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溯洄(四)


    这一天莫远没敢回家, 他从地上爬起来,扯下蒙眼布,套上外衣, 跌跌撞撞地找到一个河流, 用发抖的手把自己清洗干净, 摸到红肿的那一处时, 他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水声,莫远心下一惊, 立刻回过头去,却只见一尾鲤鱼跃出水面,又落入水中。


    莫远松了一口气。


    “呵。”


    一声笑从岸上传来,莫远瞳孔一缩,回过头, 看见薛凉月衣冠齐整, 正拿着那根布条,无辜地冲他笑笑:


    “腰带不要了?”


    莫远眼眶发红, 泪珠还粘在睫毛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气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薛凉月半蹲下来,将腰带放在岸边的石块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从那一天后, 薛凉月非常识趣地很久都没出现, 直到莫远十六岁生辰的那天,莫远低头吸溜面条, 抬头时就看见对面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托着下巴冲他懒洋洋笑。


    莫远瞪大了眼睛, “你……”


    他飞快瞥了一眼旁边的何草草几人,薛凉月放下手,冲他抬了抬下巴,“吃你的,他们看不见我。”


    说着,他手指抵着一样东西推到莫远面前,那是一根红线编成的平安节,薛凉月手指碰了碰他的指尖,“小远,生辰快乐,平平安安。”


    莫远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飞快地拿过那只平安结,做贼似的踹进袖子里,而旁边的其他人的的确确什么也没看见,如同他仍旧在好端端吃着面一样。


    薛凉月走到他身后,亲了他侧颊一口,笑吟吟道:“心肝儿,晚上再来找你。”


    半夜,莫远被人从后面抱住,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捂住嘴,紧接着衣带便被人拉开了,他瞪大了眼睛,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贺悦背靠着墙壁,睡得正香,而在同一张床的另一边,一个恶鬼正抵着他的哥哥,撞得整张床都微微晃动着。


    泪水淌到枕头上,洇出一大片水痕,莫远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模糊的视线中,小贺悦微微皱起眉,仿佛被吵到了。


    他只敢小幅度地摇着头,乞求背后的人能放过他。


    但薛凉月怎么可能放过他?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反正这都是梦,他压根不在乎把“贺悦”搞醒有什么后果,他只想看到十八年后嚣张得不可一世的莫六被他弄到崩溃。


    一想起莫远醒来后也会保留着这段记忆,薛凉月就莫名兴奋。


    “小远,别叫出声呐。”他抵着莫远的耳朵笑吟吟地道,“被人发现你就惨了。”


    莫远第二天睡到了日上三竿,何草草叫了他三遍,全被当初听不见,好在一年前生了场重病,怕伤了根本,何草草没再对他动过手,要换做往日,她指定对拿着鸡毛掸子把他赶下床来。


    薛凉月抱着他,垂眸看着少年熟睡的侧脸,不禁勾了勾嘴角。


    这真真是最好的年纪,若是永远停在这个时候就好了,可惜……


    还有不到一年。


    莫远在他怀里发出细小如幼兽的哼唧声,窗外光落下一条,横贯少年侧脸,最终停在鼻梁。


    ……从这个角度望去,真的和十八年后的他一模一样。


    薛凉月嘴角缓缓回落,他闭了闭眼,嘴唇贴上少年的额头,缓缓落下一吻——


    此刻,玉林宫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太子尚未入土为安,而病入膏肓,昏迷不醒的太平帝,却在众太监宫女的看管下从龙榻上离奇消失,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很快传出了宫廷,朝廷中人心惶惶。


    太后在此时已是分身乏术,她只能先顾眼前之急,派遣自己的侄子率领禁军严守宫门,又把周堂玉掉到了自己身边,至于其他事务,暂且搁置一旁。


    当那个黑衣青年于夜色中突然出现在她寝殿里时,她手一抖,茶盏掉到了地上。


    碎片带着茶沫,蹦得到处都是。


    “你是……”


    陆云沽负手立于窗边,微微侧过脸,轻笑着唤道:“皇祖母。”


    太后瞳孔一缩:“慕柔?!”


    周堂玉身影在帘帐后若隐若现,陆云沽浑不在意,他微微一笑:“是我。多年不见,您凤体可安?”


    太后手指握紧了帕子,须臾又放开,她沉声道:“慕柔,哀家十年前问你想不想当皇帝,你说不想。”


    陆云沽道:“是。”


    “那时你既然已经选择了江湖……就不要插手庙堂里的事了。”太后盯着他,冷冷道。


    陆云沽依旧是浅笑:“江湖、庙堂,分别又有多大?都是人心鬼域罢了,当时是当时,如今是如今,储君已经没了,我如今突然想插手一下帝位之争也未尝不可。”


    太后:“你……”


    陆云沽:“更何况,如今的时局要比十年前好得多。当年我依你的话,做的是你的傀儡皇帝,而现在……皇祖母,是您有求于我。”


    太后冷声道:“哀家倒不知有什么好有求于你的。”


    陆云沽嗤笑一声,道:“皇祖母,您不求我,难道打算去跟姜琅和薛凉月做交易吗?而且太子是怎么死的,您解释得清楚吗?”


    他转过身,朝太后的方向走了一步,笑吟吟道:“皇祖母,您信我,至少能留一条命,毕竟您当年的救命之恩……柔儿可一直铭记于心。”


    “哀家谁也不信。”太后手指敲了敲桌面,她吐出一口气,神色晦明不定,“哀家累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头上的凤尾钗子坠着的明珠随着动作一步一晃动,颤巍巍的。


    “长胜帝在世之时,在内,世家党争,在外,北方狼骑南下,直逼长。内忧外患,是我一边在朝廷中周旋,一边当了宫里的所有家当,连带着赵家的家底,一纸军书寄到北庭……我的同胞哥哥战死延关城,我庶出的弟弟死谏,逼退胡、元、李、严四家对王权的践踏。”


    太后一步步走到陆云沽面前,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威严和沧桑两种气质在她身上达到了一种矛盾的和平,陆云沽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变了。


    “我只是老了,你们这些虫豸就扑上来,嚼食着赵家的身体,恨不能立即叫我立即从玉林宫里搬出去!”


    陆云沽分毫不退,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两朝太后,字字诛心:“您也知道,您老了。赵家也不是当初的那个赵家了。”


    太后瞳孔一震。


    “赵家已经成了比当年四大世家更可怕的寄生虫,满朝文武,一半是其门客,欺上瞒下之风甚嚣……”陆云沽伸出手,握住那颤巍巍晃着的凤尾明珠,将它从发间抽了出来。


    “皇祖母,事情要朝前看,您不能一直留在五十年前。这些事您心知肚明,可偏不肯承认。”


    花白的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滑落肩头,太后好像一瞬间老了二十岁,她朝后退了好几步,跌回太师椅中,剧烈喘息了几声。


    “周堂玉”从帘后转了出来,却是一个谁也没见过的高挑青年,手里拿着一封信件。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你又是谁?”


    “鄙人上一任洪尘笑,不才,周总管的师父。”那人笑笑,“前段日子去一个地方,见了个故人。”


    他将信件递到太后手中,意味深长道:“赵韫,您的兄长还没有死。”


    陆云沽在一旁轻声补充道:“感音寺或者蓬莱请皇祖母,选一个罢。”


    第72章 水中央(一)


    天色淡, 灰青,无风无云,沐流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 他对面是周堂玉, 地板上用石子画了一个棋盘, 两人各执一石子于手。沐流熙画叉, 周堂玉画圈,两人就这么下了一天的棋。


    太平帝那巨大的的銮驾就静静停在一边, 车内的呼吸声极轻极缓,若非内力高深者都听不见。


    一盘终了,叉输圈赢。


    “哈——欠,时间差不多了。”


    沐流熙伸了个懒腰,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指了指身后, “我去屋里看着。”


    周堂玉收了石子,“行。”


    沐流熙走进屋里, 只见薛凉月仍然半靠在床头, 右手藏在被子里, 与莫远十指相扣,双眼紧闭,眉头无意识微微蹙着。


    沐流熙在桌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凑到唇边吹了吹, 旋即轻抿一口。他瞥一眼床上两人,颇为嫌弃地摇摇头。


    这时, 薛凉月睫毛忽然动了动。


    沐流熙立时坐直了。


    草,难不成自己这时间捏得这么准, 这就要醒了?


    果不其然,三秒后,薛凉月猛地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第一时间去看身边的莫远,沐流熙也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急匆匆地去查看两人。


    薛凉月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莫远,后者却双眸紧闭,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一刻钟。


    两刻钟。


    三刻钟。


    ……


    两个时辰过去了。


    然而,莫远还是没有醒。


    沐流熙从一开始的如释重负,忧心忡忡,惊疑不定,到现在已然是压力大得如抗大山。


    薛凉月依旧盯着莫远,一动不动,但眼神明显冷了下来,手指明显收紧了些许。


    又过了一会儿,沐流熙忍不住了,犹犹豫豫地把一句在嘴里滚了半天的话吐了出来,“薛门主……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薛凉月脸没动,眼珠子转了转,斜睨着他。


    “那个‘节点’乃人心性变化最大的一年,薛门主。”沐流熙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轻咳一声,“人心性变化最大的时候无非是天地立心之时,您确定您是在他剑心初立的时候把他带出来的吗?”


    “我是在他父母死的那一晚带他出来的。”薛凉月开口了,声音有些哑,“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时候?”


    你问我,我问谁?事实就是他没醒啊。


    沐流熙诚恳道:“不知道。”


    下一秒他被人提着领子砸到了墙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把隔夜的饭给吐出来,薛凉月放大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那张美到极致的脸上现在却只有极端的愤怒。


    和恐惧。


    薛凉月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


    黑沉的眸子周围泛起血色。


    沐流熙惊骇极了,他连忙补救道:“等等,薛门主你先别急,这事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你在梦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薛凉月没说话,忽然,他手一松,沐流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见薛凉月一言不发,冲到桌边,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九龙香,扔在桌上,直接就拿火折子点燃了。


    看到这一幕,沐流熙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薛门主,蛊虫入体过后,香就没有用了!”——


    ……废话。


    他能不知道吗?


    薛凉月双手撑在桌上,脊背微微发抖。


    “小远,信我,都过去了。”


    “走吧。”


    大雨倾盆,风冷如刀,少年垂着头跪在雨水中,两眼被鲜血浸透,一滴一滴随着滴落在泥水间,而自己只能抱着莫远,在他耳边低声道。


    “都过去了。”


    “……真的吗?”


    莫远忽然趴在他肩头哭了。


    “真的。”薛凉月是心疼的,他抚着少年的脊背,轻声道,“别怪我不出现,这些都是假的呀,你很快就能醒了,跟我走好不好?”


    ……


    良久,莫远沙哑道:“怎么做?”


    薛凉月手掌缓缓下移,拉起他占满污泥和兽血的手,“拉着我就可以了,走吧。”


    走吧。


    他出来了,小莫远呢?


    在他的视角,自己是不是就突然消失了?


    现在,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


    ……至少大半年了吧?


    薛凉月忽然转过身,再次提起沐医仙的领子,“有没有什么方法让我再进去?!”


    沐流熙:“这……”


    他不敢说,他怂。薛门主这脸色似乎是自己说出一个“不”字,立马就能把自己脖子拧断。


    薛凉月:“说!”


    “咳咳……理论上……”沐流熙强忍着嗓子上的疼痛,小心翼翼道:“我是说理论上,‘长生天’或许也能……”


    咚。


    他再次一屁股掉了下去。


    薛凉月转过身,从袖中抽出“途穷”,朝着自己手臂,狠狠割了下去!


    血管被一刀两断,红色的液体瞬间喷了出来,溅了满床,不一会儿,在内力的催动下,一只黑色的蠕虫从还没来得及愈合的血管里探出一半,被薛凉月捏住脑袋,抽了出来。


    薛凉月死死盯着莫远,手中蛊虫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痛苦地扭曲着。他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莫远身上,托着莫远的胳膊,拿匕首割开了手腕上青蓝的血管。


    蛊虫钻了进去。


    这毕竟是从娘胎里就跟着自己的“长生天”,比“轮回井”跟他融合得还彻底,脱离躯体的那一刻,薛凉月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薛凉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心脏,扯下袖子一缕布条,把莫远手腕草草包扎了一下。旋即伸手把那人揽到了怀里,使莫远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接着缓缓闭上了眼——


    梦魇带着天青色,水一样晕开那片阖眸的漆黑,薛凉月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他偏头观察了一下四周——酒肆中?


    这的确是个酒肆,正值深山夜雨,漆黑夜幕中哗啦声一片。落脚行客挤攘在一起,闲言碎语聊着天等雨停。一片喧嚣中,却不见莫远的身影,按理说,他应该就在附近,毕竟梦境只围绕着他。


    薛凉月低头,发现自己这次并不是以鬼魂状态出现在梦境里的,缘由不知,或许是‘长生天’和‘轮回井’两者的属性略有区别,抑或是跟自己的融合程度不同。


    薛凉月猜,大概是后者。


    此时,他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白色纱衣,与两人初遇时的穿着很像。周围人仿佛这才发觉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也不觉得奇怪,有人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嘿,兄弟。”


    薛凉月没搭话,略微偏过头,隔着纱帘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身侧的人,那人长得膀大腰圆,一张国字脸,络腮胡,脸上手上都油腻腻的。


    “我说小白脸,你在这坐半个下午了。”那人颇有些厌恶地盯着他,粗声粗气道,“凭什么你占着这么大地方,叫我们在一旁站着挤,就凭你衣裳白吗?”


    薛凉月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弹了下去,抬眸懒懒笑道:“不然呢?”


    那人被他这态度略有些激怒了,指着他,“你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站起来,给爷让个位——”


    “子。”


    这个字没说出口。


    因为薛凉月摘下了斗笠,那张脸从黑纱后露了出来,那脸肤色白皙如玉,侧脸轮廓柔中带利,眼型若二月桃花,眼周淡红,容色美艳,不可方物。


    络腮胡愣在了原地。


    薛凉月没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人群中,似乎再说寻找什么人,络腮胡结结巴巴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后半句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悄悄灰溜溜离开了,钻进人群中,还是同手同脚。


    周围离得近的人好奇瞥过来,却只看了一眼,就也愣在了当场,旋即移开目光,假装若无其事。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薛凉月视若无睹,他只关心莫远到底去哪了,但周围人太多太吵了,他根本找不到那人的身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他不禁有些急躁。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半大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抱着一把铁剑,坐在角落里,脸上挂着纯朴的没有被人心鬼蜮污染过的……愚蠢笑容,正在手舞足蹈地跟旁边人说着什么。


    薛凉月动了动耳朵,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我们家,老大的!老有钱了!”


    “我爹收藏了好多名画,我娘喜欢首饰……这次出来,我娘给我带了好多盘缠,你看!”


    这个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是林况。


    松风下掌门清玄老祖之子,林况。


    旁边那人陪着笑,脸上挂着几乎没什么遮掩的贪婪,“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身上有股跟我们一般人不同的……”


    他指了指林况,煞有介事:“"贵胄风范!”


    薛凉月:“……”


    林况挠了挠后脑勺,“哈哈,是吗?”


    那人站起身,“少爷,我去解个手,回来继续陪您聊!”


    林况:“好嘞!”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几乎藏不住笑意,转身正要迈步。


    “站住。”


    一根竹竿从一旁橫了过来,蓦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薛凉月瞳孔一缩。


    那人显然也愣了一下,顺着竹竿望去,只见一个那根竹竿正握在一个灰扑扑的……瞎子手里。


    说是瞎子,是因为他眼睛上蒙了一道三指宽的黑色布条。


    瞎子声音很沉,听不出年纪,“放下你偷人家的钱袋。”


    那人一愣,脸上先是一白,接着恼羞成怒,“臭瞎子,别瞎叫唤,你看得到吗就乱说!”


    瞎子懒得理他,扭头朝着林况的方向,“自己看看你那‘大钱袋’还在不在。”


    林况一模荷包,“呀”了一声,惊道:“真不见了!”


    他到底也不是个真傻子,仰起头,惊愕地看向刚刚与自己“相谈甚欢”的兄台,“你偷了我的钱?!”


    那人怒道:“放屁!”


    他指着瞎子,斜眼瞅着林况,“哟,我看出来了,你们是一伙的,专门来讹路人的……呵,我偏不如你们意!让开!”


    下一秒,那根竹竿轻轻一抖,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瞬息之间,瞎子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俯身用小拇指勾出了那只钱袋。


    “喏,收好了。”他把钱袋扔给林况,懒懒道,“以后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呐,小屁孩。”


    说话间,他缓缓摘下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布条下,是一双妖昳的丹凤眸,狭长锋利。


    这个人面貌极轻,只是个子高挑,坐着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他似乎还是个少年。


    薛凉月盯着那个嚣张的背影,握成拳的手渐渐收紧了。


    他好像,长大了很多。


    也瘦了很多。


    第73章 水中央(二)


    “你你你!”


    “你什么你?”莫远眉毛一挑, 手中竹竿虚虚抵着那小偷儿的喉结,不耐烦道,“快滚!你爷爷今天心情不错, 放你一马, 把我真惹毛了, 有你好看!”


    小偷脸涨得通红, 然而他好歹在道上混了这么久,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惹不起的, 灰溜溜地爬起来,受着周围人鄙夷的目光,钻到了另一个角落蹲下来。


    莫远把竹竿靠在桌沿,伸手把布条又系紧了,林况把钱袋塞回怀里, 站起身, 小心翼翼地瞅了他一眼,轻咳一声, 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咳咳, 这位少侠, 贵姓?”


    “无名小卒。”


    莫远坐了回去,伸手拿过桌上缺了一角的瓷碗,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看也不看周围人, 趴在桌上就这么睡过去了。


    薛凉月按捺住了过去叫醒他的冲动, 转而伸手再次戴上了斗笠,藏在角落, 静静注视着他。


    这里人太多了,他们本质上都是莫远的分神, 虽然会按照逻辑行事,但很受莫远本身的意识影响,所以他的脸在这里影响比外面还大,简直像真正的“蛊惑”了一样。


    这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自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避免引起太多注意。坏处是行事也要拘束许多,尤其是在自己没办法变成旁观的“鬼魂状态”。


    要是在这么多人的空间下贸然引起莫远的剧烈情绪波动,“黄粱梦”很可能把他排斥出梦境,这一点薛凉月在之前那一夜已经领会过了,那天他直到莫远晕过去再醒来,才能触碰到梦境里的事物。


    ……


    夜雨越来越大,风也大得离谱,猛烈地扑打着窗眼,从缝隙钻进来,发出如夜鬼哭嚎的声音。


    薛凉月盯着莫远的背影,忽然发现了一个并不美好的问题——这里时间过去的比他想像得更多。


    林况作为清玄老祖的独子,年纪薛凉月是清楚的,而看面相他现在至少十二岁了。除非林况天赋异禀,长得飞快,否则推算下来,莫远这时候至少十九岁了。


    两年。


    莫远变了多少?


    那个“节点”又在哪?


    ……


    想得越多,薛凉月心越沉,他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时候,外头雨声里忽然混入了一些并不和谐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马蹄声?!


    还不止一匹!


    半盏茶功夫,只听得一声:


    “咚!”


    伴随着巨响,酒肆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一个浑身被甲的魁梧汉子,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闯进了这小小的酒肆,身后跟着六个同样骑在马上的赤身大汉。


    雨水混合着刺骨的冷风,呼啦啦地滚入了大堂!


    一时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雨中的不速之客,靠近门的那一批更是被雨水浇得湿透,还险些被马蹄踏到,人群吵嚷着朝里面挤去,所幸薛凉月离得远,没被波及。


    “%咕噻*#哈啦北搭,哈/@栗莫落多!”


    为首那汉子嘴里吐出一串叽哩哇啦的鸟语,声音很洪亮,态度极其不可一世。


    薛凉月眉头微微皱起。


    北蛮人?!


    这里是北庭边境?怪不得这么冷……


    薛凉月曾经涉猎过北蛮语,所以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大意是:柔弱的燕人,给我们让出最大的位置。


    来北庭的客商中不乏懂蛮语的人,很快与同行人翻译了这句话,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为首的北蛮人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语气不耐烦多了。


    这时,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角落里站了出来,冷冷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在大燕境内吧?北蛮野狗什么时候也能进长城了?谁给你们带的路?!”


    说罢,不待旁人反应,他拿北蛮语又重复了一遍。


    那北蛮骑兵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了,骂了一句什么,拉着缰绳就向那斗篷人冲了过去!


    唰!


    蛮人长刀出鞘,直劈眼前之人,而那斗篷人微微侧身,刀锋堪堪蹭着他的鼻尖划过,他手腕一翻,一把铁剑出现在手里,准而狠地刺向蛮人甲胄缝隙处。


    蛮人手中刀看着笨重,却十分灵活,一个刁钻的角度弯回,架住了斗篷人的长剑!


    “铛!”


    一声巨响,蛮人微微后仰,斗篷人退了几步,跃上小桌,足尖一点,身如飘雪,朝蛮人飞去。


    铛!铛铛!锵!


    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


    其余蛮人也大吼着冲了上来,店里一片狼藉,所有人都在抱头鼠窜,不少人甚至朝外头逃去,也有几个人人走背字正好挡了那几个蛮人的路,当下被斩于马前,鲜血四溅!


    角落里,莫远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挂着被吵醒的微怒,他侧耳听了片刻,神色一沉。


    与此同时,酒肆另一边,斗篷人在几名北蛮骑兵的围攻下,已经略显左支右绌,这些蛮子虽然单拎出一个来都不足为惧,但胜在默契,一人刀尖刚被荡开,另一道锋刃又至,层出不穷,难以招架。


    忽然,只见黑影一闪,接着一声惨叫,其中一个蛮人跌下马背。


    他刚刚坐着的地方,赫然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手里握着一把细剑,剑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新鲜尸体上。


    斗篷人定睛一看,一愣:“莫六?!”


    莫远没搭话,此刻也没什么功夫叙旧,莫远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拖着那个为首的蛮人,其他人自己解决。


    一柱香后。


    地上倒了一串尸体。


    为首蛮人的甲胄已经被全部卸下,连带着他的两条胳膊一齐躺在地上,大腿关节也被全部卸下,只得怒吼着趴在地上,莫远摘下了蒙眼的黑布条,拿衣袖擦了擦剑,随意地塞回竹竿里。


    斗篷人拿下兜帽。


    角落里林况睁大了眼睛,腾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大叫道:“师兄?!”


    林奉雪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况一个箭步蹦到他面前,“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林奉雪声音冷冷,惜字如金:“看你。”


    “看我?”林况愣了一下,忽然生气起来,“爹叫你跟着我?凭什么?他答应叫我一个人闯江湖的!”


    “你以为我想看小孩?!十三岁,在锦绣丛中长大,你懂什么江湖?”林奉雪看起来比他还不开心,“要不是我看着,你现在已经被人偷了三十八回,被人抢劫十四回,这会儿尸体都不知道在哪躺着了!”


    林况张嘴想反驳,莫远抬起头,在一旁凉凉道:“我说,你们师兄弟自家的事,能不能回去再说?——这蛮狗怎么办?”


    “哈路业!”


    蛮人抬头吼了一句什么。


    莫远偏过头,懒懒问道:“这蛮狗在叫什么?”


    “骂人的话,不用理。”林奉雪道,“这事我们管不了,移交官府吧——不行,北庭官府说不得与境外有勾连,我回去顺路送东都吧。”


    莫远:“行。”


    林奉雪扭过头,冲林况很不耐烦道:“喂,你也跟我回去。”


    林况:“不——”


    被林奉雪利落地一个手刀砸晕了,他一手提着林况,瞥了一眼莫远,客气道:“那莫兄,再会了。”


    莫远:“等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递给林奉雪,“喏,战帖,回去顺路给你师父。”


    林奉雪:“你还在搞这个?!”


    莫远道:“自然,不然你以为我来北庭干什么,就差一个血衣门和你们松风下了,等我打过师无夜,就去找你师父。”


    林奉雪闻言冷笑:“我师父可不是六合剑派那个秋洋,他老人家剑法比我高出太多,你打过了我不算什么。”


    “哦。”莫远懒懒笑笑,把布条重新缠上眉间,“你还记得啊,手下败将,别蛐蛐了,我自己的事,左右都要打,你给带过去省事。”


    林奉雪磨了磨牙,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战帖——


    目送林道长一手拎着蛮人,一手拎着林况,匆匆迈入雨帘,莫远伸了个懒腰,哼着小曲,走回自己的座位,又倒了一碗酒,咕噜噜灌下。


    酒肆已经空无一人。


    都被那真刀真枪,刀刀到肉的打斗吓走了。


    莫远趴在桌子上,想再睡会。


    ……他没看到的是,一个人坐在他对面,漂亮的桃花眼隔着黑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晦暗,带着复杂的情绪。


    犹豫了很久,薛凉月伸出手。


    轻轻地,缓缓地拍了拍莫远的肩膀。


    下一秒,莫远浑身一震,几乎是一瞬间蹦了起来,抽出身边的竹竿,竹竿极快极狠地朝前刺去。


    薛凉月伸出两指。


    轻易夹住了那来势汹汹的竹竿。


    莫远脸绷得极紧,他握紧竹竿,想要把竹竿收回,却发现自己的武器一动也动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道:“你是谁?”


    薛凉月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睁眼看看我。”


    听到这个声音,莫远浑身一震,然后,他好像一个机关人被卡住了那样,手指,脊背,脸庞……全都一动不动,只有心跳越来越大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薛凉月站起身,伸手缓缓地、慢慢地扯下他蒙眼的布条。


    布条下,是一双通红的,瞪得大大的眼睛。


    看到薛凉月脸的那一刻,那双通红双眸里的瞳孔一缩,而后慢慢颤抖着放大了。


    下一秒,他手倏然收紧,竹竿被他生生捏碎,长剑破竹而出,直刺向薛凉月要害!


    薛凉月一动未动。


    而那剑尖在将将要触及他身前白净衣物的那一刻,刹住了。


    第74章 水中央(三)


    莫远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着, 手背青筋暴起,两眼被血色浸染,他死死盯着薛凉月的脸, 他好像很想杀了眼前的人, 但手中长剑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薛凉月轻声叫他:“小远。”


    听到这个称呼, 莫远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喝道:“闭嘴!”


    他收回剑,剧烈喘息片刻, 忽然头也不回地朝酒肆外面疾冲而去。此时外面还下着不小的雨,薛凉月身形一闪,拦到了他面前。


    莫远来不及刹步,一头撞到了他身上。


    薛凉月伸手扶住他的腰,低声道:“小远, 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莫远一把推开他, 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瞪着眼睛, “听你解释是怎么骗我的吗?还是解释骗我有多好玩?!!”


    薛凉月怔住,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远指着他吼了一声:“滚!”


    说着,便纵身从一旁的小窗内跳了出去,身影没入雨夜——


    莫远一口气跑出去好远, 才停下来, 扶着大树大口大口喘着气, 低下头,手指剧烈颤抖着, 雨水从脸颊上滑落,眼睛热得发烫, 他想镇定下来,却完全无法做到。


    薛凉月。


    这个名字一度被他认为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一个古怪的、废物的小孩,出于孤独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幻想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鬼妻,聊以慰藉无所事事又春心萌动的年少。


    那一天他把头埋在薛凉月怀里,希望他能把自己带出那个噩梦,那人嘴上哄得好听,可是下一秒,就突然消失,徒留他一个人跪在血泊里,手足无措。


    他慌乱地站起身,一遍一遍叫着薛凉月的名字,在黑色的密林中狂奔,撞到树枝,被石头绊倒……爬起来继续跑,直到体力耗尽,跪在地上捂着脸哭。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除了薛凉月。


    爹死了,阿悦死了,娘不见了。


    喜欢的“人”也不在了。


    只剩下他一个了。


    ……


    三年了,他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要出现?


    为什么?!


    莫远手指狠狠插进树干里,咬着牙齿,脑子乱成一片,他平复了很久,终于稍微汲取了一点力气,缓缓站直,抬起头来。


    他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


    却蓦然看见,那一袭白衣就站在他背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头发被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嘴唇看上去很苍白。


    莫远瞬间炸毛!


    “你别跟着我!”


    拼尽全力对他吼出这一句话,莫远转头又跑远了——


    一路狂奔,天蒙蒙亮的时候,莫远浑身湿透地踹开了洪城一家客栈的大门,把老板老板娘掌柜一齐吵醒,并勒令他们立刻给自己腾出来一间客房。


    所幸开春人不多,还有几间空屋,掌柜诚惶诚恐双手奉上钥匙,莫远一把拿过,哒哒哒地跑上了二楼,留下一串湿脚印。


    他“砰”一声关上门,拉上门闩,拿出火折子点亮烛台,昏黄烛光下,周遭一览无余。


    于是莫远一抬头,就看见床上正坐着某个熟悉的身影。


    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依旧是静静地盯着他。


    莫远:“!”


    他转过身,刚想继续跑。


    却在门口猛然刹住。


    此刻,他一片混沌的大脑终于清醒了三分。


    一晚上,他一直在逃跑,却没有想过,这次的薛凉月……是真的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自己年少的癔症再次发作,所以又看见了幻觉?


    越想着,莫远越冷静。


    心也越凉。


    他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背后有人靠近,薛凉月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


    莫远脊背瞬间绷紧,愠怒道:“放开。”


    薛凉月没动,他低声道:“小远,我搞错了。”


    莫远轻微挣扎了一下:“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凉月轻叹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把你带出去的。”


    莫远冷冷道:“然后再消失。”


    薛凉月声音更低了:“那是意外。”


    “滚。”莫远挣扎的幅度变大了,声音也越来越大,“我管你是不是意外……你是幻觉也好,真的也罢,别来烦我了,行不行?!我都把你忘了,你你你……”


    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哽咽,有种大坝将决的崩溃感。


    薛凉月咬了咬牙,“不行!”


    莫远气极:“为什么?”


    薛凉月把他抱紧了一点,“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外面,你欠我的!”


    “什么外面里面?!”莫远握住门闩,怒道,“这是我的屋子,你出去!”


    薛凉月咬了他后颈一口,声音也冷了下来:“不。说了你欠我的,欠了我很多很多,你不还完别想离开我。”


    莫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胸口越来越堵得慌,整个人气得脑子发晕,气血上涌,他又重复了一遍,“放开我!”


    薛凉月:“你发烧了?”


    莫远:“滚!”


    一只冰凉的手贴到了他额头。


    感受了一会儿,薛凉月又开口了,语气略带疑惑,“也不是很烫,到底怎么了?……哦。”


    “我知道了。”


    薛凉月另一只手缓缓下移,莫远腹部瞬间绷紧,片刻后他听到薛凉月贴在他耳边的声音。


    “莫远,你*了。”


    莫远呼吸一滞,整个人瞬间烧了起来,连带着脸涨得通红。


    他几乎是怒吼了出来:“你你你……你放屁!”


    薛凉月淡淡道:“你现在很难受,要做么?”——


    莫远觉得自己的确不争气。


    他这三年脑子里只有练武和复仇,完全没想那档子事,却只是被那人抱了一盏茶功夫,就被勾得情动到难以自持。


    很不凑巧,这里还有一张床。


    湿漉漉的衣服被扯下来扔到地上,薛凉月俯身在他上方,皱着眉头盯他,又摸了摸他的脸,喃喃道:“真的没发烧吗?”


    莫远手指掐着床单,很想叫他滚下去,却又怕他真的消失,三年来结成的厚厚的壳在这里分崩离析,一瞬间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眼前烛光变得格外刺眼,照得他眼睛发疼。


    他闭了闭眼,什么东西从眼角滚了下去。


    薛凉月叹了口气,“哭什么?”


    莫远咬着唇,道:“没哭。”


    薛凉月:“……算了吧?”


    莫远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薛凉月慢慢坐直,中衣甚至都没解开,“这种时候,还是算了,刚才逗你玩的,没想到你还真能……”


    莫远再次浑身抖起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薛凉月,我很好玩吗?”


    薛凉月又叹了口气,伸手贴着他的额头,“我不清楚你是不是发烧了。”


    薛凉月想收回手,莫远一把握住他的手指,捏得极紧,不说话,就那么瞪着他。


    对峙良久,薛凉月认输了,俯身下来,莫远只觉一片羽毛落到了唇上,而后便沉到了一片粘稠的春水中。


    (:p*L*q:)第二人格——


    第二天早上,薛凉月把他抱起来穿衣服的时候,莫远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在他怀里无意识地痉挛着,眼睛都睁不开了。


    薛凉月抱着他,有些发愁,这时候到哪去打水洗澡呢?


    这破客栈一看就提供不了这种服务。


    澡堂……自己现在没钱了喂。


    薛凉月从小到大,第一次体会到了一分钱难道英雄汉的滋味。


    他在莫远衣服里翻了翻,失望地发现几乎一贫如洗,他刚想收回手,手指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下。


    薛凉月一愣,顺势将那东西勾了出来。


    那是一个红色的平安结。


    很眼熟。


    薛凉月怔怔地盯着平安结,鼻子有点酸,手指陡然收紧。


    还说忘了。


    从小就会骗人。


    小骗人精,坏。坏死了。


    第75章 水中央(四)


    春风吹绿寒山, 白云一片悠悠,莫远站在南阖山下,仰起头朝上望去, 登山梯一眼望不到尽头, 薛凉月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盯着他的背影, 神色间有些许无奈。


    那天后,他以为自己跟小莫远已经算是和解了, 没想到莫远提上裤子就不认人。虽然不赶他走了,但一路上,除了上*床时候很乖,其余场合绷着脸把他当空气。


    哪怕梦里的旁人也看得到,他还是固执地打心眼里觉得薛凉月就是自己的幻觉, 其他人的反应也是幻觉。


    薛凉月对此暂时没什么办法, 只得一直跟着他,他不开口, 薛凉月便也不开口。


    莫远看了一会儿山, 低下头, 踏上了登山的石梯。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松风下的迎客松已然遥遥在望,树下靠着一个白衣人, 正抱着剑, 朝石梯这边看着, 正是林奉雪。


    见莫远走上前来,林奉雪微微站直了些, 面无表情道:“师尊在闭关,他让我来打发你。”


    莫远挑起一边眉毛, “你?”


    “听齐宗主说,你在找一种‘蜘蛛人’,是不是?”林奉雪没理会他的挑衅,道,“我有个师姐,她可能知道点什么。”


    莫远瞳孔不自觉地一缩,藏在袖子里的手瞬间握紧成拳。


    但他面上却没表现出多惊讶,只是收起笑容,微微蹙起眉,盯着林奉雪。


    后者转过身,“她在惊雨峰,跟我来吧。”——


    两人脚程很快,一般人很难跟上他们的脚步的同时还不被发现。


    然而现在的薛凉月武功比他们高出太多,甚至比清玄老祖武功还更胜一筹,是以跟踪起来还算轻松,更何况他本就擅长潜行。


    一炷香功夫,几人抵达惊雨峰,只见高峰林木间被砍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是几处很朴素的高脚木楼,木楼上放着许多奇怪的零件,堆得特别高,摇摇欲坠。


    两人刚上来,就目睹了一次惨烈的崩塌,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了莫远脚下。他低头一看,跟一个硕大的“人头”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哎呦喂!”木楼里传来一个烦躁的女声。


    紧接着,木楼的门就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头,衣着也凌乱不堪,脸上一对琉璃镜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从他身后钻出来,噔噔噔跑下木楼,动作熟练地开始到处捡地上的东西。


    “我说。”林奉雪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百里师姐,你好歹收拾一下吧,我不说最近有客人要来,你……”


    “嘿,你管天管地还管到你师姐头上了?!这么喜欢管人不‘咔嚓一声’到宫里当大总管去呀。”


    百里锦双手叉着腰,一脸不屑,“再说,收拾干净了我东西找不着了怎么办?”


    林奉雪:“你这是歪理邪说……”


    “好啦好啦。”百里锦冲他摆摆手,敷衍道,“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喂,旁边那小子,你有什么事?”


    莫远默默绕开那个硕大人头,走上前去,从自己怀里扯出一张纸,仰头递给趴在栏杆上的百里锦,“这个,林道长说你知道。”


    百里锦俯身接过,凑到琉璃镜前,摸着下巴,犹豫着开口,“你这画的是……翻不过身的王八?”


    说罢,不等莫远回答,她又自己否认了,“不对,王八没有八条腿,难道是长得比较别致的八爪鱼?”


    “……这是蜘蛛,蜘蛛人。”莫远无奈道,“腿画得稍微粗了一点,我看到的比这个细。”


    百里锦把纸反过来对着他,微笑道:“小兄弟,你确定是‘稍微’粗了一点?”


    “……不重要,细枝末节。”莫远看着那个有身体一半粗的“蜘蛛腿”,有些心虚,他飞速跳过了这一点,“重点是长得很像蜘蛛,但有人的头,能跳屋顶那么高。”


    “唔。”听完这个描述,百里锦若有所思,“听起来确实像机关人,但机关人很少有这种样子的呀,人不好穿。”


    莫远:“此话何解?”


    “你上来。”


    百里锦冲他招招手。


    待莫远上来后,她从一旁的垃圾堆上扯下一个碎了一半的机关人,“你看,这种就是不适合穿的,我当年是拿老虎作为原型设计的,可这样人戴上以后就必须四肢着地,扭曲了原本的习惯和视角,非常不方便……你说的那种‘蜘蛛人’更不必说了,不仅要四肢着地,甚至要趴着前进,手和腿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看到的好像没有手脚。”莫远盯着那破破烂烂的老虎机关人,皱眉道。


    难不成真的是妖怪?


    “等等!”百里锦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


    莫远抬眸看向她:“你想起来什么了?!”


    “如果是机关兵人的话……”百里锦神色严肃起来,带着三分厌恶,“……的确有可能出这种怪物。”


    莫远皱起眉:“……那又是什么?我只听过药兵人。”


    “兵人当然不止一种,三大兵人,药兵人,机关兵人,道心兵人。”百里锦道,“都是极阴邪的东西,其中药兵人需取十岁以下孩童,因此更不为世人所容罢了……机关兵人据说是要把人的手脚砍断,装上机关零件,衣物遮掩下与常人无异,却能瞬间改变成非人的战斗状态,据说‘蛛人’就是其中的一种设计。”


    “……”莫远手指紧了紧,“所以呢?它们可能在哪?”


    “喂,别看我啊。”百里锦道,“我们家可没有这种东西,百里家过去就是个修机关的,八百年前就从日月教分出来了,哪接触得到这种禁术……依我看,十有八九在吞日宗机关城。”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微微颔首,轻声道:“知道了,多谢。”


    说罢,他转过身,缓缓走下木楼,走到一半又被百里锦叫住。


    “喂,你要是想知道详细的,回头问问齐宗主。”百里锦看着他,道,“屠月吞日四十年前是一家,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得多。”


    莫远“嗯”了一声,转回头,离开了惊雨峰——


    下了南阖山,离开了林奉雪等人的视线,莫远在一颗矮树旁站定,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许久,忽然一拳打向旁边的树干。


    砰!


    咔嚓。


    轰!


    那棵不幸的矮树被拦腰砸断,上半部分颤巍巍地晃了几下,轰地倒向一边的地面。莫远肩膀一颤,仿佛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他身体微微前倾,垂着头,剧烈喘息起来。


    四下无人。


    薛凉月站在他身后,低声唤道:“小远。”


    莫远呼吸一滞,旋即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别烦我。”


    “你要报仇吗?”薛凉月问。


    莫远:“废话。”


    沉默了一会儿,薛凉月轻声问:“若我说你办不到呢?”


    莫远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怒道:“你他妈真的好烦!”


    薛凉月垂下睫毛,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莫远瞪着他,“你知道什么?”


    薛凉月缓缓走到他面前,然后捉住了他的右手。莫远想把手抽回来,那只看起来柔弱漂亮的手却仿佛有千钧力道,握得他动弹不得。


    薛凉月笑着冲他眨眨眼睛,将什么东西塞回他掌心。


    莫远低头一看。


    那是一个平安结,红色的,皱巴巴的,但还是很漂亮——


    两个月后,莫远出现在黑骑山上的一口深井边,齐衡轩站在他旁边,神色非常无奈。


    这口井下连着一个盗洞,盗洞连着机关城内部。


    这是齐衡轩翻遍了屠月宗密卷才找到的信息,也不知道靠不靠谱,但莫远压根没得选,因为正门是肯定进不去的。


    这两个月,他恶补了屠月宗内部流传下来的机关术,自诩已经小有所成,不想再拖,直接起身来到了黑骑山。


    莫远朝井中看了片刻,只见得到一片黑黢黢,什么也看不见,他扭过头,郑重道:“齐宗主,烦请您在外面看着,我和我娘待会可能还从这里出来。”


    齐衡轩眉头皱得极紧,“小远,你一个人行吗?你会死的。”


    “不会。”莫远道,“齐叔叔,要是你再阻拦我,我直接自断经脉,用不着温栖华杀我。”


    齐衡轩叹了口气:“小远,我觉得我去救你娘,你在外边等着比较合适。”


    “多谢。”莫远一只腿已经踏上了井沿,扭过头,神色很平静,“不必。”


    说罢,便纵身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那一刹那,树后转出一个白影。


    咚!


    被一个手刀狠狠劈晕的齐宗主两眼一翻,不声不响地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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