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棉花小马


    像上回从天上摔下来一样, 在玩缩地成寸的法术结果把商砚书卡在树干后,路乘就跑了,等隔了一天, 他估摸商砚书应该气消了, 于是又跑回来。


    念完离魂法诀后,路乘先闭眼感受了一番, 他想凭借商砚书的身体反应判断对方的生气程度,若是气完全消了,那?自然是最好,若是消了大半, 那?也还行, 他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对方,应该就没?事了,若是仍然很生气……那?他就再跑一次!


    但路乘感受了半天, 却什么都没?感觉到,那?些会表现商砚书情绪的诸如心?跳之类的反应通通没?有了, 简直不像是活人?该有的身体……难不成是出事了?!


    路乘一吓,赶紧睁开眼, 就见到商砚书完好无损地盘膝坐于自己?身前,正?支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心?下先是一松, 随即又冒出很多问号, 不对啊,他怎么能直接看?到商砚书呢?他用的不该是对方的身体吗?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路乘低头一看?, 看?到自己?雪白的身体,但不是毛发, 他抬起一只?小蹄,虽然也缝制成了蹄子的形状,但这蹄子轻飘飘的,他试探着踩到商砚书腿上,蹄子便软塌下去。


    “我的身体怎么变成棉花了?!”路乘惊叫。


    他这具身体,显然不是正?常的血肉,根本?就是一团棉花做的布偶。


    “那?是为师的身体,不是你的身体,你在使用离魂法术后只?是一抹魂魄,本?来也没?有身体。”商砚书一本?正?经地纠正?完,又微笑道,“如何?为师给你准备的这具新身体,爱徒可还喜欢?”


    说着,他还特意拿出一面?镜子,放到路乘眼前,让其?看?清楚自己?此刻的形貌。


    一匹布小马出现在路乘视线中,他的身体果然是布做的,内里应该是用棉花填充,看?起来蓬松又柔软,身形相较于他自己?变成的小马形态小上许多,跟小狗差不多大,四肢也很短,不及路乘原本?腿长的一半。


    “这是你缝的?”路乘踏着棉花蹄子原地转了一圈,将自己?从蹄子到尾巴看?了个遍,虽然圆圆胖胖了一点,但布偶都是这样的,单论?缝制的工艺来说,也许不算太精妙,却将他的神韵基本?都还原了。


    “自然。”商砚书道。


    “你还会缝东西?”路乘很意外,“你缝这个做什么?”


    “以前是不会的,不过为师天赋异禀,琢磨了一会儿就会了,至于做什么……”商砚书皮笑肉不笑道,“爱徒不清楚吗?”


    路乘耳朵往后倒了倒,虽然是棉花做的耳朵,却依然很灵活地反应出了他内心?的心?虚,他小声嘟囔:“我不是故意的嘛,下次肯定不会再卡树干了……”


    “那?下次是想把为师卡在哪儿?石头里吗?”商砚书冷笑。


    “唔……”路乘不敢吭声,因为他真的不敢保证下次不会卡到石头里。


    “所以不会有下次了。”商砚书冷酷地弹了下路乘的棉花脑袋,看?到路乘被自己?弹得后仰翻到,又像只?翻过壳的乌龟一样努力扑腾着那?几只?被他特意缝的很短的小短腿却站不起来时?,终于感觉这几日被坑害的恶气出了些许。


    他笑眯眯地旁观了一阵,等气消完了,才大发慈悲地将路乘翻过来,他站起身,准备启程上路。


    商砚书没?有御风飞行,也没?有用任何缩地成寸之类可以快速赶路的法术,只?悠哉悠哉地在林道间?走着,他走得倒是不急不缓,但路乘跟在后面?,却需要不断小跑,不然他这双短腿根本?就追不上。


    路乘知道这一定是报复,跟他之前害商砚书从天上掉下来的事相比,这么点报复已经很温和了,于是也没?有抱怨,只?老实地跟着跑。


    但他跑着跑着,却总是忍不住用那?双似乎是什么黑色宝石做的眼睛往一旁的商砚书身上望。


    “怎么?舍不得为师的身体?”商砚书眉梢一扬,即便只?是他用布偶做的身体,路乘也十分生动?地表现出了内心?的依依不舍。


    路乘确实很不舍,毕竟商砚书的身体真的很好玩,可以用那?么多厉害的法术,还不用他辛辛苦苦修炼,他直接用现成的就行,万一玩砸了还有人?善后兜底,真是再好玩不过了。


    “别想了,这辈子为师都不可能再让你玩……”商砚书原本?是想冷酷拒绝的,但说着说着他又突然想到什么,改口道,“爱徒想要玩为师的身体,也不是不行。”


    嗯?路乘心?中警觉骤起,果不其?然,下一刻,商砚书便露出了熟悉的大尾巴狼一样的笑容:“但不是现在,得等爱徒回到自己身体后,到那?时?,为师的身体,任爱徒玩弄,如何?”


    即便不知道商砚书具体在想什么,但路乘也知道商砚书那个“玩”跟他的“玩”一定不是同一种?,他立刻拒绝道:“不了,我不想玩了。”


    他同时?还快跑几步,迈着短腿想从商砚书身边跑开,却被商砚书一步追上,拎起他的棉花后颈,抱到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说:“不急,爱徒迟早会知道这其中的滋味妙处,比寻常那?些游戏都好玩的多。”


    他低笑了两声,随即便御起风诀,将路乘一切试图拒绝的话?都堵在呼啸的狂风中。


    算上今夜,这已经是赶路的第三日,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两人?在空中飞又了一个多时?辰,便看?到了远方绵延的雪峰,这便是传说中尘世镜的所在,被称作万山之祖的昆仑山脉。


    商砚书的飞行速度渐渐慢下来,路乘被抱在对方臂弯里,低头看?着下方愈来越近的宏伟山脉,想起正?事,说:“尘世镜就在这山脉中?”


    “按照传说是在的。”商砚书道。


    “传说?”路乘心?道之前麒麟在瀛洲出现的事也是传说,传说这两个字就透着股不靠谱。


    “不然如何?”商砚书又弹了下小马脑袋,没?好气道,“尘世镜的存在本?身就虚无缥缈,又不像爱徒这般长着腿会自己?送上门,在路边随手一捡就捡到了,不照着传说找,又能上何处去寻呢?”


    “那?传说是怎么样的?”路乘问。


    “大概就是有一位家住西部山村的孝子,家中母亲生了重?病……”商砚书回忆着跟路乘讲了讲。


    在求遍村中的大夫无果后,一名巫医为他指了一条路,传说昆仑是仙山,仙山之中常有灵药灵草,又或者其?他什么机缘造化,若他能寻到,或许可以为他母亲寻得一线生机。


    于是孝子便出发前往昆仑寻访灵药机缘,经历数月的跋涉,九死一生的搜寻后,在他即将被冻毙于昆仑山上的冰风雪雨中时?,他无意中来到了一处奇异的山谷,在那?里,昆仑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都消失了,彻骨的风雪不再,四周一派春意盎然,鸟语花香,而他在谷中惊奇地四处游逛时?,遇到了一面?嵌于山壁中的能口吐人?言的宝镜,宝镜自称能知晓过去未来所有事,他来到此处,便是机缘所在,是以,它允许孝子向自己?问三个问题。


    孝子第一问的自然是救治母亲的方法,宝镜为他指明了可以医治百病的灵草的位置,第二问则问如何能发财,孝子的孝心?虽感天动?地,但到底还是不能免俗,宝镜依言又告诉了他一处无人?知晓的财宝位置,第三问,问的便是他的未来命运,宝镜仍然给出了答案,却并不是那?么让人?欣喜。


    在宝镜的预言中,孝子将在七年后,在他三十岁整的那?天,因意外横死,孝子听到这个消息自然立刻想要再追问化解死劫的办法,但三个问题已尽,一阵风雪袭来,他眼睛闭起再睁开,便发现自己?一直趴在之前避雪的雪窝中,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什么春意盎然的山谷,谷中知晓一切的宝镜,都如梦境一般虚幻。


    不过待风雪停后,孝子试着去宝镜所说的地方找了找,真的找到了那?株能治百病的灵草,他又去到财宝藏匿的位置,同样找到了这辈子都花不完的巨量金银。


    接连两件事都被对方言中,孝子在兴奋之余,很快陷入一种?惶恐,他带着灵草与金银回乡,治好了母亲的重?病,又置办了大量的田产,成为远近闻名的富户,娶妻生子,过上旁人?艳羡不已的好日子,他却常年惊恐不安,郁郁寡欢。


    七年后,三十岁整的那?日,孝子闭门不出,雇佣了数百名护卫将自己?的宅院团团围住,他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一直挨到深夜,子时?更漏响的那?一刻,意识到死劫已过,孝子喜极而泣,兴奋地冲出门外,就要与在外等候的家人?一起庆祝,却在着急迈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又因为一日未曾饮食,身体虚弱,这一绊让他笔直栽倒,一道沉闷的“咚”声后,鲜血从颅顶流出,家人?匆匆唤来大夫,一探鼻息,竟是就这么去了。


    事后,孝子家人?方才知道那?夜打更的更夫,因为一些意外错漏,打更的时?间?比平日稍早了一些,至此,宝镜所言的三件事全部成真。


    “可这个人?如果没?问最后那?个问题,好像就不会这样死了?”路乘听完这个故事后,不由说。


    孝子如果不问自己?的未来命运,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死期,也就不会这样提心?吊胆,不会导致最后这样的意外结局。


    “也许没?有如果,在宿命中,他注定会寻到那?面?宝镜,也注定会问下那?三个问题,因此,他也注定意外而亡。”商砚书道。


    “那?我们今日来此寻找尘世镜,也会是注定的吗?”路乘突然想到那?面?跟尘世镜很像的天外镜,他下山所经历的这一切,包括认错人?的十年,是否也早在对方的预见中呢?


    第112章 昆仑雪峰


    路乘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不然?他若是直接找到了身为裴九徵的他哥哥,他就不会?认识商砚书,很多事也都?不会?发生, 或者说, 不会?按照现在的走向发生。


    路乘曾经担心的萧放会?对他哥哥所造成的威胁,现在回头看去, 可能至始至终都?是多余的,萧放根本威胁不了他哥哥,反倒是被阴翳吞噬后的路麟,他本身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威胁, 而在路乘没有认识商砚书, 商砚书也没有意外卷入瀛洲一事,致使其无意发现百年?前的真?相并最终将其揭露后,大概路麟将一直藏在幕后, 没人知道他的计划,直到四方地眼全毁, 灭世的大劫再度席卷人间。


    “或许是。”商砚书带路乘落到一处雪峰上,他看着这绵延万里的宏伟山脉, “答案等我们?找到它,自然?就知晓了。”


    两人正式开始搜寻,不同?于在万妖谷搜寻冰心兰草时的散漫不上心, 商砚书这回倒是认真?了许多, 他一边走,一边将神识外放, 以?他的修为, 集中心力搜寻时,可以?洞彻方圆数十?里范围内一切细微的风吹草动。


    路乘跟在后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回是来凑数的,他不知道什么尘世镜,也不知道要怎么找,商砚书带上他也并不是要他帮忙,是以?,他只需要跟着商砚书,不给?对方添乱就好了。


    他迈着小短腿小跑着紧跟在商砚书身后,初时他倒是努力在跑,但很快,他发现了这个棉花身体的新用法,腿虽然?短,但是他身体同?时也很轻,蹦一下?可以?跳得很高,再被风一吹,飘出去的距离比他跑起来快多了。


    于是,画面就变成商砚书在前方认认真?真?搜寻,路乘在后面被风吹的一荡一荡地飘着走,间或还发出“呀呼——”的欢乐叫声。


    直到一阵夹杂着雪尘的大风吹来,商砚书的神识正在搜寻西北方的一处林地,没怎么关注身边,但他却听到了身后越来越小,发出声音的主?人似乎也离他越来越远的求救声。


    “师父——救命啊——我要被风吹走啦——”


    最后几个字已经小到几乎要听不见了,商砚书回头一看,就看到了被风卷出了数丈远,正跟雪尘一起在空中打?旋儿?的路乘。


    商砚书:“……”


    他五指虚抓,将被转得眼冒星星的路乘抓回身边,没等他开口,刚从晕乎中缓过来的路乘就抢先道:“不怪我,是你把我的身体做的太?轻了,我就算不跳也会?被吹走的。”


    “所以?都?是为师的错咯?”商砚书说。


    “怎么不是呢?”路乘振振有词,“如果我现在用的还是你的身体,又怎么会?被吹走呢?”


    懒得跟他争辩,商砚书没好气地弹了下?路乘的棉花脑门,将其往衣领处一揣,继续用神识搜寻尘世镜的下?落。


    这样被揣着走倒是不会?被吹走了,但是怪无聊的,路乘于是又试着商量说:“师父师父,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吧。”


    “不行,爱徒再被吹走了怎么办,那岂不是又是为师的错了?”商砚书记仇道。


    “你给?我身上系根绳子就好啦。”路乘说。


    商砚书想了想,大概是觉得不答应路乘会?一直烦他,还不如干脆点答应,便点头应允了。


    他从乾坤袖取出一截细绳,在路乘的棉花脖颈上系了个蝴蝶造型的绳结,又将细绳的另一头放在乾坤袖内,这样,路乘无论被风怎么吹,都?不会?离开他周身三丈之外了。


    路乘又开始玩随风荡的游戏,现在有大风来他也不怕了,他甚至开始期待大风,因?为大风起的时候,他会?飞到空中,又因?为脖颈上系的绳子,不会?被吹走,而是像风筝一样悬浮在空中。


    “哈哈哈,我会?飞啦——”路乘在风中漂浮,欢快大叫,不需要用商砚书的身体,用这具棉花身体,他也可以?体会?一把御风飞行。


    在专注的搜寻,以?及时不时帮绳子被树枝卡住,又或者干脆身体直接被树枝卡住的路乘脱困中,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路乘回到自己的身体,照常在魔修面前晃了一圈,天还没完全黑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榻上,闭眼盘卧,在心中默念离魂的法诀,静等三息后,意识便来到数百里之外。


    一颗棉花脑袋从商砚书衣领处钻出,路乘探头问:“怎么样了?有找到线索吗?”


    时间尚不算紧迫到分秒必争,却也绝对不宽裕,商砚书每日需要的调息休息时间并不像凡人那样长,一个多时辰足以?,剩下?的时间,即便路乘不在,他也会自己赶路搜寻。


    “自然是没有的。”商砚书道。


    商砚书的神识外放时可以?一次性搜寻数十?里范围的地域,但昆仑山脉绵延数千里,即便是商砚书,将其全部搜过一遍,也需要数日的时间。


    “已经第四天了。”路乘叹了口气,“我哥哥还没回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倒不是在想念路麟,只是路麟在他眼前时,他尚能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而对方不在数日,还带走了那样多的人手,路乘担心,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白虎地眼已经被攻破,路麟已经得手了。


    “不会那么快。”商砚书道,“地眼被称之为不可达之地,虽然?像萧放那样,借用阴翳之力,可以?跨越这种死生界限,却也需要相当多的准备和时间,萧放在玄武城和瀛洲的布局都?长达数月之久,路麟应该不需要那样久,依照仙门探知的情报推测,我们大概还有半月的时间。”


    半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算不上很长,路乘昨天玩了一天也算尽兴了,今日便没有蹦蹦跳跳,只很老实?地趴在商砚书胸口,不给?对方添麻烦。


    转眼间又是三日过去,两人仍然?一无所获,在隔日白天,路乘不在的时候,商砚书在休息的时间改进了搜寻方法,他自己琢磨着设计了一个阵法,又以?数种天阶法器为辅助,使得他神识外放的范围一下?扩大了数倍。


    只是即便如此,在接下?来两日的搜寻中,他们?仍未找到任何有关尘世镜的线索,却在来到昆仑山第五日的夜间,看到一道金光从远方疾射而来。


    “那是……”路乘探着脑袋张望,那金光的形制十?分眼熟,呈现小剑的形状,像是剑宗传信用的信剑。


    而在金光径直飞到他们?身前,并在商砚书面前停下?后,路乘终于确认,这就是剑宗的信剑,他催促着将信剑接住,正用神识阅读里面内容的商砚书:“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商砚书眉头微蹙,简短答道:“路麟的进度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快,恐怕再过三天,他连通地眼的大阵就建成了。”


    “三天?!”路乘惊叫。


    尘世镜眼下?连影子都?没有,光音天经残卷的搜寻进度好上一些,根据商砚书这几日接到的下?属传来的消息,魔域和仙门都?得到了一些跟残卷有关的线索,只是线索归线索,距离将它们?找齐仍然?相当遥远,三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做到。


    “不过仙门发动了一次袭击,将大阵毁去了一部分,为我们?又挣得了五日的时间,代价是数名精锐折损。”商砚书又道。


    “数名精锐折损……”路乘的棉花耳朵倒伏下?去,“我哥哥……杀了他们??”


    “没有。”商砚书在路乘脑袋上摸了摸,又手动把路乘的耳朵立起来,“他用阴翳吞噬了他们?,像那些魔修一样,他们?现在大概已经成了路麟的傀儡。”


    路乘心下?稍松,虽然?被阴翳吞噬在旁人看来也很糟糕,但只要他能找齐光音天经的残卷,他就可以?净化阴翳,将路麟带回来,这些被吞噬的人同?样。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路乘重新振作,催促说:“我们?继续找尘世镜吧。”


    五天的时间比三天稍宽裕一些,却仍然?很紧迫,即便他们?立刻就能找到尘世镜,但去四方搜寻也需要时间,是以?眼下?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商砚书本也打?算继续搜寻,但忽然?又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在那里,星辰月色俱都?隐去,阴云和龙卷在凝聚,这是雪暴将起的征兆。


    在这极寒的昆仑山脉中,雪暴对凡人是致命的,但对于商砚书而言则完全无所谓,他的劫火能够瞬间将一座山峰上万年?不化的冻土溶解,即便不驭使劫火,单用灵力护在周身,也能将这些刮骨的风雪隔绝。


    之前几日的搜寻中也不是没起过风雪,他基本都?是这样做的,但此刻,他却是停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神情。


    “怎么不走了?”路乘问。


    “在那则传说故事中,孝子遇到尘世镜的山谷中春意盎然?,鸟语花香,但昆仑山上积雪终年?不化,按理说是不会?有这样的地方的,即便因?为一些意外因?素生成了,它也该非常显眼,我们?已经走过大半山脉,不该一点踪迹察觉不到。”商砚书说。


    “对啊,为什么呢?”路乘冥思苦想一阵,突然?生出一丝灵感,他叫道,“秘境!那处山谷应该是一处秘境!”


    如此,谷中的风貌才会?跟外界全然?不同?,且还难以?发现。


    “不错。”商砚书赞赏地摸摸路乘脑袋,他一开始便意识到,如果传说是真?,那么尘世镜所在的地方,大概率是一处秘境,不过秘境的出入口仍然?有迹可循,秘境是另一重空间,它的出入口也就相当于连通两重空间的通道,因?而大多数秘境的出入口都?会?有特殊的空间波动,商砚书之前设计的搜寻阵法就是针对这一点。


    但这几天走下?来,在搜寻范围覆盖过大半山脉后,他却仍然?一无所获,商砚书不由重新思索,也许这重秘境比他想象的要更特殊,只在极为特殊的条件下?才会?显出踪迹,那么是怎么样的特殊条件呢?


    远方将起的雪暴为他带来了灵感,商砚书对路乘道:“孝子遇到尘世镜之前,遭遇过雪暴,凡人遭遇这样极寒的雪暴必然?九死一生,人在濒死之际,常常容易神魂离体,误入一些奇妙的空间,就像人世也常有人在病重时魂游地府病愈后又平安归来的故事,或许,这种死生一线的绝境才是前往尘世镜所在秘境的真?正条件。”


    “有道理……”路乘说,“可是你又不怕雪暴,要怎么达成这个条件呢?”


    “撤去灵力便是。”商砚书说着,撤去了周身一切抵御风雪的灵力防护,甚至身体中常年?在经脉中流转,保证其寒暑不侵的灵力,也被他强行封印住了,他眼下?跟个真?正的凡人无异。


    路乘立刻感觉到了商砚书体温的变化,雪暴尚未至,但光是这雪山上的寒意,也让只着一身单薄衣衫的商砚书身体一下?变得冰凉,他搓了两下?被冻得发白的手指,在掌心哈了下?气,笑道:“倒是有几百年?没曾体会?到霜冻的感觉了。”


    “你没事吧?要不要加件衣服?”路乘担心道。


    商砚书没有拒绝,因?为他想复制孝子曾经的经历的话,那他就该把自己当成一个凡人,凡人进这样的雪山,自然?是要穿厚衣服的。


    他从乾坤袖里找出一件稍厚些的外衣披上,这让他体温回升了一些,却也有限,因?为商砚书的乾坤袖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能够保暖的棉衣或皮衣,修士大多如此,挑选衣服只看款式,从来不管冷热,更何况是以?劫火闻名的魔尊呢。


    目前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商砚书稍微适应了一下?,便再次上路,远方雪暴已经聚集成型,雪尘飞卷,如一堵横立在天地中的白茫茫幕墙,遮天蔽日排山倒海而来,他却不找地方躲避,只径直向其走去。


    暴雪以?每个时辰数百里的速度高速行进,而在肉眼便能观测到的这点距离,它肆掠到来只需要数刻而已。


    气温越降越低,风雪渐大,商砚书裹紧外衣,体温却还是不住降低,肢体冻到麻木时,他没有再强撑,而是如故事中的孝子那般,寻了处避雪的石块,躲在其后。


    外侧风雪呼啸,雪尘扑面扫来时,像是石子一样砸得人发痛,寒意钻骨而入,冷到连骨头都?在打?颤,避风的石块后稍好一些,也只是稍好一些,路乘窝在不住发抖的商砚书胸口,努力贴紧对方,用自己的棉花身体为对方取暖,同?时也不断与对方说话:“师父师父,这雪暴什么时候会?停啊?”


    “不知道……”商砚书没什么力气地答,他像是很困倦,背靠着石头,缩紧身体,眼也将合未合。


    “师父师父!”路乘叫得更加大声,他听说过,在寒冷的野外千万不能睡着,不然?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商砚书强行封印住了自己的灵力,为了真?正达到死生一线的绝境,他是不留任何余地的,他眼下?就与凡人无异,是真?的有可能会?被冻死的。


    “嗯,为师没睡……”商砚书初时还在回应,但慢慢的,他声音越来越低,到得某一刻时,路乘叫得再如何大声,他都?没有回应了。


    路乘急得从他衣领中钻出来,在他胸膛上用力蹦跳,只是他这棉花身体取暖不够,踩人也不够有力,他正想不管不顾地毁掉商砚书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封印符文时,突然?又有一双手拦住他。


    商砚书眼睛未睁,声音也仍然?虚弱,却是安抚地摸了摸路乘的脑袋:“为师没事……”


    这哪里像没事的样子?路乘跟商砚书胸口贴的很紧,他也就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跳都?在渐缓,他急道:“你把封印解开吧,我们?再想办法。”


    “什么办法?”商砚书轻声问。


    “唔……”路乘也想说个办法出来,可是时间所剩无几,他们?也已经走过这样多的地域,除了眼下?这种可能,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能找到尘世镜的所在。


    路乘垂下?耳朵,他看得出来,商砚书刚刚是强撑着恢复了些精神,而这股精气也在慢慢弱下?去,或许下?一次他还能再凭着毅力醒来,可下?下?次呢?


    “起码让我跟着你一起,这样我就可以?抱着你了……”路乘低落道。


    若他不是这么具棉花身体,他起码可以?变成人形,在这冰寒雪地中,与对方相拥着取暖。


    商砚书轻笑道:“爱徒这样说,倒是让为师觉得暖和许多。”


    他翻身拥住路乘,将这只棉花小马紧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拍对方的背脊,轻声道:“为师没事……这几百年?,什么样的死劫为师没经历过,最后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回也一样……为师没事……”


    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为呓语一样的低喃,慢慢的,就连这呓语般的低喃声也没有了,他双眸紧闭,身体冰冷得与尸体无异,唯有拥着路乘的那双手,仍在轻轻拍动,像是在告诉对方,不必害怕,他仍然?在。


    路乘没再像之前那样叫喊,他知道,让商砚书撑着不完全睡去的不是任何喊叫响动,而是他的存在本身,所以?他便只安静地团在对方怀里,竭尽所能地温暖对方,不让对方耗费更多的力气。


    风雪肆掠呼啸,天地间一片白茫,极空,也极静,此时此刻,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彼此,相互依偎,也相互陪伴。


    不知过去了多久,路乘突然?感觉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渐渐小了些,他探着头往外望,便见到外面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住了,那么大的雪,按理说该在地面上留下?很深的积雪,可他此刻半点雪尘都?没见到,反倒见到了绿草青青。


    春风柔和吹过,路乘耳朵在风中抖了两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从商砚书臂弯中钻出来,兴奋大叫:“师父师父!”


    商砚书重新睁开眼,风雪退去后,他的意识慢慢重归清明?,在短暂的朦胧后,他见到了跟路乘相同?的景象,也有了同?样的猜测。


    “这里是……”他跟路乘一起从巨石后走出,看着四周春意盎然?的草木,蝴蝶在花上轻轻飞舞。


    如传说一般,这里应该就是尘世镜的所在。


    第113章 镜中问答


    “这里怎么好像有?点眼熟啊?”路乘环顾着周围, 他突然向左侧跑去,似乎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他在原地站了片刻, 这回, 他又?往右侧跑,在一块凸起的造型稍有?些特殊的山石前, 他大叫道,“真的是!”


    “是什么?”商砚书走过来,他也环顾了一圈,却不觉得这里有?任何眼熟。


    “涿光山!”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 “这块石头跟涿光山的一模一样!这周围的景象也跟涿光山的很像, 但是它们的位置是反过来的。”


    “镜像?”商砚书说。


    “对?!就是镜像的!”路乘说完,突然又?想到什么,自?言自?语道, “尘世镜和天?外镜的功能?那么像,现?在这秘境的景象也跟涿光山那么像, 两?者不会有?什么联系吧?”


    商砚书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状,他道:“天?外镜的位置在哪里?”


    “在那边, 后?山的位置。”路乘依着记忆指了一个方向,但那里并不是他所说的后?山,而是一片林地, 他意识到商砚书真正想问什么了, 又?往反方向指道,“镜像的话, 尘世镜应该在那边。”


    说着, 他已经迈着小短腿快跑着往山后?走,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尘世镜跟他曾经见过的那面天?外镜有?什么联系,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是同一物。


    商砚书跟在他身后?,路乘已经努力在跑了,但商砚书也只是将步速稍微加快了一些,便可以超过他,不过他并不像路乘那样急切,只不紧不慢跟在其身后?,打量谷中?四处的景象。


    照着记忆中?反方向的位置行进数刻,路乘遥遥地见到了一面嵌于山体中?的宝镜,就连这宝镜的外形,也跟他记忆中?的天?外镜一模一样,甚至它此刻发出的声音,对?路乘说的话语,也是如故人重?逢般,透着股熟稔。


    “你们来了。”苍老的声音在谷中?回荡,虽两?人离它尚有?一段距离,却仍然清晰地在他们耳畔响起。


    商砚书眉梢一挑,路乘则直接最后?冲刺几步,冲到宝镜面前,尾巴甩得像他的心情一样急:“是你?你到底是天?外镜还是尘世镜?”


    “镜有?两?面,一面照天?外,一面照尘世而已,在这里,我是尘世镜。”尘世镜道。


    所以天?外镜跟尘世镜真的就是同一样东西啊,路乘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跟涿光山那么像?”


    “涿光山是世外之地,但世外的概念本身就是建立在世界之上的,是以,在尘世之中?,仍然有?涿光山存在,二者互为镜像,互为投影,个中?原理,解释起来很复杂,我想,这也不是你们这回来这里要问的。”尘世镜道。


    确实也不是,路乘想到当下的局势,连忙切入正题:“光音天?经的残卷在哪儿?”


    “这是关?乎命数因果?的问题,一个人一生只能?问三次,你的次数在下山前就已经用尽了。”尘世镜公事公办道。


    “你现?在不是尘世镜吗?你就不能?重?新?计数吗?”路乘气恼地用他的棉花蹄子踢了一脚镜面,但他知道对?方应该是不会松口的,这破镜子无论是叫天?外镜还是尘世镜都是那个脾气。


    不过,他不能?问也不要紧,毕竟他这回不是一个人来的,不痛不痒地踢了镜子一脚后?,路乘就走回商砚书身旁,用脑袋拱他:“你快去问,再问问你的劫火怎么解决。”


    “光音天?经剩余的所有?残卷在哪儿?”商砚书站在镜面前,将路乘方才的问题详尽补充了一下,方才开口。


    这一回,镜面起了变化?,一阵水波荡过后?,镜中?出现?一副缩略的神州大陆地图,数道光柱在其上亮起,路乘紧凑在镜面前,还没辨清每道光柱具体的位置,那地图竟是已经消失了,镜面中?只剩他自?己的倒影。


    “怎么没了?你快点再放一次,我还没看清呢!”路乘急得用蹄子去敲镜面,“说好了回答三个问题的,你不能?这样耍赖啊!”


    “没有?耍赖,只是这个问题不是你问的,我也不是向你回答,提问的人已经看清了,自?然就结束了。”尘世镜的嗓音带上了些熟悉的疲惫感,大概路乘一直恼怒他那说话弯弯绕绕的性格,而它也一直深受这只格外能?磨人的小麒麟的折磨。


    路乘回头看着商砚书,商砚书点头道:“为师已经将所有?位置记下了。”


    那就好。路乘松了口气。


    “第二个问题,你要问什么?”尘世镜对?着商砚书道。


    又?是一番思虑后?,商砚书说:“战胜路麟,除了集齐完整版的光音天经,还有?什么方法?”


    路乘耳朵一抖,虽然不是他想的解决劫火反噬的问题,但商砚书这个问题问得却也很聪明,可以一次得到多个问题的回答,相比起来,他问的那三个问题真是浪费。


    “路麟已经是阴翳的聚合体,他代表了世间所有?极致的苦恨,万法都将在其面前消寂,但单单只是战胜的话,除光音天?经以外的方法是有?的,你也早就想到了那一点。”尘世镜道。


    商砚书眼神闪烁,在路乘茫然地问“什么?什么办法?你想到了什么?”时,他和尘世镜都没有?答。


    “第三个问题。”尘世镜道。


    路乘回过神,连忙提醒道:“快问怎么解决劫火的反噬,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对?这个问题像对?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一样,都很在意,但在得到了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后?,商砚书却好像已经不怎么关?注这个问题了,不过在路乘的催促下,他还是开口,犹如要最后?确认什么。


    “你要在这里问?”尘世镜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说了这么一句让路乘摸不着头脑的话。


    “不在这里要在哪里?”路乘说。


    “爱徒,你先去外面转转,为师待会儿去找你。”商砚书突然道。


    “啊?”路乘满头雾水,但他追问也没得到答案,知道这一人一镜应该是不想让他听?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他只得离开。


    不过佯装着走远了后?,路乘又?悄悄跑回来,想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走到半道,就被一道光幕挡住了,别说偷听?,他连靠近都靠近不了。


    气恼地踢了光幕一脚,路乘这回终于放弃了,他蹲坐在一条溪水边,本想安安静静地等商砚书问完,却又?突然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在人世走了这一遭,你应当多少能?够明白,世间的苦难之深重?。”尘世镜的虚影在溪水中?浮现?,他的声音同时在路乘耳边响起。


    路乘一吓,回头一看,隐约能?看到光幕内,商砚书仍在跟嵌于山体的镜面说话,意识到这虚影应该是对?方的分身,就像他离山时,天?外镜也可以隔着很远与他说话,尘世镜此刻同样。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路乘终于有?机会问这个了,“你知道我哥哥会被阴翳吞噬,你知道局面会发展成这样,甚至我下山会认错人,你也早就知道了。”


    “你问的问题是怎么找到他,我为你指的,就是找到他的路。”尘世镜这样答。


    路乘隐隐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像他之前猜想的一样,他不认错人,就不会认识商砚书,不认识商砚书,很多事都不会按眼下的走向发展,他也未必还会有?将哥哥带回来的机会。


    因而,他这回也没再因为尘世镜这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生气,只求证道:“所以,我现?在确实仍然有?找到他的机会,我是说真正的他。”


    “现?在的也是真正的他,是他的苦恨,是他身为圣兽时不曾显现?的另一面。”尘世镜说,“你已经见过了,他的阴暗与可怖,时至今日,你还想去找他吗?”


    “当然!”路乘想也不想,“他是我哥哥,我当然要去找他!我要把他带回来!”


    尘世镜如曾经那般说:“这是一条很远很远的路,很远很远……”


    “我知道。”路乘回忆着自?己走来的这一路,确实是种种曲折与危险,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远得多,但是……


    “我已经走到这里了,现?在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已经全部获知,只要将其找齐就能?净化?他身上的阴翳,百里路怎么说也走了九十远了吧?”他的语气颇为乐观。


    尘世镜没有?应和,只长?叹道:“那你就记住,四象轮转,万劫更替,唯道与法不灭——”


    水面中?的虚影印着路乘茫然怔忪的脸,尘世镜似带着几分悲意的嗓音在路乘耳边回荡,而后?像是水中?渐渐散去的虚影一样,消失于无。


    路乘愣完后?想再追问,却突然有?一阵风吹来,带来漫天?的雪尘,也带来真实彻骨的寒意,风雪呼啸中?,路乘下意识地想回头去找商砚书,却已经再看不到任何类似涿光山的景象,绿草花香俱都不见,视野中?只剩茫茫白色。


    他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正被搂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和身旁同样刚刚睁眼的商砚书一样,至始至终都在那避风的巨石后?,未曾离开。


    第114章 决战前夜


    这?经历真是跟那则传说故事一模一样, 看来跟瀛洲岛上麒麟的传闻不同,这?则传说故事应该是真的。路乘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商砚书:“你问完了?吗?”


    “嗯……”商砚书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它说了?什么?有告诉你怎么解决劫火的反噬吗?”路乘道。


    “也算是告诉了?。”商砚书回?过神, 对着路乘笑了?笑。


    “是什么办法?”路乘期待地问。


    “说起来比较复杂, 不过为师心里有数了?,爱徒不必担心。”商砚书岔开话题, “方才尘世镜似乎也跟爱徒说了?些话,是什么?”


    路乘照实说了?一遍,又道:“你说它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不过它既然让你记住, 想来日?后?时机到来时, 你自然会明白。”商砚书站起身,雪暴早已经结束了?,他施加于自身的封印也已解开, 天上碧空如洗,艳阳朗照。


    路乘想到尘世镜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确实也是在经历过那样多的事后?,才慢慢明白的, 因而此刻也没再纠结,跟着商砚书站起道:“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找光音天经的残卷?”


    “是……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商砚书突然说。


    经历雪暴,又在死生一线的绝境中到达那处尘世镜所在之地, 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白日?, 接近正午,路乘虽然这?些时日?都是晚起早睡, 但也从来没有这?样晚过。


    路乘也是想到了?这?点, 立刻道:“那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找你。”


    他念起反魂的法诀, 商砚书身旁方才还眼神灵动的棉花小马便软倒下去。


    路乘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他并没有太过担心,不过是一日?起晚了?而已,有很?多借口可以遮掩过去,但在睁开眼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却是几乎停跳了?一瞬。


    路麟坐于榻边,无声且安静地垂眸看他,见到路乘醒来,便温声开口:“怎么起的这?样晚?”


    “听他们说,你这?些天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是哪里不舒服吗?”路麟担心地抚上路乘有些僵硬的额顶,像是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没有……我?就是太、太无聊了?……”路乘定了?定神,努力用?自然的语气?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刚,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吵到你了?吗?”路麟说。


    所以他哥哥也才刚刚回?来,大概并没有发现他之前魂魄都不在体内的事。路乘心下稍松,摇摇头?,又将脑袋靠到对方怀中,用?抱怨的口气?说:“哥哥,你这?回?怎么走了?那么久?我?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啊。”


    “哥哥在忙事情?。”路麟揽住他。


    “那你忙完了?吗?”路乘趁机打探。


    “快了?。”路麟说,“大体的已经完成,只需要最后?几天的时间,不会再有人能延缓它了?,哥哥这?回?回?来,就是带你一起去那边。”


    路乘心中一紧,路麟的进展他已经从剑宗的传信中知道了?,但是他哥哥竟然要带他一起过去,那他以后?还能有去见商砚书的机会吗?


    似乎是察觉了?路乘的情?绪变化,路麟捧起他的脸,轻声说:“哥哥终于有时间可以陪你了?,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嗯……”路乘心知瞒不过对方,便也没有否认,不过他没有说真实的原因,而是说,“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哥哥,你可不可以收手?”他抬头?看着对方,脸上难过的神色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确实也为此事难过。


    “我?知道你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也知道你心中有着许多的苦恨,但世上并不是只有这?些的,哥哥你也在剑宗待过,裴一鹤是个坏人,清霄峰的大家,剑宗的大部分人,都很?尊敬爱戴你,你可不可以为了?他们,也为了?我?,放弃这?件事?”


    “你觉得我?做这?些是因为仇恨?”路麟说。


    不然呢?路乘一直觉得,路麟被阴翳吞噬的原因,是裴一鹤的背叛与在血洞中遭受的折磨,他的苦恨若不是这?些,那又是什么呢?


    “我?不恨他们。”路麟缓缓说,“剑宗所有人,包括裴一鹤,我?都不恨他们。”


    “路乘。”他抚上路乘的脸颊,低低叹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遭遇过多少次,见过多少次,人与人的互害与倾轧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世间的悲苦也永无止境。”


    “那更应该以光音天经的力量试着去度化他们,为什么要直接放弃,让众生一起沉沦呢?”路乘说。


    “因为那就像是在潮涌的滩涂上用沙砾堆砌堡垒,你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浪潮冲垮所有的努力和心血,无数次的失败后?,你便终于能够明白,这?注定是不可成之事,松散的沙砾堆不成堡垒,苦海也没有人能够渡过……”


    “如果我可以呢?”路乘打断他,他对着沉默的路麟,一字一顿地重复说,“如果我?可以渡过苦海呢?”


    路麟安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也希望你可以。”


    他话中是对路乘的期许,可他的笑容里却满是悲伤。


    路乘想说话,路麟却将话题带过道:“我们不谈这个了。”


    他将下颌搭到路乘脑袋上,环拥着他:“过会儿哥哥就带你离开这?里,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路乘知道靠言语没法说服对方,便也没有再紧追不放,只依偎在路麟怀中,摇了?摇头?。


    半个时辰后?,路麟带着路乘离开这?处据点,来到数十里之外的一处山谷,山谷外侧有魔修搭建的临时营地,正中的空地上,则是由阴翳魔纹组成的巨大法阵。


    法阵大体已经完成,但西南侧却有比较明显的破漏残缺,大概那便是仙门袭击所致,路乘在天上粗略俯瞰了?一圈,又被路麟带着落至地面,跟着他一起往营地中走。


    他一边走一边有些奇怪,这?山谷周围似乎没有遮掩的阵法,无论是魔修营地,还是正中的巨大法阵,都是直接裸露于地面上的,很?容易被发现。


    不过他随即又意识到,路麟的行动仙门早已发觉了?,而路麟大抵也早已知道仙门发现了?,甚至他还知道仙门必然会设法阻挠他的计划,但这?无关紧要,绝对的实力优势前,他本就不需要再有任何掩藏和?顾忌,就像他在此地布置了?这?些时日?,仙门也不敢来犯一样,而唯一的那次袭击,仙门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路乘在营地周围看到的忙碌着布置阵法的人群中,除了?魔修,还看到了?很?多仙门打扮的人,他们的神色如魔修一般僵硬呆滞,大概就像商砚书告诉他的那样,他们已经被阴翳吞噬了?,成为受路麟操纵的傀儡。


    这?些人大多是生面孔,路乘并不认识,但看服饰,路乘认出有一部分是剑宗的弟子?,其中还有一名长老,路乘叫不出来名字,但跟对方打过照面,他隐约记得,这?名长老好像挺慈祥和?蔼,很?得弟子?们喜爱,可眼下,这?张慈祥的脸上却布满了?可怖的阴翳魔纹。


    路乘的耳朵悄悄往下倒了?倒,但很?快又挺立起来,一切都尚有挽回?的机会,只要他能集齐光音天经的所有残卷,只要他能渡过苦海,证明给他哥哥看。


    不过他本来说好了?晚上去找商砚书,跟对方一起去找光音天经残卷的,眼下却被他哥哥带到了?这?里,大概率,他是没有机会再赴约了?。


    虽然他跟不跟商砚书一起去找残卷并不怎么重要,光音天经残卷的下落在商砚书脑子?里,他一个人足以去将其找齐,路乘只是起一个陪伴的作用?,相比起来,他留下来,趁着这?段时间观察这?营地中的各处防卫布置,才更有利于几日?后?的决战,但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他怕商砚书会担心,最好能跟对方说一声。


    可路乘等?到夜里,都没能找到离魂的机会,路麟并不会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却是大部分时候都在,甚至夜间,也是与他同宿一屋。


    路乘也没有别的能联系商砚书的办法了?,只能盼望他这?素来聪明的师父,这?回?也能猜到他这?边的情?况吧,同时,也能在这?不算充裕的短短几天里将所有残卷找齐。


    在各种期盼与担忧中,四天的时间转瞬即逝,最后?一日?的晚上,路麟没有再处理任何事务,只与路乘一起,躺在榻上,孤寂的长夜中,唯有他们的体温慰藉陪伴着彼此,就像他们曾经在涿光山那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一样。


    “明日?就结束了?。”他环拥住路乘,轻声道,“待一切完成后?,哥哥会送你回?涿光山。”


    “我?不回?去。”路乘背对着他,语气?无比坚定,“我?要跟哥哥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你这?样说,哥哥很?高兴。”路麟轻笑一声,他将路乘搂得更紧一些,在其耳边说,“但你若是感到害怕,也可以随时反悔,哥哥不会勉强你。”


    “我?的小路乘永远不会背叛哥哥,哥哥也永远不会伤害你……”黑暗中,他喃喃低语,“只有你是例外……只有你……”


    第115章 五阴盛


    长夜将尽,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魔修营地外三十?里,隐蔽的林地中。


    “子衡, 我们等会儿负责的阵位是这边对吧?”郭朝阳折了根树枝, 在地面被反复涂画排演的阵法图案上又比划了一遍。


    “是。”杜子衡坐在他身旁,低头擦拭着手?中的剑锋, 这是他新炼制成的本命灵剑,已经不需要像寻常灵剑那样保养了,但在这决战将至的前夜,他却是擦了一夜的剑。


    “唉——”郭朝阳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 “子衡, 你说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一个多月前,裴九徵还?是他们敬仰的师叔,裴一鹤也是德高望重的前代掌门?, 为什么眼?下就走至这种地步了呢?


    “裴一鹤利欲熏心,恶贯满盈, 他种下的恶因,自然会有恶果, 无?非是什么时候引发?而已。”杜子衡说。


    “我知道,就是……”郭朝阳抓抓脑袋,“太快了, 就好像一夜间天翻地覆了一样, 裴一鹤那事我还?没反应完,师叔就又走了, 还?去占领了魔域, 眼?下要破坏最后一个完好的地眼?,让阴翳再次席卷人间, 我有时候都感觉,这段时间像是做梦一样。”


    “我也会这样感觉。”杜子衡看着天边那缕在晨昏分割的交界线缓缓亮起的明光,沉默了片刻,说,“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地阻止他,哪怕他曾是我们的授业恩师。”


    “你说……我们会赢吗?”郭朝阳也望向东方,霞红的光照到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旭日初升的朝气,只有哀愁与担忧。


    “会的。”杜子衡毫不犹豫,像是在说着某种坚信不疑的信念,“我们有小马师叔,我以前一直觉得世上不会有第?二只麒麟,但他既然存在,想来这便是天命留给?我们的一线生机。”


    “说的也是。”郭朝阳仰倒在身后的树干上,突然笑了笑,“我以前跟路乘说麒麟的事,没想到他自己就是,这家伙八成一直在心里看我笑话吧。”


    “还?有在瀛洲的时候。”杜子衡忆起曾经的趣事,也笑道,“我们费了那么多功夫找麒麟,师兄还?让路乘去扮假麒麟吸引真?麒麟,结果真?正的麒麟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太不讲义气了,大家好歹在玄武城共患难过,他一直遮掩身份不说,还?骗了我们两?次,第?一次用人形,转头又摇身一变装成马来骗我们,这回还?平白涨了个辈分。”郭朝阳气恼道,“回头必须让他给?个交代!”


    “是,回头必须让他给?个交代!”杜子衡应和。


    两?人相视而笑,但片刻后,又双双沉默下去,各自一语不发?地整理行装,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最后的准备。


    营地周围其?他人也是同样,偶尔会有些欢声笑语,大多时候,萦绕此地的却只有肃穆与凝重。


    营地东侧,地势较高的山峰处,孟正平站在峰巅上,负手?远望,从这里,能遥遥看到群山掩映后那巨大阵法的轮廓,魔修在日夜不停地赶工,再过一两?个时辰,或许更短,就是它?完全完成之?时。


    “掌门?,散修盟的任盟主传来消息,塔云山的那处光音天经残卷碎片已经找到,并被带到既定?位置。”卢新洲走至他身后,沉声汇报道。


    孟正平微微颔首,但其?眉宇间的忧虑却丝毫未曾减少。


    卢新洲同样有所忧虑,他汇报完后并未离开,在原地又站了片刻,说:“眼?下所有残卷都已集齐,只差从极之?渊渊底的那卷,掌门?……来得及吗?”


    从商砚书得到残卷下落至今已有五天,他们有那样多的人手?,分散开去寻,按理说时间很富裕,然而,并非所有残卷所在的位置都在轻易可得之?处,有极少数残卷,所在之?地本身就是天险绝境,在其?中寻觅的过程更是危险重重,寻常修士别?说是进入寻找,就是靠近都不行,必须得化神期这样的大能,才有可能闯上一闯。


    好在,他们仙门?人多,即便是化神期,也有数位,几日下来也已基本找齐,只除了从极之?渊渊底的这卷。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其?间寒气无?孔不入,在尚不算深入的入口位置便已经冰寒彻骨,能在数息的时间将一个活人从外到内,连血液都冻结成冰,而在其?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渊底位置,更是传说冷到连灵力?都能冻结,其?危险性与狱海齐名,是生人不可能进入的绝地。


    不过这是世人从前的想法,劫火太岁的横空出世打破了这一认知,商砚书可以在狱海中来去自如,因此,在五日前分配任务时,也是由他独自去闯从极之渊的渊底,眼?下时间将尽,他仍未归来,不免让众人忧虑难安,唯有完整的光音天经可以度化苦海,缺了任何一卷,他们都不可能战胜路麟。


    对于卢新洲的问?题,孟正平沉吟不语,大抵连他也不知道答案,沉默数刻后,他只是叹道:“听天由命罢。”


    红日在天际尽头冉冉升起,像是亘古至今的无数个日夜那般,从不因任何人事移转,在晨光完全照耀大地的那一刻,新的消息也从远方传来,却并不是众人所期盼的好消息。


    大阵已经完成,即将正式启动,而最后一卷残卷,以及前去寻它的商砚书,都还?尚未有音讯传来。


    “掌门?!”卢新洲带领着一众弟子,站在孟正平身后,无?数双眼?睛望着他,等待他下最后的决断。


    孟正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决意。


    “不等了!所有人照计划行事!”他看向在场所有人,沉声道,“此事因我剑宗而起,我等必须不惜代价,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一定?要阻止他!”


    “是——!”众人的应和声汇集在一起,若震震雷霆,也若铮然出鞘的剑鸣。


    无?数道剑光从林中疾射而出,而在其?他方向,也有数道不同的法术光亮升入空中,四大仙门?一齐出手?,带着各自所能调集的一切战力?,共赴这将决定?人世生死存亡的一战。


    山谷正中,路麟一身白衣,缓步走入巨大的阵法中,在他脚下,黑水如蛛网样密集流淌,组成复杂可怖的阵法纹路。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即将到来,路麟站在阵法中央,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


    他闭眼?再睁开,黑水便如受到什么召唤,开始剧烈地潮涌,大阵缓缓启动,大地震颤,这汇集了世上最极致阴晦苦恨的力?量即将如瀚海狂澜一样狂涌入下方的地眼?之?中,身为四神兽之?一的白虎也无?法抵御,他会在转瞬间被其?吞噬,随后黑水将再次壮大,汇同已经失守的另外三处地眼?一起,蔓延向整个人世。


    快了,快了……在路麟将阵法完全启动在最后一刻,他突然又抬头看向东方,在那里,还?有其?他方向,都有无?数道灵力?遁光急速射来,繁多如一场在白日降临的流星雨。


    路麟漆黑的眸子映着这一幕,其?间并未有任何意外的波澜,显而易见,无?论有无?赢面,仙门?都将在这最后的时刻拼死一搏,但他并未做任何应对的准备,因为他比世上所有人都清楚,苦海终将吞没一切。


    “徒劳而已……”他低低地叹道,伴随着他的声音,脚下组成阵法的黑水也分化出一股,朝着四方蔓延。


    地眼?之?中本就难以飞行,即便众人这回在化神期师长带领下用了特殊的阵法暂时抵消了这一影响,但在阴翳蔓延,万法消寂的禁灵领域向外铺开时,空中的遁光还?未掠至路麟近前,便已经相继落下。


    黑水趁势涌上,但在它?蔓延到人群面前,将他们吞没时,却又有巨大的灵光幕墙在四周升起,与玄武城的类似,在阴翳尚未泛滥成苦海时,以可以克制阴翳的法术设阵,便可以稍微将其?阻挡。


    经过数日的准备,数倍于当日玄武城的人手?携力?,此刻的阵法之?强,竟是将黑水一下逼退了数丈,然而仙门?的力?量不同往日,路麟也远非翳化的玄武可比,即便不谈他本身,在他麾下,除了吞没一切的黑水,还?有数千名完全为他所控的魔修,其?中更有一名渡劫期的魔尊。


    一道巨大的黑色剑气蓦然现于众人眼?前,如劈山巨斧,重重斩击在金色的灵光幕墙之?上,幕墙霎时间被撕开一道裂口,魔修及其?身后的黑水立刻如嗅到血腥味的蝇虫,向裂口处狂涌。


    萧放立于空中,黑水让众人的法术力?量削减,他却完全不受影响,周身气势比之?攻上剑宗那日,甚至还?更强盛几分。


    他再次举剑,这一剑他将彻底击溃众人拼力?所维系的阵法,然而在他动手?前,却先有数道灵光从阵后冲出,孟正平闫柏涛任灵素三人各自祭出法器,全力?向萧放攻去。


    三名化神期的前后夹击,即便境界更胜一筹,但萧放也一时被拖住,而在地面的战场上,另外几名留守的化神期则带领众人修补光幕的裂口,抵挡魔修和黑水的夹击。


    战况一时胶着,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黑水会不断蔓延,不光是法力?被削减,方才还?并肩的同伴只要稍有不慎被黑水触及,就会被其?吞没同化,转而加入魔修的阵营,向他们举起兵刃。


    在上回的袭击中,众人便已经得知了这一点,因而,落败是他们必然的结局,但他们此番前来,也并非没有一点胜算,他们只需要拖延下去,尽一切可能,拼尽最后一个人,再拖延上那么一时半刻的时间,或许,他们就可以等到商砚书带着最后一卷光音天经残卷到来,就可以等到那与百年前不同的另一只圣兽将此地所有的阴翳苦恨净化。


    他们拼尽所有,将一切希冀与期望,都压在商砚书身上,压在路乘身上,为此,他们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不断有人被黑水吞没,不断有人接替倒下的同伴维持阵法,虽然裂口越来越大,他们的战线一退再退,但没有人逃跑,没有人放弃。


    双方交战带起巨大的震动,山石倒塌,大地崩裂,路乘在阵法保护的屋中,焦急地转圈。


    这屋中的阵法保护他,也困住他,让他难以离开,但从这不断的天摇地动中,他也知道外面一定?在剧烈交战,而且仙门?那边的情况应该不太妙,他感觉到阴翳力?量在不断壮大,法术的波动则愈减愈弱。


    这是必然的,常规的法术又怎么能抗衡阴翳呢?唯一的解法是完整版的光音天经,但是五天过去了,仙门?将光音天经的残卷集齐了吗?若是集齐了,商砚书怎么不想办法来找自己?若是没有集齐,那他们又进展如何了,在一切无?可挽回前,能否来得及?


    路乘什么都不知道,而越是不知道,他也越是着急。


    怎么办怎么办……路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愈加剧烈的震动中坐立难安。


    在他又一次想去撞击那被他哥哥特意加固过,他尝试数次脑袋几乎都要磕破了也未能撼动其?一分一毫的坚固阵法,做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徒劳尝试时,路乘又像是忽然有所感觉般的,转过头,坚固的阵法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一道缺口,熟悉的气息从屋外传来。


    又是一道黑色的剑气斩出,在继闫柏涛任灵素之?后,最后苦苦支持着的孟正平也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向斜下方径直砸落。


    解决掉了缠住自己的这三人,萧放的目光移向下方混战中的人群,他只要冲入其?中,仙门?坚守的最后这道阵线也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没有人再能阻止他们了,但在萧放径直冲下之?际,却凭空出现一道前所未有的强横灵力?,远胜过孟正平三人,甚至更甚于此刻有阴翳加持的萧放,他被逼退数丈,在半空堪堪停下。


    萧放抬头看着那凭空出现之?人,路麟同样抬头看向此处,在映照商砚书身影的那一刻,他古井般平静的黑眸中才掀起些许的波澜,却是厌恶。


    他手?指轻抬,萧放连同其?余魔修,就像得到了什么旨意般,恭敬后退,黑水聚集向他周身,他一身明月般皎洁的白衣,却站在世间最为污秽的黑暗之?中,而商砚书一身魔尊玄色华服,周身围聚的却是满身血污也不掩其?清正之?气的仙门?众人。


    他们相对而立,犹如阴阳鱼图的黑白鱼眼?,黑与白缓缓流转,双方的气势不断凝聚攀升,这刹那的平静并非休止,而是一场史无?前例大战即将到来的前奏。


    但在路麟即将动手?之?际,商砚书周身气势突然又一松,犹如已经完成了拖延时间吸引注意力?的任务,他对着路麟轻松一笑:“这一回,你的对手?可不是我。”


    在黑水最为汹涌的阵法中央,突然有光亮起,犹如破开暗夜的晨星,黑暗霎时开始消退,无?往不胜的黑水向后翻涌,光照拂向周遭一切,照拂到路麟的背脊上,他却没有回头。


    这沉默的时间只有短短数息,却又像一万年那样久,但最终,他还?是转回头,犹如他终于决定?去面对这一切。


    “你也要背叛我吗?”路麟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浓烈的哀伤。


    路乘从未见过哥哥这样的难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停止,但随即,他却是眉眼?压低,坚定?地加大法力?的输出。


    “我一定?要救你……”路乘对着路麟低喃。


    路麟的哀色却愈重。


    外侧的仙门?众人叫道:“就是现在!”


    被他们存放在不同位置的光音天经残卷在此刻一齐被释出,连同商砚书手?上那从从极之?渊渊底取来的最后一卷,这些沉寂多年的残卷甫一现世,便如受到引召般,亮起淡淡的光符。


    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路乘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驱散周身这方寸之?地的阴翳,但靠着这汇涌而来的金色光符,他的力?量却是一路暴涨,到达前所未有的强大地步。


    他周身金光璀璨,稚嫩的麟角上,光符犹如缎带一样轻盈环绕,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比逼近了百年前众人所见的圣兽姿态,而众人此刻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凝聚了世间最后的期冀。


    在众人期望的注目,在路麟哀伤的视线中,路乘深吸口气,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是最坚定?的决意。


    “我此法门?。”


    “我此法门?。”


    同一时刻,两?道不同的嗓音一同响起,在偌大的山谷中重叠回荡。


    所有人,包括路乘,都是一怔,他愣愣地看向前方的路麟,他看到对方缓缓抬手?。


    “苦海无?涯。”


    “救一切苦……”


    路乘下意识地跟着念下去,但本该向他汇聚而来的光符却是转而涌向路麟,可这些象征世间最玄妙道法,能度化一切苦厄的光符却并未能将其?净化,反而在其?手?中消解破碎,化为黑色的尘埃。


    “永劫难渡。”


    “真?实?不虚……”


    路乘竭力?去控制,但光符还?是不断破碎,不光是那些费心收集来的残卷,还?有他本身的力?量,甚至他金色的鳞甲,都在消散。


    怎么、怎么会这样?路乘看到自己鳞甲消散后露出的白色毛发?,感觉到体内不断流逝的力?量,满眼?惊惧。


    光符仍在向路麟涌去,他再一次缓缓开口,却是提起了一段百年前的往事。


    “一百五十?年前,在人世行走时,我偶然遇到一只才刚刚出生,却虚弱濒死,而被母亲抛弃的幼马。”


    “那只幼马躺在草地上,周身蚊蝇环绕,却仍然挣扎地呼吸,发?出不甘的响动,也因此让我发?现了他。”


    “一时念起下,我决定?救他。”


    “可他的躯体已经死去,那残喘挣动的只是他尚未消散的魂魄,所以,我将他的魂魄收起,将他带到涿光山中,取五色土,为他捏造了新的身躯。”


    “他新的身躯与我几乎一模一样,但他的灵魂仍然只是一只幼马,懵懂又无?知,蒙昧且混沌,于是,我又在数百个日夜中,循序渐进地为他注灵,为他启迪智慧,我教他说话,教他法术,我还?为他取了名字。”


    路乘怔怔地听着,原本他还?试图控制那不断流逝的力?量,但慢慢的,不知道是因为总是徒劳的结果,还?是因为路麟的话语,他不再尝试了,甚至在此刻,他还?突然后退几步,犹如不敢再听下去。


    但路麟自顾自继续,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近乎残忍的方式说出这段往事的真?相,也戳穿众人那所谓希望的虚假本质。


    “世上从来都没有第?二只麒麟,你是我造出来的,我给?了你智慧,给?了你法力?,给?了你名字,我给?了你一切!今时今日,你又如何能够背叛于我?!”他素来温和的语调在此刻变得刻薄又冷酷,犹如盛怒的寒冰火山。


    但怒意持续片刻后,路麟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低低呢喃:“对不起,路乘……”


    “我那时……太寂寞了……”


    话音落下后,他收紧的五指再不犹豫,路乘身上最后的金色便也消散破碎,再没有任何光音天经的法力?,也没有任何金色的麟角,他现出自己的本貌,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圣兽,此刻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只是一匹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白色小马。


    无?数双混杂着不同情绪的视线看向他,路乘却恍若未觉,他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向身前的路麟。


    “路乘。”路麟看着他,像是为他而悲,也像是为自己而悲,“你不过徒有其?型的泥胎,又怎么能渡过苦海呢?”


    犹如最后的侥幸也被宣判,路乘眼?中积聚多时的水汽在这一刻凝结落下,“滴答”一声,透明的泪珠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化为污浊的黑水,并在转瞬间,向路乘反扑。


    但在他被其?吞噬前,却先有一道黑火在其?面前燃起,商砚书抱住路乘,在不断潮涌的磅礴黑水到来前,带其?朝远方逃去。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四散溃逃。


    再没有任何希望了,没有第?二只麒麟,没有能度化一切的光音天经了。


    路麟张开双臂,奔涌的黑水吞没此地所有的一切,他麾下的魔修,萧放,还?有他自己,他们的身形在黑水中消解融合,化为如山岳一样高大的阴翳怪物,而后怪物巨大的身形缓缓倒下,犹如深海中拍下的巨大浪涛,轰然的巨响声中,最后一处地眼?转瞬间被冲破,黑水急速奔腾,从此处,从另外三处地眼?一起,向人世泛滥潮涌。


    道与法在今日消寂,忘川倒涌,苦海翻腾。


    第116章 路乘


    所有人都在逃亡。


    黑水蔓延的速度之快, 远超众人的想象,村落城镇在眨眼间覆灭,万丈高的山川也相?继倾覆, 灰暗天?地间回荡着雷鸣般的巨大响声, 分不清是吞没一切的奔腾浪潮,还是其间挣扎沉浮的苦痛嘶喊。


    凡人, 修士,此间的一切生灵活物?,或早或晚,没有人逃得过, 越是亲历今日之事, 越是明白,不会再有任何转机了,光音天?经?都已寂灭, 他们期盼已久的救赎是个彻头彻尾的虚假谎言,有人在逃亡途中被追上, 有人则是极致绝望之中,主动停下了逃亡的步伐, 而?后黑水呼啸而?至,他们的身躯被吞没,他们的苦痛被同化, 聚合为更加磅礴汹涌的浪涛, 向四?方怒涌。


    商砚书带着路乘急掠出数百里,他的法力不像寻常修士那样在黑水泛滥时便直接消陨失灵, 却也受其影响, 末日之下,万法消寂, 唯劫火高涨。


    黑水在山川大地上泛滥奔涌,劫火也在商砚书的经?脉中肆虐冲撞,如同失控的古荒凶兽,有着焚毁一切的狂暴欲望。


    商砚书想要停下来,集中心力将其镇压,但?他每每停留不过数刻,黑水便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不得不带着路乘再次上路,而?他引动灵力时,劫火失控的情况便继续恶化,在坚持两个昼夜后,他的身体?终于到?达某种极限。


    第三日的傍晚,在来到?西?洲边境,一片广阔的原野时,他再一次停下。


    “在这里等为师一会儿。”商砚书将路乘放在一处较高的坡地上,交代道。


    路乘没有回应,就像这逃亡的几日间,无论是凶险的被黑水围堵的路途中,还是暂时歇息的那片刻安全?时光,商砚书同他说话,他都是这样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明明他的身体?已经?不是棉花做的玩偶了,但?有时候商砚书感觉,自己抱了一路的就是一个不会动的木偶,虽然他仍然在呼吸,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可他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他想要再跟路乘说些什么,然而?时间紧迫,便也只是摸了摸路乘的脑袋,随后转身离去。


    路乘站在那里,商砚书在时,他是这个姿势,商砚书离去后,他仍然是这样,彷佛那句交代根本没有必要,他会一直这样,外面是洪水滔天?,是地动山摇,他都不在意了,只像块无情无感的石头一样,立在这天?地间,直到?毁灭前的最后一刻。


    然而?,他到?底并非真正的石头,在大地轻微震颤,一阵嘶鸣声由远及近地经?过时,他麻木呆板的眸光突然微抬了一下。


    苍茫的平原上,一群野马沿着河道奔驰而?过,它们身形修长健硕,毛色多为青黄赤黑,偶尔也有一两匹路乘那样的白色,在末日到?来,众生悲苦绝望的眼下,马群仍然懵懂无知,像是大多数灵智未开的兽类那样,只在头马带领下,无忧无虑地迁徙去下一处牧草丰茂的草场,而?后,在一无所知中,被即将到?来的黑水吞没。


    虽然仍然难逃覆灭的结局,但?在这世上,本来也没有谁能逃得过,那么,此时此刻,无知就是最大的幸福。


    路乘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由远及近,又望着它们即将一刻不停地远去,他突然有了动作,四?蹄因长久的僵硬而?发麻,但?踉跄过后,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追逐远去。


    商砚书捂着胸口,压下喉中那抹腥甜,虽劫火的反噬又一次加重,但?好在他已经?完成了以劫火设立的屏障,想来能在这西?洲的边境上,将黑水稍微挡上一挡,他也能有上一时半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他想要回头去找路乘,再带着对方去一处安全?的地方稍作歇息时,却发现他与路乘分别的那处坡地上,早已空无一人。


    短暂怔然后,商砚书立刻想要去找,然而?路乘丢下了一切可以定位寻迹的东西?,那枚魂铃,那个满是灵草装着他所有家当,往日总是被他很宝贝戴着的储物?围兜,此刻都被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


    商砚书将这些捡起,又飞到?高处,将自己的神识铺散开一寸寸搜寻,他注意到?北边的河道旁有一队正在饮水的马群,马群中多为健硕的成年马,但?也有跟在母亲身边扑腾玩闹的小马,犹如想到?了什么,他立刻飞往此处。


    马群发现生人的到?来,立刻警惕地围聚在一起,头马站立在前,前蹄刨动,鼻腔威胁地粗喘。


    商砚书只做不闻,他在马群中走?过,左右扫视,不是,不是,不是……在发现一匹缩在马群后方的小白马时,他稍稍停下,这匹小白马毛色是少有的洁净,身形也跟路乘十分相?似,但?在对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商砚书就知道,不是。


    马群奔驰而?去,商砚书一无所获,他正在想下一步要去哪里搜寻时,突然又注意到?,在遥远的河岸对面,站着一匹落单的小马。


    他似乎是被马群丢下了,独自站在那里,草原上的天?地无比广阔,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无比落寞。


    商砚书本不该多注意这匹小马,因为他遥遥可见?,这匹落单的小马是黑色的,他应该继续去其他地方寻找,然而?,也许是被这一刻对方的落寞所触,也许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他慢慢朝对方走?去。


    正是因为这一刻的决定,让他在走?近对方后,终于发现,小马身上的黑色并非天?生,而?是沾满了污泥所致,他被重重污泥遮盖之后的眸光,只需一眼,商砚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还有办法的。”商砚书向路乘伸手,“尘世镜也说了,战胜路麟的办法,除了光音天?经?之外,是有的,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他边说边走?近,想要带路乘离开,但?在走?至最后几步远的位置时,路乘却说:“我知道,但?那是你们的办法,与我无关了。”


    商砚书停下了,他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与路乘对望着。


    “为什么这样说?”他道。


    “因为我只是一匹小马。”路乘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濒死?时的记忆,想起他是如何用泥土为我捏造身体?的,想起那数百个日夜中他是如何注灵,让我慢慢拥有智慧的,我都想起来了。”


    “我以前其实也有很多问题,觉得明明都是麒麟,为什么我和?他如此不同?”路乘自顾自说,“我没有那样强的法力,没有像他那样慈悲渡世的胸怀,我还没什么责任心,整日只知道玩闹找好吃的灵草,他教我的法术,我从来不认真学,相?当一段时间里,我连人形都不会变,但?我又天?生就会变小马,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和?他就是不同的,他是圣兽,举世唯一,我是一匹小马,一匹平平无奇,连智慧都不该有的小马。”


    “他给了我一切,身体?,法力,智慧,名字,所以我曾经?在他的荫蔽下,也可以借用圣兽的名头,但?归根结底,我跟瀛洲岛上那只麒麟一样,都只是假货而?已,所以我什么都做不到?,你们倾注所有押在我这个假货身上,当然是要失败的,他给我的一切,也可以随时取走?,我没有光音天?经?了,也没有任何法力了,我现在连人形都变不了,只有名字和?智慧他没有拿走?,但?我也不想要了。”


    路乘望着早已远去的马群:“我是一匹小马,我本来就是一匹小马,一匹小马渡不过苦海,一匹小马也做不了任何事情,你带着我只是带了个累赘而?已,无论你们有什么办法,能不能成功,都与我无关了,宿命中,我早该死?去的,多活了这一百多年,已经?很好了,但?我也不想要更多了,作为一匹小马,我就该像那群没有智慧的马一样,懵懵懂懂的度过接下来的每一日,是覆灭是存活,我都不想理?了。”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商砚书看着他。


    “我就是这样想的。”路乘答得毫不犹豫。


    但?商砚书并不离去,他站在原地,仍然安静地看着他,风从他们之间徐徐吹过,他看到?路乘的耳朵慢慢倒下,长久的沉默后,带着些许哭腔的哽咽声又一次响起。


    “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它们也不要我……它们也不要我……”泪珠从路乘沾满污泥的眼角不断滚落,清洗出的那片缕毛发上,隐隐可见?被踢踹摔倒的伤痕。


    “你就是一匹小马。”商砚书缓缓开口,“你是最普通的小马,也是最特殊的小马,路麟给了你很多,但?他并未能拿走?你的一切。”


    “路乘不是麒麟,但?却是为师于十年前在少阳山收下的徒弟,这一点真切无疑。”他一步步向路乘走?近,“我的徒儿并不聪慧,剑招教了许多遍都不会,修行也很懒惰,一时看不住就开始偷懒打盹,还很挑嘴好吃,稍有不满意就会撂挑子耍无赖,但?这就是我的徒儿,与我共游玄武城的是你,遇险后不管不顾来找我的是你,许下那些大话诺言的也是你。”


    “一直都是你,是人,是麒麟,是小马,是什么都好,我那一日收下的是你,只是你。”他走?到?路乘身前,不顾那满身的泥污与泪水,将其拥入怀中。


    “傻小马,无论你到?底是什么,你永远是为师唯一的爱徒啊。”他在路乘耳畔低叹轻语,用脸颊身躯与其紧紧相?贴,让自己干净的面庞与衣裳也尽染泥污。


    荒芜的原野上,路乘在这唯一的怀抱拥揽中,嚎啕大哭。


    第117章 商砚书


    商砚书洗干净自己和路乘身上的污泥, 带着?他一路向东。


    末日已至,黑水无时无刻不在泛滥潮涌,犹如?神?话中灭世的大?洪水, 凡尘人世, 注定化作无边无际的泽国。


    但在黑水席卷整个?人世之前,总有个?先后之分, 就?像商砚书设下的劫火屏障将黑水蔓延的趋势稍微抵挡了片刻一样,有劫火环绕的魔域,想来会是人世最后一片被吞没的地域,这也是商砚书想要前往之处, 他要在那里稍作休整, 去做最后一种可能的尝试。


    然?而,三日多日夜不休的路程后,他终于到达魔域的外围, 却见到蜿蜒漫长的山谷中,永燃不熄的劫火火带不知?何时消寂, 黑水在其间咆哮怒涌,曾经的赤红大?地上, 再不见半点火光,唯苦海的浪潮翻腾不休。


    霎时间,商砚书明白了一切, 想来路麟比他更早就?知?道劫火的本质和威胁, 也因?此几次三番想要杀他,不单是为路乘, 也是为了除掉他所拥有的劫火, 在苦海泛滥的眼下,四大?地眼齐破, 黑水从四方地眼一起外涌,却并非无序泛滥,而是目标明确地先来到这极东的魔域之中,在商砚书尚未回归之际,先一步将劫火剿灭。


    不对,商砚书带着?路乘悬立于魔域外侧,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推想中的错误,魔域已经完全覆灭,但在未有劫火环绕的外部,东洲大?陆的土地上,反倒尚未被黑水吞没,可按理说,黑水从东部地眼涌向魔域时,必然?会经过此地,只除非……


    商砚书回望向身后,心念电转间,已然?做出了决定,他带着?路乘再一次上路。


    路乘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三日前在荒原上,路乘放声大?哭,哭到精疲力尽,泪水干涸,喉间也再不发出一点声音时,才终于停下,这一路上,他再未哭泣,却并非是他内心的苦痛已经发泄殆尽,那就?像是雨天积满了水的屋舍,好不容易倒出去了一点,但雨绵绵不绝,于是心房中也一直潮湿阴暗,苦痛仍在其中积聚上涨。


    可哭也没有作用?,他做什?么都没有作用?,跟商砚书行经的这一路,路乘看到了无数的城镇倾覆,无数的人被苦海吞没,他们?挣扎嘶喊的痛呼声伴着?浪涛的怒涌声在天地间回荡,也在路乘耳畔重重震响。


    他们?原本或许不至于如?此的,若是仙门没有将一切都押注在他这个?假货身上的话……虽然?大?部分的人大?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路乘是谁,可路乘还是觉得好像有指责的视线如?影随形,质问的声音徘徊不散,像是无数柄利箭,将他洞穿。


    他不敢去看,不敢去听,不敢去想,只以?一层麻木的壳子将自己与世界隔绝起来,好像他不过问,就?不知?觉,不在意,就?不痛苦。


    路乘那时确实是想要去做一匹小马的,生不知?如?何生,死不知?为何死,抛下智慧与自我,也算是自欺欺人似的解脱。


    但马群不要他。


    继路麟舍弃他后,他本该归属的族群也不要他,偌大?天地间,竟好像没有寸许之地,是他的容身之处。


    就?在这时候,商砚书找到他,对他说,他永远是他唯一的爱徒,这不够治愈路乘内心的苦痛,却好像让他找到了一块浮木。


    宿命如?洪流滚滚而下,他被这块浮木载着?,随波逐流地飘荡,不知?对方将带他去往何方,也不在意他们?的终点在何处。


    又是一日的日夜兼程后,商砚书带着?路乘来到东部的一片荒原,百年前,就?是在这里,黑水冲破苍龙地眼,翳化后的魔龙以?其通天彻地的伟力,带着?苦海蔓延向四方世界。


    百年后的今日,四大?地眼已破其三,劫火环绕的魔域都已覆灭,这苍龙地眼所在的荒原,竟成了人世的最后安全之地。


    如?商砚书猜测的那样,也许是翳化后的路麟无法直接控制自己曾经设下的封印,也许是他留下的封印力量足够强,苍龙地眼并未像他们?一开始想象的那样随着?另外三处一起被黑水冲破,这里仍然?安全。


    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即便无法直接冲破,但在另外三方的黑水一起汇聚涌来时,苍老地眼中的封印势必会在顷刻间覆灭。


    商砚书将路乘在一处高地放下,虽然?知?道路乘在有意地逃避外界,但他还是抚摸着?他的鬃毛,交代自己的去向。


    “为师要去苍龙地眼之中,路麟曾经留下的封印力量结合为师的劫火,应该能像尘世镜所言的那样,战胜于他,到时候,为师再来接你。”他说得好似很笃定,可临别前,他竟是显得有些犹豫,搂抱着?路乘的手迟迟没有松开。


    “若是为师没有回来……”商砚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路乘,像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路乘抬头看向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水尚未逼近,但那紧追不舍的浪涛声却如鬼魅一般在两?人耳侧徘徊不散,容不得人有半刻的温存喘息。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商砚书突然?哂然?一笑?:“反正?无论最终去往何处,为师都不会丢下爱徒的。”


    “等为师来接你。”他最后拥抱了一下路乘,用?力到像是想要将彼此的骨血揉碎捏合在一起,而后转身离去,再不犹豫。


    路乘独自站在高地的坡顶,看着?商砚书所化的焰光远去,又如?坠地的流星一样沉入万丈深的地底,他其实好像隐隐预见了什么,但他还是那般,木然?地让自己抽离在外,不去探知?,不去深想。


    他会像一块石头一样立在这里,静待最后的结局到来。


    路乘本来是这样以?为的,可他安静站了片刻,突然?又听到了人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侧头看去,看到荒原的西部,有一群人影走近,密密麻麻如?迁徙的蚁群。


    他看到了剑宗的弟子,看到了被弟子们?搀扶着?伤重到走路都有些蹒跚的孟正?平,看到其他仙门的人,还有一些跟随一起逃难的凡人。


    想来他们?也是如?商砚书一样,在被黑水四处追捕围堵后,最终来到这仅有的尚未被吞没之地,这应该也是现今的所有幸存之人了,在白虎地眼与路麟决战时,仙门尚有上万的战力,但在此刻,算上那些凡人,也只有寥寥数百人。


    他们?不比商砚书,在黑水四方泛滥的眼下,法力大?多受限,无法飞行,只能像凡人一样在地面上缓慢行走着?,同时洞察力也不复以?往,路乘注意到了他们?,但尚未有人发现数十里外的山峰顶部站着?一匹小白马。


    路乘没有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不作声地走到山峰背部,众人看不到的阴影处。


    他不敢面对众人的视线,不敢听到他们?的声音,即便他们?可能并未那样怪罪他,但他还是不敢。


    他像抹不敢见光的幽魂,把自己缩在黑暗的地方,藏起来。


    但也许是巧合,他们?行进的路线恰好经过路乘附近,即便他不想听,众人的对话声还是由远及近地传来。


    “前面就?是苍龙地眼了。”一道陌生的声音说。


    “掌门,苍龙地眼果真未被冲破,说明百年前的封印尚还完好!”卢新?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往那里去,或许可以?……或许可以?……”孟正?平虚弱的声音也振奋了一些,周围跋涉了数日的众人也是同样。


    犹如?在绝境中窥见了一线的希望,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中再次注入了一股向前的动力,众人加快脚步,往地眼的位置迈进。


    很快,他们?离开了路乘所在的山坡附近,说话声再次远去,路乘躲在石缝后,悄悄地看着?他们?。


    他猜到他们?的办法应该跟商砚书类似,都是去借助那道路麟百年前留下的封印之力,可是……留下这道封印的主人都被阴翳所吞噬了,光音天经也已寂灭,这道封印又如?何能对抗汹涌而来的苦海呢?


    他们?尚不知?商砚书已经先行前往,只怀揣着?一线的盲目希望,飞蛾扑火地投向那唯一的光亮。


    路乘倒是知?道,劫火加上封印的力量,似乎可以?一试,然?而……他看向远方的天空,现在是白天,天穹却灰暗一片,波涛的怒涌声遥遥传来。


    末日之下,真的会有救赎吗?


    遥远的地层之下,商砚书擦掉唇畔的血迹,劫火在体内躁动不休,五脏仿若在烈火中炙烤,焚身的剧痛遍布全身,他却好似浑不在意般,只紧盯着?眼前的金色光符,眸中闪动兴奋的神?采。


    果然?没错……果然?没错……这道封印是百年前的路麟所布,那时他的光音天经尚且完整,因?而,他在此地留下的也同样是完整的光音天经力量,虽然?不如?之前众人费了大?力气收集的残卷,但只要是一线的光,一线的希望,或许就?可以?……或许就?可以?……


    商砚书向前伸手,想要把这缕光带回,带到地面上,带给路乘……然?而,他将手指伸到光符中,所感?受到的却并非路乘曾经使用?光音天经时那种温暖普度的力量,光符竟显出一丝黏腻的触感?,像是阴冷的蛇,攀爬而上。


    商砚书眉宇一簇,立刻想要抽手后退,但光符却已经在转瞬间爬上他的四肢,将他禁锢在原地。


    “你也会信这种东西。”黑暗中,一道冰冷的带着?些许讥嘲的嗓音响起。


    而在这道嗓音响起之后,商砚书抬眸再看,便发现此地至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光符,只有粘稠的阴翳,如?结网的蛛丝,遍布洞窟四处。


    其中一道阴翳突然?扭曲蠕动,向上耸起,到达成人高的身形后,又渐渐化出身形脸孔。


    路麟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居高临下:“你对他的感?情,确实超乎我的想象。”


    “也超乎我自己的想象。”意识到此地陷阱的始末后,商砚书的态度反倒再次松散起来,他微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你一手养育了他,又将他带至我面前,对了,你到底算是他的什?么呢?父亲?哥哥?”


    路麟冷冷地看着?他,并不搭话。


    “你自称哥哥,那就?还是算作哥哥吧。”商砚书自言自语,“不过你既已经舍弃了他,这哥哥,应该也不算数了吧?”


    说起此事,他竟好似无比畅快般,若非双手被阴翳缚住,简直还想击掌而庆,因?为如?此,路乘便是独属他一人的了。


    “我并未舍弃他。”路麟缓缓道,“我对他的情感?,旁人永远不会明白。”


    似是不欲再与商砚书多言,他抬起手指,阴翳便顺着?商砚书的四肢攀爬而上,数息之间,几乎就?要吞没他的全身,他却好似全不在乎,只用?尚还裸露在外的口鼻,以?一种似兴奋似癫狂的神?色肆意笑?道:“我明白的!只有我能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想做跟你同样的事情——!”


    路麟厌恶地蹙起眉头,将他的嗓音用?灌入口鼻的阴翳堵住,笑?声却仍在浓稠的阴翳包裹后闷闷传来。


    这笑?声越来越大?,从低笑?逐渐转为癫狂的大?笑?,那覆盖其上的阴翳也随着?笑?声的转变而逐渐沸腾起来。


    黑火腾燃而起!商砚书周身的阴翳霎时如?遇火的薪柴,在顷刻间被焚烧殆尽,而后,它的威势继续向外横扫,大?半洞窟,都成为劫火的领地。


    但黑水也在同一刻向上涌起,此地从来都不存有什?么未破的封印,只有路麟吸引商砚书前来的幻象诱饵,这一刻,在地下蛰伏数日的黑水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形迹。


    路麟的身形再度消散,融入奔腾的黑水之中,化作巨大?的浪涛,从四面八方泛滥涌起。


    劫火毫无顾忌地爆燃,商砚书大?笑?着?,生平头一次,他这样全无约束地驭使劫火,任由它毁灭自己的身体,灼烧他的灵魂。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狭窄的洞窟内对冲,其任何一者的威势都已经极为恐怖,堪称闻所未闻,然?而双方的气息竟还在节节攀升,逼仄的洞窟难以?容纳他们?,在某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一起冲击向上。


    大?地震颤不已,走至地眼附近的孟正?平等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一道黑红的焰光从地心处冲出,而后黑水紧随其上,聚合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直扑上天际。


    路麟并未特意针对他们?,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商砚书身上,然?而只是黑水怒涌的余波,都将他们?顷刻间吞没。


    路乘在远方遥看着?这一幕,他看到这最后幸存的数人像蝼蚁一样被黑水冲散,看到黑水在大?地上蔓延奔涌,吞没最后几寸安全的陆地,而后,人世尽成泽国。


    天穹上,巨大?力量对撞的轰隆声响伴随着?狂放的大?笑?声一起在云间回荡,商砚书与在巨浪中重新?幻化出人形的路麟激烈交战,他耳畔,好似又响起那一日尘世镜的所言。


    “单单只是战胜路麟的方法,除光音天经以?外,是有的。”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劫火是灭亡之火,成住坏空四大?劫难中,苦海代表坏劫,坏劫之后,便是空劫,空劫之后,世间再次孕育新?生,谓之成劫,再到你们?现在所在的最为平稳的住劫,如?此四象轮转不休,生生不灭,而从坏劫转至空劫,所引发的,便是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灾。”


    “灭亡之火只为灭亡而生,你所遭受的并非反噬,俗世中自然?也没有解法。”


    “完全放开它的那一刻,你会见到劫火真正?的力量,也会明白——”


    “毁灭,是你的宿命。”


    商砚书周身的焰光越燃越烈,末日之下,不存有任何救赎,那就?让大?火焚世,身魂不分彼此地燃尽,何尝不是一种永恒!


    狂放笑?声中,他以?血肉当做燃料,以?魂魄化作火引,癫狂的神?色已然?与怒燃的火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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