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简老师下班走了,关佳颜独自坐在钢琴边漫无目的地随便弹着,乐声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绕了一圈后再撞回她耳中,听起来只觉得更加孤独。
周主任说相信她可以变得更好,简老师也天天都在鼓励她。但是她觉得她们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可能是揣着糊涂装明白,她们可能根本就没看透她。
她看起来有势不可挡的决心,但其实时时刻刻都在退缩中犹豫、徘徊。
太难了,她觉得自己不行。
她也关注了谌过被人泼脏水的那些恶意评论,但她更在意的是,谌过的确是个特别优秀的人,哪怕在她没有失明的情况下,谌过也是她需要仰头企望的那种人。
谌过在一次又一次地克服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极限,在能者环伺的领域里冲出自己的路,她的天赋、悟性、韧性和努力,都是一流的。如果她不是个瞎子,或许跟谌过根本都不会有交集。
谌过从前也说过,如今也正在调整自己的职业走向,她不会局限于人像拍摄,她总是要走向更广阔的外面。
她原本值得更好的人。
关佳颜趴在钢琴上,听见窗外有遥远的风声呼啸不止,好像孤魂野鬼在唱起丧歌。这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她又累又怕。
不知道过去多久,恍然间有人往她背上搭了件大衣,她猛地弹坐起来,大衣滑掉到地上,她听见关衡在沙发那边低声地打着电话。
“颜颜,你怎么在这儿趴着睡啊,容易感冒的。”关衡挂掉电话过来捡起大衣,“都十点多了,回屋去睡。”
关佳颜愣愣地坐在琴凳上,满脸疲态:“哥,我好累,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谌过,我还是不想放弃她。”
关衡看着憔悴消瘦的佳颜,思忖片刻后拉起了她的手:“你跟我来。”
关佳颜跟着关衡上楼,随着步伐的靠近,她猛地停住脚,抗拒地往后撤着身子不肯上前。关衡带她去的是父母的房间,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再也没进过那个卧室。
“过来,哥哥给你看样东西,看过之后,也许你还能坚持下去。”关衡不由分说地把佳颜带进了那个尘封许久的屋子。
关佳颜跟着关衡一直走到房间一角,那里从前竖着一个巨大的穿衣镜。关衡松开她的手,接着轻轻地推了她一把:“你自己摸摸看。”
她摸到了一座人台,继而发现人台上套着一件斜肩礼服,光滑的绸缎长裙,有些不对称的细密压褶,几乎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品。
还不等她发问,关衡又道:“你再往左边动动,继续摸。”
关佳颜听言往左边摸,又摸到一座稍微矮了一点的人台,同样穿着一件款式类似的绸缎长裙,但也触到了一点不属于绸缎的材质,摸起来像是纱,她顺着那轻纱继续摸,又摸到一片绣工精致的蕾丝。
关佳颜愣在那里,捏着蕾丝的手都在难以置信地发抖着,她摸出来了,那是新娘的头纱,双层的,一层是蕾丝巾,一层是纱。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人台的高度不一样,围度尺寸也不一样。
关衡在边上慢悠悠地说:“人台是按照你们的尺寸数据定制的,去年你们刚刚在一起,她就找我来设计你们的礼服,说是要送给你的礼物。”
关佳颜探着手摸到谌过的人台,轻柔地抚摸着那件礼服,眼角噙着泪花,眉眼笑出一泓弯弯的月牙来:“她喜欢这种简洁大方的绸缎裙,穿上一定像个美人鱼一样。”
“礼服是什么颜色的?”
关衡道:“你的是白色,她的是黑色。这样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的话,就像两颗光彩夺目的珍珠一样。”
关佳颜又摸到自己的人台,去摸上面蒙着的头纱:“为什么她的礼服是黑色的?”
关衡伤感地笑了笑:“因为你唯一见过她的那一次,她穿的是黑色的长筒羽绒服。”
“她说,以后会把你们的礼服照挂在家里,摆在床头。”
“如果有一天你复明了,只要看见这身黑色的礼服裙,就能第一眼认出她。”
关佳颜抽抽鼻子,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转身往房间外面走:“我可以的,我能坚持下去的,哥,你的礼服不会白做。”
*
待在醉枝庄的日子很无聊,但谌过也因这段难得的宁静,对自己的人生和职业规划有了新的想法。
如今她虽然不再给醉枝庄做账了,但方眉开始给她看醉枝庄的经营情况,报告都是方眉亲自写的;另外,松柏户外接过来之后,谌江戎也是同样的操作。同时,他们做的一些投资项目,也全都给她看了个透。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了,整个庄子都银装素裹,因为上山不便,客流量小了许多,方眉和谌江戎已经又去过北京一趟,回来后就给员工轮班放半天假。他们则陪着谌过看经营报告。
谌过看报告看得头都大了,但也确实都看进去了,也知晓父母的用意,可她还没做好准备。
“眉姐,老谌!你俩能不能别压榨我了?我现在是一个病人,自己的公司都云管理了,你们还给我撂这么多材料。”
方眉笑得很和蔼,但语气不容拒绝:“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你不看看我们多大岁数了,不该提早准备?”
这话谌过不爱听,抄起拐杖很嚣张地指了指谌江戎:“爸你都不管管我妈?她说这话多不吉利啊。”
谌江戎摊摊手:“咱家什么时候归我管了?不一直都是你妈管咱俩吗?这以后就要变成你管我们俩了。你妈说的没毛病,你是该早准备。”
“你们多大岁数了?”谌过气呼呼地拿网上的烂梗顶嘴,“六十来岁还是中年人呢,正是当打之年,该闯就要闯!”
方眉顺手一抓,团起抹布冲谌过扔过来:“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叛逆起来了?”
谌过接住方眉扔过来的抹布,这回正经起来了:“我知道你们的用心,让我再考虑考虑。”
谌江戎笑呵呵地把她的头发揉得一团乱:“闺女,你也不用想太多。爸妈知道你的事业重心在摄影上,所以,不管醉枝庄、松柏户外,还是你的工作室,你得试着成为一个掌控全局的领导者,经营可以雇佣职业经理人,但自己不能真当甩手掌柜,你懂吧?”
“这我当然懂,过了年我都三十了,三十而立啊,不懂就完蛋啦。”谌过伸手大大咧咧地拍拍老爹,“不用你们哄我,我就是偶尔也想耍耍赖嘛,大是大非还是清楚的。”
方眉一边欣慰地笑,一边又有点惆怅:“枝枝,我跟你爸会全力托着你,往后的这几年里,给你留下一个可靠的经理人团队。至于你日后能干成什么样,其实我们也不太在意,做生意嘛,起起落落很正常。”
谌江戎气定神闲地靠在沙发上,顺手把掉在果盘外面的一枚开心果丢回去:“爸妈对你没要求,你能干就干,真不想干就全卖了。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过好日子,你觉得怎么过算好日子,你就怎么过!”
中午三口人涮火锅,谌过不小心夹到一枚草果,笑着笑着就突然张嘴咬了一口,老方和老谌都惊讶地看着她。
真没想到,煮锅底这么香的东西,吃起来怎么这么难吃,她把那咬烂了的草果丢进垃圾桶,若无其事地像说一个别人的糗事一样,甚至还能笑出来。
“我有一回跟关衡、佳颜一起吃火锅,佳颜捞到一个草果非得让我吃,她以为是丸子呢,哈哈哈。”
老方和老谌也跟着捧场似地笑了两声,但脸色明明没那么高兴,他们望着她的时候,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谌过装作不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就是不往那方面提,吃饱后就拄着拐进卧室里午休。
这段时间她总是这样,面上云淡风轻,但一看就是在强颜欢笑。方眉和谌江戎在外面一边收拾餐桌,一边低声交谈,“江戎你别上火,一会儿我去看看她。”
大约一点半的时候,方眉做贼一样,脚步轻轻地过去,打开了谌过的房门。她隔着门缝看见谌过安安静静地躺着,看起来睡得很安稳,正要关门的时候,床上忽然一动。
仰躺着的谌过睁开眼睛,像是刚好醒来,又像梦境未醒,又像是恍惚茫然,她微微偏头看向门口,不知道是在看方眉,还是在放空。
“妈妈,我的小鸭子呢。”
谌过轻轻地问,像脱口而出,又像喃喃自语。
鸭子?什么鸭子?
方眉一时间没听懂,直接走进屋里坐到床边,弯腰给谌过整理下头发,又温柔地放低声音问:“枝枝,什么小鸭子?”
谌过没说话,又缓缓地闭上眼睛睡过去了。她像是只醒了一个瞬间,也没期待着谁能给她一个小鸭子在哪里的答案。
电光石火之间,方眉猛地想起关佳颜的背包上挂着一个圆嘟嘟的鸭子挂件,还有那孩子的手机上也吊着一个很可爱的鸭子挂件,以及家属院那边的房间里,有好几个鸭子绒偶。
方眉坐在床边心如刀绞,攥着谌过的被角绷得手背上青筋乍现,可她终究也没叫醒谌过,只爱怜地捋了捋她睡得凌乱的头发,又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十几分钟后,方眉听着谌过屋里传来一阵电话响,那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好几遍,她忧心地过去打开门一看,谌过正睡眼惺忪地坐那儿盯着手机屏幕看。
“怎么了,枝枝?”
铃声熄了,很快又重新响起来,谌过木木地说:“是关衡的电话。”
方眉过去接通电话,点开外放。
听筒另一边传来呼呼风声,关衡似乎是在外面,说话几乎是在请求了:“谌过,你能不能来看看颜颜?”
外面还在下着雪,好像越来越大,可以说是风雪交加,关衡让她一个断了腿还没恢复好的人,去看看关佳颜。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谌过和方眉都沉默了,关衡又恳请道:“对不起,谌过,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可是我只能腆着脸来求你。”
“不是让你来我家,你回家属院,在离小区最近的那个大十字路口,丁香路跟厂二路的交叉口,你只需要到那里就好了,可以吗?”
谌过和方眉对视一眼,面上满是不解之色,但还是出声问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关衡似乎是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里掺着不易察觉的干哑和颤抖,应该是被风吹了许久:“我们还没到那里。”
谌过挂了电话,方眉已经开始叫谌江戎:“老谌!穿上衣服,咱们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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