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模糊不清, 意味着一时寻不到答案,季绾叹口气,掖起被子蒙住脸, 不愿再沉溺在轻愁中。
轻愁幽幽,不过是理不清的情愁罢了。
夜深人静,蔡恬霜从外面回来,蹑手蹑脚走进沈家所在的巷子, 却在进门的一刹, 骤然退离,躲开致命的一击。
“何人?”
一道玄色身影逼近, 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手中长剑在月光下泛起冷光。
两人在安静的巷子对峙,引得一户户人家的看门犬狂吠不已。
蔡恬霜不敌对方, 双臂护心口, 被一脚蹬出数丈, 倒在地上。
那人借矮墙飞身抬腿,直击女子面门。
千钧一发, 另一道身影闪现,踢在对方脚踝上。
三人几乎同时退开, 蔡恬霜和第三个人形成掎角之势。
“来者报上名!”
陌寒的声音如淬刃, 含着警告。
玄衣男子收势,淡然道:“梁展。”
梁展!
东宫影卫的头领。
见对方收势,陌寒松开握在佩刀刀柄上的手,拦下欲要冲上去讨要说法的妹妹。
梁展看向一脸愤怒的小丫头, “听闻娘子昨日救下一名妇人, 可有此事?”
要不是哥哥拦着,蔡恬霜非要再同对方过上几招, 即便打不赢,也要出口被偷袭的恶气,“我只拦下一个车夫,没见着什么妇人。”
“为何拦车?”
“马车有异响,车夫可疑。当时贺少卿也在场,你去问他呀!夜里偷袭我这个小女子,是不是欺软怕硬?”
梁展没有
殪崋
解释,背在身后的手摩挲着拇指。
陌寒眯眸,暗道遭了。
调虎离山!
他冲进后院,在菜地里发现几道脚印。
蓦地,新房二楼堂屋的窗棂发生巨响,一道身影呈弧线被踹飞出来,砸在陌寒脚边。
身穿中衣的君晟单手搂着受惊的女子,淡淡看向倒在院子里的闯入者。
陌寒抬脚,踩住那人胸口,使劲儿碾了碾。
紧接着,一楼的窗棂内又飞出两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一道是不速之客,一道是馨芝。
动静惊扰邻里,一会儿的工夫,巷子里灯火通明。
沈家人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不敢出声。
君晟安抚过季绾,徐徐走出新房,去往前院,看向立在门口的梁展,“东宫的人,夜闯私宅,总要给个合理的解释。”
梁展拱手,“在下奉皇后娘娘懿旨,暗查喻夫人下落,冒昧之处,望君大人见谅。”
“皇后娘娘担忧姊妹,大可调遣刑部或厂卫暗查,何时轮到东宫的影卫了?”君晟一步步走近,不紧不慢的,“就算轮得到你们,何故暗查到本官的家宅?”
梁展解释道:“府中女护卫与喻夫人有过接触。”
君晟看向蔡恬霜,“有吗?”
蔡恬霜扬起胸,像一只被激怒的鸡崽,“没有!”
君晟又看向梁展,“听清了吧,再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错了?梁护卫带人暗闯私宅,又声东击西,这笔账该怎么算?”
“在下不过东宫一条狗,指哪儿打哪儿,大人为难狗了。”
夜风撩起梁展花白的鬓发,露出下颌缘一道陈年的旧疤。他拱拱手,想要带人离开。
君晟淡淡道:“不速之客还需太子亲自领回,陌寒,送送梁护卫。”
梁展没打算逞口舌之快,口才上,自知不敌君晟,“太子殿下事忙,恐不能明日登门。”
君晟也不气,“无妨,随时恭候。”
既如此,梁展无话可说。
目送梁展离开,君晟吩咐蔡恬霜一一安抚沈家人的情绪,自己回到新房,只负责安抚一个人。
季绾只是在发现有人闯入时受到惊吓,这会儿已经平复,却还是被君晟虚虚环住腰身。
“我没事了。”从男人怀里摇了摇头,她反手去扯男人的手臂。
差不多的年纪,馨芝和恬霜可在遇险时独当一面,她除了钦佩还有羡慕,有时候想想,有武艺傍身挺好的,可惜自己天生不是练武的料子。
“别把我当小孩子。”
殊不知,沈家的小孩子可没她的待遇。
察觉怀里的女子排斥这份亲昵的接触,不需要他的关切,君晟略有怅然地拍了拍她的背,旋即拉开距离,“回屋休息吧。”
季绾指向堂屋漏洞的窗扇,“窗子。”
“明日请父亲或大哥来修。”
沈家人的手艺,修缮窗棂不在话下。季绾点点头,走进卧房,合上隔扇时,透过门缝偷偷打量走向书房的人。
当书房的隔扇被合起,女子心头有淡淡的失落充盈而来,不明源头。
梁展回宫复命,虽铩羽而归,却没有被责罚。
无他,喻皇后不只派出他,还派出了几名心腹,皆没有查到喻雾冰的下落。
人间蒸发,大抵如此。
“查,继续查,务必找到姐姐。”
喻皇后扶额靠在如意枕上,身侧坐着太子慕淮。
当听到君晟要求太子亲自登门方可放人时,喻皇后眼中阴鸷满布,语调却缓慢柔和,“君安钰也算是新贵里的狂妄之辈了,放眼朝廷,还有第二人敢让储君亲自登门致歉的?”
太子捻着一颗夜明珠,笑面半隐在荧荧光亮中,“父皇给了他狂妄的底气,别说儿臣,就是龚赟多数时候也要避其锋芒。”
龚赟是二皇子的舅舅,亦是皇后母子忌惮的大将。
喻皇后一摆手,君晟还敢兴师问罪不成?
“两个小卒罢了,弃。”
等梁展退下,太子替皇后揉捏起肩颈,“母后不必忧虑,姨母若有实证,也不会隐忍多年。单凭一张嘴,顶多膈应咱们几日。”
“隐忍而后发的人往往孤注一掷,总之,不能让她闹到御前。人言可畏,加上你祖父快要致仕,咱们的势力将大不如前,即便陛下会保你的储君之位,以稳住朝廷,但凡事谨慎为上,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儿臣明白。”
太子没再多言,意味不明地加深了按揉的力道,心虚亦会让人变成惊弓之鸟。
他的母后,不无辜。
接连几日,太子都如梁展所言,事忙抽不开身,不是在御前就是在詹事府,没有前往沈家领人,更没有致歉的诚意。
君晟也不催促,每日有条不紊,像是双方各让一步,不了了之了。
**
小雪节气,季绾照常去往太师府,为君太师清毒。
调理多日,君太师体内淤毒散去,不说焕颜,也是面色恢复红润,不再畏寒,年轻了不少。
“绾儿医术被低估了。”当着妻子的面,君太师不吝赞词,笑呵呵邀季绾入座。
季绾提醒他,平日还是要表现出畏寒的假象,再以发黄的胭脂涂脸,才能不被幕后的人发现破绽。
“绾儿提醒的是。”君太师再次给予肯定,“缜密,缜密啊。”
被当朝太师夸赞连连,季绾忍俊不禁,翘起的唇红润润,映入一旁沈栩的眼中。
每次季绾来府上为太师清毒,他都会陪在一旁,明面是陪伴父亲,可每每停留在季绾身上的目光都是黏着的。
他不会送季绾出府,目送的视线比谁都难收回。
季绾起初介意,久而久之变得麻木。
带着蔡恬霜和馨芝从太师府离开,三人没有乘车,在街市上闲逛了一圈,回到沈家时天色暗淡,刚一进门,就被杨荷雯拉住。
“绾儿可回来了,宫里的春桃姑姑等你很久了!”
季绾将买来的小物件一股脑塞给馨芝,快步走进正房。
见到季绾,春桃立即起身告辞,拉着季绾向外走,小声耳语道:“娘娘自个儿诊出滑脉,娘子快随我进宫。”
娘娘才产下十皇子不久,哪禁得住再孕啊!
季绾给蔡恬霜递去颜色,示意她跟上,随后宽慰道:“滑脉未必是喜脉,无需太担忧。”
“宫里的太医不可靠,娘娘只信娘子。”
这已经不是季绾第一次从德妃主仆口中听到太医不可靠的字眼,忽然想到每况愈下的姚宝林,其中是否有皇后授意呢?
来到翊坤宫,季绾先问起德妃月事是否规律。
德妃抱着承昌帝新相中的纯白尺玉猫,兴致缺缺道:“规律的话,本宫就不担心了。”
季绾抚上她的脉,妙目流转,“恭喜娘娘。”
德妃一惊,身子轻颤,“先别恭喜。”
虽说子嗣多能够在后宫站稳脚跟,但她怜惜自个儿的身子。
季绾笑意加深,“不是喜脉。”
“好啊,你诓本宫。”
“恭喜娘娘如愿没有怀子,怎么是诓呢?”
德妃咬牙切齿地拧了拧季绾的脸蛋,相熟之后,竟敢跟她开玩笑了,“胆儿够肥的。”
季绾话锋一转,“从脉象,娘娘脾胃虚弱,气血不足,才会出现滑脉,需尽快调理。”
“有劳你了。”
“应该的。”
德妃又轻轻拧了拧季绾软嫩的脸蛋,这样一个温柔聪慧的妙人,她看着都喜欢,何况是男子,难怪能拿下君安钰。
往事种种,少女怀春,回顾已是过眼云烟。
当年她就在想,君晟会喜欢怎样的女子,如今有了答案。
“喻夫人现在何处?”
季绾微怔,附耳几句。
德妃了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感叹又带讽。
从德妃寝宫离开,季绾照常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与迎面坐在轺辇上的皇后不期而遇。
喻皇后抬手,示意轿夫们停下。
她双臂搭在扶手上,垂目看着恭敬行礼的一众人,视线落在最中间的女子身上,上下打量。
“抬起头来。”
季绾没有装傻,抬起素净的脸,杏眼湛然,不卑不亢。
不抬头时似有故人风采,抬起头展露自身芳华,一张独具特色的芙蓉面,是季绾最大的
依譁
保护色,让人无法将她与景兰诺联系在一起。
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喻皇后按按眉骨,问道:“你是通政使的妻子?”
“回皇后娘娘,正是臣妇。”
“好颜色。”喻皇后附身,“听说你成了德妃专属的侍医。”
“臣妇医术浅薄,不敢以侍医自居,只是偶然入宫陪德妃娘娘说说话,顺便诊诊脉。”
话落,甬路上出现另一拨宫人,另一步辇,由人抬着靠近。
春桃小声提醒:“是淑妃娘娘。”
有皇后在旁,季绾目不斜视,没有主动逢迎淑妃之意。
皇后从季绾脸上收回视线,撇向下轿前来行礼的淑妃。
有正二品兵部尚书的父亲撑腰,淑妃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得个人人可奚落的地步。
皇后除外。
一后三妃中,属淑妃最不善交际,深居简出,清丽的面容棱角圆润,没有攻击性,若不是德妃早有提醒,季绾会觉得这位娘娘不喜与人争宠。
淑妃上前,与皇后说了几句俏皮话,随后看向季绾。
季绾曲膝欠身,“臣妇季氏,见过淑妃娘娘。”
“季氏?”淑妃笑道,“有些脸生啊。”
“臣妇是通政使君晟的妻子。”
淑妃恍然,目光辗转在女子身上,等皇后的轺辇远去,才叫宫女递上一盒点心。
“御膳房做的,拿回去尝尝。”
“多谢娘娘。”
季绾接过食盒,等离宫乘上马车后,打开食盒,翻到盒底,寻到一张纸条。
喻雾冰:一切安好,承卿恩惠,不胜感激。
季绾攥皱纸条,靠在车壁上闭目。名不转经传的她,一踏进宫门,就被各方势力盯住,难怪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能游刃有余的,都非等闲。
回到新房,在盏盏烛台中,季绾走进书房,递出纸条。
君晟接过,燃尽在指尖的一瞬掷出,火焰在垂落中熄灭,纸条成灰烬。
心照不宣的两人没再谈及喻雾冰的事。
陷入单独相处的尴尬。
季绾试图让两人回到舒服自然的相处情形,可问题不啻出在君晟身上,还有她的问题。即便触及男人那双深邃的眼,都会觉得脸烫。
“先生忙着吧。”
“等等。”君晟叫住她,起身绕过书案,挡在她面前,高峻的身形形成压迫,以手背贴住她的额,“没发热怎么脸红了?”
季绾向后退,腰肢抵在书案上进退不得,有种被撩拨的感觉,“我没事。”
君晟又覆上自己的额,两人的体温差不多,“嗯,念念只是单纯的脸红。”
这话歧义可大了,好端端的怎会脸红呢。
季绾看向别处,背在身后的手不停搅着书案的边沿,“先生眼花了。”
“埋汰人呢?”君晟扳过她的下巴,迫使她直面自己,“我还没到眼花的年纪。”
季绾嘴硬,“可我没脸红。”
反正屋里就他们两人,无其他人可评理,她打算否认到底。
君晟曲起食指轻碰她的脸颊,“你到底在怕什么?”
一种无形的拷问直击灵魂,季绾怔然,她的心虚、紧张、羞赧、无措到底源自何处?
源自“怕”吗?
为何要怕?
被男人指骨触碰的地方火辣辣的,却非排斥,还引起一种难言的悸动。
“我没在怕。”
一连的否认惹君晟淡笑,“是吗?”
金相玉质的人,皮骨之相都太过优越,季绾难以直视,又一次别开脸,“先生有怕的事情吗?”
“有。”
“方便讲吗?”
临危不乱、从容不迫,是她对他的印象,这样的人会有软肋吗?弟弟君豫可能算一个,除此之外呢?
君晟依旧以指骨触碰着她的脸,试探着打破她的防线。
黑瞳映出她的虚影,慢慢消失不见。
这便是他的答案。
月波洒在眼尾,搁浅了温柔。
季绾没有听得回答,离开书房时一步三回头,没有读懂他眼中的情绪。
夜里又下起大雨,偶有闷雷滚滚,声响不大,不影响入睡。
季绾将拨浪鼓放在枕边,很快有了睡意,却听隔扇“咯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
她惊坐起身,通过半透的帷幔看向来人,美眸微动。
慌乱间,没有察觉外衫滑落一侧肩头,露出莹白的肌肤。
门外的男人手臂夹着锦衾,微抬眉宇,“打雷了。”
“嗯”
所以呢,要同衾共枕?
季绾讪笑,“雷声不大。”
被拒绝,君晟面色如常走到床边,抬手伸向季绾。
季绾下意识躲避,滑落的衣襟被捻住向上拉起,遮住了莹润的肩头。
窘迫油然而生,她拢紧衣襟,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巴掌大的脸蛋。
不知所措的模样惹君晟怜惜,男人淡淡笑开,“念念不需要我陪着,那我回书房了。”
说着转身,抱着锦衾离开。
季绾呆愣了会儿,赤脚下地,透过门缝偷看对面书房,一缕缕烛光被渐渐虚掩的门扇遮挡,最终敛尽,仅剩紧闭的隔扇。
心里又涌上一阵失落,她以额头抵住一旁的墙壁。
虽不谙情爱,但早已感受到暧昧在彼此间滋长,君晟在撩拨她。
而她的心,似乎禁不起撩拨,不能自己,甚至不愿意被那扇合起的隔扇阻挡。
第52章 第 52 章
漏尽更阑, 星月阑珊,蔡恬霜含着糖果游走在安静的街道上,途中遇见两个兵马司的更夫, 被催促着快些回家。
她眼睫弯弯地应了一声,转瞬消失了身影。
两名更夫不约而同地揉揉眼皮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
这身手,怕是女飞贼吧。
两人敲响铜锣, 提醒还未入睡的百姓。
“天干物燥, 小心火烛!”
“防火防盗!”
临街的胭香教坊前,摆脱更夫的小丫头伸个懒腰, 刚一转身,被门口舞姬怀里龇牙咧嘴的猫儿吓到。
她连连后退,脚后跟踩到一人的靴尖。
“抱歉。”
转过身, 她低头道歉, 抬眸之际愣住身形。
被她踩到的男子, 银红云锦长衫裹身,露出的皮肤略显苍白, 微微勾唇,抬手制止了护卫上前的举动。
不比承昌帝快要步入不惑之年仍儒雅俊逸, 太子的面容更像皇后, 单睑眼,生得清秀,又偏偏喜欢色彩浓艳的衣着。
增添气色。
认出太子,蔡恬霜第一反应不是慌张行礼, 而是暗道不妙, 想要遁地脱身。
藏匿喻雾冰的事,她可是“主谋”!
十余年不曾正面遇见, 蔡恬霜佯装不识,致歉后试图越过他们溜之大吉,却被太子似叹非叹的话语拦下脚步。
“蔡老先生的死,孤深感遗憾,那时年纪小,精力都放在课业上,没有照顾到你们兄妹,让你们深受排挤,流落街头,孤该与你们说声抱歉。”
蔡恬霜张了张口,不能再装傻,只能硬着头皮转回身,欠身一礼,“民女眼拙,没有认出太子殿下,还请恕罪。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喵——”
话音刚落,一只猫儿蹿出,正冲太子,爪子开花,浑身炸毛,被护卫一把甩开。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抱起倒地的猫,想要娇斥,却见对方衣冠楚楚,气场强大。
阅人无数的她,没敢引发争执,忍下这口气,可那随从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猫儿受惊窝在舞姬
弋
臂弯,舞姬泪眼盈盈,我见犹怜,又被跑出来的龟公呵斥不懂规矩。
“新来的不懂规矩,爷勿怪。”
太子敛笑,“人是新来的,猫可不是。”
龟公一再赔不是,惶恐到面红耳赤。
太子摆摆手,挥退二人。
看老龟公躬屈膝的,蔡恬霜笃定太子是这里的常客。
堂堂储君,竟在深夜来教坊厮混,啧,挺风流啊。
这倒不影响光风霁月的口碑,毕竟太子爷已满二十,至今未选妃,大抵是需要纾解吧。
“民女还有事,先行告辞。”蔡恬霜躬身后退,逃离之意明显。
太子不紧不慢道:“娘子偶然救下姨母,孤记下一份人情,来日方长。”
“民女惶恐,不敢邀功。”
蔡恬霜慢慢后退,堆笑的脸快要发酸,在再次告辞未受阻拦后,如一道闪电,迅猛闪身。
祖父手札中关于太子的描写历历在目,该见之避之。
护卫上前,比划个手势,等待太子指示。
太子望着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再有五日是皇后每年都会举办的初冬宴,皇后最喜歌舞,却不喜宫里一板一眼的舞婢,闲来无事,他出宫散心,想要顺便挑选几个可在宴会上一展舞技的美姬。
没承想,遇到这个小丫头。
君晟的心腹,打不得、逼不得,挺棘手的。
他提步走进教坊。
**
是夜,蔡恬霜未归,陌寒寻不到妹妹,不得已打扰到还未起身的君晟。
“失踪?”
“嗯。”妹妹虽顽皮,却知分寸,不会平白叫人担忧,陌寒面露忧色。
季绾听见对面书房的动静,穿戴整齐拉开门,询问过后,也泛起忧虑,换作往常,小街溜子从来都会在寅时前回来的。
君晟披上衣衫,正要召集部下,却见窗外两道身影并肩走来,冷然的眸光微凝,如云翳霜雾化开。
“失踪”一夜的蔡恬霜与贺清彦一同走来,忿忿说着什么,一旁的男子眉眼舒展,耐心倾听着。
站在二楼的君晟扣扣窗扇,两人闻声抬头。
陌寒纵身跃出,落在妹妹面前,满面严肃,“遇见麻烦了?”
蔡恬霜点点头,“被太子的人盯上,追了我三条街,幸得遇到贺少卿出手相助。”
贺清彦捏捏额,并非是他偶然遇上出手相助,而是这丫头逃了三条街,窜进侍郎府主动求救。
不过她当时所处的位置,距离侍郎府的确更近些。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意欲抓人的目的。
无非是逼她讲出喻雾冰的下落。
如今皇后动用一切人脉严防自己的长姐,为的就是不容喻雾冰出现在御前。
喻家姐妹离心交恶,势必会掀起不小的风浪。
季绾跑下旋梯,拉住蔡恬霜的手,心有余悸。
蔡恬霜回握住,示意自己无事。
已过寅时,君晟简单梳洗,与贺清彦在一楼的堂屋内用膳。
家中来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引得沈家人注视。
等两个年轻权臣一同乘车去往宫城,沈茹茹跑进后院,抱住季绾的腿,“四婶,那个叔叔是谁呀?”
季绾抱起沈茹茹,斟酌片刻,笑道:“是恬霜姨姨的救命恩人。”
沈茹茹含住指尖,认真思考,“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闻言,正在喝粥的蔡恬霜差点呛到,“别乱说。”
沈茹茹趴在季绾肩头,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想到昨晚娘亲教给她的一个词。
欲盖弥彰。
季绾忍笑,抱着沈茹茹步上二楼,生怕小街溜子找她们掰扯。
经此一遭,白日里,季绾明显感觉到沈家附近多了些隐匿的眼线,应是君晟设下的影卫。
早朝后,君晟走出大殿,不动声色地赶上走在前头的太子。
君臣并肩,面色和悦。
“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历来该被赞颂,臣的手下救了殿下的姨母,怎还反被追击?”
太子目不斜视,“君大人说得在理,好人好事的确该被赞颂。是孤手底下的人失误,误会了孤的意思,惊扰到蔡小娘子,还请君大人代为问候蔡小娘子。不过”
他侧眸,无褶的眼皮细长斜飞,“君大人当真不知姨母下落?”
“臣已解释过,那晚载着喻夫人的马车跑远,蔡小护卫来不及追赶,失了喻夫人的影踪。如此,臣如何知晓?”
被反问,太子笑意更浓。
文武百官中,敢反问他的人寥寥无几。
**
出了昨晚的事,季绾白日里留在新房,放空自己做些闲杂事,正好请公爹帮忙修复拨浪鼓。
沈荣杰的木匠活精湛,传承给了沈家子嗣,连大宝、二宝和茹茹都会做些简单的手工活。
可看着快要散架的拨浪鼓,沈荣杰犯起难,“若是修复,会大变样的。”
那就事与愿违了,季绾没敢赌,拨浪鼓只有一个,赌不起。
坐在院子里看儿子的杨荷雯觑一眼,甚是不解,还以为什么稀罕宝贝呢,“小摊上多的是,绾儿何故修复它?”
季绾收起拨浪鼓,没有解释,估摸世间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偏执。
唯一的偏执。
新来的两名婢女勤快肯干,指哪儿打哪儿,以致杨荷雯整日无所事事,时而鸡蛋里挑骨头,嫌两人擀出的面条不够筋道。
“不是教过你们一次了。”
也不怪杨荷雯挑剔,她擀出的面劲道韧性足,汤汁调配得浓稠香郁,会让馋虫们唇齿留香直流口水。
季绾清楚杨荷雯的性子,不喜欢抛头露面,倒也没有“怂恿”她开门做生意,只是可惜她的手艺。
傍晚潘胭回来,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
今日得了月银,潘胭照常拿出固定的一部分交给乔氏。
季绾也拿出同等的钱两填补家用。
乔氏笑呵呵的,叮嘱她们别太劳累。
与别人家的婆母不同,乔氏不会阻挠儿媳们抛头露面,年轻时候,她跟着丈夫一同在集市上摆摊,深知挣到铜钱的踏实感。
杨荷雯看着弟妹们手里的碎银,忽然不是滋味,好像就她游手好闲似的。
见长媳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乔氏嗔道:“你是长媳,料理家中事务够操劳了,是家中的功臣,不必有压力。”
“咱家的事,何时由我料理了?不都由二弟两口子把持!”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杨荷雯撇嘴,又指使起两名婢女重新熬汤汁。
季绾没有潘胭的忍耐力,没去管杨荷雯的情绪,独自回到后院沐浴。
今日得闲,人也懒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至听到水花声,才遽然惊醒,入目的是馨芝站在浴桶旁为她添加温水。
她舒口气,仰头按了按肩胛,“几时了?”
“酉时过半了,适才有宫里人送来请帖,说是邀小姐五日后入宫赴皇后娘娘的初冬宴。”
皇后逢初冬设宴,会邀请各大高门的贵妇和闺秀,季绾不善交际,却不至于怯场,能开眼界的事,她向来乐意尝试,若是觉得不适,下次避开就是。
不过,皇后的邀约,也没有拒绝的份儿。
“知道了,待会儿把请帖拿给我。”
馨芝放下水桶,躬身退到不远处。
平日里,两人相处不似主仆,更像姐妹,季绾诧异于馨芝这会儿的恭敬态度,扭头去看,赫然发现君晟站在三步之外。
下意识的,她缩进水里,被浴汤刺激得模糊了视线。
有馨芝在,季绾不能表现出夫妻亲昵之外的疏离,她抹把脸,强装镇定地嗔道:“夫君走路没声响,吓到妾身了。”
听她一本正经制造亲昵的假象,君晟没有戳穿,也不能当着婢女的面戳穿,“嗯,为夫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季绾腹诽,面上不予计较,“馨芝,去取膳。”
馨芝讪讪,“膳食还未备好,姑爷和小姐稍等。”
“”
该以何种借口支走馨芝呢?季绾陷在温热的汤浴中绞尽脑汁,偏偏门口的男子不帮忙想主意。
一声不吭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坏点子。
弋
总觉得君晟有隐藏在骨子里的坏。
还是馨芝遭不住小夫妻的暧昧,欠身主动退了出去。
总算没外人在了,季绾彻底浸入汤浴,留一头乌发飘散水面,无声地逐客。
可门口的男子似乎没明白她的用意,还快步上前,将她捞起,“别憋坏了。”
胸前半弧若隐若现,宛若娇花半展水面,白里透粉。季绾觳觫,环住自己,向下扎去,滑嫩湿润的手臂划过男人粗粝的掌心。
触手可及的温软。
适才回来时听见湢浴的动静,君晟本是走进来察看,哪里想到才酉时过半,会目睹到一幅美人在浴图。
男人点墨瞳眸浓稠黑沉,喉结轻滚,他们都是俗人,在情爱面前难免失了方寸。
寡欲变得不堪一击。
季绾再次缩进水里,只露出个脑袋,仰着脸蛋流露不满,“先生还不离开?”
“抱歉。”
嗓音喑哑得可怕。
夕阳斜照窗边,安逸的室内,卷起暗流。
季绾不察,继续逐客,素净的脸蛋浮起红云朵朵,惹人怜爱。
君晟的视线也从粼粼水面沿着雪肌上移,落在女子的杏眼上,“有事叫我。”
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他提步离开,难以抑制陌生的燥。
季绾扭头,“带上门。”
房门闭合的一刹,女子失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水中。
半响,跨出浴桶擦拭身子。
等走出湢浴来到堂屋,君晟已安静坐在桌边,没有用膳,像是在等她。
季绾不买账,在意于他今日粗鲁的冒犯。
快要被看光的她,难以消解燥热。
不知名的情愫化为无形的丝,勾缠在两人之间。
“先生下次不可不请自入。”
“知道了。”
恢复淡然的男子像没事人似的为她舀汤,“过来用膳吧。”
季绾坐过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提起另一件事,“皇后娘娘给我递了请帖。”
君晟并不诧异,九卿之妻理应在邀请之列。
**
小雪节气后的第五日,风凛冽,垂落一地黄叶。
离开宴还有半个时辰,除了皇后,被邀的女宾陆续到场,由宫人领着落座在事先安排好的席位上。
季绾身着一套宫粉洒金长裙,与德妃一同前往坤宁宫,被安排在谭氏身侧。
谭氏的目光在侄女与季绾身上流转几遭,见两人言笑晏晏的,若有所思。
在由德妃将人送至跟前,谭氏没有冷遇季绾,但也称不上热络。
谭氏在年轻时就有冷美人之称,在杯觥交错中总是冷脸的那个,季绾并不在意,以晚辈该有的态度与之相谈。
“清毒的事,多谢了。”
“夫人不必客气,是晚辈该做的。”
季绾手握珐琅彩瓷提梁茶壶,为谭氏斟茶,有礼有节,不卑不亢。
反倒是这份恭敬与客气,令谭氏怅然,即便是养子的妻子,也该唤她一声母亲才是。
这个小娇娘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是清傲的,不愿在富贵中迷失自己变得谄媚。
皇后还未现身,有头有脸的女宾们几乎全部到场。
淑妃姗姗来迟,一进门就被贤妃调侃了句。
在座的女宾各怀心思,深知每年由皇后娘娘举办的宫宴都是暗流涌动的。
贤妃是公认的嘴刁,淑妃又是公认的好脾气,无法形成针尖对麦芒的局势。
而姗姗来迟的姚宝林,成了这场宫宴的开胃菜。
失宠的宝林容色憔悴,形如枯槁,风光不再,加之没有娘家可做靠山,在场任何一人捏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由贤妃起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透着针尖似的奚落。
与贤妃交好的一名贵嫔拦下意欲落座的姚宝林,“按妹妹的位分,被安排在淑妃娘娘身边恐怕不妥。”
负责的宫人立即上前赔不是,“是小奴疏忽,宝林这边请。”
顶着一双双看好戏的目光,姚宝林走到最末的位置,单独一张长几。
殿门未翕,有夜风吹入,引她瑟瑟发抖。
入宫至今,从未受过这等冷遇。
贤妃舒坦了,倚在凭几上把玩手上的金银绣丝帕,不咸不淡道:“凉快好啊,凉快能让人清醒,认清自己的位置。”
姚宝林处在盛宠时,恃宠而骄,艳压众妃,如今成了众矢之的,有心人争先奚落,反倒是平日与姚宝林最不对付的德妃沉默不语。
季绾默默看在眼里,唏嘘入热茶,一口口饮尽。
盛宠后的失势,是后宫女子的悲哀,她们没有离宫的自由,连宫侍都能踩上一脚。
这时,皇后在宫侍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大殿,又在女宾起身的问安声中坐在珠翠镶嵌的凤椅上,先瞥了一眼坐在末尾的姚宝林,随后示意众人落座。
“诸位赏脸,来陪本宫解闷,今夜可畅谈纵欢,品美食,去冬燥。”
御膳房的宫人鱼贯而入,呈上一样样饕餮美味。
近来蟹肥,不忌寒凉的宾客有了口福,只是吃蟹的手法较为讲究。
谭氏净手后,本想照顾下身侧的季绾,却见小娘子自顾自处理着蟹肉和蟹黄,还在对上她的视线后,将处理好的大闸蟹摆盘,放在她的面前。
“夫人请用。”
好意难却,谭氏没有拒绝。
冬月皎皎,与宫灯相互映照,皇后让人招待着宾客去往御花园,欣赏园中的轻歌曼舞。
舞姬怀抱琵琶翩跹于荷花池,以月夜为幕,美不胜收,引得看客抚掌。
谭氏与德妃姑侄相见,季绾主动避嫌,独自走在御花园中睃巡,像在寻找什么人,后被皇后身边的老尚宫请去阁楼。
皇后倚在窗边,俯看园中一拨拨人群,在季绾上前请安时,转过身,于灯火中打量她。
“看座。”
季绾规规矩矩坐在一旁,问一句答一句,没有额外的话。
喻皇后笑了笑,“上次东宫影卫入沈家寻人,惊扰了娘子,是情急之下所为,娘子勿怪。”
情急之下还能声东击西,足见派出的下属绝非等闲,季绾没有提议质疑,垂眸浅笑,“娘娘麾下影卫可谓机敏。”
“是东宫的人。”
“大差不差。”
一笔账罢了。
季绾温声和气,听不出半点不悦。
小户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能做到这般沉着镇定已是不易,喻皇后不由生出些欣赏之意,抿口果饮,舒缓着情绪,不打算与这对小夫妻计较那两名被弃的小卒。
季绾接过老尚宫递上的果饮,假意轻抿,清凌凌的眸子映出液体的涟漪。
对上次之事最好的还击,许是还给对方一次声东击西。
御花园无人在意的角落,老好人淑妃不见了影踪。
片晌,淑妃带着一众宫人来到燕寝,手里拎着煲好的参汤。
贵为淑妃,偶尔来御前示好并不会遭到阻拦,前提是圣上有精力应付。
今夜是冯小公公守夜。
人情世故,有来有往,冯小公公摆了摆拂尘,示意侍卫放行。
御前侍卫侧开身,但没有彻底放行,理由是只能允许淑妃一人进殿,至于手里的参汤也要经过验毒的关卡。
淑妃将参汤交给冯小公公,目光流转,带着只有对方能看懂的暗示,之后提裙跨进门槛,走进寝殿。
璀璨珠帘内,未及四旬的帝王身穿中衣靠坐在御案上,翻看着奏折,听见动静抬眼,显然有些诧异。
细细算来,已半月没有召见过淑妃,更没有在她的宫里留宿过,最多是在平衡各方势力时,去她那边坐坐。
淑妃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三十的年纪,风韵犹存,是个可人的解语花。
“臣妾能进吗?”
“来都来了,还问朕作何?”
淑妃打帘走进,极有眼力见地绕过御案,为帝王按揉起颞颥。
承昌帝性情也算温和,顺势后仰,给足了她颜面,“皇后那边不是在办宫宴,你是偷溜过来的?”
“臣妾想见陛下了。”
“这可不像你能做出的事。”承昌帝抬手拍拍她的小臂,“有事直说无妨。”
察觉出今夜帝王心情不错,淑妃也不再拐弯抹角,以免有人前来禀奏要事,生出变故,需要她回避,“陛下,臣妾冒昧带了一个故旧前来见驾。”
“故旧?”
“陛下能否先宽恕臣妾多管闲事?”
“在跟朕谈条件吗?”承昌帝微微肃了面容,但语气仍旧温和,嘴角带笑
铱驊 。
淑妃在诞下三皇子的次年,性情突然变得温顺,不争不抢,但承昌帝知道,她是被皇后逼成了服帖的性子,可本性难移,装了这么久,要暴露了?
谨慎机敏如帝王,见微知著,深感事情不简单。
宫妃的争斗,无外乎争宠和置对方死地,承昌帝想要看看,老好人的底牌是什么,胆敢在今夜偷偷跑来燕寝搬弄是非。
是与谁积怨已深吧,多半与皇后有关。
“把人带进来吧。”
第53章 第 53 章
那边贵女们为了挤入东宫为妃, 竭尽所能闯入喻皇后的眼,这边帝王在听得跪地倾诉的喻雾冰之词后,冷凝了面色。
一座宫阙, 一面华灯璀璨热闹欢腾,一面幽静沉闷凝结成霜。
二十一年前,首辅次女为了取得入宫的机会,亲手策划了一桩风月事, 将嫡长姐和府中年轻强壮的马夫抓奸在床, 毁掉长姐的清白,笃定父亲为了保住一名嫡女入宫为后的名额, 不会深究下去,还会匆匆将失了颜面的长女打发掉。
马夫入不了喻首辅的眼,便将长女嫁给自己的一个门生, 送二人南下, 以一封亲笔信, 叮嘱夫妻二人投奔南方一座小城的县令。
门生成了县令的师爷,因有个首辅岳父, 即便背井离乡,也能吃香喝辣。
起初的感恩在柴米油盐和岳父的不闻不问中消磨殆尽, 男子恍然, 岳父并没有提拔他的心思,只是为了打发掉长女,而他不过是“打发”的接力工具。
高门嫡女,纵使失了清白, 也没有像其他女子那样说些贴心窝子的话, 故意哄丈夫开怀,整日摆个冷脸, 久而久之,男人失了耐性,拳脚相加。
起初,喻雾冰为了家族荣誉,忍痛向命运屈服,却在一次次被拳打脚踢中彻底醒悟,她陷入泥潭,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后,心有不甘,誓要将之拉入泥潭。
一起脏吧。
喻雾冰跪在地上,流下泪来,楚楚动人。
淑妃站在帝王斜后方,暗示她拿出证据。
一面之词,可扳不倒凛凛威严的皇后。
喻雾冰递上一截香,是当年从自己闺房的香炉灰烬中拨出的。
这截香,是她翻遍各种香典,逼自己成为用香高手,才确定其配方和效用。
催情之效异常猛烈。
承昌帝靠向椅背,交叉十指搭在膝头,皇后善于调香,是高手中的翘楚,这事众所周知,不是什么秘密,可一截香,如何断定出自皇后之手?
“夫人可有其他证据?”
“民妇与陛下自幼相识,斗胆敢问陛下,在陛下心里,二十一年前的民妇,会以龌龊的方式自毁清白吗?”
承昌帝扶额,用食指点了点额角,身后的淑妃有些慌,眼前的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证据确凿,难不成是在诓她,只为了借由她面见陛下?
靠旧情牌?
自己急功近利,信了她的话!
“陛下”
承昌帝抬手止住了淑妃的辩解,目光仍落在喻雾冰的身上,“夫人当年在朕的心里冰洁玉粹,断不会做出那样的勾当。”
“有陛下这句话,民妇死而无憾。”
“但一截不确定出自何人之手的香,不能妄断是非。”
“民妇晓得,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陛下也有判断。民妇只为提醒陛下,当心枕边人。”
这话听来,像是饱含关切和担忧,令承昌帝一时无法分辨她的用心,当真对他怀有旧情?
做太子时,他曾以为自己的太子妃会是眼前人,不承想,临时换了人,可换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妃需要是首辅的女儿。
喻雾冰三叩首,低垂的眸光孤冷决绝。
“有生之年,能见到陛下倾述当年真相,民妇心满意足,望陛下珍重,寿与天齐,社稷兴盛,百姓富足,世间小人都能得到该有的报应。”
她直起腰,于灯火中直视微怔的承昌帝和慌张的淑妃,突然冲向屋中的金柱,“民妇以死自证,所言皆为实!”
“喻夫人!!”
承昌帝猛地起身欲拦,却为时晚矣。
鲜血顺着金柱流淌,与女子一同坠落在地。
御花园内,皇后收到口信,惊坐而起,复又坐下,慌张被冷静克制,不敢叫人瞧出端倪,等宾客们陆续离宫,才匆匆赶向燕寝那边。
德妃站在远处望着皇后和执灯的宫人,勾起冷讽的弧度。
季绾站在德妃身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玩弄心术的作用。
永远不要将人逼至绝境,谁也预估不了孤注一掷的可怕。
喻雾冰就是个例子。
对自己够狠。
**
燕寝金柱被擦拭得纤尘不染,不会留下那鲜活的血。
今日轮值的殿前御医已为昏迷不醒的喻雾冰处理好额头的伤,女子躺在西卧的金丝楠木榻上,身上盖着承昌帝的龙袍。
失血的脸色如纸苍白。
承昌帝负手站在榻边,听淑妃讲述着与喻雾冰有了交集的过程。
“是喻夫人主动找上臣妾,恳求臣妾引她面圣,同是女子,臣妾可怜她的过往,才斗胆擅作主张。”
淑妃是兵部尚书之女,喻雾冰在君晟的“牵线”下,得见淑妃。
为报蔡恬霜出手相救之恩,喻雾冰瞒下淑妃有关君晟牵线的事,谎称是自己主动登门。
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不在乎做谁的棋子。
承昌帝凝着女子有些苍老的面容,满是喟叹,没计较淑妃的小心思。
坊间早有传闻,皇后为了上位,不惜毁掉嫡姐清白,可即便是空穴来风,也不能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信以为真。
何况他为东宫太子时,为稳固储君之位,需要取得首辅的扶持,而首辅只有这么两个嫡女。
那时的他没有深究,如今呢?
承昌帝问在心里。
有了答案。
没有实证,不能让皇后名声扫地,继而牵连到太子。
当年先帝不保储君之位稳固,以致七子夺嫡,朝廷大乱,多亏了喻首辅和君老爷子的鼎力扶持。
君老爷子逝去那晚,叮嘱君毅鸿两兄弟继续扶持东宫一脉,才堪堪稳住他的太子之位。
回顾过往,前车之鉴,他不会再让七子夺嫡的惨剧重现。
这些年,为了历练太子,不让太子有坐享其成的懒惰,他自认几乎没有对儿子表露过袒护,反而更为严苛。
慕淮从小到大,从他这个父皇身上,没有汲取过温暖和呵护。
承昌帝看向淑妃,轻描淡写地警告了句,敲打她不可再搬弄是非。
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出自帝王口,绝非儿戏。
淑妃适时收敛,躬身告退,走到殿门时,听得帝王淡淡一声“传皇后来”。
宫灯盏盏,随风摇曳,光圈打在汉白玉铺就的石阶上,映亮了皇后身上的妆花缎凤袍,以及太子的蟒袍。
喻皇后等在殿外,面色没比自己的姐姐好到哪儿去,与淑妃对上视线后,几不可察地提了提上嘴唇。
双唇扬起是笑,单侧翘起是诮,单侧上唇提起是怒,淑妃捕捉到这一微妙的表情,回以笑脸。
败者才会怒。
她是先帝钦点入宫的淑妃,不像某人使了卑劣手段谋来的位分。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功勋赫赫,是最可能继任首辅之位的官员,他们张氏的实力与日俱增,而喻氏每况愈下。
她凭什么一直忍让?!
多年的怨结得报。
该笑的啊。
短短一刹那的四目交汇,两人眼前浮现种种。
凝结,破碎,在脑海里有了声响。
等淑妃施施然离去,皇后听见冯小公公的传唤,侧头叮嘱太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冲动。”
太子颔首,细长的吊眼梢斜睨着淑妃远去的方向。
难掩愤怒。
哪还有平日的温厚。
母子二人走进大殿西卧,冯小公公便带宫人退了出去。
帝王背对母子二人站在榻
忆樺
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薄背,加之未蓄须,看起来比同龄的臣子都要年轻。
“梓童,可有要解释的?”
梓童是承昌帝对皇后的称呼,自成婚第二日用至今时。
皇后惘然,跪地道:“臣妾不认。”
“当真?”承昌帝转眸,温和的面庞覆了冷霜,“证据确凿呢?”
闻言,太子藏在衣袖下的手握成拳。
皇后跪地不起,赌喻雾冰没有确凿证据,陛下是在诈她。
“臣妾没做过的事,不认。”
话落,大殿陷入静寂,唯灯火的跳动声依稀传来。
漫长的缄默后,承昌帝叹息地转身走近,站在皇后跟前,“朕希望朕的梓童贤良淑德,可你太让朕失望了,自己去御案那边看看吧。”
皇后皱眉,由太子搀扶着起身,先瞥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长姐,随后走到东卧御案前,在看到一截陈年的熏香后,颧骨上的皮肉抽动了下。
没想到,喻雾冰还留存着当年的熏香。
一截熏香不足以为证以致她名声扫地,但足够离间她与陛下。
显然,陛下信了。
自己的贤后之名,在陛下心中坍塌了啊。
喻皇后身体微晃,双手撑在御案上,“陛下,一截熏香说明不了”
“回寝宫吧。”承昌帝打断她,天知地知,没必要再浪费口舌,“好好反思贤良淑德的含义,在此之前,不必再与人交际了。”
这与面壁思过有何区别?
但也好过打入冷宫。
总归是因证据不足吧。
喻皇后没有讨价还价,忍着酸楚叩谢君恩。
一遍遍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一场热闹的初冬宴,在一场酝酿数年的预谋中黯然收场。
太子在喻皇后被人搀扶着离开后,跪地替母求情。
承昌帝没理,任他跪在那里直至三更。
月上中天,街衢人静,沈家有客登门,打破了夜的安静。
沈大郎披着褂子站在门口,睡眼惺忪,没读过书的他也知,不事先递送拜帖,唐突造访,乃冒昧之举,不过,无大事谁人也不会在三更半夜扰人休憩。
客人站在门外,在面对沈大郎的抱怨,面容温和,却没有赔不是。
一旁的侍从肩披斗篷,盖住了腰间的锋利佩刀。
沈大郎打着哈欠合上门,小跑去后院,叩响了陌寒的门。
陌寒问道:“来者容貌如何?”
沈大郎比划道:“未蓄须,三十来岁,剑眉星目,身量八尺,儒雅俊逸,气度不凡。”
但凡气度平平,沈大郎都会觉得对方是喝多了来闹事的,可偏偏,对方一身强大气场,难以叫人忽视,甚至生出畏惧。
三十来岁未蓄须的男子很常见,不足以判断对方身份,陌寒随沈大郎走到正院大门前,刚一开门,差点愣住,立即曲膝,“陛”
“诶。”承昌帝拦住他,淡笑道,“微服而来,不宜声张。”
陌寒直起双膝,幽幽睨了沈大郎一眼,圣上将近四旬,哪里是三十来岁。
这不是误导他的判断。
片刻,沈家后院燃起一盏盏灯笼。
沈家人在各自的房中探头,不知夜访的客人什么来头。
君晟迎天子入后院。
君臣温言轻语的,相谈和悦。
来到新房前,承昌帝止住步子,仰头望了一眼燃灯的二楼,笑道:“不方便,就在院子里喝酒吧。”
天寒降霜,谁敢冻着皇帝,可君晟还真就顺坡下,吩咐陌寒取来竹簟,铺在后院的石椅上。
一楼堂屋内,季绾沏热茶的工夫,得知君晟没有请皇帝入堂屋,很是诧异,前几日的贺少卿可都是被请入堂屋用早膳的,即便那是寅时,可也未天明啊。
“馨芝,去请一下。”
不管君晟作何打算,她都不能失了礼数。
那可是天子,馨芝有点打怵。
蔡恬霜将点心摆好盘,拍了拍手上的屑,端起托盘,“我去吧。”
她也没见驾过,但胆子一向大,喜欢寻求刺激。
须臾,折返回来,笑道:“陛下说外面静幽清爽,适宜饮酒畅谈。”
季绾恍然,忽略了一个细节,天子金口玉言,不宜更改,君晟只是做了臣子该做的事,不忤逆天子的决定。
既然在理儿,季绾不再纠结,安心坐在堂屋等待被召唤。
或许一夜不会被召唤,但要未雨绸缪,不可让天子久等。
靠在圈椅上给自己沏了一碗茶,驱散困意,季绾没有浮躁,淡然自处,初具当家主母的气场。
门外传来天子的叹笑,几分忧愁、几分无奈,应是与喻雾冰的事有关。
香茗缥缈水汽,季绾低头吹拂,忽听蔡恬霜小声道:“咦,贺少卿也来了啊。”
季绾抬眸,是天子请来的?
必然是。
承昌帝最欣赏重用的两名年轻权臣就是君晟和贺清彦,深夜带酒出宫与他们畅饮,多半是想纾解烦闷。
可纾解烦闷不该是与友人吗?
季绾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些缝隙,望着大口饮酒的中年男子。
站在权力巅峰的人,在勾心斗角中辗转,再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了吧,所以才会与看重的年轻臣子饮酒消愁。
年轻的臣子少了年迈者的沧桑忧郁,在烦闷时,是较好的酒搭子。
然而,天子不知的是,就是这两个酒搭子,才破坏了他今夜的心情,只是得了喻雾冰偏袒,没有抖出他们二人罢了。
第54章 第 54 章
酒过三巡, 君臣都有些薄醉。
季绾让馨芝取来红泥小炉,煮起醒酒汤。
明日不休沐,君臣三人还要上早朝。
馨芝蹲在小炉旁看火, 小声道:“咱们备的汤,陛下未必会用。”
为君者谨慎,不是自己带来的食物,恐不会食用。
季绾朝泥炉摇着蒲扇, “备好是心意, 心意尽到足矣。”
至于帝王会不会多疑,无需她们考虑。再者, 有冯小公公在旁,会事先验毒的。
将近寅时,季绾被传唤出去, 顺便送去醒酒汤。
不再草木芊绵的时节, 朱唇粉面的女子身着茜裙, 娉婷走来,成了枯燥气候中一道冶丽景致。
骨肉停匀的美人在夤夜中模糊了面容, 身形与故旧像极。
薄醉的帝王怔怔凝望,不愿错过这抹澹艳之色。
发滞的目光最终被一道颀长身影阻断。
君晟迎上走来的季绾, 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递给冯小公公验毒。
小夫妻的身影落入帝王的眼。
“朕有时会羡慕少年夫妻的情谊。”
歪打正着的姻缘,耐人寻味。
承昌帝生在帝王家,注定与真情无缘,好不容易动了一次真心, 却是郎有情、妾无意。
君晟领着季绾来到御前。
季绾敛衽行礼, “臣妇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
夜色发酵了柔情,承昌帝留在季绾身上视线微微粘稠, 直至君晟揽住自己的妻子,将人带回新房。
腰肢一紧,季绾心跳如鼓,不啻羞臊,还有不解。
是为了在天子的面前博得爱妻之名吗?
太露骨了。
季绾强忍羞涩,没有拨开男人的手,等走到堂屋的旋梯口,趁着无人注意,扯开那只手。
“做什么?”
语气里染了不自知的娇。
君晟没为自己的轻浮做出解释,捏了捏她的脸颊,转身回到御前。
季绾单手捂住侧脸,揽腰是做给外人看的,捏脸不是。
被捏的地方火辣辣的,感受到君晟赤裸裸的暧昧攻势。
寅时,君臣一同前去上朝。
看着贺清彦身上的官袍,承昌帝打趣:“下朝后,陪朕对弈几局。”
一夜未眠,案子棘手,贺
YH
清彦苦笑,“微臣舍命陪君。”
“诶呦,陛下得珍惜龙体啊。”
冯小公公一脸的担忧,夸张至极,又恰到好处,给了说笑的天子台阶下。
将近四旬的人,一夜未眠,哪还有精力下棋。
“朕不过是逗逗贺卿,都没当真的事,瞧把你急的。”
一脸精明相的冯小公公赶忙拍大腿,“小奴愚钝。”
承昌帝朗笑,由侍卫搀扶登上马车。
君晟和贺清彦随行。
季绾送众人出家门,目送马车驶离,却在看到挑帘回眸的君晟时,瞪了一眼。
这一幕落在帝王眼里,含娇带媚。
小夫妻成婚数月,正是感情升温、你侬我侬的时候。
羡煞旁人。
**
皇后被禁足思过的事没有传开,知情者不多。
为了防止淑妃借机搅弄是非,致皇后死地,承昌帝命人将喻雾冰送去了德妃寝宫。
后宫嫔妃里,德妃在承昌帝眼中虽张扬,却懂得分寸。
这是德妃圣宠不衰的缘由。
后宫诸事,很多都会交由她来打理。
其间,首辅夫人多次来接长女回府,都被德妃打退。
有天子这层关照,首辅府也不敢轻易将喻雾冰接回去。
喻雾冰是在傍晚时分彻底醒来的,头晕目眩,抬手触碰额头时,被在德妃宫里做客的季绾拦下。
“御医为夫人包扎过额头的伤。”
季绾是德妃故意请进宫的,一来猜到喻雾冰或许有话与季绾讲,二是除帝王身边的御医,其余太医都是皇后的人,不如由自己人来为其调理。
季绾已为昏睡时的喻雾冰把脉过,确定她只有皮外伤,“伤口愈合后,可能会留下细小的疤痕。”
她说得委婉,是怕女子会介意脸上留疤。
喻雾冰摇了摇头,孤注一掷又岂会在意一道疤痕,皇后留在她身上的“疤痕”远比额头的严重得多。
此番能触动天子,全凭这道伤口。
德妃坐在一旁,亲手为她削了一个梨子,“夫人为何要故意流露对陛下的情愫?”
同为女子,感同身受,德妃不觉得一个人在经历过炼狱,身心俱惫后还能对另一个人维系一颗真心。
除非那人值得。
可皇家人薄情。
不值得。
喻雾冰的回答,印证了德妃的猜测。
“设想你被人暗慕十年、二十年,可会有所触动?”
高位者,身处刀光剑影,防备、谋算、反击如影随形,勾心斗角多了,在面对一份至纯的暗慕时,或会觉得可贵,继而触及到内心的柔软。
德妃陷入沉默,她喜欢过一个人,懂得真正喜欢的纯粹,可她做不到持久执着一份得不到的情感,但喻雾冰的话触动了她。
季绾同样沉默,一个人能被另一个人暗慕十年、二十年,算是一件幸运的事吧。
当晚,季绾将喻雾冰的话说给君晟听,君晟靠在窗边,笼在窗边月中,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在朦胧中半明半昧,变得模糊。
“若是能被一个人喜欢多年,真的会动容吗?”
季绾坐在堂屋的绣墩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手捧热茶,“我觉得会。”
所以喻雾冰才能触动天子,在证据不足下,天子选择相信。
“别说被倾慕,就是被珍视、呵护,都会打动人心的。”
君晟抱臂,左手敲打着右臂,似在探讨,又似自我呢哝,“不会给对方造成压力吗?”
逼得太紧,将人逼远,连点头之交都做不得,形同陌路。
看他问得认真,季绾放下茶盏,摆正态度,“暗慕,怎会造成压力?”
得到回答,君晟笑了,暗慕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独自书写漫漫心路,在被注意到时,又要立即擦去,不留痕迹。
从始至终,被倾慕的人无所察觉。
的确不会给对方造成压力。
“若换作你呢,在得知有一个隐在暗处十余年的影子,会作何感想?”
月波暗淡,笼罩住窗边的人,使其身影愈发朦胧。
季绾思忖道:“打扰与不打扰区别很大,我无法设想。”
“拆毁你原有的姻缘,改变你的命运,强行将你绑缚在身边,这样可能设想得出?”君晟从月光里走出,来到灯影一盏的桌边,附身撑在女子所坐的圈椅把手上,逼视女子,“念念,你会怎样做?”
望进男子流光深邃的眸子,季绾蹙起眉尖,不懂他为何忽然将情形描述得逼真难以忽视。
对视良久,女子忽而一笑,好整以暇地回道:“那就逃呀。”
她不愿被人强行改变原本的处境。
逃
撑在扶手上的小臂卸去绷紧的力道,君晟垂头抵在女子肩上,耸肩轻笑,随后退开,使劲儿揉了揉女子的脑袋。
季绾躲开,发觉他很喜欢触碰她。
这种超越男女之防的肌肤之亲,扰乱她的思绪,却诡异地毫不排斥,甚至生出丝丝悸动,拨动心湖。
夜已深,季绾起身退开,留下一句“早些安置”,逃也似的离开,留君晟一人在空旷的堂屋。
弹指熄灭快要燃尽的烛灯,君晟回到书房,却察觉异样,蓦地拉开隔扇,发觉对面卧房的隔扇上映着一道倩影,在被打草惊蛇后,迅速退开。
在偷偷观察什么呢?
君晟微挑眉。
季绾做贼心虚,跑到桌边吹灭烛台,静立了会儿,在没听见对面书房的动静后,稍稍舒口气,很怕君晟走过来追问她刚刚的偷窥举动。
可当她意识到自己总是偷偷打量君晟时,又被狐疑填满。
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她倒在床上,许久没有睡意,想要拿出拨浪鼓,又不想再依靠拨浪鼓入睡。
她颓然地坐起身,盯着隔扇发呆。
是想要摆脱对拨浪鼓的依赖,还是想要君晟来陪她
矛盾交织而来,向来不会沉溺纠结的女子,陷入深深茫然。
遇见君晟后,她时常会陷入纠结。
翌日,连续两晚没有休息好的季绾顶着乱蓬蓬的长发起身,简单梳洗后换上一身素雅的裙装,如约入宫,继续为喻雾冰调理。
外伤易愈,加之喻雾冰事先有所谋划,伤势不重,季绾欣慰之余,对她起敬,若当年入宫的女子是眼前人,也是能够坐稳皇后之位的。
申时从德妃寝宫离开,季绾照常走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
涓人洒扫落叶,雀声啾啾,安逸舒缓,丝毫不显露人心算计的危险。
一只尺玉猫趴在树杈上舔舐爪子,季绾认出那是德妃宫里的,经春桃才知,是皇帝新挑选的御猫。
秋猎的案子还未侦破,新的御猫已经满宫阙地溜达,季绾摇摇头,感受到宫中不闻旧人哭的悲凉。
迎面走来一拨人,被簇拥的男子身穿蟒袍,正是东宫太子。
换作街市上,季绾会佯装认不出而错开,但狭路之上,没她装傻的机会。
上前一步,她盈盈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慕淮背手而来,没有眼高于顶的矜冷,平易近人的好似与季绾很熟,“季娘子又进宫了。”
“陪德妃娘娘说说话儿。”
有君晟这层关系,季绾与德妃走动无可厚非。
慕淮扫过面前的女子,慢慢走近。
宫人们识趣地退开,不说退避三舍,也是离得远远的,连春桃都退避开了,生怕听见不该听到的招惹杀身之祸。
也足见太子的威严。
慕淮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声东击西。”
说罢,斜睨而笑,意味深长地掸了掸袖口,面容渐渐冷肃。
有些事一点就通,季绾会意,太子识破了昨晚的局,淑妃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引喻雾冰面见圣上的人是君晟。
褪去温和的太子,如被激怒又不得不隐忍的雄狮,冷笑着迈开步子。
季绾等人退到甬道两边,躬身送太子离去。
回到沈家,太子阴鸷的面容回荡在眼前,人有千面,再温和的人都会因利益被激怒,何况君晟动的人是皇后。
还有一笔账,被君晟伤了的喻小国舅。
可即便人有千面,太子举止中流露的郁色都叫人不寒而栗。
这是高位者的不怒自威,还是不再刻意掩饰阴狠的本
璍
来面目?
怀着揣度,季绾等回夜半归来的君晟,与他说起太子今日的施压。
君晟没有诧异,只问她可有吓到。
“还好。”
“近些日子别再进宫了。”
季绾点点头,太子近来的火气是冲着他们发的,梁子结下,指不定在何时产生冲突。
她发觉自己渐渐陷入高门利益之争,再想全然抽身,机会不大。
抽身她都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能保持成婚前坚持的想法——体面分开。
第55章 第 55 章
四更天, 季绾从一阵脚步声中惊醒,起身单手撑在床上,留意着窗外的状况。
“下官等奉命办事, 还请君大人行个方便。”
陌生的声音响起,听口气应是朝廷的人。
叩门声起,君晟从外面拉开东卧的门扇,大步走到季绾面前, 单手挑起帷幔, 落在她的发顶,先行安抚。
“宫里的御猫被虐杀, 由仵作推断死亡时辰在昨日申时,大理寺的人前来向你询问些情况,如实说就行。”
说着, 拿过椸架上的衣衫, 披在季绾肩头, 对上她怔愣的面容,语气轻柔, “念念?”
季绾讷讷应了声,心思回转至昨夜申时, 她从德妃寝宫离开, 走在通往宫门的甬道上,的确瞧见一只趴在树杈上的白猫,听春桃说那是圣上新挑选的御猫。
“是一只尺玉猫吗?”
“嗯。”
季绾了然,把守宫门的侍卫每日都会记载进出宫的人员, 她是在申时过半出宫的, 大理寺的人应是按照簿册登记的时辰找上门的。
“先生先请回避。”
见她没有被吓到,君晟放下帷幔, 背对拔步床耐心等待,思绪翻飞在案子上。
又一只御猫被虐杀,作案手法同上次一模一样,上次发生在囿苑,这次发生在宫里。
此前的几起杀人案缜密无从可查,似乎是在挑衅法司,但这两起虐猫案更像是在发泄某种情绪,在暴躁之下遗留了线索。
昨日进出宫的人员也非都有嫌疑,只有嫔妃、皇子、公主、宦官、宫女、侍卫以及进出后宫的人里参加过狩猎的人才可疑。
调查的范围被缩小了。
季绾挑开帷幔,“先生,是否不排除帮凶作案?”
君晟转身扫过她,替她理了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据大理寺官员对上几起案子作案手法的反复推敲,主谋凶手只有一个,帮凶无非是在声东击西。那日深夜追凶,大理寺只围堵住一个咬舌自尽的帮凶,那人多半是为了支开追捕的人,助主犯逃脱。”
季绾点点头,随君晟步下旋梯,“那帮凶若是死士,说明主犯非富即贵,这样是不是可以排除宫侍?”
“差不多。”
走出新房,季绾在君晟的陪伴下,对大理寺官员详细阐述起昨日在宫里的行迹,无作案的机会。
等人马撤离,季绾拉住君晟的袖子,踮起脚小声道:“申时我遇见过太子。”
“嗯,我知道。”
此番,太子也在嫌疑之列。
君晟拍了拍季绾的背,叫她回去休息,自己打算前往大理寺一趟。
季绾没有避开,比之前都要乖顺,送他出门时,天色黑沉,星月暗淡,一人一马一盏风灯,形成暗夜中最明亮的光。
陌寒牵过马紧随其后。
东宫。
贺清彦在大殿内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身披外衫的太子爷。
“姗姗来迟,望贺少卿见谅。”
“不敢。”
太子坐在主位上,曲指碰了碰茶壶,“茶汤凉了,眼力见呢?”
东宫侍从赶忙去换茶。
温和慵懒是太子给人的一贯印象,可此刻,与贺清彦同来的两名大理寺官员都觉太子在端架子。
是因起床气吗?
也是,太子日理万机,被一桩虐猫案扰醒,摆脸子也是人之常情。
别说堂堂储君,就是刚入宫还未被宠幸的秀女被扰了清梦都没给他们什么好脸儿。
贺清彦没大理寺官员的顾虑,例行询问。
太子懒懒笑道:“昨日申时,孤从宫外回来,直到酉时,身边都有侍从相陪。”
站在太子身侧的东宫宦官上前,面无表情睨着大理寺一众人,“那会儿,小奴一直侯在殿下身边。”
贺清彦抬眸,和颜悦色的,“具体地点呢?”
宦官代替太子回答了这一问题。
贺清彦合上簿册,作揖告退。
太子含笑相送,提醒贺清彦天寒多添衣,别染了风寒。
“盘问都要亲力亲为,贺少卿真乃新贵中的楷模,有望超越当年的大理寺卿盛聿。”
“殿下过奖了,恩师是微臣望尘莫及的存在。”
离开东宫,贺清彦将簿册递给一名部下,“按他们说的地点,一一核实。”
“卑职明白。”
东宫大殿内,太子接过梁展沏的茶汤饮啜,“代孤去跟看守母后的侍卫们放个话,谁敢怠慢娘娘,提头来见孤。”
梁展颔首应“是”,折返回来捎带了一句话,“娘娘让殿下凡事谨慎,莫要再冲动。”
“母后可有恙?可有妃嫔借着探望的名义前去奚落?”
“探望的妃嫔很多,最先去的是贤妃,说了些不中听的,惹娘娘生愠,还有姚宝林,也气到了娘娘。”
太子刮茶面,茶汤映出他单薄的睑,“贤妃与母后斗了多年,必然会去落井下石。姚宝林呵。”
虎落平阳被犬欺。
区区一个宝林,也敢奚落皇后了。
太子没了饮茶的兴致,“淑妃呢?”
“至今未现身。”
“罪魁祸首之一,她倒是深藏了功与名。”
太子冷哂,重重放下瓷盏。
当晚,一声惨叫穿透黑夜,凄厉瘆人。
姚宝林手捂脸颊,惊恐地看着自己信任的宫女手握染血的碎瓷片,被冲进来的侍卫架住胳膊,按在地上。
太医到来时,姚宝林对镜晕厥了过去。
承昌帝匆匆赶来,在看到被毁了一侧面容的宠姬时,眉眼凝重,“谁指使的?”
范德才上前,“禀陛下,经审问,那宫女说是、是”
“说!”
“是贤妃娘娘指使的。”
承昌帝皱起浓眉,当即传召贤妃前来对质。
丰容盛鬋的美妇人冷脸回呛范德才,“司礼监的狗东西不懂审讯,就让刑部的人来!连识别泼脏水的能力都没有,养你们何用?!”
贤妃出自将门,一向脾气火爆,怒气冲上脑门,谁的面子也不给,可对上承昌帝的视线,又立即委屈破碎,泪豆子说掉就掉。
“臣妾被人冤枉,陛下要替臣妾讨回公道!”
底气浑厚十足,嗓门子也大,偏偏哭得梨花带雨。
要不是顾及姚宝林的伤势,承昌帝险些被气笑,“收敛点脾气,别在这儿犯浑。”
贤妃忍着火气,可怜巴巴上前,一屁股坐在帝王的腿上。
丰腴健美的体魄呈现出小鸟依人。
贤妃有一股子野性美,小麦肤色,在一众妃嫔中独具特色。
承昌帝嫌她脾气火爆泼辣,但也因这份泼辣,颇为欣赏,与之共寝时,体感总是酣畅的。
“放肆了,下去。”
贤妃撇撇嘴,不情不愿坐在一侧,淡漠地盯着进进出出的御医。
院使走上前,“禀陛下,宝林醒了。”
承昌帝默叹,没有立即起身。
贤妃勾唇,属于姚宝林的恩宠只怕到此为止,半点不剩了。
因漂亮的脸蛋被当成景兰诺的替代品,脸毁,君恩尽。
可悲啊。
幕后之人是懂得诛心的。
“她平日得罪的人多,作妖作的。”
承昌帝没理,缓缓起身走进卧房。
卧房随即传出悲戚的哭声,断断续续。
贤妃趁机瞪了范德才一眼。
也不怪她不给范德才颜
弋
面,谁被泼了脏水还会客客气气啊?
范德才讪笑,心思却不在应对贤妃上。
究竟是何人指使宫女,这事还要继续审问。
姚宝林被毁容的事不胫而走,传到季绾耳中时,她正在珍书阁为齐伯药敷膝盖医治风湿。
齐伯大大咧咧的,冬日都想不起添棉衣,整日穿着宽大的粗布袍子走街串巷。
“回头,我让馨芝给您送衣裳来。”
“不穿不穿。”齐伯点燃烟杆,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小老儿可穿不惯绫罗绸缎。”
“那就做成葛布的。”
季绾瞥向老者的脚,想着今晚回去亲自纳鞋底,为他做一双青绒靴。
齐伯不老实,药敷也不忘晃动小腿,优哉游哉的吞云吐雾,“阿渊进步挺快的,足以参加乡试了。”
弟弟因天生哑症,连县试、府试、院试都没参加,没有秀才功名,何谈乡试。
夜深人静想起用功读书的弟弟,季绾只觉可惜。
这时,蔡恬霜急匆匆走进来,拉过季绾,“绾儿,陛下请你入宫,说是姚宝林哭诉太医对她的脸动了手脚,导致伤势加重。”
季绾深知不该在惹怒太子的节骨眼上入宫,但皇命难违。
有御前侍卫护送,季绾不担心安危,只是不懂世间医者无数,为何偏偏选她?
怀着不解,季绾告别齐伯,坐上宫里的马车。
由宫人引路,季绾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裙摆腰带飞旋,露出银粉色的绣鞋。
来到姚宝林的寝宫,迎上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季绾低眸走进内寝,凑近姚宝林的床前。
承昌帝坐在床边,正在安抚痛哭流涕的女子,一声声“不要多想”冷静淡然,听不出关切的意味。
皇家薄情,不是说说而已。
季绾目不斜视,按承昌帝所言,为姚宝林检查脸上的划伤。
一条划开皮肉的伤口,血肉模糊。
不少嫔妃站在外间,心思各异。
季绾对承昌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无声的暗示,其余人不懂其意,承昌帝却读懂了。
点头示意姚宝林的哭诉为实,太医动了手脚。摇头示意伤口严重,难以恢复如初。
这女子很聪明,有跪地的一众太医在,明哲保身,没有当面道破。
顾及季绾的安危,承昌帝十指成拳,没有立即问罪,与范德才耳语几句,叫他暗中调查。
随后又安抚起哭成泪人的姚宝林,“不必多想,好好养伤,回头,朕让人送些稀罕物过来。”
在姚宝林心里,再多的稀罕物,也没有圣宠珍贵,她抓住男人的龙袍,苦求:“陛下别走,陪陪臣妾。”
承昌帝面色温和,却一点点抽回龙袍的衣角,起身向外走去。
“季娘子随朕来。”
季绾刚迈开步子,余光里,天子的龙袍再次被一只小手攥住。
姚宝林忍着伤痛爬起来,乞求天子不要离开。
似乎心中已经清楚自己彻底失宠,天子给她的不过是最后的体面,日后,这个男人再不会留宿她的寝宫。
“陛下陪陪臣妾,臣妾好怕。”
她是真的怕了,没有帝王的宠爱,无依无靠的她难以在后宫苟活。
后宫女子寂寥,昔日那些被她嘲讽过的嫔妃,是不会错过折磨她的机会。
伴君多年,情分还是会有的吧。
她卑微地想。
可承昌帝毫不犹豫抽出龙袍的一刹,扼杀了她所有的妄想。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她倒在床上泣不成声。
自己终究不过是燕燕莺莺中最被轻视的那个。
季绾喟叹,跟上圣驾,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承昌帝没有乘步辇,带着季绾走在甬道上。
两侧宫人相继跪地。
橙黄橘绿的时节,石缝青苔枯,葱茏芊绵褪尽,梧叶飘落旋舞,雕梁画栋的宫阙也显寥落。
承昌帝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侧头看了一眼斜后方的女子,放慢了脚步,却没见女子并排而行,反之也放慢了脚步。
“季娘子借一步讲话。”
季绾这才加快脚步,低头等待指令。
“接连几日,还要劳烦娘子亲自为宝林医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是托付,季绾哪敢拒绝,柔声应下。
走到路的分岔口,承昌帝命御前侍卫将季绾送回。
季绾躬身行礼,等圣驾行远,才看向相送的御前侍卫,“有劳。”
“娘子客气了。”御前侍卫怡颜悦色,语气恭敬,全因天子对季绾的特殊礼待。
不止御前侍卫,适才见到季绾与天子并行的一众宫人,无不点头哈腰向季绾示好。
季绾不知该如何消受,只盼尽快治好姚宝林的伤,卸去御赐的担子。
出宫的途中,她遇见站在宫门门洞里的君晟,立即小跑过去,发髻上的珠串坠子来回摇曳。
“先生。”
已清楚来龙去脉,君晟没说什么,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默不作声地向外走去。
季绾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只觉得心安。
君晟如同屏障,为她阻隔了算计和危险。
走出宫门来到马厩,君晟回头看向随行的御前侍卫,“不劳孙将军了。”
皇命在身,孙将军抱拳咳了下,有些难办,“还是让末将护送大人和夫人回去吧。”
“本官还能护得住自己的妻子,孙将军请回。”
要不是皇命难违,谁愿意插在夫妻之间啊,孙将军踟躇在马厩前,看着君晟扶季绾登上马车,讪讪挠额,等马车驶过眼前,无奈地抱了抱拳。
君晟颔首,放下帘子,遮蔽了车厢里的场景。
路上宽敞无颠簸,季绾却乱了心跳,不是因为与君晟同处一辆马车,而是姚宝林引发了她的感触。
在情爱上,皇家薄情,帝王无心,万不可付出真心。
“在想什么?”
季绾没有隐瞒,将今日所见尽数讲了出来,双手无意识抓住长椅,像是感同身受后如浮萍漂浮在狂澜中,不得不抓住什么稳住身体。
君晟跨步坐到她身侧,掰开她紧叩在长椅上的手,拢在掌心。
暗昧乍然涌来,默默无声,流淌在彼此间。
季绾低头试着抽回手,没能如愿,美目流眄,猜不透君晟的心思。
可从君晟口中听到的话,与她所想出入极大,让她好不容易涌出的勇气一瞬收紧。
“手凉。”
“嗯”
只是觉得她在紧张以致手凉,才会替她捂手吗?
怪好心的嘞。
季绾使劲儿抽回手,侧靠在车壁上,背对男人,有些生闷气。
单薄的背影映入男人漆黑的眼底,娇娇小小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滚动的车轮硌到路上的石头子,剧烈颠簸,侧靠的女子向前倾去,被君晟扶住小腹。
平坦的小腹骤缩,呼吸随之急促,季绾下意识扭头,与倾身低头的男人脸颊蹭脸颊。
温热滑腻的触感,是彼此的共同触觉。
唯一的区别,或许是软玉与凉玉的温度。
季绾想要拉开距离,翻转的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姿态,脖颈和腰肢渐渐酸乏。
君晟低眸看着杏眼水润的女子,提醒她坐好。
旋即松开覆在她小腹上的手。
季绾转过腰坐直,背对车壁并拢双脚,规矩得像是初长成的青松,稚嫩而笔直。
有风拂过嫩绿的桠枝,是男人的呼气。
离她这么近做什么?车厢里又不冷。
她向一旁坐去,竖着耳朵严阵以待,换来的是男人的一声轻笑。
“先生笑什么?”
君晟靠向车壁,抱臂微敞开腿,坐姿懒倦闲适,刚要开口回答,马车骤然停下。
两人同时向一侧倾去,待各自稳住身形,窗外传来孙将军的呼喊。
“君大人,陛下请季娘子入宫!”
君晟挑开帘子,“何事急召内子?”
“姚宝林、姚宝林意欲跳下御花园的阁楼!有性命之忧!”
君晟静默。
季绾诧异地僵坐在长椅上。
马车调转车头,疾驰向宫城。
第56章 第 56 章
与此同时, 御花园
弋
假山的三层阁楼上,姚宝林身穿大红宫装,坐在挑廊的阑干上, 哼唱着最拿手的小曲。
一众妃嫔、宫人随帝王站在假山下,惊恐地向上张望。
除了正宫娘娘,其余妃嫔不可穿大红色,何况是六品的宝林。
姚宝林之举, 无异于在追寻飞蛾扑火一刹的秾丽美艳。
君晟带着季绾赶来御花园时, 姚宝林刚好哼唱完一曲。
曲终,悲凉。
秋风吹起她长长的裙摆和垂腰的长发, 女子骨相摆在那,即便面容有损,也撑得住容颜, 只是太过消瘦, 没了珠圆玉润的美感。
承昌帝肃着面庞仰头, 没有失了帝王仪态,他看出女子的绝望, 却无能为力。
无力给予她真心。
淑妃等人伴在一旁,嘴脸各异, 唯独德妃浮现轻愁, 叹后宫之人可悲。
或许有人会觉得姚宝林是在担忧前途,才会绝望想不开,但与之斗了多年的德妃知道,楼上的女子是个傻子。
身为替代品, 没有守住自己的心, 贪婪地想要帝王的爱。
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道理,爱强求不得, 为何非要执拗较真呢?
季绾望着不准侍卫靠近的红裙女子,深感无力。
女子被缺失的爱吞没了理智,可不愿给予她爱的男子冷情理智的可怕,站在人群中没有半点失态。
君晟越过季绾来到承昌帝身侧,“陛下想保还是弃?”
承昌帝未从姚宝林身上移开目光,讷讷问道:“有区别?”
“保,可以假话哄下来。”
快要碎掉的女子,无外乎想要感受到帝王的真情流露。
可帝王吝啬到哄都不愿再哄。
是失了耐心吗?
帝王对嫔妃的耐心,微乎其微。
贤妃看热闹不嫌事大,仗着身份走到帝王的另一边,仰头拔高嗓音,“姚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何必想不开?”
姚宝林俯看假山下的一众人,抬指抵在唇上,示意众人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她绽开笑,“陛下可将臣妾当成过一个人?”
而非替代品。
被当着众人的面几近剖析心底的情愫,承昌帝负手缄默。
缄默亦是回答。
姚宝林了然,却在亲耳“听”到答案后,心中不可抑制的钝痛。
她永远记得帝王在初见她时,眼中迸发的惊喜,可那一刻,心动的只有她。
“是臣妾太贪心,早知如此,当初合该封心锁爱。”
若凭借圣宠为自己谋路,发展人脉,狡兔三窟,不至于无路可走。
“罢了,当臣妾痴心妄想买了个教训。”
她晃了晃悬空的双脚,静静感受风向,又深深凝了一眼楼下的帝王,在一片惊呼中纵身跃下。
“啊!”
“啊,跳了!”
身体下坠,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闭上眼。
却在下坠的一刹,被人拽住裙带。
孔武有力的御前侍卫单臂抓住她,整个提起,带回阁楼内。
众人舒口气的工夫,只见帝王转身淡淡道:“送去冷宫,严加看管,以儆效尤。”
在场的人,无不哗然。
在将人救下后,帝王没有如往常那样出言安抚,而是惩一儆百,不允许再生闹剧。
这是何等绝情。
不停挣扎的姚宝林瞪大眼,在不可置信中崩溃。
季绾无力地靠在君晟的手臂上,望着帝王决然离去的背影,深切感受到皇家的薄情。
君晟揽住妻子,斜睨同一方向。
无情帝王家,不闻旧人哭,即便拥有过真正的盛宠,也难逃黯然退场的命运。
师母一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孤注一掷送女儿逃离。
“念念。”
“嗯?”
“咱们走吧。”
季绾是皇帝传入宫里的,该去查看姚宝林的状况,可君晟牵住她的腕子,大步带她离开了皇宫。
他当年带走的女娃娃已摆脱被困宫阙的命运,没必要再见识后宫的悲凉。
德妃看着小夫妻走远,心中异样,不是嫉妒,而是说不出的复杂情感。
她当年坚持入宫,不为情爱,只为权势。
这是她的选择。
没觉得对或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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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季绾看向对面后仰闭目的君晟,“咱们这么回去,会不会触怒陛下?”
“不会,陛下不会对一个失宠的女子一再示弱。”
季绾沉默,从话本里读到过嫔妃被打入冷宫受尽折磨的桥段,但没有亲眼见过,感触不深,直到次日被范德才带入冷宫为姚宝林治脸才有了切身体会。
偌大的院子,荒草丛生,房屋几间,多年不修葺,瓦破窗漏,凛冽的风中有歌声传来,不知是当年哪位盛宠一时的美人在展现歌喉,变得疯魔。
幽幽歌声在白日里都显得凄厉。
范德才提醒季绾小心脚下的坑洼,随后带她走进一间破旧不堪的偏房。
屋外璀璨的秋阳衬得房内更为暗沉,季绾跨进门槛,瞧见姚宝林静坐在墙角,曲膝环着自己。
季绾放下药箱,慢慢蹲到女子面前,抬手捋了捋女子凌乱的长发。
初见在吟玉楼的烟火宴上,出尽风头的美人枯萎得形同院子里的草。
“娘娘可否抬头,让臣妇查看一下伤势。”
姚宝林埋头在膝上,“我还抬得起头吗?”
季绾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温柔地抚着她的碎发,不会以奚落和嘲讽,做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其上过药,季绾起身告辞,却听女子讷讷道:“你若能见到陛下,请帮忙转告,我最讨厌做的就是景兰诺的影子。”
如今毁容失了资格,倒也不后悔。
季绾是要随范德才见驾以禀告姚宝林的伤势,但并不打算将这句话转送到御前。
赌气的话,在对感情偏执的帝王心中,无关痛痒,姚宝林的价值远不如爱而不得之人的影子。
这是事实,残酷的事实。
“无用的激怒于娘娘不利,娘娘该想想,如何摆脱困境,而非一味沉浸在颓废中。”
姚宝林抬眼,看着十七岁的稚嫩小娘子,忽然发笑,眼眶红红,肩膀轻耸。
东山再起吗?
拿什么东山再起?
若她有皇后、贤妃、淑妃、德妃的家世,即便闹到昨日无法收场的地步,都不至于被打入冷宫,除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季娘子,我只能说你涉世未深,想得太简单。我入宫之初,因长相酷似景兰诺,受人忌惮,不知谁的手笔,致我无法怀子。没有子嗣,又失宠,怎么东山再起?”
如今才知,是皇后所为。
后宫多数太医都是皇后的人,这还是昨日被打入冷宫后,从德妃口中得知的。
可陈年旧事无凭无据,无从查起。
有些事,季绾本不想插手的,可不知为何,在从她的口中听到景夫人的名讳时,油然生出一种牵扯感。
冥冥之中,血脉的牵扯。
季绾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弯腰,轻轻描摹女子脸上的伤口。
若眼前的女子愿意,自己可以帮她。
“娘娘得宠多年,该是清楚陛下的喜好。不想做别人的影子,不是口头赌气,而是该付诸行动。”
暗诱的话语吸引了姚宝林的注意,她顺着季绾的指尖偏头,意念集中在伤口上,怀着渺茫几近绝望的心,哽咽问道:“该如何做?”
无解的难题,该如何破解?
带了一点儿自嘲和不确信,她苦笑着端正态度,“洗耳恭听。”
季绾想起廖娇娇,若廖姐姐能看透负心人,专心经商,会成为卓异的贾商,奈何受情爱所困。
类比德妃,内心强大,独当一面,争宠从不是为了情爱,而是为自己和子嗣谋后路。
“娘娘若依臣妇拙见,断情绝爱,为自己谋富贵,臣妇可尽绵薄之力相助。”
姚宝林缓缓眨眼,早品尝过世态炎凉,没承想,在落难之际,得两人伸出援手。
一个是与她向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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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的德妃,一个是眼前的医女。
“德妃昨日也说了相同的话。”
季绾一愣,淡淡笑开,“臣妇一向欣赏德妃娘娘的智慧。”
人在落魄颓废时,自己都放弃了救赎,却能得她人伸出援手,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坠入深渊的希冀像是被人捞出水面,潺潺涟漪,微微悦耳。姚宝林不确定地伸出手,拽住季绾的衣角。
“请娘子帮我。”
这一次,手中的衣角没有被对方抽走。
季绾握住她攥起的拳,“娘娘先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伫立在屋外背对门扇的老宦官掏了掏耳朵,继续闭眼装迷糊,佯装没听到屋里的对话。
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是他常对自怨自艾的嫔妃说的话,可不是虚假的关切,只是一些嫔妃冥顽不灵,一味消沉,不懂变通。
身子垮了,一切野心皆成空。
与季绾一同离开冷宫时,范德才意味不明地笑道:“娘子有话,但说无妨。”
不愧是御前最得宠的宦官,洞察力一绝,季绾拱拱手,“劳烦范公公帮忙照拂宝林。”
“好说,不过咱们要提醒娘子,有时候同情心是会招惹上麻烦的。”
“多谢公公提醒,我会量力而行。”
季绾向上提了提药箱的带子,面露几许深意。她与德妃的初衷不同,但也认可德妃的谋划。
德妃之所以帮助姚宝林,不单单出于同情,姚宝林无法怀子,没有助子嗣夺嫡的资格,若能为己用,可化作锋利淬刃,还无后顾之忧。
来到御书房,季绾上前行礼。
正在御笔批红的承昌帝含笑请她入座。
冯小公公立即捧上一个锦匣。
“这是?”
“陛下赏的,娘子接着便是。”
季绾没法拒绝,接过锦匣,起身又是一拜,“谢陛下。”
承昌帝放下御笔,倚向宝座的靠背,按了按侧额,“屡次劳烦娘子入宫,一点儿薄礼罢了,是娘子应得的,不必客气。”
季绾没有客气,也不能客气,安静坐在一旁等待帝王询问姚宝林的情况,可许久过去,静默依旧。
御案前的帝王批示得认真,不可打扰。
半歇,笑着摇摇头,“朕忘了娘子在旁。”
季绾僵坐,不知如何作答。
批示好桌上的最后一份奏折,承昌帝示意宫人端上茶点。
季绾硬着头皮品尝了几块,盼着早些离宫。
“宝林那里,还要劳烦娘子。”
“是臣妇该做的。”
兴是季绾的模样带着几分稚嫩,承昌帝眸子染笑,忽然觉着,与之相处,心态年轻不少,明明后宫不乏十五六的年轻秀女,可都没有与她相处来得轻松惬意。
“为宝林看诊的太医,朕已私下里调查过,确有问题,对其用刑后,朕了解到,后宫诸多太医都是皇后的人。”
这种秘辛,季绾并不想从皇帝口中得知,知道的越多,恐有被灭口的风险。
她饮茶掩饰情绪,没有接话。
承昌帝还想说些什么,忽听门侍禀告,说君晟和贺清彦前来见驾。
“君卿不是来见朕的吧。”承昌帝颇有兴味,瞧着一身绯红官袍的年轻臣子走进来,与坐在一旁的女子极为般配。
才貌皆具的两人,也算金玉良缘。
说不出什么滋味,承昌帝挑眉问道:“两位爱卿有何事奏?”
君晟目不斜视,双手作揖,“启奏陛下,臣协助大理寺正、副卿,在调查连环凶杀案上有了新的进展。”
“哦?说来听听。”
提起连环凶杀案,承昌帝又想到自己的两只御猫,悲从中来。
贺清彦看了一眼在座的季绾,并无排斥之意,单纯公事公办,“机密之事,闲杂人等合该回避。”
承昌帝一摆手,冯小公公领着宫侍和季绾退避出去。
季绾低眸与君晟擦肩,两人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心照不宣。
贺清彦递上簿册,温声解释道:“微臣等对昨日有嫌疑的人员全部盘问过,经核实,发现太子身边的影卫梁展说了谎。”
承昌帝目光骤凛,快速翻开簿册折角的页,上面记述太子在申时所经之处中,多了一处詹事府。
其实梁展不提詹事府还好,仅仅一个时辰,就算说太子是在东宫小憩,贺清彦也不会产生怀疑,偏偏昨日申时,有大理寺不起眼的小吏前往詹事府递送公牍,是在酉时得见的太子和梁展。
因是无名小辈,于无人在意的角落,被整个詹事府的人忽略了。
忽略了他来自大理寺。
詹事府由太子执掌,在贺清彦派人前去核实时,称太子是在申时末,来过詹事府。
几次盘问下,无比肯定。
却成了最大的出入。
嫌疑倾向太子,承昌帝久久缓不过来。
印象里的长子,温和宽厚,富有仁爱,怎会虐杀无辜的人和动物?
“不可能。”
帝王扶住眉骨,担心是大理寺为了结案,向太子泼的脏水。
可就算给他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污蔑储君的。
“动机呢?证据呢?”
贺清彦垂目,“尚未知。”
“那就去查!”将簿册丢在御案上,承昌帝少有的动了怒,额筋跳跳,可冷静下来一想,没有他的旨意,各大衙门哪敢轻易暗中调查太子的一举一动。
中年帝王脑仁嗡鸣,他的基业是要交给储君的,储君不可有罪不可赦的过失。
残害无辜生灵,罪不可赦。
太子怎可如此!
他有十个皇子,除了小九和小十年纪尚小,其余皇子都已年过十三,或许具备夺嫡的意念,尤其是贤妃和淑妃所诞下的老二和老三。
而这八个年满十三的皇子中,他只看好太子。
为保太子名声,他舍弃过皇女。
“这件事全权交给你二人,彻查清楚,但在水落石出前,不可再多一个知情人。”
“臣遵命。”
“臣遵命。”
贺清彦和君晟同时应答。
目的达成。
第57章 第 57 章
从御书房离开, 君晟走向候在外面的季绾,拉起她的手腕,“走吧。”
季绾用目光询问,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默默跟在一旁。
贺清彦走在君晟的另一边,听君晟问了句——
“责任状的期限将至,准备好受罚了吗?”
“期限内无望, 查案技不如人, 甘愿受罚,这个案子还是要从长计议, 心急只会打草惊蛇。”
“你倒是坦然。”
贺清彦苦笑,“不然能怎样?”
季绾偷偷观察着这位被称温润如玉的少卿大人,对温润如玉有了具象。
分别后坐进君晟的马车, 季绾识趣地没有多问, “先生不去忙了?”
“先送你回去。”
“不必。”
君晟没应, 靠坐在车壁上陷入沉思。
自大理寺正、副卿立下责任状,凶手再没闹出过人命, 转而虐杀御猫,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朝廷或后宫的人。而太子具备养死士的能力, 又参加过秋日狩猎, 加上此番所提供的时辰出入,嫌疑最大,可这些不足以证明他是凶手,需有确凿的证据。
颞发胀, 他欲抬手, 被一双纤细的小手抢了先。
微微睁开眼帘,视野中放大的是女子的素颜。
吐气如兰, 拂过鼻骨。
施以在他颞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一点点缓解着那点疲累。他闭上眼,慢慢附身,额头抵在女子的肩上,“借靠一会儿。”
季绾颤了颤睫,“先生很累?”
“嗯。”
“那你靠吧。”
季绾撑起肩,以仗义掩饰心慌。
近来时日,君晟总是会让她心慌。
君晟没客气,将身体的重量倾斜向她。
季绾支撑不住向后靠去,被围困在车壁和男人之间。她抠了抠虎口,让自己保持淡然,不可生出燥热,引他猜疑。
能为帝王破案的人,一叶知秋,若察觉到她的慌乱,会会笑话她的。
心中不停说服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
君晟调整了下坐姿,歪靠在她身上,闭着眼问道:
依誮
“你方才偷瞧贺清彦了?”
“没有。”
“没有?”
“我光明正大看的。”
话落,换来一声轻笑,随即是一句问话。
“看他作甚?”
“好看。”
女子脱口而出的夸赞来不及收回,还带着一点儿挑衅,完全是被那声哂笑激出来的。
而这句挑衅,成功让想要休息的男人坐直了身体。
俊脸流露淡淡的不快。
季绾扭头看向窗外,“快到了。”
“早呢。”
“附近有家点心铺,我下去买点。”
以前可没听说她喜欢附近点心铺的糕点,此刻一眨不眨盯着临街的铺子,生怕错过,表露着渴望,煞有其事似的。
君晟淡淡道:“夸张了。”
被戳破,季绾扭回头,故作正经道:“不是我想吃,是想买给大宝和茹茹。我麻利些,不会耽搁太久。”
君晟闭目后仰,放她下了车。
季绾提裙跳下车廊,飞快走进点心铺,都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
夸赞贺清彦皮相好,是事实,不该心虚的。
待她拎着油纸袋站在马车前,仍有些呆呆的,弄不清自己对君晟的感情。
似乎早已超越了合作的关系。
帘子被从里面挑开,半露出君晟那张俊到过分的脸。
“不上车?”
季绾踩上脚踏,见君晟递出手,笑着将油纸袋递了过去。
被摆了一道,君晟接过油纸袋放在小几上,在女子弯腰钻进马车之际,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人拉进车厢。
“啊——”
短促的惊呼止在温热的触觉中。
季绾愕眙,“砰”的坐在对面的长椅。
在男人的侧脸上留下一抹印痕。
适才被拽入车厢,身形不稳,倾倒在男人怀里,碰触到他的脸。
“不是我的错。”
是他先动的手。
君晟蹭了一下略微湿润的侧脸,慢条斯理地搭起腿,“我没说是你的错。”
季绾没了脸儿,歪倚在车壁上看着窗外,任凭君晟说什么也不搭话。
回到沈家巷子,少女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大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夫妻闹了别扭。
等马车载着君晟和车夫离去,杨荷雯从穿堂探出脑袋,啃着梨子问道:“绾儿和四弟吵架了?”
“没。”
季绾走进穿堂,见灶台上摆放着各式汤面,不解地看向长嫂。
杨荷雯又啃了一口梨子掩饰尴尬,目光飘忽道:“尝尝看,给点意见。”
大嫂的厨艺一向好,尤其是面食,色香味俱佳。
忙碌一日,肚儿空空,季绾被勾起食欲,取来木筷各夹了一小绺放进空碗里,一一品尝,已然猜到其中的含义。
“都挺好的。”
“更喜欢哪样?”
“嫂嫂要挑一样做招牌吗?”
“说什么呢!”杨荷雯摆了摆手,故作矜持,可在季绾没再接话后,又自顾自找了台阶下,“嗐,你们一个个早出晚归的,阿蓉又去远行,没人陪我斗嘴解闷,我快憋坏了。昨儿与你大哥商量一番,想着开个店试试。”
大大方方的多好,季绾忍笑,认真品尝起来,给了些意见。
杨荷雯靠在门框上,快要忘记手里的香梨,支支吾吾道:“绾儿,你开店有经验,回头多给我些意见。”
久居深宅的人,愿意跨出这一步已是不易,季绾没有打击,边吃边点头。之后,她放下碗筷,“一面之恩,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一碗面而已,嘴贫。”
季绾从不是嘴贫的人,而嘴贫的杨荷雯此刻却词穷,不知该如何回应,打趣着缓解尴尬。
前嫌无伤大雅,两人相视一笑。
接连几日,太医院重新整顿,十三名御医忙得不可开交,偶尔会请季绾过去帮忙。
君晟日以继夜不着家,季绾也在频繁进出宫城中打发着日子,转眼到了大理寺正、副卿签下责任状的期限。
连环凶杀案未破。
早朝之上,承昌帝大手一挥,御前侍卫将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带了出去,当场杖责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实打实的话,会皮开肉绽。
大理寺的官员们为两人捏把汗,目睹受罚的过程。
“朕再宽限你们一个月,一月之后,提头来见。”
贺清彦扶着上了年纪的大理寺卿躬身作揖。
“臣定当不负皇命。”
太子淡淡看着这一幕,转眸之际,发现龙椅上的父皇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下朝后,君晟走到一瘸一拐的贺清彦身边,递过手臂。
贺清彦没客气,搭住他的小臂继续一瘸一拐地走着,直到周遭没几个人后,才恢复走路的姿势。
健步如飞。
君晟问道:“急着做什么去?”
贺清彦向后摆摆宽大的衣袖,“收集证据。”
仲冬初始,葭草吐绿,北风呼啸而来,撩动君晟乌纱下的碎发。
一片枯叶脱枝,飘旋而下,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再有几日,就是太师府侍医与幕后黑手接头的日子,不知设下陷阱顺藤摸瓜,能摸出个怎样的秘密。
他握住落叶,揉碎在掌心,指尖轻掸。
另一边,季绾为喻雾冰取下包扎在额头的缠布。
“伤口结痂,切勿触碰,以免留疤。”
“无妨的。”喻雾冰戴上德妃送她的抹额淡笑道,“遮住谁还能看得到?”
季绾欣慰,整理好药箱,知晓喻雾冰在伤势稳定后不能再留在宫中,不由问道:“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先和离,再攒攒银子去远游。”
长长见识,遗忘过往。
喻雾冰握了握季绾的手,诚恳道谢。
“再替我向蔡小侠士代句谢。”
季绾回握住她的手,纤细的手,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中年女子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出去转转也好,雾中冰遇骄阳会融化,心伤也会随流逝的时光淡化。
“或许夫人会在途中偶遇我家哥嫂。”
“没准呢。”
喻雾冰面上多了笑,笑意伴着坚韧。
德妃从外面回来,手里握着一张纸,摊开后清了清嗓子,“过来签字画押吧,陛下亲自督促喻首辅为你写下的休书,休夫。”
休夫,而非和离。
喻雾冰面上一喜,快步上前,眼眶渐红。
有皇帝撑腰,事半功倍,何愁摆脱不了那个狗男人。
德妃笑眯眯让春桃取来一小坛酒,“今儿咱们不醉不归。”
品尝一口辛辣的酒水,季绾摆摆手,“不行,我酒量差,以茶代之。”
德妃嗔了句“扫兴”。
“我还要为姚宝林换药去呢。”
“知道啦,你是大忙人。”
季绾笑了笑,为自己斟茶,与之碰杯。
当晚喻雾冰离宫前,承昌帝百忙中抽身,问她可有未完成的愿望,她只求得见皇后一面。
“好,朕允了。”
被人暗慕二十余年,再冷硬的心或许都会化为一潭春水。
有潺潺暖流流淌心田,软了心肠。
承昌帝与喻雾冰少年相识,怀了一份有别于爱意的复杂情愫,由愧疚和感动交织。
是以,在喻雾冰前来告辞时,他临时起意,为之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宫宴,见证她休夫。
宾客不多,十余人,除首辅夫妇、德妃,还有季绾和蔡恬霜。
救下喻雾冰的是蔡恬霜,理应被邀请。
因是临时起意,恰好君晟和贺清彦正伴君左右禀告案子的进展,便一起去往御花园一座小楼。
宫宴前,喻雾冰随冯小公公走进富丽堂皇的坤宁宫,室内灯火不再通明,如豆火光映亮三尺视野。
喻雾冰站在静坐的胞妹面前,摊开休书,让她欣赏父亲的字迹。
“父亲草拟了大半辈子奏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替女儿写休书,娘娘作何感想?”
喻皇后看着休书,叹笑了声:“恭喜姐姐得偿所愿。”
“也恭喜妹妹名声扫地。”
喻皇后扣住椅子扶手,忍下被羞辱的愤怒,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没旁
依譁
的事,小妹要安置了,姐姐快出宫回喻府吧,日后,你还是喻府的嫡长女。”
“不回了,那不是我的家。”
“哪里才是?”
“天高海阔,心安处即是家。”
迎着喻皇后诧异的目光,喻雾冰收起休书,又取出一截自制的熏香,“原本想还给你一份大礼,以牙还牙,得以解恨,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值得为了毁你脏了自己的手,还要被追责。我自由了,妹妹却会永远被打入冷宫,品尝没落与孤寂,用余生好好反思这些年所做的腌臜事吧。”
留下诛心的一段话,喻雾冰转身离去,背影清绝,昂首挺胸。
门扇一开一翕,风灭烛火,陷入黑寂。
喻皇后一点点收紧十指,又无力松开。
数十名太医控诉她以威逼利诱的方式迫使他们就范,残害嫔妃,证据确凿。
皇后之位是保不住了。
只盼不波及太子,就不奢望被太子救下了。
最糟糕的是,太子在被君晟和贺清彦联合调查,自身难保。
喻雾媚再次攥紧手指,指尖陷入掌心软肉。
不甘心呐。
**
离开坤宁宫,喻雾冰去往御花园小楼,途中遇到自己的父亲。
抄手游廊上,两鬓斑白的喻首辅顿住脚步,眼看着女儿径自走过。
相顾无言。
被女儿无视,喻首辅老脸火辣辣的。
宫宴见证休夫,闻所未闻,承昌帝笑说不必考虑男女之防,随意落座。
季绾带着蔡恬霜坐在君晟身边,紧挨着贺清彦,对面是首辅夫妇和德妃。
卓智昊灰头土脸地被带进小楼,甫一见到帝王,当即磕头认错。
承昌帝接过范德才呈上的酒,漫不经心地品着,“仔细想想,该跟谁认错?”
帝王开口,卓智昊抖三抖,连滚带爬地凑近坐在帝王下首的喻雾冰。
隔着摆放酒水的长几不停掌掴自己嘴巴,情真意切,“雾冰,这些年,是为夫混账,不懂得珍惜,耽误了你的好年华。求你大人大量,别跟为夫一般见识,就当被狗咬了。”
他抽红了自己蓄须的脸,泣不成声,像是真有悔改之意。
可夫妻二十余年,喻雾冰太清楚他的为人,淡漠地看着他的表演,以清冽的酒水泼向他的脸。
假惺惺的,看够了。
卓智昊觑了一眼戴有抹额的女子,容光焕发,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再也高攀不起。
喻雾冰摊开休书,点了点落款,“签字画押吧,自此,你我再无瓜葛。”
心知肚明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卓智昊颤巍巍拿起笔。
落笔后,继续抽打自己,脸颊肿胀、掌心发麻,盼着女子念在微薄的旧情上饶过他。
可女子没有喊停。
还是承昌帝问道:“可听够了?”
“这是报复的声音,怎会够呢。”
看着流露出冷傲的女子,承昌帝一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德妃看在眼里,揪下一颗葡萄含进嘴里,极为佩服能够拿捏住帝王心的喻雾冰,若能为己用
两人私下里谈过,喻雾冰愿意在远游回来归入她的麾下。
而德妃勾笑的模样,落入对面季绾的眼中。
“先生信不信”
季绾看向君晟。
德妃娘娘会是最后的赢家。
她没有说出口,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懒洋洋又精明至极的妃子。
君晟会意,微微抬眉。
宫女呈上一碗碗酥酪,季绾嗅了嗅,闻到酒味,今日在德妃宫里饮了酒,她怕积少成多而失态,将自己的那份推给君晟。
君晟没挑剔,拿起勺子。
季绾小声道:“还有一份呢。”
“吃不下了。”
“那为何先吃我这份?”
“你的香。”
“”
贺清彦近日被案子搅得疲累,加之受了杖责,没有胃口,身子微微发热,从入座后,滴水未进。
遽然,端菜的宫女被衣摆绊倒,手一歪,将汤汤水水洒了季绾一身。
“啊,奴婢该死。”
宫女跪地瑟瑟发抖。
裙摆湿透,冒着热气,极不雅观,季绾窘迫地拿出帕子擦拭。
德妃“诶呦”一声,忙让宫女领着季绾去她的寝宫更换衣裙。
有帝王在场,季绾按住欲要起身的君晟,摇了摇头,独自跟着宫女走出小楼。
领头的宫女即是泼了季绾一身汤水的人,命其余小宫女熄掉宫灯,以免叫人看到季绾狼狈的模样。
一拨人簇拥着季绾走在树影婆娑的径斜上,说是抄近路去往德妃寝宫。
每日入宫,季绾都没机会信步漫游,对内廷的地形并不熟悉,可她熟悉德妃寝宫的方位,见着宫女们带她越走越远,不禁狐疑,慢下步子。
领头的宫女催促道:“娘子别着凉,快些走吧。”
“好。”
嘴上应着,季绾还是压着行进的步子,仔细观察四周,愈发觉得偏离了路线。
小楼那边,一名大理寺官员匆匆见驾,说是有件棘手的案子需要贺清彦回一趟官署。
多多少少有些扫兴,但案子要紧,承昌帝摆摆手,“贺卿去忙吧。”
贺清彦起身告退,随部下离开阁楼。
那官员一路都在禀告案子的来龙去脉,脚下步子却是不疾不徐,还时不时停下来剧烈咳嗽。
咳得弯腰驼背。
贺清彦替他拍背,“染了风寒?”
官员拿出锦帕擤鼻涕,“是啊,昨儿夜里蹬了被子。”
“多大的人了。”
“让少卿大人看笑话了。”
贺清彦不再急着出宫,单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与他并肩走着,气韵如云中月,皎白温润,很照顾身边的人,即便有棘手的案子等在那儿。
路过一处竹墙时,官员觑了一眼慢悠悠的青年,“少卿大人,咱们快些吧。”
“你身子不适,不急。”
“不影响走路的。”
“是吗?”贺清彦淡笑,身子突然一晃,僵在原地,手捂心口慢慢弯下腰,像是身体发生某种变化,变得不适。
“少、少卿大人?”
听贺清彦在气喘,官员上前搀扶,左右看看,像在寻找什么人,在定住眸光后,扶着贺清彦跌跌撞撞地走去,偏离了出宫的路线,来到冷宫一间空房。
“人呢?”
官员架着脚步虚浮的贺清彦跨进门槛,将人扶坐在一张破旧的春凳上,环视一圈没有见着接头的人,不禁问向身后的小太监。
小太监也很迷惑,他在此等候多时,望眼欲穿,没等到另一拨人,“会不会走错地儿了?”
官员磨磨后牙槽,“一群废物点心,让本官如何向娘娘交代?!”
“哪位娘娘?”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幽的问话。
官员下意识转头,对上贺清彦的视线,身体止不住发抖。
上一刻还不清醒的贺清彦,此刻端坐在春凳上,淡雅清朗,没有半点失态。
片晌,承昌帝接到宫人口信,陡然起身,目光如炬,“季娘子可有恙?”
宫人如实道:“娘子自个儿跑去德妃娘娘的寝宫了。”
德妃提着繁缛的宫装起身,“陛下,臣妾回去瞧瞧。”
“快去。”
德妃看向坐在对面的君晟,本打算与他一同过去,却见他身躯前倾半伏在长几上,俊面泛红,额头溢出薄汗,“君安钰?”
其余人也察觉到君晟的异样。
承昌帝快步上前,担忧唤道:“爱卿?”
君晟意识混沌,浑身燥热难耐
铱驊
,抬眸看向唤他的帝王,视线模糊不清。
“快,传御医。”承昌帝面色铁青,一面让御医上前替君晟看诊,一面急着去往德妃寝宫,在意识到自己在担忧季绾后,生出浓浓的迷茫,却无暇顾及,只想先确认季绾是否受到伤害。
可正当他要跨出房门时,君晟突然挥开御医伸出的手,忍着剧烈的不适站起身,健步撵上帝王的脚步。
“内子有恙,臣冒犯了,先行一步。”
“爱卿!”
“君安钰!”
“君大人!”
身后声音此起彼伏,君晟没有回头,凭借最后一丝意识,冲出小楼。
素来沉稳的男子,这一刻失了从容。
他赌不起。
好在翊坤宫距离不远,他踉踉跄跄走到月亮门前,不等把守的侍卫搀扶,侧身避开他们的触碰。
“绾儿!”
“季绾!”
燥热源源不断地涌上胸腔,玉白肤色透出红晕,呼吸变得粗噶,已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抹娇俏倩影,小跑过来。
甜糯的嗓音染了担忧。
“先生!”
季绾在察觉出异常后,佯装腹痛寻找如厕,趁机摆脱那几名宫女的看守,绕路跑来翊坤宫,又让翊坤宫的宫人捎去消息,本以为能安心等待接应,不承想,竟是君晟遭到算计。
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才对。
在离开小楼前,她唯一没动的佳肴是酒酿的酥酪。
闻到熟悉的清香,君晟再难支撑,单手揽过季绾,紧紧圈在怀里,高峻的身躯倾覆,倚在她身上。
“回去,马上。”
他大口喘息,身体滚烫。
季绾察觉到情况不妙,搂住他的腰身,向寝宫里走。
当即就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君晟没依,拥着她走向月亮门,搭在她肩头的大手渐渐收紧,揉皱了那处衣料。
“先生?”
“回去,不在这。”
“啊?”
季绾没懂,顺着力道一步步走向月亮门,迎面遇见赶来的德妃。
德妃着急道:“去哪儿啊?先看诊!”
君晟挥开上前的一众宫人,揽着季绾向前走着,倔劲儿上来,无人能拦。
季绾无奈,随他加快脚步。
被忽略的德妃干着急,催促宫人去取步辇。
送他们出宫。
须臾,宝马雕车疾驰在阒静的长街上,浮光掠过夜幕,夜凉如水,清寒结霜,季绾被君晟拥着,寒冷散去,燥热不安。
她竭力维系冷静,安抚着男人的情绪,“快到了,再忍忍。”
却也不知,在劝君晟忍耐什么。
马车拐进幽坊,不等车夫放下脚踏,视线愈发模糊的男人突然打横抱起季绾,阔步走进沈家大门。
沈家人隔窗相望,察觉出异常,但小夫妻的私事,历来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洗洗睡吧。
几间房的灯盏相继熄灭。
周遭陷入黑寂。
第58章 第 58 章
黑夜能掩饰窘迫, 隐藏怯意,可被君晟抱在怀里的季绾这会儿一动不敢动,无力摆脱那滚烫的怀抱, 蜷曲着身子盯着男子滚动的喉结,嗓子随之发干。
君晟踹开新房的门,避开迎上来的馨芝,健步跨上旋梯, 走进无灯的二楼堂屋。
将人放下后, 他的身形微晃,倒在堂屋的摇椅上, “水”
季绾匆忙去倒水。
馨芝事先备好了热水,仍是温热的。
端着盛水的竹杯走到躺椅旁,季绾一点点喂给君晟, 轻声哄道:“先生容我诊脉可好?”
借着月光, 君晟抿一口温水, 难消燥意。
温水化油,大有燎原之势。
腹, 灼烧发痛,渴望沉李浮瓜的清凉, 君晟拿过竹杯斜倒向脸庞, 仿若有一颗颗琼珠滴落眉心、鼻骨,丝丝凉,丝丝疼,刺激着混乱的意识。
“你做什么?”季绾抢过竹杯, 露出怒色, 强行想要为他把脉,却被他扣住后颈。
君晟半掀着眼帘, 呼吸凌乱。
暗黑充盈月色的堂屋内,落针可闻,放大了感官,皎月如娟盈柔肠,君晟刮着季绾的后颈,纵使腹痛,还是给了她反应和适应的时长。
季绾后知后觉,读懂了他的意思。
转身欲逃。
难怪不让她诊治,是早已知晓自己中了情药吧。
可刚一转身,就被一条臂膀圈住腰肢,扯了回去。
“不可以!”
“念念。”
君晟将人扑倒在躺椅上,长腿跨过她,附身凝视。
对她的渴望溢于言表。
不再掩饰。
竹杯“啪嗒”落在地上。
事发突然,季绾惊慌摇头,撼动摇椅来回摇晃。
“念念,看着我。”君晟扣住她的两只腕子高举,压于椅背上悬空,灼烫的体温一点点渗透,透过衣料熨帖季绾的肌肤。
季绾紧张到快要忘记呼吸,杏目愕眙,含着细碎的光。
并非完全的排斥,蕴藏着不确定。
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心拒绝他。
他真的快不行了。
可他故意躲开诊疗的最佳时机,是在逼她心软。
无赖。
印象里轩然霞举的人,也有无赖的一面。
可明明是比无赖还要恶劣的卑鄙,她却不愿那么形容他。
双手被扣住,她无法挣脱桎梏,眉间拧成川。
随着君晟愈发靠近,季绾剪水清瞳泛起涟漪,她别开脸,躲开了目的性极强的一吻。
那一吻落在眼尾,蜻蜓点水。
君晟眼尾蔓延开红晕,似醉非醉,“念念,可以吗?”
他问:“这样可以吗?”
哪怕被万蚁蚕食,难忍煎熬,男子还是没有强行攻下女子薄弱的堡垒,带着试探,一点点试图击垮其防备。
季绾心跳难以自控,矛盾激荡着内心,含俏眼波蒙上一层水雾。
一面不敢正视两人早已埋下的暗昧,一面又不忍拒绝快要废掉的男子。
先前沈栩中了馥宁公主的算计,自己硬抗了下来,险些七窍流血。
君晟比沈栩中情药的时辰长,忍到这个份儿上,很可能会憋出内伤。
看他额头绷起细细的青筋,季绾彻底被矛盾吞噬。
她没有准备好转换彼此的关系,可当下不容权衡。
月明风凛冽,吹不散心头的蔼蔼雾气,在君晟袭上侧颈时,她慢慢闭上眼。
不再抗拒。
察觉到季绾放松了身子,君晟喜出望外,躬身跪起,反手去解革带。
革带落地的声音,落在季绾耳中异常清脆,身体随之抖动,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一只带茧的大手覆上她的额,轻轻抚着,缓解她的紧张。
季绾却不领情,扯开君晟的手,杏眼水润带嗔,“不在这里。”
椅子太硬,她不舒坦。
君晟微怔,继而凝了欲燃的眸光,单手解开官袍,只穿中衣,将人抱起,大步走向东卧。
官袍滑落在摇椅旁。
季绾被抛进半垂的帷幔。
另一道身影紧随其后,倾覆而下。
季绾颤颤巍巍感受着身上的衣裙被剥落,甩出床帐。
落在脚踏上的,是一套灰绿色宫女的服侍,是季绾在德妃寝宫时更换的。
身着抹胸的她双臂环住自己,扭头偏向床帐里侧,莹白的肌肤泛起粉红。
一对脚踝被那人的大手向上推去,膝盖自然而然变得弯曲、张开,季绾觉得自己疯了,才会甘愿步入这个男人将错就错下设置的陷阱。
万丈不见底。
风撼窗棂,丝丝渗入,摇动轻柔帐。
玲珑有致的身形,折出漂亮的弧度。
月波凝琼浆,醉了帐中人。
了不知窗外事。
一丝破碎音色蓦地溢出。
狂澜席卷,云杳淼,耳边有流水声。
季绾拧眉仔细辨别,才知那是床帐的撼晃声。
出现错觉的少女攥紧锦褥,盯上黑暗中那道人影,发觉君晟衣衫整齐,只有自己狼狈不堪。
依譁
被算计的委屈伴着倔劲涌来,季绾咬唇,不容许自己发出声响。
颊边红云朵朵,漉漉潮湿。
心软在荒唐中被一点点操纵,她成了无形陷阱里一只缺氧的小兽。
“呼吸。”
蓦地,君晟扼住她的下颔,迫使她张开嘴。
再不呼吸,非得窒息。
季绾大口喘气,溢出不可抑制的破碎音。
君晟是寻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寻到她的下颔。
黑夜中,他看不清帐中美人,不知她此刻的绽放有多美,只能凭感觉切身感受。
跪着的膝向上蹭去,下方声音愈发清晰。
湛然清爽不在,融冶酣畅充满感官。
濡湿淋漓,如扁舟徜徉波涛中。
漏尽更阑,季绾侧身想要逃离帐子,却被再次拽回。
情药在发酵,君晟感到无止境的空虚,不容女子逃离。
“不要了。”季绾惊慌。
发髻凌乱半散,遮蔽莹润肩头,宛若芊绵葳蕤的草木被暴风骤雨打蔫,不堪摧折,季绾在垂落的帐帘里探出脑袋,盯着盈月的窗,视线模糊,似拢上青烟翠雾。
来来回回。
窗外疏影淅索作响,是风吹过了树木。
帐内有人撼动杨柳,柳枝摇曳。
荒唐欲燃的夜,漫漫无边。
最后的抹胸,在翕呷萃蔡中被丢开。
澹艳柔美,细润腻理。
一览美景。
胜过叠翠流金的秋、浮岚暖翠的春,胜似炽热蓊郁的夏。
君晟眼底不复清霁,充斥欲,不知是不是被药物驱策,变得很贪。
季绾趴在床边枕着双臂,疲惫倦怠,任身后帐帘起伏,后悔让君晟食用了那碗代价颇高的酥酪。
她幻想的洞房花烛,绝不是这样一片狼藉,荒唐草率。
越想越气,在腰肢被再次摁住的一瞬,她翻转过身,看着跪坐的男子,视线下移。
风驰云卷,除了那一点儿凌乱,仍是衣冠楚楚的,不显儇佻轻浮。
哪像她。
咄唶一声,她护着自己向后退去,“好久了,够了吧。”
质问的语气带了点呛味儿,流露出情绪。
君晟知自己惹怒了她,可身心的燥占据意识,无法克制,守礼端方被抛之脑后。
余药未散,余悸犹在,他在黑漆漆的视野中摸寻着躲开的女子,不知抓住什么,惹得女子蹬踹。
是她的脚踝。
那会儿脚踝被桎梏,以致落入下风,季绾学聪明了,使劲儿抽回,曲膝环住小腿,缩成一团,任那人在黑夜里摸寻。
摸瞎胡呢?
又气又好笑,她抿唇忍住上扬的唇,透过稀薄月光打量着男子。
秀颀轩昂的人,动情时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捂住脸,埋头在膝,却在下一息暴露了身影,被拽了回去。
拉扯间,软枕落在腰下,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唔。”
闷吟溢出唇齿,季绾快要认不出这个一再放纵的人。
可触碰他滚烫的肌肤,才察觉药效未退,适才的他,还是保留了一丝克制。
看来,幕后黑手想要人命,好在君晟体魄强壮,若是换她误食,后果不堪设想。
设身处地一番试想,季绾又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君晟。
那碗酥酪是她递给他的。
“先生”
如饮了一口苦涩的酒,季绾醉了自己,不再抗拒,竭力放松。
片刻,破碎声再次传出。
紧张羞赧中品出另一番滋味。
丝丝入扣。
荒诞中沦陷。
漉漉香汗濡了锦褥。
季绾咬住小臂,维系理智。
枕头被压得褶皱变形。
那人还没打算收手。
用不完的劲儿。
自懂事起,一向克己复礼的君晟近乎失控,凭借最后一丝意志,收敛力道,担心伤了她。
黑夜蒙了视野,沉浸在无光的黑夜中,妍丽美景变得柳暗花遮。
君晟能想象季绾此刻的模样,却看不清。
连月光都感受不到。
他撑臂向上,耳边是喤喤清越的吟,带着女儿家的羞,压抑着声响。
高挺的鼻溢出汗珠,滴落而下,君晟曲臂附身,想要一亲芳泽,却吻偏了地儿,落在女子眉心。
尝到汗滴的湿咸,是他滴落的汗水。
人鱼线起伏着,始终没有停下来。
季绾痛与愉兼并,撑开的一双脚丫时而紧绷时而舒展,快要不受意识控制。
夤夜来临,她最终在一声婉转的深吟中,坠入万丈花海。
君晟抱住她,收紧手臂,几个来回。
怀里的人儿从紧绷到松弛,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两人相拥倒下。
云散雨歇,余温缭绕帐中。
君晟拍着轻颤的人儿,一声声安抚,以余温熨帖她,不准她翻脸不认人,“是我的了吗?”
沙哑的嗓音,问出最在乎的事。
她属于他了吗?
季绾介意他将错就错的算计,却又觉亏欠,一时无法回答,闭眼装傻。
相触的肌肤黏腻,帐中闷热,季绾想要清洗自己,奈何被蔓藤似的手臂困住,动弹不得。
“我想沐浴。”
“再躺会儿。”
突如其来的温存陌生而悸动,季绾抵不住这份变相的攻势,故意压低声音:“你放开我。”
君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以防将人惹怒,“我去备水。”
有馨芝在,无需他去备水,季绾此刻最想逃离的人就是他。
“不用。”挣开那双手臂,她猛地坐起,身体传来异样,低头一摸,俏脸爆红。
趿上绣鞋抽回一条帕子擦了擦手指,她捂着腹走到旋梯口,唤了馨芝几声。
这是馨芝自从来到沈家第一次在夜里为季绾备水,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了。”
俄尔,馨芝提着水桶来到二楼,一跨入东卧,被一股怪异的味道惊到,立即意识到什么,低下脑袋。
季绾捯饬好帐帘,燃亮桌上的烛台,从始至终没有与馨芝交换过视线,直到一声“小姐备好了”,才点了点头。
“先去休息吧。”
馨芝不敢停留,快步离开,却又止不住地回想着,印象里,从没见小姐和姑爷同床共枕过。
怎会呢?
第59章 第 59 章
怀揣着狐疑, 馨芝步下旋梯,见蔡恬霜披着屋外的寒露走进来。
“怎么才回来?”
“别提了。”蔡恬霜走到桌边晃了晃青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嗓, 与馨芝说起宫里的事。
皇后利用最后的人脉,临时设计了一出风月大戏,以季绾的清白为饵,离间君晟和贺清彦。
至于目的, 蔡恬霜无从得知。
或许是为了报复两名男子合伙将喻雾冰送至御前, 但也不一定,皇后的心思, 谁又猜得清楚。
馨芝忿忿,“手段真够卑劣的。”
“是啊,已经不是一次了, 惯犯。幸好被贺少卿识破了, 当场逼问出指使的人就是皇后。”
另一边, 燕寝。
在得知季绾安然无恙后,承昌帝总算舒缓了面容, 摆摆手,屏退带回消息的宫人。
首辅夫妇跪在帘外替女儿求情。
承昌帝念他们年事已高, 又有恩于自己, 维系着体面,让德妃送他们出宫。
闻讯赶来看戏的淑妃接过范德才手里的参汤,递上前,说了几句贴心话
銥誮。
承昌帝没接, 扶额沉思。
因他临时起意为喻雾冰举办了休夫宴, 皇后来不及精细谋划,草率布局, 目的多半是挑拨君晟和贺清彦。
两人负责调查太子的事,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分道扬镳,定然会延缓调查的进展。
而她派去引贺清彦入局的大理寺官员,也是负责调查太子的人员之一。
承昌帝第一次真真切切认识自己的妻子,入宫前毁嫡姐清白,入宫后到处安插眼线,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残害无辜,与毒蝎何异?
别怪他不念旧情。
“淑妃。”
“臣妾在。”
“废后旨意,由老三去宣读。”
废后?!
淑妃眼睛晶亮,多年积怨,大仇终得报。兴是大喜过望,脱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太子?”
承昌帝骤然冷呵:“作何牵连太子?!”
只要连环凶杀案与太子无关,他不会轻易废黜慕淮的储君之位。
淑妃愣了愣,嘴上认错,心里不服,但还是欢欢喜喜传来自己的儿子。
刚满十九岁的三皇子接过圣旨,转身之际露出骄矜之色。
先前,他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终于可以出口恶气。
来到皇后寝宫,三皇子背手走到喻皇后面前,“接旨吧,喻氏。”
谋划败露,喻皇后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容她伏低做小,看着傲慢溢于眉眼的三皇子,想起他那个同样表里不一的母妃,冷笑连连。
“不必宣读了,本宫接旨就是。”
三皇子最厌恶皇后这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就是废后,也是要守规矩的。”
“不守规矩,你能奈我何?”
“处斩!”
“处斩一般要到秋后。”喻皇后摘下手指上一枚枚名贵的戒指,慢条斯理,又从摘下的戒指里选了一枚最喜欢的金镶玉翡翠,一步步走向三皇子,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青年,“可惜你等不到本宫的断头之日了。”
“什么意思啊”
一声闷哼过后,三皇子瞪圆眼,牙齿打颤地向后倒去。
随行的宦官和寝宫的侍从们无不目瞪口呆,反应过来时,接连发出惊叫。
三皇子仰倒在地,手里攥着未摊开的圣旨,眼尾、鼻端、嘴角流出鲜血。
一侧额骨碎裂。
在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中,喻皇后静坐在桌边,丢开染血的金镶玉翡翠戒指,看向东宫的方向。
大批侍卫随帝王赶来时,她跪在门口,写下了认罪书。
详细阐述自己杀害每一个生灵的过程。
处处都能对上大理寺整理的连环凶杀案的细节,除了虎牙一事。
承昌帝颤抖着手拿起认罪书,“为何滥杀无辜?”
喻雾媚面无表情地回道:“后宫压抑,需要发泄,几个蝼蚁,微不足道。”
“这是皇后讲出的话?!”
“臣妾的后位是算计来的,德不配位。”
喻雾媚目光空洞,却在瞥见疾驰奔来的太子时,多了一丝波澜,她定定看着太子,拔高嗓子,“望太子殿下律己自持,厚德载物,不要冲动误事!”
同时赶来的淑妃大力推开呆愣的太子,意欲冲上前,被几名宫人拉住,目眦尽裂地哭喊着。
已不能用自损八百来形容。
三皇子是她唯一的子嗣,皇后不过是个外人。
太子缓过来些,跪到承昌帝跟前,握住帝王的手,“父皇,母后虽有过,但有苦劳,念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请赐、赐母后体面”
承昌帝和喻雾媚同时怔住。
太子叩首,泣不成声,“儿臣能给母后的只有体面,望母后宽恕儿臣的无能。”
又是一次大义灭亲吗?
皇后仰头闭目,留下泪来。
她输了,她的皇儿不能输。
贤妃和德妃站在人墙外,一个露出窃喜,一个叹了叹气。
三皇子被害,九皇子年仅五岁,其余子嗣又均出自嫔妾,若太子一旦被废,试问,还有谁能与二皇子角逐?
此番就算太子不知情,也会因皇后背负骂名。
最终的赢家会是她的儿子吗?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
**
沈家新房内,季绾沐浴过后,让馨芝再次备水,自己绞着长发走到床边,几次想要唤那人起身沐浴,却羞怯不敢挑帘。
一帘之隔,君晟靠坐在里侧,伸出手晃了晃自己的眼前,“念念可燃灯了?”
“燃了。”
那为何眼前一片漆黑?难怪行房时,只闻妙音,不见玉人。
君晟闭闭眼,慢慢睁开,视野仍是一片漆黑。
中药后纾解太晚所致吗?
是暂时的还有永久?
意识到严重性,君晟没有立即道破,摸索着挑开帘子,“念念。”
“嗯?”
寻着声音,他伸出手,“扶我一下可以吗?”
镇定的样子,让季绾感受不到丝毫异样,还扭捏地背过手,当他存了捉弄人的心思。
“水备好了,你快去洗,我也好更换被褥。”
君晟怕她担忧,扶着床柱起身,按着记忆,轻车熟路地走向湢浴,摸到浴桶边沿,感受到袅袅水汽,褪下中衣,跨了进去。
他需要冷静和思考。
湢浴外,季绾推开窗子透气,没让馨芝帮忙,独自换了被褥和床帐。
半晌不见君晟出来,季绾转眸看向燃灯的湢浴,“先生?”
湢浴无人应答,季绾怀疑他在戏谑她,没有立即靠近,“君晟。”
湢浴传来撩动水花的声响,似在做回应。
季绾没再留意,坐在床边按揉小腹,大致推算着月事的日子,以免糊里糊涂怀上子嗣。
子嗣与君晟的子嗣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无法快速适应彼此关系的转变,头胀地倒在床上,恹恹盯着半敞的湢浴,困意袭来,眼皮千斤重。
等君晟走出湢浴,床上的女子已沉沉睡去。
“念念。”
回应男人的是寒风撼窗的声响。
君晟试着走到床边,伸手去摸床沿,无意碰到丝滑的绸缎料子,透着玉肌的温热。
顺着绸缎料子一路向上,他摸到女子柔软的耳垂,知她睡了过去。
默叹一声,他坐在床边,一只手握着女子搭在锦衾上的腕子,感受她脉搏的跳动。
视野一片漆黑,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没有太过惊慌无措,似乎什么忧愁都能消解在坚韧的心智中。
缓了会儿,他晃了晃女子的腕子,轻轻唤她醒来。
“嗯?”随着一声懒倦的应声,季绾睡眼惺忪地动了动,入目是男子被灯火笼罩的侧颜,如玉俊美,“你洗好了。”
她疲累地爬起身,意识渐渐回笼,随之而来的是羞涩与尴尬。
帐中的交缠和火热,刺激着灵魂,她坐远了些,捋了捋散乱的长发,搭在一侧肩头,竖着耳朵严阵以待。
顺着温香飘来的方向,君晟侧头,温声问道:“念念在哪儿?”
季绾没明白他的意思,当他又在戏弄人,“先生能正经点吗?”
“我不正经吗?”
“不正经。”
君晟淡笑,伸手去碰她,在被躲开后,道:“可我不知道念念在哪儿。”
季绾无奈迎上他的双眸,借着灯火的光亮,细细凝睇他的黑瞳,看到自己的虚影。
蓦地,医者的敏锐让她意识到,君晟的眸光趋于涣散。
不像在玩笑打趣。
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季绾滞了目光,瞳孔骤然一缩。
震惊至极。
“怎么回事?”语调不自觉染上焦急,她翻开他的眼皮查看,黑白分明的瞳仁毫无浑浊血丝,再摸脉象,季绾秀气的柳眉越皱越紧。
脉象上,气血异常。
是中了情药没有得到及时缓解所致吗?
行医多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状况,季绾失了淡然,比那会儿被桎梏在床上时还要紧张。
反倒是君晟镇定自若的,还反过来安慰她,“没事,观察几日再说。”
“怎么没事?你还笑!”
君晟抿唇,那哭不成?
季绾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旋即取来药箱,摊开银针包,“信我吗?”
“除了念念,我还
殪崋
能信何人?”
季绾没心思逗趣,炙烤起银针,凭借所掌握的医术,施针刺入他的一处处穴位。
穴位传来刺痛,君晟闭上眼,将自己交给了面前的女子。
护她多年,而今位置互换。
德妃让人捎来宫里的消息时,季绾虽惊讶,却无暇他顾,坐在一旁翻看着有关的医书。
君晟靠坐在床柱上,抿了一口特制的药汤,“陛下如何说?”
这关乎案子是否还要调查。
宫人躬身答道:“回大人,还没有皇命下达。”
君晟让陌寒送宫人离开,陷入沉思。
皇后是打算顶罪?
但她并非局外人吧!
至少三起人命案子,其间间隔数日到数月,皇后就算是顶罪,非主犯,也不单单只是知情不报的纵容者。
能用一模一样的手法作案,足见演练过多次。
是在未雨绸缪,时刻准备为儿子的残忍买单?
此番,陛下还会追查吗?
陛下想保住太子储君之位,就此结案,无疑是最佳的时机。
可太子真的无辜吗?
一连几问,问在心中,君晟仰颈后靠。
季绾在窗边抬眸,提醒他该休憩了。
“让陌寒去吏部为你告假几日吧。”
“不用”察觉到女子严肃的语气,君晟抵抵腮,改了主意,“好。”
季绾起身走到床边,扶他躺下,掖好被子,刚要转身去屋外寻陌寒,衣角被君晟拽住。
“陪我睡会儿。”
季绾既羞又无奈,在没有袒露心声下仓促行了鱼水之欢,彼此关系变得混乱,又遇他失明一事,季绾脑子很乱,需要静静。
抽回衣角,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卧房。
手中落空,君晟陷入黑寂,再感受不到一丝光源。
等季绾回来时,他还保持着仰面睁目,偶尔轻眨几下,看上去有点脆弱。
可真正的君晟怎会脆弱。
小坏到骨子里的人,保不齐是在做戏。
季绾气不过,不愿搭理,可内心有古怪情愫在作怪,终是败给了心软,坐在床边脱下绣鞋,“往里挪些。”
君晟向里侧挪去,腾出一大片空地,容纳下一个女子绰绰有余。
片刻,怀里多了一抹温软,散发幽香。
他立即收紧手臂,将枕在他肩上的女子圈入怀中,下巴抵在她黑茸茸的发顶。
“念念是我的了吗?”他温声问道,还在意这个事。
季绾窝在他的胸膛上,不置可否。
小小的清傲,惹男人唇边泛起笑痕。
等等,再耐心等等,待她彻底敞开心扉,就能接受他了。
手段卑劣吗?
是的。
二十余年的坦荡,也抵消不了这一遭的卑劣。
可他不悔。
第60章 第 60 章
宫城, 燕寝。
在宽慰过悲痛欲绝的淑妃和兵部尚书张衡智,承昌帝回到寝殿,一瞬间憔悴了不少。
范德才和冯小公公陪在殿中, 不敢有一丝马虎。
皇后杀害三皇子,属嫡母杀庶子,在民间可闻,但在大鄞皇室中, 闻所未闻, 至少明面上没有发生一桩,至于背地里的黑暗, 断不会呈现到御前。
年近十九岁的三皇子,正是葳蕤的年纪啊。
陛下怎会不悲痛呢。
可他是帝王,不能轻易显露情绪, 憋在心里, 难免郁结。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最后还是资历老的范德才上前问道:“陛下可要传膳?”
承昌帝负手窗边,没有回头, “都退下吧。”
“诺。”
范德才带宫人退出大殿,轻轻合上殿门。
寅时不见日光, 大殿内暗淡沉寂。
殿内的中年男子无需再维系威仪, 他靠在御案旁,单手支额,湿了眼眶。
前有嫡女被流放,后有发妻、庶子相杀, 最看重的嫡长子又很可能是连环凶杀案主谋, 叫他如何消解忧愁?
往常应对难以消解的忧愁,他会雕刻些小物件转移注意。
摆放在架格上的十七个各具形态的小木雕就是例子。
想到那个自两岁起再未谋过面的孩子, 男人多少缓释了些悲伤,拿出雕刻用的金丝楠木匣,选了一块尚好的木料。
每年他都会想象那孩子长大成人的模样,按着设想,先绘制草图,可此刻,他下刀精准,没一会儿雕刻出了雏形。
恍然发觉,是按着季绾的模样雕刻的。
快速将木料和刻刀收回木匣,他撑头垂目,试图消散混沌不清的情愫。
“传膳。”
门外的范德才赶忙指挥早已备好膳食的宫女们入内。
今日所备膳食清淡,是德妃亲自交代御厨的。
听御厨说起,承昌帝舀起一勺银耳莲子粥品尝。
丝丝凉甜,唇齿清新。
“请德妃过来。”
范德才立即派人去请。
须臾,身着素衣的美人走进大殿,褪去浓妆,清新如初遇。
承昌帝碰了碰她鼻尖的小痣,示意她靠在桌边。
其余人极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渐亮的天色映亮大殿,承昌帝附身靠在女子怀里,搂住她丰满的腰肢。
德妃不是清瘦的美,丰腴凹凸,与贤妃在体态上有些像,更玲珑些。
珠圆玉润。
女子此刻显露的柔情恰到好处,稍稍缓解了帝王的疲累。
也是因着这份知进退,常年盛宠不衰,真正做到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天快亮了,早朝不容耽搁,承昌帝整理心绪,在德妃的陪伴下,入帐小憩。
快到寅时的时候,吏部尚书提前入宫,“范公公,陛下可起身了?可否觐见?”
范德才犯难,“陛下这会儿刚睡下,都未必能上朝。”
“大事啊。”
“十万火急?”
“不至于,不至于。”
“诶呦,那尚书大人就别为难咱家了。”范德才挤眉弄眼,“大人也知陛下今儿心情极差。”
“咯吱”一声,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德妃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尚书大人,陛下有请。”
吏部尚书一愣,赶忙作揖行礼,稳步走进大殿,禀告起君晟的情况。
“失明?”刚缓释过来的承昌帝再次气火攻心,“砰”地坐在床上,“喻雾媚做的好事!”
德妃急忙上前为帝王顺气,心里比宫里的任何人都要焦急,告假是小事,失明是大事!
君晟失明的事不胫而走,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
白日里,季绾制定好一副药方,正要熬制,就有太医院院使亲自登门。
泰斗登门,季绾该倒履相迎才是,可她只是恭敬相迎,心里清楚,君晟的眼盲算得上罕见的状况,极为棘手。
果不其然,院使在诊脉后,又与季绾研讨了会儿,捋须摇头。
从未遇见因情药致人眼盲的情况。
留下几副方子,院使拱了拱手,“老夫还要回宫复命,告辞。”
季绾送人出门,深知这几日安静不了,会陆续有人登门探望。即便知君晟需要静养,但出于担忧,那些人也会来瞧上一瞧。
最先登门的是太师府的众人。
但只有徐老夫人进了门,其余人等在了门外,都怕影响君晟静养。
沈栩站在君太师和谭氏的后头,没有进门去探望养父养母,像是对谭氏言听计从,可思绪翻飞,没工夫担忧君晟,心思全在宫里。
从东宫那边,他了解到太子被列入连环凶杀案的嫌疑人。
若是只为了报复淑妃,皇后明明可以用其他方式致三皇子身亡,为何主动暴露?
是为了掩饰什么吧。
她最后的底牌是太子啊。
“阿栩。”
“阿栩啊。”
沈家门前,乔氏眼泪汪汪盯着站在巷子口的年轻人。
沈
YH
栩被拉回思绪,有谭氏在,他的千言万语化为无声的一礼。
谭氏这会儿的心思全在君晟身上,没工夫计较,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即便自己强势,也明白养育之恩不该负的道理,只是解不开心结,不愿儿子与养父母再有来往。
可她今日来到沈家,不就是堂而皇之来探望养子君晟的么。
将心比心吧。
**
兵部尚书府。
三皇子被害,张氏一族因此失去夺嫡的资格,兵部尚书张衡智萎靡不振。
傍晚时,中军都督府都督龚赟前来探望,携了好些名贵补品。
“喻雾媚被废,不日就会被刺鸩酒,张兄节哀。”
两人一个是贤妃的兄长,一个是淑妃的父亲,一个对中军都督府持有统兵权,一个对五军都督府握有调兵权。
私下里两人交好,但在夺嫡上又各有谋划。
此番,利于谁,不言而喻。
龚赟劝道:“三皇子遭遇毒妇毒手,小弟深感遗憾,但张兄要振作,喻雾媚的儿子还稳坐在储君之位上,张兄该为三皇子报仇反击啊!”
都是千年的狐狸,张衡智睨他一眼,懒得多言。
龚赟索性摊牌,“张兄若愿意帮助二皇子夺嫡,无论事成与否,小弟都会助张兄夺取首辅之位。”
喻首辅在次年四月致仕,众臣虎视眈眈觊觎着首辅之位。
那可是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啊。
张衡智重重一叹,没有立即答应,但龚赟知道目的达成了。
当务之急,是要让二皇子脱胎换骨地出现在御前,而不是前去河东做监军前的浪荡样儿。
入夜,季绾盯着君晟服用过汤药,叮嘱道:“调理气血要紧,不可再操劳其他事。”
眼看着就要到太师府侍医与毒害太师的幕后黑手接头的日子,季绾不想君晟再费心这件事,“有陌寒在,无需你操心。”
“念念想说的是,有沈栩在吧。”
在不走漏风声的前提下,以沈栩的能力,活捉一个接头人不在话下。
太师府由沈栩出面,哪有陌寒的事。
季绾没有嘴硬,扣住君晟的肩,将人按在床上,“先生安置吧。”
君晟顺势拉住她,不容她躲避,“念念睡在哪里?”
“我住书房。”
“书房有我很多秘密,不方便。”
“那我去和恬霜一起睡。”
“要让外人知道咱们的秘密吗?”略施力气将人拉到胸膛上,以另一只手圈住,君晟闭眼埋在她颈窝,闷声道,“我看不见,夜里会磕绊到桌椅。”
眼盲起夜不便是事实,季绾犹豫了下,放松身子软在男子怀里。
身体是有记忆的,一触碰到君晟,季绾形同小泥炉上的釜,嘭嘭冒起热气。
君晟摸到被子掖到两人身上,搂着微僵的女子闭上眼。汤药含了助眠的配方,很快有了睡意。
等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季绾呆呆凝睇男人的面容,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眉眼。
如珩卓跞的人,若是失明,会被斩傲骨吗?
担心扰醒他,季绾抬起指尖,隔开一点儿距离,从君晟的眉骨到鼻尖,再到唇峰,一点点描摹。
昨夜潦草行房,唇与唇没有触碰过。
女子水杏眸剪水漾动,羞怯难以自已。
两日一夜没有休息,又有君晟在身边,季绾没纠结多久,很快有了睡意,半睡半醒间,身体不自觉调整了个舒服的躺姿。
君晟浅眠,薄薄的眼皮微动,在困意中拍了拍女子的背。
半垂的帐帘为两人形成屏障。
窗外细雨成丝,渐渐凝晶化雪,淅淅索索降落,随风斜飞,清逸翛然。
翌日一早,季绾和蔡恬霜送喻雾冰出城。
快要步入天寒地冻的时节,季绾递上一个包裹,里面放满大包小包的药材,“我在每包的签条上写了药方的用处,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吧。”
感激于季绾的细心,喻雾冰握住她的手道谢。
季绾笑道:“一点儿小惠,何足挂齿,两位一路顺遂。”
喻雾冰坐上车廊,挥了挥手,带着忠诚于自己的老仆人,迎着细风小雪驾车离城,自此,去寻不萦于怀的另一种人生。
喻雾冰答应过德妃,会在远游归来,入她麾下,那,纡馀为妍的人,终会再相见。
季绾望着苍茫远方,感慨喻雾冰赌上一切赢来的峰回路转。
“回吧。”
挽住蔡恬霜的手,季绾转身坐上入宫的马车,先去德妃那里坐了会儿,又去往冷宫为姚宝林医治脸上的伤。
离宫已是夕阳西下,算算日子,距离太师府接头还有一日,不知沈栩做了哪些准备。
这是在太师夫妇面前表现的机会,以季绾对沈栩的了解,料定他不会错失这个良机。
回到沈家,季绾为君晟施针,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猛地抓住腕子。
“你”
能光感了?
君晟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摆手会产生微弱的气流流动,被他捕捉到了。
大手握住女子纤细的小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啄了下,惹女子蜷起指尖。
季绾嘟囔:“做什么?”
“感激念念的不离不弃。”
季绾还挺受用的,没有抽回自己的手,任他牵着。
站得累了,还坐在了他的身边。
感受到身侧的被褥凹陷,君晟松开手,转而扣住她的侧颈,以食指和拇指揉捏那侧柔软的耳垂。
两人处在烟雾缭绕的暧昧中,谁也没有吹散雾气,亦没有躲避的意思。
耳垂酥痒,季绾缩了缩脖子,眼看着男人慢慢靠近,埋头在她另一侧颈窝里。
锁骨处传来清冽的呼气。
季绾攥紧扣在床边的手。
滑腻的雪颈袭上男子的气息。
君晟一点点吻着她颈上的软肉,吻得耐心,不错过侧颈一寸肌肤,在温香中愈发肆意,沿着侧颈的线条游弋至柔和的下颌缘,再到耳根。
薄唇感受到女子的轻颤。
而他扣在女子另一侧的大手轻轻揉捏那侧耳垂,带着安抚和暗示。
季绾有些承受不住,用手挡了挡他的脸,“别容易”
“容易什么?”
容易什么,季绾已没有逻辑,随口敷衍道:“服药要戒”
“戒什么?”
“色。”
君晟被逗笑,吻了吻她的掌心,沿着纹路一点点描摹。
季绾被这份狎昵吞没,慌忙退避开,根本敌不过。
翌日,太师府。
沈栩坐在琉璃苑的书房,在凌云气喘吁吁跑进来时,放下手中书卷。
平静等待着。
“公子抓到了。”
“是何人?”
“是、是东宫的影卫梁展!”
搭在膝上的手收紧,沈栩站起身,面露异色,梁展毒害君太师和君二爷的目的是什么?
他思忖良久,又缓缓坐下。
一旦君太师和君二爷相继被害,庸俗地看,最得利的人会是他。
他会名正言顺继任君氏家主。
而他继任君氏家主,对太子而言,无异于得到君氏的助力,即便这份助力在缺失了太师和户部侍郎后会变得薄弱,但化为己用,远比对弈要强得多。
于太子只有利。
“凌云。”
“小人在!”
“灭口。”
“啊?!”
凌云不懂沈栩的用意,噗通跪在地上,“不是,公子,这是大事,小人做不了主啊!”
梁展毒害君氏两位尊长,无疑是太子指使的。
公子要将其灭口,是为了替太子掩饰吧,这等同于背叛整个君氏啊。
这可如何是好?
凌云跪地不起,失了主意。
沈栩执起搭在砚台上的紫毫,不知写了些什么,待墨干,起身递给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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