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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又过了两日, 子春下午正坐诊,看完一位病人,下一位推门而入。


    “许医生, 您好!”


    子春抬头,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年轻女子, 手中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 两人都是白肤圆脸, 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子春自然还记得这对母女,弯唇轻笑道:“金太太, 你来了, 请坐!”


    金太太抱着女儿在对面的椅子坐好。


    子春看向她手臂中的小姑娘, 笑眯眯道,“金小姐看着气色好像好了不少。”


    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 好奇地看着他,也不知怎么,忽然又有点害羞,脑袋一歪埋进了母亲怀中。


    金太太摸了摸女儿脑袋, 笑道:“前天就没再烧了, 但一直不怎么吃饭,原本是想约医生上门的,但丫丫说要看许医生, 我说许医生在医院, 她竟然答应来医院。看来我家丫丫和许医生挺投缘。”


    “是吗?看来丫丫不怕医生了。”子春和颜悦色道, 这话自然是在哄小姑娘。


    他起身走过来, 拿起听诊器为小姑娘检查, 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睛,道:“没什么问题, 我开点适合小孩开胃健脾的药,你拿回去给丫丫吃几天。孩子不爱吃东西,就换些花样做她喜欢吃的。”他一边写药单,一边随口问道,“金太太不是北京人吧?刚搬来北京没多久?”


    虽然北京改名北平,他还是习惯叫北京。


    金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嗯,去年年底才从奉天搬来北平。”


    子春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东北去年沦陷,即使是富贵人家从奉天搬来北京,想来也是被迫背井离乡。


    他也是轻叹一声,道:“金太太,您去拿药吧,按着上面写的服用就好。小孩换地方,水土不服闹点小毛病很正常,不用担心。”


    金太太接过药单,将女儿放下地,站起身道,“丫丫,谢谢许医生。”


    穿着粉红褂子的小姑娘,上前乖乖鞠了个躬,奶声奶气道:“谢谢许医生。”


    子春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不用谢。”


    小姑娘对他弯唇一笑,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下午看诊的病人不算多,金太太出门后,一时没有人再进来,子春便站起身来到窗边活动身体。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柔,天空湛蓝,还有柔和春风轻轻拂过。因为沙尘暴而一直紧闭的窗户,今日也得以打开。


    办公室在二楼,子春活动了下手臂,懒洋洋靠在窗台,不经意往楼下看去,恰好看到金太太牵着女儿从医院大楼走出去,一直走到路边一辆黑色小汽车旁。


    与此同时,那小汽车后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半蹲在地上朝小姑娘张开手臂,小姑娘立刻扑进他怀中。


    虽然隔了挺远的距离,什么都听不见,但子春觉得自己好像听到小孩银铃似的笑声。


    如果他没认错,这男人便是那天傍晚在史家胡同十六号院门口看到的那位金先生。


    金太太与男人说了句什么,先坐进了车内,金先生紧跟着将女儿放进去,自己最后才进入车子。


    男人身形高大,坐上车时,并不像寻常人躬身钻进去,而是微微侧过身子,单腿先迈上车,然后下半身往内一沉,整个人便优雅地坐上了车,再顺手将门拉上。


    这套他侧身到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过两秒,却让子春神色蓦地一怔。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疯狂跑出办公室,一路跑下楼梯,跑出医院楼大门。


    然而等他跑到路边,那黑色雪佛兰早已绝尘而去。


    子春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脑子都是刚刚男人上车时,那一晃而过的侧脸。


    虽然已经过去快六年,虽然这人留着短发,看着更高大挺拔,气质似乎也截然不同,但他与商羽一起生活十年,是对方化成灰也认得出的关系。


    何况商羽那模样,天上地下只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人,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与他长得这么相似。


    只是,怎么可能是商羽?


    他在路边神思恍惚了半晌,及至有小护士跑来唤他,才回过神来。


    “许医生,你没事吧?”


    子春摇摇头:“没事。”


    话是这样说,但余下这几个钟头,他一直心神不灵,及至到了下班,他也不向往常那样留下加班,只跟科长说了一声,便混混沌沌回了家。


    他租住的公寓,就毗邻东交民巷,步行不到十分钟。走进门内时,门房大叔与他打招呼,他也恍若未闻,及至上楼梯时,被人唤了几声,又才回过神。


    回头一看,却见是哥哥子冬。


    子冬拎着一只鼓囊囊的布袋子走上来,见他神色不对,蹙眉问道:“怎么了?叫你几声都没答应。”


    子春摇摇头:“没什么。”


    “工作太累?”


    子春不置可否,只问道:“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子冬道:“我路过这边办事,顺道来看看你,你嫂子做了些好吃的,给你捎了点。我瞧你比回国时还瘦了,要是医院工作实在太累,就别干了,干脆去学校找个□□工作,我听说做先生的薪水比医生高很多。或者直接家歇着,哥哥养得起你,”


    兄弟两并肩往楼上走,子春闻言好笑地摇摇头,子冬早几年已经自立门户,去年刚娶了媳妇,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在这纷乱的世道里,日子也还算滋润。


    子春看着他手中鼓鼓的布袋子,颇有几分无奈道:“哥哥,你给我带这么多东西,一个人也吃不完,回头得坏掉。”


    子冬道:“你也知道你一个人,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儿,也该成家了。”


    子春但笑不语。


    子冬又道:“除了饼就是卤牛肉,如今天气还不热,放个两天没问题,你看自己能吃多少,剩下的带去医院分给你那些同事。你才进医院没多久,得和同事们搞好关系。”


    子春哭笑不得,到了房门口,边拿钥匙开门,边打趣道:“看来男人结了婚也会变得婆婆妈妈。”


    子冬瞪他一眼。


    子春又问:“ 哥哥,你要一起吃晚饭吗?”


    子冬道:“我约了人去饭馆谈事情,喝口水就走,今天没法和你一起吃,改天你有空去家里,我让你嫂子给你做桌好菜。”


    子春点头,拿了水杯去暖壶接了水,递给沙发上的子冬。


    在子冬喝水时,他又忍不住走了神,想起先前那匆匆一瞥。


    “小春!”


    这一走神,让子冬唤了三声,才又拉回来:“啊?什么?”


    子冬皱眉:“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子春望着他,嚅嗫了下唇,道:“哥哥,我……今天好像看到少爷了。”


    子冬一头雾水:“什么少爷?”


    子春:“就是从前天津的金家少爷金商羽。”


    子冬神色一沉,轻斥道:“小春,你说什么胡话呢?当年金少爷烧成了黑炭,连带金公馆都没了,全天津谁人不知?那时金家出事,你跟得了失魂症似的,总说胡话,一会儿说少爷死了,一会儿又说没死。还是你师父说让你去留洋,换个环境学点新东西可能会好些。去年你回来,我见你是长大成熟了,应是忘了那事,这才回来多久,你怎么又犯起病了?”


    子春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哥哥,我这回不是犯病,我是真的……”说到这里,他又顿住,别说子冬,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商羽还活着,最终只叹了口气,转而道,“你别担心,我就是今日看到个人,有点触景生情。”


    “那就好。”子冬起身,“金家的事也过去这么多年,不管你与那金少爷感情多好,以后都别想了。”


    子春嘴上答应,但将人送走后,脑子又全是今日那金先生一闪而过的侧脸。


    这个晚上,他做了整夜的梦,梦里都是少时在金公馆那些年,当时不觉,如今再看,只觉在那偌大的园中,不问世事,只知嬉乐,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也只有后来再想起,才懂了商羽对自己的好。


    因为被梦缠绕了一夜,翌日的子春,精神自然不大好。


    一早来到医院,他将嫂嫂给他的吃食,大半分给上班的医生和护士。


    如今东北沦陷,多地也不安生,老百姓日子大都不好过,医护薪水尚可,但面对飞涨的物价,一个月几十大洋的薪水,若是要养家糊口,也并不能过得多滋润。


    他带来的这些酱油和饼,对同事们来说,跟过大节差不多。


    时日尚早,医院病人不多,几个人得了吃的,便挤在他办公室先聊着。


    陈时年啃着烧饼道:“如今这物价真是一天一个样,去年去东来顺吃顿涮肉只要三个小洋,昨日两人去吃,竟然要一块大洋。”


    有人笑道:“你和佳玲去吃的吧?你俩都要结婚了,可得省着点花。”


    陈时年不以为然道:“现在这日子过了今天不知明天,就那前清皇帝溥仪,不是上月刚从天津跑去长春,被日本人扶持建了个满洲国么?将长春改成新京,做了傀儡皇帝。我听说北京城不少旗人,跑长春投奔伪满,想着光复大清呢。”


    有小护士啐了口:“日本人的傀儡政府,还想光复大清,做他的狗屁春秋大梦?”


    陈时年抓起一块卤牛肉塞入口中,道:“就怕日本人野心不止东北,我看国民政府也靠不住,咱们老百姓就能苟一日是一日,该吃吃该喝喝。”


    原本气氛轻松的早谈会,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众人又说几句,便各悻悻然散去工作了。


    子春则是想起昨天金太太说的话,他们是去年从奉天搬来京城的。看她长相,应该是满人家庭。


    日本占了东北,大量笼络满人贵族,如今更是建了伪满洲国,但他们这样一户富贵人家却选择离开。


    背井离乡,舍弃的不仅是故土,想必还有财富。


    他又想到了那个与商羽相似的金先生。


    其实过了一晚上,他已经平静许多,若是商羽还活着那自然是好的,可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可能。


    只不过要彻底断了这念头,估计还得去当面见一见那位金先生。


    没想到的是,这机会很快就来了。


    傍晚时分,子春正要收拾了下班,一个小护士来敲门:“许医生,史家胡同有户人家打电话,说是家里先生不舒服,问你有什么有没有空出诊,去帮忙瞧瞧?”


    子春微微一愣:“史家胡同?多少号?”


    “十六号院。”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一路上, 子春心如擂鼓。


    原本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仿佛走了几十年。


    及至三轮车在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停下,他仍旧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因为是上门来给人看病的, 子春也不敢耽搁,摇摇头让自己清醒, 踏上石阶, 抬手叩响了朱红大门上的门环。


    里面很快有人来开门, 正是上回那个中年仆妇吴妈,她显然也还记得他, 见到老人, 忙道:“许大夫, 您来了,快进来吧。”


    子春点点头, 拎着药箱随她进门。


    只是想到即将要见到那位金先生,剧烈的心跳始终无法平静。


    吴妈边走边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小姐才刚好,先生又发了烧。”


    子春问道:“烧多久了?”


    吴妈道:“今早就没起来, 吃了药也不管事。”


    说话间, 两人已经到第二进院,吴妈大声道:“太太,许大夫来了。”


    金太太从正房门口走出来, 脸上写满了焦灼:“许医生, 您来了, 麻烦您这么晚还上门。”


    子春颔首道:“应当的。”


    说罢, 随着金太太走进屋内, 穿过隔扇门,来到内屋。


    这间寝房不算大, 一眼便看到内侧那张雕花架子床上,躺着一道身影,只是脸隐在半掀开的蚊帐后,看不清楚。


    金太太走到床边,转身道:“先前刚吃了退烧药,好像睡着了,让他去医院也不去,跟孩子似的。许医生,你来给瞧瞧吧。”


    子春讪讪笑了笑,一步一步走上前,床上男人的脸,也就在他行走中,一点点进入他的视线。


    他一直觉得,就算是商羽化成灰,自己也认得出。


    但此刻时隔将近六年,再次看到那张脸,他脑子却一片空白,忽然不敢认了。


    “许医生!”


    金太太的唤声,将子春拉回神,他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手忙脚乱打开药箱,将听诊器拿出来。


    金太太见状,又说道:“我去外面等着,有什么事叫我。”


    子春愣了下,点头:“嗯。”


    随着金太太的离开,隔扇门咯吱一声轻掩,这小小的屋中,只剩下子春和床上双目紧阖的男人。


    男人面色苍白,呼吸深沉,已然是在沉睡中,只是眉头微蹙,是个睡得并不安宁的模样。


    因为没亲眼看到商羽尸身,子春从前总觉得对方还活着,为这事儿,还被哥哥骂过好多回,说自己犯了病。


    可眼下当真再见到这张脸,子春却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甚至想要去扒开男人的眼皮,看看那眼珠子是不是琥珀色。


    他颤抖着的手伸向男人的脸,但医生的职业本能,让他没直接去摸那张脸,而是将手背轻轻放在那光洁的额头,感受对方的体温。


    手上传来的灼热,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下,医生的本能被唤醒,眼下一时也顾不得这人到底是不是商羽,赶紧拿起听诊器,去解男人睡袍衣领的扣子。


    他先是看到一条陈旧的红线,微微一愣,下意识将衣领拨开,想要将红线拉出来,但下一刻,人就怔住,手上动作也僵住。


    因为他看到男人露出的一截胸口上,赫然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继续去解下一颗扣子,然而扣子还未解开,手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摁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子春吓了一跳,一抬头,恰好对上那双在梦里出现无数回的琥珀色眸子。


    他脑子嗡鸣了下,跟见鬼似的,轻呼一声,抽出手往后踉跄两步,狼狈跌坐在地,旁边的药箱也被打翻,里头的东西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这动静属实不小,外面的金太太听到动静,急忙问道:“许医生,怎么了?”


    子春双手撑地,昂起头睁大眼睛盯着床上缓缓坐起身的男人,脑子空白一片,哪还有心思回应外面的人。


    床上的男人整着胸前衣襟,淡声回道:“没事,许医生的药箱倒了。”


    金太太隔门问继续问:“金大哥,你醒了?要我进来帮忙吗?”


    男人垂眸轻飘飘对上子春怔忡的目光,轻描淡写问道:“许医生,你要帮忙吗?”


    子春睁大眼睛,也不是惊恐还是惊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少……少……”


    外面的金太太似是觉得不对劲,咯吱一声推开门,而这动静也彻底将子春的话压回喉咙中。


    金太太看到屋中状况,惊呼一声:“许医生,你这是怎么了?”


    依旧是坐在床上的男人回道:“可能是见我忽然醒过来,被吓到了。”


    金太太道:“许医生,你没事吧?”


    子春终于是回过神,见金太太要走过来,有些狼狈地摆摆手:“没事的。”


    说着便站起身,去收拾散落在地的药箱。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但手还是忍不住发抖,收拾的动作不免有些慌乱。


    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为什么假死失踪,想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但旁边站着金太太,一句话便也问不出口。


    好在金太太似乎没觉察他的异样,只同那人道:“金大哥,你怎么样了?”


    男人道:“就是昨晚吹了点凉风,没什么事,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你太大惊小怪,竟然还把医生请上门。”


    金太太叹道:“我看你躺了一天也不起来,让你去医院,你也不去,只能麻烦许医生来家里一趟了。”


    “可不是麻烦么?不仅麻烦许医生跑这一趟,还把人吓着了。”


    金太太闻言颇有些愧疚,对子春道:“许医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子春收拾好药箱,也勉强收拾好情绪,再多的话,再多的疑问,现在也不合适问。他侧身对金太太笑了笑,道:“既然金先生没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金太太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道:“许医生还没吃饭吧,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用了。”


    床上的男人已经走下来,随手拿起旁边的衣服披上,道:“许医生别客气,耽误了你这一趟,连饭都不吃,我怎么过意得去。”


    子春撩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这人与从前一样,依旧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比从前更甚。


    以前他虽然总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总该能分辨出喜怒哀乐,但眼下确实一点都看不出,唯一看得出的便是,他脸上虚弱的病容。


    因为满腹疑云,也因为商羽的死而复生,子春也确实不想马上离开。


    犹疑片刻后,点点头:“那就却之不恭了。”


    听他留下来,金太太显然很高兴,道:“那我叫吴妈去上菜,金大哥你收拾好了,带许医生过来。”


    “嗯。”


    等女人离开,子春光明正大看向离自己一米之遥的男人,一双眼睛忍不住泛红,嘴唇嚅嗫片刻,最终也只瓮声瓮气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少爷?”


    男人淡淡瞥他一眼,不回他的话,只迈步朝外面走去。


    子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微微拔高声音:“你到底是不是少爷?!”


    男人觑眼看他,轻飘飘道:“你是要我脱了衣服才能认出吗?”


    子春一时噎住,但也因为他这句话,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做梦。


    确定这人就是商羽后,他不仅没松开手,还抓得更紧,生怕对方消失不见似的,眼睛也红得更厉害,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少……爷,你真的没死?”


    “嗯。”商羽淡声点头,顿了下,又说道,“不许哭,先吃饭!”


    子春:“……”他也没哭啊!


    想是这么想,还是下意识收回手抹了下眼睛,抹完又赶紧将人抓住。


    商羽也没挣开,任由他抓着往外走。


    不知不觉走出门外,金太太恰好穿过抄手游廊朝这边走,看到两人这架势,尤其是许医生,一手拉着金大哥,一手拎着药箱,双眼通红,她简直吓了一跳,忙快步走过来道:“金大哥,你对许医生做了什么?”


    商羽看了眼跟梦游似的子春,淡声道:“这不是我忽然醒过来吓到了许医生么?我也没想到许医生胆子这么小,竟然吓成这样!”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金太太姓于名婉秋, 奉天人,因为刚搬来北平,人生地不熟, 上回子春登门给女儿瞧病,她见这位医生温文尔雅, 今日见金大哥病倒, 便又麻烦人家出诊。


    这会儿正不好意思呢。


    听到这话, 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眨眨眼睛, 面露愧疚道:“是吗?那许医生先喝杯茶压压惊吧。”


    这会儿子春终于又回神, 下意识缩回手, 臊眉耷眼地想解释几句,又不知说什么, 只默默跟上商羽,来到这座院子的东花厅。


    屋内吴妈正带着个小女佣在端茶上菜。


    见人进来,吴妈道:“先生,太太和小姐已经吃过了, 跟您留了三道菜, 您看和许大夫够不够吃,不够的话,我再去准备两个。”


    商羽淡淡瞥了眼桌上的三盘菜, 道:“家里还有脆藕吗, 清炒一个吧。”


    吴妈忙点头道:“嗯, 还有的, 我这就准备。”


    子春听了这话默默看了眼商羽, 小炒脆藕是自己最喜欢的菜之一,亏他还记得。


    原本一肚子怨气, 这会儿倒是散了些。


    商羽又让小女佣给子春盛了一碗饭,自己一碗小米粥,


    两人隔着圆桌而坐,于婉秋跟进来,亲自给子春斟了一杯茶。


    商羽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婉秋,你去陪丫丫吧,不用管我们。”


    “那你和许医生慢慢吃,有什么事再叫我。”


    “嗯。”


    于婉秋又笑着对子春道:“许医生,粗茶淡饭还请别见外。”


    子春讪讪笑回:“金太太太客气了。”


    于婉秋笑了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子春终于又能光明正大看向对面的人,还是容长脸丹凤眼,只是轮廓更加分明,加之剪了短发,虽然还是俊美的,但如何瞧着都不再像女子。


    表情也依旧是漫不经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已经拿起调羹开始慢条斯理喝粥。


    他的死而复生,原本是让子春震惊又惊喜的,但眼下看到他这副漫不经心的做派,满腔激荡的情绪,顿时被委屈和愤怒取代。


    他几乎是大吼出声:“你就没有什么说的吗?”


    商羽撩起眼皮,还是那双狭长清冷的琥珀色眼睛,拿筷子随意夹了一点菜,放入他碗中,淡声道:“先吃饭。”


    子春哪有胃口吃饭,只瞪着眼睛恨恨盯着他。


    商羽皱了皱眉:“个子没长多少,脾气倒是变大了。”


    说罢,也不再理他,自顾地继续埋头慢条斯理喝粥。


    吴妈很快端来一盘清朝脆藕,笑眯眯道:“先生金医生,你们慢用!”


    商羽淡淡“嗯”了一声。


    子春望着对面云淡风轻的男人,只觉得自己这一肚子怨气,如拳头打在棉花上。


    没错,这就是金商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思及此,他只觉得怅然若失。


    自己于他,也不过是任何人中的一个。


    他放下筷子,起身道:“谢谢金先生款待,我还有事,您自己慢用,我就先告辞了。”


    商羽抬头轻飘飘看向他,放下调羹,似笑非笑道:“怎么?如今做了医生,出息了,连饭都不愿与我吃了么?”


    子春一口气噎住,竟不知如何反驳,唯有涨红脸瞪着他。


    商羽又说道:“我不过就是走了几年,有必要生气么?你当年不也离开了三个月去上学。”


    子春脸涨得更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能轻飘飘说出这样的话?


    他怒极反笑,拿起桌上茶杯,狠狠一杯水泼在对方脸上,一字一句道:“金商羽,你简直是个混账!”


    说罢,将茶杯重重丢在桌上,拎起身旁药箱,怒气冲冲往外走。


    刚走到抄手游廊,就碰上于婉秋。


    于婉秋见他双眼通红,怒气冲冲,吓了一跳:“哎,许医生,这是怎么了?”


    子春没回她,只颔首点了下头,又一阵风的继续往大门方向走去。


    于婉秋见这情形,也不敢将人拦住,想了想,赶紧往花厅走去。


    进了屋一看,只见灯下男人,正在不紧不慢夹菜送入口中,神色泰然自若,如果不是还在滴水的头发,以及胸前那一大滩水迹,她都要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金大哥,怎么回事?你和许医生吵架了?”


    “是啊,我把人得罪了。”


    于婉秋蹙起眉头,问道:“你怎么就把人得罪了?”


    然而男人却不再继续说。


    于婉秋看他这模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和许医生是故人?”


    男人不置可否。


    于婉秋与他相识于奉天,那时他不过是个独自出门闯荡的少年,自称姓金名佚名,行事聪敏狠辣,一个少年人很快在奉天站住脚,但对自己家世背景只字不提,甚至连他是京城人,也是听口音猜测出的。


    这些年,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他对她们母女照顾有加,但也依旧从不提及自己过往。


    及至去年年底离开奉天来了北平,她以为男人是回老家,不想来了才知道,男人虽然操着京城口音,但对北京城却半点不熟,也未曾遇到过一个亲人故友,就好像他去奉天前的人生,全完空白。


    可一个人的过去,怎么可能是空白?


    眼下见他和许医生是旧识,她心头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她伸手将倒在桌上的茶杯扶起,轻笑道:“许医生是脾气顶好的人,发这么大火,想必是你说了什么惹人不高兴的话?咱们初来乍到,好不容易有个相识的人,又是广慈医院的医生,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商羽终于掀起眼皮看她,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跟许医生道歉?”


    婉秋笑着点头:“反正我觉得许医生这么好脾气,还能生气,肯定是你的错。”


    商羽默了片刻,颇以为然地点头:“倒确实是我的错。”顿了下,又轻描淡写补充道,“但我看他现在脾气也不算好。”


    婉秋轻笑:“许医生脾气还不好啊?”


    商羽道:“他以前可从不会跟我生气。”


    婉秋也不知两人刚刚发生了什么,更不知以前是什么样的故人,事关他的过去,她从不多问,只笑道:“你想想你离家多少年了,人总是会变的不是么?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还是个话都不说的少年,现在谁见了不也叫你一声金先生金老板。”


    商羽看了看她:“你说得没错,明日我便去给许医生道歉。”


    *


    与此同时,走出胡同坐上三轮车的子春,终于是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


    那年得知商羽被烧死,他都没掉过眼泪,但今日看到他好好活着,这眼下怎么就忍不住。


    也不知这眼泪是因为委屈还是生气。


    他怎么能那么云淡风轻,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只是眼见着三轮车越行越远,虽然委屈又愤怒,但想到商羽再次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他还没好好看他,就这样一走了之,又不禁有些后悔。


    这愤怒委屈以及后悔的情绪,一直盘桓不去,折磨了他整完,以至于翌日去上班,一张清秀俊逸的脸,赫然顶着两个黑眼圈。


    *


    叩叩叩!


    他刚坐下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


    “进来!”


    咯吱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子春抬头,神色蓦地一怔。


    门口那高大挺拔的青年,身穿风衣,头戴毡帽的男人,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子春回过神来,脸色一垮:“你怎么在这里?”


    商羽脱下帽子,露出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反手将门关上,扬扬手中单子:“我来瞧病,许医生。”


    子春一面因为长久的思念想好好看一看他,一面又因为愤怒委屈不想去看他。


    于是最终板起脸邪乜着他道:“我看你挺好的,没什么病,不用瞧。”


    商羽神色如常地走到他对面的凳子坐定,说道:“你还没瞧,怎么就知道我没病?我要没病,我能来医院看医生?”


    子春心说你来干什么,你自己还不清楚?


    但想到昨日看到对方满脸病容躺在床上的模样,又不禁有些迟疑,终于正眼看他,见他面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也隐隐泛乌青,心下软了一点,蹙眉问道:“哪里不舒服?”


    商羽望着他的眼睛,指了指脑袋:“头痛。”


    子春眉头蹙得更深:“头痛?”


    商羽点头,又将手移下来:“胸口也痛,还有肚子,肚子也痛。”


    子春丢下手中的自来水笔:“金商羽,你是来找茬的吧?”


    商羽俊美的眉头颦蹙起,叹息一声:“许医生,我是真的不舒服。”


    他神色平静如常,子春一时也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但他是医生,总不能私人情绪,耽误了给人瞧病。他想了想,指着旁边的诊查床,道:“行,你躺着,我给你好好检查。”


    商羽从善如流起身,随手脱下风衣,子春看着他的身影,如拔地而起,心道这家伙是不是又长高了


    对于长手长脚的商羽来说,这诊查台就有点小了,只能微微曲着腿。


    他脱了风衣,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躺着时,胸口微微绷起。


    长没长高不好说,但身子肯定更精壮了。


    子春忽然就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


    他如今留过洋,学了医,见了广阔的世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将那样的事,当成少年之间的嬉戏。


    他也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为何这般委屈。


    他对这个人魂牵梦绕这么多年,可再见到对方,对方却仿佛什么都发生过一样,甚至还有妻女。


    留在原地的,只有自己。


    以至于他都不愿再去探究当年消失的原因。


    真是可恶的一个人。


    可金商羽从来不就是这样吗?


    子春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面无表情道:“把扣子解开。”


    商羽自上而下望着他,迟疑了片刻,才伸手将胸口的两颗扣子慢慢解开。


    与此同时,子春也终于看清了昨天没来得及看清的那几道狰狞疤痕。


    他是医生,几乎一眼就看出,这是刀伤。


    “许医生,不检查了吗?”


    子春从怔忡中回神,将听诊器贴在他胸口,一开始那胸腔内的动静很正常。


    但很快,子春耳朵里便传来如擂鼓般的急速心跳。


    他蹙眉看了眼躺着的商羽,只见对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有点不确定地问道:“你在紧张?”


    商羽点头:“嗯,有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子春嘴角一言难尽地抽搐了下, 一起生活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家伙会紧张。


    “放轻松,不然听不清心率。”憋了许久, 终于也只憋出这一句话。


    商羽倒是依旧语气平静:“我尽量。”


    子春:“……”


    他到底是担心他身体当真有什么问题,仔细听了半晌心肺, 确定没什么大碍, 才收起听诊器回到座位, 从白大褂口袋拿出自来水笔,一副公事公办的医生语气道:“没什么事, 应该就是伤风了, 加上前些日子沙尘多, 肺部有轻微炎症,我给你开点药, 这几日多吃点清肺润喉的食物就好。”


    商羽起身,扣好扣子,走到桌前。神色莫测地看了看他,嚅嗫了下嘴唇, 正要开口, 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小护士喘着气道:“许医生,来了个重伤病人, 需要急救!”


    子春忙将药单随手递给商羽, 急匆匆往外走。


    这病人是枪伤, 胸腹中了两枪, 送来医院时满身血, 已经只剩一口气。


    子春和陈时年一起抢救了三个多钟头,才终于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一场手术, 累得人精疲力尽,回到办公室,商羽自然已经不在,子春几乎是瘫在椅子上,暂时也没精力再接诊,交代了护士,便躺上诊查台小憩。


    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商羽在这里躺过,他刚阖上眼睛进入梦乡,就看到了商羽。


    那是好几年前,两人还在金公馆时,商羽还是长发少年人的模样,午后闲散时光,两人坐在沙发前看书,商羽拿了糖果,含在口中,待他眼巴巴看着时,便凑过来,嘴对嘴渡入他口中。


    那香甜的滋味,似乎就在唇齿间。


    因为是在办公室,这觉睡得并不安稳,子春忽然觉得不对劲,蓦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恰好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而鼻息间当真有什么香甜气息传来,垂眸一看,只见商羽的手正伸在自己嘴旁,手中赫然是一颗剥了纸的西洋糖果。


    子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这人在旁边坐了多久,几乎是有些惊慌失措般坐起身:“你怎么在这里?”


    商羽没回他的问题,只道:“做了三个小时手术,吃颗糖果补充体力。”


    子春望着这个人,又想到刚刚的梦,莫名有些恼羞成怒:“不用!”


    商羽道:“还是要我用嘴喂你?”


    子春顿时气结,从诊查台跳下来,怒道:“金商羽,你消失了快六年,是怎么做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商羽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小春,你平安长大了,还做了医生,我在与不在,对你也并不重要,不是吗?”


    子春微微一怔,只觉他满嘴歪理,竟是怪上自己薄情寡义了?


    他正要反诘,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小护士走进来,先是因为看到商羽,愣了下,又笑盈盈开口:“许医生,我想着你做手术这么久,估计没力气了,去食堂给你打了饭。”


    子春深呼吸一口气,重新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谢谢!”


    小护士走进来将铁饭盒放在他桌上,因为屋中这陌生男人气场太过冷冽,她也不敢多留,只又叮嘱子春好好吃饭,便逃也般退出了房间。


    待人离开,商羽又冷不丁说道:“果然许医生在哪里都一样招人喜欢。”


    子春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道:“少爷,我最后这样叫你一声,你还活着,我很开心。看你现在也还过得不错,有妻有女有大宅,至于当年为什么失踪,这些年又发生过什么,你不想说那就不必说,横竖跟我也没有关系了。”


    商羽似笑非笑:“这是做医生有出息了,就不认我这个少爷了?”


    子春昨晚因为见到他,一夜没睡好,刚刚又做了那么久手术,只觉心力交瘁,见他仍旧跟从前一样蛮不讲理,忽然有种心如死灰之感。他重重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这是医院办公室,你要没什么事就走吧。”


    商羽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在他对面坐下。


    子春原本是不想瞧他的,但被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实在是食不甘味,他无奈地抬头,皱眉冷声道:“金商羽,你到底想干什么?”


    商羽望着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那么多年,子春鲜少见他笑过,就算是笑,也多是冷笑和讥笑。而眼下这笑容虽然浅淡,却看得出是由衷愉悦的笑意。


    子春眉头蹙得更深,只觉得时隔六年,越发看不懂他。


    商羽带着这样的笑,感叹一声:“小傻子,你还真当上了医生。”


    子春微微一怔。


    商羽又说道:“我以前总想拉着你一起躲在金公馆那块方寸之地,外面的世界永远与我们无关。可这世道,哪里会真有桃花源乌托邦,金公馆迟早会崩塌,我们也都得走出去。到了外面,我与你各有各的路,如今你将你这条路走得很好,我替你高兴。”


    子春下意问道:“那你呢?你的路呢?”


    商羽垂眸轻笑,漫不经心摊摊手道:“你不是看到了么?我也还不错,有妻女住大宅。”


    子春皮笑肉不笑:“那真是恭喜。”


    却又忍不住想起他胸前的疤痕。


    失踪的这些年,他一个从不出门的少爷,当真过得好吗?


    商羽起身道:“你要救死扶伤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天几时下班?我来接你。”


    子春愣了下,下意识问道:“接我干什么?”


    商羽淡声道:“故人相见,总该好好叙叙旧。”


    子春被他弄出一肚子怨气,见他还这般理所当然,没好气道:“我不觉得我们这样有什么叙的。”


    “是吗?”商羽将手中糖果轻轻放在他桌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似笑非笑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许医生,你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当真不觉得我们的旧有什么好叙?”


    子春脸色一僵,几乎立刻明白他意有所指的是什么,耳根子迅速窜起一股热意,而对方则在他这渐渐变红的脸色中,施施然离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待商羽离开, 子春想到他这些浑话,简直有些恼羞成怒。


    他不是孩子了,难道他就是么?


    有妻有女, 还提从前那些荒唐事,简直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子春情感上自然是想见他的, 但理智上又说服自己, 要离这个人越远越好。且不说他不明不白消失这么多年, 如今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说他现在已是有家室的男人, 自己也要离他远一些。


    傍晚下班, 子春走到窗边朝楼下看去, 果然见着那辆熟悉的雪佛兰停在路边,车外倒是没有商羽的身影, 许是坐在车内。


    他正有些举棋不定,身后传来敲门声。


    “进来!”


    子春转头,见陈时年笑眯眯走进来。


    “师哥,有事?”


    陈时年笑道:“这话该我问你呢青茂, 今晚有安排吗?”


    子春迟疑了下, 摇头:“没有。”


    “正好,我今晚也没事,东四开了一间咖啡馆, 听说咖啡不错, 你这个留洋青年, 跟我一起去品鉴品鉴如何?我请客。”


    子春笑说:“佳玲呢?你不用陪她?”


    陈时年道:“这不正好她今晚有事要忙, 我才得空么?”


    子春点点头:“行, 我也好久没喝咖啡了。”


    陈时年道:“嗯,听闻那里很多大学女学生, 说不准还能有机会认识几个跟我们一样的新派青年。”


    子春歪头看他:“你是喝咖啡,还是交朋友去的,小心我回头告诉佳玲。”


    陈时年大笑:“我不交,你交不就行么?”


    子春没多想,只笑着摇摇头,原本还想着怎么打发商羽,现在倒是不用专门找借口了。


    他收拾好,换下白大褂,与陈时年一起出了门。


    两人出了医院大门,来到马路边,距离那黑色雪佛兰不过十几米,子春转头朝车子看去,坐在后座的商羽已经打开车窗朝他看过来。


    只是看着,并未说话。


    子春也没开口,只等陈时年招来三轮车,两人一起坐上去,用行动告诉那车内的人,今晚自己有了约。


    北京城除了东交民巷这一代颇具西洋风,相比起开埠多年摩登现代的天津卫,整体还是一座古老落后的皇城。


    这家咖啡馆在东四的胡同里,外面看着跟寻常宅子没什么区别,但推开木门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内里装潢相当西方,还有乐手在前面吹着萨克斯风,悠扬的乐曲萦绕在沁着咖啡香气的屋中,很有些罗曼蒂克的味道。


    里面卡座都是一对对年轻男女,如今已是三十年代,新派男女自由恋爱,随处可见。


    只是……


    他看着领着自己在一张卡座坐下的陈时年,小声道:“师哥,我们俩来这里是不是不大合适?”


    陈时年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适应生过来替两人点单。


    陈时年问:“你要喝什么?”


    子春:“随便。”


    陈时年:“那我就随便点了。”


    他点了三杯咖啡,外加两样甜点。待适应生离开,子春低声问:“师哥,怎么点三杯咖啡?晚上不想睡觉了?”


    陈时年正要回答,却忽然抬头朝他身后笑着招招手。


    子春下意识回神,却见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明目皓齿,留过耳短发,身穿月白褂子黑色及膝裙,典型的女学生打扮。


    “表哥!”


    “青瑜,你来了!”


    子春脸色微微一僵,傻子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陈时年为人热心,知道他孤身一人,从他进广慈医院开始,就为他个人大事操碎了心,总想着给他介绍女朋友,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自己有个在燕京大学上学的表妹,什么时候与他见一面,交个朋友。


    但他每次都自己以刚进医院,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暂时没有精力考虑男女之事婉拒。


    没想到,今日这位热心师哥,竟然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


    若是他没见到商羽,或许还愿意去尝试。他不是不爱女子的,只是身心早早被商羽打下了烙印,眼下商羽死而复生,许多东西便如井喷一样冒出来。


    他不能自欺欺人。


    说实话,陈时年这位表妹,当真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只是这份好意,他实在受之有愧。


    陈时年对自己今晚的安排相当满意,往常每次要带子春去见人,都被他推脱,干脆来个先斩后奏,反正他是个好脾气,就算不高兴,也不会与自己生气。


    他笑着招呼表妹坐下,又对满脸尴尬的子春道:“青茂,这是我表妹林青瑜,给你提过很多次的,之前你总是忙,他学校也远,一直没寻着机会,她今日正好在东四给人辅导功课,我便叫她过来跟我们一起喝个咖啡,你们也认识一下,就当交个朋友。”


    林青瑜与他表哥都是热情爽朗的人,不等子春开口,已经笑着接话:“是啊,我每次见到表哥,他都会跟我提起许医生你,说是从德国留洋归来,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人家姑娘这么大大方方,越发让子春过意不去。


    适应生端来咖啡,陈时年端起自己这杯喝了两口,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佳玲让我去别忘了买蜡烛,说最近两天晚上可能会停电,我得赶紧去买点,不然店铺该关门了。”


    这拙劣的借口让子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却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结了账,脚底抹油似的离开。


    林青瑜看他模样,恍然大悟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许医生,你不会是被我表哥骗出来的吧?”


    子春讪讪笑道:“林小姐,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师哥……”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林青瑜俏皮地眨眨眼睛,道:“没想到我表哥拉郎配么?许医生,你别紧张,现在什么年代了,你是留过洋的,我也是大学生,咱们不兴以前那套,又不是认识了就要定下婚事,就当是交个朋友好了。其实我也是想出洋留学,才想着让表哥介绍你我认识,,同你了解一下留洋的情况。”


    虽然不知对方是不是为了让自己放松才这样说,但听了此话的子春确实松了口气,只是刚要开口,余光却瞥到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旁边卡座坐下。


    不是商羽,还能是谁?


    林青瑜也下意识朝旁边看了眼,她眸光微微一跳,低下头单手捧嘴小声道:“许医生,你瞧旁边这位先生好英俊。”


    子春又是讪讪一笑。


    林青瑜继续小声说道:“你看他一个人来的,应该是在等人,你猜他是在等什么人?”


    子春摸了摸鼻子,林小姐似乎已经把他当做朋友,当真是一点不见外。


    他看了眼商羽,对方也邪乜了他一眼。


    他转头对上林青瑜:“林小姐,你想对留洋了解些什么?”


    他这话也将林青瑜从商羽身上的好奇拉回神,想了想,道:“我想知道国外女学生多吗?”


    “虽然与男学生不能比,但比起国内大学,还是要更常见一些。”


    子春不想让旁边那家伙搅扰乱自己心绪,便专心与林青瑜聊起留洋的事。


    林青瑜是热情爽朗的女学生,子春原本也是健谈之人。两人竟是很快聊得投机,一个留洋的话题,不知不觉聊了半个钟头。


    就在子春当真暂时忽略掉身边那道身影时,耳畔忽然传来两声刻意压抑的咳嗽,紧接着旁边响起桌凳低低摩擦的声音。


    他下意识抬头,却见是商羽捂着口鼻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这位先生看来是没等到要等的人。”林青瑜的感叹声将他来回神。


    子春拿出胸口的怀表,正要看时间,却又蓦地一怔。


    这是商羽送给他的东西,这些年他一直戴着。


    “许医生,怎么了?”


    子春暗暗深呼吸了口气,轻笑道:“林小姐,时间不早,我明日还要上早班,你明天应该也要上课吧,不如我们早点回去。”


    林青瑜爽快点头:“行啊,那下次许医生有时间再聊。”


    子春轻笑:“嗯。”


    两人并肩出门,子春替林青瑜招来一辆三轮车,又付了车资,目送她离开,才转头四顾。


    但路边哪里还有那辆黑色雪佛兰的身影。


    *


    与商羽重逢的第二晚,子春依旧没能睡上好觉。


    好在翌日没遇上什么紧急手术,大都是寻常问诊,倒也不算太累。


    至于商羽,没再出现。


    他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怅然。


    及至午休过后,他正给人看诊,有护士让他去接电话,他赶紧来到医院电话台前,拿起电话接听,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许医生,您能来一趟家里吗?我有些不舒服,你来给我瞧瞧。”


    电话中,商羽的声音听着很虚弱,还时不时伴随两声咳嗽。


    但子春只微微怔了下,便没好气道:“金大少爷,你要闲着没事,就去找点事做,别影响我们小老百姓干活养家糊口。”


    说罢,毫不留情挂断电话。


    他断定商羽是在故意作妖。


    为免自己胡思乱想,他今日主动加了班,等到天黑透,才不紧不慢从办公室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大门,就见一个穿着蓝格子旗袍的女人,匆匆忙忙往里走。


    “许医生!”于婉秋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子春。


    子春脚下一顿:“金太太?”


    于婉秋跑到他跟前,喘着气道:“麻烦您赶紧去趟家里,帮忙看看金大哥,他旧疾犯了,又不来医院,家里只得几个女人,拉也拉不动。”


    商羽会作妖,但金太太显然不会。而且听到旧疾二字,子春心里下意识突了下,也不敢耽搁,回身匆匆拿了药箱,装上几样可能用得上的药,便跟着于婉秋上了金家那辆小汽车。


    一上车,又心急火燎地问:“他有没有伤着人?”


    于婉秋愣了下:“那倒没有。”


    子春又问:“他自己呢?”


    “也没有,就是看着很难受,比往常在奉天犯病看着还难受,都咳出了血。”


    子春这才意识到于婉秋的旧疾,与自己想的可能不一样,他迟疑了片刻问道:“他这是什么旧疾?”


    金太太看了看他,似乎是犹豫了下,才道:“这事金大哥一般不让跟人说,但你与金大哥是故交,又是医生,我不能瞒你。他当年单枪匹马去奉天,刚开始寻矿,也就几个人,你晓得的,关东多悍匪,那年冬天进山里,天寒地冻,遇到一伙土匪,不仅抢了他们身上钱财,还将人砍伤丢在雪里,得亏了命大,才活着走出林子。虽然捡回了条命,但受伤加挨冻,身体受了重创,往后稍微受点寒,便头痛胸痛肚子痛,有时候几天下不来床。”


    子春想到商羽胸口那些疤痕,又想起昨日他来看病说自己头痛胸痛肚子痛。


    他还以为他是故意找茬。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抵达六十号院, 是吴妈来开的门,不等对方引路,子春已经拎着药箱, 自顾地大步朝里面走去。


    他记忆力向来不错,只来过一次, 便已轻车熟路。


    于婉秋和吴妈几乎是要小跑着跟上他。


    到了二进院, 子春正穿过院子, 朝商羽住的正屋走,只听咯吱一声, 那门已经被打开, 一个听差模样的男人疾步走出来, 满脸焦灼朝来人道:“太太,先生又咳血了。”


    于婉秋应道:“嗯, 大夫来了!”


    听差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身影风似的钻进了门内。


    匆忙跟在身后的于婉秋,也被子春这反应惊的一愣。


    “少爷——”


    子春学医这些年,什么场面未见过, 如今见血跟见水也没什么两样, 但眼下见商羽趴在床边,闷声咳嗽,在他进来时, 恰好咳出一口血吐入痰盂中。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


    商羽咳完, 慢悠悠躺回枕头, 大口喘着气, 气若游丝开口:“小……春, 你来了。”


    子春在床边坐下,见他面色苍白, 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急急忙忙去探他体温,喘着气问道:“少爷,你怎么样?”


    商羽摇摇头,虚弱道:“我没事,就是一点小毛病。”


    只是说完,便痛苦地低低呻\\吟两声。


    子春忙问:“哪里疼?”


    商羽只闭上眼睛轻轻摇头,并不说话,却看得出正受着痛苦的煎熬。


    于婉秋这时也已经走进来,焦急地望着两人。


    子春从药箱拿出镇痛药和消炎药,吩咐道:“金太太,麻烦去帮忙准备一杯温水,我喂少……金先生先先把止痛药吃了。”


    “吴妈,快倒水。”


    屋中便有暖壶,跟来的吴妈立马拿了杯子倒上一杯水,走过来道:“许大夫,我来喂吧。”


    子春摇摇头,稍稍坐进去一些,将商羽的头稍稍扶起,靠在自己腿上,将药片送入对方口中,又接过水杯抵在唇边,低声道:“少爷,张嘴喝点水,把药吃了。”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这动作还是一气呵成。


    商羽半阖着眼睛,配合地张开嘴,蹙起眉头艰难喝下一口水,将药片吞了进去。


    刚刚那听差感叹道:“还是大夫有办法,先前我给先生喂水,一口都喂不下去,更别说吃药了。”


    子春见人将药片吞下,轻轻在他胸口抚了抚,又小心翼翼将人放回枕头,转而问于婉秋道:“金太太,金先生犯病时,除了身上疼,还有哪些症状?”


    于婉秋道:“就是咳嗽,偶尔会咳血丝,但像今日这般咳出血还是第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北平太干燥的的缘故。”


    子春想着昨天拿听诊器听他肺部,见声音有些不对,还以为是伤风的炎症,原来是老毛病。


    他想了想,又挂上听诊器,打开对方的衣襟。


    在看到胸口伤疤时,再次微微一愣。


    金太太退后两步问道:“许医生,金大哥要不要紧?”


    没了昨天捣乱的心跳声,子春仔细听了听商羽的肺部,听出有积液,眉头不由得蹙起,但还是温声回道:“金太太不用担心,既然是老毛病,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虞。”


    拿下听诊器,他又握起商羽右手,将双指搭在腕上。


    他学了四年西医,学到了中医里许多没有的东西,但也深知老祖宗成百上千年积攒下的经验,对许多顽疾沉疴要比西医更管用。


    一番检查下来,确定商羽暂时没什么危险,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也属实是一身毛病。


    原本时隔几年再见,看他高大挺拔,这些年应该过得不错,不想竟是外强中干。他默默望着床上吃了镇痛药,阖眼睡去的俊美青年,忍不住腹诽——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开了个方子,交给于婉秋:“金太太,你让人去照方子上把药抓回来,明早就开始喝汤药,金先生这身子,接下来可得好好养着。”


    于婉秋忙不迭点头,交给听差去抓药。她见子春收拾药箱,道:“许医生,您还有什么交代的?今晚听差照料时好注意。”


    子春摇摇头,轻笑道:“我今晚留下来照料就好,免得有什么事,你们不知如何处理。”


    于婉秋闻言先是大喜过望,继而又迟疑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许医生了?”


    子春笑说:“不麻烦的,照顾病人本就是医生职责,何况我与金先生本就是故友。”


    于婉秋闻言放下心来,笑着点点头:“那就麻烦许医生了,我们初来乍到才几个月,在这北平城里什么都不熟,金大哥又性子犟,幸好有许医生,不然我都不晓得怎么办?”


    子春瞥了眼床上的男人,心道,可不是么?这家伙从小就跟头犟驴似的。


    于婉秋又想到什么似的,吩咐吴妈:“吴妈,去把家里躺椅搬来,再拿一套干净褥子和迎枕。”


    子春知道这是给他的,因为要在床边通宵达旦,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与商羽躺一张床,便没客气,只温声道谢:“有劳了。”


    于婉秋笑说:“这话该我们说才是。”


    等椅子搬来,于婉秋便与吴妈出了门。


    屋内只剩床上已经睡过去的商羽,以及在躺椅上不敢睡去的子春。


    不敢睡是因为商羽虽然因为镇痛药勉强睡着,但显然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咳嗽两声,眉头也一直紧锁着,似乎是在承受中巨大的疼痛,偶尔还发出两声呓语般的呻\\吟。


    子春是医生,能治病救人,却对于病痛也是莫可奈何。


    他长久地望着床上那人。


    对于死而复生的商羽,恨自然是谈不上,但怨气一定是有的,即使现在看他躺在自己面前备受病痛折磨,那怨气也不能被心疼化解。


    但无论如何,更多还是庆幸他还活着,活在自己眼前,而不是梦里。


    这几日因为商羽的归来,子春一直就未休息好,这会儿熬过上半夜,见床上的人渐渐安稳,他才靠在躺椅慢慢睡了过去。


    只是睡了没多久,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睁开眼一看,商羽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正趴在床边猛咳。


    子春大惊失色,忙上前轻拍他的背:“少爷,你怎么样?”


    商羽咳完,在他的搀扶下,躺回枕头,急促地喘着气,哑声道:“难……受,小春,我……难受。”


    哪怕是从前发癔症难受得撞墙,他也未曾说过难受二字。子春甚至一度以为他与常人不同,似乎不懂喜乐,也不懂痛苦哀伤。


    眼下从他口中听到难受二字,他都有些惊呆了。似乎这才真正意识到,商羽也是肉眼凡胎。


    可他只是医生,不是大罗神仙,无法去除他的痛苦,止痛药也不敢滥用,见他头冒虚汗,嘴唇发白,只能稍稍将人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用手替他顺气。


    半晌之后,见他稍微缓和一点,正要将人放下,去端热水给他喝,却被对方一双大手抱住腰,闷闷的声音响起:“你去哪里?”


    子春无奈道:“我去给你倒水,喝点温水,舒服些。”


    商羽靠在他身上,呢喃道:“我不渴,你哪里也别去。”


    子春上回见他这么柔弱无助,还是当年第一次见他发癔症,听他在自己怀中迷迷糊糊叫娘。


    只是发癔症时,他是糊涂的,但现在显然脑子还清醒着。


    子春伸手抚了抚他的背,有些无奈道:“行,那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你躺下。”商羽又低低咳嗽了两声。


    子春怔了片刻,躺在他身旁。


    商羽往他身边拱了拱,将他抱进怀中,是一个依恋的姿势。


    只是不知道是谁依恋谁。


    子春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心软,伸出手回抱住他。


    时隔多年,两人又像往常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


    只是一个是金先生,一个是许医生,身份关系早已不同。


    子春闭上眼睛,怅然叹息一声。


    就短暂地依靠一下吧,天一亮就分开。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许医生!”


    子春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便看到商羽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怔忡片刻后,他赶紧探了探他的温度, 又听了听呼吸,见状况已趋平缓, 稍稍松了口气, 将被他抱在手臂的腰挣开, 披上西装外套,轻手轻脚下床, 道:“进来吧!”


    于婉秋推门而入, 却并不走近, 只遥遥看了眼床上的男人,问道:“许医生, 金大哥怎么样了?”


    子春点头:“平稳了些。”


    于婉秋许是也没睡好,神色明显有些憔悴,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药马上煎好了, 现在拿来喝吗?”


    子春回头看了眼还在沉睡的商羽, 道:“先让他吃点东西,再喝药。”


    于婉秋点头:“行,厨房里这会儿粥应该熬得差不多了, 家里只有粥和包子, 许医生还想要吃什么, 我让佣人去买。”


    子春道:“粥和包子就行, 麻烦了。”


    于婉秋笑着说不客气, 转身出门去吩咐佣人。


    子春望着门口消失的背影,总觉得这位金太太与商羽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奇怪, 要说不好,那显然不是,看得出她对商羽很关心,但要说好,却又看着实在是有些生分,这两次来金家,他就没看到她在商羽跟前伺候。


    不过多想无益,每对夫妻有夫妻相处的模式,他也不好乱揣测,何况是商羽这个怪胎。


    吴妈和小女佣端着两个洗漱的水盆进来时,商羽也悠悠转醒。


    吴妈要上前扶人起来,商羽却是将手伸向子春。


    子春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他扶起来,拿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又给他喂水漱口,弄完后,原本是要端来粥碗,继续喂他的。


    不想,这人却好像忽然有了力气,自顾下床,走到桌前坐下。


    子春嘴角抽搐了下,敢情刚刚能动啊?


    商羽见他还站着,抬头淡声道:“你还不快洗漱?”


    子春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他,走到盆架前草草洗漱了一番,来到他对面坐下。


    一旁的吴妈见状,道:“先生,您和许大夫先吃着,我过会儿把药端来。”


    商羽点点头。


    待吴妈领着女佣将两盆用过的水端走出门,子春看了看对面慢条斯理开吃的人,开口问道:“你怎么样?”


    商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放心吧,没事。”


    他语气之稀松平常,如果不是昨晚自己亲眼所见他的惨状,加之这家伙现在还脸色苍白着,子春都真要相信他的鬼话。


    子春道:“你的病,金太太已经同我说过。”


    一开始听到于婉秋说他因何留下的旧疾,他只觉得心有余悸,但再细想,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跑到奉天带人寻矿,遇到匪徒的人,可是商羽,是那个以前连门都不出的金商羽!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商羽道:“婉秋说的,你随便听听便好,我的事她也不清楚。”


    子春哂笑:“她是金太太,你的事她不清楚谁清楚?”


    商羽抬头,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低低叹息一声,道:“吃饭吧,你应该也饿了。”


    子春提心吊胆一晚上,精神体力都消耗巨大,确实是饿了。


    吃过饭,吴妈端来煎好的汤药:“先生,药来了。”


    商羽蹙眉看了看面前那犹冒着热气的黑色汤药,眉宇间皱成一道川字,迟迟不肯动作。


    吴妈像是哄孩子般哄道:“先生,许大夫说你身子得好好养,这药是他专程开的,吩咐我们一早就煎好,您昨晚都吐血了,可别再像从前那样,不愿喝药了。”


    商羽看了眼正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的子春,淡声道:“知道了,待会儿就喝。”


    子春转头看向他:“现在就喝!”


    商羽眉头蹙得越发深沉,还是没动。


    子春没好气道:“要我喂你?”


    商羽对上他的目光:“……也行。”


    子春差点一口气噎住,走过来端起药碗,送到对方嘴边,原本想给直接灌下去,又怕将人呛着,只能小心翼翼一点点喂。


    好在商羽还算配合,虽然眉头蹙得老紧,到底是喝了个精光。


    一旁的吴妈看着这一幕,默默松了口气。


    *


    “爸爸!你把药喝完了,好厉害!”


    奶声奶气的童音从门口传来,随之一道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跑进来,冲到商羽身旁,亲热地趴在他膝头,小手还举起一颗糖:“爸爸,给你吃糖。”


    商羽笑着将糖接过,送入口中,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谢谢丫丫。”


    于婉秋跟在后面走进来,笑道:“还是许医生有办法,以前要金大哥喝汤药,跟要他命似的。”说着又对女儿道,“丫丫,有没有跟许医生问好?”


    小姑娘立马走到子春跟前,朝他甜甜一笑:“许医生,早!”


    子春看着面前这圆圆脸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心中也不禁一软,摸摸她的头,柔声笑道:“早啊,丫丫!”


    小姑娘有点害羞地跑回母亲身旁。


    子春走上来,拿出一张单子递给于婉秋,道:“金太太,我还要上班,就先告辞了,这是食疗单子,你让人按着上面给金先生准备一日三餐,我晚上下班,再过来给金先生瞧瞧。”


    于婉秋忙接过单子,道:“有劳许医生了。”


    子春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商羽,板着脸一字一句吩咐:“金先生,你好好卧床休息,千万不要乱动,汤药一日三餐必须按时喝,我晚上会过来检查。”


    商羽轻笑:“收到,许医生。”


    子春一连三日,每日下班之后,便拎着药箱上一趟金家。


    只是再未留宿,检查完商羽的身体状况,便告辞离开,仿佛就是寻常医生上门出诊。


    商羽身体大约还是底子不错,过了三日,已然好转许多。


    这天傍晚,临近下班,子春一如既往准备去史家胡同十六号院,哪晓得于婉忽然打来电话,让他今日不用去家里了,说是奉天名角儿陈香楼今晚北平第一次登台,商羽是他戏迷,今晚带病也要去给人捧场,拦都拦不住。


    于婉秋分明是有几分抱怨,子春听着也是颇有些无语。


    这算不算身残志坚?


    原本想着他身子也已经无大碍,出门听个戏没什么问题。但等到下班,子春又实在是忍不住,去跟门口的小卖报郎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个陈香楼原本是八大胡同戏班出身的男旦,但京城人才济济,后来便去了奉天发展,在奉天成了角儿,东北沦陷后,因为不想给日本人唱戏,又南下北平,今晚是第一次在吉祥戏院登台。


    这几个月北平涌入了大量奉天人,今晚的吉祥戏院想必很热闹。


    吉祥戏院就在东城,坐三轮车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子春想着今晚刚好得闲,就当去凑个热闹。


    到了吉祥戏院,竟是一票难求,最终花高价从票贩子手中拿了一张票,顺利进了戏院。


    跟他想得没错,商羽并未在一楼大厅,他又花了一块大洋贿赂戏院杂役,才被带去二楼商羽包厢。


    商羽看到他出现,似乎并不觉得惊讶,只轻笑道:“许医生,你怎么来了?”


    子春故作严肃道:“病人不听医嘱,擅自跑出来,我自然是来捉你回去的。”


    商羽道:“戏马上开演,要捉我也看等看完了再捉。”


    子春在他对面坐下,抓起他的左手腕号了片刻脉,见他脉象平稳,脸色稍霁,只是目光落在他挂在椅背上的风衣,眉头又不由得蹙起:“说了让你不要受凉,敢情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大晚上的连大衣都不穿了,赶紧穿上!”


    商羽挑挑眉头,从善如流将风衣披好。


    台上锣鼓声响起,子春好奇地朝戏台子上看去,又听商羽低声道:“你知道陈老板最擅长的是哪出戏吗?”


    子春转头看他。


    商羽道:“就是我们以前经常唱的小放牛,奉天人爱热闹,就喜欢诙谐戏,他在奉天便是靠小放牛一炮而红,今晚压轴戏也是这个。”


    子春听他说起小放牛,不禁想到那年,成日被他拉着当牧童,如今时过境迁,物非人非,只觉怅然。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沉浸往事,戏台上的角儿已经在匡匡锵锵中登台。


    第一出开锣戏是玉堂春。


    子春不是戏迷,但回北平这么久,也偶尔看过几场戏,加之从前在金公馆学过一点唱戏,对唱腔身段如何,还是颇有几分鉴赏能力。


    这位陈老板放在人才济济的北平城里,大约不算太出挑,但这水准在奉天能成角,也在情理之中。


    一晚上五出戏,都是节选,所以每出不算长。


    玉堂春之后,便是耳熟能详的白蛇传和霸王别姬,反响尚可,但让台下达到高\\潮的还是倒数第二出的压轴戏小放牛。


    牧童村姑刚登场,台下便频频鼓掌叫好,也不知是今晚爱热闹的奉天人多,还是当下时局人人压抑,人们迫切想听点开心的东西,忘却现实烦恼。


    子春正听着,一旁的商羽小声道:“陈老板唱得是极好,可惜这个牧童是个丑角,只能说是差强人意,总归是比不上你。”


    子春转头看他:“金先生谬赞了。”


    商羽低笑一声,没再说话。


    *


    将近三个钟头的戏,看到最后,子春都有些熬不住,商羽倒是精神一直不错,不知是不是兴奋的缘故。


    等大轴戏落幕,两人不紧不慢下楼,到了楼下,商羽却不往外走,而是转头朝后台去。


    子春问:“你干吗呢?”


    商羽道:“我去跟陈老板打声招呼。”


    子春皱了皱眉,还是跟上他。


    后台休息室内,演员们正在卸妆,坐在中间妆台前的人,正是陈香楼,他已经卸了头面,露出原本的短发,换了一身竹布长衫,正在仔细清理脸上残妆。


    像是有感应般,商羽和子春才刚站在门口,他便转头看过来看,看到来人,脸上顿时浮上一抹惊喜,起身急匆匆走过来,道:“金公子,您来了!”


    见商羽身边跟着个穿西装的俊秀青年,因为不认识,便只微笑点点头。


    子春也点头客气回应。


    陈春楼道:“先前听说你生了病,今日看到你送来的花篮和礼物,还以为你没来。”


    商羽笑道:“陈老板第一次在北平登台,我无论如何也要来捧场的。”


    陈春楼又问:“您身体怎么样了?”


    “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上回你来看戏,还是在奉天,转眼就是大半年过去。”说着,陈春楼叹息一声道,“真是怀念从前我在奉天唱戏,你次次都来捧场,唱完戏还能一起喝杯茶的日子,恍若隔世一般。”


    子春听到他说每回都捧场,还一起喝茶,不禁警铃大作。


    这是在天津没捧戏子,去了奉天捧起来了。果然是八旗子弟,“优良传统”到底没在他这里断掉。


    只听身旁的商羽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还能听到陈老板的戏,于我来说,已是万幸。”


    陈春楼道:“我决定离开奉天,也是见金公子你不想与日本人做生意,果断关停所有矿场。你能放弃万贯家财,我一个戏子又如何舍不得那点薄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今天来的戏迷,好像大都是奉天来的,也多亏你当年建议我唱小放牛,说关东人爱喜庆,我这才能在奉天站稳脚跟,如今回到北平,也能靠着奉天戏迷继续讨口饭吃。”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拉住商羽手肘,压低声音道:“金公子,我离开奉天前听到了一些风声,不知你有没有收到?”


    “什么风声?”


    陈春楼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他身旁的子春。


    商羽会意,随他走进去。


    犹站在门口的子春,看着两人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耳语,眉头不由得深深蹙起。


    陈春楼附在商羽耳边,道:“当时我被拉去给日本人唱戏,偶然间听说关东军那边,在寻找当初满人入关前发掘的宝矿。”


    商羽哂笑:“哪有什么宝矿,不过民间传说罢了。”


    陈春楼道:“这个我也不懂,只是听说关东军那边查到一个叫做金灵毓的贝勒这里,但这位贝勒爷几年前已经过世,唯一的儿子也死在大火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才继续,“金公子,我十几前,还在八大胡同时,见过一次金贝勒,虽然当时年纪还小,却记忆深刻……总之,你要当心。”


    商羽的面色渐渐冷沉如冰霜,片刻后才点点头道:“多谢陈老板提醒。”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出了吉祥戏院, 商羽要送子春回去,子春自然也没拒绝,只是上了对方的小汽车后, 想着刚刚他与那位陈老板旁若无人的耳语,心中总还是有些不舒服, 憋了一肚子话, 却又因为前面有汽车夫, 到底也没能说出来。


    商羽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打算,一路闭目养神, 神色看起来不是太好。


    好在戏院里子春公寓离得近, 不过十几分钟车程。


    下了车, 子春原本是要与人道别,顺便叮嘱他回去好好休息, 不想商羽却睁开眼睛,随他一起下车,淡声问:“你请我上去喝杯茶?”


    不等他拒绝,人已经径自朝公寓大门走去, 子春满肚子腹诽地跟上:“你这么晚不回家?金太太会不会担心?门房有电话, 至少打个电话吧。”


    商羽漫不经心回道:“不用,她知道我的,看戏的日子, 经常半夜才回去。”


    子春一时噎住, 等领着他开门进了公寓, 终于忍不住愠怒道:“少爷, 捧戏子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现在是有妻有女的人了,得考虑金太太的感受。


    商羽淡淡瞥他一眼, 对他的怒气显然不以为意,只淡声道:“听戏而已,又没跟人睡觉。”


    子春简直恨不得将人立马赶出去。


    然而他到底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尤其对方还做了自己十年的少年,他对他的讨好顺从几乎已经刻在骨子里,即使时隔多年,哪怕再生气,也难以恶言相向。


    商羽径自走到沙发坐下,又左顾右盼打量这一居室的小公寓,道:“房子还不错,就是稍微简陋了点。”


    子春没好气道:“我只是一个月拿几十大洋的医生,跟金老板你自然比不得。”


    商羽转头好整以暇看向他,勾了下嘴角道:“许医生,你刚刚说捧戏子不是好习惯,到底是替婉秋不平,还是你自己不喜欢?”


    子春怔了下,不想理他这狗屁话,走到暖壶边给他倒了杯水,重重放在茶几上:“坐也坐了,喝了水,你就赶紧回去休息。”


    商羽端起水杯呷了口,又不紧不慢放下,慵懒往沙发椅背一靠,哪是个要走的样子。他挑着眉头看向对方,像是随口问道:“小春,你留洋那几年过得好吗?”


    子春见他这闲适的模样,也不好直接赶客,自己在沙发另一头坐好,道:“还行吧,一同出洋的有好几个,虽然清苦了些,但大家互相照料,就是开始德语很差,上课听不太懂,幸好当年跟少爷你一起学了英文,可以选一些英文授课的课程,勉强将第一年挨过去,后面就好了。”


    商羽点点头:“那就好。”


    子春问道:“你呢少爷,你在奉天过得好吗?”虽然之前他说过这几年过得不错,但想到他身上的伤,便知那只是一句客套话。于是问完,又补充一句,“我想听真话。”


    商羽撩起眼皮,在车内昏暗的灯下,对上他的目光,轻笑道:“当真要听真话?”


    子春定定望着他点头。


    商羽叹了口气,低声道:“嗯,不太好。你应该听婉秋说了,我这旧疾就是遇到土匪被抢了。那是我刚去奉天第二年,拿着金灵毓留给我的那些东西,开始带人勘矿采矿。第一次进山采矿,就遇到土匪,不仅抢了我所有财物,还将我们砍伤丢进大雪中,我雇佣了十个人,最后活下来的,加上我只剩两人。而我受重伤,断断续续昏迷了一个多月,才真正活过来。”


    虽然已经听于婉秋讲过,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子春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他下意识挪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亟不可待问:“少爷!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个人去奉天?”


    商羽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中,淡声道:“金灵毓死了,留了些麻烦,金家被人盯上,我只能假死一走了之。”


    “可是,当初金公馆发现了一具尸体,都说是金家少爷,连报纸都登了。”


    商羽淡声道:“哦,那是于青瑞,就是我那个表舅,你应该还记得的。”


    子春当然记得,他还记得当初就是那位表舅来了金家,多年未犯病的商羽,忽然犯了一场大病,还把自己赶走。那时他不懂,但现在听他说着,前因后果慢慢在脑子里成型。


    只是听他这样轻描淡写,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迟疑着开口:“火……是你放的?”


    商羽道:“嗯。”


    子春惊愕道:“故意烧死你表舅?”


    商羽转头看向他,见他面色发白,哂笑一声,不答反问:“怎么?觉得害怕?”


    子春想他脾性从小古怪,能做出这事儿,似乎不是太叫人意外。


    但朝夕相处十年,商羽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子春很清楚。行事虽然乖戾,实则心底纯良,他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思及此,子春倒是稍稍冷静下来,想了想,又问道:“金家遇到的麻烦,是因为你表舅吗?”


    “算是吧,金家被盯上确实是因为他,不过我烧死他不是为了这个。而是……”说到这里,商羽顿了下,又才淡声继续道,“因为我娘。当年他和金灵毓有染,被我娘发现,两人争执时,我娘被他推下楼,脑袋磕在石头上。”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子春已然明了。难怪当年于青瑞来了金公馆,商羽就变得奇怪,原来竟是这样。


    至于金灵毓和于青瑞有染,若是换做几年前,他或许还不明白,现在却是再清楚不过是怎么回事。


    他脑子混沌如麻,满脸震惊地望着商羽,不是惊讶他当年杀了人,而是不敢相信金公馆里养尊处优的金家少爷,竟然是经历了这么多。


    看他此时依旧一脸的风轻云淡,子春忍不住双眼泛红,憋了好久才瓮声瓮气道:“少爷,你当年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商羽平静地看着他,道:“跟你说了,又能改变什么?”


    子春脱口道:“至少我不会那么难过!”


    商羽脸上的平静,终于有了一点崩裂,他神色莫测地望着子春,嚅嗫了下唇,伸手将他抱住:“小傻子,是我对不住你。”


    这话当年他来北京城看自己,也曾说过。


    子春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别说是当年,就是现在,商羽遇到的麻烦,他又能帮他做什么。他伤心难过是真的,可比起商羽一个连门都不出的大少爷,被迫离开天津,隐姓埋名孤身去奉天又算得了什么?


    他反手抱住商羽,闷声道:“我也没怪你。”顿了下,又问,“当年你是故意赶走我的是不是?”


    “嗯。”


    “来北京城看我,也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嗯。”


    子春没再问下去,因为他想到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不禁有些面红耳赤。然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从商羽怀中退开,摸了摸鼻子道:“少爷,时候晚了,你赶紧回去吧。我明天再去给你检查身体。”


    商羽定定看了看他,站起身道:“行,那我走了。”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翌日傍晚。


    子春照旧拎着药箱, 来到史家胡同十六号,只是看到一脸笑盈盈迎接他的于婉秋,他莫名就有点心虚。


    “金先生今日怎么样?”


    于婉秋道:“没什么大碍, 只是可能昨晚出去太久,累着了, 今天一直躺着。早晓得就不该让他出门的。”


    子春讪讪笑道:“我看金先生昨晚精神还不错, 金太太不用担心。”


    “咦?你们昨晚见过?”


    子春微微一怔, 回道:“嗯,昨晚我也去吉祥戏院看了戏。”


    于婉秋笑说:“北平城里真是人人都爱看戏。”


    子春道:“嗯, 京戏嘛, 确实在京城盛行。”


    两人说话间, 已经来到商羽房门口,于婉秋推开门道:“金大哥, 许医生来了。”


    商羽正靠在床上翻看报纸,闻声撩起眼皮朝门口看了眼,轻描淡写点点头。


    于婉秋侧身让子春进屋,自己则留在外面, 善解人意地将门虚掩离开。


    “听金太太说你躺了一天,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商羽将报纸放在一旁,摇头道:“没什么不舒服,就是谨遵医嘱, 好好休息。”


    子春哂笑:“遵医嘱昨晚还出门看戏?把手伸出来, 我先给你号号脉。”


    商羽从善如流伸出左手。


    子春坐在床边, 将双指搭在对方腕上, 眉心微微蹙起, 屏声静气感受着脉搏的跳动,确定脉象比先前平缓太多, 稍稍松了口气。


    又取出听诊器:“把衣服解开,我听一下你的心肺。”


    商羽解开睡袍口子,露出一截疤痕累累的胸口。


    商羽目光落在上面,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但看着那狰狞的伤痕,心脏还是忍不住一缩。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冰凉的听诊器贴在对方胸口。


    “小春……”


    “别说话。”


    “哦。”


    子春仔细听了一遍,收回听诊器,一本正经叮嘱道:“虽然已经好了不少,但至少还得静养半个月,汤药继续喝着,一日三餐也要注意。等过了春天,应该就没事了。”说完,对上他的眼睛,见他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自己,眉头蹙了蹙道:“怎么了?有没有听进去?”


    商羽道:“听进去了,但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子春好笑道:“我是医生,你是病患,你还想我怎么跟你说话?”


    商羽道:“就像从前那样。”


    子春一愣,望着他默了片刻,语气温和一字一句道:“少爷,您注意休息,好好喝药,认真吃饭。”


    商羽勾了勾嘴角,冷不丁抓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问道:“小春,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吗?”


    他琥珀色眸子一向是冰冷的,只有靠这么近时,才能看清那碎冰下有涌动的波光。


    子春不由自主陷入那眸光中,心脏砰砰跳起来,好半晌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避开目光,将手抽出来,淡声道:“少爷,过去就过去了。我已经不怪你几年杳无音信,以前的事也没什么值得再提”


    说罢,便起身去整理药箱。


    商羽掀开薄被下床,再次拉住他的手,冷声道:“小春,你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子春转头看向他,脸上蓦地浮上一层薄怒:“少爷,你昨晚才告诉我,你娘是怎么过世的?你难道要学老爷吗?捧戏子还不够,又来招我,以前我们那就是年少荒唐,还提做什么?”


    商羽哂笑:“我说过,我跟金灵毓不一样!”


    “可你现在跟他有什么两样?”


    商羽抓住他的手,扯了扯嘴角道:“小春,若当年不是我,换成其他人,只要对你好些,你是不是也会跟他做那些事?”


    子春脸色顿时涨红,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说出话来:“金商羽,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不是说那就是年少荒唐么?”


    子春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可理喻!我不想再听你说浑话!”


    说罢,拎着药箱就要往外走。


    “小春——”商羽迈步,一把将他拽住,抱进怀中。


    与此同时,隔扇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正是端着茶盘的于婉秋走进来,看到屋内的两人,顿时大惊失色,连忙退出去,顺手将门阖上。


    子春又羞又怒,用力将人推开,逃也般急匆匆往外走去。


    来到抄手游廊之下,又撞上还没走远的于婉秋,他臊眉耷眼地给人鞠了个躬,又继续要往外走。


    于婉秋也没料到会看到那一幕,见他这般羞愤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抬脚去追:“许医生,您等等!”


    子春置若罔闻,实在是因为没脸面对这个落落大方的女子。


    因为走得太快,及至到了前院影壁处,于婉秋才将人拦住,喘着气道:“许医生,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金大哥欺负你了?”


    子春被她拦住,也不好强行越过她,只能停下脚步,又因为愧疚不敢看她,听他这样说,连忙摇头:“金太太,你别误会,我和金先生什么事都没有。”


    说着又要绕开他继续往外走。


    于婉秋愣了下,再次拦住他,道:“许医生,我不是那古板守旧之人,你和金大哥有什么,我也不会把你们当怪物,我一早就知道他是喜欢男子的。”


    子春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你一早就知道?”


    于婉秋轻笑点头:“他在奉天时,从不近女色,我就猜到了。”


    子春惊愕地看着她:“可是你们……”


    于婉秋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他不会还没告诉你吧?”


    “告诉我什么?”


    于婉秋失笑道:“难怪你这么惊慌失措,金大哥也真是个死脑筋,当初承诺无论如何都会保全我和丫丫的名声,没想到来北平,遇到你这个故友,竟然也守口如瓶。”


    子春疑惑地看向她。


    于婉秋道:“看来还得我同你说。我和金大哥虽有夫妻之名,却并非真夫妻,丫丫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什么?!”


    于婉秋怅然叹息一声:“我家在奉天算是小富之家,从小读了一些书,也算是新派女子,一门心思追求自由恋爱,后来结识了丫丫的父亲,可惜他家里太穷,我父母自然不同意,无奈之下只能私奔,却被我家里发现拦下,他被打得半死,我也被关在家里,准备让我给当地一个富商续弦。”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才继续,“那时我已有身孕,若是被家里发现,这个孩子定然保不住,丫丫父亲在金大哥手下做过工,求他帮忙。后面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子春听着她的话,只觉得震惊无比,但仔细一想,又确实是商羽能做出来的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嚅嗫了半晌,只冒出一句:“丫丫爸爸呢?”


    于婉秋苦笑道:“他将我托付给金大哥,便去投了军,说是等混出名堂,再来接我们,如今东北沦陷,他与我们已经断了许久联系。”


    见子春嘴唇微微颤抖,眼睛都有点泛红了,她又笑了笑道:“乱世之中,生死别离乃常事,我和丫丫能有金大哥的庇护,有一方安身之地,已经是万幸。我也不能占着金太太的名头,影响他的生活。”


    “我……不知道。”子春嚅嗫着说完这句,重重叹了口气,又转身蹭蹭往回走。


    于婉秋望着他清瘦的背影,怅然般摇摇头。


    子春回到二进院时,商羽正靠在抄手游廊的朱漆廊柱上,长身玉立,气定神闲,一派慵懒模样。也不知刚刚他与于婉秋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少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子春红着眼睛,走到他跟前,幽怨地开口。


    商羽凉飕飕道:“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我以为你对我的了解,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书没少读,脑子还是一样傻。”说着,还在他脑门戳了下,“小傻子!”


    子春撇了撇嘴,闷声道:“你不说,我哪里看得出来。”


    商羽轻描淡写道:“这事儿事关婉秋名声,她不说我便不能说。”


    子春道:“连我也不能告诉么?”


    “不能!”商羽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没看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冤枉我跟金灵毓一样,我这辈子最烦别人说我像金灵毓。”


    子春讪讪一笑,像从前那样讨好道:“少爷,是我错了。”


    商羽接过他手中的药箱,转身施施然往屋子走,边走边轻描淡写道:“今晚留下来,我要罚你。”


    第40章 第四十章


    子春稀里糊涂跟着商羽进房, 才惊觉不对。


    明明是他当年假死不告而别,一走几年杳无音信。


    明明是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说,让自己误会。


    怎么忽然变成是自己的错了?


    但是想到他在奉天被人砍伤, 差点死在冰天雪地中,胸口留了那一片狰狞的八横不说, 还留下一身毛病, 他又实在为他心疼。


    他是金公馆的金少爷啊!


    子春都不敢想象, 那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


    相较于他内心的挣扎,商羽就平静多了, 进屋后随手将药箱往桌上一放, 撩起袍子, 施施然在旁边的凳子坐下,又对子春招招手, 云淡风轻道:“过来!”


    就跟从前一样。


    子春蹙着俊秀的眉头,顺从地走到他跟前。


    商羽伸出手要来握住他的手,却被他退后一步避开。


    商羽撩起眼皮望向他,那琥珀色的清冷眸子露出一丝少见的疑惑。


    子春深呼吸一口气, 心平气和一字一句道:“商羽, 你还好好活着,我很为你高兴,但我早已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 还请尊重我。”


    他语气依旧温柔, 只是多了几分疏离。


    商羽神色微微一震, 伸出的手, 在半空凝滞, 眼神里也浮上一层碎冰般的寒冷。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谁都没开口说话。


    这沉默的气氛, 让子春的心渐渐开始烦躁,就在情绪崩裂之前,商羽终于将手收回,淡声开口:“是啊,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广慈医院的许医生,并不是金公馆的小春。”顿了下,又哂笑一声,“金公馆早就没了。”


    子春望着他,抿唇沉默片刻,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若是需要我帮忙瞧病,随时来找我。”


    商羽还好好活着,他比任何人都高兴,甚至让他以自己的命换商羽的命,他也愿意。


    但让他与商羽回到从前的关系,他绝不愿意。


    无论在金公馆的那些年,自己过得有多轻松快活,也改变不了他与商羽是主仆的事实。为了生存,他必须讨好他,对他言听计从,他们从来不曾站在对等的位置。


    他怀念那样的日子,却不怀念那样的关系。


    尤其是多年后,但他意识到自己对商羽感情的不同寻常,他更加不愿意再回到那种关系。


    商羽又凝望了他片刻,才点点头:“好,我让汽车夫送你回去。”


    子春微微一愣,赶紧拿过桌上的药箱,挎在肩膀,淡声道:“不用了,我自己叫三轮车。”


    商羽没有强求,只在他走到隔扇门时,才又冷不丁开口:“你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子春点头:“嗯。”


    商羽道:“我懂了。”


    子春一愣,想问他懂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


    他做了这么多年少爷,如何会懂得?


    走到抄手游廊时,又撞上于婉秋。对方怔了下,道:“许医生,怎么又走了?”


    子春客客气气与她点点头,并不回她的话,只道:“金太太晚安!”


    于婉秋不明所以地看着走出院子,想了想,又匆匆来到商羽房间,敲门而入。


    商羽正端了杯茶水慢慢喝着,神色平静淡然,看不出刚刚两人发生了何事。


    于婉秋是了解他的,喜怒从不溢于言表,除非是他自己想说,否则谁也看不出他肚子里在想什么。


    不是城府深,只是单纯的异于常人。


    商羽放下杯子,淡声道:“没事。”


    于婉秋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晓得你与许医生是怎么一回事,但你们这么多年未见面,以前再好的情分,也会淡掉。你要是心里还记挂着人家,就对人家好一些,别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


    商羽撩起眼皮,看了看她,道:“你说得没错,过了这么多年,再好的情分也淡了。何况,以前那情分,也不见得是他想要的。”


    于婉秋轻笑:“不过我看许医生脾气好得很,只要你诚心待他,你们总归会回到从前的。”


    商羽自嘲般扯了下嘴角:“从前也没什么好的。”


    金公馆不是桃花源,只是他逃避世界的囚笼,小春则是被他强行套上枷锁那么多年。无论生活多优渥,那也不是小春想要过的生活。


    如今他飞出囚笼,得偿所愿,又怎可能对金公馆的日子念念不忘?


    自己也得接受现实,对方现在是独立自由的许医生,而不是从前属于他的小春。


    *


    子春每天上班下班,得了空便与同事朋友去看话剧,参加读书会,生活恢复如常。


    他没再去史家胡同,也一连几天未曾再见过商羽。


    商羽是个骄傲的人,自己说了那样话,想来他不会再自讨没趣。


    忙了几日,终于等来一个休息天。


    林青瑜头天打来电话,约他去帮忙,但什么忙,又神神秘秘没说,子春想着对方坦坦荡荡,自己无事可做,便答应下来。


    等到了会面茶楼,看到一群学生,才知道他们是要去游行发传单,呼吁抗日,正召集多点人手。


    子春日日看新闻,也恨极了日本人,自然一口答应与他们一起,拿了传单与他们上了街。


    几支队伍一汇合,便变得声势浩大,不少路人受了口号鼓舞,自主加入游行中。


    这浩浩荡荡的游行,自然招来了军警来驱逐。


    热血上头的游行队伍,怎可能能轻易被赶走,一开始还只是争吵辩论,但很快就发生了暴力冲突。


    子春哪里见过这阵仗,看着不少学生在推搡打斗中倒下,血流满地,一时慌了神,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勉强招呼林青瑜几个,将受伤的学生拖开,以免二次伤害。


    眼见又有几个学生挨了棍棒,子春冲上去一边拉人一边大叫:“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去打日本人,打自己学生算什么好汉!”


    然而被激怒的巡警们,如何听得进去这些话,他的叫唤跟火上浇油没区别,两个巡警的棍棒便朝他招呼过来。


    子春勉强避开脑袋,身上却免不了要挨上这两棍子。


    他从小到大,虽然穷过苦过,却从未挨过揍,小时候有哥哥子冬保护,后来在金公馆,商羽除了发病时推过他咬过他,也从未对他真正动过手。


    这两棍子下来,只疼得他眼泪都差点冒出来。


    然而就在这空挡,他脑子里竟然浮上商羽胸前的伤疤。


    自己这两棍子都受不住,他在奉天被土匪砍伤,是如何撑下来的。


    不过眼下的兵荒马乱,容不得他多想。


    旁边救人的男学生被一棍子敲中脑袋,额头顿时血流如注,而那巡警还不停手,子春吓得赶紧去挡住男学生。


    预想中的棍棒这次却没落下来,反倒是身体一轻,连带身旁受伤的男学生,一并被一双有利的大手,迅速抱离原处。


    子春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脸冷若冰霜的商羽。


    “少……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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