候——”
秦霁的话尚未说完,陆迢忽然咳了起来。他咳得太狠,她顾不得再说,起了身替他拍背。
这咳嗽好一会儿才止住,秦霁闷闷地想,她鱼汤里可没放刺。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陆迢接起她刚刚要说的话,答道:“等我们离了济州,不会叫你等太久。”
秦霁抬起头,望向他时眼睛都亮了起来,萤芒点点。
陆迢迎着她的视线,坦然微笑,“先回房睡吧。”
“好。”
陆迢提灯照着她进了听雨堂,等里面黑下来后,折身慢慢回到书房。
她这样天真,如何能走?
那夜的梦提醒了陆迢。
一张通缉令遍布大江南北,一个弟弟亦不在一处,还有她已经被流放的父亲。
这样的家境背在身上,还能嫁给谁?
想来想去,都只有跟着他。
他会给她庇护,为她弟弟安排新的身份和大好前程。
不算亏待了她。
第077章 第 77 章
傍晚,济州州衙。
又到了下值的时辰。
官厅不大,因着人少尤显得空旷,陆迢抬腿一跨出去,里面便空了。
那位李知州今日传信过来,道仍需数日才能踏上回程。
陆迢到济州上任已有十余日,是连他的人也没见上一面。
这样也好。
最好他再多待上一些时日,避开见面。
走出州衙大门,赵望正缩在马车旁,跟杨六聊闲。
见陆迢出来,赵望立即直起身子,冲杨六使了个眼色。那厢会意转头,上前打了个揖。
“通判大人出来了,您上回说家里姨娘不高兴,小的回去琢磨了两日,可算想出个地方。”
陆迢拂了拂袖上灰尘,问道:“什么地方?”
杨六的头跟着身子弯了下去,眼睛落在青绸官服一角。
“西大街的胭脂阁,那儿的水粉最是不错。”
*
翌日,听雨堂。
秦霁被耳边一遍一遍的啧水声吵醒,蹙着眉睁开眼。
“你是不是忘了?”陆迢含着她的耳珠轻咬了一口。
秦霁移颈往枕头里侧躲,抿唇想了会儿,问道:“这么早就去?”
他昨夜说,要带她去买胭脂。
“下晌人多了。”陆迢又在她颊侧亲了一下,哑声威胁,“快些起来。”
这样的威胁最最管用,秦霁的身影很快从床上消失。
几刻钟后,听雨堂的门被从里面推了开。
司未不过随意转转头,目光就定定地被那道珊瑚红的身影吸了过去。
她一直记得见姑娘第一面时的印象,盈盈秋瞳,乌发雪肤,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人儿。
今日姑娘穿着红裙,样貌未变,仍是美的。只是比之最初,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
司未望着那截不堪一握的细腰,心下一动,跑了过去,“姑娘!”
跑到跟前,司未拉起秦霁的手,瞬时便发现这手好软好滑,像摸宝似的摸了两下。
“怎么了?”秦霁问。
司未两只手在秦霁面前比划了一个小圈,双目闪着灿灿星芒。
“我能摸摸你的腰么?”
这有什么?
秦霁抬起手,大大方方给她摸。
正微微收腹,忽而,一双大掌先从身后伸进了胁下。
秦霁整个人都被举起来,离了地。再眨眼,已经换了个地方,身前是雕花的木门格眼。
没有发生一句对话,只有司未离开的步声流露出了一些愤郁。
陆迢冷呵一声,回头瞥了眼还朝门站着的秦霁,牵起她的手。
“你还傻站着?不知道小心点?”
秦霁指头压了压他的手心,不解看他,“她是司未。”
陆迢不再接话。
马车行过一段路程,到地方停下,秦霁抬起头,那铺子外面,朱漆金字的匾额上写着“胭脂阁”三个大字。
柳眉轻蹙一瞬,转眼如常,她挽上了陆迢伸过来的手臂。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卖花娘子分明拿到了十两银子,却还是要操心着第二日的活计,甚而对自己动那种荒谬的念头。
孩子丢了,不想着报官,而是要凑钱到此处。
这里比她想的还要奇怪。
二人方踏进胭脂阁,里面的掌柜便迎了过来,“二位客官,快往里请。”
陆迢轻拍秦霁的腰,用已被调和的江省口音说道:“走吧,给你赔罪。”
掌柜听着,人移到了秦霁这边。
一边走,他一边问。
“不知夫人是想买些什么?我们胭脂阁在济州城算不上最大的铺子,可卖的东西一定比其他铺子齐全的。胭脂水粉到钗环首饰,姑娘家用得着的,在我们这儿都能找到。”
“我以为只有水粉的。”秦霁诧异了一回,扭头望向陆迢,故作为难,“三爷,这怎么办?”
“都买。”
掌柜的闷声不语,继续在前边给二人带路。
从前厅侧门的布帘掀起开始,几人脚下的路已经折了几回。
胭脂阁后边,远比在街外面看上去要大,要诡异。
步折长廊在白日几乎透不进天光,壁上挂着灯用以照亮,沿路经过的厢房也是大小各异。
不推开门看里面,这儿倒像个古怪的客栈。
绕过三个弯后,掌柜的停在了一间厢房前。他推开门,摆了个“请”的手势,对秦霁道:“还请夫人到此处稍等,我这就叫人将首饰送到这边来。”
这话是对秦霁一人所说,她乖觉松开陆迢的手臂,自己走了进去。
果然不是正经地方,她想。
然而还未坐下,身后一道脚步声跟了进来。
掌柜的在门口急道:“大人,这儿是给夫人选钗环的,您……”
您要去的地方可不在这儿。
陆迢乜他一眼,缓和一笑,“胭脂水粉我不明白,钗环首饰还能瞧不出美丑。现下还早着,你急什么?”
掌柜的一哽,用一脸看不懂的神情应了声“是”,转身叫人去拿首饰过来。
不止掌柜的看不懂,秦霁也看不懂。
他还进来做什么?自己不是已经被支开了么?
还在马车上的时候,秦霁便看到了他备下的桐木匣子,里面是数十张百两的宝钞,宝钞下边铺了金条做底。
里面那些当得起京城好地段的两套宅院。
胭脂或首饰决买不出这样的价,他这一行,定然有别的事要做。
秦甫之在家中整理自己办过的案子时,从不避讳秦霁,有时叫她帮着整理,有时拿一些出来扔给她当话本子看。
她知晓里面弯绕多多,可是——秦霁看看自己手腕被陆迢套进的镯子,又看看还在选镯子的陆迢。
可是他真的像是来看首饰的。
陆迢将她腕上的镯子取下,手掌捏着她的腕子圈了圈,换了一个更小的套上去。
秦霁缩手,仍是没能躲过。
陆迢把这个镯子套到她手上后,又取下来捏在手里,这才起了身,拍拍她的头,“自己选,我稍后过来接你。”
秦霁应声“嗯”,垂首看向自己有些发红的手腕,轻揉了揉。
刚刚那个镯子太小了。
掌柜的好不容易把那尊小佛送去了该送的地方,心下松一口气,终于能好好做生意。
他看出秦霁没瞧上这里的首饰,连忙叫人换了胭脂送进来。
秦霁便也应和着他耐心坐在这里挑,一盒盒的胭脂都在手上过了一遍色。
不知多久过去,厢房外的长廊上响起了脚步声。
这步子太沉太躁,不是陆迢。
秦霁留着心,掌柜的还全没发现,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里的胭脂,颜色纷繁多样,品质优良上乘……
那脚步声离这间厢房越来越近,秦霁抬起头,掌柜的声音渐渐也小了下去。
走到厢房门口时,外面那人停步,扭头往这里间望了过来。
秦霁亦望了过去。
门口站着的人,同方才她的想像很不一样。他穿着枣褐色棉布长衫,身材瘦长,脸上颧骨突出,一副瘦弱的凶相。
他微浊的眼珠在秦霁脸上慢慢扫过一遍,又转回了廊上。
这人面相好熟悉。
秦霁的视线移向他颈后,正要起身去看个清楚,手臂忽地被那掌柜一拉。
他挡到了她身前,语气冷了下去,“这儿还有些胭脂,小夫人未曾看过。”
呼之欲出的答案被他这样一打断,什么都没能剩下。
从胭脂阁出来,已到了正午时分。
陆迢进去时身怀巨资,出来时两手空空。
秦霁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多了好些首饰和胭脂。
两人面色倒是一样,都恹恹无神。
陆迢瞧了一眼她的手腕,上面仍和来时一般,什么都没戴。
“去不去酒楼?”
“不想去。”秦霁摇摇头,靠在车厢,闭上了眼。
那个人她一定见过的。
他颈后的那一块黑斑都能和她记忆中对上。
在哪里呢?
*
回到风来园,陆迢进了书房。
他此行,并不是要查错案昭冤雪,而是为了取证。
矿上逃出来的疯少年这两日正常许多,已被暗中送出了济州。
济州背后那人已经知晓了“孙谦”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叫杨六说什么胭脂阁。
今日这趟算是拿钱在那些人手里交了投名状,离后面的计划已经不远了。
快则十余日,慢则一个月,这里的事情便能结束。
陆迢将今日胭脂阁内种种疑处写下,待要封缄,目光触到了摆在案边的草上。
是铜钱草,秦霁把它们种在茶盏里,昨日送来给他赏玩。
自从那夜答应了她不必等多久,她对他显见变体贴了些,像他们最开始的时候。
这些东西叫他看清了秦霁的心思:她很想走。
陆迢眉心轻敛。
若能说的来,再好不过。若是说不来,那他亦不拘用些手段。
今日拿的那个镯子还放在身上,陆迢摸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会走成哪一步?他也不清楚。
总之结果只有一个就是了。
第078章 第 78 章
夜里有雨,马车停下,赵望先在下边撑开了伞。
踏进前院,他往里边一瞟,眼睛不由睁大了些。
他们今日回来的比平时还要晚上两个时辰,今日还下着雨,听雨堂在这会儿竟还亮着灯?
正在走神,手里的伞被从旁接走,赵望一转头,他家大爷往净室去了。
陆迢从净室出来,雨已经小了许多。
听雨堂中,几盏暖光将门格映出了澄黄的颜色。
推门进去,没在榻上见到秦霁的人。
往里走了几步,才在另一侧看见她,人趴在案边睡着了,裹在斗篷里,露出的半张小脸冒着团酣红。
案上有些许乱,用过的笔墨搁在一边,肘旁是本新出的游记,最下面还压着张纸。
陆迢倾身,握起她的手移向一旁。
压着的纸上绘了副地图,其间的标注很是详尽。
这么早就想着走了?难怪这几日肯对他上些心。
朱笔在镇江一处留痕,一直往上,弯弯折折,最末尾的落脚处被她另只手给挡住了。
陆迢覆上她另只手背,才刚刚抬起,秦霁一挣,便醒了。
睁眼便是四目相对,她直起身子,“大人。”
陆迢闻到了浅浅的酒气,视线从她身侧偏过,看见了地上半倒的酒坛子,心中把司未这笔帐记了下来。
他攒着眉“嗯”了声,还没问她,下颌先被嫩白的指头给抵住。
柔软的触感在他脸上点了两下。
秦霁疑惑地看着他,“你的脸呢?”
陆迢在净室已把那张假面揭了下来,闷久了脸上并不好受。
他没回她这个傻问题,抽出了压在最下面的那张纸,反问她道:“在看回去的路?”
她喝醉的样子他是见过的,又乖,又老实。
果然,面前的小姑娘点了点头,笑意盈在眸中。
“现在快要八月,等我回去的时候,运河或许会冻上。走陆路要麻烦一些,我要先准备好。”
陆路麻烦的何止一些?
曲曲折折的路还是其次,一路上的山贼骗子,连一个男子也不定会遇见什么,何况她一个落单的姑娘?
便是如此,也不想要等开春再走?
陆迢看了看手里这张纸,朱笔到了京城下面便未再往上,停的没头没脑。
应不会去京城,往那儿走简直是自投罗网,他又看了一遍这断尾的地图,把它撂在了案上。
他捧起她的脸,“不去京城,你要去哪儿呢?”
秦霁睁着一双杏眸,只是望着他,唇瓣紧紧抿着,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乖,倒还不傻。
陆迢挑眉,打横把人抱了起来。
秦霁刚被放上茵褥,便仰起了小脸,声音醺醺然,“大人,今日下雨,我给你熬了姜汤。”
“这么慇勤?”陆迢抬手取下她的发簪。
“叮”地一声,帘钩被碰落,湖蓝织纹的纱帐像一圈涟漪,荡入夜色当中,帐外一点烛火模糊成了一圈圆影。
他抬手撑在她腰侧,“怎么谢你才好?声声。”
夜风骤起,外面的雨变重了起来。
雨柱轻打花枝,摇摇颤颤,应和着床边轻晃的火苗。
直到小姑娘的泪花险些掉出来,陆迢方才堪堪停下。
他抽出身,再舍不得往她脸上咬,目光上下找了一遍,最后停在捏着被褥的嫩白葇荑之上。
拿起她的手,对着圆润柔软的几个指头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睡吧,我帮你擦干净。”
秦霁是委屈的,可架不住太累太困,听见一个“睡”字就盖上了眼帘。
翌日清早,陆迢刚把寝衣换下,一转眼,床上的小姑娘已经坐了起来。
秦霁昨夜睡前喝了酒,因着头疼醒的比平时早。一手捏住松散的衣襟,睡眼还惺忪着,在床上摸摸找找。
陆迢捡起地上那条软绫系带,回到床边,示意她抬臂。
“你知不知道南边的山匪要比北边多?”
秦霁第一下还不明所以,视线落到地板那张纸上,又明白过来。
昨夜好像和他说过了。
虽然并不清楚哪边山匪更多,她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知道。”
陆迢给她系好系带,回头往那张纸上瞥了眼。
他声音轻忽,像是随口一提,“不如等明年春日走水路?”
“我不。”秦霁脑袋疼了起来,拍开他的手,拒绝得很干脆。
“等”这个字,她自己说还算是个安慰,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有些刺耳了。
不是等,是熬。
已经很久了。
秦霁做完后意识到不妥,手往一边挪了挪,捏住他的尾指,小声找补,“我是怕麻烦大人。”
陆迢面色如常,抽出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秦霁藉着头疼冒出来的小脾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迎着男人的目光浅浅一笑。
望着陆迢出了门,她长叹一口气,又躺回床上。
好累。
他好难对付。
等秦霁洗漱完,陆迢已经去了州衙。
听雨堂偏厅。
司末端了解酒汤进来,她昨夜一时兴起买了酒,自己喝完还不算,给秦霁也来了一小坛。
幸好她留有一点分寸,给秦霁准备的是果酒,今早这才险险躲过一大劫。
司未把解酒汤端到秦霁面前,心虚一笑,“姑娘,你今日起得真早。”
虽说是果酒,她记得也被姑娘喝去了不少。
秦霁笑一笑,“我酒量好像还不错。”
这一日,她仍是在房里看地图,计划着怎么去甘南。
陆迢说的对,路上还会有山匪,她选路时没把这条放心上,好些地方得重新考量。
秦霁新取了罗纹纸,在这上面勾勾画画。
一条条墨水自毫尖溢出,天色渐也被洇染成一片浓夜。
昨日一场秋雨过后,天又冷了不少,风从格窗的间隙吹进,秦霁穿着披风,仍是打了个寒战。
司未见状道:“姑娘,我去将熏炉取出来可好?”
“不用。”秦霁刚说完,又在司未眼皮底下打了个小小的寒战。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想换一件厚实的披风,有夹层的么?”
秦霁穿的衣服一向是司未拿出来的,穿过的便都放在了听雨堂,但司未寻常拿衣服的的那间房里应还备了她换季要穿的衣物。
近日天气凉得快,秦霁身上这件披风便是司未今早新拿过来的。
司未应道:“应当有的,我这就去瞧瞧。”
秦霁站了起来,“我同你一起去瞧瞧。”
或许有厚些的斗篷,她回去的路上能用得着。
司未欣然答应,“好,我照着姑娘。”
东次间。
黑漆描金的两个箱笼并排摆着,打开来,里面已经空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衣物都分类叠放得整整齐齐。
秦霁目光稍顿,停滞了下来。
箱笼最靠里的一侧,最上面叠放着一件肚兜。齐紫缎面的肚兜,正中绣了朵双面并蒂莲。
这件肚兜分明是刚进榴园绿绣替她备下来的,秦霁不喜欢这个样式,只把它放进了另一个不常打开的箱笼,不曾特意说起。
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司未见秦霁有一会儿没动,以为是选起来为难,对着这么多衣裙,她每回选起来就很为难,幸而秦霁没对她说过一回不好。
她在后边问道:“姑娘,若是没有中意的,不如给大爷说,叫他明日回来带给你?”
“不用,我找到了。”秦霁回头问她,“这么多衣物,一早备下,想必收拾了很久吧?”
“没呢姑娘,这些衣物是趁你睡着的时候量了尺寸,请绣娘连夜赶工赶出来的。箱笼就放在她们房里,她们做好一件放一件,倒没怎么收拾。”
司未一字未顿,一口气答完了这段话。
“原来如此,这样还好。”秦霁眨眼笑了一下,取出一件天青色攒花斗篷搭在手上,往外走去。
司未跟在后边,见她并未起疑,松了口气。
幸好赵望一早就教过她这几句,一打照面就逼着她背,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一日。
她好好反省了一回刚才的对话,觉得秦霁怎么看都只是随便问问,刚刚的对话也没出什么差错。
一切都好。
司未满意地点头。
到听雨堂前,秦霁停下来,望一眼深黑的天色,对司未道:“今夜你先去歇吧,我一会儿就睡了。”
她自己进了房,关好门,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写写画画了一天的纸放上烛台烧掉。
火舌猝然伸长,在纸上延展出的火光,将这书案一角照得亮如白昼。
秦霁坐在案边,脊背笔直挺着。
簇亮的火光在眸中黯淡下去,窗隙间漏进一阵风,烛台上凉歇的纸灰扬了起来。
细小灰尘拂过她的眼睛,眉毛,鬓边一两缕发丝。
那些衣服是从榴园带过来的,其他都是新做的秋裳,可那件肚兜她绝没有认错。
陆迢从离开金陵时,便做好了这样下作的谋算,要自己继续当他的外室。
陆迢骗她,司未也在骗她。
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难怪今早他会问那样的话,是试探,还是在为下一步骗她做准备?
秦霁渐渐觉得身子发僵,背后像有一根冰锥,正缓缓地,一寸寸钉入她的脊骨。
遍体生寒。
秋风萧瑟,刮下几片梧桐叶,砸落在晚归的马车顶上,
陆迢踏进院中,听雨堂里面仍亮着灯。
只是这灯,比昨日,前日,前几日,都要暗上一些。
陆迢洗漱完回了房,秦霁已经睡下。
她睡在最里边,对墙侧卧,好像要把自己给嵌进墙里去。
陆迢上了床,伸手揽过她的腰,把人拖进怀里。
好一会儿,他将她揽得更近,挺直鼻梁蹭蹭她的后颈,“你睡不着?”
秦霁靠着枕头,人往前挪了挪,“我在睡。”
她的声音听上去是困了,陆迢的手搭在她的腰侧,往下压了压。
可是身子却一直僵着,还僵成这样。
第079章 第 79 章
柏县,齐宅后院。
今夜风大,月光亦晦暗不明,斜月探进半掩的房门,照出门口的横尸惨白。
且青点完手里的赃册,紧皱的眉头总算松缓了些,“主人,这里多出来的粮米和地丁都能对上。”
他们这次来济州正赶上了秋天,农忙一过,便到了要交税给朝廷的时候。偏偏济州的地痞多,豪强勾结,留下的烂摊子还得一处处收拾。
眼下虽说他们已经收拾了大半,但且青想起这些日子倒霉催的经历,仍旧恨得牙痒痒。
天杀的,叫他和主人到此等鬼地方来也就算了,还偏挑这种时候。
虽说没有血缘,但好歹都姓李不是?怎么就狠心做到这个份上。
他咽下一口怨气,问道:“主人,此间事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选个日子回州衙了?”
且青抬起头往旁边一看,身旁的人影没了,漆黑一片。
“主人?”他提着灯,转过半圈,小腿忽而被用力攥住。
且青心里一悚,还没叫出来,一道沉肃的声音便出现在他身下。
“别踩。”
“是。”且青放低手里的灯,看见了自家主人刚刚捡起的东西。
是一枚平安福。
李思言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三日后我们回去。”
“属下知道了。”且青提灯跟在他身后。
路过院中的凉井时,前面那人迅疾的步伐稍顿。
且青看见他捏的平安福,上面已经沾了血迹。他不禁锁眉,“主人,你这平安符上有血,要不要——”
他的话被男人锐利的眼神打断。
李思言收回视线,慢慢圈紧掌心,指腹摩挲过平安符上的小片血迹。
平安符沾血,是为不吉。
他不信这些,只是一个符而已。
曾保过他平安的,从来不是此物。
是她。
*
陆迢的手一直到后半夜才肯拿下去,拖他的福,秦霁一夜都没怎么好睡。
醒后床上只剩她一个人,秦霁抱膝靠在床头,目光凝滞在空中。
憋了许久的闷气正要叹出,纱帐被从旁挑开,熟悉的声音贯入耳中——
“醒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她一怔,少顷之后,秦霁“嗯”了一声。
一口将叹未叹的气被无声息折断。
陆迢眸光在她略微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一瞬,“别睡了,早些起来用饭。”
“好。”秦霁牵牵唇角,笑起来与平时一般无二。
陆迢用完早饭,出门去了接应的茶馆。
济州黑矿一事,他已经查得七七八八,证人有了,但证物并不齐全。
去矿上的路径和那背后的矿山,仍是一个谜团。
济州这个地方,只有主城和偏远的几个县衙地势还算平坦。这城郊则不然,出城五里路开外,入目满是山峰丘陵,过去的路也是崎岖难行。
这些日来,派去查路的探子一直未能找到,装扮成矿徒的几个暗卫亦是一去不归。
只差那一点。
陆迢在茶馆待了小半日,回来时在廊下遇上了司未,她手里端着药,正往听雨堂走。
她先停步,“三爷。”
陆迢瞥了眼她手中乌黑的药汁,赵望会意,从旁问道:“你拿着药做什么?”
司未转向陆迢,道:“三爷,这药是给姑娘熬的。她昨夜受了风,今儿个难受,怕是又要烧起来了。”
听了这话,陆迢眉心微敛,今早她脸色的确不佳。
他只字不应,从司未手里端过长盘,往听雨堂去了。
司未等他走了一段,才要跟过去,被赵望一把拉住,反往后踉跄了两步。
她“嘿”了一声,正要生气,赵望立即双手合十,半假不假地躬身讨饶。
“姑奶奶,你可讲点道理,大爷过去了,还用得着你什么事?”
司未的拳头堪堪碰到他的衣角,停了下来。
好像……是这个理。
她转过头,听雨堂两扇雕花门已经合到了一起。
房内,秦霁单手支着下颌,另只手搁在案上。指尖捻起一张薄薄的书页,将翻未翻。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放到小桌上好了,我待会儿就喝。”
司未只要去了那张小桌旁边,轻易起不来的。
秦霁只想自己待着。
陆迢往那桌面瞥了眼,一本银针穴道图,一盘吃到一半的糕点。
动动指头也知谁过的如此惬意,怪道近来司未这么喜欢跟着她。
他在小桌旁的软榻坐下,放药时在桌面又瞥见了一盒胭脂。
那日从胭脂阁回来,她的妆台上多出了不少胭脂,桌上挑出的这盒却恰巧同今日茶馆带回来的那件一模一样。
良久,陆迢合上胭脂盖,屈指在桌面轻叩了两回。
他跨进来之后,秦霁一下便听出了是谁,手上的书翻了好些页人也没有乱动,这会儿实在是不得不理。
她应声回头,眨眨眼,不算夸张的惊讶,“大人?”
“过来喝药。”
药汁黑苦,她坐在榻边,用调羹小口小口咽了下去。
陆迢不幸见过陆悦喝药的模样,喝一勺吐三回,哭闹不停。自此他便不愿意看别人喝药,尤其是女子。
可她喝起来却很不同,脸色一变未变,每次都是乖巧娴静。
陆迢也不知自己的手何时伸了出去,停在秦霁的腮边,指腹按着,擦干了她唇角的一点药渍。
“你喜欢这样的胭脂?”
桌上只有一盒胭脂,今早拿出来给司未用过。
秦霁道:“这盒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
陆迢眸光在她脸上晙巡半天,这张小脸因着血色不足,只剩下雪月一般的白皙清透。
指尖点了点她的腮,“哪里有颜色?”
“我没涂。”秦霁侧脸躲开,不留神被他拉着坐得更近了些。
“为何这胭脂的颜色自然许多?”陆迢正经问她。
比起奇怪的话,秦霁更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这盒胭脂的颜色是红蓝草染出来的,与那些花瓣,朱砂做染料制出的胭脂不同,涂在脸上才知道。”
秦霁长话短说,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咬了会儿唇,又道:
“红蓝草喜阴湿,不耐热,金陵种的或许不多。我们京城的胭脂都是由红蓝草制成,上次带回来的胭脂里,只有这一盒才是。”
她说完才要起身,陆迢便伸臂将人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定定落在她柔润的唇瓣。
秦霁才喝完药,抿过唇,上面还有浅浅一层水光,像刚洗过的樱桃。
他挑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捋向耳后,露出一只小巧白净的耳朵。
“药不苦么?”
“不苦。”秦霁答得很快。
陆迢不信,压下脸,要自己试一试。
好凉。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抬脸时眼神说不上柔和。
秦霁一只手捂着嘴,另只手捏着拳抵在他的胸口,“大人,我才喝完药,还不舒服。”
声音娇娇怯怯,细听还有一点委屈。
陆迢凝着她的眼,半晌,在她的手心啄了啄,“你最近病得勤,把熏炉用上好不好?”
“好。”秦霁垂眸,长睫在眼睑投下小片阴影,盖住了眸中不耐。
*
秦霁一病就是好几天,陆迢像是一阵寒风,稍离她近一点,便会引起她头晕咳嗽。
陆迢这日有心晚些去上值,起得也比平时晚。
他支肘,侧卧在床上,丹凤眼半阖着,慵慵散散转向身侧,却只看到一个歪斜的软枕。
头脑一瞬空白。
一瞬空白过后,他掀起眼皮,瞥见了睡在里侧的秦霁。
他们之间空出了两尺。
她说不想过病气给他。
小姑娘颊侧贴着几缕乱发,脸色平常,只是唇色有些发白。
陆迢静静望着她,好一会儿,他俯身靠近,离她只有一寸之近时停了下来。
“秦霁。”
细密的羽睫轻轻颤动,并无回应。
他的吻将落未落。
罢了。
他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一点耐心。
陆迢出了门,秦霁才从被中拿出握成拳的两只手,白嫩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
他方才叹了一口气,很轻,微不可察。
分明骗了她,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
秦霁蹙眉。
他骗她是一次,还是两次?
这一整天,秦霁毫无胃口,任司未想出什么菜名,她只是摇头。
声音弱弱,唇色发白,叫人不忍勉强。
一口两口对付完,就到了晚间。
天色已暗下来,听雨堂的门窗都关着。
秦霁侧坐在金漆木直棱榻上,小心翼翼地剪完烛芯,把烛剪递给了司未。
递完还不算,一双杏眸含了水,巴巴地望着她。
司未道:“姑娘还有何事?”
“我饿了。”
这会儿小厨房已经歇了火,不过再把人叫过来也不是难事,司未想着她饿了一天,忙问道:“姑娘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去叫人做。”
“我想吃酒酿。”
酒酿?
司未一顿,别的都好说,酒酿可做不出现成的来。
她一抬头,便对上那双亮着的杏眸,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霁拉起她的手,指头在她手心轻挠。
“没有吗?甜甜的酒?”
这个她有。
眼前小姑娘的甜声央求和当日陆迢的冷声责问,轮着番在司未脑中交替。
半晌过去,秦霁占了上风。
一半是因为司未自己也想喝,另一半是因为秦霁再三保证了不叫陆迢找她麻烦。
秦霁高高兴兴送她出门拿酒,“我们快些喝完就好。”
陆迢这几日回来得都晚,她们有一个多时辰,等司未喝完自己还能收拾。
不一会儿,司未提了酒回来。
她给秦霁准备的仍是一坛果酒,自己喝的则是济州花雕。
两个人在案边坐下,一人一盏,开了窗,迎着月共饮。
才喝两杯,秦霁便拦住司未,认真劝道:“你不要再喝了,你的酒量好差,连我都比不过。上次我喝了一坛还未醉,你早早躺在了地上。”
“姑娘,我上回给你喝的是果酒,和黄酒怎么比得了?”司未哼哼一笑,“你才喝不过我。”
秦霁鼓鼓腮,把她面前的花雕酒拿了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盏。
“大话,你怎么喝得过我。”
只这么一句,彻底激起了司未的好胜心。不待秦霁一杯一杯送,司未已经举起坛子喝了起来。
秦霁不时给她擦嘴,偶尔陪喝一杯果酒,没多久,司未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
秦霁在她眼前挥挥手,“司未,你知道我是谁么?”
司未抓着她的手指尖,左右晃了晃,“你是大,大,大爷——的姑娘。”
秦霁抿起唇角。
她不是,她是秦霁。
秦霁深吸了一口气,不计较这个,又低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在丰州,陆迢给我喝的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司未咧嘴,“这个我知道!”
她的喊声直冲云霄,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鸟雀。
一听就是个醉鬼。
面前的听雨堂烛光大亮,陆迢脚步稍顿,在门边停下。
里面另一道女声还清醒着,有意放低,细听却仍能听清。
她问的是——“是什么?”
秦霁紧紧盯着司未,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是——辛——”
窗边忽而灌入一阵凉风,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了开。
第080章 第 80 章
秦霁没能等到后音。
陆迢站在门口,身后夜色浓稠。
两道视线静默相对。
他穿着青绸长衫,腰间围了条素银革带,寻常县官的装束到他身上却透着一股凌冽的清气。
衣冠禽兽大抵就是如此。
难怪只是一场风寒便能叫她混混沌沌,就连上了这样大的当也没能发现。
门口那人走的越近,秦霁藏在案下的粉拳便捏得越紧。
她站起身,鹅黄花褶裙尾从杌子上滑落。
还未走到他面前,身后司未“咚”一声磕到了案上。
一声轻嘶飘入耳中,秦霁一腔愤懑不平就此打断,尚未走远的理智被寻回。
她往右移了小步,尽力挡住司未,“酒是我想喝的。”
陆迢视线掠过她的鬓发,落向案边眼睛眯成道缝的醉鬼。
稍顷,黄花梨木门重新关上。
陆迢转回来,目光似是不经意,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秦霁今日着的一身鹅黄窄袖云锦裙,袖口用云丝绣了一圈小小的花骨朵。
此刻那些细嫩的花骨朵被她攥在手里,像是要捏成一瓣一瓣。
他走近一步,问道:“她走了,我陪你喝?”
“我困了。”
她的拒绝实在生硬,陆迢勾唇,眼梢弯了弯,露出一个温和又不带笑意的笑。
“病好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嘲讽,秦霁不知是不是自己有些心虚的缘故。
这次她没病,是装出来的。
她将衣袖攥得更紧,往后退了一步。
“我困了。”
*
隔日,司未清醒后,经过短短一瞬的犹豫,很快便对陆迢坦白了秦霁问的是什么。
那两人也因此彻底凉了下去。
各自的心思已经坦呈在彼此眼前,继续装模作样只会显得多余又可笑。
几日下来,秦霁和陆迢说的话加在一起都是屈指可数。
赵望数了数,“五句。”
司未又数了一遍,把他的手指掰下一个,“四句,姑娘今早的那句‘不去’是对我说的。”
赵望叹一口气,“你天天在姑娘身边好歹劝劝她,大爷有什么不好呢?”
司未白他一眼,抬脚踹了过去,“你这么出息,怎么不去找个好女人入赘吃软饭。”
赵望一个闪身躲开,讨饶地笑,“我这不是也在跟着大爷吃饭么,好好好,不跟你说了。”
*
晚间,书房。
陆迢提笔,在济州的地图上批了几处,其中有两处早就圈出,是城郊的两座山。
从茶馆带来的胭脂,是白墨兄长因济州黑矿一事失踪之前,留在此地所制贩的最后一批胭脂。
上回秦霁说到红蓝草的习性,给他提了个醒。济州城郊有十余座山,背阳而阴冷的山却屈指可数。
合条件的正是地图上圈出的这两座山。
它们在地图上邻着济州城郊不过半截指头长短,可由于它们前面各挡了一座高山,要过去得花上足足两日。
这几日他停了城中的线索,差人分头去了这两座山,其中一座果然有异。
暗卫来信,道去那里的路上有不少装扮过的探子,连沿途的山匪亦像是探子所装。
城外探到这个地步已经足够,甚而,他们在济州探到这个地步也已经足够。
陆迢提着笔,毫尖积重的墨汁坠在纸上,将那处的勾画全部混为一个黑点。
索性弃了笔,这回直接拿起了那个引他失神多次的匣子。
赵望站在下边奇怪不已。
这匣子里面不就是一个镦么?
矛戟这类长兵,柄末都得套上一个,州衙里有此物并不奇怪。可大爷却背着人将其捡了起来,慎之又慎地放着,到书房后不知因它失了几回神。
半晌,陆迢将匣子盖好,“说吧。”
赵望抱拳,道:“三爷,卫霖在胭脂阁中还发现了一个可疑之人,若要查,他需当面向您禀明详情。”
卫霖这个人胆大心细,是陆迢手下最稳的探子。
他想要见面?
陆迢又一次打开手中的长匣,垂眼端详。
里面装的铁镦,外圈有道代表官制的印痕。朝中因军需而锻造的长兵,因着批次年份不同,印痕也有不同。
然而这些不同也有规律可循,陆迢看过今日铁镦外围的印痕。
一横一竖,正是去年,由秦霁她父亲督造出来的那批兵器上应当刻有的痕迹。
若是论起有何事能叫卫霖谨慎至此地步,想必只有这件。
陆迢默然不语,掌中握着的长匣在这期间一时轻一时重,叫他怎么都拿捏不稳。
沉吟许久,他起身道:“应了卫霖。”
出了书房,已是月上中天,赵望垂着头,将早就备好的烛灯递向旁边这人。
陆迢走到漆黑一片的听雨堂外,稍站了一会儿,方才推门进去。
这几夜从他进房到躺下,再到隔天起来,床上的另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姿势——睡在里侧,背对着他。
今夜亦无另外,陆迢翻手掀开被子,沉默着上了床。
夜深,一只乌鸦扑腾着在窗橼落下脚,一声凄厉地呕叫后又扑腾着飞远。
秦霁慢慢睁了眼,总觉后背有些发热。
她撑起手肘,想再往里侧挪,然而才抬颈,头皮便有一处传来了尖锐的刺痛。
秦霁躺了回来。
等了小会儿,没听见身旁有动静,她慢慢转过身,见陆迢与她隔了一尺宽,稍放下心。
她的头发太长,常被压住,不觉得是这人刻意为之。
秦霁屏了呼吸,手指渐渐往被压住的那段长发靠近,停在陆迢的肩旁,捏住了发段往回拉。
她将将开始用力,手腕忽而被一股更大的力给握住,动弹不得。
这场僵持开始得莫名其妙。
半晌,秦霁蹙了眉,对他说出几天里最长的一句话。
“松开。”
黑暗中,陆迢重重蹙起了眉,语气不善,“你这样求人?”
她在求他?荒谬可笑。
秦霁忍了这个人太久太久,此刻心头的怒气一股接着一股往上冒,怎么都压不下去。
手被他紧紧箍着,挣也挣不开。
念头一旦产生,在愤怒的驱使下行动起来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谁在求你了?”
她抬高腿,往陆迢腹中踹了一脚。
既快又狠。
陆迢被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迷惑,转瞬便迎来一记。
舌尖顶住上颚,好一会儿,他冷笑了声,“好得很,秦霁。”
今夜的对话就此结束。
陆迢松了手,翻身朝外,把她的头发也放了出来。
此后一连两日,陆迢与秦霁默契地视彼此为无物。
第三日,陆迢休沐,避无可避。
司未一早打完拳,进到偏厅,发出一句实心的感叹,“大爷和姑娘在一起,屋子里都要凉快许多。”
秦霁对她笑了一笑,陆迢则送了她一记冷眼,抬步出了门。
*
同卫霖见面的地方在城西一片密林。
笃笃的马蹄声靠近,骑马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肤色略沉。见到陆迢后他急急勒停了缰绳,翻身下马。
“大人,叫您久等。”卫霖拱手朝他行礼。
“刚到。”
卫霖憨厚一笑, “大人,提及的那人我有过几回接触,他行迹颇为复杂,详细事项已写在了纸上。此事我不敢假手于人,只好麻烦您亲自跑这一趟。”
他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两只手伸进了靴中。
陆迢知道这人臭毛病,要紧的东西一定得往鞋里塞。
他偏过头,才要从袖口抽出提前备好的布巾,余光先瞥见了不远处微微摇动的树影。
卫霖耳力极佳,此刻也辨出附近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陆迢低声道:“继续拿。”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另一样东西,从卫霖眼前闪过时,泛着涟涟银光。
不远处,树上一声闷响,树前的黑影踉跄两步,应声而倒。
陆迢取出布巾,把卫霖手里的那封信包好,重新放入袖口。
这才缓步走向刚刚那人,斜乜过去,他还大口喘着粗气,只是进少出多,声音像漏风的窗。
陆迢敛起眉,看过他喉间伤口,是匕首太薄的缘故,伤口太细。
又是笃笃两道马蹄声靠近,陆迢侧眼,近前的人穿着一身官服,不出意外,应是他在济州的新上峰。
李思言走的小路,远远地,先是听见不同寻常的一声响,继而便看到一人倒在了地上。
这人他还认识,当日领职时,就是此人倒的冷茶。
陆迢拱手对他作揖,“下官见过李大人。”
李思言的目光转回了眼前这人身上。
身量高大挺拔,面相却只道得上一句平平无奇,过眼就忘。
且青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思言颔首,淡淡扫了陆迢一眼。
“原来是你。”
他夹紧马腹,正欲往前,眼睛却被侧旁的银光晃了一晃。
插在树上的那把匕首,柄身——是银制的。
李思言看过去,陆迢已抽出匕首,正擦拭着上面的血迹。
匕身的弧光亦很是相像。
他勒紧手中的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抬腿踏上几步,又回到陆迢身旁。
“匕首给我一用。”
“大人要做什么?”陆迢握住了柄身,并不递出。
他恭敬道:“下官愿意代劳。”
*
风来园。
近段日子,秦霁过得规律了许多。
白日午睡,醒来是不变的申时。
秦霁醒后,抱膝坐了会儿才下床。不成想刚跨出听雨堂的门,便被一个小丫鬟撞了个正着。
小丫鬟手里端着补汤,步子急匆的匆,一个转眼,连汤带料全都泼到了秦霁身上。
小丫鬟吓得不行,忙抽出帕子给秦霁擦。
“姑娘,实是对不住,方才未姐姐说想喝鸡汤,王妈妈做了,叫我送过来,我却一直找不着地方……”
她擦拭的动作手忙脚乱,急匆匆地解释,说到后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秦霁见过这小丫鬟几回,平时不是个莽撞人,轻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无妨,你下回走慢些。”
秦霁往净室望了一眼,问道:“热水备好了么?”
近日里,她都是这个时辰沐浴,已经无需再提前吩咐。
小丫鬟忙道:“备好了,我这就叫人去倒上。”
秦霁在听雨堂等了会儿复才出去。
净室里的门虚掩着,里面热气蒸腾而上,没有其他声音。
秦霁沐浴时一贯都是如此,备好热水后不要他人在旁服侍。
她此刻亦没有多想,关上门,来到屏风旁,解开衣带,将身上沾了油汤的外裳脱下。
裹在鼻尖的荤腥味随着褪下的裙裳而消减不少。
秦霁舒了口气,手放在衣襟处。她才要脱下一件,旁边浴斛忽而响起了水声,一道男声紧随其后——
“把我衣服拿来。”
她身子一僵,头慢慢转向旁边。
陆迢两肘搭着斛壁,裸身泡在水里,正抬眼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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