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文化学校刚放学的教室里。
几个穿着制服的男学生,围在一个男孩周围,叽叽喳喳的问问题。
“子春,你怎么这么厉害,老师讲得我都没听懂,你一说就通了。”
“是啊,子春比老师讲得还好。”
开学两个月,子春才知道在金公馆那几年,学的东西,已经远超外面学校进度,这让他的课业,在班上一骑绝尘,第一次考试,便拿了全校第一。
学习好,模样俏,性情乖巧的他,在学校大受欢迎,每天下课放学,身边都围着一群男同学,跟他讨教问题。
他很快就交上了好几个朋友。
虽然偶尔也会忍不住怀念金公馆的日子,但金公馆再大,也就只有那一块,见到的人日日也就那些。
他如今每天上学下学,路过一条条街道,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到了更广阔的天空。
因而对生活了快六年的金公馆,也只是想一想,很快就会被当下将心思全部占据。
*
金公馆里。
“哟,商羽,来看爸爸的新汽车?”
金灵毓前些日子回天津,买了一辆新汽车,这几日天天让汽车夫,开车带他四处兜风,原本想用新汽车诱惑儿子出门。
然而商羽一如既往不感兴趣,门自然是依旧不出。
眼下他正让汽车夫擦车,见到儿子走过来,立马眉开眼笑问道。
商羽看也没看亲爹一眼,只慢悠悠绕着车子走了一圈,过了片刻,冷不丁道:“我要坐车。”
金灵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道:“你要出门么?”
商羽不置可否,径自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金灵毓回过神来,这是真要出门啊!
自己这宝贝儿子,自打六岁之后,就从未踏出过公馆半步,现下忽然要出门,简直让他大喜过望。
他忙堆着一脸笑,要跟着坐进去。
只是屁股才刚挨着座椅,就被商羽毫不客气推了出来。
商羽如今已经十四岁,个头快跟亲爹一般高,力气也是大得不得了。
金灵毓踉跄好几步才站稳。
将他人推开后,商羽又将车门砰的一声拉上,对着外面满脸紧张的男人道:“我一个人出去。”
金灵毓错愕地眨眨眼睛,虽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但小祖宗发了话,他也不敢强行跟着,只能吩咐汽车夫道:“安勇,你好好看着少爷,早点回来。”
安勇点头:“放心吧老爷,我会看好少爷的。”
金灵毓站在门口,一直目送车子消失在视线中,才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这孩子,也不知忽然闹什么幺蛾子。
这会儿正是傍晚,租界车水马龙,街道嘈杂而喧嚣,商羽格创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俊秀的眉头,深深蹙起,很快就难以忍受似的,将车窗关闭,拉上白色车窗帘,让自己与外界的纷杂隔离开来。
安勇是新来的,并不知道金家少爷从不出门,边开车边问:“少爷,你想去哪里?”
商羽默了片刻,才淡声开口回道:“南城文华学校。”
安勇啊了一声:“去南城?”
商羽:“嗯。”
安勇:“要出租界啊?”
商羽:“有问题?”
安勇忙摇头:“没问题,就是有点远。”
商羽闭眼眼睛,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
“子春,等等我。”
落霞满天的傍晚,人来人往中的街道,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生,正结伴回家。
子春原本是与两个同路的男同学,说说笑笑走着,一个男孩忽然又从后面气喘吁吁追上来。
“咦?你怎么这么慢?”子春看到来人,笑问道。
男孩从从书包里掏出几个红灿灿的柑橘:“我刚看到路边有卖柑橘的,去买柑橘了,我请你们吃。”
他将掏出的三个柑橘中,最大一个给子春,另外两个小的给其他两人,自己又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嘻嘻剥开。
子春边剥柑橘边道:“谢谢。”
男孩笑呵呵摇头:“不客气,你帮我讲了那么多题,应该的。”
子春也笑:“同学之间讲题才是应该的。”
正说着,同行一个男孩,忽然往街斜对面一指:“快看,那里有一辆汽车。”
汽车如今还是新鲜玩意儿,通常只在租界出现,南城路边乍然停靠着这么一辆新款的黑色小汽车,难免让人好奇。
尤其是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就跟看到不得了的大玩具一样,个个眼睛都亮了。
“走,过去看看。”不知谁说了句。
子春也好奇,跟着几个孩子,笑嘻嘻往对面跑过去。
*
“少爷,咱们在这儿停了快半个钟了,您是在等什么吗?”
商羽不回答,见着那几个穿着制服的学生跑过来,将拉开半截的窗帘,哗啦一声全部拉好,淡声道:“回家。”
“好嘞!”
子春几个男孩儿,刚跑过来,正要围着车子打转围观,就见那汽车马达轰轰响起,从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
几人立马跑到路边躲开,眼睁睁看着车子哐哐当当上路,慢慢驶离。
“这车可真漂亮,也不知里面坐着什么人?”
“还能是谁?不是洋人就是租界里的买办富人,要不然就是寓公。”
子春听到寓公二字,忍不住又朝那汽车多瞧了一眼。
*
秋末初冬,天干物燥。
这日夜晚,睡到半天,原本静谧的夜晚忽然被一阵呼喊声打破。
“起火啦!起火啦!”
子春刚迷迷糊糊睁开眼,院门不知被人用力敲响。
隔壁许永福披上衣服蹭蹭出门。
“怎么了?”
“永福,东边儿街起火了,烧了一大片,快叫你家里人都起来去救火。”
许家的面铺就在东边儿街,许永福闻言慌忙转身大叫道:“孩子他妈,子冬子春,铺子那边起火了,快起来去灭火。”
子春彻底惊醒,用力摇了摇还在跟周公约会的子冬,急道:“哥哥,起火了,快起来!”
子冬也终于慢慢转醒。
一家人很快穿戴好,拎上水桶水盆便往外跑。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前方火光冲天,已然烧起了一大片,将黑色苍穹染红了半边。
这一带都是窝铺,烧起来极其迅速。
许家铺子显然也在那片火光之中。
舅娘看到这情形,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还是舅舅扶着,才勉强往前走。
子春跟着舅舅身后,远远望着那滔天火光,听着此起彼伏的呼救声哭喊声,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整个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这一场大火,一直烧到后半夜才彻底扑灭。
大片窝铺化为灰烬,那些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流民,一夜间又回到无家可归。
火没烧到许家这边,但面铺被烧了个精光,所有东西包括自己搭建的窝铺房子,都化为乌有。
大半年心血与未来的指望,都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舅娘因为这场大火,又病倒在床,舅舅成日唉声叹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子冬更加拼命拉车,支撑一家子生活。
子春自然无心上学,请假在家帮忙打理杂事,就这么过了几天,他知道不能这么下了,犹豫再三,也没跟舅舅说,自己偷偷跑去了金公馆。
*
“小春,你来看我们啦?”
听到他来,荣伯亲自出来迎接,一见到他就和颜悦色笑眯眯开口。
子春看到对方满脸皱纹和苍白的两鬓,三个月不见,才惊觉原来荣伯已经这么老了。
心中顿时一阵愧疚,因为这三个月,他虽然偶尔会想念在金公馆的日子,想起里面的人,但从没想过来看望他们。
因为总觉得来日方长。
他抿抿唇,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感到羞愧,嚅嗫着问:“荣伯,你们还好吗?”
荣伯点点头:“挺好的,你呢?”
子春不答反问:“少爷呢?”
荣伯微微一怔,迟疑了下,才又笑着道:“少爷也挺好的。”
除了更不爱说话之外,那混世魔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
哦,上回雷雨夜,又发了一场病。
整整折腾了一晚上,后面养了好几日才好。
见子春站在门口不进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荣伯蹙眉问:“小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子春嗫嚅道:“前几日,南门外发了场大火。”
荣伯皱眉点头:“听说了,怎的,你家也被烧了吗?”
子春摇摇头又点点头:“家里没烧,但面铺子烧了。”
荣伯舒了口气:“那还好那还好。”
子春望着他犹豫片刻,终于试探着开:“荣伯,我……我想回来继续伺候少爷,您看可以吗?”
荣伯愣了下,旋即喜笑颜开:“你要回来啊?那可太好了,快快快进来,去跟少爷说一声,少爷肯定很高兴的。”
对方的反应让子春稍稍松了口气,跟着他走进去。
当他再次踏入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公馆,心情忽然就有些复杂,以至于每走一步,脚步就变得沉重几分。
他抬头望向二楼商羽的窗户,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道为何,他忽然想起当年的小猫云朵。
少爷曾经那么喜欢云朵,恨不得每天抱着不离手。可云朵离开之后再回来,少爷便不要了。
少爷还会要他吗?
他一点都不敢确定。
*
“少爷,你看谁回来了?”荣伯领着子春,喜滋滋敲开商羽的门。
屋中的留声机,放着西洋乐。
商羽坐在沙发,翻着一本最新的画报,听到动静,稍稍抬头,目光越过荣伯,轻飘飘落在他身后的子春身上,很快又漠然般收回,继续低头看画报。
三个月没见,少爷好像又长大了些,长手长脚的,已经是个正经的少年了,只是那张脸依旧雌雄莫辨,又冷峻疏离。
不,比以前看着更冷了。
子春心如擂鼓,但想着家里的境况,还是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去笑眯眯道:“少爷,我回来继续给你做书童啦!”
及至他走到跟前,商羽才又撩起眼皮看向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意:“我十四岁了,已经不需要书童。”
子春微微一怔,想要说的一串甜言蜜语,全被堵在喉咙。
荣伯也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跟着走进来笑道:“少爷,书童不书童不重要,少爷身边总要个人贴身伺候,其他人你又不要,小春回来不正好?”
商羽道:“我不要其他人伺候,自然也不要他。”
“少爷——”荣伯为难道。
商羽低下头,不再说话。
相处了近六年,子春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当初云朵回来,他说不要了,便是一眼没再看过,哪怕云朵在他脚边打滚撒娇,也熟视无睹。
他又如何能奢望自己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回来。
罢了,总归自己已经十三岁,又读书识字,去外面找份工总该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大不了去跟哥哥一样卖苦力。
荣伯还要替他说话,他拉了拉对方,朝他摇摇头,然后对商羽道:“少爷,那我走了,你保重。”
商羽没回应。
他也不指望对方会回应,只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走。
荣伯重重叹了口气,默默跟上。
谁知,两人刚走到门口,商羽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荣伯,家里现在是不是缺园丁?”
子春一脸茫然,但荣伯却是很快反应过来,笑嘻嘻道:“对对对,是缺个园丁,花园现在都乱糟糟的,正好小春喜欢折腾花花草草,我也懒得再找人了,小春你就留下当园丁吧。”
“啊?”子春还是没反应过来。
荣伯拉着他往外走,故意拔高声音道:“来来来,我去跟你说说园子怎么打理。”及至走下楼梯,才笑着小声说道,“小春,少爷这是想你回来,又拉不下面子开口。”
子春眨眨眼睛,还是有些茫然:“是吗?”
荣伯笑说:“赶紧回去收拾行李,你那屋子我还给你留着。回来后好好哄哄少爷。”
子春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能留在金公馆了,忙不迭用力点头:“好的,我这就回去”
因为太过喜出望外,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的家。
舅舅许永福知道他要回金公馆,虽然不舍得,但家中情况,也容不得他不同意,何况子春为了安慰他,说金公馆学的知识,比学校里多很多,他这才放心。
实际上,子春都不知道这回再去金公馆,还有没有机会再跟少爷一起上学。
但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每月为家里赚几块大洋,总是好的。
拎着包袱回到金公馆,已是暮色四合,子春收拾好行李,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跟少爷打个招呼,却听商羽的声音,从楼下花园传来。
“这些花都败了,怎么没人打理?新来园丁呢?”
子春浑身一个激灵,赶忙跑下楼,循声找到人。
此时的商羽正站在一块月季前。
这应该是园中月季最后一波花期,到了十一月入冬,已经凋零得差不多。眼下只剩几朵枯萎的花,孤零零挂在枝头。
子春走上前道:“少爷,我马上修理。”
待他拿了剪刀去而复返,商羽已经不在。
往常园丁修理花园,他经常在一旁看,偶尔还会打个下手帮个小忙,对这套活儿倒不算陌生。
小心翼翼修建好花枝,又听商羽的声音传来:“园丁,这儿的枯草也都处理了。”
“诶,来啦——”子春应道,心中却忍不住嘟哝,以前叫他小春小傻子,现在直接成园丁了。
及至快子时,子春翻完整整一块土,累得坐在一旁气喘吁吁,商羽才大发慈悲,轻飘飘道:“行了园丁,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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