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从街市回来, 季绾借用沈家正房的灶台熬制梨汤,将一个个装满小料的瓷盅放进铁锅里蒸煮。
等烟囱燃起炊烟,季绾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看火。
曹蓉拎着后院摘来的果蔬走进来, 知季绾在为学堂的孩子们熬梨汤,暗自撇撇嘴,但没有不识趣地催促她快些腾地儿,还拿过另一个马扎坐在一旁。
“自打阿胭外出帮工, 我啊, 一个人抗下一家子的伙食,怪累的。”她转转脖子, 抬手捶肩,“本来就够累了,还要听大嫂唠叨, 也怪我没本事, 不能像你和阿胭那样出去赚钱养家。”
季绾懂得适时服软才能相安无事的道理, 她示意曹蓉背过身,为其按揉起肩胛。
曹蓉也挺捧场, 直呼舒服。
刚巧潘胭从学堂回来,看见升起的炊烟, 忙不失迭地走进灶房。
闻到梨香, 不禁问道:“二嫂在熬梨汤?”
曹蓉闭眼随着季绾的力道晃动,哼哼唧唧地应了声:“那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何时见我为膳食花费过心思?不把粥熬成烂浆糊就不错了,狗都嫌。”
说完把自己逗笑了, 笑耸了肩膀。
季绾与潘胭对视一眼, 露出笑意。
柴米油盐,淡饭粗茶,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有人温吞,有人要尖,难免有摩擦,抱怨、委屈是人之常情,但都有一个忍受的程度。
至少她们几个妯娌还能相互忍让。
嫁入沈家后,季绾我行我素,没有不堪重负的压抑。
花一点心思恭维和示弱嫂嫂们,能换来融洽相处,何乐不为?
这时,大门被人从外推开,沈二郎沈濠从外面回来。
曹蓉瞥见丈夫,细长眉眼带笑,“回来了,今日回来得早。”
“嗯,路上一家新店开张,带了只烤鸭回来。”
沈濠生得摸样周正,不苟言笑,将烤鸭放在灶台上,没使唤妻子,净手后自行切片装盘。
潘胭不在时,他只要回来得早,会跟妻子一同烹制饭菜。
曹蓉能这么快想开,还有他一份劝导的功劳。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季绾掀开锅盖,等瓷盅冷却,将一部分装进一辆推车,其余的打算留给沈家人晚膳时食用。
等将推车推出家门,君晟刚好牵马走进巷子。
四目相对,季绾推着车径自越过,看傻了一同推车的蔡恬霜。
“大人”
君晟将马鞭扔给陌寒,大步上前,接替蔡恬霜推车。
蔡恬霜站定,挠了挠头。
季绾也放开手,看着君晟推车走远,又板着脸跟上去。
兄妹二人愣在原地,都察觉到小夫妻闹了别扭。
反应过来的蔡恬霜甚至有些雀跃,“哈,头一次见大人被甩脸子!”
陌寒无法理解妹妹雀跃的原因,牵着两匹马默默走进沈家。
余霞斜照的小巷内,偶有邻里经过,季绾遇到都会客气问好,却在君晟看过来时,压下唇角。
君晟问道:“还在生气?”
季绾不理,见又有邻里迎面走来,主动打起招呼,“陈伯。”
年过八旬的老人拄着拐,笑得眯起眼缝,说话含糊,“绾丫头,你的夫婿可真俊。”
季绾讪讪,余光注意着君晟,“你快回去吧,太惹眼了。”
“我这人喜欢从一而终,做事要尽善尽美。”
季绾偏头看向别处,一路无言。
抵达学堂,将梨汤分发给孩子们,季绾拉过弟弟,将从潘胭那里借来的书递给他,又递上一盅梨汤。
谁知,季渊捧起梨汤跑向齐伯,双手呈上,换来齐伯的大笑。
“还得是大弟子疼人。”
季渊腼腆地笑了笑,又折返回姐姐身边。
姐弟二人坐在书肆的屋檐下,伴着落叶秋花闲聊。
齐伯与君晟站在不远处,看着季渊的手语,忍不住揶揄:“大人猜猜,阿渊在与绾丫头说什么话呢?”
这些时日,老者学会了手语,终于能在君晟面前卖关子了。
君晟望去,看懂了季渊的手语。
得了小舅子的肯定,浮现出浅淡的笑。
“夸您呢,顺带着也夸了我。”
齐伯有点惊
铱驊
讶,“大人也懂手语?”
“略懂。”
“不会是为了绾丫头一家特意学的吧?”
君晟没回答,看在齐伯眼里,何尝不是一种默认。
**
书肆打烊,季绾要将推车带回沈家,被君晟拦下。
两人很少一同出行,天高气爽,惠风和畅,君晟提议,不如在月影满路的街市上转转。
被季绾拒绝。
女子仍旧板着脸,显然没消气。
君晟点点头,接过推车走进巷子。
看他背影孤寂,季绾站着没动,欲言又止。
齐伯倚在二楼窗前扯嗓子笑道:“大人怎不解风情呢,惹了娘子,要死皮赖脸地哄啊!”
几名住在学堂的孩子跟着笑哈哈起哄,都不懂小夫妻在别扭什么。
被这话点拨,君晟放下推车,走到季绾面前,没在意看热闹的老少,施了十分诚意,道:“那日是我孟浪,冒犯了念念,以后不会了,作为赔罪,今日请念念餐叙?”
季绾不觉得他昨日所为是孟浪驱使,更不会将他视作登徒子,只觉得他里内闷坏,喜欢捉弄她,“先生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伴着一点儿别扭,季绾言不由衷地问道:“家中备了膳,咱们不回去,公婆会不会有微词?”
“你嫁给我之前,尚且自在,不受约束,嫁我后就要做循规蹈矩的闺妇,那嫁人有何意义?”
百鸟有巢可归,亦有广袤天空飞旋,妇人为何不行?
季绾被他的话触动,终于愿意放下别扭,“去哪里餐叙?”
“念念可有想吃的口味?”
“想吃辣。”
婆家口味清淡,既外出餐叙,季绾便想换换口味。
君晟点点头,抬手与二楼的老者打个手势,带着季绾离开了书肆,留下花圃前的手推车。
大鄞朝无宵禁,日落喧阗,华灯绚丽。
两人并排走在街市上,在遇见比肩接踵的人潮,君晟会错后一些,将季绾护在身前,却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不至于唐突她。
附近街面上有一家辣锅经常座无虚席,君晟打算带着她去尝尝。
辣锅馆子的对面是赫赫有名的望月楼,达官显贵聚集之所,自打吟玉楼被烟火点燃处在修葺中,望月楼的生意更加红火,但今日不同,有贵客包场,小楼周围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辣锅店分甜辣、香辣、酸辣、麻辣、干辣,锅底也分鱼锅、蹄锅等等,种类繁多。
今日客未满,刚好有位置。季绾询问过君晟,选了麻辣口味的鲈鱼锅,又点了几样店里的特色小菜。
坐在临窗的雅间,闻着香气四溢的鱼锅,昨日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季绾闷头夹菜,总感觉有道视线隔着热气注视她。
“是我点的不合先生口味吗?”
君晟单手支颐,道:“很合胃口,秀色可餐。”
说罢,也不管季绾作何反应,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肉品尝。
刚哄好的,不能再将人逗恼。
汁饱鲜美的鱼肉麻辣入味,小菜各有风味,两人安静用膳,在喧闹的市面上形成一方宁谧的天地。
季绾拿出帕子擦了擦被辣油刺激过的唇,唇肉变得水嘭嘭,残留一丝麻感。
付过银两,两人走出馆子,繁星熠熠、月朗清,已是二更天。
饱餐一顿需要消食,两人走在街道上,默契地谁也没提早些回去。
倏然,一道狂奔的身影撞击在君晟肩头。
君晟向后一步稳住身形,没顾及自己,先看向一旁的季绾,见她没事,才掸了掸肩,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摸向钱袋。
腰间空留流苏玉佩。
季绾也发现异常,作势欲追,被君晟拉住。
“算了。”夜深沉,他没带护卫出行,贸然丢下季绾去捉贼,恐她有险。
鼓囊囊的钱袋怎么能算了,季绾不高兴,君晟还穿着官袍呢,朗朗乾坤,小贼都敢偷到朝廷命官的头上,也太猖狂了。
可她猜到君晟的顾虑,敢当街抢钱的小贼通常不会是一人作案,若追上去,被前后夹击,得不偿失,她没再坚持,但被破坏了兴致,不免挂脸,有些不痛快,“丢了多少银两?”
“一月的俸秩吧。”
季绾安慰道:“这一个月我养你。”
君晟被逗笑,狭长的眼尾微弯,在月光下蔓延开暗影,更显深邃。
自己的好意被当成了笑话,季绾睨他一眼,娇凶娇凶的,全然没察觉自己流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娇蛮。
君晟任她怪怨,好脾气的像真的没有脾气。
今夜在望月阁中唯一的食客执盏俯看,恍惚一瞬,仿佛透过光影,得见故人。
承昌帝放下酒盏,仔细凝着街上那道身影。
十几年前,也是在这条街上,还在做太子的他微服出宫,无意目睹到一对小夫妻在这处闹别扭的画面。
同样是妻子怪嗔丈夫,丈夫在旁认真听着,又温声轻哄。
那日,随行的宫侍小声禀告,说那男子是刚刚来京赴任的大理寺卿盛聿,而他身边的女子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名叫景兰诺,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大美人。
路人见之,只觉男才女貌甚是般配。
那日,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可随着与盛聿的君臣之交日益加深,对那女子的印象也愈加深刻,深刻到骨子里。
往昔多惆怅,微服出宫的承昌帝收回视线,抿一口小曲酒,“东城兵马司是吃闲饭的?闹市上,贼人如此猖狂?”
随行的禁军纷纷低头。
“尽快追回通政使的钱袋子。”
“诺!”
禁军副统领挠挠额,贼都跑远了,不好追回啊。东城兵马司新上任的指挥使今夜恐要寝食难安了。
可比东城兵马司先捉到小贼的人是君晟。
作为能夺取三厂一卫侦缉职权的年轻朝臣,追捕几个寻常小贼不在话下。
与预计的一样,抢钱袋的小贼有同伙,几人蹲过牢,以前就是干打家劫舍勾当的。
火把燃亮黑夜,跨坐在马背上的君晟接过陌寒呈上的钱袋,拉转缰绳,淡淡道:“杖责,流放三千里。”
“诺!”
身后传来小贼们求饶的哭喊,且不说流放苦寒之地能否抗得过去,就说杖责都未必扛得住。
更阑人静,君晟拉开东卧的隔扇,走近沉声的女子,碰了碰枕边的拨浪鼓。
在床边静坐了会儿,确认女子睡得安稳,他起身离开。
睡梦中的季绾感受到一束光,她无意识伸出手,想要挽留那束短暂停留的光。
喃喃道:“别走”
怎奈声音太小,那人没有听清,只回眸一晌,随即合上隔扇,消失在投入窗棂的月色中。
无法醒来的季绾有些急,那束光似乎幻化成一抹少年身影,背对她渐渐远去。
“哥哥”
遗忘的记忆藏在深处,烙在心头,唯有梦里方有模糊印象。
第32章 第 32 章
次日天明, 季绾醒来梳洗,拉开隔扇时听得“咚”的一声,是夹在门缝的钱袋掉落在地的声响。
找回来了?
季绾捡起钱袋颠了颠, 看向敞门的书房,犹豫着走了进去。
君晟不在,书房空静,半启的窗棂有寒风灌入, 吹晃窗边的菖蒲。
一早气温骤降, 凉飕飕引人打寒噤。
书房的主人不在,季绾不好逗留, 自作主张合上窗,又将钱袋放在桌上,她走出新房, 感受到真正的秋寒。
该添衣了。
晌午医馆无人求诊, 季绾得空去了一趟附近的布庄, 选了几样厚实的布料,打算给自己、娘家人、公婆、蔡恬霜和馨芝做袷衣。
待到付钱, 她突然觉得不能厚此薄彼,又仔细挑选了几样深色布料。
店里的成衣匠拿起笔纸, 询问她裁衣的尺寸。
其余人的衣量尺寸她在出门前都有询问, 唯独缺了那人的。
傍晚回到新房,她趴在窗边翻看医书,当瞄到那人身影步入后院时,立即迎了出去。
“回来了。”
君晟点点头, 步上旋梯, 走进书房时发现了桌上的钱袋,“怎么不收
依譁
着?”
季绾在书房门口伫足, “先生的钱财为何要交给我?”
“不是你说要养我一个月。”
“这不是找回了么,没必要了。”
君晟没再多言,走进云屏更衣,随口问道:“有事吗?”
云屏后传出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隐约透出男人挺阔的身形。
季绾移开眼,“天凉添衣,我买了些布匹,想问先生裁衣尺寸。”
云屏后的男人停下穿衣的动作,身着中衣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张开双臂。
季绾站在门外斜一眼,“先生没量过?”
“没仔细记过,劳烦了。”
既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季绾也不扭捏,取来软尺走进书房,面红耳赤地替他丈量。
宽肩窄腰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从腰围、胸围再到肩宽,都出乎季绾的意料。
看着清隽的人,体魄可用健硕来形容。
君晟太高,季绾踮脚费力,嗫嚅笑道:“低一点再低一点。”
君晟附身,视线与她齐平,好整以暇盯着她酡红的脸。
“念念很容易脸红。”
作何要戳破别人的窘迫?季绾加快丈量,佯装镇定地问道:“先生举个例,你认识的哪位女子与成年男子单独相处不会脸红?”
被反将一军,君晟低笑,喉结震动,沉沉喑哑,打岔问道:“没有纸笔,记得住吗?”
“我记在心里了。”
“嗯,重复一遍。”
被质疑了,季绾收起软尺,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仰着脸蛋一一道出那些尺寸,后知后觉地羞臊起来。
好像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一样。
硬着头皮尽数道出,她背过手,找补道:“我不只要为先生添衣裳,还会为蔡护卫添衣。”
闻言,君晟静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环过她的腰侧,拿过她手里的软尺,收拢在袖中,“陌寒有妹妹惦记,无需念念牵挂。”
“那有很多人牵挂先生,先生也不缺衣裳,是我自作主张多事了。”
“我与念念当下最是亲近,不是吗?”
给亲近的人准备入寒的衣裳,再正常不过。
既有了充足的理由,季绾脸上的红晕渐褪,恢复如常。
这人闷坏是闷坏,但懂得察言观色,不会一味戏谑她,适时还会审时度势恭维她几句,勉强算得上一个合得来的合作者吧。
季绾伸手,“还我尺子。”
知她听进去了,不会去给陌寒量体,君晟将尺子放进她手里,提起一件事,“过几日的狩猎,可要与我一同前往?”
季绾从未参与过狩猎,脑海里不自觉涌出苍鹰、游隼、黄犬、骏马急速飞驰在茵茵草地上的场景。她不排斥新鲜的事物,愿意去尝试、去体验,只是
“方便吗?”
“方便。”
“可我缺乏野宿的经验。”
“互补了。”
季绾压住上翘的嘴角,点了点头,当晚就开始着手准备狩猎可能会用到的工具,还在次日前往珍书阁借了两本关于狩猎的书籍。
**
太师府。
秋日狩猎一直是皇家较为看重的活动,身为名门嫡长子,沈栩也在受邀之列。
与万寿节一般,每逢朝廷狩猎,年轻的才俊们多会趁机挥发才情,以博得天子注意。
几番甄选过后,沈栩的《秋猎赋》再次被呈送到御前,受到天子褒奖,名声大噪,连向来严苛的谭氏都展露了笑颜。
“吾儿之才学,名副其实。”
君氏看客,心思各异,在一片称赞声中,总有不合时宜的声响。
有人可惜沈栩太迟认回家门,在仕途中至少晚起步三年,又有珠玉在前,再优异,都无法超越君晟当年连中三元的风采。
听到二房婶母褚氏的话,沈栩缄默没有给予回应。
谭氏淡淡看向二弟媳,“弟妹狭隘了,世间每一块美玉都不同,各有特色,何必相较?我能说你腕子上戴着镯子不如我戴的名贵吗?”
褚氏摸了摸腕子上价值百两的翡翠镯子,似笑非笑,“大嫂说的是,是我肤浅了。”
一同前来太师府做客的四公子君腾抵抵腮,插科打诨地替母亲捏了捏肩,附耳小声道:“过段日子,孩儿给母亲物色个更好的镯子,也好在除夕家宴上,让母亲最出风头。”
褚氏拍开儿子的手,若不是竖子顽劣不学无术,二房怎会处处被大房比下去?
想想就气。
但毕竟是场面人,褚氏再冒酸气,也不会像杨荷雯那样直白。
沈栩回到琉璃苑,扯了扯衣襟,才堪堪流露出对二房的厌恶,清晰记得当年因为君腾当街伤人被季砚墨送入牢房的事,就是君腾的母亲褚氏使了手段,差点逼季砚墨携着妻儿搬离京城,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
大丫鬟繁蕊看他烦闷,试探问道:“公子可要饮酒?”
“取一些。”
曾经一杯倒的人,几乎每日都要饮上一些,以练习酒量。
繁蕊取来酒水和酒觞,解释道:“这是公子上次从外面带回的梅子酒,奴婢闻着味道醇正,应是青梅浸泡。”
乌梅、黄梅皆可制作梅子酒,君晟偏偏送了他青梅酒,其中用意,不言而喻。酒水入觞,溅起清冽玉珠,沈栩想起词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①。
见客入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②。
与青梅有关的酒,怎会入口苦涩?
该是甜的啊。
沈栩捂住快要麻木的心,“下去吧。”
繁蕊站着没动,“一个人喝酒多闷,让奴婢陪公子饮几杯吧。”
沈栩独自饮酒,没理会眼巴巴的繁蕊。
酒量差的人,容易喝酒误事,容易意乱情迷,繁蕊与其余想要靠爬床上位的人一样,是在等待契机。
可不想醉的人,又怎会给这些人机会?
自醉才会让身边人有机可乘。
与此同时,被禁足的馥宁公主听闻自己被秋猎宴除名,登时来了火气。
“去查查是谁授意的。”
心腹宫侍去而复返,支吾其词。
“说!”
“是太子殿下”
“带话给皇兄,秋猎宴,本宫非去不可。”
宫侍又去而复返,带来一个东宫幕僚,在东宫德高望重,显然是来传话的,又不至于被小公主镇压了气场,“太子殿下有交代,公主禁足一月,不得出入皇宫。”
馥宁公主砸了酒杯,她最喜欢畅游在无边无际的狂野里舒展豪情,为此筹备良久,皇兄为了拉拢沈栩,置她于何地?
虽自小养尊处优,但置身其中,比谁都清楚皇家薄情,昨日把酒言欢,明日就会分道扬镳,自己或早晚成为太子权术中的牺牲品。
**
接连几日,细雨绵绵,日益转凉,一晃到了九月廿七秋猎宴。
当日雨霁天晴,霓虹矗耸云端,峦壑、幽蹊鸟哢喤喤,浮岚暖翠犹在,只是褪去了斑斓色彩,放眼青葱欲滴。
一排排车驾疾驰在郊野,武将展风流,文臣尽挥毫。一行人暂抛利益隔阂,投入在苍莽之中。
天子车驾驶在队伍中间,由大批禁军护驾。
沈栩等未入仕的优异才子,由太子引荐,入了天子车驾,一路伴君,不知看红了多少人的眼。
君晟带季绾坐进一辆马车,行在队伍最后。
狩猎阵仗大,容易发生事端,最后的梯队并非失宠,而是发挥纵观大局及善后的作用,也能防止有年迈的老臣中途掉队而遭遇险情。
季绾不知沈栩会来,没有刻意打听,如今的他们,各长各的见识,互不打搅罢了。
从寅时行至晌午,季绾有些犯困,又敌不过好奇,一直趴在窗边欣赏沿途景
弋
色。
深秋不败壮丽景色,峰峦叠嶂,千岩竞秀,松柏葳蕤。
君晟坐在两把长椅之间的小榻上,倒了一碗牛乳,“念念,吃些东西。”
季绾缩回身子,揉了揉被风吹麻的脸颊,杏眼亮晶晶的,接过瓷碗小口啜饮,唇边留下半圈奶渍。
她低头舔嘴,余光瞥见君晟用刚刚的白瓷碗倒了牛乳饮用。
“你”
“出行不便,不拘小节。”
出门在外,太拘泥小节,会显得矫情,季绾无话可说,双手搭在长椅上晃了晃小腿,打消着尴尬。
坐得久了,腿的确也有些麻。
“还有一个半时辰才能到苑囿,你可适当活动,以免夜里受寒抽筋。”
季绾扶着车壁站起身,由于疾驰的马车过于摇晃,一个不慎,身子一歪,差点倒在长椅上,被榻上的男人伸手扶住,抱坐在了腿上。
没等季绾反应过来,马车又是一颠,两人贴在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体温。
厚实的衣料也隔绝不了的体温。
季绾僵坐,被颠簸起伏,只觉君晟的腿结实富有力量。
她忙不失迭地起身,趔趄着坐在了小榻上,面朝里,缩成一团。
粉衣、白裙、玫色披帛齐齐垂在榻沿。
腿上的重量撤去,君晟看向兔子一样钻进“洞”里的少女,听她解释道——
“我刚刚没有站稳。”
“嗯,无妨。”
季绾扭头看向男人,见男人淡淡然的,这才消除刚刚的窘迫,转过身背靠车壁而坐。
车队途经一处崎岖山路时,速度降了下来,刚好给了御厨和宦官呈送饭菜的机会。
饭菜由最中间的天子座驾向前、后依次分发,到了最后的梯队,只剩下被人挑剩的素菜,人在途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御厨们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各辆马车上都有足够的食物。
可轮到君晟的车驾,一名宦官笑着递上两个鼓囊囊的牛皮袋子,一个是天子赏赐的,一个是君太师和君二爷托宦官送来的。
君晟接过,让季绾挑几样吃食凑合果腹,“等到了营地,会有可口的饭菜。”
看着两袋子堪称饕餮的点心,季绾失笑,感觉君晟将她当成了挑嘴的小孩子。
晌午时,季绾从自带的箱笼里取出一床被褥,铺在车底,又取出拨浪鼓准备午休。
君晟坐在还算宽敞的榻上,看着蜷缩的少女,捏了捏眉骨,等少女抱着拨浪鼓睡着,才起身将人打横抱起,稳稳放在榻上。
只是,他没有同新婚夜那样交换位置,委屈自己睡在地上,而是侧躺在少女身边,枕着一只手臂打量她的睡颜。
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季绾睁开眼,入目的是摇晃的车顶,鼻端嗅到清爽的山檀香。
察觉到自己睡到了榻上,她缓慢转头,看向倚在一侧只占了个边角的男人,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爬上榻的。
抱着被子坐起身,她想起君晟那句“出门不便,不拘小节”,自己决定与他出行,就已料到会有同车、同眠的不便,只是他没必要在她选择睡车底后,秉着君子之礼,再偷偷将她抱到榻上。
不过,他也没行多少君子之礼,自己同样睡在了榻上。
“君安钰。”
听到轻唤,浅眠的男人睁开眼,对上少女怪怨的目光,淡声解释道:“秋猎耗费体力,若是休息不好,很可能在途中染病。你想成为累赘吗?”
季绾愣住,第一次见他严肃地阐述一件事实。
他还挺了解她的,她从不愿成为谁的累赘。
“是我考虑不周。”
君晟没有责改的意思,“你野宿经验少,顾虑不到细节很正常,放心,有我在,会适时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季绾虚心接受,“那现在该做什么?”
君晟闭眼拍拍榻,一本正经道:“保存体力,再躺会儿。”
“”
第33章 第 33 章
再次躺到榻上, 季绾没有睡意,背对君晟摩挲起拨浪鼓。
老化的鼓面薄脆不堪,指不定哪日就会破碎掉。没了拨浪鼓的陪伴, 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再睡得安稳。
与别人多彩的梦境不同,她的梦总是颠簸在无尽的暗夜中,不见天日。
“怎么不睡?”
背后传来君晟低沉的嗓音,在晃动的马车里被激荡出别样的暗昧。
季绾没有翻身, 向上掖了掖被子, 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拨浪鼓快破了。”
“换一个?”
“没有能够取代它的。”季绾温柔抚摸着鼓面, 心口一动,“先生愿意听我絮叨吗?”
“我在听。”
“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吐字最清晰的两个字是哥哥, 幼时每次哭闹, 娘亲就会一边摇晃拨浪鼓, 一边‘哥哥哥哥’地逗我,一哄保管奏效。我的梦境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 颠簸暗黑,像是身处马背上, 时而惊醒, 时而有一双臂膀环住我,带我奔向长路尽头那一点点曦光。我想,那双臂膀就是哥哥的,而哥哥就是”
说到触及心底的秘密, 季绾没再矜持, 拥着被子翻身面朝君晟,在他略带怔然的目光下, 举起泛旧的拨浪鼓,“哥哥就是它。”
木身羊皮小鼓,两耳垂下似臂,手柄似并拢的腿,外形勉强可视作人形。
季绾轻轻摇晃拨浪鼓,鼓声咚咚,像在向人介绍自己引以为傲的“哥哥”。
君晟静静聆听,当年一文钱不到的小玩意,插柳成荫,竟成了她割舍不掉的床头“月光”,每夜伴她入眠。君晟颇为感慨,忽然抬手握住她捏柄的手,“别晃了,你的哥哥快散架了,该功成身退了。”
季绾抽回手,抱紧拨浪鼓,“它无可取代。”
多大的人了,还会执念一个幼时的玩具,君晟默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不顾女子的挣扎,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它会被取代的,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亦或没有发觉,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男人的力气太大,季绾被桎梏其中动弹不得,在清冽的深秋,这样的拥抱很是温暖,可这不该是他们之间该有的温暖。
“你越矩”
“出门在外”
“那也不行”
“睡吧。”
两人先后打断对方的话,并非无礼,而是心知肚明对方要说什么。
季绾僵硬不动,却在此刻想起上次欲行试探的事,试探有君晟在身边时,自己能否踏实入睡,这无疑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说服了自己,季绾试着放松身子,甚至有意迎合上男人身形的弧度。
只是骨盆处不宜贴合,恐有难言的炽热渗透而来。
她曲起一条腿,抵在两人之间,慢慢合眼,将拨浪鼓反手抛开。
拨浪鼓“啪嗒”坠在车底绵软的褥子上。
君晟注意到她这个怪异的举动,没有猜到其目的,却因软玉在怀,放松了警惕,隔着棉被将人搂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车队继续行进着,飞驰在茵茵草地上,黄犬踏燕,游隼翱翔,好不壮阔。
将近申时,一行人抵达营地,车外传来招呼声,招呼着大家伙下车休憩。
始终没有入睡的君晟拍了拍怀里睡熟的女子,“醒醒,咱们到了。”
季绾悠悠转醒,睁开沉沉的睡眼,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处在梦境奔向曦光的一刻,她迷迷糊糊环住身边的男人,唵呓道:“哥哥,别丢下念念”
二岁的记忆已被光阴封尘,留在脑海里的所剩无几,她忘记了这句唵呓,是在被收养前对着桃林中那道身影
銥誮
哽咽的最后一句话。
她太小,不懂得用呐喊去留住隐蔽在桃林中的少年。
而那少年离得太远,没有听到幼儿的挽留。
意识回笼,季绾揉揉眼皮,惊讶地发现,有君晟在,自己再次睡得深沉,可没等她回味,就被君晟拥坐起来。
厚厚的帘子也被人从外头挑开。
细眉细眼的御前小太监赔笑道:“君大人,陛下有请。”
恐初醒的模样被人瞧见,季绾将脸埋进君晟的怀里。
君晟侧身为她遮挡,面朝车门的方向淡淡道:“冯小公公不懂得非礼勿视?”
姓冯的小太监立马赔罪,“诶呦,是小奴疏忽,忘记大人已有家室,实在抱歉。”
说着,他撂下帘子,背对马车,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榻上男女衣衫交织的模样。在后宫当差,除了皇帝临幸宫妃,登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也不少,小太监见怪不怪,却还是被容色过于出挑的一对男女惊艳到。
不远处,承昌帝由着太子搀扶,徐徐步下脚踏,与同车的几个青年俊才有说有笑。
沈栩陪在旁,不声不响不出风头,偏偏这份稳重落入帝王的眼中。
有时候,明面上喜欢的和心里喜欢的往往不同,应了一句心口不一,而实际上,承昌帝也最欣赏内敛寡言又怀才的人。
至少耳根子清静。
远离朝廷是非沉浸广袤旷野,承昌帝更显随和,当众开起玩笑:“朕来瞧瞧,今日有多少卿家携着如花美眷前来?”
众人随天子看去,一对对结伴并肩的眷侣,为瑟瑟秋日添缤纷。
沈栩无打趣的兴致,略过一拨拨人群,看向后排,正见君晟将季绾从车廊上抱下,一双手撑在女子腋窝,将女子稳稳放在地上。
沈栩移开视线,扫过远处起伏的山峦,内心平静无波,不知是外出心境随外界变得开阔,还是经历那日与君晟较劲儿而心态疲累,他想自己该接受青梅酒的涩口,放下前尘的纠葛了。
木已成舟,不该执着。
由冯小公公引路,君晟带着季绾来到御前,作揖见礼。
季绾随之欠身,不敢直视圣驾。有君晟在,她并没有慌张。
承昌帝笑了笑,视线来回在小夫妻之间,见女子玉软花柔的模样,惹人怜惜,打消了揶揄的心思。
“朕曾偶然见过季娘子在大理寺为闺友击鼓鸣冤的场景,英武豪杰,勇气可嘉。”
季绾有些受宠若惊,曲膝道:“陛下过奖,臣妇受不起。”
承昌帝的目光停顿了下,“谦虚了。”
想到这位妙人是君晟接续沈栩姻缘时娶到的,帝王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斜后方的沈栩。
他不觉得大丈夫在功成名就前舍弃情爱是卑劣之举,只是感慨缘分的变数。
沈栩愀然作色,默默低头。
君晟垂帘,耳边是天子浑厚朗然的笑语,回想起的是那年站在分岔路口的抉择。
他受师母托付,带走了被争夺的孩子,又奉天子之谕,带回了长大的孩子。
至于认不认得出,是该由他这个从棋子翻盘成为执棋人所决定的。
带着季绾离开圣驾,两人按礼部的安排,走向指定的帐篷,却在途中遇见并排走来的君二爷和君四公子。
君晟站定,“二叔。”
君二爷停下步子,流露几许复杂之色,“安钰啊。”
君晟颔首,拉过季绾。
季绾敛衽一礼,比之在御前,清冷不少,“晚辈季绾,给侍郎大人请安。”
君二爷捋捋短须,“一家人不必客气,你合该随安钰唤我一声二叔。”
随后,扯了扯身旁的儿子,“既见哥嫂,怎不见礼?”
当着外人的面,高门的礼数不可少,四公子君腾却一副桀骜姿态,装都懒得装一下,虚虚抱拳,“安钰兄。”
接着面向季绾,敷衍一声:“嫂夫人。”
君二爷一脚蹬在他的腿上,“说人话。”
“孩儿刚刚是狗吠?”
“你该唤安钰什么?”
“又不是孩儿的堂哥,唤表字有何不妥?”
君二爷点点他,抿唇敛气,又拍了拍君晟的肩,叮嘱几句后,拉着君腾离开。
君腾一步三回头,透着恨意。
当初要不是季绾的父亲多管闲事,他至于吃牢饭么!还有君晟,莫名其妙插手此事,害他出狱后又受了一顿窝囊气,被逼尽释前嫌,至今还被好友们笑话。
周遭安静下来,君晟握住季绾的手腕继续向帐篷走去。
季绾心有余悸,将去年君腾当街鞭打无辜菜贩的事一五一十地叙述了遍。
“去年,君腾出狱后扬言要我们家好看,后来不了了之了,先生可知,是何缘由?”
同是君家人,君晟应清楚些眉目吧。
“有人拦下了。”
听得君晟的回答,季绾下意识问出:“何人?”
随即反应过来,莞尔一笑,“先生为何要帮我们?”
君晟侧眸看她,“岳父为民伸张正义,不该被腌臜的人报复。”
季绾笑盈盈地回视,不自觉向他那边靠去,又记下一个人情。
可君晟没说的是,之所以帮助季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她,为了不让人打扰她安稳的生活。
另一边,久不现身的姚宝林扭着细腰出现在众人面前,珠翠罗绮,胭脂香溢,依旧傲慢。
没经任何人的通传,她兀自走进皇帐。
“陛下,臣妾腰疼。”
甫一帐篷,一改骄矜,楚楚可怜。
帐篷里的男子们齐齐看向她,又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承昌帝正在听青年才俊们吟诗作赋,处在兴头上,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
姚宝林杵在门口,发觉自打她瘦削变样,天子再不会事事有回应、对她百般呵护了。
帐篷内谈笑风生,奏乐声起,回荡在广袤旷野,被“赶”出来姚宝林站在帘子外,绷紧下颌。
有同行的妃嫔投来异样的目光,或笑或嘲,脸色各异,连被称为老好人的淑妃都翘了翘嘴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何况是圣宠。
第34章 第 34 章
走进指定的帐篷, 季绾环顾一圈,帐篷内宽敞明亮,简单的家私除了床、柜、桌、椅, 还有屏风、浴桶,比她出嫁前的闺阁还要大。
帐外,御厨们搭起锅灶,起锅热油, 很快飘散出饭香。
赶了一日的路, 君、臣都有些疲惫,想要饱餐一顿的欲望达到了峰点, 时而还有孩童跑到御厨前拍肚皮,饿得流出口水,惹笑众人。
御厨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众人三三两两, 或回帐篷休息, 或结伴在附近漫步,等待着开膳。
君晟被人请去皇帐, 叮嘱季绾在帐篷里等待。
季绾坐在半卷帘子的门口,看着帐篷外热闹的场景, 瞧见一小拨人簇拥着一位侈服美人走来, 吸引了不少目光。
季绾认出那是上次办砸了烟火宴的姚宝林。
比之上次,美人又瘦削了不少,腰肢细得不及将士的手臂粗,脸颊也有些凹陷, 要不是有骨相支撑, 瘦得快脱相了。
季绾低头吃点心,直到垂下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金丝绣鞋。
她忙起身行礼。
姚宝林挥退侍从, 进了帐篷,睃趁一圈,“你是通政使的妻子季绾?”
“正是臣妇。”
“我有事寻你。”不同于对待宫里人,姚宝林此刻说话直白,没有拐弯抹角浪费唇舌,“我呢,最近患了怪病,问诊过不少太医,无论如何调理都一再消瘦,便想着在宫外求医。听说你从医,治好了德妃的乳痈,可否为我试脉?”
太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多是顽疾,季绾可没把握,并不想逞能多惹事端,“乳痈并不难治,寻常郎中皆可医。”
意思是,她也是寻常的医女,揽不了顽疾和疑难杂症。
再者,德妃与姚宝林不和,她作为德妃的人,不该与其他嫔妃扯上关系。
没想到会被对方拒绝,姚宝林多
璍
少有些不爽利,是没许给好处吗?
“为我看诊,无论有无对策,都不会亏了你。”
“贵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姚宝林摇摇团扇,大冷的天,畏寒又要降火气,先前她想瘦削些,是为了不与景兰诺相像,被皇帝施以警告后,想要养回来,却是急遽消瘦不称心,怎么最近连求医问诊都会遭到拒绝?
分明是这女子不识好歹。
可她是君晟的妻子,又没法子训斥。
罢了。
使劲儿摇了摇团扇,姚宝林扭着腰离开,一肚子的怨气,被到处闲逛的君腾瞧个正着。
“呦,本事大啊,连姚宝林都敢得罪。”
没承想许久不遇的人,一日连见着两回,季绾冷下眸子,坐在门口马扎上,继续吃手里的点心。
众目睽睽,一个纨绔子能拿她怎样?
君腾的确不能拿她怎样,但逮到机会,还是想膈应膈应她,“听宫里人说,你与德妃娘娘往来密切,可确切?”
“不关四公子的事。”
“那就是真的了。”君腾施施然地在原地踱步,“旧识一场,告诉你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这事儿没传出君家,但君家人尽皆知。”
看她爱答不理的,君腾耸了耸肩,“德妃入宫前,一直喜欢的人是君晟。”
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真切,生怕季绾听不清楚。
“可惜妾有情、郎无意,德妃娘娘一气之下入宫为妃,如今混得风生水起,手段了得,你说君晟有没有后悔?”
周遭欢歌笑语,人声鼎沸,季绾在一片热闹中,看着一脸得意的搅屎棍,淡淡道:“你也说了,郎无意,怎会后悔?”
“你不了解男人,男人念旧。”
“那你也不了解男人,至少不了解君晟,君晟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君腾哑然,怎会想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妇人会极力维护丈夫而不是吃醋闹情绪,“继续嘴硬吧,反正我是在提醒你,德妃拉拢你,绝非单纯的欣赏,好自为之。”
“四公子也好自为之,嚼舌根多了,恐会烂舌头。”
君腾磨磨后牙槽,拂袖离去。
讼师之女,巧言诡辩。
季绾冲着他离开的方向踢了踢地上的土,实在倒胃口,放回点心,坐在桌前发呆。
心动是难以左右的,喜欢上一个人无可厚非。德妃喜欢君晟是单方向的,就是说两人之间清清白白。
至于君腾所言的“德妃目的不纯”,季绾不打算深究,德妃如今在后宫风生水起,有势力人脉,会一直沉溺在得不到的过往情爱中?她与德妃算是君子之交,若日后有更深的交集,势必会经历诸多考验,反复拉扯中,可见人心。
季绾又拿起点心,细嚼慢咽。
君晟回来时,季绾已摆放好饭菜,等在桌边。
“怎么不先动筷?”君晟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鬓。
亲昵的举止没有引起季绾的不适,在深秋的郊外,有一个乐于给予她温暖的人,只会生出慰藉之感。
“等你一起。”
季绾没提那事儿,不愿受人挑唆,再者,身为名义上的妻子,自认没资格多问。
日暮四合,天地暗沉,月波渐渐穿透云层倾洒大地。
用过膳,君晟带着季绾在绿茵中的溪水旁漫步消食。
入夜更添寒凉,水边无流萤,季绾披着厚实的斗篷,仰头细数墨空中瑜荚形态的星星。
君晟跟在后头,偶尔提醒她当心脚下以免打滑跌进水里。
溪水对面,姚宝林带着宫女和画师走走停停,最是招摇。
季绾听到路过的人窃窃私语。
“一个宝林,靠美貌上位,花无百日红,没点真本事,难以维系圣宠。”
“此言差矣,她并非靠美貌上位,而是与景夫人容貌相近。如今瘦得脱相,保不齐哪日就会失宠。得罪过那么多人,下场可想而知。”
季绾站在溪边,望向对面要求画师作画的女子,心生疑惑,旁观者都已料到她的结局,当局者认不清现状吗?
说来,不过是得宠一时的棋子。
帝王的棋子。
“先生也能料到姚宝林的结局吗?”
君晟在她身侧站定,负手仰望苍莽的远处,“能。”
任何一个恃宠沉迷不懂谋划的妃嫔,都在入宫前被权贵们看透了命运,真正能大杀四方的,都是有勇有谋的,最难得的,是那些隐忍后发的女子。
骄纵之下,难成大器,无论是皇女还是宫妃。景夫人当年所虑,就是担心女儿成为诸如姚宝林这样的棋子,最终,只会沦为弃子。
景夫人还有一重忧虑,女儿被接入宫中,皇帝爱屋及乌,可随着年岁和容貌变化,早晚会成为皇帝的笼中鸟,被觊觎、占有、厌腻、丢弃。朱颜未老,心已枯。
忆起师母当年的话,君晟抬手搭在季绾的肩头,将人拉近自己。
季绾扭头,小幅度地扭了扭肩,不懂在众目睽睽下,这人怎会突然做出亲昵的举止。是做给别人看的吗?
君晟扣紧她的肩,“抱着暖和。”
是挺冷的,季绾不得不承认,被搂住的身体暖融融的。
勉强当作他是在人前做戏吧。
朝堂中人注重名声,夫妻和睦融洽也能博得个好名声嘛。
既说服自己要好好配合他,为他消除有心人的挖苦,季绾主动朝他挪近半步,缩减了缝隙,至少外人看来是亲密无间的。
一息间,从排斥到配合,君晟猜出她的心思,不禁笑道:“多谢。”
“先生也不必与我客气。”
两人目视前方,谁也不看谁,比貌合神离多了一成真心相助。
有同僚带着妻女路过,笑着打趣,“年轻人新婚燕尔,就是喜欢腻乎在一起。”
恰好太子携一众臣子走来,沈栩不在其中,正伴在圣驾前。
狩猎宴,除禁军挎刀披甲随时守护圣驾,其余臣子均需便装出行。
太子一袭烈焰红衣,与沉稳的性子不同,飘逸张扬,最是凸显,“孤一直觉着君大人是个寡情冷淡的人,如今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桥段不啻发生在折子戏里。”
君晟单手扣住季绾的后颈,让她埋头在他的氅衣上,以免看到厌烦的人。
“殿下不是最喜欢践行,试一试便知折子戏是否荒诞。”
“借君大人吉言,等孤选定了太子妃,一定要敬你一杯。”
紧随其后的詹事府官员附和道:“那整个詹事府都要敬君大人一杯了。不过话说回来,尊夫人穿的素淡衣裳,恕我孤陋寡闻,怎么没见过这种面料,是自个儿织的?”
即便是太子的人,即便太子有意拉拢君晟背后的势力,可有些人还是想要落井下石趁机挖苦,毕竟君晟曾是无瑕白璧,越完美的事物,越遭人嫉恨。
夫妻一体,讽刺他的妻子,等同于讽刺他。
另一人笑道:“像茧绸,应该是我辨认错了,尊夫人怎会穿茧绸?”
茧绸是柞蚕丝所织的绸,比起桑蚕差了许多,更比不上他们所穿的名贵衣料。
太子睨了两个部下各一眼,冷幽幽的。
两人立马收敛,却听君晟浅笑道:“真正的猎户穿粗葛绤衣,脚踩青布靴,哪像两位大人,穿得花里胡哨,是来狩猎的还是来做绣花枕头到处卖弄的?”
君晟轻哼了声,“穿得太艳丽,是有代价的,别回头被猎物盯上,成了滋养土地的肥料。”
“你,岂有此理!”
“荒谬,荒谬!”
两人眼瞪如铜铃。
“行了,三位,和气生财。”太子笑着打了句圆场,带着两人离开。在朝廷上针锋相对吃瘪的时候还少吗?他二人可不是君晟的对手。
等他们走远,君晟低头看向从他怀里仰起脸的女子,“这衣裳挺好,那些都是攀比之人,不必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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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前后,绫罗绸缎堆满室,季绾不想惹眼,才为自己选了相对朴素的着装,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嘲笑了,果然朝堂处处有冷箭。
“我替先生心累。”
“习惯就好。”
见多了名贵华丽的衣袍,君晟反倒喜欢季绾身上这件素雅的衣裳,不过,季绾喜欢穿戴什么,是她的自由,他不会指手画脚。
季绾点点头,她不会与人攀比,一直是我行我素的。
夜里下起雨,季绾站在帐篷口,呆呆仰望雨幕,直到身后传来君晟的提醒。
“念念,浴汤快凉了。”
宫人在两刻钟前送来浴汤,季绾踟躇着该不该请君晟先行回避,可外面雨势不见小,支他出去貌似失礼又不妥。
听到君晟的话,季绾应了一声,撂下帘子走进屏风,心不在焉地褪去外衫,跨进温热的浴汤。
罢了,君晟是君子,当坐怀不乱,何况还隔着一道屏障。
季绾向后仰躺,沉浸在浴汤的温热中。一路风尘仆仆,困意上头,眼皮愈发沉重。
细雨声声,静谧安宁,季绾在一阵猫叫中猛地睁眼,发现一只长毛白猫出现在浴桶旁,正伸长爪子够着什么。
搭在浴桶边的衣裙随之落地,盖在白猫的脸上。
“喵——”
白猫受到惊吓,哧溜跑开,拖着长长的衣裙直奔帐篷口。
季绾坐直腰身,双手扒在桶沿,她不知白猫从哪里来,却知不能让猫咪将衣裙“偷”走,“先生,抓住那只猫。”
“喵!喵喵!”
白猫发出急促的叫声,张牙舞爪,后颈被提溜在一只大手里。
君晟将小家伙举起来,桃花眼泛笑,“夺”回衣裙,随手一抛,任白猫落地、溜走。
是那只喜欢到处溜达的御猫。
屏风后传来季绾的询问:“先生抓到了吗?”
“嗯。”
衣裙被白猫拖出一大段距离,沾染了地上的尘土,不宜再穿着,君晟微扬眼梢,拿出一套崭新的衣衫,一只手绕过屏风丢了进去。
也不管是否丢准。
季绾接住抛来的衣衫,发现没有肚兜,一时羞赧,也不能张口要那贴身之物。
况且,君晟拿给她的外衫宽宽大大,显然是男子款式,像是葛布袍子。
为狩猎准备的吧。
季绾穿上衣衫,脚踩靸鞵绕过屏风,快速走到包袱前,翻找里衣。
褐色外衫包裹的身躯玲珑婀娜,肌肤被葛布衬托得更显细腻。明明一件平平无奇的粗衣,反倒穿出了别样的风情。
翻找出肚兜揣进怀里,她小跑进屏风,窸窸窣窣一阵后,浑身无力地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是热的,有茶叶的清香。
正当她以温水浇灭体内燥热时,搭在肩头的湿发被人从背后撩起。
季绾手捧热茶僵坐不动,感受到发丝被一缕缕擦拭,酥麻自头皮蔓延开。
君晟站在她身后,替她绞着湿漉漉的长发,动作温柔到极致。
葛布很薄,沾水半透,形成一条条的纹路,粘在女子的背上,君晟目不斜视,好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为她绞发上。
等发丝柔顺成绸,他放下布巾,来到女子面前落座。
灯光中对视,季绾不自在地移开眼,为他斟了一杯茶,“先生请。”
“说过很多次,不必同我客气。”
季绾杏眼微颤,迎上他的目光,“先生为何对我如此”
贝齿轻轻咬住粉唇,她嗫嚅问:“温柔?”
闻言,君晟只是一笑,“可觉得我轻浮?可厌恶?”
季绾摇摇头,从未将他与轻浮联系在一起,更没有生出一丝丝厌恶,只是有些负担感。她趴在桌上上,枕着一条手臂,静静听他讲话,意识开始游历。
其实,君晟话很少,也不是个好的聆听者,他的耐心似乎都用在了她的身上。
看她昏昏欲睡,他单手支额,在灯火中陪伴着她。
待到女子彻底睡了过去,君晟伸过手,轻轻拨开遮挡在她脸上的一绺长发,也如她那般趴在桌上,枕着一条手臂。
如少年盯着少女,没有情欲,美好缱绻。
半歇,君晟抱起睡熟的少女走到床边,轻轻将人放平,正要起身,后颈被一双手臂缠住。
少女唔哝不清,搂着男人不放。
君晟弯腰站在床边,单手撑在枕边,盯着季绾恬静的脸,目光不自觉寻到她的唇,将落不落的瞬间,撑在枕边的手绷起青筋,最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轻轻的,触碰了一下。
第35章 第 35 章
城外大雨, 城内晴,华灯初上,皇城一座寝宫内传出一声瓷裂。
馥宁公主砸晕看守她的东宫宦官, 掸了掸指腹,瞥向战战兢兢的宫女,“愣着作甚?为本宫更衣。”
宫女手捧一套男装,随公主走进屏折。
此番禁足馥宁公主, 是太子下的命令, 并未惊动帝后,宫中大部分侍卫并不知情, 以致无人敢拦公主车驾。
星月皎白,馥宁公主乘车离宫,手里颠着皇后腰牌, “去望月楼。”
可刚吩咐完车夫, 后方就奔来一大批东宫的“追兵”。
馥宁公主探身瞧去, 恨不能挨个鞭挞,可今晚是出来逍遥的, 不能败兴。
让车夫拐进一条深巷,她弃车躲在角落, 眼看着马车引开一拨“追兵”。
哼了一声, 她朝相反的方向遁走。
“不在车上。”
“在那边,追!”
纵横的巷陌,微服的东宫侍卫穿梭其中,追逐着东躲西藏的公主殿下。
馥宁公主蹿进一条种有合欢树的巷子, 扭头看向身后, 忽被人拽住手臂,扯进一户人家。
“放肆”
“嘘。”
刚刚应酬回来的沈二郎探头左右查看, 随后合上家门,拉着愣住的馥宁公主躲进西厢房。
“小兄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沈二郎点燃客堂的油灯,看向男装打扮的馥宁公主。
这个时辰,妻儿已睡下,他小声问着,顺便倒了杯解酒汤。
每次去应酬,妻子曹蓉都会给他事先备好解酒汤,放置在温盘里以免凉透。
馥宁公主第一次走进小户人家,看哪儿都新鲜。低矮的屋梁、狭窄的明间、粗糙的桌椅,全是她不熟悉、没有接触过的。
“被追债。”没有合适的理由,她随口扯谎,继续打量小室。
沈二郎放下汤碗,从墙角的橱柜里取出干粮,既是被追债者,东躲西藏,应该来不及果腹吧。
不过看“他”衣冠楚楚,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或有说谎的可能,约摸还有其他难言之隐。
萍水相逢,沈二郎没打算细究,“你姑且在我家里藏身,等过半个时辰再离开吧。”
不是沈二郎眼拙认不出馥宁公主是女儿身,而是馥宁公主自小恣睢,混迹在喻小国舅一众男子中,习得一身痞气,加之性子暴躁,面由心生,早没了女子的柔美和英气。
瞥了一眼桌上的干粮,馥宁公主没有食用的胃口,抬脚勾出木桌下的长椅,撩袍落座,“敢问兄台大名?看兄台生得周正秀逸,应是读书人吧?”
沈家兄弟继承乔氏的容貌,个个俊秀,沈二郎又继承了父亲的浓眉大眼,五官轮廓趋于周正,看上去成熟稳重。
第一次被人直言俊秀,沈二郎咳了咳,“在下沈濠,落魄读书人。”
夜深饧眼,馥宁公主双手托腮,半耷睑,笑问道:“因何落魄?”
“考取功名十余年,不过一个廪生,再难突破。”
不是沈二郎自谦,自打院试名列前茅,他志气大涨,却在乡试中名落孙山,之后三年,再次落榜,自信被打击殆尽。
廪生啊馥宁公主翘起右手食指,把玩着自己鬓角的发绺,“新科乡试呢?”
“未参加。”
廪生可享朝廷廪膳,又可为童生作保县试、府试和院试,算是场面人,随之而来的是各式应酬。沈二郎自觉应酬多了,疏于读书,没了参加乡试的底气,恐会三次落榜被讥诮。
灯火下,男子略显失意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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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入馥宁公主的眼,她弯弯睫,拿起干粮咬了一口,却因干涩难以下咽,想要吐出。
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
“小兄弟吃不惯?”
沈二郎倒了一杯水推向“他”。
从不让自己受委屈的帝女,生生咽下了难吃的干粮,又好整以暇地盯着对面的男子看,不知怎地,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却又说不清为何熟悉。
东卧传来一道女声,尾音上挑,带着疑惑。
“二郎,这位是?”
馥宁公主撇头,见一体态丰盈的女子倚在门边,腻理柔肤,保养得宜,妩媚之姿在素朴的小室内显得突兀。
含笑的脸上愀然浮现冷凝,馥宁公主意识到面前的男子有家室。
也是,有几个男子会像沈栩一样,二十好几还没个通房侍妾。
都姓沈
猜疑一闪而逝,馥宁公主暗自摇头,沈姓众多,不足为奇。
打扰到了妻子休息,沈二郎起身走过去,小声解释了几句。
曹蓉又看了那个“小兄弟”一眼,叮嘱丈夫不要惹事。
沈二郎松开妻子的手臂,“我有分寸,你先睡吧。”
曹蓉捂嘴打个哈欠,“我给你温了醒酒汤,记得喝了,别到了明儿胃疼。”
“嗯,已经喝下了。”
夫妻二人呢哝私语,显然感情很好。
馥宁公主撇过头看向别处,不以为意。
等那妇人回屋,她看向坐回桌边的沈二郎,笑着告辞。
今夜出宫,本打算去瓦肆听曲,不承想得到一次新鲜的体验,不枉她大费周章折腾一趟。
“就此别过,回头再答谢沈兄。”
“那些人未必走远,再坐会儿吧。”
“不了,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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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幽蹊鸟哢风冽冽,季绾乍一走出帐篷忍不住打个哆嗦,困意骤消。
她身穿葛衣,跟在君晟身后,脚步轻快,与一拨拨官员擦肩。
今日会以散猎的形式,以日落为终点,比试谁捕获的猎物多。
众人在御前被激起胜负欲,三三两两结伴,只有君晟慢慢悠悠,扶着季绾跨上马匹,故意落单驶入一片枫叶林。
红叶满地,风送清新,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欣赏沿途的风景。
林子外,一小片汀渚被水雾缭绕,有小舟飘荡水面,美不胜收。不少官员陪着女眷在水边嬉戏,还有人卷起裤腿,下水捞鱼。
季绾扣住马鞍,扭头看向身后的人,“咱们不狩猎吗?”
抓几条鱼也好。
“平日夙兴夜寐的,今日偷偷闲无妨。”君晟语调慢悠悠的,压根没有比试的欲望。
季绾没有不满,能出来散心已很满足,再者,她此番随行,一为长见识,二是为了帮君晟塑造夫妇恩爱的好名声。
可被君晟搂在双臂间不免尴尬,她佯装不尽兴,故意夹了夹马腹,带着调侃笑道:“咱们要是最后一名,先生可别羞脸。”
可再平稳的马匹,也会颠簸。驱马行了一会儿,因着马鞍坚硬,大腿内侧被磨破了两处,丝丝钝痛。
被磨破的地方隐晦难言,她咬唇硬挺,终是没忍住哼唧出声。
“我想侧坐。”
君晟提醒,“侧坐危险。”
“那我歇会儿。”
君晟低头看向她,见她微鼓雪腮,方察觉到她的不适。
君晟自幼练习马术,深知初次骑马的人可能会有所不适,但没想到季绾才坚持了一刻钟不到,就皱起了眉头。
失笑一声,他纵身跃下马背,抬手撑住季绾的腋窝,将人抱了下来。
一着地,季绾就觉出双腿没了力气,歪倒进男人怀里,方觉出君晟不是在疏懒偷闲,而是在顾及她的适应能力,“是我拖后腿了。”
君晟扶住少女的背,轻抚了几下,安慰道:“正常,别多想。”
“我是没事,怕先生被笑话。”
“那就笑吧。”君晟拴好马,扶着她走到一棵树桩前,脱下外衫铺在上面,“来,坐。”
季绾坐在裘衣上,看君晟一身葛布短衫蹲在她面前,似有秋风拂过他眸底的静潭,泛起漪澜。
成亲至今,她发觉君晟一直是温柔体贴,以礼相待的。
“先生,你真畏惧人言吗?”
依他当初之言,因畏惧人言,与她假成亲,以堵住悠悠众口,可注重名声的他,又会为她不在意被嘲笑,多少有些矛盾。
君晟怔了下,“人言可畏,如何不惧?但弃妻在旁去争夺名次,本末倒置,更会被讥诮。”
为了让她不钻牛角尖沉溺在这一疑惑中,君晟作古正经,作势剥开她膝头的裙摆,“让我查看下伤势。”
季绾本能并拢双膝,严丝合缝,“一点擦伤,不打紧。”
“我不放心。”
“不行!”
季绾双手环住膝,惊吓地将适才的疑惑抛之脑后,全副防备,不容君晟越雷池。
男人眉眼染笑,席地而坐,支起一条腿,搭靠小臂,不再逗她。
“口渴吗?”
“嗯。”
没等君晟起身,季绾立即小跑向马匹,从马背的褡裢里取出自己的水囊,原地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又拿出另一个水囊,递给君晟。
君晟接过,“褡裢里有药,待会儿记得涂抹。”
“我在马背的褡裢里放了药,不用先生惦记。”
“不是让我在野宿上多照顾你吗?”
“疗伤治病是我擅长的,无需被照顾。”季绾蹲在一旁,举起水囊灌他,盼他别再开口戏弄她。
君晟呛了下,就见女子快速拿开水囊。
季绾有点心虚,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君晟不喜欢她口头的致歉和报恩。
正想着,她被君晟突然抓住手,被迫擦去男人唇边残留的水滴。
“不用愧疚,做点实际的就好。”
带笑的嗓音蕴着若有似无的暗示,飘散在泠泠寒风中。
季绾抽回手,微红着脸蛋坐回树桩。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两人闻声望去,透过层叠的桠枝发现一女子倒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同时,一众宫侍涌了过去。
“姚宝林晕倒了,快传太医!”
“太医都在御前或营地,恐来不及!”
季绾起身遥望,用目光询问君晟后,扯下马背上的褡裢,快步跑了过去,随之闻到一股异味,离得越近,味道越重,甚至有浮尘微粒漂浮空中。
“我是大夫,让我试试!”跑到人群前,她意欲拨开众人,却被一名宫侍拦住。
“贵人玉体,岂容闲杂人等”
“说了是大夫。”宫侍的话被随后走来的君晟打断,“让开。”
宫侍们面面相觑,碍于通政使的威严,向左右两侧退开。
姚宝林跌在地上,胸闷气喘,无法言语,脸色紫青,发出哮鸣声。
季绾蹲在姚宝林一侧,仔细观察后,撑开她的眼皮查看,又探上她的脉搏。
俄尔,蹙起两道柳眉。
哮喘。
季绾席地而坐,摊开针灸包,当场施救。
这边的动静惊动到圣驾,当承昌帝匆匆赶来时,姚宝林已恢复平静,躺在地上默默流泪,似乎知晓自己的情况很糟。
季绾拔下最后一根银针,拿出绢帕替她拭泪。
“你不是拒绝行医,为何救我?”姚宝林虚弱问道。
“症分轻重缓急,紧急之下,臣妇若不施救,有违行医的初心。”既已号脉,季绾顺便提醒道,“贵人消瘦,是思虑过度,肝积郁损伤及脾胃所致,还需疏肝健脾胃。”
姚宝林转动眼珠,发现承昌帝正负手站在众人前,眼泪“唰”的涌了出来,“陛下”
承昌帝上前,先问过季绾的意思,这才弯腰面向姚宝林,“朕派人送你回宫,不要乱想,配合太医诊治,会好起来的。”
“臣妾想让陛下陪在身边。”
“别闹,秋猎宴还未结束,你且先回宫,安心养着。”
说罢,让侍卫上前,用担架将人抬走。
承昌帝递个眼色,御前统领会意,驱散众人,“大家继续狩猎,别败了兴致啊!”
等四周只剩下御前的人,承昌帝问向季绾,“宝林所患何症?”
季
铱驊
绾施礼,“禀陛下,以臣妇拙见,姚宝林是花粉引起的哮喘。”
承昌帝看向随圣驾前来的几名太医。
一名太医上前,“禀陛下,姚宝林入宫后,有过哮喘的病史,加上进来消瘦体弱,很可能因花粉复发。”
姚宝林争宠好斗,近来却很少闹腾,一些人说是因为上次办砸了烟火宴被禁足吸取了教训,实则因气短体虚所致。
作为枕边人,承昌帝再清楚不过,但深秋大部分花卉凋零,何来花粉?
莫不是后宫伤人的把戏?
“花粉一事,调查清楚,是否有人要害姚宝林。”
侍卫统领看向君晟,抱拳咳了咳。
在林子里,放眼是青青草地,不乏莠草、葎草等秋日播种的野草,容易引起病者哮喘,没必要联系到后宫争宠吧,可皇命难违,君晟作揖,“臣领命。”
君晟吩咐宫侍收集空中漂浮的花粉,视线扫过未摆驾离去的承昌帝,被侍卫统领唤了两次才迈开步子。
路过季绾时,指尖擦过女子的衣袖。
季绾点点头,示意自己会在此地等他回来。
周围全是侍卫,明面上不会有险,但最大的危险
君晟收回视线,与侍卫统领一道去往营地,召集刑部、大理寺的正、副卿,共同调查此事。
承昌帝按按眉骨,看向面朝君晟离开方向的季绾。
秋燥瑟瑟,红衰绿减,再过不了多久,绿地草尖都将尽染枯黄。秋日多被冠以悲凉、萧索,可就在一片枯槁中,桂子飘香,丹枫迎秋,明艳的黄与殷艳的红交织出秾丽的秋。
少女站在殷红秾丽中,妍姿艳质,润燥了秋,也点缀了秋。这道背影,形似故人。
前有姚宝林容貌相近,身形相差。后有少女身形相近,容色有别。
年近四旬的承昌帝默叹,景氏虽逝去,却留下一颗相思豆在他心田。
“季娘子可否借一步讲话?”
季绾惦记着被铺在树桩上的裘衣,但知孰轻孰重,不敢忤逆圣上,她转身走向承昌帝,刚要欠身行礼,被承昌帝虚扶了下。
“不必多礼,朕有关于哮喘的疑惑想请教娘子。”
朝中人才济济,更有御医、太医在侧,季绾不懂天子单独传唤她的目的。
“陛下请讲,臣妇知无不言。”
承昌帝不习惯站着与人讲话,便带着季绾漫步在枫叶林中,身后不远不近跟随两排宫侍。他问了一些关于哮喘的诱因和先兆,又问了些调理的方法,都是寻常的问题,季绾应付自如。
少女声音轻柔细糯,承昌帝不自觉露出笑意。
“听范德才说,令尊是讼师,令堂是药师,你打小习医,开了家医馆?”
天子打听臣妻的身世无可厚非,季绾应道:“回陛下,范公公说的是实情。”
“朕还没提范德才是谁呢,你与他相识?”
“机缘巧合,范公公为臣妇解过围。”
“哦?”承昌帝来了兴趣,背手放慢步子,“季娘子遇到何事,需要他来解围?”
“小事,不值一提。”
若是让天子来评断她与馥宁公主的矛盾,天子是帮理还是帮亲?帮理,有损皇族威仪。帮亲,有失公允。季绾没傻到给天子出难题。
“季娘子不是说,要知无不言?”
“臣妇说的是有关哮喘的事。”
话落,甚觉鲁莽,有顶撞圣驾之嫌,她抿抿唇,赔起不是,“臣妇粗鲁,请陛下恕罪。”
承昌帝忍了良久,终是笑出了声,“娘子提醒的是,是朕逾越了,不该打听私事,该朕赔不是。”
“陛下折煞臣妇了。”
两人来到树桩前,承昌帝看着铺在其上的裘衣,打趣道:“不知是谁马虎,落了衣裳?”
“是夫君的。”季绾趁机上前,拿起裘衣掸去上面的浮尘,挽在臂弯,继续随天子散步。
万里无云,日光明媚,照得枝上叶半透,映出叶子的脉络。
有宫侍上前提醒天子再不狩猎,恐要落在人后了。承昌帝摆摆手,“去跟众卿家说,发挥所长,尽情狩猎,不必在意朕的名次,朕今日就不掺和了。”
宫侍不解,昨晚天子在皇帐内兴致高涨,说要拔得头筹,未至晌午,就要退出比试了?
承昌帝也不懂自己为何没了狩猎的兴致,与一小妇人在林子里闲逛,明明哮喘的事无需他来过问,自然有君晟、贺清彦等人调查,可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轻快惬意,身心舒畅。
然而,君该主动与臣妻保持距离,以免传出不该有的风声,被某些耿直的臣子上书。
有前车之鉴,承昌帝停下脚步,仰头深深呼吸,“多谢娘子解答疑问,作为谢礼,朕送娘子一样物件,日后再遇困难,出示给对方便是,尤其是在面对天潢贵胄时。”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个乘云绣香囊。
御赐之物,何其贵重,季绾没敢立即接,可皇帝之言同样不可违,在承昌帝笑说自己手臂酸后,她并拢十指向上缓缓抬起,“多谢陛下赏赐。”
香囊混合着各式香气,辨析不出内里的香料具体都有什么,依稀可闻蕙兰、艾叶、香茅的味道。
等圣驾带人离开,季绾舒口气,拎起香囊仔细瞧着,发现上面绣有皇帝的表字:筠晏。
第36章 第 36 章
待君晟赶回来, 季绾身边跟着两名御前侍卫,是天子特意留下的。
两名侍卫朝君晟抱拳,相继离开。
季绾走上前, 心知调查一事算是秘辛,没有多问。
君晟上下打量她,“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季绾摇头,三千青丝只插了一枚木簪, 素面朝天, 却是朱唇粉靥好颜色,“问了一些关于哮喘的病因和先兆。”
“还有呢?”
“没有了。”季绾拉住他的衣袖, “快晌午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寒风送清香,远离了花粉一带, 君晟又闻到一股淡雅熟悉不属于季绾的香气, 他附身凑近, 嗅她发丝,顺势而下, 辗转到颈间。
季绾有些慌,不停退后, “你”
从不多疑的君晟有些不确定这股味道来自哪里, 可眼看着就要惹人生气,他直言道:“你身上有异香。”
季绾从袖管里取出散发异香的香囊,“陛下赐的,说是奖励我今日所为。”
君晟敛眸, 看她笑吟吟的像是在故意炫耀, 一时不知该拿她如何,抽出她臂弯的裘衣铺在马鞍上, “来,扶你上马。”
季绾收好香囊,脚踩镫子,借力跨上马匹。有裘衣垫在下方,没那么硌了。
君晟跨坐上马,双臂绕过她牵起缰绳,“驾。”
骏马蹭蹭蹄子,被牵引着奔向林子深处。
林子够大,可尽情驰骋。
枫叶林的尽头,是另一片黄栌林,又是一番红霞尽染的景致。
风过耳,枝叶过目,伴着璀璨的日光,两边的景色在疾驰中变成一道道金红欲滴的流线,季绾被景色震撼,又极为信任身后的人,闭眼纵情其中。
另一边的皇帐内,贺清彦正在御前禀告花粉一事。
承昌帝挑眉,“葎草花粉?”
“禀陛下,是的。”贺清彦让人取来一株葎草,“附近一带这种植物甚多,不足为奇。葎草一般在初秋播种,据附近牧民讲,今年播种滞后了些。”
承昌帝了然,看来,是姚宝林的身子太弱了,他合该给予关切的,可不知为何,自打姚宝林瘦得脱相,曾经那些关怀和青睐都随之减淡。
傍晚营地内炊烟袅袅,陆续归来的人们收获满满,只有君晟空手而归,被人逮住机会不停调侃。
君晟也不气,带着季绾回到帐篷歇下。
肆意一日,满是尘土,季绾想要擦拭身子,又碍于君晟在帐子内。
还不是宫人送汤浴的时辰,季绾犹豫片刻,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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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自己去帐外提水,被君晟抢先拿起木桶。
“你歇着吧。”
“先生也要休息的。”
“说好了出门在外要关照你。”
君晟走出帐篷,寻到营地内唯一的水井,打水的功夫,身侧站定一人。
是御前的冯小公公。
“君大人,待会儿开膳,陛下邀您和尊夫人一同前往皇帐享用。”
伴着辘轳和井绳的交缠声,君晟摇晃手柄,面上没什么情绪,似习惯了浩荡皇恩不再受宠若惊,又似单纯没有应酬的心思,寡淡之色引人狐疑。
“君大人?”
“劳烦小公公与陛下解释,内子累了一日,体力不支,就不前往御前伴君了。”
侍奉在御前十余载,还是头一次有臣子敢婉拒圣上的邀请,冯小公公都不知该说君晟太过桀骜还是淡泊名利了,不过身为宦者,多为人精,不会在权臣面前抖威风,他眯眼笑道:“咱家就是个传话的,大人该不该携妻应邀,不是咱家说了算,望大人三思。”
浩瀚囿苑,千岩秀色沉浸在冷秋中,明艳与萧索交织出秋的层次美。
君晟像是站在明艳与萧索之间,忽明忽暗,讳莫如深。
交出季绾,他将再无弱点,会成为天子最锋利的刀,所向披靡。
而信守与师母的承诺,隐瞒季绾身份,很可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节点败露,被天子察觉,从而君臣离心,那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一个,利刃被摧,刀身两断。
君晟从井里提起水桶,回到帐篷,将水桶放在屏风后,默默退了出去,坐在帐帘前的长椅上,看远处浮云缭绕,青山绵延。
最明智的做法,是诱导季家四口搬离京城,离圣驾远远的,可在与季绾重逢那日,他动了凡心,就不得不重新规划这盘棋了。
帐篷里,季绾快速脱去衣裳,拧帕擦拭,雪白的肌肤透出鲜嫩的粉。
须臾,她换上橘色长裙,隔帘唤了声,“我好了。”
一只玉手挑帘,有霞光倾洒入帐,伴着那人身影一同涌入。
季绾向后退,被霞光追着染了裙摆,融为一色。
君晟撂下帘子,另一只手端着托盘,其上摆放着各色精致小菜,刀工精妙,出自御厨之手。
“你在帐中休息,我晚些回来。”
“先生要出去?”
“陛下召唤。”
“那快去吧。”
被圣上召唤,怎么还慢悠悠的?季绾担心他触怒龙颜,催促他速速更衣,甚至替他取出箱笼里的常服。
君晟换好衣衫,叮嘱几句,走出帐篷去往皇帐。
此时皇帐内欢歌笑语,一众臣子携带家眷,伴君左右。
舞姬手执琵琶,赤脚在猩红毡毯上旋舞,腰肢如柳,曼妙娇娆。
承昌帝抱着一只白色长毛猫,笑听臣子们今日的奇遇,酒觞不离手,许久不曾快活惬意。
深居简出虽修养身心,但难免寡味。
君晟与贺清彦一同进帐。
兵部尚书张衡智让人递上酒水,“敢让陛下等的臣子,就数二位了,不自罚可说不过去。”
中军都督府都督、贤妃胞兄龚赟戏谑开腔,“一杯无诚意,至少三杯。”
今日兴致高涨,承昌帝没计较朝堂派系间的较量,笑着看向他最中意的两个年轻新贵,但一想到君晟拒绝携妻前来,不免泛起淡淡的不悦,说不上是为什么,总不能是希望那女子现身吧。
荒唐。
必是因君晟胆敢忤逆他的意思。
但新婚燕尔难免护妻,既季氏身体不适,也没必要较真为难。
罢了。
酒醉意识迷离,承昌帝仰头饮酒,将怪异和别扭抛之脑后。
贺清彦接过酒觞,温声解释道:“因大理寺的案子,借用了君大人半刻钟,这才误了时辰,微臣甘愿替君大人受罚。”
龚赟捋须,“贺少卿要连饮六杯?”
“正是。”
“好!”龚赟一拍桌子,浑厚的掌力拍得桌腿打滑、酒器肴馔俱颤,“就喜欢贺少卿这样爽快的年轻人。”
贺清彦接过酒杯,一杯一杯饮酒,不故意漏掉一滴,六杯下肚,面不改色。
张衡智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贺少卿是老夫看着长大的,温润风雅、轩然霞举,极具大家风范,不愧是高门养出的公子。”
这话就有歧义了,君晟也是高门养出的公子啊,只是后来被小户认了回去。
众人各怀心思,看起热闹。
同样在场的君太师拉下脸,磨了磨牙暗骂一声“这个老匹夫”。
兵部侍郎贺嵩赶忙笑着打圆场,“酒未过三巡,尚书大人怎么说醉话了?”
张衡智一摆手,“酒桌上,老夫没醉过,眼虽花,但识才,令郎是货真价实的骄子。”
面对或是欣赏或是捧杀,贺清彦从容应对,清雅玮态落入帝王的眼。
承昌帝笑笑,“仁瞻罚了六杯,安钰可要陪上六杯?”
君晟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不能在一日内连驳帝王两次颜面,他淡淡开口,始终从容自若,“臣加倍。”
闻言,在场的人无不兴奋。
有人奉承道:“好好好,不愧是十七岁就包揽□□的状元爷,有果断杀伐之势。”
张衡智与龚赟对视一眼,对着宫人加重语气,“愣着作甚?还不给君大人倒酒!”
龚赟冷哂,不咸不淡看着君晟连饮十二杯。
二皇子是他的外甥,被调往河东,远离朝堂,这笔账姑且留着。
饮下最后一杯,君晟一揖,与贺清彦入座,俊面微微泛红,桃花眼蒙上一层稀薄水汽。
君太师身边的沈栩看向君晟,默默夹起碟中的点心咬下,味同鸡肋。
君晟即便被调侃,也是因具备同僚们或嫉或羡的本事,而自己,虽不再是无人问津的穷书生,却远远不及君晟耀眼。
给自己定下的十年,遥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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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凉如水,歌舞声息,宾客醉醺醺地结伴离帐,君晟与君家尊长见过礼后,独自回到帐篷。
随圣驾出行,官员只可携家眷,不可另行携带侍从。君晟屏退帐前看守的宫人,打帘走进去。
一道窈窕身影随之起身,在微弱的灯火中迎了上来。
“回来了你饮酒了。”
那会儿夜风吹散的酒气,在灯火温香中又被醺起,君晟捏捏额骨,由季绾搀扶着坐在桌边,“喝了几杯。”
季绾忽然笑开,柔和中带着狡黠,跑到角落的小泥炉前端来一盅汤汁,“我事先熬了解酒汤。”
交换身份前,君晟每次应酬回到太师府,都有府中人事先备好解酒汤,后来离开府邸,再没喝多过。
“怕我醉了乱性?”
季绾顺势开起玩笑,“酒醉迷乱,谁也说不准,快趁热喝吧。”
君晟扣住她的小臂,隔着衣袖一点点移到她端着的瓷盅上,没有立即饮用,“念念要不要试试我是否坐怀不乱?”
季绾懵愣,若非清楚他的为人,会真的以为他是在借着酒劲儿调戏人,“快喝。”
被女子假意呵斥,君晟端起瓷盅慢慢饮用。
筵上的酒水后劲儿大,不是解酒汤能立即缓解的,他扶着桌面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暗淡的帐篷内微晃。
季绾扶住他,想带他去床边,对付醉酒的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哄睡,幼时每逢父亲醉酒,她都会坐在床边哄父亲入睡。
父亲醉话多,不像君晟一言不发。
费力将人扶到床边,没等她调整好站姿,就被倾覆而下的身躯压住,膝盖磕到床沿,失去平衡,整个人倒了下去。
“啊——”
短促的惊呼噎在嗓音,后背坠入绵软的被子,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托住。
哪怕醉到身体无力,君晟仍保留两分清醒,一手护住季绾,一手撑在被褥上,秀颀的身躯弯折,俯看下方的女子。
一尺间距,望进彼此的眼底。
季绾仰躺在床上,看着男人的俊颜靠近,倒在她的肩头。
不容忽视的重量压在身上,致她呼吸受阻,喘息着想要将人推开,却是徒劳。
酒气
铱驊
伴着山檀的味道汇入鼻端,扰乱心绪,致体内热气蒸腾,她又推了推,一点点向外侧挪动,试图脱离这座“青山”。
可“青山”打算压在她身上,又岂容她逃离。
君晟撑起上半身,以左手扣住她的右腰窝,向里一推,又将人带回身下,定眸看了会儿,抬手描摹她的眉眼,“念念。”
肌肤隔着薄薄几层衣料相贴在一块,季绾不敢动弹,呼吸略乱,胸口上下起伏。
成熟的果实坠枝,在风中舞动,桠枝每动一下,果实来回颤动。
君晟倒下,倒在起伏中,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困住。
季绾低头看向胸前,只能看到男人束发的玉冠以及被玉冠束起的墨发。
她胡乱去碰,碰到男人高直的鼻骨,再往下是挺立的鼻尖、带有呼气的人中、柔软的唇峰
指尖蜷缩成拳,垂在床边,她望着篷顶发呆。被当作枕头的滋味,不好受,也不糟糕,就是有点累,压得她喘不过气。
每次费力呼吸,都要撑起胸口上方的人。
这人分明喝得不省人事,还说只是喝了几杯!
“先生?”
“先生?”
“君安钰。”
她唤他,气息不足,再难支撑上方颀长健硕的身躯,便使劲儿抖掉一只绣鞋,脚踩床沿使劲儿翻身,发出了费力的鼻音,似处在岩浆的滚烫翻涌中,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喘息。
总算翻过了身,她坐起身喘气,替男人脱去黑靴,试着挪动男人的身体,让他睡得舒服些,以免明早失枕。
可刚抵住男人的腋下,腰肢一紧,整个人又落入那方怀抱。
君晟半睁开眼,似醒非醒,仔细凝睇怀里的女子,像是在确认她的身份,随后搂紧,埋头在她颈窝,沉沉睡去。
季绾懊悔自己生出的好心,明明可以不管他的,非要多此一举。这下好了,羊入虎口,还是羊主动入的。
多笨一只羊啊。
她欲哭无泪,在君晟怀里捶了捶小拳头,捶在他心口。
夜风透过帐帘吹入,火烛摇曳,突突跳动,季绾细数着羊,不知不觉困意来袭。
耳畔是男人强有力的心跳声,仿若穿透光阴十余载,回到那一年的“逃亡”。
黑夜中,除了风声、马蹄声,还有少年郎的心跳声。
“哥哥”
第37章 第 37 章
帐外溪边寒蛩鸣, 飞月水波一点荧,簌簌风过不留痕。
万籁俱寂,马歇风停, 唯剩心跳伴梦境。
两人相贴而眠,衣衫交织,好似一对交颈的鸿鹄,安歇在一隅中, 偶尔一人动弹体位, 另一人也会配合着小幅度挪动,最终融为最贴合的睡姿。
当晚, 皇后的车队抵达营地,为官员和官眷们带了好些可口美味。喻皇后先前染了风寒,初愈修养了几日, 才姗姗来迟。
见过圣上, 皇后一身劲装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比起其余妃嫔花哨的打扮,多了一丝飒爽。
官眷们热情相迎, 与皇后在单独的帐篷里相谈甚欢。
另一边,再次偷跑出宫的馥宁公主闲逛在阒静的街头。
酗酒的缘故, 微微细雨迎面, 她只当意境悠然,沉浸在酣畅中。
蓦地,她发现一道身影走在前方,手里拎着打包的吃食。
认出那是昨晚对她施以援手的书生, 馥宁公主面露惊喜。
还真是巧呢。
没有上前打扰, 她悄悄跟在后头,看那人蹲在街边捯饬了会儿, 复又起身离开。
她好奇上前,才发现那人将应酬带出来的食物留给了街边的乞丐。
还挺心善的。
正是她不具备的良善。
打记事起,从没有人在不明她身份的前提下保护过她,他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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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天色暗澹,霜染红叶,更为转凉。
季绾从趴俯的睡姿醒来,最初的反应不是羞赧,而是担心压坏了君晟。
“君安钰”
初醒鼻音微重,她曲起膝跪坐起来,扯开环在她背后的手臂,见君晟还未醒来,赶忙穿上绣鞋整理仪容,沉静过后,提起木桶去帐外打水。
想要做到一夜了无痕。
等脚步声渐远,君晟睁开眼,静静凝着拂动的帐帘,眼底早没了睡意和酒醉。
时辰尚早,他坐起身醒脑,昨夜的情景清晰涌入脑海,酒醉时的拥抱尤有余温。
等少女回来,他只是抬眼看去,面色如常。
季绾提着水桶进来,装若无事地问道:“醒了啊,可觉得疲倦、头痛、目眩、反胃?”
“没有,你昨晚睡在哪里?”
“打地铺。”季绾声音细微,径自走进屏风梳洗,又剜出白玉膏涂抹肌肤,看起来很忙,
君晟双手撑在身后,又问道:“可有着凉?”
“没呀。”
“另一床被褥呢?”
季绾编不下去了,走到床边,递上另一条拧干的湿帕,“擦擦脸。”
“念念。”
“先生别问了。”
“同床共枕,为何不敢承认?”
承认什么呀?又不需要他负责,也不想对他负责,季绾先发制人,道:“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何况你昨夜喝多了,需要人照顾。”
君晟无声接过帕子,擦了擦脸,褪尽醉态,恢复清冷,周身冰爽爽的,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怎么突然不悦了?
季绾不解,坐在床边揉了揉发酸的肩,无意瞥见床褥上深陷的痕迹,又生出燥热。
昨夜他们拥睡在一起,严丝合缝,破了男女之防,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与沈栩定亲那会儿,别说抱在一起,就连牵手都觉妄为。
白日云开雾散,众人准备继续狩猎,与昨日稍有不同的是,今日要进入囿苑的深山老林历练。
武将们首当其冲,分成九组,文臣及所有家眷可随意入伙。
君晟拉着季绾站在远处,没有加入任何一队的意思。
季绾扯了扯他的衣袖,劝他别不合群,败了大家伙的兴致,换来的却是一句“无妨”。
“那我想组队。”
君晟看向她,精心呵护的雨燕不愿停留在掌心啊?
“我教你骑马可好?”
季绾看着渐渐远去的各支队伍,有点无奈,各家的女眷都参与其中,只有他们站在原地。他们可以名次落后,但君晟实在没必要为了照顾她处处不合群。
“先生带我出行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开眼界?”
总不能是为了与她单独相处吧。
察觉到女子的不悦,君晟牵住她的衣袖,大步走向其中一支队伍,“仁瞻,我们与你一队。”
走在那支队伍里的贺清彦回头,看着小夫妻“牵手”而来,腻腻歪歪的令他不自在。
能拒绝吗?
贺清彦所在的队伍由正一品都督龚赟带领,贺清彦的父亲和兵部尚书张衡智也在其中。
得知君晟加入自己的队伍,龚赟笑着与身边人调侃起来,殊不知,君晟根本不在意是哪个武将在领队。
季绾走在君晟身边,看向另一边的贺清彦,礼节性打了声招呼,“贺少卿。”
贺清彦颔首,随意聊了几句。
三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有季绾在,君晟照顾着她的情绪,没与贺清彦谈一句公事。
深山老林,灌木丛生,乔木繁茂,到处是遮挡视线的枝叶,还有猎户设下的陷阱,确切地说,这片区域已超出了皇家囿苑的范畴,随时有危险。
途径湍流时,有肥硕的河鱼跃起,龚赟笑着将身边的一个个部下推进河里,命令他们徒手抓鱼。
态度强势至极。
随行的文臣讪讪,这可是汹涌的湍流啊。
龚赟挎刀背弓,对着众人朗声道:“下水捕鱼算不得本事,要比就比刺激的。今儿也让大家伙瞧瞧,本将是如何练兵的。”
他撇下刀弓,负手而立,观察着兵卒们的表现。
“抓不到鱼,不准上来!”
看着被湍流冲走的将士,岸上的人们捏把汗。
季绾攥紧掌心,并不认同龚赟的练兵方式。
君晟靠在岸边的老树
铱驊
上,懒懒垂眼,对龚赟操练将士不感兴趣,少焉,看向季绾,“去下游?”
季绾点点头。
贺清彦失笑,“问过我的意思吗?”
“仁瞻随意。”
贺清彦扶额,某人见色忘友的本事不小,不过,还是同二人一起去往下游。
下游水流平缓,鱼虾丰富,已有其他队伍的人相继抵达。一些人卷起裤腿下水撒网,合力逼鱼群游向岸边,再一网打尽,另一些人则是潜水捕鱼。
平日足不出户的贵女们跃跃欲试,有胆子大的,也脱去鞋袜,在浅水区捞鱼,但大多数都是拿着网兜蹲在岸边捞些小鱼。
很多家主还是介意女眷当众脱袜的。
君晟带季绾走到河边,“要下水吗?”
季绾点点头,来都来了,尽情就好。她坐在草地上,放下褡裢,脱去鞋袜,露出小巧嫩白的脚,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无意识蜷了蜷圆润的脚趾,可当她真正跨入没过踝骨的河水时,被冰凉的水温转移了注意力,拿起网兜和水桶,自顾自地捞起鱼。
君晟站在岸边,视线紧跟她,手里拎着她的鞋袜。
贺清彦忍不住打趣:“养女儿呢?”
君晟目不斜视,没有否认。
作为世交,贺清彦从没见过这样的君晟,好似将深藏多年的柔情一股脑地奉献给了河里捞鱼的少女。
也让清冷的人有了凡尘的气息。
午阳耀目,透射进水中,波光粼粼。季绾拎着满满一桶鱼回到岸边,仰头看向岸上的男人,炫耀起自己的收获,“请先生吃烤鱼。”
恬静的面容泛着笑,水灵灵的俏丽。
君晟拉她上岸,曲膝下蹲,拿出锦帕去擦她的脚丫。
季绾惊慌,“我自己来。”
可还是被男人抢先一步,快速握住她的脚,稍稍抬起放在曲起的膝头,“你捞的鱼算我一份,待会儿也好应付事。”
季绾左右看看,脸热赧然,“都算先生的,不必客气。”
君晟轻轻提唇,拍了拍她紧绷的小腿,“念念也不必客气,放松。”
随后替她穿上鞋袜。
岸边的一条小路上,太子带着沈栩等人走来,已是收获满满。
听人说龚赟带兵在上游的湍流河段操练,太子懒得与之交锋,抬手叫停队伍,原地休整。
沈栩余光捕捉到小夫妻的身影,默默转身走远了些。
见工部尚书带着家眷在河中捞鱼,太子执起窝弓射出,正中一条摆尾的肥硕鲫鱼。
见者纷纷抚掌叫好,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
太子看向工部尚书,“这窝弓是太师府沈公子所制,尚书大人觉得如何?”
工部尚书上前,接过窝弓仔细查看,惊喜赞道:“妙,妙啊,沈公子的手艺比工部一些巧匠还要精湛。”
“尚书大人实事求是就好。”
“老臣不是抬举沈公子,这等手艺的确不可多得。”
太子扭头寻摸起沈栩的身影,亲自将人拉到工部尚书的面前,牵线搭桥。
在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连同一些未出阁的名媛贵女。
这无疑是太子在为沈栩介绍人脉,也让沈翊继万寿节祝词后,再次大放异彩。
贵女们对沈栩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他眉清目秀,清俊稳重。
君晟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转眸对上季绾的视线。
“先生,咱们回上游吧。”
还介意沈栩的存在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若是不介意,是无需避之不见的。
君晟没有问出口,拎起地上盛鱼的桶,带着季绾离开。
贺清彦跟在后头,有一瞬恍惚,觉得季绾的背影有些熟悉。
正在听工部尚书侃侃而谈的沈栩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走远的清丽身影,默叹在风中,出乎意料,他发现季绾落下一个褡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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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沈家。
杨荷雯拾完碗筷,放进盆里,指使起馨芝刷碗筷,“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刷完要晾干再放进橱柜。”
馨芝好脾气地照做,闷声不响的,还是坐在门口嗑瓜子的曹蓉看不惯长嫂盛气凌人的劲儿,笑呵呵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馨芝是嫂嫂的粗使丫鬟。”
杨荷雯回呛道:“少挖苦人,不是你使唤阿胭的时候了!嗑了一地的瓜子皮,记得扫干净。”
曹蓉冲着她的背影翻个白眼,打着哈欠起身,拿扫帚清理起地上的瓜子皮。
恰好有客上门。
“敢问是沈濠先生的家宅吗?”
没等曹蓉应声,在院子里玩耍的三兄妹争先恐后跑去开门。
沈二宝扬起小脸,糯糯地答道:“沈濠是我爹。”
来人小厮打扮,朝二宝咧了咧嘴,让人抬进一个檀木箱子。
“我家主子感激沈濠先生出手相助,特送上谢礼,敬希笑纳。”
木匠家的人,哪有不懂檀木的,曹蓉放下扫帚,快步走到门口,目光有些呆,这些年在沈濠身边虽涨了见识,勉强称得上场面人,却做不到独当一面,“你的主子是哪位贵人?”
“沈濠先生会想到的,请娘子带句话,今日戌时,我家主子请先生在望月楼吃酒。”
小厮笑了笑,打起哑谜。
“诶?”见几人转身离开,曹蓉愣在门口,突然想到前两日躲债的“小兄弟”,那晚困倦,没仔细打量,竟是个懂得报恩的公子哥。
门口的动静吸引了沈家人,当沈荣杰以家主的身份打开檀木箱子时,眼瞪如铜铃。
满满一箱子珠翠玉石,熠熠闪耀。
“快,快把二郎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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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云卷云舒,深山老林里空荡荡的,不见一只野兽出没。狩猎的人们体力消耗大半,疲倦犯困。
季绾发现褡裢不见后,与君晟原路返回,可到了河边,只有一片青青草地。
褡裢没找到,两人又掉了队,原本该立即离开老林,以防遭遇兽群,却听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孩童们的嬉闹以及宦官尖利的嗓音。
“诶呦呦,小皇子们别乱跑啊!”
两人闻声望去,见三五个年纪尚小的皇子朝河边跑来,一路追逐打闹,他们身后跟着十来个宦官和侍卫。
其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孩童手里捏着风车,跑在最前头,在瞧见小夫妻的一瞬,难掩惊喜,飞快跑下坡,“舅舅!”
九皇子慕澈,德妃长子,皇族小辈行九,没有褪去婴儿肥,跑起来肚子一颠一颠。
遇到许久不见的小外甥,君晟上前一步,刚要伸手去抱,却见九皇子跌在山坡上,骨碌碌而下。
“九殿下!”宦官和侍卫们吓得不轻,朝这边跑来。
君晟健步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外甥,深眸一凛。
有鲜血从孩子的脚踝流出,染红裤腿,是适才跌打骨碌下坡时,碰到了掩在草丛中的困兽夹。
九皇子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脚踝传来剧痛,吓得大哭起来,委屈巴巴揪住君晟的衣襟,“舅舅,疼”
“可有金疮药?”君晟一边问,一边大力掰动困兽夹,手臂筋肉暴起。
随着“咔哒”一声,困兽夹被掰开,被君晟丢开。
一名宦官匆忙上前,趁着那处血未凝固,撸起九皇子的裤腿,涂抹起金疮药。
九皇子皱起小脸,泪豆子大颗大颗滴落,改为双手揪住君晟的衣襟。
其余小皇子吓得躲到侍卫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怯怯打量。
伤口深可见骨,不是金疮药能止血化瘀的,君晟抱起快要哭晕的小外甥,大步朝林子外走去。
季绾小跑着跟在后头,越过山坡,却在踏上平缓的草地时,见前方的一大一小猛地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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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刹,君晟和九皇子落入草盖的洞口,浮尘四起。
像是猎户设的陷阱。
“君大人!”
“九殿下!”
“君晟!”
季绾惊愕上前,站在洞口向下望,竟是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依稀可闻孩童的惊叫。
她趴在洞口探身,唤了几声。
声音回荡,无人应答。
一支支求助的响箭刺耳响起,引来周围的人们。
富有经验的武将判断,这未必是捕兽的陷阱,更像是废弃的暗道。
深山老林,悠悠久远,谁也不确定这个暗道是何时挖掘的,又有何用。
承昌帝带人赶来时,侍卫们已在尝试以简易的索梯下去救人,可暗道蜿蜒,火光不及处全是暗影,根本无法探知暗道的路线和深浅。
太子站到洞口,漫不经心丢进一颗石子,如石沉大海,未有任何回响。
众人各怀心思,有人急得团团转,有人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若君晟有个三长两短,被通政司夺取的部分职权就会重回三厂一卫指挥使的手里,说不定能重振厂卫雄风。而皇帝失去左膀右臂,势必会在朝中物色新贵填补空缺。
承昌帝负手而立,睃趁四周,“既是暗道,定有另一个出口,众将听令,分四拨人,以此为起点,向四周寻找,日落前在此集合,不得怠惰!”
“诺!”
承昌帝随后看向面色苍白的季绾,“季娘子先随朕回营地,稍安勿躁。”
季绾帮不上忙,深知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拖后腿,她点点头,跟在圣驾旁,当越过太子等人时,瞥见沈栩的肩头背着她遗失的褡裢。
回到营地,季绾坐在帐篷外的长椅上,魂不守舍地等待着,中途冯小公公请她去皇帐一起等,被她拒绝。
“陛下想要宽慰娘子几句。”
“有劳公公代臣妇感谢陛下体恤,家夫生死未卜,臣妇无心应对人事。”
“这”
“劳烦您了。”
冯小公公抖开一件斗篷为她披上,没提是谁的意思。
季绾垂头,十指交缠,冰凉的手指快要失温。这会儿,君太师和德妃应最能体会她的心情,只是德妃远在宫中,没有前来。
一道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低低沉沉,听不出情绪。
“君晟可能遇险,你坐在这里变成望夫石也无用,先回帐篷休息吧。”
季绾抬眸,迎着灼眼的秋阳看清来人,她闭闭眼,竭力调整情绪,面容温淡,“你捡了我的东西,还给我。”
沈栩已将褡裢放在自己的帐中,这会儿确认了失主,并没有立即还回的意思,而是递上手中热茶,“暖暖身子。”
季绾推开杯子,“把褡裢还我。”
“我会还给你,先把茶喝了。”沈栩蹲在地上,平视她的双眸,“别为难自己行吗?”
从没见季绾这般紧张过,像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肩上。
即便割发断情那日,她也未如此怅然。
为何换作面对君晟,她就不再坚韧了?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不舒坦,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冒起酸气,连他都觉得自己刻薄恶毒,“君晟若是回不来,你有何打算?”
季绾瞪他,素来温柔的人,流露出怒色,“谨言。”
“绾妹,我在担心你。”
“沈公子是觉得,自己不惧他人目光,靠近我这个有夫之妇,是念旧恩,有情有义,自己快被自己感动到了吗?”
清甜的嗓音,犀利的言辞,温淡的容色,都是排斥和拒绝的流露。
她不再依赖他,甚至已经厌恶他。
沈栩深知是在自讨没趣,也用错了措辞,在她担惊受怕时诅咒君晟,无疑是火上浇油,可担心她是出自真心。
“你把茶喝了,我去取褡裢。”
“谁知道你安没安好心。”
“我会害你?”
沈栩扣紧杯子,被她防备讥诮的话气到,按捺火气,仰头饮尽杯中茶,用手背蹭了蹭唇。
可他的自证像是多此一举,全然没落在季绾的眼中。
季绾偏靠在帐篷上,不愿与之有任何牵扯,亦不愿浪费唇舌。
风瑟瑟,吹干了唇上残留的茶水,也吹灭了心头的火气,沈栩意识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激不起她半分涟漪。
有贵女结伴路过,投来视线,窃窃私语,他不在乎,如同季绾不在乎他。
自从认回君家,他的目的只有出人头地,却不打算以联姻的方式事半功倍,确切说来,他没考虑过婚事,茫然到不敢去想象妻子的模样。
从情窦初开,他心里只有季绾一个。
“绾妹,别为难自己,进去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不会让人打扰她。
季绾不知沈栩怎会突然爆发出深情,无奈摇头,再懒得多言,起身走进帐篷。
沈栩抿抿唇,坐在帐前她坐过的地方,没顾及外人的目光,被复杂心绪缠绕。
平心而论,他不想君晟安然回来,即便自私、阴狠、狭隘了些。
他认了。
第38章 第 38 章
落日熔金, 片片金芒笼罩郁葱旷野,秋风过,草尖轻点, 迎暮色。
季绾掀开帘子,帐外没了沈栩的身影,她没有在意,拦下一个挎刀的御前侍卫, 想要打听君晟和九皇子的下落。
侍卫摇头轻叹, 道了声:“还未寻得下落,娘子勿躁”。
“那君太师和君侍郎呢?”
“两位大人在皇帐那边。”
季绾让开路, 望向灿灿夕阳,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傍晚已开膳,她没有胃口, 胃里火烧火燎, 不打算用膳, 在这边,除了君晟, 也没人会在意她是否果腹。
可才一转身,就见沈栩端着饭菜站在帐边, 像是在等她回头。
“用一些吧, 填饱肚子才有力气。”
季绾越过他,打帘走出帐篷,“别再缠着我。”
沈栩默默坐回帐前的长椅,默默吃起饭菜。
戌时, 望月楼。
沈二郎依着邀约的时辰, 第一次来到富商贵胄聚集的望月楼。巍峨的楼宇尽显富贵,让他无形有种自惭形秽之感。他放下那个檀木箱子, 理了理衣襟,走进楼门。
望月楼里连跑堂都是穿罗戴银的。
“客官”
跑堂笑着上前,不动声色观他衣着,略显寒酸,拿不准他是来吃酒赏月的,还是另有目的。
沈二郎非等闲,一眼看穿跑堂的轻视,淡淡道:“鄙姓沈,单名一个濠。”
跑堂立即反应过来,连忙引他去往三楼,变脸之快,也在沈二郎的预料中。
“贵人已到了,沈公子请随小的来。”
“门外的箱子,劳烦找人抬一下。”
跑堂应了声,让门侍将檀木箱子抬了进去。
箱子不大,雕花镶金,堪比百宝箱。
跑堂推开一间雅室的门,向里面点头哈腰,“两位爷,你们等的客人到了。”
仍是男装打扮的馥宁公主看向身侧久日不曾出来逍遥的喻小国舅,道:“小舅舅,咱们可说好了,要给他安排东城兵马司吏目一职。”
前阵子,因临街米行老板娘贿赂东城兵马司一众官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涉案之人一律革职流放,吏目一职仍有空缺。
喻小国舅歪倚在美人榻上吃着葡萄,“你都开口了,舅舅还能不给面子?放心吧,不会食言的。”
馥宁公主给他斟酒,示意跑堂将人带进来。
沈二郎走进雅室,虽不知对方究竟是何身份,但已猜到自己那晚好心施救的小公子是个大人物。
馥宁公主起身作揖,“沈兄。”
沈二郎还礼,“还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不急,先喝酒。”
喻小国舅坐着没动,一贯的傲慢,却从外甥女的态度中品尝猫腻,向来比他傲慢的外甥女,在待人接物上可不会如此盛情。
有家室的廪生,君晟的二哥,怪棘手的。
喻小国舅吊着眼梢,比划道:“沈兄坐。”
看对方衣冠楚楚的,又一再卖弄关子,沈二郎如坐针毡,“上次不过是出了点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小兄弟的赠礼,在下受之不起,这便如数退还。”
馥宁公主摇晃酒杯,“上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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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仗义出手,甚是快慰,这点谢礼是应该的。”
被人追债,何谈快慰啊?莫不是公子哥疲于读书,喜欢找刺激做乐子,才会在大晚上被自家仆人追赶?
沈二郎一头雾水,有些排斥不知根知底的人物,“小兄弟的谢礼,对在下而言,如金山银山压顶,惴惴不安,还请收回。”
馥宁公主笑道:“沈兄既然不收,那小弟欠你一份人情,可小弟从来不亏欠别人,不如这样,记得上次沈兄说过自己是廪生,我这里有个兵马司吏目的差事,不知沈兄可有兴趣?”
沈二郎错愕,没有惊喜,只有惊吓,“小兄弟究竟是何人?”
“沈兄先说有没有意向?”
“在下没有意向,萍水相逢,没想过回报,这便告辞。”
说罢一鞠躬,转身走向门口。
馥宁公主猛地起身,“沈兄!”
“算了。”喻小国舅按住馥宁公主,放走了落荒而逃的沈濠,“市井之人,有自知之明是好事,由他去吧。”
“小舅舅不准看低他。”
“不是,这就护上短了?”喻小国舅气乐了,“他有家室,还是个穷秀才,哪一点值得你倒贴?”
“从小到大,没人会真心维护我,我在他那儿感受到了人情的暖。”
“那舅舅我呢,白疼你了?别忘了,他还是君晟的二哥!”
在馥宁公主心里,自己的小舅舅不过是个酒肉知己,谈不上交心,“沈二哥若是愿意休妻,做我入幕之宾,君晟管的着吗?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一个半路认回的兄弟。”
馥宁公主没提“驸马”的字眼,而是以入幕之宾来代指,无非是深知皇室绝不会容她挑选这样一个驸马入宫。
喻小国舅坐回榻上,发觉沈二郎与沈栩很像,都属于周正、温雅、沉闷的性格,小公主或许只是喜欢这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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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沉,暗道外传来救援声,君晟耳尖微动,闭眼判断声音传来的源头。
他的背上,背着哭累的九皇子。
据他判断,他们坠入的并非人为打造的陷阱或暗道,而是擅长挖土的兽类所筑的巢窟。
巢窟四通八达,却狭窄阴暗,无法直立行走,长久陷在地下,已有了窒息感。
九皇子揉了揉眼皮,声音沙哑,腿部伤口的血已干涸,痛到麻木,“舅舅,澈儿害怕。”
五岁的孩童尚且不懂险境可能会通往死亡,只觉得幽闭难耐,呼吸受阻,忍不住打颤。
君晟反手拍拍他,继续匍匐,紧剩的体力只够寻着声源爬行,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即便高声求救,外面的人也听不真切,毕竟孩子的哭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如今只能希望自己判断无误,以及在爬出去前,遇不到回巢的野兽。
能挖掘这样洞穴的野兽,绝不是兔、鼠类的小型动物。
九皇子搂住君晟的脖子,感受到舅舅在一点点艰难爬行,他吸吸鼻子,头晕胸闷,想哭又怕影响到舅舅的判断。
小家伙侧脸趴在君晟的背上,体会着从父皇那里得不到的呵护。
自小到大,他最喜欢的人除了母妃,就是安钰舅舅了。
君晟每匍匐爬行一段时长,就会颠一颠背上的孩子,确认孩子没有晕厥。
危急关头,晕厥是大忌。
好在命不该绝,在持续爬行了两刻钟,汗流浃背体力快要耗尽时,他看到有月光透过重叠的杂草透射进来。
迎着淡淡月光,他以手肘为支撑,继续爬行,当光缕越来越皎洁,他用力挥开遮蔽在洞口的杂草。
月光照面,新鲜的空气大量涌来,充盈肺部,君晟带着九皇子爬出洞口,仰倒在草地上,大口呼吸。
精疲力尽之际,他拿出火折子,燃烧起遮掩洞穴的干枯杂草。
火光蹿起,吸引了救援的人们。
“找到了!在那边!”
“快,随我过去!”
脚步声从四周传来,比之洞穴里的空寂,多了一份踏实感,九皇子扁扁嘴,费力爬到君晟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生平第一次经历死里逃生。
君晟脱水严重,但还是抬手拍了拍孩子的背。
轱辘声打破夜的阒静,将士用马车将一大一小拉向营地。
一路上,君晟补充了食物和水,缓解了不少,不再头疼,但九皇子情况大为不妙,左脚踝伤势严重,必须立即救治。
亥时,星月被杳杳稀薄的云层遮蔽,天地昏暗,季绾被冯小公公请去皇帐。
皇帐中还未收到消息的君臣们,看向新婚不久的女子。
君太师满脸疲惫,示意季绾坐到他身边。
在场之人,只有他与季绾沾些亲故,勉强称得上她的公爹。
君二爷也是一脸郁色,除了君晟,更心系九皇子。万一九皇子有闪失,君氏要扶持哪一个皇子?太子还是尚在襁褓的十皇子?
承昌帝看向季绾出声安慰道:“吉人天相,君卿和朕的皇儿都会安然归来,季娘子不必太过忧虑。”
察觉女子眼眶泛红,额角有几缕长发遮挡眉眼,坐在灯火中身形更似故人,承昌帝在怅然中发怔,让人给季绾递上帕子。
可她的容貌与景氏差别很大,不及姚宝林相像,韵味偏于柔美。
季绾没有流泪,压抑着情绪溢在眼眶,她不能哭,要等到救援的将士带回最后的消息。
若经过一夜未寻到人,后果不堪设想,那么深的洞穴,人会窒息的。
是她执意进山,才致君晟涉险。
自责蔓延在心底。
帝王恩不可拒,季绾接过帕子攥在手里,“多谢陛下。”
承昌帝还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听帐外传来冯小公公的公鸡嗓——
“陛下,回来了,回来了!”
季绾腾地站起身,难以按捺激动,刚要迈开步子,又扭头看向上首的帝王。
承昌帝点点头,目视女子提裙跑了出去,身姿翩跹如燕。他亦起身,带着众人走出皇帐。
囿苑风冽,草木簌簌,偶有寒鸦声,季绾顺着车轮的声响跑去,见一群手持火把的将士跨马而来,马匹中间是一辆摇晃的马车,车檐传来晃动的铜铃声,叮叮咚咚响在漆黑的夜,遏云般美妙。
季绾停下来,看着熟悉的身影挑帘而出,单臂抱着一个孩童。
孩童挂在男人臂弯,歪头沉睡着。
再次看到君晟,季绾握了握拳,在昏暗中形单影只,直到与君晟对上视线,看见君晟向她抬起空出的左手。
再无顾及,她提步小跑,裙摆摇曳,一头扎进君晟怀里。
“先生!”
所有的担忧和迷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君晟单手环住季绾,埋头在她柔软的发丝里,轻轻“嗯”了声。
夜的薄寒在相拥中升温,季绾冰凉的双手也有了温度。
斜后方的角落里,沈栩垂眸,下颌微僵,谈不上什么心情,大抵是失落吧,也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内心的阴暗。
他是不希望君晟回来的。
太子站在旁,擒着几分闲凉,转身回了帐篷。
不喜沾染他人喜乐。
君太师舒口气,转而担心起受伤的九皇子。
众人纷纷上前,由君二爷接过转醒的孩子,急切道:“快传太医!”
承昌帝在一片混乱中伫立,看向相拥的小夫妻,又看向自己的孩子,属于帝王的威严不容他慌乱,只是镇定中又多了一丝难掩的惆怅,不知为何。
激动过后,季绾后知后觉薄了脸儿,想要退离君晟的怀抱,却被男人双臂环住。
君晟收紧手臂,感受属于自己的温煦。
“先生,你怨我吗?”
“为何怨你?”
“是我坚持进山导致你涉险。”
季绾愿意承担这份责任,就不知该如何补偿。
君晟松开她,体力已支撑不住身体的疲惫,急需休息,“那先欠着,容我想想该讨要些什么。”
“啊?”季绾品出些不寻常,感觉他蕴藏了坏水,可还是欣然应下了,“那你慢慢想。”
“扶我去圣驾前。”
季绾扶着他走向承昌帝。
君晟作揖,“臣失职,致九皇子受伤,也让陛下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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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昌帝抬手虚扶,“错不在卿,不必自责,快回去歇息吧。”
君臣寒暄了几句,君晟搂住季绾的肩,以她做“拐棍”,慢慢走向自己的帐篷。
依偎的身影,被月光拉长。
长长久久。
回到帐篷,季绾扶君晟走向木床。
君晟顿住步子,“脏。”
被困数个时辰,以匍匐爬行脱险,身上的衣裳破碎不堪,君晟低头看向臂弯里的女子,“我想洗洗。”
季绾点点头,扶他坐到桌前,取来木盆,拧干湿帕,将帕子覆在他的脸上,一点点擦拭,“把衣裳脱了吧。”
湿润浸透肌肤,君晟闭上眼,喉结轻滚,“你帮我擦?”
“嗯。”季绾知他体力耗尽,需要尽快休息,歉疚作祟,也顾不上羞涩和男女之防,故作镇静地催促道,“快些。”
君晟缓缓解开身上的系带,脱去外衫和中衣,露出上半身,在灯火中泛着玉白肤色。
耗了几个时辰的体力,胸肌和腹肌充血贲张,精壮健美,季绾倒吸口气,不知该从何下手,慌乱地绕到他身后,说服自己要心无旁骛。
她是医者,不该羞耻于直视男子的身体。
微蜷的手指隔着湿润的帕子擦拭在男子挺阔的背上,轻轻柔柔没施加多少力气,擦得细致认真,不落一寸。
君晟单手搭在桌上,起初还在轻松敲打,可随着那力道游弋过尾椎的位置,一种难言的酥麻迅速窜起,舒展的身体再次充血,呼吸随之加重,忍着不把身后女子拽到怀里的冲动哑声道:“念念,可以了。”
“嗯?”季绾歪头看向他的侧脸,以为他太疲倦想要尽快休息,于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擦拭过背部,又来到男子身前,弯腰打湿帕子,硬着头皮擦拭起他的前胸,再是腹部。
莹莹灯火柔人肠,素来克制的男子闭眼沉浸在陌生的情欲中。
为其擦拭过上半身,季绾抬眼,“我去给先生取换洗的中衣。”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被君晟拉住腕子,带了回来。
“只擦一半吗?”
季绾脸儿红红,嗫嚅回道:“剩下的,先生自己来吧。”
腰腹往下太过私密,怎可由她经手?
不是该心照不宣么。
她递过帕子,等着君晟接过去。
君晟握着那截细细的腕骨,半晌松开手,接过帕子站起身。
等季绾从包袱里取出一套崭新的中衣回到桌边时,君晟已擦拭完,身上原本的衣衫松松垮垮的。
季绾放下崭新的中衣,默不作声地走开,倚在门口望向帐外,耳边是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可以了。”
闻言,季绾转过身,见男子独自走进屏风,并不像刚刚那样虚弱。
“先生要做什么?”
“沐发。”
“我来吧!”
季绾跟上前,拿过君晟手里的葫芦瓢,拉他躺到帐篷里唯一的木床上。
男子的墨发异常柔软,浸湿后抓在手里如抚缎面,季绾打上皂角,来回抓揉,温声细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儿,本以为有助于催眠,偶然睇去一眼,发现君晟在认真聆听。
她抬手捂住他的眼帘,“先生睡吧,我会替你绞干头发。”
君晟问道:“你睡在哪里?”
季绾竭力表现得云淡风轻,“我打地铺。”
君晟不认同,“地上寒气重,会着凉的。”
恐他心中有所惦记休息不好,季绾赶忙改口:“嗯,是我缩手缩脚了,那委屈先生,咱们凑合一晚。”
凑合,同床共枕的凑合。
季绾咬住舌尖,快要冒热气。
达成目的,君晟不再多言,任她折腾。
绞完发,季绾端走木盆,又去帐外提了桶水回来,悄无声息地擦拭起自己。
月朦胧,星暗澹,天地氤氲雾气中,秋草覆霜,万籁俱寂。
季绾吹灭蜡烛,披了件外衫走到木床前,静立良久,面上淡然,脚趾扣地,快要被矛盾吞没,不停说服自己要通变达权,不该扭捏拘小节。
一咬牙,她褪去外衫,刚迈开步子,又拢起外衫,坐在了床边,替男子盖上被子。
君晟面朝外,留出很大的空位,可面对这张平静俊美的面庞,季绾还是做不到平静处之。
一男一女同处一室,同栖一榻,怎会不紧张?
正在她纠结时,面朝外的君晟忽然翻了个身,留给她一道背影。
压迫感骤然消退,紧张和纠结得到缓解,季绾慢慢侧躺在床边,拢着衣衫蜷缩身体,闭眼放空自己。
夜很静,风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手臂环住了睡着的女子,将她向里侧拉去。
第39章 第 39 章
皇帐内, 伤口得到处理的五皇子趴在承昌帝身边,第一次与父亲同床共枕。
小小的孩童缩进被子里,了无睡意, 没有呆在舅舅身边自在,一动不敢动,恐搅扰到父皇休息,完全不懂为何后宫的嫔妃们都要争着抢着爬龙床。
母妃一再告诫他, 伴君如伴虎, 平日里的小性子绝不可表露在父皇面前,更不能撒泼打滚。
小小的孩童牢记心中, 收起了稚气和顽劣,拘谨的像是处在另一种折磨中。
承昌帝也是第一次与小九同挤一张床,没有想到一个孩子能如此乖巧, 不喊疼, 不折腾, 不嚷嚷回宫找母妃,小大人一样懂得忍耐。
不是没与其他年纪小的孩子接触过, 但能在五岁忍下伤痛折磨不哭不闹的孩子少之甚少,至少他的子嗣里, 除了皇后养出的一对儿女, 就只剩小九了。
“澈儿疼吗?”
“禀父皇,孩儿不疼了。”
“真的?”
“嗯嗯。”
承昌帝欣慰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将人搂进怀里。
在子嗣的培养上,皇后历来严苛, 太子和馥宁的童年没有任何童趣可言, 像提线木偶一样,可小九不同, 他是在德妃的呵护下成长的,拥有孩童的正常心性,能在伤痛下克制住情绪实属难得。
其间,皇后来过一次,陪在圣驾旁,安慰了九皇子几句便离开了,面上淡然看不出情绪。
漏尽更阑,辽阔的囿苑星辰寥寥,阒然幽静,直至晓色。
水洗的天空湛湛蓝,林壑雀鸟声,喤喤盈耳。
季绾从静逸中醒来,无意识地哼唧两声,带了点儿懒倦的起床气,待感受到腰间缠着一条有力的手臂时,瞬间清醒,扭头看向身后。
男子睡眼安恬,眉宇舒展,没有醒来的迹象。
季绾心尖被羽毛刮过,酥酥痒痒的,试问谁在醒来时瞧见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时会不心慌意乱?何况两人同盖一张被子。
是她夜里主动钻进被子里的?
总不能是君晟在睡梦中礼让的吧。
可君晟的手臂为何环在她的腰上?而她又一次陷入毫无防备的沉睡。
来不及细想,季绾试着一点点拿开那条手臂,出乎意料,异常顺利,君晟翻身面朝里,给了她逃离的机会。
趿上绣鞋,季绾快步跑到屏风后更衣,将身上裹的外衫遗落在床上,待蹑手蹑脚回去取时,床上的人已睁开了眼。
季绾快速拿起落在床沿的衣衫,“先生醒了。”
君晟坐起身,衣襟微敞,露出一侧锁骨,开门见山地问道:“夜里睡在哪里?”
“床上。”
“嗯。”
季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维系淡然地问道:“先生可觉得不适?”
“还好。”
“可否容我试脉?”
君晟撸起衣袖,任她抚脉。
半晌,季绾收回手,柔柔笑开,“无恙。”
晨色熹微,女子的笑靥映入点墨黑瞳。
君晟凝了会儿,移开视线,没再提同榻而眠的事。
有些事逼急了,会适得其反。向来雷厉风行的人,在情之一事上,谨慎的不容自己有一步失误。
狩猎的第三日,原本的计划是合力围捕猛兽,但出了昨日的岔子,君晟和九皇子留在营地休息,还有一些身体出现不适的臣子和官眷需要休憩,其余人再次步入深山老林。
出发前,承昌帝将九皇子交给了君晟照顾。
季绾随君晟留在帐子里,向御厨借了泥炉和釜,打算为一大一小熬制些药膳调理,尤其是伤势不轻的九皇子。
药膳加了助眠的方子,一大一小服用后不久,就沉沉睡去。
季绾守在一旁翻开医书,突然想起昨日冯小公公借给她的披风还未归还,立即起身拿起,去往皇帐那边。
前两日也算混了个脸熟,走到哪儿都有宫人含笑行礼。
来到皇帐前,季绾问向看守的侍卫,“敢问冯小公公可在?”
侍卫认得季绾,恭敬道:“小公公回自己的帐篷了。”
季绾捧起叠放平整的披风,“可劳烦官爷代为送还?”
“夫人客气了。”侍卫刚要接过披风,见上面的暗纹,心下一惊,立即后退,“圣上之物,还请夫人亲自归还。”
季绾没想到这件披风是皇帝的,如此说来,即便请冯小公公代为归还也不妥,还需她当面感谢圣恩。
带着疑虑,她心不在焉地越过一座座帐篷,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靠近圣驾,直言还披风吗?
披风也算是贴身之物,会不会显得暧昧?
这事儿还需与君晟商量,君晟是她名义上的丈夫,陪她一同见驾应该是最稳妥的做法。
打定主意,她不再纠结,正越过一座帐篷时,与帐篷里走出的男子狭路遇上。
未去狩猎的沈栩顿住步子,手里提着一个药包,看上去面色极差。
受风寒了?
观气色,可能性很大。
季绾脚步未停,甚至招呼不打,匆匆略过。
沈栩垂眸,捏紧太医开的药方,如同广袤中最孤寂的影子,不被注意。他恍惚忆起,上一次染上风寒是在初春那会儿,正在备考的他,被季绾拉到灿灿春阳中。
那日,女子板着脸,“责令”他不可再蜷曲在狭窄阴暗的卧房,该多沐浴日光才是。
还记得他自己油嘴滑舌地说了一句“无需沐浴,你就是我的春光”,惹羞了女子。
被刻意封存的记忆渐渐清晰,经历一春一夏,在秋季破封而出,历历在目,可温馨却面目全非,变成折磨他的利器。
“季绾。”
他脱口而出,看向早已没了季绾身影的小道。
**
京城。
沈二郎用过早膳,趁着时候还早,把二宝抱坐在腿上,教他认了几个字。今日有大户人家请他去给稚子开蒙,他应了下来,会在辰时过半登门。
二宝虽淘气,却也聪慧,学了不到一刻钟就全都记下了。
沈濠欣慰,“等爹爹傍晚回来,再考你,看你还记不记得住。”
二宝弯眼,“记住有糖吃吗?”
沈濠捏了捏他的脸,作势要检查他的乳牙。
爷俩玩闹在一起,看笑了倚在屋檐下修指甲的曹蓉,“时候差不多了,当家的快去忙吧。”
沈濠怪嗔妻子一眼,“慎言。”
家里有父亲和大哥,即便很多家事都是他来敲定,还是不能越矩的。
当家的,可不是他能担的。
曹蓉也就私下里过过嘴瘾,不敢当着公爹的面放肆,不过她男人的确是家中的中流砥柱,一声“当家的”也不为过。
只是沈濠注重家中和睦,很介意妻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容易挑起不必要的争吵。
曹蓉拍拍嘴服软,送丈夫出家门。
沈濠习惯性叮嘱几句,轻车熟路朝那户人家走去,却在岔路口遇见个女子,红衣潋滟,笑盈盈地靠在路口的树干上。
非礼勿视,沈濠垂眸,走出一段路后,才听身后的女子发出声响。
“沈兄不认识小弟了?”
沈濠蓦地转身,看向珠翠罗绮的女子,仔细辨认才认出她的身份,“是你”
是那个不愿道明身份的小兄弟。
竟是个女子。
沈濠愣在原地。
馥宁公主笑着走到他面前,生平第一次生出羞赧之情,“沈兄是觉得惊讶还是惊艳?”
女子语出惊人,沈濠吓得连连后退,躬身作揖,“在下自是惊讶。”
“那就说,你觉得我不够美。”
“娘子慎言,君子何以能对女子评头论足!”
馥宁公主单手叉腰,上下打量他的衣冠,发觉他与沈栩像极了,周正的模样,不苟言笑的性子,给人一种踏实稳重又古板的感觉。
偏偏这份古板吸引了她。
“沈兄要去哪里?”
“为稚童开蒙。”
“我还没见过开蒙礼呢,可否带上我?”
沈濠一直注重名声,哪敢同一个妙龄女子同行,“不妥。”
馥宁公主有些不悦,情绪都显露在脸上,“若我是男子呢?”
“没有这种假设。”
此刻,沈濠不想再探知她的身份,只想撇清干系,原本就是萍水相逢,没必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桃花盛艳,却不该开在他的枝头。
何况,女子身上有种强势嚣张的气焰,不像是寻常人家养出的女儿,该敬而远之。
“娘子若没别的事,恕在下先行告辞。”
“沈兄是廪生,合该是个聪明人。”
馥宁公主向来没有耐性,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自己被人冷落,加之目的性强,性子犟,得不到的,她要么毁掉,要么让其屈服。
“功名利禄,我可让你垂手可得。”看沈濠拧眉,馥宁公主笑意更深,“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份?我可”
“抱歉,在下无意打听女子出身,告辞。”
说罢,沈濠快速转身离开。
馥宁公主下颌渐渐绷紧,追出两步,“沈濠,我给你一次回头的机会!”
话落许久,那人非但没有回头,还加快了脚步。
一再被沈家兄弟拒绝,原本就暴躁的公主殿下再难容忍,即便沈栩不再是沈家子,也被她算在了沈家的头上。
**
季绾回到帐篷,一大一小还没有醒来。
她坐在帐篷外,见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跑过去。
狩猎第三日,陆续有人出现身体上的不适,而太医多数伴在御前,只有少数留给官员及官眷,以致人手不够,一名太医要担负十余人的诊治。
这时,有另一名太医跑到季绾面前,“听闻季娘子精通医术,可否请季娘子帮忙出些力?”
“不敢当,愿听差遣。”
来到一座帐篷,季绾没有多想,可走进去才发现是太子的大帐。
迎着东宫亲信们的打量,季绾提着药箱来到床边,见太子半倚床上,发着低热,脸色略显青白。
终于把人等来,太子勾唇,“劳烦季娘子了。”
“能为殿下效劳,是臣妇的荣幸。”
季绾虽心里不愿,甚至排斥,可来都来了,没有退却的余地,那样会显得小家子气不说,还会显得对太子不恭。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太子授意差遣那名太医诈她前来的。太子是储君,金贵得很,怎会轻易让一个宫外的郎中诊治。
其目的不得而知。
太子让人搬来绣墩,请季绾入座,“季娘子若是觉得不适,孤让其余人退避。”
“不必。”季绾取出薄如蝉翼的丝帕,覆在太子腕部,隔帕试脉,“殿下可觉身体疼痛、恶心作呕、心劳意攘?”
“有这些症状。”
“可有腹泻?”
“没有。”
季绾收回手,“殿下脾热,症状不重,可服药亦可针灸。”
身侧的东宫官员问道:“娘子确诊吗?”
“殿下玉体金贵,谨慎起见,该传其余医者再次诊治,确保万无一失。”
太子笑道:“留在这边的太医人手不够,孤就不占用他们的精力了,娘子按脾热开方即可。”
季绾本该顺势夸赞一句太子有舍己为人的美德,可从他的从容悠然中,季绾品出的满是谐谑,总觉得这位素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殿下,不似外表敦厚。
他有一双与
YH
馥宁公主类似的眼,眼白浑浊,且肝气郁滞、肝火上升,是暴躁的表征。
开好方子后,季绾起身告辞,打帘离开时,与沈栩迎面遇上。
沈栩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
原来那会儿他手里捏的药包是给太子配的药草。
身后传来幽幽的笑语,是太子替自己的“解释”。
“沈公子说自己略懂医术,师承季娘子,为孤开了药方。孤为求证他之言,才请来季娘子看诊,冒犯之处,尚希见宥。”
对比着两人先后开的药方,太子笑意更浓。
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一个教得好,一个学得精。
季绾有些生愠,太子此举与戏弄人有何区别?旁人都说太子宽厚仁慈,而真正宽厚仁慈的人会戏弄有夫之妇吗?
太子贵为东宫之主,她得罪不起,只能默不作声地离开,以缄默无视这份不怀好意的把戏。
沈栩欲要上前解释,却觉解释苍白,他的怀旧之言,成了他人取乐的契机,而这个人,还是一再拉拢他的太子殿下。
捏在瓷碗上的指甲微微发白,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帐篷,没有表露出对太子的不满。
越相处,越觉得太子不是善茬。
离开太子大帐,季绾又一连接诊了几个病患,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君晟和九皇子已经醒来,正在对弈棋局。
小小的孩童执白棋,快被杀得片甲不留,一再地悔棋。
君晟没有提醒他落子不悔,任他摆弄棋局。
听到门口的动静,九皇子扭头看去,嘴甜地喊道:“舅母!”
两人在德妃的寝宫见过,九皇子对季绾印象深刻。
季绾有些不适应,佯装不解地左右瞧了瞧,“九殿下在唤谁?”
九皇子放下棋子,笑嘻嘻的,“当然是唤您了。”
看他气色不错,季绾放下药箱走过去替他把脉,感慨于小孩子的恢复力。
九皇子晃了晃灵活的另一条腿,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比身处皇帐时活泼许多。
君晟一颗颗收起棋子,将袖珍的棋盘和棋笥一并收进箱笼,没问季绾去了哪里,显然已经知晓。
季绾不打算提今日被戏谑的事,并非不敢向君晟告状,而是不想让君晟为此与太子发生冲突。
与馥宁公主不同,那是储君,能避则避才是。
晌午时分,御厨为留在营地的人们呈上切好的烤羊腿。
九皇子吃得小嘴油乎乎,吃饱喝足后霸占了半张床,没有离开的意思,三岁前,除了德妃,他最喜欢缠着的就是君晟。
季绾坐在桌边,笑看着耍宝的小胖子,眉眼温柔。
君晟饮了一碗热汤,“午休会儿。”
“你们歇着,我不累。”
君晟意味深长地凝着看向别处的女子,起身走到床边,将九皇子往里挪了挪。
九皇子笑嘻嘻朝季绾招手,“舅母快来睡午觉。”
“不了”
“来嘛来嘛。”
小胖子鲤鱼打挺,盘腿坐在木床上,继续勾手指。
盛情难却,季绾也实在找不出其他事情做。她和君晟是名义上的夫妻,不该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不自然的相处,童言无忌,保不齐将他们的事说出去引来旁人猜疑。
她走过去,挨着个边儿躺下,背对躺在中间的男人。
木床本就小,容纳两人已是负荷,何况再容纳一个小胖墩。
“别压着九殿下的脚。”她环抱住自己,将存在缩至最小,还不忘小声提醒身后的男人。
身后的人听取了她的提醒,往她这边挪来,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温热感袭来,季绾缩起肩膀,感受到男人曲起的膝头抵在了她的腿弯。
两人贴得严丝合缝,将大半的床留给了最里面的小胖墩。
季绾想要起身,却被君晟以一条手臂再次环住。
男人埋头在她的长发里,低哑道:“睡吧,咱们别打扰澈儿休息。”
季绾欲哭无泪,勉强以一种诡异的体态与身后的人依偎,说服自己放轻松。
太子大帐内,服过汤药的太子慕淮感到疼痛有所舒缓。
一名东宫官员递上蜜饯,“殿下一直不愿与君晟正面交锋,此番戏弄他的夫人,会不会”
沈栩不在帐中,太子也没了顾虑,“孤是想试探那女子在君晟心中的分量。”
若分量充足,便是软肋。以前君晟的软肋是胞弟君豫,后来认回沈家,似乎不再有软肋。一个没有软肋的人,在必要时刻可不好拿捏。
“殿下是在故意激怒君晟?”
太子不置可否,一贯需要别人揣度他的心思。
傍晚,霞光漫天,季绾在沉睡中翻了个身,鼻尖触到一抹柔软,她在柔软中转醒,入目的是一片玉白肌肤,吓得登时向后退,险些跌下床去,被一只大手撑住。
君晟附身前倾,用力兜住她的背,将人扶坐起身,“做噩梦了?”
季绾当他是被扰醒的,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立即点头掩饰尴尬。
鼻尖的触感犹在,温热、柔软,是男人淡色的唇。
君晟松开她,扭头看向里侧还在酣睡的孩子,“咱们睡了很久。”
“”
这话听起来怪歧义的,季绾没接,穿上绣鞋假意揉肩。
君晟扬眉,“我帮你?”
“不用。”
她垂下手,想起披风的事,与君晟如实道出,询问他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君晟只道:“我会代你送还,不必为此挂心。”
“稳妥吗?”
“不信我?”
“信。”
怎会不信他。
有人主动替她解决麻烦事,自然是件乐事,季绾展颜,不再纠结。
须臾,圣驾归来,留在营地的众臣前去迎接。
太子走在最前面,朝马背上的男人恭恭敬敬行礼。
承昌帝跨下马匹,手里抓着一只野兔,笑着拍了拍太子的肩,关切几句,便问向一同迎出来的冯小公公,“小九呢?朕给他抓了只兔子。”
冯小公公赶忙答道:“九殿下还在通政使夫妇的帐中。”
承昌帝将兔子递给冯小公公,视线扫过众人,落在君晟身上,“爱卿恢复得如何?”
“臣无碍,多谢陛下体恤。”
“那就好。”
承昌帝笑着越过众人走向皇帐,看起来心情极好,应是今日狩猎尽了兴。
太子看着被冯小公公揪住长耳朵的兔子若有所思,父皇可从不曾哄过哪个子嗣,与小九同床共枕了一晚,加深了父子情?
权臣们随承昌帝步入皇帐,消耗了一日的体力,承昌帝既欣悦又疲惫,听臣子们聊着各自狩猎的经历,不自觉半垂眼帘。
察觉天子困倦,众人识趣退离。
君晟等众人离开后,双手呈上披风,说了几句客道话。
承昌帝方想起自己让冯小公公送季绾披风一事,因着兴悦未消,没有计较季绾没有亲自来道谢,也不能表露出计较。
君恩该亲自拜谢,但既为臣妻,由夫出面也无可厚非,毕竟君和臣妻是该保持距离的。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有些不舒坦,他摆摆手,让宫侍取过披风。
君晟施礼,漠然着退了出去。
在路过与权臣交谈的太子时,君晟面色温和地走上前,替太子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襟,“殿下玉体不适,需多休息,以防热邪侵脑,加重病症,糊涂了意识。”
说罢,一颔首,提步离开。
太子杵在原地,目视君晟背影,一时判断不出自己是被君晟敲打了还是被巴结了。
这次试探,似乎并未试探出那女子在君晟心里的分量。
若是在乎,不是该咬牙切齿,怎会是云淡风轻的态度?
娶那女子,当真没有付出半分真心,完全是为了名声糊弄应付自己的婚事?
据他对君晟多年的观察,颇有蹊跷。
第40章 第 40 章
夕阳西下, 潘胭从学堂回来,今日逢双,是她和曹蓉掌勺的日子。
才一进巷子, 熟悉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她加快脚步,想着尽量搭把手,但心里不免疑惑, 酉时还没过半, 二嫂怎就起锅烧油了,何时变得如此勤快?
“三夫人。”
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 她停下来扭头去瞧,见陌寒弯腰捡起一本书,大步朝她走来, “你掉了书本。”
“瞧我, 丢三落四的。”潘胭接过, 面上带笑,与陌寒一道回了沈家。
除太子外,
依譁
其余官员随圣驾狩猎不可携带亲信,陌寒留在沈家, 整日不是练武就是劈柴, 身上多了烟火气,也多了人情味。
不知情的,会以为一同走进沈家的男女是夫妻。
在灶房忙活的杨荷雯瞥一眼,挑高眼尾, “阿胭回来了。”
“是啊。”潘胭先抱了抱冲过来的女儿, 随后走进灶房,没瞧见曹蓉, 不禁问道,“二嫂呢?”
怎么是大嫂在忙?
杨荷雯用铲子扒拉铁锅里的肉片,没好气道:“有人邀她见面,出去逍遥了。”
“啊?何人?”潘胭不记得二嫂有什么闺中好友可以日常走动。
“就是那日来送谢礼的一方,听说是个小公子。”
潘胭净了手,帮忙打起下手,“二哥知道这事儿吗?”
“老二去给童子开蒙,还没回来呢。”杨荷雯将切好的豆角倒进锅里,使劲儿扒拉几下发泄着不满,“都不清楚对方是何来历,就急匆匆应邀,别回头惹了麻烦,还得咱家人一起扛。”
“二嫂为何不等二哥回来?”
“还不是看对方富贵,不敢怠慢。你二嫂多圆滑,看人下菜碟,从不得罪大富大贵的人。”
锅里的滋滋声与妇人的抱怨交织在一起,久久不停,听得人耳朵嗡鸣。
潘胭退到砧板前,默默切菜。
杨荷雯抱怨完曹蓉,话锋一转,问道:“你交给娘的月银,娘退给你一半?”
“是啊。”
“行啊,有私房钱了,做什么都不用缩手缩脚了。”
从大嫂嘴里就听不到贴心窝子的话,潘胭习以为常,知其是心直口快,憋不住事儿。
杨荷雯将小炒装盘,拿筅帚刷锅,“娘对你不薄,只留下一半月银,跟自己的儿子那都是多多益善,一个子儿也不退回。”
潘胭切菜又切姜,无奈地摇摇头,齐伯给她的月银是沈大郎每月所得的两倍不止,乔氏既做娘又做婆婆的,是想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不占,才收下她一半的月银,可到了杨荷雯嘴里,就成了乔氏偏心眼子。
“大嫂,学堂那边给的报酬多些”
话没讲完,铲子搓锅的声音明显加大,执铲子的人摆明了是在甩脸子。
换作平日,潘胭会息事宁人,可这些日子的历练,换来的是尊重和重视,是眼界的开阔,是生存的底气,再次面对杨荷雯的施压,她也不想再忍气吞声,但她做不来撒泼的举止,语气淡淡道:“这些年,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我从没有白吃白喝,如今外出赚钱也是先想到补贴家用,与大哥、二哥无差别,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大嫂若是不满,我也没办法,自个儿消解吧。”
她切好食材,放在灶台边,头也不回地离开灶房,留下一脸错愕的杨荷雯。
硬气了啊。
杨荷雯握紧铲子,无处发泄,平心而论,有赚钱的本事,是会硬气的。
**
走出家门的曹蓉随三名侍从来到望月楼,仰头看了一眼烫金匾额,怀揣忐忑步上旋梯,缓缓来到一间雅室门前。
那小兄弟单独邀请了她,应是有事商量,想必是跟赠礼有关。
二郎退了对方的“心意”,兴是对方送不出,又寻她来,请她代为收下吧。
除此之外,曹蓉想不到任何缘由。
房门被拉开,雅室内另一名侍女侧开身子,“曹娘子请。”
一股馥郁香气扑面,对妆娘出身的曹蓉来说并不陌生,能嗅出是名贵胭脂散发出的。
走进雅室,盘旋跳起的舞姬中,坐着个金翠凤髻的女子,单膝曲起,豪爽饮酒,颇有纨绔之气。
曹蓉一惊,仔细辨认着,嗫嚅问道:“贵人是那日躲在寒舍的小兄弟?”
馥宁公主摇晃着杯中酒笑道:“来人,给嫂夫人看座。”
没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曹蓉心里打鼓,能驾驭纸醉金迷的场面,非富即贵,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嫂夫人先酌一杯。”馥宁公主让人递上酒水,打量起曹蓉,一身不值钱的打扮在富丽堂皇的雅室显得突兀,可妇人身上的韵味富有层次,丰腴妩媚,带了点自以为是的小精明。
曹蓉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悔意,不该贸然应下这份邀约只身前来的,“抱歉,民妇不喝酒。”
一名侍女递上酒觞,“公主赐酒,也敢拒绝?”
公主?!
曹蓉瞪目,以为耳朵生茧听差了,“你说什么?”
侍女冷声道:“馥宁公主赐酒,尔当荣幸,何以拒绝?”
馥宁公主皇后之女,不爱红妆、爱刑具,在坊间可是“大名鼎鼎”的。
曹蓉几乎是跌下绣墩的,忍不住双腿打颤,“民妇眼拙,不识贵人身份,望贵人恕罪。”
馥宁公主瞪向侍女,厉声呵斥道:“哪有你多嘴的份儿!还不快快扶起嫂夫人!”
唱起双簧的主仆配合默契。
侍女扶起曹蓉,弯腰替她拍了拍衣裙,“是奴婢冒失,惊吓了夫人,还请见谅。”
“受不起,受不起。”
曹蓉战战兢兢地坐回绣墩,手足无措,若公主只是为了赠礼报恩,她收着便是,谁会跟财富过不去呢,可隐隐之中,她觉出这是一场鸿门宴。
侍女递上酒,她颤抖着手指接过,忐忑地仰头饮下,呛得直咳。
心怀侥幸,皇女应该不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吧。
也没必要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啊。
馥宁公主勾唇,唇色绛红鲜艳,“嫂夫人与沈兄成婚几年了?”
“六、六年。”
“育有一子?”
“是啊。”
馥宁公主轻点侧额,“嫂夫人以前是做胭脂生意的?”
“父家是做胭脂生意的。”
“为何不是娘家?”
“民妇是庶出。”
竟是庶出,馥宁公主执酒觞慢饮,眸光骤冷。
嫡出尚且想要给她些体面,庶出馥宁公主最厌恶庶出,包括宫里那些燕燕莺莺所诞下的皇子、皇女。
“你既然是做胭脂生意的,那本宫为你开一间胭脂铺,开在城中最繁华的地点,算作补偿吧。”
听她换了称呼,又许以好处,曹蓉赧然又迷惑,不懂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在暗示什么,“民妇愚钝,殿下还是开门见山吧。”
馥宁公主呵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本宫不徐徐渐进,怕你承受不起,既你想开门见山,那就成全你。”
旋即摆摆手,就有侍女递上一张和离书。
侍女解释道:“公主欣赏沈二公子的才学,想要借力帮他飞黄腾达,夫人若为贤妻,合该放手成全。”
莫名被施压,曹蓉脑仁嗡鸣,只能一字一句反复咀嚼,渐渐恍然。
这哪里是报恩,这是高位者看重了她的丈夫,想要棒打鸳鸯,巧取豪夺。
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
“殿下是看上沈濠了?”
“是啊。”馥宁公主大方承认,透着高位者的势在必得。
曹蓉愕然无措,对斯文败类一词有了深刻理解,高贵的外表下是恬不知耻的腌臜本性。
“民妇不答应。”
馥宁公主也不恼,料到了结果,“别急着拒绝,本宫给你考虑的机会,明日午时给出答复便可。”
“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不会为任何事和离的。”
“话别说太满,人心隔肚皮,别等到一无所有再悔恨。”没了周旋的耐性,馥宁公主摆摆手,“送客。”
“民妇”
“滚。”
曹蓉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家,如入噩梦,甚至不知该与谁说起。
沈家人是指望不上了,也唯有半路认回
YH
的四弟君晟方有破局的可能,但他正在城外狩猎,后日才会返程回来,恐来不及了。
况且,君晟从不掺和沈家家事,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者,会为了他们夫妻与公主对峙吗?
那可是嫡公主。
怀揣着惶惶不安拖到沈二郎回来,曹蓉嘴一扁,扑进男人怀里又哭又捶,“你是不是招惹野女人了?!”
沈濠扣住她两只手腕,头一次见妻子哭得这么伤心。
好不容易将人哄住不哭,在得知那女子的身份后如坠冰窟。
曹蓉气虚无力地趴在桌上,“我是不是该恭喜你攀上金枝儿了?我可提醒你,攀金枝儿不表示能做驸马,你出身小门小户,哪里入得了皇家的眼!公主最多是一时兴起,拿你当禁脔取乐。”
沈濠无语捏额,“放心,为夫清醒得很,没有攀龙附凤的歪心思。”
得了丈夫的承诺,曹蓉才稍稍宽心,趴在桌上恹恹不振,胡思乱想。街坊早有传言,喻皇后毁了嫡姐的清白才得来代替嫡姐入宫为后的机会,若传言为真,也就不奇怪堂堂皇后能生出如此横行霸道的皇女。
“这事儿也只有四弟能帮上忙了。”
“等四弟回来再议吧。”
“可狩猎还有一整日呢,公主逼我明日晌午做出抉择。”
历来听说强抢民女,头一次听说强抢人夫的,沈濠头大,真是好心惹来麻烦,“我今晚送你去外面客栈避避,等事情有转机再接你回来。”
为了让妻子安心,他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呵了呵热气,“放心,为夫必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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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九皇子连同被抓回来的野兔一起,被冯小公公带回皇帐。
季绾送九皇子出帐篷,折返回来,看向倚在床上的君晟,“先生可要食些夜宵?我带了好些吃食。”
“不了,你随意。”
季绾没有食用夜宵的习惯,不过是为了打破独处的尴尬,她坐到桌边翻看医书,预计今夜又会难熬,可回顾前几次,好似难熬是种错觉,她非但没有失眠,还睡得香甜。
究其缘由,不得而知。
再有一日,秋猎即将结束,后日一早,人马启程回城,而拨浪鼓就装在随身的箱笼里,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先生明日要随圣驾狩猎吗?”
君晟没有这个打算,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想随行?”
“我依先生。”
“那我单独带你狩猎,或者练习骑马。”
“好。”
此番出行,季绾发觉,君晟不怎么合群,喜欢独处,最多带上她。
漏尽更阑,两人先后洗漱,君晟脱去披在肩头的衣衫,只着中衣躺进被子,拍拍身侧,“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那口气,像是在召唤自己真正的妻子。
季绾合上书,木偶似的走到床边,慢吞吞坐在床边,本不打算抢被子,更不打算同衾共枕,却在甫一躺下,就被君晟拢进被子里。
“不用。”
“这样暖和。”君晟搂住抗拒的人儿,温声轻哄,抚慰她躁动的情绪,“别多想,睡吧。”
季绾第一次在清醒时与男子同用一张被子,身体略显僵硬,在男子翻身背对后,稍稍舒口气,又在熟悉的山檀香中,渐渐放松警惕,有了睡意。
睡梦中,她觉颠簸,扶住马鞍的鞍角。
君晟睁开眼,蹙眉闷哼,掀开被子查看,气喘粗噶,额头溢出薄汗。
“念念。”
“嗯”
季绾沉睡不醒,愈发扣紧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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