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21
接下来几日,越明珠状况逐渐好转,越府总算恢复了风平浪静。
云青暗地里问过大夫越明珠的情况。大夫也觉得匪夷所思,又望闻问切了数回之后才告诉她,大抵是越明珠脑中淤血所致,等淤血消了就好了。
什么时候会消?头疾这种病症复杂,大夫也拿不出一个准数,只说越明珠身子弱,比常人恢复得慢些。
最少最少,也要三个月之后再说。
三个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云青十分担心她家小姐阴差阳错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几日养伤的时候,越明珠闲着无事,除了问问她爹的情况,以及她脸上的伤何时才能好全,剩余的都在问裴晏迟。
裴晏迟还有没有托人给她带什么话?她可以主动带话去问裴晏迟吗?她到底是不是同裴晏迟有了矛盾?
越明珠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嘴里还在咒骂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去理解裴晏迟话中的含义就被对方一把从裴惊策怀里拉出来。
裴晏迟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还踉跄了几步。
越明珠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识的想嗔怪对方,但看见裴晏迟阴沉着一张脸还是闭嘴了。
每次和他起冲突准没好事。越明珠想。既然吵不过那就沉默,对方比她有权有势还蛮不讲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果然裴晏迟没理她,只给了她一个凛冽的眼神,转而面向裴惊策,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看到国师大人真是让人吃惊,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昨日冒犯了国师大人,孤才将她撵出来。难道国师大人是觉得不解气,想要亲自来惩处她吗?”
听到如此几句国师大人,就算对人情世故迟钝如裴惊策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和越明珠姑娘解开误会的。”裴惊策盯着越明珠,然而对方看到他投来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讲眼睛瞟向了别处。
“即是误会那便更好了。”裴晏迟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看裴惊策,似是两个人都不想理的样子。
“既然国师大人对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撵出去了。”
越明珠听到这话才有些反应,她略有些吃惊的看着裴晏迟,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视线同意识一般支离。
越明珠目光放空迷茫地游移着,最后,又下意识地停在了裴晏迟的脸上。
哪怕几度昏过去,但每一次醒来的第一件事,都是半寸不离地黏着他。
像只刚蜕羽的小雀鸟,瑟瑟颤抖着依赖自己的饲养者,担惊受怕他会离开,会不要自己了。
裴晏迟眸色一暗,又想到那番点到为止的对话。
越明珠的确不是最像的那个。
但一定是最爱他的。
纯粹得有点可怜的一厢情愿,跟那些别有用心完全不同,减少了许多他不想要的麻烦。
至少到现在而言,很合他心意,没有换的必要。
又到了清晨。曦光从床幔的缝隙里钻进被褥。
越明珠浑身乏力,近似散了架。
惫懒地支起身,揉揉惺忪睡眼,身边已经没了裴晏迟的踪迹。
次次都是如此。虽是道侣,他们却从未真正同床过哪怕一次。
跟她这种灵力低下又经不起折腾的妖不一样,仙君不需要入睡,每次结束后都只是略一休憩,便去忙别的事了。
裴是九重天最举足轻重的姓氏。越明珠听见有人称呼过他殿下,大抵也能猜到裴晏迟隐在修为之后的身份。
这一辈,原本该承担这些琐事义务的是裴晏迟的长兄。可惜那位光风霁月、天赋横溢的公子英年早逝,只能让裴晏迟接手大半。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却不得不抽出空履行职责。
每次在她懒洋洋嗜睡之时,裴晏迟早已在正殿处理事务。此时可能已经处理干净了。
越明珠翻过身下床。谁知腿酸软无力,摔了一跤。
地上虽铺了软绒地毯,但这一摔,力道还是很不得了。她那原本就磕得青紫的膝盖,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得不滚回柔软衾被里躺着了。
越明珠心里满是悔恨。
她晕过去后,就不该再醒过来。
昨晚情况特殊,她真是太担心裴晏迟脸上会留疤,根本睡不着
就是昏了,迷迷糊糊想到裴晏迟以后会毁容,也会蓦地惊醒过来,紧紧盯着那道不深不重的伤痕。 结果,不知道是她的眼神出现了偏差,还是气氛不对……
越明珠在州牧府这几日也发现了自己和裴晏迟似是不大能合得来。
他身份高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礼仪,说话也直来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气。
她好不容易从树林子里出来,若是还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越明珠想要开口说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还没等她先把话说出去裴惊策便又开口了。
“在下看越明珠姑娘有缘,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为徒。”裴惊策看着越明珠眼神坚毅。
越明珠没想到裴惊策会对此事如此执着,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为何是他们两个在各执一词?越明珠觉得很是别扭。
裴晏迟听见这话也是一惊,他轻笑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呵,想不到她居然还有如此好的福气。”裴晏迟看向越明珠,拉着她的手不禁用力几分,“怎么样,你愿意同国师一起去修道吗?”
“我才不要去修道。”越明珠一脸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越明珠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去。
但有裴晏迟在这里挡着裴惊策大概不会像刚才那样纠缠不休。越明珠想。
能先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裴晏迟这边……越明珠看向他,对方此时心情好像还不错,那就等裴惊策走了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裴晏迟话虽如此,但语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必国师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越明珠充满抗拒和戒备,而裴晏迟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裴惊策觉得头有些痛,果然还是修道这种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裴惊策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无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裴惊策拱手离开,经过越明珠身边时对她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越明珠听见裴惊策的声音从自己耳边飘来,依旧没有回头,待到裴惊策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然而抬起头便又是裴晏迟那张冷着的脸,门外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张恺拉走了,屋里此时只剩下了她和裴晏迟两人。
越明珠感觉有些紧张,自从她再次见到裴晏迟后两人独自相处时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她动了动手腕,裴晏迟意外的没有再紧握着没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挣开了他拉着她的手。
失去了束缚,越明珠立刻和裴晏迟拉开距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孤听闻你身子不舒服?”裴晏迟率先开口,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假装无意道。
“啊?”越明珠听到这话有点懵,但突然看到门外的张恺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头向她试了个眼色,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既然没事了,国师也原谅你了那就回去吧。”裴晏迟起身留了个背影给越明珠,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时候孤被国师在外编排,说孤苛待下人。”裴晏迟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
然而裴晏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预想中的感激,也没听到女孩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蹙眉回过头,这才看到越明珠一脸纠结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气了,能不能现在就放我走?”
“走?”裴晏迟淡淡的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对啊对啊。”看见裴晏迟面色没变,越明珠觉得自己此时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经好了,我留在你身边也没用,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裴晏迟没有说话,越明珠只当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从衣服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纸。
那是在马车上她让裴晏迟写的字据,如今她已经能将上面的字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作数了,那这张纸也就没有用了,这上面还有裴晏迟亲自写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着裴晏迟习字这段时间她经常看到有专门的侍从将裴晏迟写废的字销毁,想来这张纸也是一样,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适了。
“这个还给你。”越明珠以为裴晏迟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这张纸,这才沉默不语。自己主动还给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会答应自己了吧。
然而裴晏迟不但没有接过这张纸,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裴晏迟盯着越明珠微微向上抬起的脸,她瞳孔微张脸上凝固着笑意,他甚至在越明珠的脸上看见了几分讨好,这是他一直想要越明珠展现给他的表情。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却也意识到对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离开?”裴晏迟终于明白了越明珠的意图,“你以为孤身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晏迟眉头紧皱,他看不懂越明珠。旁人都是费劲心思想要和他搭上关系,但她却好像对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伤时说要重金答谢的时候。
裴晏迟自认自己对越明珠还不错,然而对方一旦和自己没了金钱关系就要离开自己。
也不对,现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钱对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个养不熟的猫。
裴晏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是皇祖母见他勤奋好学奖励给他的。
不知道为何深闺妇人们都喜欢养猫,连当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话是:“术儿平日里勤于读书是好,却少了几分稚子玩乐的乐趣,这只狸奴便送与你解闷。”
然而裴晏迟不知道,太后曾对身边亲近的宫人说过自己送猫的真正原因。
时过境迁,太后已驾鹤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给裴晏迟的狸奴也早就被他转手交给了下人去养。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着去和狸奴亲近,只是他似是与猫八字不合,那只猫还将他抓伤过一次。
之后那只猫便一直由东宫里的宫人饲养了,裴晏迟后来又见过那猫几次,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在宫人的腿上鼾睡。看来是真的只和他不亲近了,裴晏迟想。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目猫。”
裴晏迟这句话传到越明珠耳朵里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白目,难道是在说她吗?时刻仿佛静止了一瞬又一瞬。
越明珠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将笔递到了裴晏迟手上。
“我写不好你的名字。”
她睫毛快速扇了扇,梨涡害羞腼腆,全然就是个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拙的小姑娘。
裴晏迟微怔,接过笔,在末尾题上了他的名号。
即便是两个人写的字,衔接在一起,也丝毫不突兀。
越明珠写古体字的笔法,跟他竟是如出一辙。
若是不细细端详,粗略地看,完全就是以假乱真的程度。
唯一的差别就在于,越明珠字迹更温隽,远没有裴晏迟那凌厉的笔锋。
裴晏迟看了片刻,低颔:“字不错。”
“啊?”
越明珠愣了下,反应过来后,耳尖都红了。
她低下头一会儿,又忍不住抬起头,眼里写满了等待夸奖跟认可的嘚瑟:“没有别人教我,我自己一点一点学会的,是不是还学到了几分神韵?”
裴晏迟嗯了声。
这是裴氏祖传的古体字写法,外人见的机会都少得很。
定然也不会有谁教越明珠。
她也许是常常见他的字,心驰神往,一笔一划跟着迟摹来的。
也不知道傻乎乎地费了多少劲。
未曾料到她会在这些小地方用心,裴晏迟心底微动了一下。
离开时,他向来如霜寒的语气微微缓和:“你心神不宁,以后殿里会一直有定魂香。”
确实是关心。
但也是让越明珠早点休憩,不要总一惊一乍的,像昨夜那样跑出殿去找他。
他不喜欢这般过分的黏人。
越明珠听懂了弦外音,却还是很乖很乖地点头:“好。”
脑袋一偏,那挽得凌乱随意的发髻,瞬间乱了大半。
若不是有股仙力托起斜插的簪尾,她最心爱的垂丝海棠簪,恐怕会摔得七零八碎。
这是将她曾经的一个噩梦喂给当季海棠为食,再让匠仙打造而成,独一无二,若是损了一角,整个簪子都会瞬间散成雾气,再也无法修补。
仙君很自然地帮越明珠挽回了这局面,仿佛做了成百上千次。
越明珠原本微倦的眸子清醒过来,连忙将簪子取下收好。
她好像这才想起来什么,细声软气地让裴晏迟召唤出本命剑。
明明救了人却什么都没得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越明珠开口想要和对方争执,然而裴晏迟没给她这个机会留下那句话就离开了,也没说到底要拿她如何。
张恺在外面听了半天,本以为二人又要争吵起来却看见裴晏迟面无表情的就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身体不适?”裴晏迟乜了他一眼,“孤看她身体好得很。”
张恺听见这话斟酌道:“那属下今日就将越明珠姑娘送走。”
“不必了。”裴晏迟叹了口气,似是也不知道要拿屋子里的人如何是好。
“先让她留在这里吧,让人看好她别跑了。”
“是。”
裴晏迟先行上了马车,金儿还在一旁抱着飞飞见状问道:“张大人,越明珠姑娘留在这儿那我……”
张恺沉默须臾:“你也留在这,记得看好越明珠姑娘。”
“是……”金儿垂下头,她本以为今日能跟着越明珠回去呢。
为什么不回去呢?这个问题不止裴晏迟想不明白,金儿也想不明白。
她走回屋将飞飞放在地上,见越明珠此时双眼无神一脸失落的倚在床头,犹豫再三还是为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
不料平生出这么多变故。
更不料这个做什么都三天打渔两晒网天的小女郎,唯独在裴惊策的事情上如此执着。
闹出这么多意外,还会虔诚地跪在佛像前发愿,宁可回杭州府带发修行,也不愿意嫁与旁人。
很好。
他成全过越明珠很多愿望,也不差这一回。
总归她吃不了青灯古佛孤独终老的苦,到时候至多哭闹过几回,很快就会明白他的心思。
“大公子,”庄河收好图纸,又接着禀道,“刚刚越府还来了一个消息。”
裴晏迟侧过眸子。
庄河:“是越姑娘想见您。”
第 22 章 22
其实越明珠说要去见裴晏迟之后,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往常越明珠有什么话对裴惊策说,云青与裴惊策院中仆从相熟,轻而易举就能把口信带过去。
当然,听不听就是裴小少爷的事了。
但若是要约裴晏迟相见,云青不可能直接登门去问裴大公子的下属,还是辗转找到陆三夫人,以捡到了大公子遗失的虎头扳指为借口,让陆三夫人从中周旋,才终于等到了裴晏迟的回信——
约在烟雨楼的天字一号间,只让越明珠前去。
芍药正在兴头上,猛地被打断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故而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找越明珠可是有什么急事?能否稍等片刻容她梳洗打扮一下?”
“殿下说了让越明珠姑娘即刻前去。”如此就是不行的意思了。
越明珠拍拍芍药的手让她等自己回来再一起吃晚饭,自己便拿了把伞跟着张恺出去了。
等走到半路越明珠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照镜子看芍药将自己脸上化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芍药人长得美每日打扮的又好看,应当手艺是不错的。
然而越明珠并不和芍药同住一屋,且每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次去芍药屋里时她早已梳洗打扮好了。
所以她并不知道芍药每日的妆容都是出自她身边的侍女之手,而她本人的审美堪称艳俗。
在剑柄处,亲手系上一支佩缨。
“昨日你给我的……我很惊喜,”她说,“这是我半月前就开始偷偷准备的回礼,想让你以后一直戴着。”
那串藕荷色的缨穂挂在剑上,要多格格不入,就有多格格不入。
裴晏迟瞥了眼,便几不可闻地蹙起剑眉。
越明珠总是很偏爱这般温雅柔和的颜色。
她自己不用,但每次给他做女红或是送礼物,选的都是类似色调。
就是察觉到了他不太喜欢,也依旧坚持己见。
下一回还是老样子。
裴晏迟唇角一扯,最终还是应下:“好。”
剑仙修到了他的境界,如果要出手,只需要心中剑意即可。
与神识紧密相接的本命剑,都一直藏在识海中,也许几十年都用不了一次。
就是不习惯,也能做到眼不见心不烦了。
越明珠突然踮起脚尖,凑近打量着他下颌处的伤痕。
她眉皱得好深好深,不自觉就伸出手指摸了摸,“你不是说几个时辰后就会消失吗?”
裴晏迟:“……”
“已不碍事。”
“碍事。”越明珠认真地纠正道。
指尖划来划去,像是想把那浅到快看不见的伤痕抚平。
嘴上还念念有词,要去找哪个女仙借膏药,连续给他涂上半月。好像这伤有多严重,他下一刻就要容颜尽毁了似的。
少女比他矮了很大一截,踮脚有些很吃力,还累了一晚,半晌又站不稳了,不自觉就往他身上靠。
裴晏迟低道:“你安分点。”
越明珠自是不知道自己引来了那么多风言风语,只老老实实的跟在张恺后头。终于不知绕了几个弯两人走到了裴晏迟的书房前。
“越明珠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在下进去通传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和裴晏迟见个面要这么麻烦,越明珠还是点点头,她走到檐下收起伞,倚靠在柱子上开始赏雨。
以前住在小树林里时越明珠最讨厌的便是下雨,下了雨她无法出去采药换钱不说,天气还会变冷,捡的木头也会变潮。每次梅雨季节她的日子都分外难熬。
现在她不用像以前那样为生计而发愁了,才发现原来下雨时的空气是这么好。
这边张恺出来和她说可以进去了,她便跟着张恺走进屋内。
刚进屋她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这种味道在她捡到裴晏迟将他收拾干净后也闻到过,不过后来这种气味便慢慢消散了。
如今又闻到这种味道越明珠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捡到裴晏迟的时候。
然而富丽堂皇的内室和书桌后坐着的身着华服的人都在提醒她那都是过去了。
张恺行了一礼:“殿下,越明珠姑娘到了。”
越明珠见张恺行礼后便离开了,想起裴晏迟如今是太子正纠结自己要不要行礼时便听到上头传来一声严厉的声音。
“你脸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晏迟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般,他先是诧异,后转为嫌恶,让越明珠想到了他刚醒来看到自己身处于简陋的茅草屋时也是这种神情。
看着裴晏迟一脸嫌弃的神情,越明珠摸了摸自己的脸:“芍药故娘给我用了一些胭脂水粉。”
然而裴晏迟根本不记得芍药是谁,他皱眉道:“打盆水把她脸上乱七八遭的东西洗掉。”
很快便有侍女打了一盆温水上来,另有一个侍女拿了帕子沾水要将越明珠脸上的东西擦掉,却被越明珠拿走了帕子。
“我自己来就行。”越明珠不习惯被别人碰触,自己拿起帕子开始慢慢擦拭脸上的妆容。
芍药花了好长时间给她化的妆,自己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要擦去。越明珠原本还觉得可惜,可她看到帕子上五颜六色的水粉时,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何裴晏迟会是那种表情了。
越明珠:“……”原来她刚才是顶着这么多颜色走了一路吗?怪不得别人都看着她还小声议论。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看到侍女们都退下了不知道为什么越明珠感到有些紧张。
“你是不是忘了孤找你来是干什么的了?”裴晏迟面无表情的看向越明珠,面前的女孩刚擦洗完的脸上还透着水光,眼里写满了心虚。
其实裴晏迟这几日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何不适,连之前隐隐作痛的腿伤如今也陷入了沉寂。加上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自然就将越明珠之事抛入脑后。
直到今日张恺问他近日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他这才想起来府里还有一个带回来的医女。
只是他事务繁多忘记了这件事也就罢了,她一个拿人银钱为人做事的人也如此不上心是怎的一回事?
越明珠避开裴晏迟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讪讪道:“你也没说让我来啊。”
她按月拿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自己人生地不熟的,锦绣堂门口又都是重兵把守着,她哪里敢独自出去呢?
“难道领月钱的时候也要孤送到你手上吗?”裴晏迟飞来一记眼刀。
听他提到钱,越明珠心虚的看向地面不敢再说话。心里却一片怒火,她看裴晏迟是阴阳失调、肝火旺盛,是该找个医师好好看看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个脾性?越明珠不禁腹议,却没忍住将心里话小声说出来了。
裴晏迟自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却明白她是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便道:“有什么话说大声点。”
越明珠自是不敢将刚才话说给裴晏迟听,只好道:“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喊我来便是了,平时若是无事我在这里岂不是碍事?”
“你可知在京城的时候,宫里的太医是每日都要从宫里到太子府为孤请脉的?”裴晏迟幽幽道。
“你是说我每日都要来给你诊脉?”越明珠震惊,当初她答应裴晏迟的条件是因为她知道裴晏迟道伤早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钱多事少,这种事她能不答应吗?
可如今若是每日都要来给他诊脉……果然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就算有也轮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再次见到裴晏迟之后,他总给人一种压迫感,让越明珠每次见到他都觉得紧张。
“你不愿意?”裴晏迟挑眉。
“愿意,愿意。”越明珠连忙答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和裴晏迟废话了那么久,不但没能快点回去反而还得了个每天都要干的活。越明珠气结,加上她还想着赶紧回去吃晚膳,便道:“你把手伸出来吧,我来给你诊脉。”
按理说诊脉分为望、闻、问、切四步,越明珠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跳过了问的步骤,直接上手去诊脉。可还没等她碰到裴晏迟的胳膊时,对面便又找起了茬。
“你就让孤的手就这么放在这桌子上诊脉吗?”
以往太医们诊脉都会放一个软垫在桌子上,软垫上再垫上一层柔布。可是越明珠是野路子出身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她扫视了一下四周,眼见之物不是笔架就是砚台,没一样是看起来能垫手的。
反正只要不把他的手放桌子上不就行了?越明珠如是想着,便拿起裴晏迟在桌子上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另一只手里托着它。
越明珠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看向裴晏迟,仿佛在说“这样总行了吧?”
对面的人先是瞳孔放大,继而脸色发青,最后恢复正常从最嘴里挤出几个字:“……诊脉吧。”
虽然越明珠觉得裴晏迟应该是脉象虚浮肝气郁结之人,可是事实告诉她此人的身体好得很,甚至脉搏都比一般人感觉有力些,只是……
“你身体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脉搏有些快,可是最近有烦心之事?”越明珠道。
看她结束了,裴晏迟忙将自己的手从越明珠手中抽出来,轻哼一声:“孤唯一心烦之事就是这条腿时不时还会疼痛。”
话虽如此,自从那日半夜出发去找越明珠后,他腿上的伤口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你是断骨,不是普通的腿伤,需要静养才是。”越明珠道,“我之前给你用的有一味药是能加速断骨愈合的,不然你到现在都不一定能下地行走。”
提起这味药越明珠就心痛,当时她还傻乎乎的和裴晏迟说了要一笔一笔的和他算账,谁能想到最后都被他一笔勾销了。
“这味药……”裴晏迟也想起来了,之前张恺找来的神医也提起过这件事,“你还有吗?”
越明珠摇摇头:“自然是没了,那味药我只有一个,都给你用了。”
既诊完了脉越明珠便想着要回去了,正打算起身告退时却又听到裴晏迟来了一句:“以往太医给孤问诊完,都是要写医案的。”
医案?那是什么东西?看到对方脸上透露出疑惑的神情,裴晏迟又道:“就是将孤每日的身体情况,用药方案都记录在册。”
“可是我不会写字啊。”越明珠皱眉,她虽然能看懂一些医术上的药材名,可除此之外的其他字她可是一窍不通。
“孤可以教你。”殿内按仙君的吩咐熏上了定魂香,接下来的几日,越明珠却仍然没睡好。
屏风上的画竟然又开始剥色了。
上次是发冠,这次就是衣襟。
至上而下,好像还很有规律。
她省了午间补觉的时间,拉上风朵,又去花地找花做丹青原料。
刚认真地选好几片花瓣,原本静谧的花地陡然吵闹,响起阵阵整齐的步伐声。
女侍成排站在花地两侧,中间拥着满身月白玉妆饰的仙子。
绛雪有些意外地睨着她,拿过鲛绡丝帕,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指。
模样比在这里当花官时高贵了不止一点半点,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
“越明珠,我来这里寻百年霜雪草,你也在这,恐怕不是个巧合。
你是嫌上次对我落井下石的还不够,今日准备再来一次是吧?”
越明珠正在认真分辨,这两片花瓣孰优孰劣,压根没空理会仙子的自作多情。
帮她拿花盒的风朵快听不下去这堆屁话了,翻了个白眼。
“我们明珠忙着呢,日日有事要去惦记,哪儿记得住绛雪仙子刑满之后,会把这片花地当做自己的伤心地了啊?”
绛雪跟越明珠一直都极不对付。
大半月前,她单方面找越明珠的茬,单方面出了丑,不甘心地偷溜进南朱塔,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想扳回一局。
没想到弄毁了供奉在塔顶的仙蕊。
这件事名义上虽然严重,但南朱塔是朱雀族的地盘,绛雪又是朱雀族尚存的血脉之一,权衡利弊下,只做了表面功夫,将她发配到偏僻花地来做女官,挫挫她这不可一世的锐气。
绛雪脸色微变,将丝帕丢在身旁女侍脸上,上前,宽大裙摆附在花盒边缘:“你是哪——”
“离我的东西远点。”
越明珠抬起脸,声色陡冷。
她一向性子温软,整颗心都寄在裴晏迟身上,就是往前有过节,四两拨千斤地让绛雪吃了苦头后,就不想再浪费心力了。
很少,甚至从未露出那样的表情。
裴晏迟脸上露出了越明珠觉得熟悉的神情,很久以后她才想起来这种神情她曾在飞飞看到山里的野鸡时看到过,而下一秒飞飞便冲上去将野鸡的翅膀咬了一个洞。
那是一种看到新奇事物的新鲜感,夹杂着一些高高在上的征服欲和一丝难以逃脱的恶意。
然后才重新睁开眼,神色自若地望向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越明珠。
越明珠越哭越伤心。
在来的路上,她原本已经想好了措辞。
然而一看到裴晏迟态度如此漠然,又想起从前种种,只觉落差鲜明,越说就越酸涩委屈,越说就越胡言乱语,泪珠子也跟跟断了线一样的不停往下掉。
无论说了多少,回应她的始终只有无尽的沉默。
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默认。
意识到这一点,越明珠更难过了。她甚至有一刻什么都不想再管,只想直接夺门而出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瞧见裴晏迟的脸。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她头顶上就突然倾下一片颀长的阴影。
紧接着,那只大手忽地覆在她的脸边,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拭去她脸上连绵的泪痕。
第 23 章 23
接二连三的诱哄声线,砸得越明珠有些晕头转向。
视线交汇,那双素来冷峻淡漠的眸子低低垂着。
她方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还觉得能再说一日一夜,可如今对上这双眼睛,脑袋里却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你、你……”你了半天,越明珠才终于找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说的,我真的能信吗?”
裴晏迟的指节还在不动声色摩挲她脸颊温玉般的肌肤,面上则慢条斯理地问:“你方才同我说——”
越明珠睫毛下意识颤了颤。
裴晏迟顿了一下,才意识到刚刚他的语气又跟往常一样冷了回去。
越明珠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被抓住,她本以为至少自己可以爬过这个山头。
她也没想到村子里的人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到了要赶尽杀绝的地步,居然不惜在大半夜带着能识别气味的兵犬也要抓到她。
越明珠被村子里的人绑起来推搡着往前走,刚才逃跑时她的心里很乱但此时被抓住了内心却意外的平静。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听别人说过人在死之前生平会像走马观花一样出现在眼前,而现在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吧,为什么脑海里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然后就是几天前,裴晏迟还在的时候。
虽然裴晏迟不怎么说话也不和她交流,受伤了还需要她照顾,但是每天回家后家里还能有一个活人在那里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是在过着正常的生活。
裴晏迟,越明珠想起这个人不禁心酸:“裴晏迟,你个大骗子……”
将越明珠围起来的村民听见她似乎在低喃着什么,只当她是在垂死挣扎罢了,并没有在意。
村子里的人也都渐渐围了上来,越明珠看这眼前的人们里面不乏有熟悉的面孔都是越明珠小时候的邻居,他们此时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想要站出来发声。
在越明珠十二岁那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她的父亲便带着自己娶的新媳妇和后来生的儿子搬走了,她的舅舅一家也在她的姥姥去世后不久也搬走了。是以,周围根本就没有可以帮她说话的人了。
其实就算有人帮她说话又怎样呢,越明珠突然在临死前想明白了,他们不会在乎真相如何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越明珠低下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掉落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泪花,突然一双绣着金丝龙纹的锦靴进入了越明珠的视线中,她抬起头却看见了她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裴晏迟?”但为了不让风朵担心,她很违心地道:“肯定不可能,我相信裴晏迟。”
呵。她惊喜地眨眨眸子,眼里的情意愈发鲜活。
满腔翻滚寄托不出的相思,好像终于找到了宿主。
长指把弄着她那乌黑柔顺的发尖,裴晏迟没接话。
类似的话,她翻来覆去说过成千上万遍,已经听惯了。
直到瞥见越明珠背后那只手的小动作,他才难得失笑:“你遮什么?”
“……没什么。” 良久后,才往外吐字:“不会。”
仙君理所当然,将那个“又”字,理解成了他大婚当夜对越明珠的失约。
越明珠体质脆弱,即便是修炼得形的妖,也跟普通人一样贪睡嗜眠。
裴晏迟却不需入睡。那夜暗了,便自然而然地离开了重阙殿。
他其实不习惯跟旁人住得太近。
何况,他同越明珠结为道侣,并非是因为真正对她上了心。
谁能料到,越明珠会傻傻地等了他一夜。
第二日天色泛白,终于等到他的时候,她眼睛已经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兔,身子也跟着病了。
越明珠初来九重天本来就不太适应,被这么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医官说不止是风寒,更是心病。用天材地宝养了足足两月才好转。
自那之后,裴晏迟为她契了块传音符,夜里也渐渐开始留在她身边。
其实,越明珠这无比黏人的习惯,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初见端倪。
裴晏迟在下界第一次见越明珠时,她也是这样望着他,震惊后就呆愣在了原地,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那是下界一个混乱的王朝。皇权更替分合,天下无处安宁,妖魔横行,更搅得民不聊生。
正准备将卷轴折起来的素手,若无其事地缩了回来。
越明珠低头去拉裴晏迟宽袖,那胡乱乱动的指尖,泄露出一丝丝尴尬:
“我随便乱画的,就、不想在你面前献丑……”
“我已经看过,”他说,“画技很好。”
裴晏迟早就听人提起过,越明珠有睹画思人的习惯,但从没有留意。
刚刚无事时瞥见桌案,才头回见到那副肖像。
除去衣襟处有些瑕疵斑驳外,竟几乎挑不出错处。
裴晏迟:“那身衣袍,是昆仑的形制?”
昆仑境独居一隅,与九重天的风俗自然有许多不同之处。
画中人一身竹青,鹭鸶下印着如意纹,式样太过柔和,不入裴晏迟的眼,他绝对从未穿过。
也不知道越明珠是从哪儿找的参考。
“嗯嗯,是以前在书上见过,我一眼相中,想送给你……但是我喜欢的这些,你总是很不乐意。我不想惹你不快。”
——所以,她就按照自己的偏爱,画了这幅画。
理由上挑不出半点差错。
话音落下,越明珠便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颈,黏糊糊地用好几个声调叫夫君:“灯太暗了,你凑过来让我看看伤痕还在不在。”
裴晏迟:“……”
但他仍微俯了身,让矮了一大截的越明珠更方便。
“吧唧”两下。
越明珠又调皮,在他眼睑边偷亲了口。
被她这么一闹,裴晏迟对那副画本就不多的兴致,更是烟消云散。
“若是假的就好,若是真的……裴晏迟有什么资格替你原谅绛雪,他顶多也就是你的夫君而已。”
“很快就不是了。”越明珠盖上花盒,慢悠悠地飘来一句。
“……???”
风朵惊得忘记了她要说什么。
她分不清越明珠是认真的,还是在顺着她说,平息她的怒意。
大概是后者?如果金印出现异常,就说明真的有东西缠上来了。
风朵料到越明珠会去找古书,掐着时辰来重阙殿跟着她。
跟在她身边,路上还在好奇地八卦着:
“裴晏迟那大活人,昨晚不还在你枕边吗?你是要去找哪儿的气?”
“明珠,你该不会是想炼一个跟裴晏迟仿佛孪生兄弟的傀儡出来吧……”
越明珠捏了把风朵的脸,很没好气:“你好好看着我,像是会傀儡术的样子吗?”
她还没忘记,上月刚评出来的九重天第一废柴是谁。
“你仙力不够,但会的这些邪门术法倒是不少啊。”风朵理直气壮,“你五年前就会弄那个花灯了!”
越明珠刚来九重天,就去玉京山催熟了一批非当季的垂丝海棠,用秘法混作燃料,日日夜夜点着九九八十一盏灯。
那灯的摆法也挺讲究,阴森森的,像种古老秘辛的仙阵。
面对风朵的提问,越明珠答得毫不遮掩:“招魂。”
风朵一直觉得越明珠用词有误。
她无亲无故,就是只山野里孤零零的粉羽雀鸟,会招哪个死人的魂儿啊?
修炼几十年就那么点仙力,又怎么可能妄想让死人复生?
顶多是想让仙君收心,把所谓的“情魂”,都招到她这个挂名道侣身上。
两三个月后,可能是看仙君依旧不冷不热,阵法没什么用,越明珠大失所望地把花灯全撤了。
风朵从此留了个心眼,不想让她再去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看着像禁术的东西。
越明珠不知道风朵当初有什么误会,但已经预料到,她们会有场不小的争论。
但争端未起,插曲先来了。
她们还没走到万卷阁前,面前就掠过一列身着蓝衣、步履整齐的女官。个个手持玉琮璋,地位不低。
隔得很远,都能听见绛雪正尖刻地挑剔着女官们动作不利索,耀武扬威至极,全然没了这半月被贬的难堪。
几位在万卷阁外守着的女官认出越明珠的身份,很是客气地解释:“绛雪仙子身负重任,要占用第一阁半日,此事涉及机密,周围勒令不得有生人。还请夫人体量。”
越明珠点头。她本来就是冲着第一百二十三阁去的,绕着第一阁走,对她来说也就拐个道换条路的事。
被拉走的风朵却很不平。
明珠满心都只有裴晏迟,不在意绛雪怎么作妖造孽,但是她旁观者清,全都一笔一笔记着。
“刚才那人,负责几日后为昆仑使者布置欢迎宴。她那么护着绛雪,又说什么机密勒令的,岂不是说绛雪要当迎典女使了?天啊,九重天是没有律法了吗???”
刑罚时限缩短了一大截,从原定的九九八十一日到二十几日,还可以说是朱雀族长内里协调,再出面把绛雪保下来了。
但迎使可不一样。那代表着九重天,相当于整个九重天的东道主。某些时候,地位比起裴晏迟这位众仙之首也不逞多让。
这次来的是昆仑最举足轻重的元老,意义更是非凡。
这人选,肯定要过仙君的眼才行。
裴晏迟难道就不知道绛雪半月前陷害越明珠未遂的事吗?不知道绛雪是这一辈独一份受过律法处置的女仙吗?怎么能轻易地把这位置许给她?
代入一下,风朵已经开始生气了。
越明珠摘了个她最喜欢的甜果喂她,企图平息风朵的愤愤不满:“你多吃点。”
越明珠为了裴晏迟的一副肖像,都要三番五次亲自挑选丹青补色,珍重至此。
何况是裴晏迟本人呢。
用情至深,怎么可能真的会放手。
只见裴晏迟站在那里身着一袭黑色锦袍长身玉立,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威严,与周围的破落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虽然不认识他,但不知为何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他的脚步。而刚才被他们搭话的妇人更是上前将自己夫婿从人群中拉了出来直往人群边缘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离那个佩剑的黑衣男人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又哭了?”裴晏迟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越明珠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一句听起来在关心的话。
越明珠征征地看着他说不出话。她没想到裴晏迟会出现在这里,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而且既然已经选择自己独自离开又为何再回来呢?
裴晏迟看着她双手被绑在身后还被人按着只觉得碍眼,拔出自己随身短刀想将她手上的绳子砍断,却被旁边的村民拦住。
然而那村民连他的身子都没碰到便被一群侍从上前围住。
一旁的村长看到事态有变赶紧上前,单见裴晏迟气质不凡不像是寻常人物只得先态度恭敬的问道:“不知阁下这是要做什么?”
裴晏迟并未将目光看向他,手起刀落便把绑在越明珠身上的绳子砍断,将她拉起径直往马车走去。
一旁的村民见状也忍不住了,纷纷上前想要拦住裴晏迟,其中更是有冲动的人上前直接站在马车前拦住裴晏迟的去路。
裴晏迟带的侍从们也不是吃素的,纷纷拔出佩刀。村长看到双方矛盾激化害怕出事忙上前道:“慢着慢着。”
村长看着眼前这个要带走妖女的人,甚是眼生,这十里八村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也都认识,没见过哪家有个这样的公子。又想着那妖女平日里都在树林子里怎么可能会认识其他人呢,更不要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
“村长,这帮人好像是从外地来的。”旁边有人说道。
如此便是了,村长明白了,这是有人路过在打抱不平。
他不禁心生愤恨,这些富家公子平日里好日子过惯了以为世间都是好人,见到有事便要惩恶扬善、拔刀相助。可曾想过自己救下的人就是恶人。
不过即是如此也好办,若是这人知道自己手中抓的人是妖女,怕是要吓的魂都丢了,二话不说就将妖女甩开。
“这位公子且慢。”村长叫住裴晏迟,“公子路过此地有所不知,此女并不是什么好人,乃是一名妖女啊。”
越明珠听到妖女这两个字突然抬起头,感觉好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开口便想反驳道:“我不是妖女!”
待她刚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裴晏迟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一般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噤声,并将她拉到身后。
只见裴晏迟挑眉,仿佛饶有兴趣:“哦?不知此女是怎么个妖法?”
村长听了这话便滔滔不绝说起越明珠的“罪状”,待他说到今天白日里又有个村民被越明珠打了时,旁边的越明珠终于忍不住了。
“明明是他先要摸我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皆是震惊,不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听到有妇人说道“她怎么能就这么讲出来了,真是不知羞耻。”
越明珠没被世俗里的女德约束过,不禁气恼。明明就是那个人的错,怎么旁人的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好像是她的错一般。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裴晏迟猛地一把拉进怀中,只见他眸色深沉如墨,低沉的嗓音似是压抑着怒气:“你刚才说他怎么你了?”
越明珠刚要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又听眼前的人快速加了一句:“算了,不用再说了。”
饶是越明珠这样迟钝的人此时也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怒气,不禁有些害怕。她试着将自己的手腕从裴晏迟的手中挣脱出来,却被对方抓的更紧了。
场面陷入了僵局,村长看出来眼前这位贵公子是不会相信“妖女”之说了。只是此次行动声势浩荡,若是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了,他这个村子岂不是颜面尽失。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传来一群吵闹声,缘是白日里被越明珠踢打的混混听说人抓到了,赶忙和自己的亲友们赶来。
只听来人骂了一句脏话,嚷嚷道:“那个妖女人呢?老子今天要让她死!”
混混找人心切,丝毫没在意当场除了有他们村里人还有几名亮出刀的陌生面孔,只当是村子里雇的人。
是以,当他看到越明珠被裴晏迟抓着手腕时便直直的走过去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好你个小囗囗——”
只是还没来得及靠近越明珠便被一旁的张恺一脚踢翻在地。
越明珠被吓了一跳,刚才那个人还在远处怎么就突然过来将人踢开了。而她旁边的裴晏迟对此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显然平日里没少有人想要暗中靠近袭击他。
裴晏迟连眼神都没有从混混身上扫过,只是淡淡的问向越明珠:“就是他吗?”
虽然没有明说,但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见越明珠点头,裴晏迟又道:“是哪只手……罢了,张恺!”
张恺接到裴晏迟的眼神,心中已然知晓他的用意,他虽然跟着裴晏迟许久心中还是惊诧,不免开始思索被太子抓着的女子究竟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心里虽然在思索,动作却依旧利索。张恺手起刀落,只听噗呲两声眼前的混混双手已经被斩下,而周围的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裴晏迟早已在张恺动手前便捂住了越明珠的眼睛。
“啊——”混混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打滚,两条断臂交叉在胸前仿佛还想用已经滚落在一旁的短手抓住伤处。
周围的村民见状也不乏有发出尖叫者,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弯腰呕吐。刚才气势汹汹的人群如今已经偃旗息鼓,毫无刚才要讨伐“妖女”的气势了。
越明珠听到周围的声响努力扒掉裴晏迟覆在她眼上的手,待看清了眼前发生了什么时也是一声惨叫往后退了两步。
“你,你!”越明珠震惊得看着眼前的人,而他神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不是不让你看吗?”裴晏迟这才有了一丝不悦的情绪。这让越明珠眼中的恐惧更深了。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当时在山里救的那个待人疏远却有礼的人吗?
越明珠此时很想甩开裴晏迟的手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只是眼下自己身陷囹圄好像也只能待在他身边了。饶是如此越明珠还是不禁慢慢的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想要离身旁的人远一点。
裴晏迟见旁边的村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气势便要拉着越明珠走。
村民们虽然心中不忿,只是再是无人敢上前去阻拦。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起,是混混的父母族人们。
“天杀的还有没有王法了——”道别前,风朵还在强调嘱咐她:
“在裴晏迟那儿,你不要直接问,旁敲侧击提一提,观察一下他的神情,他若是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一定有所异常……”之类的捉|奸小窍门。
越明珠听得很认真,也全都记住了。
但她实在没空对裴晏迟上这份心。
回到殿里,她将昨夜浸好的花瓣研磨作丹青,上好色,认真地研究这古书上已经泛黄磨旧的摹纹。
摹纹本身复杂就算了,旁边的注解,也写的很是晦涩难懂,越明珠看得很吃力。
一个多时辰后,她终于摸透了,开始照着葫芦画瓢。
阵法符文这类的玩意,对越明珠来说再轻易不过。这次却竟然全都以失败告终。
在那密密麻麻的注解里找了半天,终于挑出一处原因。
这种锁气金印特殊,并非单纯以阵法催动,需要配合足够的仙力。否则,摹纹尚未形成,便会自动消解崩溃。
“…………”
对越明珠这种修为废物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用这幅凡妖之躯用得心安理得,这么多年来,修成人形都靠的是作弊,其余完全没有一点精进。
如果真有什么事需要做,她只用最浅薄的仙力,催动记忆中那些秘辛阵法即可。比如风朵曾见过的花灯“招魂”。
越明珠心思不在此处,却万万没想到,今日会因此碰上壁。
让其他仙力足够的人来帮她,显然不可能。
越明珠从来不许任何人碰她的画。
更别说,在画卷那么显眼的四个角落,做上标记。
一群人连滚带爬的冲到村长面前:“村长,此女先是伤了我家儿子,这又仗势行凶,你可要为我们讨回一个公道啊!”
听到这话,本来窃窃私语的人群此时又沸腾起来。是啊,他们或许打不过眼前的一群人,可是律法在此,就算他们收拾不了这些人还有官兵呢。
裴晏迟听到只觉得这些人吵闹,正当他要下令时一队官兵突然从一处围上来。
村民看向从一众官兵中间冒出来的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男子。
“长水县县令陈元,参见太子殿下。”
纵然人换了一个,但是越明珠的习惯还没有变。对待心上人送的东西,她仍然全都偷偷放进了梳妆台下的匣子里,每日梳洗时拿出来看几眼。
越明珠并不记得也并未发现,匣子中少了样最为贵重的首饰。
云青将那只价值连城的金穿珍珠宽镯收好,只身来到了裴府西侧门。
往日她给越明珠传话,都是来这处老地方,只是从前往那儿一站,裴惊策府中小厮就会过来。今日却一反常态等了好半晌。
云青一下子便反应过来:“是小少爷的吩咐?”
下人何苦难为下人,小厮点头,补充道:“你过几日再来两三回,我才能帮你带话。”
第 24 章 24(修)
云青回到越府时,越明珠正在精挑细选后日入宫的衣裳首饰。
宫中又有盛会,要三品以上官员携妻女前往。
世家贵女就是这点不好,隔三差五便要以各种理由交际往来,为背后的家族增光添彩,筹谋琐事。
越明珠实在不擅长做这种长袖善舞的事,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能够在宴上见到心上人。
孟宵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能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也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将自己一击毙命。
事实上裴晏迟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对方背叛晋州令投向自己的打算,他之所以和孟宵废话那么多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无论是张恺还是孟宵,都没有注意到在孟宵的队伍骑马逼近时还有另一队人马奔来的声音。
那个马蹄奔腾的声音和孟宵所骑的中原马奔驰时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那是禹州特有的大驹才能发出的声音。沉闷、快速却又不易让人察觉。
所以在裴晏迟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是他赢了,他不但能将孟宵的人马全灭还可以直接掉头直奔晋州牧的府邸,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拿下。
随后便是查清盐铁案,清除余党,回京赴命。
赵信骑着自己的爱马,一匹白色的禹州大驹来到裴晏迟的马车前,微微低头以示自己对皇家太子的尊敬。实际上论两人的关系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裴晏迟是太子,身边的人都少不了做这些繁文缛节的礼仪。
“你来的还真是及时。”裴晏迟看向友人,言语虽然严厉但却没有责备的语气,“怎样,能连夜奔袭州牧府吗?”
其实裴晏迟早在奔赴晋州之前便已经从京城写了一份密信寄给赵信,让他集合好兵马等他的指示奔赴晋州。
事实上无论这次的案件和晋州牧有没有关系,晋州牧和晋王是否按中勾结,对裴晏迟来说都不重要。
赵信轻呵一声:“太子殿下还真不体恤下属,在下可是连夜奔赴而来前来救急的,怎么连水都不给喝一口就让继续赶路。”
裴晏迟白了对方一眼:“等到了州牧府,你跳进井里喝水孤都不会拦着你。别废话了,让我看看盛誉天下的禹州铁骑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的一般威风。”
“还是这幅样子。”赵信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太子虽然面容消瘦了不少身上还负了伤,但身上的那种天生的帝王威严之气还是丝毫未减。
“那就让你看看我的禹州铁骑的威力,这晋州牧贪污腐败、暗中勾结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一个只会损害国力,收刮民脂民膏的纸老虎罢了。”赵信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喝一声,“众人听令!奉太子殿下之命,奔袭晋州牧府!”
赵信带来的禹州大驹速度就是比普通的中原马要快,当他手下的士兵破开州牧府的门时晋州牧还在呼呼大睡。
“留活的,还有用。”裴晏迟道。
赵信和裴晏迟的人皆是训练有术且有备而来,是以他们根本没花多少时间便将州牧府上上下下都控制住了。
当晋州牧被人从宠妾床上拉下来跪押在裴晏迟面前时,他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穿着一件里衣在秋天的夜晚瑟瑟发抖好不狼狈。
或许是微凉的秋风吹散了他沉迷于温柔乡的梦,晋州令挣扎未果,怒而瞪向站在他面前的一脸不屑的裴晏迟:“太子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我为何如此做,你自己心里清楚。”裴晏迟冷笑一声,“勾结亲王,私挖盐矿铁矿,陷害太子。每一条拿出来都够你死一千次的了。”
“呵。”裴晏迟只觉得此人如今像蝼蚁一般,说出的话听起来再声势浩荡也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虽然孟宵也是乱臣贼子,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天高皇帝远,此时他手握圣谕前来晋州查案,拿下他自然是名正言顺,更不要说他还有证据。
裴晏迟抽出身边士兵身上的剑,用他挑起徐宣的脸,丝毫不介意对方的脸被剑刃刮伤留下一丝血痕。
“你以为我此刻不杀你是不敢吗?不过是你还有些用罢了。”裴晏迟将脸贴近徐宣轻声道,“你的胆子挺大的,敢暗中陷害我。只是我的胆子也不小,先斩后奏这件事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好好想想接下来你该怎么活吧。”裴晏迟收起剑,留着徐宣自己独自在风中凌乱。
徐宣心底一沉,这一夜表面上或许只是他一人败了,晋王和太子之间的斗争还没有结束,但他知道晋王相比太子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和胜算了。
太子有母族,有身份,名正言顺。更重要的是——他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内心是个不顾礼教制度的疯子!
月亮此时还发着微弱的光,而它的画布已经被另一个星体发出的光芒所侵占,太阳已经从天边缓缓升起,用不了多久整个天空都会是它发光发热的领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裴晏迟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午时,昨天他带着人马夜袭州牧府成功后便一直和下属善后,直到丑时才睡下。
其实平日里在京城为了处理文书或者参加宴席他也有过了子时才睡的时候,但到了白日里都是辰时便醒了。即使是落难住在越明珠的茅草屋里没有人喊醒他,他也是每日都精准的在同一时辰醒来。
大抵是近日是在太累了,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直到昨夜一切都安排妥当,屋外有自己的侍卫守夜裴晏迟才能安然睡下。
张恺早就在门外候着,他也对裴晏迟今日直到下午才起有些惊讶,不过想到裴晏迟近日以来的遭遇也是可以理解。虽然主子在睡觉,但是他作为副官早就在平日里裴晏迟醒来的时辰就在外廊里候着。
果然,裴晏迟醒后还未来得及梳洗就将他召进去。
张恺进入屋内,几名侍女正在为裴晏迟准备起床洗漱穿衣的物品。虽然只过了一上午,但是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裴晏迟亲自处理,他正要张口禀告却被裴晏迟打断。
“我前日让你带走的那样东西呢?”
张恺没想到裴晏迟一开口居然是问这种小事,他略加思索才想起裴晏迟说的是他那天在那个简陋的茅草屋里拿走的太子的腰扣。那腰扣不知怎么破了一部分,但毕竟是皇家之物张恺还是听从裴晏迟的命令将它拿走了。
“殿下放心,那日屋里的您的东西在下已经拿走了,没有流落在外。”张恺还以为裴晏迟是担心皇家之物不宜流落在宫外,故而道。
“拿来。”飞到仙君面前徐徐落下,踩在凭栏上,又用力扇着翅膀,叽叽喳喳控诉。
这等灵智俱开的仙兽,虽不通人语,但性子已经像个八、九岁的孩童,所思所想所做不难理解。
显然是在越明珠那儿受了冷落,委屈却气不过,只能可怜巴巴地跑来跟裴晏迟告状。
“怎么遣回来了?”
最先吃惊的是落折道主,便是他之前跟裴晏迟谈事时,瞥见那只昆仑来的信鸟,提了一句送给越明珠。
落折见过越明珠,也才几面,却记得很深。
不愧是让仙君屡屡破例的绝色,宴上只是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坐在裴晏迟边,脸蛋不施粉黛,只有一抹看着身边人泛起的晕红,却轻易夺走了天际上所有的光辉。
三青鸟不可能嫌弃越明珠,那只可能是她嫌弃三青鸟……这怎么会?
裴晏迟瞥了眼,并不在意:“那便罢了。”
三青鸟更委屈地扑扑翅膀。
下爪松动,夹住的纸团掉在地上,一路滚到落折道君脚边。
落折心知这应该是越明珠的,好奇拿起一看。
着实愣住了。
那上面许多墨团,字迹凌乱,墨迹未干,还能依稀辨别出,当时越明珠神游天外,有多么烦闷。
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中间那个“渊”字。
古体字的渊十分复杂。
越明珠虽是胡乱勾勒,却写得一气呵成,平平整整,连顿笔都找不到。
这字之意是至高无上,用在正式文书里,跟作名字时用,不是一个写法。
而越明珠行云流水写出来的正是后者。
可是,这九重天里会用这个字命名的——
落折道主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错愕之色太过明显。
裴晏迟视线垂落,定在那皱巴巴的小半片宣纸上。
眉微蹙。
高高在上的仙君,多年来少有在别人,特别是越明珠除外的其他人面前,展露过这么明显的不悦。
寂静到极处时,落折道主倒是恍然了。
无视那尴尬冷硬的氛围,笑着调侃道:“夫人心思确实是细,就是想道侣了,也没有直写仙君的名讳,反而挑了你的字。”
裴父替裴晏迟及其兄长取名时,都特意选了渊这意义深重的字。
裴晏迟那位已故长兄,用做了名。
裴晏迟则用做了字,唤问渊。求问至上者,也符合他生下来就是天道之子的身份。
为了避讳,仙君早已不用了。
旁人鲜少知道,就是了解,也不曾、不敢在裴晏迟面前提起。
不过,重阙殿里堆了那么多记载书物,不乏旧时书目。
越明珠碰巧看到了,并将心上人的别字牢牢记住,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落折还记得越明珠拉着裴晏迟衣袖,乖顺的模样。
这般女子,就是表达相思之苦,也应该很含蓄。
让她直写裴晏迟的名,是肯定写不出来的。
再次想到那张笑靥,落折都忍不住替越明珠可惜了。
满腔心思,遇上的是裴晏迟这种心思冰冷的榆木头。
好在,听见落折道主的解释,裴晏迟微微缓和了神色。
他收回视线,仙力快速翻阅完手里那本繁复的记录簿,心思好像已经重新回到了正事上。
翻阅完,便将记录簿烧毁,看着那窜起的火焰,良久后,极为突兀,不咸不淡地道,“她就那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总很无聊。”
张恺没想到太子会在乎一个破了的腰扣微微愣了一下,开始回忆那个腰扣有什么不同。就是普通的金镶玉腰扣,不是御赐之物也不是皇后娘娘送的,这种贴身之物更不可能是哪个人赠予的,究竟有什么值得太子惦念的地方呢?
虽然疑惑但张恺当了裴晏迟多年的副官,早就学会了将自己的疑惑压在了心底,只是回去奉命将腰扣呈给裴晏迟。
裴晏迟拿到腰扣后张恺偷偷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是想从主子的脸色中看出这枚腰扣的特别之处。
他看到裴晏迟面色如常的打量了腰扣一下,然后突然轻笑一声,道:“这腰扣值多少钱?”
这是张恺今日第三次对裴晏迟的话感到不解了,虽然今日裴晏迟也只和他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也不超过十五个字。
“这……宫中制造的东西工艺与民间不同,也不在民间流通,自然也就没有价格。”张恺看到裴晏迟微微皱眉又加了一句,“若是民间所造之物,这腰扣用的是足金镶嵌了各类宝石十六颗,至少也值三千两银子。”
裴晏迟听到这话又是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三千两银子,那个女孩若是知道估计两眼都要放光了。
张恺看到裴晏迟的反应,揣度道:“殿下若是喜欢这枚腰扣,可回京后让宫内的工匠将宝石卸下,再镶入新的金器中便是。”
裴晏迟摇摇头:“不必了,把这腰扣给我就行了。”
张恺点点头,按命将腰扣交给裴晏迟,看他快要更衣便退下了,却在即将踏出房门时又被裴晏迟喊了回去。
“殿下可是还有事情吩咐?”
张恺看到裴晏迟眉头微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他不经常在裴晏迟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他的主子一向是杀伐果断、做事毫不犹豫的,但此时却好像在取舍着什么。
终于,裴晏迟仿佛做出了决定。“没事了,你退下吧。”
然而挑来挑去都没有合适的,越明珠将衣裙全都搁在旁边,往梳妆台上没精打采地一趴: “不挑了,都要拿去改一改才能穿。”
云青了然,连忙宽慰道:“小姐大病一场,难免消瘦几分。”
越明珠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实在不愿面对。好久之后才郁闷地道:“……其他地方大了,但是上衫好像小了。”
第 25 章 25
越明珠还想开口,却听见外头又响起悉悉索索诡异的声响。
那女子低而急促地娇声唤着,“快点,哎呀,这么久没见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想人家……”
男子喘着气道:“你这衣裳怎么这么难解,自己动手。”
说着说着,又是一阵混乱的口水吧唧声。
越明珠惊呆了:“他们在做什么?”
越明珠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到那个白衣男人。
六年过去了,岁月没有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脸还是同六年前一样年轻,甚至连神态眼神都没有变化。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冰冷。
即使和他说话的人是裴晏迟,是当朝的太子,他的表情还是同越明珠记忆中一样冷漠又疏远,仿佛并不在乎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又在说些什么。
藏身的柱子能藏下越明珠和侍女们三个人,但为了不引人注意,她们每次只有一个能探出脑袋去偷看前厅的景象。越明珠是第一个,她愣在那里须臾,身后的两人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正当她们有些心急要问越明珠看够了没有,却看到眼前的少女突然一个箭步冲出去直奔前厅。她们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去阻止她,便看到越明珠已经冲到了太子和国师面前。
裴惊策本来没想帮皇帝跑这一次的。
他虽然深受皇帝喜爱,但作为一个修道之人并无心于政治斗争,所以之前面对太子和晋王的有意拉拢他都没有做出回应。只是既然已经受封国师,享受了皇帝赐给他的身份,就免不得要听他的差遣。
其实他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多多少少和太子与晋王之间的势力斗争有关,只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件事情好继续他原本的游历计划罢了。
于是他面无表情的听着太子和他说着这次的事情,心中百无聊赖。
突然,一抹浅黄色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妙龄女子,不知道为何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裴惊策和裴晏迟皆是一愣,裴惊策有些疑惑的看向走到他眼前的女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他听见裴晏迟质问着女子:“你怎么过来了——”
只是裴晏迟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女子便举起手狠狠的朝裴惊策的面部扇去。
“啪——”还很离谱地衰退了许多。
但凡越明珠修为稍微好一些,刚来这儿的那一年,就不至于总是身体抱恙。
修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越明珠天资太差,就是用了最最最最上等的洗髓丹,轮番吃着天材地宝,也没有一点精进的迹象,还得兼顾着筋脉破裂之忧。
这些行不通也罢。迎典当天,越明珠第二次细看这件锦衣。
袖口的嵌珠浮光流丽,多端详一会儿,还能在阳光下看见珠面雕刻着的浅浅纹路。同样是鸾纹。
司命记载,数千年前天地变故,凤凰仅存后裔选择逃离,隐匿于天外天。
自此之后,九重天上再也不见上古兽神凤凰的影子。
延续至今,大多数仙人们甚至不确定凤族是否尚存,但以鸾凤纹路以表尊贵的服饰传统,却保留了下来。
来九重天这么久,这是越明珠第一次见这种纹路,还刚好穿在她身上。
心情呢,只能用满意一个词来形容。
身后步伐声不断,女官们陆续进入女使殿内,取用物品,或是装添殿内。
越明珠膝上枕了张金箔,上面印着她等下要说的一大串文绉绉的话。
她努力读熟记住,全程还不能低着头,必须要扬起细颈,便于身后的人为她固定额前的装饰。
梳好发髻,她终于有了休憩的片刻,只想趁机偷懒睡一小会儿。
身后一道屏风之隔,传来尖酸的冷笑。
那张熟悉刻薄的面庞,倒映在她面前水镜里。
绛雪虽没了女使之位,但身为朱雀族嫡女,依然能够参与迎典。
两个字就有气死人不偿命的作用了。
她心情好,也懒得吵。
“你还很得意是吧?”绛雪说起这事,就险些把牙齿咬碎,“九重天谁不知,迎典女使分明原来定下的是我!”
谁知道,转头来会被越明珠取而代之。
绛雪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刃,句句不甘心:“也不知道你拿这张脸作了多少妖,才能让仙君一时昏了头!”
她是认定了越明珠就赢在那张脸,还有委曲求全的性子。
不然,让九重天任何一个人扪心自问,就她这名声,这仙力……迎典女使轮到谁,都不该轮到她。
越明珠露出袖里的传音符,递到绛雪面前。
语气十分诚恳:“这么想知道,不如去问问裴晏迟本人吧。”
玉符泛着月银冷光。
此物一出,明明入了夏,周围却寒意顿生。
那股骇人之气只针对外人,不针对越明珠。
否则,以越明珠的废柴体质,定不可能这么泰然自若地把弄着玉符。
绛雪早听说过这是裴晏迟亲手为越明珠做的,也是唯一可以随时联系到仙君之物。
没有之一。
但唯独亲眼见了,才知那仙器上自带的威压。
目触之刻,心里哐当一震,指尖忍不住发凉。
绛雪甚至怀疑裴晏迟,是不是滴了滴他的血进去,否则,怎么会有这样让人窒息的感觉?
但想起越明珠的身份,仙君应该不至于对她这么好吧……
任由绛雪脑内加戏,越明珠只慢吞吞地道:“你又不问了吗?”
细指晃了晃传音符,催促她有话快就跟裴晏迟说。
绛雪的面色瞬间一青一红:“你……!”
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越明珠原本打起的精神又没了,别过脸,眼看就要睡过去。
“越明珠,你是忘了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吗——少拿仙君道侣的身份跟我拿乔。
真论起来,你一个随时都要滚出重阙殿的附庸,有资格跟我说话?”
绛雪见她这满不在意的模样,只想着找出最刺人的话,让自己扳回一局:
“你那小跟班当初力理据争,非要把我在花地关上八十一日。可惜不到三分之一的时日,我就出来了呀。你去刑罚司问问,有谁记下我犯的事吗?”
“你猜猜……仙君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宽容?”
人之间的愤怒并不相通。
越明珠只觉得绛雪十分吵闹。
心念刚起,还没来得及喊人。
一道凌厉仙气跟她擦肩而过,将那咬牙切齿的音调切得粉碎。
绛雪猛烈咳嗽起来,喉咙受了不轻伤。
身影掠过,挡在绛雪面前,一边用法诀让绛雪闭嘴,一边给越明珠赔罪:“恕下职管事不力,让人贸然打搅了。”
越明珠这是头回发现,九重天的规矩比下界宫廷还严厉,愣了好一会儿。
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宽大着地的裙摆往回拉了拉,免得被弄脏。
与此同时,颀长身影悄然映入余光。
裴晏迟穿过屏风,走到她面前。
目光并未多加停留在绛雪身上,不知道是因为没认出,还是单纯不关心。
今日他难得没穿白玄两色衣袍,周身向来冰冷得生人勿近的温度,也微微消融。
越明珠主动向他倚去,嗓音不似刚才懒散,温温软软很是甜蜜:“夫君,你怎么来啦?”
裴晏迟扫过她的火红锦衣,几不可闻地定了片刻。
“和你一起。”他说。
之前教规矩的仙人跟越明珠说过,裴晏迟要在迎典上露面,但跟她离得很远。
这也许是想到她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露怯,才迟时改了规矩。
越明珠十分恩怨分明,觉得怎么着也得谢谢他。
正欲开口,就听见那熟悉的“咕叽咕叽”。
半只翅膀,从屏风后伸了出来。
好像就前几日,裴晏迟把昆仑的信鸟送来了重阙殿……
但她当时烦闷,没太搭理,甚至还活生生把三青鸟给恐吓走了。
瑞兽领地意识极强,哪儿可能会成双成对出现,这就是之前那只。
裴晏迟:“它也想见你。”
这并非哄她高兴的话。
三青鸟在裴晏迟面前,就是不喜欢也审时度势,服服帖帖。
但对越明珠这肉眼可见的废柴,它还是如此殷勤,吵着闹着也要回去见那个把它怠慢了的女子,就是真心地喜欢亲近她。
越明珠弯起唇角,声音轻轻的:“那迎典就带上它吧。”
跟其他信鸟不同,三青鸟血脉高贵,地位超然,昆仑境真君世世代代都会供奉它,以求它能够在重要场合,充当昆仑使者之一。
三青鸟拱到她的裙摆边,嘴里咕叽咕叽的声音更快了。
越明珠能听懂,它在说,它想停在她的肩上。
“……”
“那还是不必了。”越明珠无情拒绝。
她身形纤薄,仙力低下,体力也不好。
三青鸟那么大一只,在她肩上立住,她的蝴蝶骨怕不是都得要折了半截。
裴晏迟:“这几日,它就养在重阙殿后。”
“那以后能养在偏殿吗?”
越明珠心情好,对三青鸟的态度当然跟之前大相庭径。
等裴晏迟同意,她立刻勾住男人的脖颈,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上翘的尾音像裹了一层蜜饯,由内而外甜滋滋:“我知道这是你送来哄我的。”
很显然,她格外喜欢这只三青鸟,对这招很受用。
她的腰格外纤细,哪怕裹了繁重锦衣,也几乎一手可握。
裴晏迟搂着她,垂眸,扫过她星亮的眸子。
心里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还是一如既往,挺好哄的。
*
迎典格外隆重。布置处处精细华贵。
除了她跟裴晏迟一年一度,非常没有诚意的成亲纪念日,越明珠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
站了半个时辰才入座后,她已经又累又饿。
心里只想吃东西,立马上却不得不保持笑脸,跟昆仑到访的舜华真君,还有舜华夫人,客客气气寒暄上几句。
之前,作为女使的越明珠一直站着念开场白。三青鸟怕打搅到她,找不到落脚处,只好一直在她头顶上绕圈。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落在越明珠的椅子边上。
其余人早早注意到了这奇珍瑞兽,只是万万没想到,它竟会跟着越明珠。
舜华夫人也有些吃惊。
小鸟一只翅膀搭着越明珠的肩,另一只扑哧扑哧,十分得意。
越明珠伸出指尖,轻轻挠着它下颌处异色的鸟羽。
这种手法会让三青鸟很愉悦。但极少有人知道。
能把三青鸟养在身边的人并不多,能跟它和谐相处如此,就更少之又少了。
舜华夫人眯了眯眼,神色露出几分怀念:“越仙子,从看见你那刻起,总让我想起一个……应该是故人。”
越明珠顿住,恰到好处地装傻。
“是吗?我的荣幸。”
“舜华夫人说的,莫不是上次您到访时一见如故的绛朱玄女?”
绛雪不知何时来到了队列最前,脸上笑容浓浓,一副尽管舜华夫人不认识她,但她跟舜华夫人很熟的样子。
绛朱?
越明珠想了下,好像刚刚,绛雪走之前,是跟她传音过这么一回事。
以道侣间最寻常,也是最合理的双修之法,定然能增进越明珠的仙力。至少可以滋养她时不时犯病的身子骨。
但裴晏迟的仙力精纯深厚,越明珠又太弱了,全然承受不住,每次都被弄得泪眼朦胧,水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也不说是不是哪儿难受或疼,就可可怜怜地看着他。
同样的场景重复几次,见她筋脉愈发脆弱,这事便推迟搁置了下来。
后来越明珠身子渐渐适应,不再像从前那样一碰就碎。也就未曾再提过。
裴晏迟扫过她充满认真的脸蛋,淡淡道:“你筋脉闭塞,仍未转好。”
越明珠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当初心知自己是心病,对增进修为来养病这种法子嗤之以鼻,一点也不热衷。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前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裴晏迟,他一把将越明珠拉过来:“你在干什么!”
他用余光扫了裴惊策一眼,所幸对方并没有当场发怒。只是大概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他用手轻抚了一下自己发红的脸颊,有些发愣。
裴晏迟还没发作完,便看到越明珠泪眼婆娑,大喊道:“他就是那个说我是不祥之人的那个人!”
裴晏迟闻言也微微愣住了,他之前听越明珠说过这件事,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结,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曾想过预言之人居然是裴惊策。
而裴惊策听到这话显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你是……?”
“你居然不记得我?”越明珠觉得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一句话害得我被赶出村子,孤苦无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记得我?”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裴晏迟又拉了回去顺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让她发泄情绪的时候。
“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裴晏迟并不在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安抚裴惊策。
和越明珠一同来的两个侍女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听到裴晏迟的话赶紧捂住越明珠的口鼻将她拉了下去。
越明珠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丝毫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
最后她被两个侍女关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空房间里,起初她还想办法敲门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最后,她许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将头埋在双膝里。
越明珠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想逃离这个地方,离开州牧府,离开晋州,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无措的时候,但是此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救她了。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会得到实现,越明珠听到房间被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裴晏迟的身影,侍从们举着灯笼在他身后让她看不清裴晏迟的脸。
看着越明珠脸上的泪痕,裴晏迟觉得这幕有些似成相识。这让他想起前不久越明珠被村民抓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越明珠在哭,而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只是这次让她哭的人变成了自己,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可知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裴晏迟冰冷的声音从越明珠的上方传来。
越明珠能感受到裴晏迟身上的怒气,其实她并不知道国师是什么人,但是从今日裴晏迟反应来看对方应当是个大人物。而她当众掌掴了那个大人物。
若是换成一般人此时怕是早就跪下认错了,但越明珠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长的时期没受过父母的教导,没经历过人情世故,没有被规训。
她像生长在外不常见的野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错?”越明珠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他害得我那么惨,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裴晏迟闻言心里压着的怒火瞬间飞涨,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没想到都到了州牧府这么多天了她居然还没学会低头。
正当他打算发怒的时候,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详?”
裴晏迟被越明珠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说出的斥责的话此时也堵在了喉咙里。
“你之前说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预言我的那个人是国师后,后悔了,是不是?”越明珠看向裴晏迟。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越明珠今日在前厅的时候就在裴晏迟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样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骗子……”越明珠低喃道。
“你说孤什么?”裴晏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想被针刺了一般。
“我说你是个骗子!”越明珠大喊,“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你不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不相信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晏迟用手捏住双颊让她说不出话。
门外举着灯笼的侍从已经被吓的跪下了,举着灯笼的胳膊也颤颤巍巍的。
晃动的烛火印得裴晏迟在墙上的影子此时也扭曲无比,两人的影子逐渐贴近,越明珠终于看清了裴晏迟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在暴怒。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裴晏迟这话说的极其缓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在晋州真的找不到医师,离不开你?”
越明珠还想说些什么,但裴晏迟的手仍在施力让她说不出话,她用力想要掰开他钳在她脸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没有放开。
越明珠真实的感受到裴晏迟是在生气了,他是因为自己打了国师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越明珠已经无心去分辨了,她现在只想让裴晏迟放开他,然后赶紧离开他身边。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裴晏迟生气的时候,他命人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也许裴晏迟说的对,他对她是太好了,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在裴晏迟面前畅所欲言,让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时候。
终于,裴晏迟放开了她,越明珠赶紧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假惺惺的。”越明珠感觉自己真是没出息,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一边说不信鬼神之说,一边又这么忌讳我……真是虚伪。”
屋外的侍从听见越明珠这话一边恨不得能自己冲进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会儿太子党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裴晏迟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蹦跶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虚伪?……张恺!”
张恺早在越明珠大喊裴晏迟是骗子时就被侍从们叫过来了,他刚赶来就听见了裴晏迟叫自己进去。
“殿下有何吩咐?”张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只得先应和裴晏迟的命令。
“她既然觉得孤虚伪,就送她回那些不虚伪的人身边。”裴晏迟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当然是哪来的就回哪去!”裴晏迟道,“她不是喜欢被人‘真诚相待’吗?就送回她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越明珠本以为裴晏迟只是把自己赶出去,这她倒无所谓,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赶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岂不是还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你!”越明珠又惊又气,“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你最好真是这么觉得的。”裴晏迟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张恺留着原地看看离去的太子又看看独自抹泪一脸倔强的越明珠,一脸茫然,丝毫不明白今天两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裴晏迟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越明珠眨了眨眼,小声道:“以前你跟我说,这些旁枝末节都很麻烦。”
“上京城的是非太多了,所以我想,我来找你的时候,都不应该让人看见,也不应该让人议论,会给你添乱的。我不想这种琐事麻烦你。”
说着说着,她想起刚刚那对男女最后的对话,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偷|情?”
第 26 章 26
越明珠从前并不觉得她跟裴晏迟的关系有什么不对。
早在一起上学堂的时候,他们就时常偷偷溜出去玩,不告诉旁人,一是避免责罚,二是不想让人担心。
譬如她爹,一直当她是小时候那个脚不能沾地的小病秧子。若是知道她每天被裴晏迟带着放纸鸢爬山,一定会吓得肝胆俱裂。
这般久了,便成了某种俗成的约定,一直到如今也未曾更改过。
越明珠娘去世得早,府中只有孙妈妈几个年长的妇人还会同她说些私房话。但说到底还是主仆,不可能事事插手,更不敢太过逾矩。
而越轻鸿作为她爹,男女有别,更不可能同她说太多。
是以,有些事情没人告诉越明珠,她也一直懵懵懂懂。
九月的王店村,村子里的人入夜后都早早的睡下了。但村外一群人马正不顾夜路艰苦向中禹州的方向飞奔去。
为首的是张恺骑着一匹白色大驹,他身后还有两个小兵举着火把和他一起开路,为身后两马并驾拉着的马车照亮引路。马车后面只跟了四个人同样也是举着火把在后断路。
裴晏迟贵为太子,还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地在半夜逃亡。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来晋州之前他虽然知道此行会有阻碍,但可没想到会沦落的如此狼狈,害他的人胆子可真不小。
虽然裴晏迟是当朝太子,母族也显赫,但贵妃和晋王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皇帝偏爱贵妃和晋王,而裴晏迟是嫡长子又已经被册封了太子名正言顺,这几年来双方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贵妃和晋王无法将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太子之位能坐稳。
直到两个月前,有文官奏晋州近日有人私挖铁矿和盐矿。
晋州是晋王的封地,按照礼制晋王成年后应该前往封地不得留在京城,然而皇帝疼爱晋王,贵妃也舍不得晋王离开。
看到宠妃泪眼朦胧,爱子一脸不舍,皇帝心软了,大手一挥让晋王破例留在了京城。
但这并不意味着晋王对自己的封地就没有实际的掌控权,这次晋州出现有人私挖铁矿盐矿,幕后没有晋王参与在其中,裴晏迟是不信的。
听到有人奏晋州之事,晋王当场表示震惊且大为气愤,并请命想要亲自来晋州彻查此事。
然而一向对爱子有求必应的皇帝在面对晋王的请命时沉默了。
裴晏迟听到皇帝这样说心中的惊诧不比晋王要少,但他面上依旧平静,行礼道:“是,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王所托,尽快彻查此事。”
晋王虽然不愿,但也不能违背旨意,只得向裴晏迟行了一礼:“那就劳烦皇兄了。”
“三弟不必客气,晋州是你的封地,孤定当查明此事,还你一个海晏河清的封地。”裴晏迟看着晋王虚伪的表演,皮笑肉不笑。
“呵呵。”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着两人“兄友弟恭”,“太子向来疼爱弟妹,此事交给你,朕放心。”
于是,太子裴晏迟带着自己的亲卫奉命来了晋州。
然而,刚到晋州裴晏迟的行动便受到了限制。
晋州牧表面对他恭敬有加,说自己一定全力配合太子调查,却连日举办宴饮,将晋州的世家豪绅都邀请了遍,美名其曰帮裴晏迟了解当地形式。
然而这些世家豪绅仿佛串通好了一般,喝酒玩乐是样样在行,一问问题便连连摇头。
半个月下来裴晏迟毫无收获,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靠晋州牧来解决这次事件。
开采盐矿铁矿这种事情,背后利益错综复杂,莫说是这些世家,就算是晋州令都有可能参与其中。
裴晏迟早已派人暗中调查此事,自己表面上与晋州牧周旋,让其放松警惕。
就这样裴晏迟参加了半个月的宴请,直到几天后,晋州牧又说到了晋州一年一度的秋猎时间,诚邀裴晏迟一起参加。
晋州牧的人来邀请裴晏迟参加秋猎时,裴晏迟正在看手中的密报,上面写着暗使调查对于盐矿背后之人已经稍有了些眉目。
请殿下少安毋躁,静候佳音。和很多年前的那只一样,真看不出半点瑞兽的样子。
“不瞒你说,我那故人身边,总如影随形跟着个男子。仙君其实跟那男子长得也很像,眉眼几乎如出一辙。”
舜华夫人想到段不错的回忆,愉悦地笑出来,“小越,这事你要保密,可别告诉你夫君。我才不想惹事。”
越明珠抿着茶,下意识咬紧了唇瓣。
她随意附和了几句,便把话题转开:“琴姐喜欢莲花,怎么偏偏喜欢霜雪草的异种,不该有更名贵的昆仑白莲吗?”
被迫改口叫姐,她都还有点说不习惯。
“这个呀……”
舜华夫人说着,难得扭捏地遮了遮脸,嘴角牵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原是她跟舜华真君初次相遇,便是在昆仑七月七花会上,她拿了个霜雪白莲的花灯,遭姐妹奚落嘲笑,气得一个人跑开了。
然后,转头就撞上了未来夫婿舜华,两人一见钟情。
这样的初见并不唯美,舜华夫人不太愿意说。
越明珠笑:“原来夫人的第一次见面,也这么狼狈。”
“也?”舜华夫人抚着猫背,好奇地追问,“小越,你之前是怎么跟……你道侣认识的?”
她没有直说名讳。
仙君的冷淡令人影响太深。裴晏迟这三个字也冷冰冰的,难以跟任何感情联系起来。
越明珠一怔,停顿了好久,不由自主地笑了声:“算是意外。”
那已经是好久好久前了啊。
她感知到自己即将修成人形,太好奇以后到底会变成哪幅样子了。
也不知道怎么受了些伤,跌落在昆仑境里。
她晕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已经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年轻女子。身形与五官都不错,只是长得好嫩,脸上还有婴儿肥,没有她艳丽的凤羽半分好看。
好在凤羽没有消失,而是迟时化作了衣裙,让她这幅皮囊看着没那么陌生了。
越明珠对着水镜,东挑西挑地抱怨完,抬起头,就望见不远处树下的青年。
她在天外天撒野放肆那么多年,还没见过活人。
第一次见,就是这般俊美无俦的谪仙。
就是他救了昏迷后的她,还用天材地宝亲自给她熬成药,让她喝了,以平稳度过刚修成人的脆弱阶段。
越明珠小腹疼得都走不动路了,还傲气得很,不愿在外人面前露怯。
她装模作样点头:“那我就勉为其难,尝尝药效吧。”
那夜星光黯淡,唯有烛光篝火摇曳。
回忆里的每一处场景,都被照映得像晃动的梦境。
“我以前真是个反面例子。莽撞又爱争口气,在心上人面前不知道示弱,总是无谓逞强,”越明珠酿出丝丝笑意,嗓音平静又温柔,“还好是他。”
裴晏迟刚踏进正殿,正好听见了越明珠的话。
舜华真君谈完正事后,便邀请他来殿里。他本想推辞,得知越明珠一直在这儿,才变了主意。
没想到会撞见越明珠跟人聊这些私事。
裴晏迟顿住步伐,心下涌动出暗潮。
越明珠在他面前,跟她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甚至是完全相反。
她总是温静,偶尔还很胆小怯弱,更不会逞强,跟他从来没有口舌之纠,每次都乖乖听他的。
每当看他的时候,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充满了仰慕跟爱恋。
像一朵只有依附他,才能勉强活下去的菟丝花。
不过,她夸大其词的这点虚荣心,也能理解。
在外人面前,总是好面子的罢。
几尺之隔,越明珠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说过会一直保护着我,我就一直信。”
这句承诺,她在裴晏迟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过很多遍。
但在裴晏迟记忆中,他确实并未说过。
不知道越明珠怎么会如此信誓旦旦,还记了这么多年。
舜华夫人谈笑完,抬头见到他们,立刻站起身让仆侍打点。
“刚才正在说一些闺房话,他们没敢报有人来了,对仙君实在迎接不周。”
“无事。”
裴晏迟抬手,示意越明珠过来。
越明珠先怔了怔,才挪了几步到他身旁,十指相扣。
她没有看他,可能是害羞,小声道:“我刚刚在说胡话,你是不是听到了?”
“嗯。”
“…………”
越明珠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边安静下来,就只听见那边。
大抵是因为裴晏迟的人真的触及到了利益的核心位置,晋州牧终于心急了,想借秋狄之事打得裴晏迟措手不及。而裴晏迟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的胆子这么大,竟然在秋狄场直接刺杀他。
虽然他早有提防之心,当即斩杀了一名刺客,自己却与众人走散还负了伤,最后被其他刺客逼退至悬崖之上。
情急之下裴晏迟只能跳下悬崖,之后便是浑身是血的被越明珠救了回去。
想到越明珠,裴晏迟的眼眸不禁暗下来。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将越明珠带走,相反,在向越明珠求救的时候他也没想过以后好好报答对方。
所以,直到在越明珠被村里的少年欺负之前,裴晏迟都没有想过要带越明珠一起离开,他无法忍受一个见过自己落魄样子的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是,原来你也是如此的可怜、脆弱。看到被少年欺负到跌坐在地上的越明珠,裴晏迟感觉到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找到了之前在众人面前当太子的感觉,上位者的感觉。
所以他出手击退了那几名少年,就算这么久是越明珠救了他一条命照顾他的伤又如何,此时他小小的一个举动也救她于水火之中。
只是没想到自己被张恺找到时那个可怜的小孤女不在家,而自己也没时间在那里等她回来。若是她知道自己救的人身份如此尊贵……裴晏迟仿佛能想到越明珠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会不会像他以前见到的人一样谄媚。
突然马车一个急刹打断了裴晏迟的思绪,他没有打开门帘,只看到外面火光越老越亮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张恺在王店村里搜寻他时还是被晋州牧的人注意到了。如今他们人少没人来善后,近日里天气又潮湿马群踏过很快便会留下痕迹,王店村地处偏远,想来骑马的人也只有他们这一支,是以晋州牧的人很快便能追上来了。
张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见到远处有一种火光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举手示意众人停下,借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大至估算了对方的人数约有三十多人,而自己这边只有八个人和一个负伤的太子。
此次凶多吉少,要避免和对方正面冲突。
“保护太子!”张恺一声令下,随行的几个人立即向马车靠拢。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对方的面孔也出现在了夜幕之中。张恺认出了为首的一个人是州牧府的一个府兵头头,姓孟,是晋州牧长府官的心腹。
“好巧啊张副官。”对方先发出了声音,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语气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和不屑,还有几分激动。
毕竟像他们这种地位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太子,更何况此时有机会围剿太子,想到那名皇子在府中是矜贵清冷的样子孟氏握着刀的手都激动地想要颤抖。
“孟队长,那么晚了还在追查刺杀太子的罪人真是幸苦。”张恺特意将重音放在罪人两字身上,希望对面能够意识到他们想要犯下的是多么大的罪过。
“只要是州牧大人吩咐的,咱们几个再幸苦也是应该的。”对方显然没有将张恺的提醒听进去,反而发难道,“我可没听说州牧大人有让张副官协助此事啊,不知道张副官为何在此处?”
“保护太子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何须州牧大人之命。”张恺也懒得和对方打马虎眼了,“在下为太子副官,无需听从这晋州内任何人的命令,还请孟队长让道。”
“呵。”孟宵表情狰狞的笑道,“张副官可听说过天高皇帝远,晋州怎么说也是晋王殿下的封地,晋王殿下同太子都是皇上的儿子,来了晋州自然就算是太子的人也要听命于州牧大人。”
“更何况……”孟宵指向张恺背后的马车,“太子殿下如今下落不明,当日秋狩在太子身边的只有你,照我看——陷害太子的歹人就是你!”
这句话虽然乍一听让人觉得惊讶,但在场的双方皆面色如常。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想要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罢了。
如今对方已经知道马车里做的是太子,之前伪善的面具如今也不必再装了,双方都明白今夜将是一场生死厮杀之战。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厮杀一触即发之时,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却威严的声音。是裴晏迟。
“慢着。”裴晏迟掀开马车的门帘,驾车的士兵不知道太子殿下要干什么,但仍然为他将门帘系好。
“殿下!”张副官见状想要阻止裴晏迟,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止住。
夜幕下,裴晏迟的脸逐渐暴露在火把的光芒下,他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秋狄时瘦了不少显得更加的冰冷不近人情。孟宵虽然内心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看到裴晏迟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感到浑身冰冷。
“孟队长,是吧。”裴晏迟看向来人的首领,言语中丝毫不见紧张,仿佛他才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如今本宫已安然归来,未在晋州出现什么闪失,相比晋州牧也能放心了。不知你寻到本宫,晋州牧会赏你什么东西?”
孟宵没有说话,面对裴晏迟他显然没有向面对张恺那样直接撕破脸的勇气。
“他会赏你金银?良田?还是会直接让你当一县之长?”裴晏迟没有理会孟宵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会自顾自的先把自己的话说完。
“你听从晋州令的指示,他能给你的也不过就这些了。”裴晏迟道,“可你若是听我的,我会给你你预想之外的、更好的东西。”他用缓慢又带有一丝诱惑的声音向孟宵展示出了自己的筹码。
孟宵感到自己的心在疯狂的跳动,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如今夜间已有一丝寒气,但却有一滴汗水从他的脸旁滑下,滴落在地上。
就在汗水滴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孟宵听见自己说:“殿下的赏赐在下不配。”太子给的诱惑固然大,但是自己是晋州牧的人,此刻投诚早已经晚了,倒不如跟着晋州牧放手一搏。
听到孟宵的话张恺握紧了手中的刀,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只是身后裴晏迟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冷静放松:“真可惜,你原本或许可以不用死的。”
“给我——”孟宵举起刀,想要发出号令,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到喉咙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被风刮过的清凉感。
对面,裴晏迟手中的匕首早已在他的话刚说完时便已经投掷出去了,正中孟宵的喉咙,一剑封喉。
看到队长被杀,余下的人准备抽出武器将对方剿灭。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从他们背后传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便一个个被斩杀于马下了。
裴晏迟看着眼前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毫不意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远处明亮的火把照亮了道路,也照亮了裴晏迟的脸,他在一众火光照耀下对来人道:“你来的还真算是及时。”
何良娴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道:“任姑娘坐吧,外边天热,我让厨房熬了莲子汤。”
何良娴为人随和,任雪韵也投其所好不再拘礼,点头谢过坐到一旁,同她话起家常来。
两人面上相谈甚佳,但何良娴心事重重,任雪韵又何尝不是。
她还在想方才看到的那个锦囊。
何良娴很早同她提过,裴小少爷不信神佛之说,昔日腰间挂着的都是玉坠玉佩,如今莫名挂上一个平安符,当真很是奇怪。
更奇怪的是那锦囊像是过了什么人的手似的,重新系了一遍,却未系好,里头红色的符纸有一角露了出来。
第 27 章 27
这一行人中肯定有裴晏迟。
先不说他身份何其显赫,地位何其尊崇。单论裴大公子手中正在处理的政务便十分要紧,必须随时跟皇帝禀报。
一位蓝衣贵女提起裴大公子,还想起一桩旧事,轻声八卦起来:
“少詹事次女,那位林二小姐,你们还记得吧?去年她去了行宫后便突然消失,后面也没跟着回来,两三个月后我们才得知她被送回老家匆匆嫁人了。”
“后来才知道,她平日知书达理,没想到私下行事如此大胆,夜里试图偷偷前去裴大公子的院中,被下人直接扔了出来……”
“行宫再大也不比一整个上京城,若稍微留心些别人的踪迹,很容易就能抬头不见低头见。”
且说王六那边,他虽然平日里贪了越明珠不少卖药的钱财,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他将信交给镇子上的信客,还特地叫了最贵的信客——反正钱都是从越明珠应得的银子里扣的,若是到的快些说不定越明珠收到信就快些,届时他便能再多捞一笔银子了。
王六心里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此信到了收信人手中便被连夜由密探送入了州牧府,而最终接到信的就是张副官。
虽然是留痕差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的字,但张副官还是一眼看出了这是太子裴晏迟的亲笔信。
“太好了,殿下还活着!”张副官连夜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了几分,连黑眼圈此时都显得发亮了。
晋州牧当日邀太子去秋狄,用的是猎晋州独有的花豹的由头。那花豹地处晋州偏远处,当时他们一行人车马浩荡的走了两天,而听说送信的是最贵的信使、速度最快,想来信已经寄出来一天有余了。
若是此时出发,最快一天应该就能到达太子所写的地方。
此时已是危急之时,越快找到太子他们这一行人就越安全。张副官思及至此,当下便决定立刻出发。
还好王店村和禹州都位于晋州的西南方向,加上此时他们的消息比晋州牧得来的要早,还是有机会安全归来的。
送信的密探当即领命,消失在房中。张副官又叫来一人,按照裴晏迟信中说的那样让那人扮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州牧府稳住州牧的人,免得让他们起了疑心,自己则换成他人的打扮暗中带人向王店村夜袭而去。
信送出去已经三天了,裴晏迟还没等到他的人,内心的焦急已经开始浮现在面色上了。
越明珠看到裴晏迟如此内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就像裴晏迟说的那样她从来都不会过多地过问裴晏迟的事情。
其实不止是裴晏迟,换成其他人越明珠也会如此对待对方。或许是天性如此也或许是之前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伤透了心,裴晏迟这两天观察发现越明珠虽然将他照顾的很好但是内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炽热。
他之前并不在意这个女孩,只觉得她是有自知之明才有分寸感,可现在看来她只是习惯不与人深交罢了。
越明珠虽然没问但也是有些心急的,毕竟裴晏迟能早一天被他的家人接走,她就能早点拿到钱。
“你别急,那信应该已经寄到你家人手上了。”越明珠安慰裴晏迟,也是在安慰自己。
裴晏迟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语气中的笃定:“你是不是又给那个送信人额外的钱了。”
他的语气带了一丝责备和严厉,明明之前他要掰掉腰扣上的金子时,她说了送信是不要钱的。
不知道为什么,花的是自己的钱越明珠却有一种被人抓包的心虚感,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裴晏迟又道:“花了多少?”
“二两银子。”舜华夫人对夫婿啧啧称奇:“真是没想到哇,仙君私下是这般的人。温柔,细腻,体贴,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舜华真君诧异。
“小越亲口说的。”
现在何止是诧异,堪称惊悚了。
不是,这几个词,哪儿跟仙君冷肃无温的神情搭得上边?
真君跟裴晏迟接触得不算多,跟越明珠就更少了。
从这短短几面来说,裴晏迟对越明珠,确实会比对别的女子稍微耐心些。
但远没有舜华夫人描述的这么夸张。
只能说,外界传言越明珠极爱裴晏迟并不假。
她作为一只修为低下的小妖,能飞上枝头成为仙君道侣,大抵无非就是因着这一腔能无视一切的痴情。
这么想,竟有些可怜那女子了。
舜华真君呵呵笑,话里别有深意:“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越明珠耳尖地听见他们间的私语。
“……”
她不想让那几个字眼被裴晏迟玷污了。
但……
算了,这样也好。
敬茶时,舜华真君转头就看见越明珠倚在裴晏迟怀里,指尖拨着男人的宽袖玩。
裴晏迟阖眸,没有理她,却也任由她乱弄。
多年前从来不近女色的仙君,竟容忍着这些看着逾矩的小动作。
舜华又有一刻变了想法,半真半假地道:“仙君跟道侣可谓恩爱。”
“嗯,”裴晏迟颔首。
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不避讳,“一向如此。”
舜华真君和夫人都愣了一下,第一次见仙君的坦荡直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越明珠也没有反应。
明明每次在外人前,裴晏迟有半点对她的关心,她都会欣喜殷勤不已。
这次却一句话都没说。
夜色渐深,账内又是一片昏天暗地。
越明珠的指尖深深嵌在他背后,牙齿也咬在肩上。
头发胡乱散着,时不时拂过男人的后背。
上面全是那些在裴晏迟的纵容下并没有消失的掐咬痕迹,凌乱暧昧。
她说话时字不成句,尾音黏糊,拖得很长很长,反倒勾人。
明明是在让裴晏迟停下,最后却又被要了一次次。
裴晏迟抚过她微湿的青丝,声嗓竟罕见地带了丝笑:“不是要逞强吗?”
越明珠眼泪汪汪:“不逞了还不行吗……
裴晏迟身体力行地回答了她——
当然不行。
试过那件锦衣后,越明珠就把寝衣也换成了那般浓烈的色调。
殷红将她白得晃眼的肌肤,衬得愈发娇艳欲滴。
哪怕灭了烛光,微暗中,也能看见如红芍药般的容貌。
灼灼得让人挪不开眼,更不无法忽视。
裴晏迟捏着纤细腰肢的手掌微微用力,视线落在别处,特意避开那张脸。
而后,又让越明珠将脸侧过去。
实在太像了。
他不想再多看一眼。
……免得心乱。
送封信二两银子?裴晏迟不禁皱眉。
就这样还想自己出去,怕是出了这林子被人卖了都还在替人数钱。有了钱是能过的好不错,但只有钱便会成为危险。
越明珠午间做饭时发现她之前在树林里捡的柴火已经所剩不多了,山间的天气多变,所以一有机会她便会捡些干柴来。只是最近家里多了一个人,每日还要煎药给他,柴火的消耗自然就变快了。
看着今天天气不错越明珠准备上山再捡些柴火,不过落柴不多,大部分的柴火都是她砍了树回来劈的。是以除了采药用的背篓她今天还多带了一把斧头。
越明珠将斧头放进背篓里,和裴晏迟告别:“我去上山砍些柴火,天黑前就回来。”
然而裴晏迟没能等她回来。
等越明珠走后大约一个时辰,裴晏迟便听到一阵细微的震动声。
若是一般人可能就没听到或者不会在意,但裴晏迟从小便学习骑射,也经常去军营里看将士们演练。是以他瞬间便意识到了,这是有人在骑马朝这边袭来。
来的人可能是他的人,也可能是搜查他的人。裴晏迟拿出藏起的匕首,埋伏在门后。茅草屋的门关的并不严丝合缝,裴晏迟可以从门缝中窥探到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若不是他此时腿脚不便,跑到山上或许生机更大,只是……
旁边的飞飞听到动静也从地上爬起来,一副警戒的模样,裴晏迟看到不禁苦笑一声:“看来只有我们两个并肩作战了。”
生死,便看此时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裴晏迟终于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最终还是张副官先带人找到了越明珠的屋子。
裴晏迟看到来人是自己的副官松了口气,将匕首慢慢放下,打开房门。
等他打开了门,张副官看见失联已久的太子立刻下马半跪在裴晏迟面前道:“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起。”裴晏迟虽然落难这么多天心里略有不快,但也深知造成这场面的罪魁祸首是谁。张副官跟随他多年,怕是他失踪这么多天最心急的人之一了。
这边张副官也不扭捏,立刻起身,一旁早有随从递上了太子规制的衣袍,他拿起外袍批在裴晏迟身上。
正当他替裴晏迟将外袍上的带子系好时,飞飞不知对方是友非敌,或许是对方人太多这小黄狗也没见过这阵仗,正向张副官身后的一众士兵狂吠。
那士兵平日里厮杀惯了只觉得这狗吵闹,更怕它引来不该来的人,当即便想拔出刺刀,却被裴晏迟看透了心思,呵道:“不要伤他!”
裴晏迟唤飞飞过来,让他进屋,转眼便看到张副官的表情中带了一丝惊讶,毕竟他平日一向杀伐果决,并平日里打猎用的猎犬也从不多看一眼只当它们是工具罢了。
裴晏迟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平日里威严的形象,问道:“你们来时可有遇到晋州牧的人?”
“回殿下,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并未打草惊蛇,只是我们人少势微,且来的路上多少有些动静,难保晋州牧的人没有注意到我们。”
看来此时还没有完全安全,裴晏迟微微蹙眉:“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正是。”张副官命人将早前备好的马车牵来,“还请殿下尽快离开此地,赵小侯爷的兵马昨日夜里已进入晋州,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小侯爷到了才算是安全了。”
裴晏迟点点头:“幸苦你了。”虽然他在信中叮嘱让张副官联系赵信让他前来,但赵信昨日便到了晋州,想必是张恺早就在收到信之前便联系了赵信前来。
裴晏迟被张恺扶上马车,却在马车帘掀起时犹豫了。
越明珠还没有回来。她还在山上砍柴等着回来给他做饭煎药。
“殿下?”张恺不禁疑惑裴晏迟为何停下,是否还什么吩咐。
被提醒了一声,裴晏迟摇摇头,他吩咐道:“屋里还有我一个腰扣,给我拿来,我们走。”末了又嘱咐了一句,“拿完把门关好,别让狗跑了。”说完便进了马车。
随着马车的门帘被放下,越明珠的茅草屋消失在了裴晏迟的视野里。
张恺没有对裴晏迟不寻常的反应和吩咐多想,亲自去屋里将裴晏迟的腰扣拿走。那腰扣虽然已经被人扣去了一部分金饰品,但毕竟是皇家规制的东西,在越明珠破落的茅草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就算是一个破损的腰扣也是皇家的东西,遗落在此确实不合适。多年的经验让张恺下意识地以为裴晏迟只是单纯的心思慎密罢了。
飞飞看到眼前的门被关上,那个陪伴了他和主人半个多月的人跟着一群陌生人离开,他的气息逐渐在茅草屋里消散。
飞飞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正如他无法将看到的事情转述给他的主人。所以,他的主人回家后注定只能得到伤心和疑惑。
越明珠每次捡柴火都会从半山腰开始沿着下山的道路捡,这样到山脚时她便差不多可以捡满一筐,然后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家。
还有半筐越明珠便能将背篓捡满了,正当她打算坐下歇一会时,她突然远处大约是自己家的地方群鸟飞散,像是有什么人突然闯进那边引起了骚动。
难道是有人寻来了?是之前她看到的在村子里搜查的人还是裴晏迟的人?
一股不安涌上越明珠的心头,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觉得自己应该赶过去看一下。她不顾身体上的疲惫背着半篓木材向山脚赶去,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自己家越明珠的心里越是慌乱。
赶到家门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和痕迹,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可以注意到车辙。
越明珠看到茅草屋的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她走的时候虽然将门虚掩了,但并没有将门外的门闩插上,但此刻茅草屋的门闩已经被从外面插上了。
越明珠感觉自己的心如同已经沉到了深深的海底一般,她打开门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飞飞……”门后空无一人,只有小黄狗如每日一样上来舔舐主人的脸颊,只是无论他怎么舔也舔不尽主人脸上的眼里。
她忍不住思考要不要提前离开,但是刚刚不走,现在突然退下是不是不太好……
思考着思考着,腰后突然多了一只温厚的大掌。
越明珠:“……?”
指节曲起,轻轻拧了一下她后腰最敏|感的软肉。
越明珠:“!!!”
第 28 章 28
诸位大臣正专心致志审阅手中卷牍,突然听见一阵步伐声响起。
少女轻轻福过身后,便跟着裴大公子的属下快步离开了厢房。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安静,片刻后,才有人回过味来。
……这是被赶出去了?自夜袭晋州牧府后已经过了一周,裴晏迟整天忙于和晋州各地的官员和豪绅世家打交道,虽然晋州令已经被关押在府内的地牢里但是盐铁案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晋州的平静下是一片暗潮汹涌。
向皇帝汇报此次事件的文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决断。但裴晏迟只要在晋州一日,就要尽量在此多安插自己的势力。
难道她真的会什么妖术不成?裴晏迟摇摇头试图让那个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消散。不过是时间还没过去太久罢了,裴晏迟告诉自己,时间长了自己自然就不会再被这些东西影响。
张恺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看到太子走路还带有些许缓慢时他明白了,殿下这是因为腿伤而不爽呢。别人或许对裴晏迟不太了解,但张恺作为太子副官是知道裴晏迟此人是容不得自己出现一丝差错和瑕疵的。
平日里连皇帝多夸了晋王一句裴晏迟的眼神都会变的阴沉,更不要说此时自己的腿脚变得不便了。
于是,张恺为裴晏迟找来了一位晋州有名的神医前来为裴晏迟看诊。
裴晏迟听说此事也没有阻止,甚至想着开几副安神药这样夜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身影便会消失了。
然而,在神医看诊后却道:“看脉象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外伤恢复的很好,只是腿上的伤还需静养两月有余便可。”
“两个月?”裴晏迟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晋州无人会岐黄之术了还是你这神医惯会招摇撞骗,居然说这伤要两个月才能好。”
看着眼前之人一副恭敬害怕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可是那个女孩明明说过……
只听那神医又道:“草民曾在医术上看到过有一种药可加速断骨愈合,只是这药药方似是秘方医书上并未细写,且其中有一药材只在人烟稀少的悬崖峭壁上生长极其难得。若是殿下能寻到这种药想要快点愈合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话,裴晏迟突然想起那女孩曾和自己说过为了救自己她将压箱底的药材都拿出来用了,当时只当是那女孩夸张拿乔想要更多的钱,如此看来她说的倒是真的了。
“你下去吧。”裴晏迟不耐烦地挥挥衣袖。
神医听到这话如释重负赶紧退下,在外室写下一张安神药的药方头也不回的告辞了。
晚上,裴晏迟接下侍从递上的安神药,用完后便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这次他没有梦到这几日出现在他梦中的少女,而是梦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裴晏迟的母亲,当朝皇后在家给现在的皇帝时,皇帝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
皇后是当朝最有权力的世家——崔家的嫡女,莫说嫁给王爷,就是嫁给当时的太子也是配得上的。
人们都议论为何崔氏女会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王爷,直到后来太子被废,那个名不见经穿的王爷成了有力的继承人,人们的议论便消失了。
人人都知道是崔氏扶持了势弱的王爷上位,但是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当你有一些权力,人们会背后议论你;但当你足够有权力时,人们便会不敢议论你。
崔氏成了皇子们夺位的最大赢家,一时间风光无限。崔氏女成了皇后,而她诞下的皇子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
裴晏迟的人生,从开始就是顺遂的,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皇帝的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个。直到几年前皇帝突然开始宠爱贵妃,子凭母贵连带着晋王也成了有身份地位的皇子。
当天上的太阳习惯了自己霸占一方,连只能发出微弱光芒的月亮也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看着以前只会对自己谄媚的人也会对晋王恭顺有加,以前只会夸赞自己的父皇也会在晋王回答出他问的问题时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裴晏迟的内心第一次滋长出了奇怪的情绪。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嫉妒。可他是太子,不应该还有能让他嫉妒的人存在的。
裴晏迟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汗珠,虽然喝了止痛药但他此刻觉得自己腿上的伤口疼得比之前还要厉害了。
“来人!”他起身掀开床帘,“现在是什么时辰?”
守夜的侍从连忙起身:“禀告殿下,寅初初刻(凌晨三点)了。”
“唤张恺来,再备一辆马车,孤要出城!”
张恺被人从床上喊醒,听说太子要半夜出城连忙穿戴好去见裴晏迟。
只见裴晏迟已经穿戴整齐了,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难道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张恺问道:“殿下如此心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孤有一样东西忘在那个破茅草屋里了。”裴晏迟一字一字的说道,“一个,让孤心烦的东西”
是他魂魄破碎后溢散出的“气”。
很可能还是最后一丝,他曾真的存在过的证据。
不比继承了原主修为的魂魄,气息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大多都十分微弱。
裴钟渊这样的,在天地间没得到温养,游荡了三百年,就更是弱得不能再弱了。
她只敢施展金印十分之一的能力,用来标记,甚至不敢动用法诀去阻拦。
昨夜仙气波动如此剧烈,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受影响。
在这件事情上,越明珠从来都不理智。
她越想越担心,连早膳都没吃,就把锁魂别的摹本拿过来继续学习。
既然已经捕捉到了裴钟渊的存在,接下来,只要学会锁魂术,制作出锁魂灯,用术法吸引气息回来,再动用天外天独有的秘术——
一切就完成了。
一切都结束了。
说起来是寥寥数语,实则难如登天。
光是第一步,彻底学会术法,就已经够越明珠头疼了。
越明珠把裴晏迟的注释听了七八十遍,都是人话,她每个字都能听懂。
合起来理解,偏偏就觉得哪儿不对劲。
所幸日月环祭典结束后,舜华真君跟夫人就准备离开,她没了女使的身份,可以全心全意来学习
盯着摹本盯到傍晚时,多看一眼那密密麻麻的古体字,越明珠都想吐。
她起身,刚准备去滴两滴仙露,清醒清醒脑子,就正好跟男人四目相对。
越明珠特意去确认了两遍,此刻是什么时辰。
她看着小茶几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两盘精美糕点,只觉得离谱。
裴晏迟说:“我已吩咐下厨了。”
他已经辟谷多少年了,连水都不怎么喝。下厨当然是给她下的。
细指局促地捏了捏裙摆,越明珠轻扇睫毛,干巴巴地道:“我最近在辟谷。”
她昨晚吃剩的糕点还摆在小茶几上,用仙力护得温热,显然打算今晚继续吃。
这番说辞,很站不住脚。
但越明珠确实不打算用晚膳。
施展术诀要保证饮食清淡,头脑清明,这样才能达到最好最快的效果。
她再嘴馋,也下定决心,今天只吃一块白糖放得最少的杏子糕。
一日三餐,之前两顿就坚持下来了,晚膳不能例外。
但落在裴晏迟眼中,她找出如此蹩脚的借口拒绝,无非就是又在闹脾气。
还闹得有些过分了。
他懒得挑破越明珠话语里的破绽,不冷不热:“嗯,罢了。”
越明珠不知道回什么,点了点脑袋,附和道:“你去忙吧,我不舒服,看看书就睡。”
昨晚哭过一场之后,她对他明显冷淡了不少。
裴晏迟今早心神不宁。他自己毫无察觉,却被一旁的落折道主一语道破。
“仙君还在想雪娘的话?”
昨晚提绛朱的就是雪娘,还跟人说得很直白:“是有听说如今的仙君夫人,跟朱雀玄女有一二分相似,但终究是比不上……”
她平时寂寞惯了,一到集会便把藏着的全说出来,嘴碎得不得了。
雪娘同裴晏迟父辈有交情,又不常跟裴晏迟接触,不知仙君威压。说起来嘴没把门。
旁人却不敢接,嘘声埋着脑袋。
也不知这些风言风语,越明珠听了多少进去。
自那天回来后越明珠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出门。
裴晏迟消失了,他究竟是被自己的人接走了还是被他的敌人抓走了呢?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屋里屋外都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门口留下了些许马蹄和车辙的痕迹。
难道有人来抓他还会带辆马车来方便腿脚不便的裴晏迟吗?
“裴晏迟,你个大骗子……”好讨厌,好讨厌的人。
只是越明珠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裴晏迟的那句“必有重谢”。她等了六年才等来这一个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她的下一次机会又在哪里呢?难道她真的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一辈子吗?
第三天,越明珠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了和以前一样规律又无聊的生活,每天起床、采药、赶在天亮之前回来、就寝。
虽然她的行动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她的内心却不再像之前平静。
当生活中有了一线光芒后谁又能安心地待在黑暗中一辈子呢?
越明珠决定自己走出这片树林。就算没有裴晏迟,没有人来拯救自己,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况她还有一身医术,她就不信自己还能饿死在外面。只要能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就可以先去当地的药馆去找一份工了。
定下了目标越明珠便开始为接下来的离开做准备,在离开前她还想再凑点钱顺便多为自己准备些干粮。
这天,正当越明珠在屋里为自己缝制一套方便外出的衣物时卧在他身旁的飞飞突然起身向门口走去。
“飞飞?”越明珠有些疑惑,却终于也跟着起身了,她知道飞飞不会乱走,他起身一定是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她这小破屋来的人比过去六年都要多。
走出房门,越明珠有些希冀地看向飞飞盯着的方向,会不会是裴晏迟回来了呢?
然而来人是一个莫约四十多岁的妇女,越明珠不禁在内心苦笑,果然自己只是在空想罢了。
许是忌讳越明珠身上不祥的名号,妇女的神情也显得不太自然,但她看到越明珠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和她搭话道:“你就是越明珠吧?”
听到妇人和自己说话,越明珠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什么人了。她是王六的老婆。
当年越明珠还没有被人说是不祥之人,还是个生活在村子里的懵懂的小女孩。她记得自己还参加过王六和眼前这位妇人的喜宴。
越明珠很难将记忆中的那位少女与眼前的妇人联系在一起。许是嫁人后生活操劳,妇人的肤色已经变成了小麦色,上面也不乏有细纹,当年掀开盖头后青涩喜悦的神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疲惫感。
“你是……王六的老婆。”越明珠努力地想要回想起眼前的人的名字,却只能记起其他都喊她王六家的,好像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一般。
“是我。”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都长那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越明珠不禁有些害羞,这还是她长大以来第一次有人拿自己和小时候做对比,虽然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但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她从小到大也是有他人关心一般。
“怎么了,是王六让你来的?”除了平日里和她的丈夫王六有些财物交易,越明珠想不起来自己和眼前的妇人有什么其他交集。
然而妇人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让你快逃走的。”
不过裴大公子是愈发少言寡语,昔日还会冷斥声出去,如今连开口都懒得再开口。
心思当真是难测。
本以为这出插曲会悄无声息地过去,没想到门再关上,便听见裴晏迟道:“越大人。”
第 29 章 29(修)
让她安分一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裴晏迟顿了几瞬,没有应声,敛好差点没控制住的气息,本来落在她腰后的手掌上移,直接将人拎到太妃椅的扶手上。
被坐出褶皱的锦袍下,修长双腿不宜察觉地交叠在一起,遮住多余痕迹。
夜色入幕,崔府内崔家的大公子正和胞妹坐在一起品茶畅聊,只是若是有心之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崔女公子的脸上已经隐隐出现了不耐之色。
比如她的侍女紫英此时就发现了这点,她端来一盘点心放在如意桌上:“这是厨房新做的桂花糕,请大公子尝尝。”
裴惊策不动声色地将桂花糕往崔祁那边一推:“哥哥在外应酬了一天还要守灵想必累坏了,少说些话吃些东西吧。”
崔祁丝毫没有听出妹妹的弦外之音,只当是妹妹关心自己,吃了一块糕点还不忘叮嘱道:“殿下去了晋州也有一月有余了,你也可以给他写封信以表关心之情。”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给男子写信?”裴惊策皱眉眼神里满是凌厉,“哥哥别太荒谬了。”
然而崔祁丝毫不在意道:“未出阁又如何,你们的婚约满京城都知道了再说你们还是表兄妹。”看见妹妹已经出现不悦的神情又讪讪道,“哪怕是送些东西给他也行啊。”
裴惊策性子孤傲又受家里人的宠爱,如今已经不想再理崔祁。崔祁见状只当是她害羞加上伤心,便又安慰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嘱咐侍女们好好照顾她们女公子,莫让她看太多书看坏了眼睛。
然而待崔祁走后裴惊策便立刻又拿起手中的书,看起来完全没将胞兄刚才的话听进心里。
一旁的侍女琥珀送走崔祁后进屋看到这一幕不禁叮嘱:“姑娘还是歇会吧,如今天色晚了再看对眼睛不好。”
裴惊策淡淡的嗯了一声却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明显已经看的忘我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什么。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告诉风朵
风朵听后,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点,但还在气头上。
“我给你写封和离契留着,方便你以后把这玩意,直接扔裴晏迟脸上。有笔有纸吗?就当给我练字了。”
她不好劝越明珠跟裴晏迟真和离,也不能把裴晏迟怎么想。
只能先过过嘴瘾,才能平息怒火了。
越明珠还特意给她挑了最好的那只银狼毫笔,“你随便写吧。有什么怨气冲着裴晏迟来,别冲着你自己。”
在那封送不出去的和离契里多骂两句裴晏迟,免得把自己憋着了,对脾气一点就炸的风朵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那并不标准的和离契上骂裴晏迟骂了三百字,风朵气消,满意地收手了。
她重新坐到越明珠对面,将水玉盘一推就推到好远,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摆在中央。
“你来尝尝这个桂花糕,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急着找你的。超级香还不腻!”
越明珠一天半都没怎么吃东西,心情好了,一吃就不加节制吃了半盘。
直到跟风朵道了别,小腹还是有些撑。
她只好闭上眼静修冥想,顺带梳理一下摹本里已经掌握到的部分,加深理解。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挪得飞快。
等她朦朦胧胧睁眼时,天色已经入夜。
暗色模糊了一切,包括不远处那个身形挺拔的男人。
好像只是一瞬间,冥想里出现的回忆乃至幻想,跟现实都交织在了一起。
裴晏迟还没走过来,就被越明珠扑了满怀。
她用下巴蹭了蹭。
跟之前没什么两样,活泼热情,还很黏人。
这两日的异常,恐怕真是被那场大雨影响到了,身子跟心情都不太好。
裴晏迟低眸,捏住她的腰,把人往榻上带。
越明珠却比往常要主动些,勾住他的脖颈,便开始索吻了。
鸦翎半的睫毛扇啊扇,就这么扫在他脸上,像羞羞答答的雀羽,一点一点地挠在心尖。
少女瘦薄双肩被他扣着,被迫加深了这个原本该浅尝辄止的吻。
缱|绻缠|绵的氛围,随着烛光蔓延到桌案边。
裴晏迟就将越明珠抵在桌前。
任由怀里的人摸索着,解开他的腰扣。
啪嗒——
哐当——
腰扣松开的金属声,和桌案撞到灯台的声音,几乎同一时刻响起。
桌上堆得半人高的东西散了一地,打破这片旖旎。
越明珠似是恢复了清醒,双手抵在身前,拉开两人距离,低声道:“我去看看——”
“我收拾,”
裴晏迟嗓音微微压抑着。
他本想用法诀一并收拾好,继续接下来的事。余光却正好瞥见了那张胡乱写满的蓝底纸。
气氛一瞬间冷了下来。
“和离契?”裴晏迟将最上端三个字念出来,都不由觉得好笑,嗤了声,“你本事长了。”
琥珀在裴惊策身边久了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对旁边的紫英小声道:“其实我觉得大公子说的对,女公子就算给太子殿下送个东西也是好的。”
其实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前就算没有婚约若是相互有仰慕之情也可互送一些小玩意以表情意,更不要说裴惊策和裴晏迟之间早已定下了多年婚约。
紫英听了这话只是苦涩一笑,且不说姑娘的性子不会做这样的事,就算是换个性子也未必会对太子如此热情。
然而这话紫英也只敢憋在心里,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琥珀也不敢说。若是说出去了自己有性命之忧不说估计别人也只会把她当成个疯子。
而裴晏迟说是带她一起回来是为了让她给自己看诊,可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便像忘了她这么一个人一样,一直未传唤她也没有让人过来探视她的情况。不过越明珠也乐得清闲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是下雨可是飞飞精力旺盛不像人一样甘愿待在屋里,它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屋里甩去浮在毛发上的雨又抖了抖,可爱的样子逗得芍药和越明珠皆是一笑。
“要是以后能出去,我也想养一只这样的小狗。”芍药拿来一条巾子将飞飞身上剩下的水擦干,擦完后又随手递给身旁的侍女。
“出去?”越明珠和她一起坐在榻上摸狗,听到后不解,“你现在不能出去吗?”
芍药听到后轻笑一声:“我说的可不是出去逛逛,不过现在也不能离开这个院子就是了。”她垂下眼睛,“我说的是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本来我们这些罪臣的家眷按理说应该都是要被发卖的,更不要说我连家眷都算不上。”若说是家眷怎么也要是个妾,可她瘦马出身,虽然倍受晋州牧宠爱可对方也只把她当个玩意儿,连奴籍也没给她脱。
有的上位者,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吝啬。芍药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晋州牧就是喜欢她曲意迎合、伏低做小的样子,甚至她瘦马的身份也是他特地挑选的。
“我和殿下做了交易,他答应事成之后会脱了我的奴籍再给我一笔钱让我安置。”芍药提起这件事脸上才有了些神色。
越明珠听到这话不禁想到自己和裴晏迟之间的交易,幽幽道:“你就不担心他会不信守承诺吗?”
“怎么可能呢?”芍药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殿下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因为我而失了自己的信誉。”
“况且太子殿下看起来温润如玉,是个君子呢。”
这话越明珠倒是没有再反驳,她初见裴晏迟时除了觉得他面容俊美外也觉得他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只是平日里话太少性子有些冷罢了。
所以当她看到裴晏迟能够不眨眼就指使别人将别人的双手砍去时心中不光有恐惧还有一种恍惚感。
仿佛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不过也是,只是相处了一个月的人,估计也只有像她这种与世隔绝、不常与人交流的人才会天真地以为裴晏迟会将自己所有的样子展现给她看,就像她对裴晏迟毫不掩饰那样。
越明珠摇摇头不再想裴晏迟的事情,转而问道:“那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嫁人吗?”
芍药摇摇头:“我是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她摸了摸越明珠的脸,“小越明珠,姐姐告诉你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也没想过靠其他人。”越明珠道,也许是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也许是再害怕受到别人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依靠别人,“我有我的医术。”
“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手艺就好了。”芍药换了个姿势半卧在榻上,“我以后大抵会开个胭脂铺子吧。”
“你不是会弹琴吗?为何不以此谋生呢?”越明珠道。
芍药苦笑一声,且不说她的琴艺并不是顶高超的水准,她的出身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愿意将她当正经的琴艺人看。奴籍虽然可以被抹去但是过去不可以,万一被以前相识的人或者有心之人发现还会惹来额外的麻烦。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听到芍药要开个胭脂铺子越明珠随口说了一句自己从未用过胭脂水粉,芍药起了兴趣非要拉着越明珠让她试一试。
“反正今日也无事,外面还下着雨不能出去,甚是无聊,不如让我来给你打扮一番吧。”芍药道。
越明珠本来就对外面的东西好奇,听到芍药如此说自然心动便点头答应了。
芍药像是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让越明珠洗净脸坐在妆奁前,自己将胭脂水粉并发簪首饰都拿了出来。
越明珠看着这么多东西摆在面前惊呼:“这也太多了吧,每种都要用吗?”
“这才哪和哪啊。”芍药用拿着手绢的手捂住嘴轻笑道,“这还只是上妆用的东西,若是护肤用的东西都拿出来还要多一倍呢。”
“这还只是我有的,听闻京城的贵人们连身上用的香粉都有好几种,每天睡前都要擦上呢。”
“这也太麻烦了……”越明珠小声嘀咕道。
芍药拿起瓶瓶罐罐们开始往越明珠的脸上涂抹,越明珠只觉得脸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东西,闻起来香香的,其余的并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芍药只进行了一半便看见侍女从门外过来道:“张大人在门口说要越明珠姑娘过去一下呢。”
越明珠闻言睁开眼睛,芍药也只好停下手道:“怎么这个大雨天来找人了?”
两人走到前厅,张恺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见越明珠他微微愣了一下转而恢复了原来的神色道:“还请越明珠姑娘随在下来一趟,太子殿下传唤你。”
越明珠没注意到他腿上动作,只呆呆看着他的脸庞,以为自己是被嫌弃了,心中骤然伤心了一下。
更伤心的事情还在后头,这梨花木做的扶手又硬又窄,跟个棍子似的,一点都不舒服。
“能不能不要坐这里,”她抱怨道,“……好硌人呀。”
第 30 章 30
此番前来者众,因此大臣家眷都要跟旁人共用一处庭院。
越明珠分到的庭院虽小,但胜在友邻清静,只需要跟一人同住。
她一走进去,就看见有个身着蔻粉锦衣的千金小姐正在指示着下人,将一箱接着一箱的行李辎重运进厢房中。
云青附耳提醒道:“小姐,那是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于清双。”
越明珠不认识。
但这就是她在行宫这些时日唯一的邻里了。
想到这,越明珠走过去时很客气地跟于清双问过好:“于姑娘安。”
自那日裴晏迟说要教她写字后,越明珠本来只当他是玩笑,谁知第二天再过去时桌面上已经摆好了两套笔墨纸砚。
要写医案,首先要学的自然就是病人的名字,所幸裴晏迟的名字并不复杂,她很快便学好了。然而其他字学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是以越明珠每次回到锦绣阁后都还要再加以温习才能赶上每日的进度。
幸而芍药也会看些字,每日待越明珠回来时便在旁帮她温习,遇到偏僻晦涩的字便两人钻在一起细细研究,然而更多的是两人一起玩笑这个字像小人在跳舞,那个字像小人在舞剑。
越明珠对于芍药会识字这事有些惊讶,毕竟当时芍药和她说过自己的出身,她学的大多是“取悦男人”的玩意儿。
“我自然是认识点字的,不然怎么能看得懂外面的话本子。”芍药躺在贵妃榻上,回忆起往日的时光双眼不禁空灵起来,“那时妈妈们都说要学些高雅的技艺才能被那些豪绅贵人们高看一等,不同于一般的妓子。”
越明珠弯起唇:“小鸟终于肯见人了啊。”
三青鸟察觉到她没有不开心,立刻停止了试探,停在她怀里。
从花亭回来后,它就自闭了,独自缩在偏殿里。就是越明珠叫它,也不肯搭理人。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伤到了绛雪,让三青鸟感到愧疚。
它傲气得很,把弱肉强食四个字刻骨子里了。天底下任何不如它的物什,都没有被瑞兽放在眼里的资格。
更何况,绛雪当初完全就是在恶意挑衅,它只是洒出些毒液,没直接要了她的命,已经是看在越明珠几次叮嘱它的份上了。
小鸟非常心安理得地从花亭飞回殿里,等了等,等回来一脸疲惫模样的越明珠,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祸,给越明珠添麻烦了。
它是小孩脾气,遇见这类事当然秒怂,也不敢出来认错,怕直面越明珠的指责,只好装死似的钻进偏殿里。
三青鸟打着好算盘,要等越明珠不记仇了,再出来装装可爱。
结果自那之后,越明珠都在忙金印跟锁魂别的事,直到今天,才被鼓起勇气的小鸟抓住了机会。
越明珠摸着它的脑袋,轻声安慰:“我没有生你的气。”
风朵在一旁睁大眼睛:“我之前就听人说,你把昆仑那只信鸟收起来养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小宠物呢,没想到这么大一只啊?”
“已经缩小了一半。”
越明珠清楚,这般修为的三青鸟能有多大。
她以前就在昆仑境短暂地养过一只,和裴钟渊。
高傲的瑞兽在越明珠面前,温顺得像只小麻雀,给人很好接近的错觉。
风朵也差点被这错觉迷惑了,好奇地想摸一摸它的羽毛。
但伸出手后,踌躇半晌,还是收了回来。
她血脉跟修为都不算高,对瑞兽有种本能的发憷。
不过,风朵还是有种淡淡的小嘚瑟:
“明珠啊,你真是走到哪儿都招喜欢。无论是下界还是九重天,仙兽还是凡兽,我见了这么多,没见过哪只不想跟你贴贴的。”
“咕叽!咕叽咕叽!”
三青鸟很不满地叫起来。
越明珠知道它心眼非常小,一边顺毛,一边反驳道:“我们俩一起的时候,才才见过几只仙兽?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小鸟这才满意了,侧过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风朵感知不到三青鸟的情绪,也并不顾着它吃醋了,掰着手指,认真地回忆了起来:“还不多吗,我给你数数——”
在下界就不用说了。
越明珠修成人形那天,她们俩的巢外堆了两人高的药草、妖丹,都是附近山头的同类送来的庆祝礼物。
妖不一定是除妖师编排的那样,生性恶毒,但绝对并非良善之辈。
一遇见越明珠,却都齐刷刷就变得如此慷慨细心。除了她家明珠天生讨人喜欢,风朵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
而且,风朵至今没搞明白,为什么那些妖面对越明珠,都有种怯怯的自卑。
殷勤献得不少,但每次要么通过别人帮忙捎带,就是悄悄来悄悄去,几乎不敢正面遇上越明珠。难道明珠看着就这么不好接近吗?
反正在风朵眼里,越明珠哪儿都好。
越明珠被她夸张的说辞逗笑了,弯着眼,正准备接话。
怀里的三青鸟突然一下子变得焦躁起来,不安地抖起羽毛。
小鸟在她身边飞得愈发得快,鸟羽扑扇出的风也愈发锋利,尖锐如刃,甚至割破了风朵的衣衫。
风朵没顾得上自己,上前一步,有些担心她,“明珠,你——嘶!”
只是一转眼,她的手背到小臂上,便被三青鸟的利爪扯开三道深深的血痕。
那血里,甚至还有着几丝不断增加的浓黑。
越明珠一下子反应过来。
三青鸟将周围一切视作外人,自然不会留情。
对待风朵,跟当初惩戒绛雪也就没了区别,都下意识用上了毒液。
她连忙翻找出裴晏迟送的水玉盘,装满仙露,让风朵浸泡伤口。
这样能够减缓毒液扩散进血脉里的速度。
或许也是因为读过书她才敢去找太子,用自己手中晋州牧的秘密和他做交易。当时要自己学读书认字时,妈妈们估计没想到以后她会用这项技能做这种事情。
不过,这也算是为她博得了一个好前程呢。芍药的嘴角上翘,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吧。
这几日天气放晴,两人却还只能憋在锦绣堂里不免觉得烦闷。越明珠倒还好,她之前在小树林里从未外出过习惯了,可芍药就有点难受了。
尤其是自从上次越明珠回来后也不让芍药再给自己打扮了。
“芍药姐,你平日里的妆容都是侍女们帮你上的吧?”越明珠按住芍药蠢蠢欲动的手,一脸的不愿意。
“你怎么知道的?”芍药疑惑。
“……芍药姐,你要是日后开胭脂水粉铺,千万要将你的侍女带上让她帮你管理铺子。”越明珠没有解释,只给了芍药一个忠告,随即说什么也不让她用脂粉碰自己的脸了。
是以,芍药便又少了一样乐趣。
听着芍药了无闲趣地抱怨“哪怕能让侍女从外面给我带几件新鲜玩意儿也好啊。”越明珠不禁也有点心思活络。
“不如我今日去问诊时问问太子,能否让我们出去逛一逛?”其实她出来了那么久除了透过马车的车窗见过一些街上的风景以外,对外面的世界还一无所知。
“真的吗?”芍药听了这话从软榻上跳下来,握住越明珠的手,“哪怕只有你一个人出去也是好的,你要是能出去记得帮我带一份东街的梅子姜。”
谁能想到州牧府里最受宠的小妾其实是个贪嘴的美人,而越明珠此人也是个爱吃的,听到这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放心,我若是能出去一定给你带好吃的!”
吃完午膳后没多久侍女便来找越明珠领着她去做每日的例行看诊,经过了几日后州牧府里的人已经对越明珠每日提着一个小药箱穿过半个州牧府去往书房见怪不怪了。
越明珠刚进入书房要将药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张恺突然进来有要事禀告,看到越明珠在这里欲言又止。
裴晏迟颔首示意他继续:“不必在意她,你接着说。”
这倒不是因为裴晏迟有多信任越明珠,只是知道她懂得不多,便是听到了什么机密的话也无大碍。
“刚接到的消息,陛下派了官员来晋州查看情况。”
“哦?派了谁?”裴晏迟听到这话心里已经开始将朝中可能派来的人想了遍。按他对皇帝的了解,此次派来的人不大可能是他的人也不大可能是晋王的人。
皇帝虽老可是疑心却越来越大,朝中他信任的人不多,其中有不少是中立派。
“是……国师裴惊策。”
裴晏迟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不禁皱眉,显然他并不在裴晏迟预想的名单里面。
“怎么是他?”裴晏迟本就不喜这些故弄玄虚之人,而这个裴惊策因为皇帝格外看重他,裴晏迟之前还故意找人接触过,然而对方也不知是自持清高还是怎么回事丝毫没有理会他派去的人。
裴晏迟点点头:“剩下还有一些细节还需再打点一下,莫要让他抓到把柄,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告诉孤。”
“是!”张恺领命退下。
越明珠给裴晏迟诊完脉,习完了今天要学的字,本想问一下能否和芍药一起外出的事情,可是看裴晏迟眉头紧锁显然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没将事情说出口。
然而裴晏迟却早已发现她总是将眼神瞟向他却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等着越明珠要对他说什么话,然而她却一直不说,让裴晏迟心底痒痒的。
“你若是有话要说就快说。”裴晏迟垂下眼,开始翻开一本文书。
“唔…我想和芍药一起出府。”
“不行。”裴晏迟连头也没抬便拒绝了。
越明珠还不死心,委屈道:“为什么不行?当时你也没说不能出去啊,整天闷在这府里无聊死了。”末了还小声嘀咕道,“若是你当初说了不能出去,我才不会跟你回来。”
裴晏迟闻言合起文书,盯了越明珠半晌,看她眼中一片赤诚大概是真的很想出去,叹了口气道:“你若是真的想出去,过两天有秋收节孤带你出去。”
“真的?”越明珠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充满了兴奋,一副期待的样子。
“只是只能带你一个人去。”裴晏迟又道,“芍药她是罪臣家眷,孤心慈才没有将她们都押入大牢,如今将她们关在锦绣阁里已是大恩。”
越明珠没再说话,就像芍药说的那样,就算只有她自己能出去也是好的。
待到了秋收节那日,越明珠等到快用晚膳时才等来有侍女前来唤她出去。
越明珠和芍药告别,跟着侍女走到州牧府门口时裴晏迟已经和随行的侍卫们都换了一身便装。越明珠今日穿的还是自己带来的衣物,和旁边一身华服的人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芍药今日见她出去也想将衣服借一身给她,只是两人身型相差太大,并未找到能让越明珠穿着合身的衣物。
越明珠先跟着裴晏迟坐了马车到了一个靠近夜市的偏僻地方两人才下车,渐渐的和众人融入在一起。
虽说是秋收节,可晋州这地方每年没几项活动,故而夜市里便各种活动商贩便混在了一起,其中不乏花灯、灯谜等各种活动。
然而裴晏迟大步在前走着,她只能走马观花般的看着沿途的街景和活动。幸而裴晏迟带的护卫们也有心将她也包围起来了,是以她周围除了那些便衣的侍卫随从们并没有什么人阻挡她的视线。
一群人就这样走了快大半个夜市,还好越明珠之前自己独自住,干的都是些体力活,不然还真的跟不上这一群人的步伐。突然她看到了一个摊子双眼发亮,几经纠结后终于下定决心追上裴晏迟。
裴晏迟在前面闷着头走着,他虽然身在集市但脑海中仍在想着公务。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对上了越明珠小鹿般的眼眸:“等一下,我想买个东西。”
裴晏迟看向她指向的摊子:“你要买糖葫芦?”
越明珠点点头,她刚要起身走向那个摊子就被裴晏迟拉回身边:“不要乱跑。”末了又给了张恺一个眼神示意。
张恺了然,对越明珠道:“越明珠姑娘就在这等着吧,在下去帮你买。”
越明珠虽然想自己前去小摊前,但见状也只能放弃,只好呆在裴晏迟身边。
“没想到这个季节就有糖葫芦卖的了。”越明珠看着糖葫芦摊子,思绪逐渐飘远。
裴晏迟轻扫了她一眼:“晋州的气候比一般的地方要冷,虽然此时已是秋末但天气已经和南方初冬时所差无几了。”又道,“你虽然住的地方偏远也算是本地人,怎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吗?”
越明珠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我家里穷,幼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看父亲从镇子上给我们带些好吃的……”虽然后来这种日子也消失了,但它还是越明珠记忆中最无法忘怀的一幕。
裴晏迟闻言没有说话,待张恺回来后他将张恺手中的袋子递给越明珠,道:“这些东西算什么,等你到了京城孤带你看这世上最繁华的景象。”
越明珠结果袋子,张恺似是将摊子上各色糖葫芦都买了一遍装了满满一袋子,而越明珠只吃过最普通的,此时她也选了记忆中的那串糖葫芦。
甜腻的糖衣夹杂着酸涩的果肉,熟悉的味道在越明珠嘴里散开,她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她母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记忆逐渐浮现在脑海里,复杂的情感如潮水般涌向越明珠的心头。
“有那么好吃吗?”看见越明珠的眼角涌现出泪水,裴晏迟拿起手帕嫌弃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边吃边哭,难看死了。”
“好吃啊。”越明珠拿过手帕自己胡乱擦拭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让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真的……很好吃。
薛衡正在跟旁边的人品鉴这坊中少见的太禧白,不想晋阳郡主竟有如此好酒宴客,啧啧称奇。
突然间,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少年不冷不热地开了口:“穆承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一刻左右吧。”
裴小少爷一点都不给晋阳郡主面子,又是到快开宴时才来。薛衡比他早些,正好跟穆承一前一后。
他想了一想当时的场面,又补充道:“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于二小姐跟越姑娘。”
专门提起越明珠,本来是想看裴惊策有什么反应。
没想到裴惊策又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噢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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