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崔令宜和卫云章赶到贡院时, 里面已经灯火通明。
大理寺卿最近为了康王的案子焦头烂额,万万没想到春闱这里还能出事,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出来见卫云章的时候, 眼圈下面都吊着青袋。
“卢大人。”卫云章连忙行了一礼, “下官听闻……”
“对不住, 卫翰林, 你们真的不能进去。”大理寺卿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审问犯人不能有无关人员在场, 还请回吧。”
卫云章道:“卢大人, 我们绝不干扰大理寺办案,我们只旁听, 一个字也不说, 还请通融通融吧。”
大理寺卿叹了一口气:“非是我想为难你们,只是这可是春闱啊, 考题泄露,多么大的事,如今犯人声称是受崔院长指使, 你们……对吧, 这实在没法通融。”
卫云章:“那可否……”
话音未落,却见崔令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卫云章和大理寺卿双双吓了一跳。
“卢大人,妾身父亲一世清白, 断不可能行此之举。瑶林书院考过那么多届学生,没道理这届忽然舞弊。”崔令宜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梨花带雨,委顿无助, 好不可怜,“卢大人不要怪罪郎君,郎君他也是被妾身磨得没办法,才带妾身来此的。妾身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听说前几日还在书院里晕倒,被学生们集体救下。妾身简直不敢想,今夜父亲会遭受多么大的侮辱和打击,万一,万一……”
卫云章:“……”
好久没看她使出这招了,一时间竟有些感慨。另外,崔公什么时候晕倒了,不要乱诅咒自己爹啊!
大理寺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多的是苦主找到他磕头悲泣求情陈冤,他的心早就硬得像铁一样了。只是他自己也觉得此案有些蹊跷,凭经验也觉得不像是崔伦会做的事,毕竟,崔家和卫家如今是姻亲,想要考题,找卫相走关系都比找个人进来窃题靠谱啊!
如今案情还没查明,崔令宜还是卫相的儿媳,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实在不成体统。加上他又好几日点灯熬油没睡好,此刻更是觉得脑袋痛,便道:“卫夫人,快快起来吧,本官传崔院长来此,也只是问明情况,具体怎么回事,也不是本官一个人便能定论的。”
崔令宜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飞奔的马蹄声,原来是去传唤崔伦的那队人马从外面回来了。
崔伦出行不怎么骑马,此时却被迫与一名士兵共乘一骑,一路上颠得他面白如纸,一落地便差点摔倒。这模样看在大理寺卿眼中,更是坐实了崔令宜方才说的“身体不好”。
崔令宜登时又哭道:“卢大人,妾身不敢耽误办案,只求卢大人给妾身一点点时间,让妾身与父亲说几句话,成吗?说完之后,妾身就不再纠缠。”
大理寺卿:“这……”
“卢大人难不成是怀疑妾身要做什么手脚吗?”
“没有,没有。”大理寺卿无可奈何地揉了把脸,“既然只有几句话,那就请卫夫人快些说。”
“多谢卢大人!”崔令宜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小跑到崔伦身边。
崔伦半夜从床上被叫起,虽出来得仓促,但衣冠还算整齐,他一手扶着腰间的蹀躞带,一手扶着一棵树顺气,缓解想吐的感觉,余光瞥见崔令宜竟然满面泪痕地过来了,登时一惊:“四娘……”
“爹!”崔令宜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慌。”
她说到做到,真的只与崔伦说了几句话,便回到了卫云章身边,快得大理寺卿都没反应过来:“说完了?”
崔令宜点点头:“说完了。”
“卫夫人果然言出必行。”大理寺卿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崔伦,“崔院长想必已知道发生了何事吧?”
崔伦苍白着脸道:“草民……问心无愧。”
大理寺卿:“无论有愧无愧,里面一问便知。崔院长,还请移步吧。”
一群人乌泱泱进了贡院,门口除了守卫,又只剩下崔令宜和卫云章两个人。
二人对视一眼,回到了马车里。
瑞白驾起马车,默默地掉头回去。
卫云章低声道:“看出什么了没有?”
崔令宜:“附近没人躲藏,墙头没有,书上没有,屋檐上应当也没有。”
“楼主不在?还是他藏得太好了?”
“贡院这么多守卫也不是吃干饭的,抓了个纪空明,肯定又已经把贡院内外能藏人的地方搜查了一遍,他是个人,不是只蛾子,没道理能隐藏得这么深。”崔令宜道,“但他一定会在。”
“何以见得?”
“窃题者声称是受我爹指使,而我爹一定在短时间内无法洗清自身,等卢大人在这里简单问完话后,他便会被暂时收押,留待后续审讯查明——楼主绝不会放过这个看我爹笑话的机会。”崔令宜幽幽道,“崔家最引以为傲的,所谓清白,所谓高洁,只要今夜我爹进了牢房,无论他是否无辜,都将被彻底打破。楼主要看的,就是这个。”
正如杀人凶手往往喜欢返回凶案现场回味作案过程,像楼主这样的人,给仇人布了个局,便一定喜欢亲眼看着仇人入局,永不翻身。
“他既然不在墙上,不在树上,不在屋檐上,那他在什么地方能看清楚?”崔令宜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自然是在,贡院的守卫人群中!”
她挑起一线车帘,隔着逐渐远去的高墙,目光阴冷地看向高墙内映出的照明火光。
纪空明能拿到贡院守卫的衣服和腰牌,楼主自然也能拿到。而他藏匿的技术,只会比纪空明更加高明。
贡院内。
中央的空地被守卫们严阵以待地围拢,一名穿着与守卫一模一样的男子,被五花大绑着,跪坐在地上。
崔伦走到他身边,看了他两眼。
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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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卿:“崔伦,你可认识此人?”
崔伦摇头:“卢大人,草民并不认识此人。”
“崔院长,你当初找上小人,可不是这副嘴脸呀!”男人叫道,“你答应给小人五百两金子,让小人来偷题,要不是您财大气粗,小人哪置于冒这个风险呀!”
“一派胡言!”崔伦气得胸脯起伏,对大理寺卿道,“卢大人,草民吃住都在瑶林书院,周围人皆可作证,从没见过此人!更何况,草民家中也拿不出五百两金子啊!那可是金子!”
男人却道:“大人明鉴,小人一开始也觉得崔院长是在信口开河,拿不出五百两金子,可他却说,现在没有,以后却未必没有,只要瑶林书院的学子高中……啧。”
崔伦怒极,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他:“我、我崔家世代家风清正,你竟如此污蔑我,我到底何处得罪了你……”
话未说完,便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在了地上。
男人顿时一愣。
大理寺卿大惊失色:“来人!看看怎么回事!”
立刻有人上前摸脉探鼻息,探了一会儿,犹豫着道:“大人……好像……没气了。”
“什么?!”大理寺卿脸色煞白,“不可能!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呢!”
说是这么说,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崔令宜的担忧哭诉……
这可怎么办!人竟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了!而且能气成这样,多半还真是清白的……
他拧紧眉头,蹲下/身亲自检查一番,竟真的感觉不到脉搏和鼻息,连心跳亦感觉不到。
“快去叫大夫!”大理寺卿当机立断,“有些人只是一时没缓过气,不是真的没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是是是!”手下连忙狂奔出去。
大理寺卿看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伦,不禁额头冒汗。这案子还没查清呢,又多了一条人命,可如何是好!倘若崔伦真是无辜,那他岂不是同时得罪了很多人?
“谁会抢救?”大理寺卿叫道,“能救活一点是一点!”
“卑职愿意一试!”一名守卫出列,正色道。
“别废话,快点!”大理寺卿挥手,让他赶紧上。
这名守卫快步走到崔伦身边,将右手的长枪换到左手,再将右手的手指按在了崔伦颈侧。
下一瞬,他忽地眯起眼,猛地往后一仰,与此同时,自崔伦腰间蹀躞带上飞出一枚长针,泛着幽冷的微光,擦着他的面庞掠过。
他眼中陡然浮起怒色,左手长枪提起,以迅雷之势朝着崔伦疾刺下去。
崔伦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他动作慢了些,枪尖划破他的后腰,拉开一条淋漓的血肉线。
大理寺卿目瞪口呆。
“有刺客!”几乎是同一时间,贡院内外响起相似的呼喝声。
持枪的守卫抬起头,看见皎洁明月下,一抹从屋顶跃下的熟悉身影。
她穿着黑衣,蒙着黑巾,戴着幞头,仿佛只是个身材瘦小、身手灵活的男子。身后是追她而来呼啸而至的箭矢,却因为要避免误伤院里的官员,纷纷失了准头,零零散散地落在屋檐和草地上。
而她,足尖点空,右臂绑一把轻弩,三支精铁利箭连发,冲他破空而来。
第122章 第 122 章
大理寺卿这一生断案无数, 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竟然有人敢在贡院里公然行刺!而且……行刺的目标还不是官员,而是一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守卫!
但眼前这个将长枪转得飞快,迅速后退的男人,显然已经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守卫了。
三支利箭尖端抹了火油, 燃着腾腾的烈焰袭来, 却被他迅捷的枪势挡了出去, 扎在大理寺卿的脚边。
弩箭上火光未熄, 升起淡淡的白烟。大理寺卿连退几步, 拽起受伤的崔伦, 一把将他甩到后方守卫堆里, 同时一声厉喝:“将此他们拿下!”
一队守卫从外面奔入内院,举起弯弓, 对准了庭院中心的两个人。
箭在弦上, 却因大理寺卿说的是“拿下”而不是“杀死”,所以只有威慑之意, 却无离弦之机。
而原本就守在内院里的守卫们也纷纷举起了手中长枪。
崔令宜轻巧落地,站在楼主对面,相距不到十尺的距离, 冷冷地与他对视。
他今夜改了面容, 也许仿照的是某个守卫的模样。但,再如何改头换面, 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他之所以没有被发现, 也许是因为这夜色浓重,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妆痕。
如果她与他此刻只是擦肩而过, 她也许也不会察觉异样,然而他动手的习惯, 和他看人的眼神,却令她一眼就确信,此人正是楼主。
也是,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急迫地想要知道,崔伦到底死没死呢?他想要的是折磨崔伦,摧毁他看重的一切,绝不能接受那样轻松的猝死。
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看向跌坐在大理寺卿身后的崔伦。
他捂着腰,面色痛苦,鲜血顺着他的蹀躞带,一滴一滴地打湿青砖石地。
那是一条新的蹀躞带,是她专程前往瑶林书院送给他的。她教他:“这段时日,你尽量都用这一条腰带,右手这里有个暗扣,按下去,就能飞出毒针。我不可能时时与你待在一起,万一你自己遇到什么事,可以用来自保。”
这条蹀躞带的灵感来源于卫云章藏软剑的腰带,可崔伦不是卫云章,他不仅没有丝毫武功功底,甚至连架都没跟人打过,极有可能暗器还没发射出去,他漏洞百出的动作,便已暴露了他的底牌。可她只能这么安排,这已经够简单了。
今夜贡院外,当她看到他穿着这条蹀躞带的时候,便松了一口气。
大理寺卿同意他们父女俩说几句私话,她握住他的手,塞给他两枚药丸,飞快道:“楼主一定就在贡院里面,他是冲着你让你身败名裂来的,你切不可自乱阵脚。等会儿你把这两枚药丸含在口中,看准时机,一枚咽下,可让你有短暂濒死之感,脉搏心跳皆会骤弱;另一枚咬破,里面有红色囊液,可伪装成血迹。你记住,倒下的时候,一定要把手放在蹀躞带的暗扣上,如果有人自告奋勇要来检查你的情况,你不要管是谁,按下暗扣便是。运气好,击中他了,那自然是最好;运气不好落空了,也实属正常,你赶紧跑,剩下的都交给我。”
崔伦很紧张,可他也很听话,一举一动,皆是按照她的嘱咐来。
她在卫云章的马车里换上了夜行衣,备好了武器,谨慎地藏在离贡院不远的地方,一听见里面有人自荐抢救崔伦,便立刻闪身而出。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强闯贡院,是风险最高的行为,可过了今夜,崔伦被押入大牢候审,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楼主要在这里毁了崔伦,毁了她,那她也要让楼主,在这里付出代价。
崔伦强撑着,抬起手指,指向地面上的某处。
她蒙着面,眉眼压低,目光从崔伦指过的地面上收回,手指扣在机弩之上,严阵以待。
而贡院的守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气氛剑拔弩张,却不知这二人是何底细,一时之间有些顾忌,只呈包围之势,缓慢地往中间聚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大理寺卿怒不可遏,“此乃贡院,是科举重地,岂能由尔等随意进入,肆意行凶?!”
“大人这话就问对了。”崔令宜压着嗓子,声音沙哑,雌雄难辨,“此人乃拂衣楼楼主,听从康王调遣,今夜贡院一案,正是由他一手策划!”
大理寺卿倒吸一口冷气,周围守卫亦是面面相觑。
这正是崔令宜要的效果。
单论拳脚功夫,硬碰硬,她不是楼主的对手,所以她必须得借助些外力才行,无论是武器,还是人。
她这一生的颠沛坎坷,都是由楼主一手造成。她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亲手了结他的性命。但她也有理智尚存,她想的从来不是逞一时英雄,不计后果,她想的是自己可以失败,却不能连累他人,将案件复杂化,也不能让他轻易逃走,从此下落不明。
所以,如果她杀不了他,就必须得重伤他,才能给这些守卫抓住他的机会;如果这些守卫也抓不住他,那至少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的所为,她做不到的事情,自有朝廷替她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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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是吗,拂衣楼白藏门门主,纪空明?”崔令宜目光一凛,看向一边被五花大绑的、故意更改了容貌的男人。从崔令宜一出现,他就开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点一点往边上挪,此刻突然被点名,他面色尴尬,沉默地停住了动作。
楼主冷笑一声:“你就不怕我说出你是——”
话未说完,却见崔令宜身形骤动,臂上轻弩一抬,余下三箭又一次嗡然齐发。
只是这一次,箭上虽没了火油,但二人距离却更近,再用长枪抵挡已来不及,楼主果断弃了长枪,就地一滚,避开了她的箭矢。
那三支箭再一次落空,他正想出言嘲讽,却忽觉背后微微刺痛。
他反手一摸,摸到了一枚细细的长针——正是方才从崔伦腰间射出的那枚,被他避过,扎在了地上,此刻却又扎入了他的后背。
与别的长针不同,这枚长针不仅淬过毒,而且两头都为尖头,以致于他只是在地上快速一滚,后背都甚至没有完全贴紧地面,也被它刺破了皮肉。
他眯起眼睛,对上崔令宜乌黑的瞳仁。
好,很好,竟是他轻敌了。是他没有想到,那引人注目、杀机重重的臂弩,竟是她转移视线所用,她真正的布局,从一开始就在崔伦射空的那一针上。
是她故意失手,预判了他的反应,将他逼到了落针之处。
——她是拂衣楼一手培养出的杀手,她的习惯,他了如指掌,但他却忘了,自己也是拂衣楼一手培养而出,他与她一脉相承,那些被她刻入骨血的习惯,在他身上,亦如是。
他不过是占了经验与年龄的优势,在进攻对抗上优胜于她,但在躲闪逃避一事上,他们并无差别。
他猜想这针上一定被她下了最毒的毒药,可他也不是毫无准备,他在里面穿了质地硬厚的皮衣,那针头在他体内留下的毒素,极其微小,还不足以在短时间内就杀死他。
不过,纵是伤势轻微,但如果继续动手,经脉运转,毒素扩散起来也不容小觑。更何况在场还有这么多守卫,甚至弓箭手,他强留在此地,几乎是自寻死路。
看似想了很多,实则只是短短一瞬。
在楼主拔下后背那一针的同时,崔令宜又立刻从左手指间甩出几枚飞针,分别冲着他的眼睛、手腕、小腿而去。
楼主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躲过了这同时射向人体上中下三个部位的暗器,而后冷笑一声,不再恋战,猛一起跃,便要飞出贡院。
崔令宜看得很清楚,可却没有去追。她臂上的轻弩设计有限,六支箭矢已全部用完,没有任何余箭。她若贸然以身相追,说不定还会被贡院里的弓箭手误伤。
让他逃了,她虽恼恨,但也早有预料。趁着弓箭手的目标全都对着楼主,她便可以趁机撤退,不在贡院留下任何自己的把柄。
最重要的是,楼主虽逃了,但还有外面的卫云章在伺机而动。
果然,久未发声的大理寺卿一见楼主飞身而起,愣了一下,便大喊道:“拦住他!”
弓箭手们齐刷刷抬起了弓矢——
可是比他们的箭更快的,却是崔令宜的箭——更准确的说,是来自纪空明手中的,崔令宜的箭。
不知何时,他竟悄悄解开了将他五花大绑的绳子,又悄悄捡起了地上崔令宜射空的弩箭。
在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时候,他陡然抬手,将那一箭徒手掷向了半空中的楼主。
腿上一阵剧痛袭来,楼主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朝他露出微笑的纪空明。
“你……”他勃然大怒,可腿肚却一阵痉挛,令他如同一只折了翅的乌鸦,重重坠落在地。
崔令宜惊愕地看着纪空明,却见他回过头,朝她眨了下眼睛。
她来不及去想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边替楼主做事,一边又要帮她,她只知道,楼主此刻插翅难逃,她若不抓住这个机会,一定会遗恨终身。
——她不敌他,需要朝廷抓住他,帮她雪恨是一回事;他同时身负内外伤,实力大打折扣,又是另一回事。她的最终目的就是杀了他,怎么可能放着这样大好的机会不要,还让他有机会苟活到被朝廷审讯之时!
楼主坠落在墙根处,而在场的守卫们还沉浸在变故中没有反应过来,崔令宜直接跃身而起,踩着几个守卫的肩膀,落在了楼主跟前。
臂上的轻弩早已被她拆下,她拔出靴子里的匕首,重重刺向他的咽喉。
她的眼中倒映着照明的火把,宛如闪动着血红色的光。
而他亦是从袖中抽出一柄缠绕手臂放置的软剑——
崔令宜眼睛一眯,偏头避开了他挥来的剑光。
软剑此物,容易藏匿,不易发觉,一旦出手,往往就是猝然杀招。只不过用起来不如硬剑杀伤力大,又不如暗器更加隐蔽,所以拂衣楼中一般不习软剑。她倒是不知,楼主竟还有这一后招。
只可惜,类似的招式,她已经在卫云章那里领教过了。
楼主拔下腿上弩箭,此等小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唯一在意的,是身上残余的毒素,正随着他的运功,缓慢地开始在经脉中游走。
可他却不能不应战。
剑破如雪,匕行如风,他的剑法确实精妙,可她却紧紧地贴着他,让他在远攻上的优势根本无法发挥。
他的剑像蛇一般舞动,她的身形亦像蛇一般游走,而她手中泛着冷光的匕首,就是蛇嘶嘶吐着的信子。
剑势包裹着她的身体,她在锋利的流光中穿行飘移,宛如一把坚硬的利剑,劈开纠缠在四周的黏腻长缎。
她的匕首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切下一缕他散落的头发。
她听见他愈发沉重短促的呼吸,看见他愈发苍白的脸色,心中登时燃起燎原的烈火,鼓荡着她的胸腔,烧热了她的双眼。
她的衣袖被他的剑刃割破,细细的血线暴露在空气之中,而她却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撞倒在地上。
匕首自下而上斜掠,划破他的衣襟,划破他的脖颈,划破他的下巴,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永远的印记。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面巾之上。
他盯着她,喉咙里逸出愤怒的、模糊的声响,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软剑已被她的膝盖压住,即便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再难抽出。
崔令宜的手开始颤抖。
他只是伤重,还没死亡,只要她再补一刀,就可以让他永远告别这个他讨厌的世界。他应该很满意啊,凭什么不满意呢?他应该谢谢她给他个痛快啊!
她握紧了匕首,尖刃上滴着血,悬在他的脖颈上方。
他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却被纪空明的声音盖了过去。
纪空明跑过来,大喊一声:“先别杀他!”
崔令宜恍若未闻,低下头,问楼主:“你要说什么?”
楼主道:“我……去跟你娘……团聚……了……”话说得艰难,可他眼里却闪着恶毒的笑意。
嚓!
崔令宜直接将匕首插进了他的咽喉,笔直地贯穿了他的脖子。
“你配吗。”她冷冷地注视着他,“她一生积德行善,早已远赴极乐,来世依旧投个好人家,享尽荣华富贵;而你,连畜生道也进不去,只会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尽酷刑,永生永世,永不停息。”
他没有再回答她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又仿佛穿过了她,落在了遥不可及的远方,然后一点一点涣散,最终归于虚无。
看着一个人,慢慢地变成一具尸体,在心口熊熊燃烧的那团烈火,好像一下子就熄灭了。
崔令宜手指一松,匕首滑落在地,而她则跌坐在尸体旁边,重重地喘起了气。
明明她已经杀过了很多人,可这一次,又好像回到了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在狂烈的情绪结束之后,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就这么结束了吗?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身上湿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血,风一吹都在发冷。
纪空明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捡起了她的匕首。
她缓慢地转了下眼珠,看向他。
夜晚的春风从他们中间掠过,带起一阵鲜血的腥味。
一道冷光闪过,她忽然僵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纪空明。
纪空明平静地看着她。
她慢慢地低下头,看见他握着那把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左胸。
她甚至都没感觉到痛,巨大的困惑涌上心头,她动了动嘴唇,问道:“为什么?”
纪空明没有回答。
“四娘!!!”不远处传来崔伦撕心裂肺的巨吼,他手脚并用想爬向自己的女儿,可却四肢发软,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
这一声终于将她从恍惚中叫醒,她开始感觉到胸口的剧痛,眼中的迷茫开始转变成不可置信。
她一把攥住纪空明的手腕,声音嘶哑:“为什么!”
“女的?!”大理寺卿刚从震惊中回神,又陷入了更大的震惊,转头看向崔伦,“你喊她什么?!”
崔伦张着嘴,倒在地上,几乎无法发声。
纪空明松开手,掸了掸衣袖,站起来淡淡道:“此人是拂衣楼楼主,亦是许多案件要犯,你也是拂衣楼中人,本以为你是来金盆洗手、改邪归正的,结果你明明听见我让你不要杀他,却还是杀了他。我有理由怀疑,你与他是同犯,让他躲避律法的制裁。”
崔令宜愣在那儿,似乎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四娘——”
又一道凄声自半空传来,精神紧绷的弓箭手们下意识地抬起头,齐刷刷举起了手中弓箭。
“慢着!”大理寺卿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人影,这声音,这衣服……
“卫编修,怎么是你?!”他失声叫道。
卫云章充耳不闻,踉跄落了地,一把抱住崔令宜,慌乱道:“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娘你别怕,你别怕,撑住……”
“卫编修!”大理寺卿拨开守卫,急匆匆前来,看着卫云章抱着地上的黑衣人,又看了看不远处快要昏厥过去的崔伦,一个恐怖的猜想从心头升起。
他弯下腰,一把扯下了黑衣人的面巾。
这、这这这……
他被惊得倒退几步,表情如五雷轰顶。
这竟然真的是崔伦的女儿!卫云章的夫人!不久之前,她还楚楚可怜地跪在地上,求他让她见她爹一面!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混乱如麻,一时间呆立原地。
崔令宜喘着气,抓住卫云章的胳膊,艰难道:“纪……空明,是纪空明……”
卫云章的眼神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他虽不认识纪空明,但崔令宜的眼睛会告诉他答案。
他全然失去了理智,双目赤红,抱着崔令宜,一把抽出了自己腰间的软剑。
玉雪寒光卷挟着磅礴杀气袭来,纪空明猛地往后一跳,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闪着淡光的方形铜牌。
剑刃划过铜牌,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
“卫编修且慢!”纪空明叫道,“此事或有误会!我并不知她是你的夫人,还以为她是拂衣楼中人……”
手中软剑嗡鸣不休,卫云章望着那块铜牌,愣住了。
连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大理寺卿,也回过神来,看清那块铜牌后,更是全身都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你……你不是来窃题的?”今夜受到冲击太多,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处于崩溃边缘。
纪空明高举着手中刻了字的铜牌,撕下脸上胡须,又用袖子抹去眉眼上的粉饰,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卑职不良人纪空明,见过卢大人。”
“你……怎么可能……”崔令宜瞪大眼睛,猛地喷出一口血,随即昏倒在了卫云章怀里。
“四娘!四娘!”卫云章用力地晃着她,可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抱起崔令宜便要离开,可是刚走两步,便眼前一黑,带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像是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漫长的、混沌的梦境,卫云章缓慢着恢复着意识,本能地抽动了一下手指,浑身便像是有撕裂般的剧痛袭来,逼得他瞬间清醒,猛地睁开了双眼。
入目的首先是熟悉的帐顶,然后便是身边围坐的一圈人。
“醒了!醒了!”卫夫人惊叫一声,随即双手合十,忍不住落下泪来,“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四娘终于醒了!”
“四娘!”崔伦哆嗦着双手,摸了摸他的脸庞,“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终于醒了……”陆从兰低下头,抹了抹眼睛,“真是要吓死我们了……”
卫云章恍惚了好久,目光才终于落在坐在床尾处的……
自己?!
他猛地弹了起来,却又因难以承受的剧痛而倒回了床上,吓得卫夫人赶紧按住他,迭声儿叫道:“乖乖,这是要干什么呀!千万别乱动!好不容易才止住的血!”
卫云章痛得浑身颤抖,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可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坐在床尾的那个“卫云章”身上。
终于,“卫云章”抠着衣袖,开口了:“没事的,四娘,我们都安全了。”
卫云章蓦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岔了气,一岔气就开始咳嗽,一咳嗽便又惹得一阵兵荒马乱,卫夫人连忙去请大夫进来,清了场,重新给他包扎。
大夫一边换药,一边忍不住教训:“怎么刚醒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伤得这么重,必须得静养,最忌大喜大悲!”
卫夫人道:“高大夫,你就别说她了,劫后余生,这怎能不喜。”
卫云章看着胸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想,是啊,他怎能不喜。
他本是听从崔令宜安排待在贡院外面的,一旦楼主逃跑,他便立刻追击。可谁曾想,楼主的影子没有看到,却听到了崔伦撕心裂肺的悲号。
他心中骤然一紧,冷汗霎时浸透后背,想也不想便用轻功冲进了贡院。
此时此刻,他已经忘了当时看到崔令宜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的具体感觉,只记得唯一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绝不能死。
好啊!现在好啊!感谢上苍,他们又互换了!
她现在安全无虞,浑身上下一丝伤痕也无,而这全部的痛楚,都由他来承担。
他愿意!他怎么会不愿意!她和他都活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脸上喜与痛交织,只余下略显扭曲的微笑,看得卫夫人胆战心惊。
大夫终于换好了药,重新包扎好,又叮嘱了他几句,便退出了房间。
怀着身孕、要避血光的陆从兰和要避男女之嫌的崔伦重新走了进来,而崔令宜走在最后,还带了一名眼熟的布衫先生。
卫夫人忙道:“吴大夫,再替我们四娘把把脉吧,她刚才太过激动,别又出了什么事。”
卫云章伸着手,任由那吴大夫把脉,眼睛却望着崔令宜,冲她笑了笑。
不知为何,崔令宜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甚至微微皱着眉头,面色颇有些纠结。
于是卫云章的笑容也慢慢淡了下去,想起昏迷前的那些事,不由心中一沉。
“回夫人的话,三少夫人的脉象平稳,并无什么影响。”吴大夫道,“老朽之后会与高大夫,以及其他大夫一起商议,究竟如何给三少夫人配药才最合适,请夫人放心。”
卫夫人松了口气:“那便好。”看到一旁的陆从兰,又道,“那吴大夫也顺便再看看她如何吧。”
吴大夫又替陆从兰把了脉,点头道:“大少夫人的脉象一直很稳健,健康得很,无需多虑。”
陆从兰抿唇笑了笑。
卫夫人看着她:“还好还好,你这几日担忧四娘担忧地很,就怕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
听着这对话,卫云章终于感觉到了哪里不对。
他抬起头,看了看陆从兰,又看了看正在关门离开的吴大夫,终于想起此人为何眼熟,原来是偶尔会看到他来府中给陆从兰把脉。
他迷茫开口:“母亲,方才不是已经有大夫看过我了吗?为何现在又要让吴大夫再看一遍?”
难道崔令宜受的这伤,还能引起什么妇科问题?
陆从兰忍不住掩面,崔伦神色复杂,崔令宜则咬住了嘴唇。而卫夫人左顾右盼了一下,见没人肯说,只好清了清嗓子,握住了卫云章的手,忐忑道:“四娘啊,是这样的,有一个本来应该很好的消息,但放在现在这个时候,就算不上很好,甚至可以说有点不太适宜的消息,得告诉你。”
卫云章更加迷茫了:“母亲但说无妨。”
卫夫人放柔声音:“四娘,你怀孕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你怀孕了……你怀孕了……你……怀……孕……了……
卫云章呆呆地看着卫夫人, 大脑一片空白。
卫夫人见状,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是还好, 四娘你放心, 大夫们都说那一刀但凡再歪一点, 就要捅穿你的心脏了, 你能活下来, 简直是个奇迹!不仅活下来了, 甚至连孩子也保住了!只是动了胎气, 胎像不太稳,得好生补补。”
卫云章:“……”
他大概是没睡醒, 还是继续睡过去吧。
“母亲, 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来与四娘好好说说。”崔令宜连忙道。
卫夫人:“那也好, 她刚醒来,也许还一时没转过弯来。你好好陪陪她。”
崔令宜点头,将一群人送出门外, 关上门, 深吸一口气,才回到卫云章身边坐下。
卫云章看着她, 欲言又止。
“那个……”崔令宜咽了咽口水,表情有几分不自然,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我比你早醒一天, 你……呃,不, 我们……确实……有了个孩子……”
卫云章:“……”
崔令宜不敢看他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道:“大夫说……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
卫云章:“……”
“这……也怪我……最近一段时间,事情太多了,加上之前我们老是互换,我就把月事这回事给忘了……”她越说越觉得难以启齿,低头抠着手,耳根红得滴血。
当听到“自己”有了身孕的那一刻,简直像一道晴天霹雳,直接让她呆在了原地。
她压根没想过只是与卫云章有过那么一次,就……
可是,仔细回想一下,她确实已经有许久都没有来过月事了。之前在京畿与楼主动手时受了伤,卫云章还问过她要不要叫大夫,是她觉得麻烦,拒绝了。如果当时同意,也许那时就能发现……
她简直不敢去想,万一自己真的死了,那一尸两命该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也没好到哪去,孩子是保住了,但是……呃……怀孕的变成了卫云章……
这,这这……
卫云章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崔令宜不敢与自己对视的模样,心情格外复杂。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这具身体的腹部。
腹部还很平坦,什么变化也没有,可是一想到里面此刻竟然有一个小生命存在,而且还是他和她的骨血,他便感到一阵酥麻的战栗,从脚底升到天灵。
他不是没想过,如果未来有一天,她和他有了孩子,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场景。他会像所有初为人父的男人那样,情不自禁地将脸贴在妻子隆起的腹部上,与里面的孩子轻轻对话。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和她确实有了一个孩子,只是这场景可能会变成初为人父的崔令宜贴着初为人母的他的肚子……
这都什么啊!也太怪了吧!
他又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有些女人生不出孩子,男人就另外找了个女人生孩子,然后抱到前一个女人膝下养着。最后往往会发展成生母养母究竟谁才是真母亲的矛盾,经典语录包括“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怎么不是你母亲”等等……
那他和崔令宜这情况,怎么算啊?
这身体虽然是崔令宜的,但怀孕生子这个过程,却是他在经历啊!他才是那个真正把孩子“生下来”的人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又当爹又当娘?
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
崔令宜一听到他笑,顿时紧张起来:“你又笑什么?你当心点!”
“只是觉得真的很好笑罢了。”卫云章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一想到我马上要成为世上第一个生孩子的男人,我就想笑。”
“你是不是生气了?”崔令宜小心翼翼地问他。
“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如今完好无损地活着,我们又有了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卫云章伸出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声音笑得发抖,“只是我也确实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怀孕。”
崔令宜挠了挠头:“你……你要是不想怀,那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换回来……”
“不行。”卫云章一口否决,“你伤得太重,得养好久,那时月份大了,而我们互换又须得再冒一次险,万一这中间孩子出了岔子,又影响了大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崔令宜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你愿意……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什么叫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卫云章皱起眉头,“你要抛夫弃子?”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崔令宜瞪了他一眼,又有些心虚,弱弱地补充了一句,“生孩子这种事……男人一般都避之不及吧……”
别说是正常人都没想过的让男人来生孩子了,就说最普遍的,产妇生子,男人连产房都不让进,说是什么会有晦气,云云。
卫云章叹了口气:“想想我都替你来过月事了,替你生个孩子,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崔令宜眨了眨眼睛:“你真的愿意吗?月事一个月也就难受那么几天,过了就好了,可怀孕不一样啊……”
“行了,你要是不想我反悔,那就别说了。”卫云章打断她。
崔令宜垂下头,双手放在膝上,紧紧地绷住唇角。
卫云章瞅着她:“你心里根本就是在偷着乐吧?你这和白捡一个孩子有什么区别?”
崔令宜终于绷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三郎,你真好。”她牵起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轻轻蹭了蹭,“我和那些不着家的男人不一样,我一定会好好伺候你的。”
“得了吧。”卫云章嘘她,“我们家还差你这么个人手?你有时间伺候我,不如好好去翰林院替我上值。”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崔令宜也收敛了笑容。
“你比我早醒了一天是吗?”
“是。”
“我们晕倒之后发生了何事,你可知道?那纪空明为何要杀你,又怎么突然成了不良人?”卫云章急切问道。
崔令宜拧眉:“我当时能杀死楼主,也有纪空明相助。只是我当时便没想明白纪空明为何要帮我,更想不明白他为何又突然要杀我。我醒来后想问问父亲此事,可父亲当时不在场,并不清楚当时情况,他答应我去替我问问卢大人,可卢大人也许是太忙了,父亲至今都还未见着他的面。我问父亲能不能核实纪空明的身份,父亲却说,不良人不属于朝廷任何部门管辖,直接听从皇帝吩咐,纪空明的身份,不是他能核实的。但他也说,既然对方敢在卢大人面前自认不良人,那身份应当做不了假。”
卫云章:“难道陛下早就在拂衣楼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不可能。至少不可能是纪空明。”崔令宜果断回答,“他也是打小在拂衣楼里长大的孤儿,所作所为每一年都有案卷记载,与他一起长大的同门也还没死完呢,他长什么样、是什么性格大家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被人中途替换——最主要的是,纪空明手上沾染过的污糟事数不胜数,难道皇帝会允许自己的人去做那样的事?”
卫云章沉吟:“如果既不是从一开始就安插,也不是中途换了人,那只剩一种可能。”
“……他背叛了拂衣楼,被朝廷招安了。”崔令宜轻声说道,“不良人,确实是最合适他的职务。他分明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可在卢大人面前却假装不认识我,仿佛真的只是个出来办公差的不良人似的,可见他想就此切断自己的过去,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不良人——这也不难理解,反正做的事没有本质区别,吃公家的粮,总比自己拼死拼活来得强。”
“如果他与你没有私怨,杀你的唯一理由,就是要通过你的死,得到什么。”卫云章神情逐渐凝重,“如果他真的是初入不良人,那就必须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而你,就是这个证明。”
他的手缓缓握紧,接下去的话,他不愿再说。
向谁证明?答案无需多言。
可是,他无法理解,皇帝为什么要对崔令宜下手?哪怕皇帝查到了她的身份,知道她曾是拂衣楼的人,可他连纪空明都能接纳,为什么不能接纳崔令宜?
崔令宜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此事我也想了很久,想来想去,我认为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我,而是要做出杀我的这个动作——你也听到了,大夫说刀口再偏一点,就要洞穿心脏了。但,以我当时的状态,加上纪空明的身手,他真要杀我,易如反掌,断不至于给我留下生机。”
卫云章沉默。
“昨夜之事,闹得动静太大,如今满朝文武谁不知你我会武,还与拂衣楼和康王案有所勾连。按照道理,三司早该来拿人审问,可至今却无一人上门。他们奉旨查案,堂堂正正,不上门总不至于是忌惮你父亲的权势。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得了令信,确认无需上门。”崔令宜道,“你觉得,我的推测有没有道理?”
良久,卫云章才道:“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什么?”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们一家在春猎时被家主暗害,明知查案流程有纰漏,却不得不隐忍不发。”卫云章慢慢地说,“到最后,父亲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我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那些曾阻挠过我们的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逐渐不见了。听起来很痛快,但其实,他们的罪名中,没有一项是与那年春猎有关的。那年春猎,究竟是从哪里飞来的一支箭扎伤了大哥,至今仍是一桩‘悬案’——无人再记得的‘悬案’。”
第124章 第 124 章
御书房内。
“拂衣楼中, 在京城留下的所有人员,卑职已全部清点完毕,请陛下过目。”纪空明半跪在地上,呈上一份名册, “京城中不愿归顺的共有三个, 两个已被卑职清理, 还有一个外逃, 疑似去邕州投奔朱雀门门主了, 想必不日此消息便会传遍拂衣楼的各大据点。卑职准备率人前往邕州捉拿, 恳请陛下允准。”
大太监接过名册递给皇帝, 皇帝随手翻了两页,合上, 看着下面的纪空明, 淡淡道:“处理不干净,就不必回来了。”
纪空明俯首:“陛下厚恩, 卑职万不敢负。”
皇帝摆了摆手:“去吧。”
纪空明:“谢陛下!”
他又行了一礼,低着头躬身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快步走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 天朗气清, 雕栏玉砌,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恢弘。
纪空明站在风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也只是他第三次进皇宫,却又要这么快地告别。
但是, 他知道这一切是他必须经历的过程,只能成功, 不能失败。他是自愿来到这里的,为了留在这里, 他不惜当个小人——当然,他认为自己这叫做审时度势、知时识务。
他的叛心,早已有之。从听说楼主打算让卯十六接任下一任门主时就有了。
尽管拂衣楼里有四个门主,楼主没说是哪个门主,卯十六也未必能活到任务完成的时候,但他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威胁。
优胜劣汰,是拂衣楼里默认的规矩,他也是把上一任门主淘汰了,自己才坐上的这个位置。可是他没想到,楼主对卯十六的偏爱会如此明显,而这偏爱的结果又来得如此之快,令他心生不满。
但他没有选择最愚蠢的方法——打压后辈,而是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后辈是永远打压不完的,今天是卯十六,来日说不定就是巳十八,他迟早要被赶下门主之位,而他不愿意就此消亡,或是逐渐在沉寂中老去。
他并不喜欢拂衣楼,只不过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所以别无选择而已。而他现在也不得不开始幻想那个或许被无数人幻想过的问题:我能离开拂衣楼吗?如果能离开,我又能去做什么呢?
这些问题他默默地想了很久,直到他发现了卯十六背叛拂衣楼的真正原因。
那天她急匆匆地来找他拿药,状态很古怪,等她走后,他立刻派人跟过去,看看她到底要去干什么。而他一盘算那些被她带走的药,竟发现似乎可以制成去除拂衣楼纹印的药水。
这可真是奇怪,她身上有所谓的胎记,是为了假扮崔令宜,但她既然都跟卫云章在一起了,卫云章肯定早就知道她是个冒牌货,那还管那个胎记干什么?更何况,那个胎记又没什么危害,想什么时候去除都可以,何必搞得那么着急?
随后,派去跟踪的属下来报,说是卯十六在四夷馆陷入了昏迷,被卫云章带回家了。他听完正疑惑,属下又说,卫云章和卯十六离开后,还从四夷馆里出来了个女人,前来醉香楼找他。
女人姓尹,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告诉了纪空明。
纪空明听完,思索半晌,让她把衣领拉下来,给他看看胎记。
尹娘子道:“师姐方才给我上了药水,胎记的颜色现在应该很淡了。”
纪空明挑眉:“那你师姐的胎记呢?上药又没什么危险,我怎么听说,她好像还晕过去了呢?”
尹娘子支支吾吾,没有正面回答。
纪空明便笑了。他想他已经明白了,于是不再逼尹娘子,只道:“既然卯十六让你来找我,那便是信任我,我总不好叫她失望。你放心吧,你在京城里把自己藏藏好,等楼主回来,我自会有交代。”
打发走了尹娘子,他站在窗边,只想大笑出声。
原来,原来!他此前一直想不通,卯十六虽然优秀,但也没到天才的地步,何至于得楼主青眼如此!原来是另有渊源!她和他们都不一样,她是真正有自己家的人!她是故意被楼主带回拂衣楼,成为无根之人的!长大后,还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被楼主安排进了自己家,成为挥向自己的一把刀!
他虽不知楼主与崔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做出如此行为,但他此时已经可以肯定,卯十六已彻底背叛拂衣楼,回归崔令宜身份,而崔家和卫家得知此事后,也必定会与拂衣楼为敌。
决定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完成的。
纪空明决意离开拂衣楼。
理由很简单,他看不到留在拂衣楼里的任何好处。
从外部条件来说,崔令宜对拂衣楼了如指掌,并且一定会与拂衣楼不死不休,是个大/麻烦,再加上一个卫家,就更不是拂衣楼能轻易对付的了。再从内部情况看,楼主为一己之私,破坏了拂衣楼不涉朝堂的规矩,如此意气用事,陷拂衣楼于危局,还有何追随的必要?
他必须得尽快为自己找个出路。
他知道楼主与康王勾结,此时最好的方法是联系康王的死对头太子,借太子之手将拂衣楼铲除,而自己也能成功完成从黑到白的转变。只可惜当时太子不在京城,他来不及再去外地,于是便盯上了无辜的京兆尹。
月黑风高夜,他挟持了回家路上的京兆尹,告知了自己的身份,并说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求见皇帝一面,但苦于没有门路,只能出此下策。还请大人帮帮忙,给陛下一个铲除江湖恶疮的大好机会,还陛下一个清静江山。
这是他精挑细选的对象。京兆尹,官职不小,能够单独面见皇帝,又博闻广识,知道拂衣楼的大名。他清楚地明白这个消息对皇帝的重要性,所以绝不会擅作主张,一定会如实上报给皇帝。
果然,没过两天,京兆尹便通知他,皇帝要见他。
这是纪空明第一次进皇宫。饶是再见多识广,一想到马上要见到皇帝,心里也会紧张。
但他很聪明,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足够低,悔悟的表现做得十足生动,该带的诚意也全都带上了,哪怕他也猜到皇帝看出来他是演的,他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义才背叛的拂衣楼,投效的朝廷,但他是皇帝需要的人,皇帝不可能在这上面挑剔他。
果然,皇帝看上去对他的识时务还比较满意。尤其是当他把拂衣楼这些年干过的所有腌臜事都说了一遍之后,皇帝更满意了。
——拂衣楼本只受理江湖事务,而江湖自有一套江湖的规矩,有时甚至可以越过朝廷的律法。这对朝廷来说是个极大的隐患,但朝廷若是强行介入,极可能弄巧成拙。这么多年来,朝廷不管,不代表不想管,如今有他这么个人送上门来,如同瞌睡送枕头,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说,他既然能在拂衣楼里做到门主之位,必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只是朝廷各部的人员都是由考试选拔上来,而他一无功名二无出身,只能安排他进单独设立的不良人组织,为自己分忧。
纪空明当然不挑。在他看来,不良人和拂衣楼干的活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比六部小吏适合他多了,甚至因为直接对皇帝负责,将来的权势说不定还能跃居六部之上。哪怕只是从不良人的底层开始干起,他也相信以自己的能力,迟早会有爬上去的一天。
他给了皇帝诚意,皇帝于是给了他机会。
这第一次的机会,就在贡院生变的当夜。拂衣楼楼主突然身亡,没留下任何交代,拂衣楼即将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他很好地抓住了第一次机会,现在要去迎接他的第二次机会。
拂衣楼还余下了另外三位门主,和门下众多的人员。他们分布在全国不同的地方,而纪空明,现在要去一一处理他们。能留则留,不能留,则除。
投效朝廷,是一个大胆的决定。纪空明让属下跟随自己一起入不良人时,属下也曾担忧问道:“万一朝廷只是想利用我们,事后就卸磨杀驴呢?”
纪空明冷笑一声:“拂衣楼不能代表江湖,然而拂衣楼倒了,却出现了一大批无属人士,江湖又将掀起新的动荡。这动荡随时可能从江湖扩散到民间,破坏民间风气,影响朝廷统治。事后卸磨杀驴?那得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二十年后若还是一条那么容易被杀的驴,那便是自己不争气,怪不得谁。”
春风吹在纪空明的脸上,琉璃瓦折射的阳光晃了他的眼睛,他却抬起头,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层层叠叠的宫墙飞檐,翘起了唇角。
前路不明,那又如何?不搏一搏,怎么知道就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来?
更何况,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再也不当阴沟里的老鼠,这样的日子,他多享受一天,都是赚到了。
他负起手,挺直脊背,大步往宫门口走去-
“父皇。”太子从屏风后走去,朝皇帝行了一礼。
“怎么样,看见这个纪空明了吧?”皇帝一边喝茶一边道,“觉得他如何?”
太子道:“纪空明此人,武功上乘,为人机敏,只可惜私德有亏。那崔令宜与他也算是同门,听他所言,二人并无私怨,而崔令宜对他更是不曾设防,他或许是怕崔令宜揭穿他的身份,让他无法在不良人中立足,竟直接对她痛下杀手,此乃小人所为,难堪大用。”顿了一下,又道,“幸亏崔令宜命大,否则还不知爱妻深重的卫编修会干出什么事来。纪空明自称不良人,儿臣只怕卫编修一时昏了头,误以为是父皇指使,对父皇心生罅隙。”
皇帝淡然道:“没什么误以为的,让他杀崔令宜,本就是朕的意思。”
太子愕然。
“不杀死她,也是朕的意思。”皇帝撇了撇茶上浮沫,继续道,“正如你所说,朕也不想和卫云章结怨。”
“为、为何?”太子语无伦次,“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那纪空明不是说了,崔令宜是从小被拂衣楼楼主劫走,在拂衣楼里长大的,她替拂衣楼做事,纵然有罪,也罪不至此吧!反倒是明明出身名门,却过着朝不保夕、刀尖舔血的生活,甚是可怜!”
皇帝抬起眼,瞧着太子,轻笑一声:“你替她说话,究竟是真心可怜她本人,还是因为卫云章喜欢她,你怕伤了卫云章的心?”
太子怔住。
皇帝放下茶杯,语气平缓:“朕早就想说了,你以为你和卫云章的那点事情,朕不知道?甚至你以为卫云章习武一事,朕也不知道?朕不过是不想管罢了。”
太子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跪什么?难道朕还要治你个结党营私之罪?”皇帝哼笑一声,“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子是与朝臣没有半点人情私交、没有半点利益往来的?真有这样的皇子,那最多只能当个胸无大志的逍遥王爷,当不了继承大统之人——穿上龙袍,坐上龙椅,放眼望去竟无一个臣子是自己的人,这样的皇帝,能守稳这个江山吗?”
太子嘴唇紧抿,手指微颤,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想说,你虽为太子,却从无身为太子的实感,甚至屡屡怀疑朕会另立康王?”皇帝盯着他。
太子顿时叩首:“儿臣不敢。”
“这些虚言不要再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咱们就父子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帝道,“朕还是皇子之时,便娶了你母亲,朕曾许诺她,将来登基,必封她为后,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只可惜她红颜薄命,没活到那个时候。但朕也没有食言,朕立了你为太子,追封了她,至今也没有再立后。”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朕也不是什么圣人,朕从来没有空置后宫的想法。朕后宫里的那些妃子,有些是令朕愉悦舒心之人,有些是维系前朝关系所用之人。贵妃便是后者,她的兄长为国捐躯,本家中再无男丁,朕收她入宫,也是免得臣僚寒心。她后来给朕生了康王,这孩子颇有些他舅舅的风范,从小便爱舞刀弄棒,朕见了,不免感慨万分。”
太子轻声道:“军武之道,皇弟确实比儿臣优秀。”
“朕的儿子,合该优秀,你亦如此。从小,太傅就说你读书读得好,策论写得也好,政事分析得头头是道,为人更是温润谦和,有君子风范,将来必是一代明君。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皇帝说,“带你去春猎,你连只兔子都不敢杀,那将来有人犯了错,你是不是连个人也不敢杀?”
“父皇教训得是。”
“朕固然失望,但朕想着你或许是从小没有母亲,无人教导,不像康王那般,出身于军武世家,受他母妃熏陶,行事也利落果决。你虽有缺点,但年纪还小,缺乏历练,以后自然会慢慢锻炼起来,朕从来就没打算换过太子。”
太子沉默了一下,问:“父皇说让儿臣不要再说虚言,那儿臣若说实话,父皇会生气吗?”
“你且说来,朕不生气。”
太子低着头道:“可父皇对皇弟颇为看重,朝中人尽皆知。或许父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喜爱自己的孩子,可在那些有心之人的眼中,这或许就成了父皇的某种隐喻。”
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如此大逆不道,本以为一辈子不会有机会说了,没想到今日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说出来后,像一块沉积多年的石头终于粉碎瓦解,他心中顿时松快了许多,连皇帝的回答,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你说得对。”皇帝的目光望向远方,似是回忆,“他毕竟是朕的儿子,从小会讨人欢心,朕对他有一些偏爱,自然不想亏待他。但你若说朕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吗,那倒也不是。只是他若不付诸实践,朕难道还能给他先安上一个罪名吗?”
有野心,并不是一个皇子的错。
太子不强势,而康王又恰好有那么点本事,他生了不该有的欲望,无可厚非。
“而且朕发现,自从康王开始有了苗头之后,你也有了危机感,你也开始为了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而竭尽所能。”皇帝叹道,“说朕放任不管也好,说朕是故意磨炼你也罢,说朕是纵容康王也行,总而言之,由于朕各方面的私心,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是朕大意了,朕本以为,兄弟相争,无非就是那些官场上的套路,朕没有想到,康王竟然胆大至此,会拉那么多无辜百姓下水。”
得到实证后,他对康王失望透顶。但残存的父爱让他想给康王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康王意识到不妙,主动找他认错,那他可以酌情减少对他的惩罚——至少不必在早朝上那般难看,让事情落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朕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狠劲。”皇帝面露欣慰,“哪怕斩的并不是陇定县县令本人,而是一个死囚,你有这样的急智和稳住大局的本领,已经很不错了。”
太子抿了抿嘴唇:“这些主意也不全是儿臣一人想出,亦有他人的功劳。”
“会给自己挑人,也是一种本事。而让这些优秀的人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更是本事中的本事。”皇帝道,“就比如卫云章,让他当康王的人,他恐怕也不愿意。他选择你,说明你值得。”
“既然如此,父皇又为何还要让纪空明对崔令宜下手呢?”太子问道,“他对儿臣帮助颇多,如今他的夫人惨遭父皇麾下不良人毒手,叫儿臣如何面对他?”
“发号施令的又不是你,你有何不敢面对他的。”皇帝说道,“更何况,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太子不解。
“你对卫云章的感情,已不仅仅是臣僚那么简单。他在你最为茫然时选择了你,于是你感怀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引他为朋友,为知交。可你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人,与臣子走得过近,甚至让臣子感觉到了你对他的依赖,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皇帝神色肃然,“卫云章是个聪明人,他还那么年轻,将来说不定比他父亲还大有作为,但是你凭什么觉得,你就一定能拿捏住他这样的人?”
太子惊愕:“父皇是觉得,他会背叛儿臣吗?”
“未来的事,谁又敢下定论?防人之心不可无。”皇帝道,“朕知道你不想做所谓的脏事,所以朕替你做了。大家都说卫云章与夫人感情深厚,但具体深厚成什么样,谁说得出来?这成婚才半年多,连一年都不到,又能深厚到哪里去?如今,朕替你试出了答案。他明知自己的夫人来历不清白,却还愿意与她在一起,明知夫人要去行危险之事,却还要陪着她一起,可见夫人在他心中分量之重。尤其是看到夫人身受重伤不省人事时,更是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这种种反应,无不证明,他对崔令宜用情之深——知道了一个人在意什么,那对待这个人的时候,你心中便该有数了。”
说到这里,皇帝不由笑了一下:“当初他们成婚,还是朕默许的,本来是想着卫崔联姻,可以推些寒门学子入朝为官,洗一洗朝中牌局,没想到还牵出这后续许多事来。如今看来,这婚事成得果然不错,卫家找到了合适的儿媳,崔家找到了亲生的女儿,而你,也找到了卫云章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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