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沙夜
万籁俱寂, 云谏伸手摸向自己心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随着她的话音一下下跳动,或轻或重全凭她拿捏着。
而庙殿里的少女无知无觉,端端正正地许完愿, 叩头敬香, 最后才站起身来。
云谏脚步往旁移了下, 将身形完全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他看见雪白的兔子轻盈跳了出来, 翩跹的衣裙在月光底下影子清浅, 轻悠悠地转出了庙宇。
云谏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收回目光, 抬手认真理了衣冠, 这才迈过庙殿的门槛。
恪香点静, 他利落跪到黎梨方才用的蒲团上。
“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
殿内少年嗓音清越,随着庭院里楸树枝叶的摇响, 告旋奉入挂月九天。
和畅的秋风卷起一地的金黄落叶。
待云谏再次回到庙宇门前时,黎梨正捧着鸽子笼笑得眉眼弯弯。
她指尖点了点那只蓬毛鸽。
“往后你就叫‘云三’!”
云谏:“……”
他步伐微顿,黎梨见到了他, 提着鸽子笼朝他跑来:“你将我的知己带回来了!”
她笑得愉快,转念又有些不满, 嘟囔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我还想让你见见我母亲……”
“见了的, ”云谏接过云三,轻声回道, “我上过香了。”
黎梨有些意外:“上过香了?你同她说什么了?”
云谏牵起她往前走, 低低笑了声。
“不告诉你。”
*
宣威节庆延续已久。
节庆前后的夜晚, 郜州的百姓总会提起一盏盏荧荧灯火,踏出威严城墙, 来到数里外的干凉沙漠上。
人群的热闹会将沙洲的寂凉驱散。
大小篝火在黄沙坡上燃起,百姓们围坐在焰火边上饮酒谈笑,姑娘们悦耳的歌声悠扬娓娓,少年们在沙丘上游戏玩闹,追逐一顶帽子、一件外裳,笑得爽朗开怀。
远处还有孩童央着大人为他们点烟花,于是细白烟气窜上夜空,“嘭”声起,绚烂的色彩绽开,照亮沙坡上一张张可掬的笑脸。
四人备了酒,也入乡随俗地燃了堆小小的篝火。
受四周欢闹氛围的影响,萧玳与沈弈很快就喝得兴起,两人站在沙坡上,一个远眺着沙漠尽头的遥遥金赫,高声唱起了沙场战歌,另一个骋目极西的故土,纵声吟咏苍梧的诗词。
四周还有许多老百姓,十分捧场,替他们卖力鼓掌喝彩。
但也不妨碍黎梨觉得丢人。
她默默离那二人远些,往云谏身边蹭去。
云谏也贪了杯,酒香满身,屈起一条长腿坐在沙坡上,撑手撑得恣肆。
见黎梨蹭过来,他稍微侧目投去一眼。
黎梨莫名感觉他面上不显,但实际醉得不轻。
自二人在揽星楼里喝了那壶酒后,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样带着些难驯野气的眼神了。
他不会忘了她吧?
她试探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拢入掌心里肆意捏了捏。
“你的手好软啊。”
黎梨:……
好消息,他没忘记她。
坏消息,他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她权当没听见,耳边又传来沈弈的高呼:“苍梧大小百余战,杀敌无遗残!”(1)
太过激昂,她忍不住回头,小声问云谏:“苍梧离这儿很近么?”
云谏遥望西边,无际沙漠隐入地平线。
他仍捏着她的手,懒洋洋应道:“不近也不远,左右隔着五、六个城池。”
“哦……”
手上的揉捏力度实在难以忽视,黎梨甚至觉得有一些不清不白的意味,她想缩手,对方却不肯放。
“你再给我玩一会儿。”
黎梨:……听着更奇怪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只见玄色的护腕扎得紧,勒出的肌肉线条紧实又匀称。
黎梨看了半晌,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腕间划了个圈。
云谏顺着她指尖的动作望来。
黎梨在思索里轻声说道:“听闻那年苍梧失守,大弘军队与胡虏鏖战七日,千难万险才破开城门,在夜夺回失城。”
她转头看向云谏,终于问了句:“攻城那夜,你在吗?”
云谏仍注视着松松搭在他腕上的葱白指尖,良久后答道:“在的。”
黎梨心跳乱了一拍。
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她的朝珠是不是在他那里,却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他握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着,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握稳屠敌的长弓,现在提起旧时辉煌,总像是在故意戳人伤处。
再说了……
黎梨目光重新落到沈弈身上,后者已经醉得彻底,倚着一根横木,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
他微乱的领口里隐约可见珠串的影子。
人们总爱随身带着自己喜欢的物什。
她与云谏在一起这么久,看得彻底的时候,也没在他身上见过半点朝珠的影子。
他要么就是没有朝珠,要么就是没将它放在心上,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似乎她都没有必要再去细问……
黎梨想得出神的时候,身旁的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立即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
云谏的话语有些不讲道理:“我不喜欢你看他。”
她觉得好笑,难得哄他:“好,不看他。”
想着另两位醉鬼都睡得东倒西歪了,她好声同他说道:“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自觉自己问得温柔,若是在往日,他大概会答应得十分爽快。
可眼下云谏半天不吭声,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耐心等了下,听见他说:“你亲我一下,我就睡。”
黎梨:……
她不愿与醉鬼计较,但又实在局促,难为情地望了眼四周,对面萧玳还在半迷半醒喊着什么。
她轻力握了两下他的手,小声道:“我怕……五哥在呢,而且还大庭广众的……”
柔软的力度按到指尖上,云谏似乎回了些神。
他没想为难她,便揽过她的腰,示意她靠到自己身上一起睡会儿。
黎梨感受到他拉近的动作,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听着
弋
周遭喧嚣的言笑声,好一番磨蹭,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闭了闭眼睛,飞快地往他脸上亲了下,又做贼一般迅速撇开脑袋。
她借着篝火的掩映,暗暗偷窥着萧玳那边的动静,却发觉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云谏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黎梨察觉到他久久停留的视线,意识到许是不够。
她内心挣扎半刻,还是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贴近他。
身畔篝火暖意熊熊,她带着些微的凉风,扳过他的肩膀,柔软的唇瓣蹭上他的唇。
少年身上染着酒香,仿佛呼吸间都能沾上他的醉意,她学着他的样子,青涩地舔过他的唇角,轻柔含弄,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
但他始终没有回应她的亲吻,甚至没有闭上眼睛,看着她的神情还有些探究。
黎梨渐渐觉得沮丧,低头退开:“……我亲得不好?”
“不是。”
云谏将垂头丧气的兔子揽到自己身边,低头问她:“不是说害怕么,怎么还亲?”
黎梨闷闷不乐,应道:“因为你想……”
“我想就可以了?”云谏似乎笑了声。
黎梨没多想,理所当然地要点点头。
云谏却抬起了她的下巴,认真道:“我想也不行,你应该说‘现在不可以’。”
黎梨倚着他身上的温暖,好像真的染上了他的酒意。
她下意识跟着他重复:“现在不可以……”
云谏又笑了下:“那什么时候可以?”
黎梨眼里划过一丝茫然,显然想不通他这番问答的缘由与答案。
云谏耐心道:“你不怕的时候才可以。”
“黎梨。”
他像启蒙的师长,清清楚楚地教她:“我们二人经事亲密,你总是信任于我。”
“可若是让你觉得害怕,那无论我再怎么想,也是不可以的。”
他想了想,又说:“对待旁人更是同样的道理,明白吗?”
黎梨听见篝火的爆鸣声,似乎融进了他的嗓音里。
她仰起脸看他,眼眸里的水光晃了晃。
云谏觉得自己大概又要醉了,搂住她倚到身后的横木上:“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嗯”了声,却没有闭上眼,反倒摘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下来把玩。
是云谏给她刻的那支宝相花纹玉簪。
云谏瞧着她拿圆钝的簪头描掌心的纹路,越发困乏,侧身将脑袋埋到她颈边。
他借着最后的精神开了口。
“你实在懵懂,与人亲近总跟掏心窝子似的……往日我总是担心,若你被京中哪个浪荡子弟骗了心,怕是要被人欺负的。”
黎梨牵起嘴角,玩笑道:“所以幸亏是被你骗了心?”
“哪里谈得上幸亏……”
云谏的浅色眼眸里酒意弥漫,笑得坦荡:“我的心思也没比旁人干净多少。”
黎梨听着便知道他又醉了,好笑地哄他:“起码你知道君子之道。”
“我可不知道那种东西。”
云谏懒声道:“只是你怕了,我便不愿意犯浑,若是你不怕……”
黎梨觉得啼笑皆非,笑眯眯逗身边的醉鬼:“若是我不怕呢?”
“那我便放心大胆地……”
云谏忽而低头笑了声,贴上她耳尖,低声说了三个字。
黎梨:“……”
她腾地涨红了脸,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尖叫。
王王王王王八蛋!
该该该该该死的醉鬼!把她的云谏还回来啊啊啊!
她被烫到了似的甩开了他的手,飞快裹紧斗篷就囫囵滚到了另一边。
云谏畅声笑了起来,一把将她捞回了怀里。
“乖,靠着我睡。”
黎梨睡得不踏实。
沙洲干燥,篝火簇热,远远近近的笑谈声时轻时重,隐隐约约似乎听见又有人要放焰火。
引线“呲呲”声点燃,四周便安静了一刻,而后“嘭”地一声花火在空中炸响,将黎梨惊得一颤,似乎身下沙洲一空,整个人就猛地往下坠。
她吓得睁眼,却蓦地摔在一摞软和的茅堆上。
顶上与周围都是山岩,只有一方不大的山洞通向外侧,繁茂的藤蔓垂挂招展,遮不住洞外潺潺的溪涧流水声。
皮肤上都是潮湿的空气,有道光影居上起伏,混沌无边的筷感就似一波波海浪,从尾椎骨推到她的颅顶。
黎梨险些要溺水,徒劳地揪住手下的茅堆,甚至紧张得蜷起身子。
少年“嘶”地一声,耐不住地低.喘着。
“黎梨,放松些……”
他俯身下来亲她:“别害怕。”
黎梨看见那双熟悉的琥珀眼眸,原本浅冽的色泽,如今尽是灼热迷离的欲.念。
“……云谏?”
她下意识攀上他的肩膀:“我没害怕……”
于是海潮更是汹涌,一浪一浪滔天翻涌扑来,她神思被推着顶着坠入深渊,视线迷离得几乎无法聚焦。
然后一波海浪突然拍到了最深处。
黎梨差点被淹死,直接呜咽出声:“你……”
云谏气息微乱,低声笑了下:“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你不怕的话,我就放心大胆地——”
他抹过她眼角的泪花,恶劣地咬上她的耳尖:
“操哭你。”
*
“啊——”
尖叫声在沙洲清晨炸响。
宿醉的百姓们被惊醒,循着人声望去,披着祥云白兔斗篷的少女慌张坐起身,一把捂住脸,耳朵尖通红一片。
她身旁的少年也懵然被吓醒,跟着坐起像是在轻声问着什么,却被她乱七八糟猛地推了开。
云谏许久未感受过她的推拒,一时无措,小心问道:“怎么了?”
他想了想:“做噩梦了吗?”
云谏试探地想揽过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怕……”
黎梨已经完全听不得这两个字了,心下一慌就用力甩开了他:“不!我怕!我怕!”
“以后你再也不许喝酒了!”
云谏更懵:?
他坐在原地,终于隐约想起一些昨夜的醉话,顿时哑住,目光触及黎梨脸上未褪的潮.红,更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黎梨,你……”
他问得更小心了:“昨夜是不是忘记吃清梦的丹药了?”
黎梨脑袋瞬间一空,惊然往袖间摸索,满手都是空空如也。
她就说好像漏了什么!
“许是昨夜在市集上,不知怎的就掉了……”
黎梨有些懊恼,怪不得平白无故做那样离谱的梦!
正想着往后夜里该怎么办,一支细白瓷瓶递到了她面前。
云谏:“你拿着。”
黎梨迟疑着接过:“我们分着吃……”
“不用。”
云谏不甚在意地说道:“没剩几颗了,你留着自己吃。”
黎梨听言,又觉得自己拿了个烫手山芋,起身就想塞回给他:“那不行!你就这样给了我,你怎么办?”
云谏不容拒绝地将瓷瓶塞进她的袖袋里。
他看了眼她面上余存的绯色,默自撇开了脸。
“我不用,我比你能捱。”
此时清晨朝阳和暖,万物更新,一切都欣欣向荣,逸兴壮思满怀希望。
所以云谏完全没预想到。
隔天的雷雨夜里,房门被黎梨敲响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不敢开门。
第42章 经络
因着地处三国交汇, 郜州虽为乡,却也立有宽厚城墙,甚至墙外圈出一围颇大的绿洲,挖有护城河渠。
出城不算难事, 但在沙坡上看了一夜的篝火, 再想入城的话, 就要在护城河外的关口检验文书了。
四人夹在百姓与游商的队伍中间, 不紧不慢地往前挪。
听着萧玳与沈弈在前胡侃, 黎梨悄悄拉了下云谏的袖子, 见云谏望来, 她又捻着他的袖子不说话。
云谏了然, 低头说道:“我记得的。”
“进城就陪你去找大夫。”
今晨在城关检验文书的是一位颇清秀的士兵,见了四人便问:“文书可齐全?”
听见这把嗓音,黎梨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位女兵。
再一环顾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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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值守的城防士兵里,女子的身影还不少,多少叫她有些吃惊。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女子入伍从军的。
未等她细想, 那女兵已经查验了四人的官凭与文书,利落放了人。
云谏顺道同对方打听了句:“请问附近可有医馆?”
女兵应得大咧咧:“当然有的!”
她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进了城, 第一个路口左拐,直行五十步便有一家, 是我们军医设的医馆,保管靠谱!”
云谏道了谢, 前面的萧玳听见对话, 回头问了句:“你去医馆做什么?”
自然不能说黎梨的事, 云谏想起答应黎梨要服避子药,便下意识回道:“我去买些药备着。”
萧玳顺口问道:“买什么药?”
云谏默了默:“别问了, 你不会想知道的。”
萧玳:“?”
清晨的郜州边尘净扫,晴空万里无云,街上出行的百姓们影子都清晰可见,由城门口的零零散散,越往里走,越多重叠。
四人拐过路口,便见到了女兵指路的医馆,门面虽大,但装潢十分朴素,大早上的已经有不少百姓与商人围簇在外,或是领药的,或是采买新鲜药材的。
一眼看不到里头是何情形。
云谏低声对黎梨说道:“我先进去瞧瞧,若是有大夫坐诊,我再出来叫你。”
黎梨乖巧应了。
萧玳越看越觉得他形迹可疑,见他穿过人群进了医馆,忍不住对其他两人私语:“啧,你们瞧他,怎么鬼鬼祟祟的?”
“莫不是年纪轻轻,就有什么隐疾吧?”
淳朴的探花郎转开头,假装没听见这番闲话,于是萧玳望向黎梨。
黎梨老实答道:“他没有隐疾。”
萧玳不服,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黎梨默了默:“别问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萧玳:“?”
两兄妹一个满脸狐疑,一个满脸无辜,只有探花郎勤勤恳恳观察着郜州的民情,扫眼一圈,倒叫他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殿下,郡主,”沈弈一把拉过二人,“你们瞧那群人!”
黎梨顺着指势望去,医馆门前还有一群羌摇打扮的男子。
披罗戴翠,为首的青年相貌堂堂,领冠上镶嵌着晶面透亮的红色刚玉。
沈弈压低声道:“羌摇擅商,朝野上下皆喜华奢,但红色刚玉可是王子才能佩戴的……”
黎梨蓦地想起了此趟来郜州的正事。
圣上给的旨意,羌摇小可汗贺若仁入京朝拜,途经蒙西郜州,圣上为了突显大弘的亲和诚意,特意令黎梨众人前去迎接。
“是贺若仁吗?”
黎梨有些惊讶:“他们这么快就到了?怎么不去官府送通使书?若非在街上遇见,都不知道他们入关了。”
“或许是与我们一样,刚入城关,还没机会送通使书。”
萧玳远远打量着那颗熠熠生辉的红色刚玉:“当今羌摇国君即位不久,膝下王子年岁都轻,似乎十岁以上的王子就只有贺若仁一人。”
“如此看来,那人十有八九就是贺若仁小可汗了!”
萧玳回头看看自家刚领了蒙西封邑,但在云谏身后躲了个干净,没正经办过两日差的小表妹,鼓励道:“迟迟,贵客远道而来,如此偶遇,是难得的缘分,我们做东道主的,不上前相迎的话,实在怠慢。”
“你在学府的时候,羌语就学得很好,不若你出面与小可汗见个礼?”
黎梨有些迟疑:“我那蹩脚的羌语……”
萧玳给她喂了把强心药:“无事,我在后头看着,不行的话我就上前帮你。”
得了五哥的保证,小郡主挺起了胸膛,气充志定地扛起了蒙西封邑主的重担。
那边的羌人青年正等着手下们选买药物,他倚着柜台,百无聊赖地摸玩一块玉珏。
身边人头攒动,一道清淡花香忽然靠近,他余光里蓦地多了位大弘少女的身影。
少女披了件娇憨的玉兔斗篷,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小脸,见他看来就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你是贺若仁小可汗吗?”
开口就是羌语,那青年微微站直了身。
黎梨见他不答话,有些没底气地回头看萧玳,用眼神求救:是不是我说得不好,他没听懂?
萧玳回了个坚定的眼神:你说得很好,继续!
黎梨只得再次回过头,努力挂着笑容,用羌语对那青年说道:“我是大弘王朝的朝和郡主,受圣上旨意来接你们入京……”
想为他们接风洗尘的话语还未说出口,青年的手下们就远远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一位说羌语的少女不知怎的就让对面大惊失色了,有位八尺的胡髯大汉隔着人群喊道:“主子,发生何事了?”
他似乎很紧张,说的还是不熟练的汉语。
黎梨也懵了瞬,才移目就见大汉受了惊,使劲拨开人群,拼命往这边赶来,一时之间推得医馆门前的百姓身形跌乱。
羌摇青年不自觉皱了眉,喝止他道:“我没事……”
但百姓们的惊呼声彻底盖过了他的声音,待外头的萧玳与沈弈意识到不妙时,已经迟了。
有几位百姓歪三倒四地跌下,黎梨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脚下一踩空,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青年伸手想拉,却没拉住,眼睁睁看到月白的玉兔斗篷扑染了灰,那少女几下翻滚,一头摔到了地面。
“迟迟!”
“郡主!”
门外骤乱起来的人群隔开了萧玳与沈弈,那两人急得冒火都挤不进去,而黎梨只觉得下腹突然传来一阵被锤击的钝痛。
分明只是不怎么高的数级台阶,摔下来却像被陡然撕离了血肉,痛得她根本无法爬起身来。
黎梨艰难喘着气,将自己蜷缩起来,感觉到自己的斗篷刚被谁拉了一下,后头就有人猛地将对方推开。
“黎梨!”
闻声冲出来的云谏飞快将她搂回怀里,一摸她额角,发现全是冰冷的汗。
少年顿时慌了:“怎么了?”
黎梨脸色惨白,扯着他衣襟说:“肚子,肚子疼……”
云谏想将她抱起来,殊不知刚穿手过去,就感觉摸到了异常的滑腻。
他心下一跳,仓惶低下头,猝然撞见满手的鲜红血色。
云谏一刹那如遭晴天霹雳,脸色刷地就白了。
“这,这是怎么了……”
相比云谏的无知无措,这次黎梨敏锐了许多。
她察觉到自己身体里逐渐被掏空的异样感,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黎梨埋到他怀前就哭了出来:“是不是我们的孩子,没,没了……”
云谏听着她的哭腔,终于回过神,顾不上旁的,回头朝另外两人吼道:“叫大夫来啊!快啊!”
萧玳二人吓得够呛,也不知什么情况,喊着嚷着冲进了医馆,终于有位女医听到了动静,速速赶了出来。
她艰难拨开人群,挤到这对苦命鸳鸯面前。
云谏急匆匆捋开黎梨的袖子:“大夫,快看看她!”
女医瞧着黎梨情况不好,不敢耽误。
她一号脉,脸色大变:“姑娘你……”
黎梨呜声哭泣:“我小产了……”
女医:“你来葵水了。”
黎梨止住了哭声。
她:?
*
医馆的隔间里。
黎梨换上萧玳临时就近买的新衣裙,坐到了诊桌面前,云谏一见到她,话就没停过。
“真的只是葵水吗?”
“当真无虞吗?”
同样的问题问了好几遍,黎梨不耐烦了:“当然是了!难不成你见了血,就以为我要死了吗?”
对面出乎意外地安静了下来,黎梨诧异地回过头。
云谏还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瞧了云谏一会儿,伸手抬起他的脸,对着他眼尾的薄红愕然不已。
“……你哭了?”
云谏:……
他一下撇开了头:“怎么可能,我识字开始就没哭过。”
黎梨顿时觉得好笑:“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姑娘来葵水吗?”
云谏冷笑了声,没理她的废话。
说话间,方才的女医过来,落坐到诊桌另一边,再次伸手给黎梨号了脉。
依譁
她收回手后笑眯眯说道:“郡主身体康健,只是近日奔波劳碌,还受过伤,所以这次葵水才这样难熬。”
“不必担心,我们久在军中,见多了女兵出现这样的情况,调理两月就好了。”
听见这话,倒叫黎梨想起了入城时的在意事,连眼下看诊都忘了:“是了,郜州城防士兵,有不少女兵,这在大弘里着实罕见……”
那女医笑了:“我们这有女子军营,说来也有些由头。”
“如今郡主是蒙西的封邑主,若是哪日有兴趣,可以来我们营中走一走。”
黎梨自是欣然答应:“那我明日就去!”
云谏听了,又在后头冷笑:“天天惦记去玩,不记得自己肚子疼了么?”
他回头问那女医:“大夫,她疼得那样厉害,当真不用管吗?”
女医想了想:“太疼确实也不好受。”
“只是,是药三分毒,郡主近期受过伤,到底服药太多,不好再吃药了,不过……”
她拿起一支扁身圆头的拨筋棒,点了点黎梨身上几个穴位:“平日里按摩一下,也是可以缓解疼痛的。”
黎梨抬手比划了一下:“这几个?”
这下女医反倒觉得惊奇了:“郡主有些悟性,鲜少有人只听一次就能找准穴位的。”
“真的?”
黎梨难得听到类似师长的人夸她“悟性”,差点要把尾巴翘上天。
“那我现在就试试!”
她兴致盎然往膝盖上方的血海穴按了按,面色一滞,又不信邪地按了按,半晌后沮丧道:“没找准啊……我按了没感觉。”
女医笑着递上拨筋棒:“姑娘家力道不够,你用这个试试。”
云谏却道麻烦,直接扳过她:“我来。”
黎梨带他摸索着找到血海穴,云谏才用了些力,黎梨就尖叫一声,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好酸!”
她感觉半边骨头都被他按得酸麻了,险些就要跪到地面去。
黎梨扶住椅子,控诉道:“你按得不好!”
云谏一脸茫然,转向女医。
女医笑着点头:“没按错,就是会酸胀发麻的,习惯就好。”
黎梨说什么也不肯了,怅怅道:“太难受了,我还是疼着吧。”
云谏蹙眉看着她又开始苦巴的小脸,还未说话,隔间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迟迟。”萧玳的声音。
“进来吧。”黎梨应了句。
只是没想到,除了萧玳与沈弈,一并入门的还有羌摇的几人。
小小的隔间,一下子就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那羌摇青年看见黎梨略白的脸色,微微一顿,而后端正行了礼:“贺若仁见过郡主。”
原来她真没找错人!
黎梨忙想起身相迎,贺若仁却摆手示意她坐着就好,语气里透出愧疚:“是我御下不严,害郡主受伤了。”
青年往后望了眼,方才那大汉就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元仆知罪,愿领郡主责罚!”
说罢抽出一柄长刀,“哐当”一声拍到诊桌上,把桌边的黎梨与女医吓一跳。
黎梨干笑两声,将那长刀推远了些:“不用在意,我可以理解。”
“毕竟身在外地,主子身份贵重,下人们谨慎些也是有的,都是无心之失……”
况且也是因为她的葵水来得不凑巧,不然她早就利落爬起来了,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贺若仁静默了下,挥退元仆,道:“是郡主宽容。”
他取出一封信书递上,轻声道:“我们一行人才过关,还未来得及送上通使书,是以没想到会在街上偶遇郡主你们。”
“结果闹出这样的乌龙……”
黎梨接过信书,展开看了,确实是羌摇的通使书无误。
一时之间,接到了小可汗、将要完成圣上旨意的快意涌上心头,便不在意旁的细枝末节了。
她抬起头,盈盈笑道:“哪有什么乌龙,五哥说得对,分明是缘分。”
那青年静静望着她。
不知怎的,云谏就在背后用力扯了一下她的辫子,黎梨笑容僵了一下,背手挥了挥他。
她面上照常,收起通使书又问道:“如今小可汗入了关,不知准备何时与我们一同入京?”
旁边的萧玳思忖着说:“今日着人安排,快的话,后日便可以出发。”
闻言,贺若仁一顿,与身后几位侍臣交换了眼神:“这么着急?”
萧玳笑道:“蒙西县城到底简陋,自然是早些入京,国礼相待更好。”
黎梨看出对方似在犹豫:“小可汗有别的思量?”
贺若仁还没出声,旁边的侍臣就应了。
“金赫胡虏是我们两国的敌人,大弘击退胡虏的宣威节庆意义非凡,在我们羌摇也颇有声望,难得来此一趟……”
黎梨懂了,一拍即合地坐直身:“那我们过了宣威节庆再出发!”
她兴高采烈道:“实不相瞒,来此一趟,我也想看看宣威节庆,真是——”
话未说完,云谏又在背后扯她的辫子。
黎梨好险才压住回头打他的念头,勉强保持住微笑,正经拍了板:
“那便宣威节庆后一道入京吧。”
贺若仁笑了,拱手道:“多谢郡主体谅。”
*
四人回到落脚的宅院,黎梨洗漱了番,换了干净的寝衣,终于觉得身上没那么黏腻难受了。
只是那女医说得对,近日操劳,这次葵水委实痛得难熬。
她抱着汤婆子,钻进被窝里便不想再动了。
有道敲门声来得很不识趣。
“笃笃笃”。
黎梨默默将被子蒙过头顶,装了好一会儿聋子。
门外的敲门声还是契而不舍:“笃笃笃。”
“没熄灯,我知道你没睡。”
云谏的声音。
黎梨装不下去了,怒气冲冲掀开暖融的被窝,快步过去拉开门,语气很恶劣:“做什么?”
云谏被门风掀得额发微动,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坏心情。
“大夫吩咐的姜糖水,你记得喝。”
他好声好气往她手里塞了个竹筒,本想直接离开,可一眼看见她寝衣穿得单薄,再一低头又见她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踩着秋凉的地面就来开门,他又忍不住蹙眉。
“大夫不是叫你别受凉么,你好歹注意点……”
黎梨听着烦,直接就要关门。
云谏抬手“哐”地撑住了。
两人各自拧紧眉头,生硬地在门口对峙了两息。
云谏看着她逐渐绷紧的苍白小脸,终是认了命:“好好好,我不说了。”
他无奈到头,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叹道:“真是祖宗。”
黎梨冷眼看着他,等他将自己埋回被子堆里。谁知脚步声过后,他轻手将她放到了梳妆的桌子上坐着。
她一手抱着沁出暖意的竹筒,一手撑在桌上,等着看这个敢对她甩脸色的人要做什么。
然后她看到云谏从旁边的洗漱架子上拧了条干净帕子,他又折回她面前,屈膝蹲下,伸手握住她的裸足,慢慢擦去方才踩地的浮尘。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黎梨坐在高处,垂眸就能看见他微散的额发,还有束起的马尾辫,暗红的发带掩映在鸦色的发丝间。
他蹲下的姿势利落,一边膝盖稍低,似乎再低些就会触到地面。
黎梨心神动了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伸手握住另一只裸足的时候,她抬起被他擦净的脚,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云谏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来。
黎梨微微偏了下头,半垂着眼睫的模样有些漫不经心,踩着他肩膀的动作也很随意。
但态度却是倨傲,她稍微用了些力,往下压他的肩膀。
云谏意外地挑了下眉,却没有避开。
他顺着她的力度往下沉。
直到膝盖抵上冷硬的地面,他单膝跪下,跪在她的身
依譁
下。
黎梨看见他顺从地仰视她,是一种堪称臣服的姿态。
她稍微有些出神。
云谏仍握着她另一只脚,忽然轻声笑了。
“喜欢我跪着?”
黎梨终于回过神,下意识收回了动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放肆了些,但他的态度似乎在说她没有放肆,黎梨分不清界限,纠结得暗自咬唇,悄然打量他的神情。
云谏很是从容,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慢条斯理给她擦干净了,才起身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抱着她一起坐到床榻边上。
“看什么?”他终于懒声问了句。
黎梨不看了,埋头靠着他,没吭声。
云谏给她抚平寝裙上的褶皱,见她装鹌鹑,又笑了。
“你胆子这么小,喜欢玩的东西倒是挺野的。”
黎梨:“……”
她无力地辩驳了句:“我没有……”
“没关系。”
云谏嗓音平静到甚至不正常:“我喜欢陪你玩,怎么玩都可以。”
极致的纵容也是一种变态。
黎梨莫名想喊救命。
她想从他腿上麻利滚下去,却感觉腰身被紧紧箍住了,而后裙摆微松,温热的手掌贴上了小腿肌肤。
黎梨打了个激灵,只觉粗砺的指腹缓缓划过小腿,最后停在膝边轻轻摩挲。
意味实在晦明,她脊骨都软了一半,不得不提醒他:“我……”
云谏却先低头贴近了她的耳边,薄唇蹭过她的耳鬓,轻声问道:“葵水什么时候结束?”
黎梨耳根渐渐被他蹭得通红,小声道:“过几日。”
“过几日。”
云谏不紧不慢地跟着她重复,指尖在她膝上勾了个圈,察觉她颤了下,愉悦地牵起嘴角。
他低声问道:“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黎梨胡乱点了点头。
云谏:“你说出来。”
黎梨想起那三个字,只觉打死她都说不出口。
她扭扭捏捏,不肯说。
下一刻,猝不及防,膝盖上方的血海穴一重,酸麻感直击大脑,她难耐地倒吸一口凉气。
黎梨下意识想缩腿,却被他按住,再次按住了穴位。
折磨人的酸楚痛痛快快袭来,她像条濒死的鱼,全身力气被抽了个干净,软绵绵地栽回他的怀里。
待她好不容易缓过来后,却意外发现下腹的坠痛感减轻了大半,浑身轻松不少。
黎梨错愕地抬头。
云谏触及她的目光,憋笑憋得艰难:“我想做什么?当然是想帮你按穴位止痛啊。”
他左右端详着她,终于笑出了声:“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脸这么红?”
黎梨顿时恨得牙痒痒。
——王八蛋!又在戏耍她!
她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不得当场按下他,给他捶个痛快。
但她深深呼吸两次,很快冷静了下来。
在京城为非作歹那么多年,黎梨到底也明白报仇要彻底,杀人要诛心的道理。
面对少年促狭的笑意,她忽然坐直了些,也朝他甜甜一笑。
云谏想起蒙西望塔那一夜的报复,顿时警惕了起来。
黎梨甚至都懒得挪位,就此勾住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我想的,你不想吗?”
云谏眼神微动,默默咽了下喉咙。
第43章 郎君
黎梨抬手, 轻轻划过他的下颌线,语气更轻了:“真的不想吗?”
云谏莫名想起了瀑布下那只白狐狸,山野的妖精,它一出现, 他的降魔金刚杵便控制不住地乍现梵文, 佛印金光烫得惊人。
他挣扎了下, 没能违背本心:“我想……”
白狐狸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委屈道:“我知道你不想。”
她垂下眼睫, 似在懊恼:“方才那样笑话我, 想必你心思清正, 倒是我自己一肚子坏水。”
她说得半真半假, 云谏却真的头疼了,解释道:“不是,我方才只是与你玩笑, 其实我……”
黎梨没听,自顾自低下了脑袋:“别说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难过, 故意编话哄我。”
“你不想就算了吧,我也不想逼你, 只是有些可惜……”
她指尖游离往下,划过他的锁骨, 最终按在他的心跳上,好遗憾地说道:“原本我还想着……”
云谏知道这是个圈套, 仍忍不住踩了进去:“想着什么?”
黎梨笑了下:“想着, 趁现在把事务都清了。”
“下一次, 我们就在房里好好玩上几日……”
云谏头皮发麻,只觉浑身气血瞬间都往一处去。
他一下子攥住她的腕子, 将她拉到身前,甚至控制不住声音:“黎梨!”
“怎么了?”
黎梨不用摸都听得到他撞乱的心跳声,好险才忍住笑:“都说了,知道你不想,我不会逼你的。”
握在腕间的手更紧了,云谏盯着她,张口想说什么。
黎梨却偏了脑袋,贴近他的耳鬓,落下轻柔的呼吸:“所以,别紧张啊……”
她的嗓音甜如浸蜜,唤了他一声——
“郎君。”
话音一落,她毫不意外听见云谏喉间低低喘了声,他身上瞬间暴涨的花香气直扑她的鼻息,近乎要将她淹没。
云谏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简直胡乱地将她往榻上一扔,落荒逃出了房门,甚至没留意自己一脚踢歪了桌子,翻下的茶水洒了他半身。
黎梨大仇得报,滚在榻上笑得开怀。
“跟我斗,你还差点火候!”
她志得意满地仰起下巴,对着他离开后的空气,挥了挥拳头。
*
黎梨吃过清梦的丹药,睡得清净,却也不算安稳。
总是依稀觉得外头有什么凌厉声响,零零碎碎,不曾间断地划过夜空。
直到晨光透过花窗,将小小的光亮落到她的脸上,她才在惺忪间听清院子外头的争吵声。
“你有什么毛病?”萧玳的声音。
他朝谁怒吼着:“谁家正经人会丑时起来练剑啊!吵了一宿!你不睡,我们还得睡呢!”
丑时。
那和没睡有何区别?
黎梨不用想也知道是谁,隐约觉得不妙,挣扎着睁开眼睛,好艰难爬起身。
萧玳仍在外头怒不可遏:“你是不是故意给我们添堵?信不信我拿剑宰了你啊!”
“来啊。”
云谏的声音响起,火气只多不少:“拿剑出来,看看今天是谁宰谁!”
耳听着外面马上哐啷几声乱响,黎梨慌忙踢开被子下床,扑到窗沿边推开花窗。
只见昨日好好的花园,如今树枝花草狼狈地铺散一地,萧条又萧瑟,显然是遭了某些狠戾剑意的摧残。
罪魁祸首站在园子中央,侧手提着剑,面色阴沉,那双琥珀眼眸里的戾气浓郁得能凝为实质。
一副见谁就要砍死谁的模样。
萧玳衣带都没系好,提了佩剑就气冲冲出了房,被后来的沈弈飞扑出来,将他拼命往里拖。
“别冲动啊五殿下!”
“你俩这样打,往好了死一个,往差了死一双啊!你冷静冷静啊——”
黎梨哑然看着面前三个男人的闹剧。
大清早,这算什么事。
她按住抽疼的额角,远远唤了声:“云谏。”
她的声音很轻,院子中央的少年却听见了,侧目朝她看来。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
但黎梨莫名感觉被烫到了,差点又想尖叫喊救命。
她勉强忍住了后退的冲动,在心里宽慰自己道,都是错觉,他往常也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但还是听话好哄的。
于是她放缓了声,说道:“云谏,你过来,别和五哥闹。”
果然院子里的罪魁祸首停了片刻,还是旋腕收了剑,抬步走到她的花窗下。
少年低垂着眼帘,也不知道看没看她。
黎梨舒了一口气,然而近距离端详着他眼底的乌青,又有些心疼。
她伸手抚上他的眼尾:“怪可怜的
铱驊
,这样熬下去,就算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吧……”
话未说话,对方倏尔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云谏面无表情,转眼看了过去。
黎梨下意识想要蜷起五指,却感觉他的神情与动作完全不相符,他眸光冷清,指腹却强硬地揉过她的掌心,粗砺的剑茧毫不留情,将她手心里的软肉揉得发红。
黎梨后脊微僵,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不自在地缩手:“别……”
对方没理。
她小小挣扎了下:“你捱不住的话,今晚还是吃丹药吧……”
云谏感受到了她的抗拒,手上动作一顿,眼里迷茫划过,好像才唤回心神。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缓缓松了手。
少年终于低头看了她,眼底未褪尽的情绪晦暗,但神色总算鲜明了些。
他扫了她一眼,触及她睡得凌乱的领口,又开始皱眉,直接抬手将她的花窗合上。
“哐”地一声。
黎梨被窗风扇了一脸,懵然间听到他在外说:“捱得住,药你自己留着吃。”
“你把衣服穿好了。”
“瞧着天色许是要下雨,趁如今还算天晴,我带你出去转转。”
*
听闻要出去玩,黎梨速速换了身云白的衣裙。
云谏倚在门外的廊柱上等着,见她出来,一眼看见她拢起了长发,照着郜州的时兴,挽了个乖巧的垂髻,少有地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他旋即移开了视线。
又有些在意地回望了眼,心想,白裙垂髻,怎么看怎么像只兔子。
兔子还有些警惕,跟在他半步开外,小心谨慎地打量他。
走出老远一段路,才磨磨蹭蹭地挨到他身边,见他神色如常,又犹犹豫豫地,慢吞吞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里。
云谏轻轻握住,没再乱动,很快就感觉到她彻底放松下来,牵着他舒舒服服地晃着。
真是很好骗的兔子。
他默默舔了下自己的犬牙。
但到底收起了利爪,同她说道:“白天集市更热闹些,你瞧瞧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黎梨喜欢的东西很多,她心性来得快,时常见到什么东西,第一眼就拍板要买下,只管有趣没趣,从不管有用没用。
不多时,云谏就提了一溜串的大小包裹。
“我要这个!”
小郡主的脚步很快又停在一家卖饰品的店铺前,想也不想,指了指那条薄如蝉翼的软丝发带。
云谏从善如流地付了银钱,可当他接过发带,再想伸手拉人时,却发现黎梨十分难得地,望着一个角落发起了呆。
那有一串桃枝手串,样式寻常,只是打磨得光润,瞧着颜色浅些。
在琳琅满目的金银玉石饰品里,这样东西可以说毫不起眼。
但黎梨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喊着“我要”,反倒看得有些出神。
她不知不觉往前走近了些,正要叫店家取出来看看,却兀的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我的荷包——”
这声音熟悉,黎梨当即转头看去,只见出声的女子身着素色的长裙,挎着药箱,正追着一名逃窜的小贼,急得满脸通红。
是那日替她诊脉的女医。
“光天化日竟敢抢东西?”
黎梨看得头顶冒火,捋起袖子就要出去见义勇为。
云谏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别,我去……”
然而话音未落,就有一道疾厉的鞭声破空而来。
“啪”地一声,街尘四起,乌黑的鞭影转瞬就将逃窜的男子劈落地面。
“啊——”声顿时响起,那男子滚落地面惨叫着,肩背之上衣衫已经破裂,血色溅了出来。
黎梨惊讶地看着这幕转变,顺着人群的称赞声看向来人。
“是钟离将军!”
“将军鞭法神勇,这小贼倒大霉了……”
有道清丽身影越过人群的赞许声,不疾不徐地卷起自己手里的长鞭,对手下吩咐道:“绑回去。”
“是。”
黎梨一错不错地望着那边,再三看清,确认那位被称为“钟离将军”的,是名女子。
钟离英捡起地上的荷包,远远抛到追得气喘吁吁的女医手里,笑道:“陶娘你也太虚了吧,明日早些起来,随营中的女兵一起晨练,绕城跑两圈。”
陶娘累得半死,一改那日在黎梨面前的耐心温柔,朝对方骂了句脏话:“滚犊子,跑两圈,老娘还有命出诊吗?”
黎梨瞠目结舌,也不知这俩人,是谁更叫她反应不过来。
她的目光堪称赤.裸直接,钟离英注意到,循着感觉望了过来。
黎梨眨眨眼,下意识朝她挥了挥手打招呼。
钟离英挑眉道:“……这么漂亮,我看见仙子下凡了?”
这话委实好听,黎梨听得红了脸。
她拉住云谏,含羞道:“她,她是不是在夸我?”
云谏一眼看见她远望时的羞涩,当即黑了脸。
“不是,她夸的是我。”
他面无表情将黎梨的脑袋转了回来:“不要对着别人害羞。”
黎梨:……这人今天当真有病。
“别一天天没个正形,”陶娘不满地给了对方一肘子,“也不怕吓到人家……”
陶娘转首安慰道:“小姑娘别在意,她就爱说浑——呀!”
她定眼认出了黎梨,拍手乐了。
“这不是郡主吗!”
*
粗糙的绒线编织成壁布,张扬的兽首图腾盘结其上,大胆的紫金与蓝橙配色撞在一处,乍一眼似乎跌入了塞外的缤纷石矿里。
厢房的门半阖着,依稀能听见楼厅与其他厢房里传出乐声。
酒家的掌柜正交握着两手,殷勤等着客官们点菜。
四人里,黎梨最后合上了菜单册子:“就先点着这些吧。”
“好咧!”
掌柜记了长长一列的菜品名,咧嘴笑得更开,又贴心问道,“客官们可需要乐伶奏乐侍酒啊?”
他特意转向外地口音的黎、云二人,挤眉弄眼道:“我们这儿,男女乐伶都是异族羌摇人,几位要不要试个新鲜?”
黎梨顿时眼睛一亮。
异族人!怕是她姨母都没尝过的艳福啊!
掌柜阅人无数,对她的眼神心领神会,朝她递上一本乐伶名册:“客官且瞧瞧,保管有你满意的!”
“那我可要……”
黎梨正要伸手出去,却听见身边人似笑非笑地呵了声。
云谏轻飘飘地问她:“黎梨,你当我死了?”
黎梨一听他的语气,心中警钟大作,立即缩回了手。
这人今日不对劲,千万不要触他霉头。
对面钟离英与陶娘见状,哈哈笑了起来:“年轻人就是气性大。”
“侍酒罢了,纯粹就是图个热闹,大伙儿都光明敞亮地坐着呢,有什么好吃醋的?”
“放宽些心吧!”
黎梨听得恍然。
“没错,说得在理。”
自己又不是想做什么,何必如此亏心内疚!
她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从容地摸来那本名册,顶着云谏愈发冷沉的目光,硬是翻了两页。
完了,一个字都看不进。
身边人的视线凉飕飕地停在她身上,那身清甜的花香似乎都被他压得冷硬。
黎梨心虚了,可又舍不得异族的艳福,想了想,她试探性地看向云谏。
“不如我也给你点一个?”
“嚓”地一声。
云谏将手里的瓷杯握得粉碎。
第44章 雷雨
“你要给我点乐伶?”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了声。
黎梨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瞬间将手里的名册丢了出去:“不要不要。”
她见风就使舵,温声软语地给要吃人的豹子顺毛:“怎么会呢,乐伶陪你,我是要吃醋的!当然不点了!”
她紧忙给掌柜递眼色, 掌柜麻利捡齐了东西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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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就催人过来上了菜品。
黎梨捧了酒杯招呼众人喝酒, 好一番工夫才见云谏面色稍缓, 总算悄悄松了一口气。
数斗酒, 自欢然, 三杯下肚, 众人打开了话匣。
黎梨难掩好奇:“我从京城来, 得见女兵女将,其实吃了大惊,但郜州百姓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莫非女子军营,是这儿自古就有的?”
“当然不是了。”
钟离英豪爽地仰头饮尽一杯,抬起袖子随意擦过下巴。
“我们华采军, 是先帝在位时才出现的,算算时间, 拢共也才就十数年的光景。”
黎梨觉得名字有些生疏:“华采军……”
“郡主年轻,许是没听过华采夫人的名号吧?”
钟离英放下酒盏, 娓娓地从头同她解释:“郜州此地,三国交汇, 自古纷争频繁。”
“先帝在位时, 多有旱雨之灾, 农林畜牧事事难成,胡虏更是侵扰不断。”
她朝临街敞开的格纹半窗指了指, 嗓音里的笑意就少了。
“战乱多,死的人当然也就多了。”
“那些年间,郜州壮年多战死,剩下的女子身如浮萍,日子也不好过……不论是死了父兄,亦或是死了丈夫儿子,大多数人都逃不过被欺辱、被买卖的命运。”
黎梨含着酒盏边缘,听得有些入神,云谏抬手将她唇边的酒杯取下,改手给她换了茶饮。
黎梨长在京中,没听过华采夫人的名号,云谏却是知道的。
那是令所有从军之人都觉得气愤揪心的故事。
当年大弘势弱,郜州难保,城防军近万将士几乎全数战死,而那时的郜州官员为求苟活,不仅不庇护将士们的遗孀孤女,反倒以荫护为名,将她们骗来捆作人畜,暗中献给了胡人军队。
一群弱女子入了敌营,后果如何自不必说。
那年郜州的城防将军夫人便是华采,她才没了丈夫与幼子,又被卖入敌营,因为“将军夫人”这个噱头,更是受足了难言的苦难。
但华采夫人咬钉嚼铁,硬是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她费尽苦心,骗得了敌营某位小头领的欢心,换来零星自由,花了数年的时间布了一场险局,投毒纵火将数万兵马的敌营烧了个干净。
她带着剩余的女子回了郜州,投奔当年的城防余军,亲手血刃报了郜州官员的出卖之仇。
先帝听闻华采夫人她们的遭遇,龙颜震怒,不仅没责怪她们屠官诛吏的罪行,还有意嘉赏她们的坚韧心性。
华采夫人没要旁的赏赐,只求先帝松了御口,在郜州建了支女子军队。
钟离英望着窗外的城关景色,目光放远了些:“华采夫人受过苦难,知道时年兵荒马乱,柔弱就是可欺的原罪。”
“于是她在边关奔走,传开了华采军的名头,逐渐收容了大批战内失亲、无依受欺的女子,还请来武学师父,教她们握稳枪刀剑戟,好在乱世凶年中自保安身,护国立命。”
黎梨自幼长在京城,因着兄长黎析从军,她多少也知道边关不算太平,但这还是第一次真切听见,寻常百姓在战争里的遭遇。
她听得怔忪:“我见将军鞭法神勇,只道女子为兵作将也能风光无限,却未曾想过,这支女军背后会有这样可怜的故事……”
云谏看见她不知是感伤还是感慨,默自垂下脑袋想了许久,他只觉好像看见一只兔子耷拉下了柔软的耳朵。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髻,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华采军规模已起,军风纪备受称誉,就连圣上也多有嘉许,算是苦尽甘来……”
“是啊!”
钟离英喝得多,说起英烈过往与光辉当下,耐不住豪情,当即起身踩凳一拍桌子。
“现在出门提一句华采军,谁人不说风华浊世!且不说旁的,在我们边关城镇里,如今哪里有人敢轻诩女子柔弱无能!”
说到兴起,她从后抽出长鞭,“噼啪”抽了两声烈响。
“要我说,既入军营,靠的便是真本事!我们报国赤心不输旁人,偏就要以女子之身许国立命,开这万世太平!”
黎梨在京城听多了端庄规矩,乍然听见这番豪言,被她说得心潮澎湃,当即跟着起身拍桌:“钟离将军说得好!我敬你一杯!”
她昂首喝得爽快,水饮直贯入喉,预料之中的灼烧感没有从胃里蔓延出来,反倒有种清甜的回甘。
黎梨呆了,低头看杯子:怎么是茶?
云谏瞧了全程,在旁边觉得好笑,想将她拉回座位,谁知开敞的半窗忽而吹进一阵凉风,将她头上未系稳的丝带牵进了风里。
浅色的软丝带在空中画了个弧线。
一道乌黑的鞭影从众人身边迅疾划过,快若闪电地抽拢了作乱的半窗,待鞭声落到地面,鞭风轻巧掀起,黎梨的发带被带进了一只女子的手里。
黎梨的裙摆在这场动静里稍微晃了晃。
她恍惚着抬眼,钟离英将她的发带放回她手上,笑得明媚。
“郡主,今日的酒菜可还满意?”
黎梨握着这根回来得花里胡哨的发带,一时之间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崇拜,发自肺腑道:
“钟离将军……将军你,你……”
她憋了半晌,找到一个自己内心由衷认可的词:
“你的鞭法太好看了!”
“好看”这二字一出,云谏脸上的笑意就浅了。
这二字,过往只听她在他的身上用过 。
云谏凭空生出些微妙的危机感,忍不住开口唤她:“黎梨,坐回来……”
黎梨压根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想起自己在集市上买的皮质鞭子,更是兴奋,凑到钟离英身前:“将军,这鞭法,我可以学吗?”
“郡主想学?”钟离英稍微一愣,旋即大方笑道,“当然可以!”
“那我今日就要学!”
黎梨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握住她的手:“我也想将鞭子耍得这样好看!”
到时候她的皮鞭一出,定能叫所有人刮目相看的!
钟离英爽快应了:“没问题,你现在就随我回营——”
“不行!”云谏打断道。
他说得突兀,那边其乐融融的氛围一顿,几人都朝他看来。
见黎梨目露茫然,他好不容易放缓了语调:“瞧这天色快要下雨了,今日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黎梨不大情愿:“可是……”
“就算下雨也无妨。”
钟离英手臂一抖,长鞭就听话地盘缠上腕。
她迎着黎梨愈发钦羡的目光,爽声笑道:“军中多的是铺位,郡主若不嫌弃,学完鞭法可以在我们营中将就一晚。”
黎梨眼睛骤然一亮。
云谏听了,却是沉脸冷笑:“过夜?”
他带出来的兔子,哪有被人拐走过夜的道理。
他推椅起了身,去拉黎梨:“明日我再陪你过去,不可在外……”
话未说完,黎梨已经挥开了他的手,转而挽住钟离英:“我不!”
小郡主一身反骨,偏往钟离英身后缩:“我还没去过军营呢,正巧今日去看看新鲜!”
云谏手上被拍了一道,他垂下眼帘,只看见手里落满了空荡荡的空气。
今晨出发时还乖乖把手放入他掌心里的人,如今转眼就挽住了别人的胳膊。
他眼底情绪渐暗,不说话了。
黎梨一心惦记着要让她那条漂亮皮鞭派上用场,拉住钟离英催促道:“将军,我们快些走吧。”
钟离英自是答应。
三位姑娘起了身,简单收拾了就要出门,黎梨临走前不忘给豹子顺毛:“我就去玩一日,明日我会早些回来的。”
云谏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着她跟在另外两人后头,快快活活地背向他离开。
黎梨提起裙子要跨出门槛,不忘问着:“将军,我买的鞭子有些短,不知可否适用……”
话未说完,甚至门槛都没迈出去,她的手臂就陡然一紧。
黎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后的人拉得身形一转,脊背抵上了门扉,随后房门“嘭”声在她耳边合上。
门风扬起她鬓边的碎发,她惊疑不定地抬头,云谏伸手撑住门,一言不发看着她。
先出门的二
铱驊
人留意到房内的动静,先是意外了下,旋即陶娘就笑了起来:“郡主,家务事要紧,你还是改日再来营中作客吧。”
她揶揄地推着钟离英离开:“别打扰小两口说话。”
黎梨听见外头离去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哎……”
“还看?”
身前的少年气息骤降,钳住她的下巴,不容拒绝地将她转了回来。
他朝她低下头,眉宇瞬间罩上了晦暗的阴影,问话的语气难掩危险:“真有那么好看?”
黎梨被迫抬着脸,只觉这样的他陌生得难以言明,一时话语梗塞。
云谏见她噤声不答,心中戾气更深。
他抬起手指,摩挲过她逐渐紧绷的下颌,恹声道:“好没良心,你在怕我?”
“没有,只是……”
黎梨艰难咽了口水:“你……”
云谏听她说不怕,终于稍微抬起些视线:“你什么?”
他抚过她的唇角,指腹意味不明地揉上她的唇瓣,注视着被他揉出来的艳色:
“不是叫我郎君么?”
黎梨被他两下弄得后颈发麻:“我……”
“我什么?”
云谏近前一步,将她整个人紧紧抵在门扉前,周身灼热的气息尽数倾染在她的身上,好像要将她圈禁在自己的领地内。
黎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得似乎要跳出胸腔。
云谏倾身压近她,低声问道:“迟迟。”
“你这么容易就跟别人跑了?”
黎梨被这声小字烫了耳朵,磕绊道:“我没有跟别人跑……”
云谏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他抬着她的脸,眸光在她水色潋滟的唇上游移,又往下看向她纤薄的肩颈,看见她轻促呼吸间身子的起伏。
云谏应着本能,低头咬上她的唇瓣,见她顺着自己闭上眼睛,便放肆凶狠地压下,猖狂攫取她唇齿间诱人的香甜。
他毫无章法,舔舐轻咬都随性而行,黎梨艰难地换着气,没几下就受不住地开始呜咽。
云谏听见了她的呜声,转瞬发现了新的乐趣,又往下辗转,湿润的薄唇在她颈边久久地徘徊蹭磨。
或轻或重地吻过,就是不肯离开。
黎梨的脊骨已经软得支撑不住了,几乎是被他压在了门扉上,只能拉着他小声求饶:“别这样……”
云谏松了两寸,垂眸看向眼下的纤细脖颈,莹白细腻,花香沉浮,几绺柔顺的青丝沾在肌肤上,乌色与雪色的交集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他眼神幽幽暗暗地盯着,好像豹子盯着洞外三尺的兔子,二者在脆弱的平衡中对峙,只等她心生退意,转身要逃,他就会不再留情地扑上前去咬住她的颈项,将她叼回洞穴凶狠地拆吞入腹。
兔子紧张得不行,嗓音已经轻得颤了,却还没有要推开他的迹象。
实在太听话了。
他舔舔自己的犬牙,张口轻衔住她的颈肉,想着罢了,先在上面留个自己的印记好了,好叫别的虎狼都看清楚,都离她远些。
只要她稍微疼上一疼……
但他还没用力,就感觉怀里的人小心又缓慢地抬起手,他警惕着,但只有温柔的力道落到了他的后颈上。
黎梨气息不稳,倚着他轻轻换息,鼻音含糊地问了句:“你是不是很难受?”
云谏的动作顿住。
黎梨就着他的姿势,侧过额头蹭了蹭他的耳鬓:“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
细软的额发厮磨,云谏眸里的光点微晃,渐渐凝聚。
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口,收回了利齿。
黎梨小声说道:“我不想你捱了……”
她伸手摸索自己的袖袋,心想是自己弄丢了药,何苦让他心乱煎熬。
但她的动作很快就被扼住,腕间不轻不重地紧了紧。
云谏终于直起了身。
他眼里的情绪堪堪压了一半,无声地看着她湿漉的眼睫。
半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转手牵住她的五指。
十指交缠在一起,黎梨却仍感觉腕间有所坠重,低头望去,微微恍惚了下。
先前在饰品店铺里看了许久的桃枝手串,正戴在她的腕间,圆润润地挨着她。
云谏揉了下她的发顶,嗓音还有些哑。
“喜欢吗?”
*
黎梨走着神回了府邸,感觉到云谏也是一反常态地时常走神沉默。
直到洗漱后滚回了榻上,她摸着腕间的桃枝手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样心神不宁,有她很大一份错处。
……早知道就不同他说那些“在房内好好玩几日”的浑话了。
黎梨觉得懊恼,打定主意回京之前要多体贴着他的心意行事,莫要再像今日一般令他情绪不稳。
她想得简单,松了心头的大石入睡,却不想会被一声击破天地的巨响生生吓醒。
“轰隆”一声震响。
黎梨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拉高了被子,朝外喊道:“紫瑶——”
回应她的只有更剧烈的雷声爆炸轰鸣,吓得她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
门窗糊了薄纱,却分毫也挡不住风雨中狂舞的树枝影子,白日里瞧着静好的园林,如今衬着雷雨声,样貌竟然出奇的狰狞可怖。
黎梨身处算不得熟悉的卧室,只觉光影晦暗的地方处处诡异,她埋进被子里躲了好半晌,却躲不过凌厉银蛇再次刺破夜空。
整间卧室一刹那惨白,惊雷再次炸在床头的窗外。
黎梨被炸得尖叫一声,趿了鞋就闪身冲了出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哐哐敲响了最近的房门。
“云谏,云谏……”
房门上倒映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在她身后飞舞,她听着那些似乎是在逼近的沙沙声响,只觉要被吓得魂飞魄散,敲门敲得更快了:“云谏!”
房内有所动静,房里的人在门边站了许久,就是不开门。
黎梨险些要哭了:“你为什么不理我……”
房门终于被拉开,门里的少年一身冰凉水汽,显然在这三更半夜刚沐浴完,白日刚艰难压下的戾气,如今又染得满身都是。
他揉着额角,狠心开口:“黎梨,回去。”
惊雷恰时劈下,黎梨吓得一哆嗦,在他拦门的动作下瞬间红了眼。
她想起了什么,飞快抹了下眼睛,低头转回了身:“没关系……”
身后人见状微顿,松开了撑在门框上的手。
下一刻就用力拽她进了房。
第45章 狼毫
贯耳的雷声在身后轰响, 黎梨蒙头撞进一个硬实的怀抱里。
她撞得懵了一息,只觉有人抬手抚过她脑后的乌发。
云谏叹道:“我实在拿你没办法。”
不知为何,方才被拒之门外的时候,黎梨都没觉得情绪太深, 但此刻听见他的话音, 她反倒觉得鼻尖的酸楚感变重了。
“你方才好凶。”她瓮声翁气地控诉道。
云谏挑起指下的一绺青丝, 轻轻捻开, 看见丝丝缕缕, 像某种牵心引念的术线。
他眼底的暗色起伏不定, 心想着, 他还可以更凶一些。
但话到嘴边, 还是压了下去:“是我不好。”
“我明白,没关系……”怀里的人轻声应着。
云谏心知她是娇纵惯了的性子,这样好哄或许还是头遭。
他纳罕地垂下眼帘, 却不想一眼看见她单薄的寝衣,飘渺的浅色像是从肩头倾泻下来的水雾。
莫名让人想起瀑布边的白狐狸。
云谏心里的燥意差点按耐不住。
他松手放开了她,折回桌子面前, 掀开茶具饮了杯冷茶。
黎梨看着他的反应,全然捉摸不透他的阴晴, 一度觉得大概是自己的不对,有些无措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低头想了想, 小声道:“你不自在,不若我还是回去吧?”
云谏闻言, 侧过视线。
少女还停在门边, 一身浅色薄衫尽是沾风带雨的潮湿, 可怜得像只湿淋的兔子。
她从来都没有羊入虎口的自觉,还在担心不自在的是他。
云谏静了静, 朝她伸出手:“没有不自在。”
“过来。”
*
银蛇不安分地窜出乌沉午夜,风雨在窗外狂啸。
木质的门窗被推得哐当作响,偶有
依譁
松动的树枝卷入狂风,凌空转旋,挥舞着摔到窗格子上头,“嘭”声更令人心惊。
屋内的光影更是乍明乍暗。
黎梨原本面向着墙壁侧卧,可那刷得细腻的墙面清晰折映雷光,仿佛是伴着雷鸣,将奔电直接劈落在她的眼前。
她不知不觉就转过了身,往旁边的云谏靠去。
云谏闻见花香趋近,心中霎时意乱。
然而一低下头,就看见她始终离了他半个身位的距离。
她紧紧抿着唇线,内敛无声,只有纤长的羽睫遮不住情绪,一直随着电闪雷鸣扑簌发抖。
她还因为他先前的抗拒,不敢完全挨近他。
云谏听见心底的不忍,心想,若他真是禅师,那这只狐狸就是他过不去的心魔。
他无奈地认输,伸手过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
黎梨倏然贴近温暖,顷刻被安心的花香包围住,惊讶又小心地抬起了视线。
云谏触及这样的目光,忽然觉得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自己将她关在门外,都是真的该死。
他压下旁的心绪,佯装轻松地拾起她的辫子,往她脸颊边上挠了挠:“打雷罢了,你胆子好小啊……”
黎梨被发梢挠得痒了,稍微躲了躲,云谏却握着辫子追了过去,玩笑道:“躲哪里去?”
黎梨终于被挠回了性子,有些凶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好痒!”
云谏眼里多了些真切笑意,勾指蹭着她的脸:“欺软怕硬,惯会在我跟前耍威风。”
“方才还吓得发抖,若是今夜我不在这,你该怎么办?”
黎梨嘟囔着两句,使着性子说道:“我敲五哥的门去。”
话音才落,下巴瞬间就被人捏住了。
门窗外头仍是急风骤雨,雷轰电掣,屋内帘帐的纱色在电光中深浅不明,云谏不悦得很快,眯紧了眼:
“又想气死我?”
黎梨迎着他不大好的语气,却弯眼笑了起来。
云谏指尖微动,看不懂地摩挲过她的下颌,语气不明:“现在就不怕我凶了?”
他听见她说道:“方才也不怕的。”
云谏微怔,有道温和暖意抚上了他的脸。
黎梨认真望着他,那双桃花眼里的情意向他倾得柔软。
“我未曾怕过你,见你那样,只是觉得有些心疼……”
她的声音很轻,字音里的衷曲情愫却分明。
云谏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顷刻间撞乱。
就好像脑海里有一根弦已经紧绷了许久,有人落指轻柔抚过,它就“铮”地一声断得利落又彻底。
爱意温柔,欲念却穷凶极恶。
花香气在转念间暴涨得难以抑制。
下一刻云谏就俯身咬上了她的唇。
黎梨被拉进狂风骤雨里,她午后见过他的失控,原以为又要沉入欲海汪洋,谁知他不多时就放缓了动作,只依依不舍地亲啄了下。
她迷茫着睁开眼,被他伸手搂住腰,用力按入了怀中,而后潮热的气息落到她的耳畔。
“真的心疼吗?”
云谏话音有些低哑:“迟迟,你再心疼我一些吧……”
黎梨终于发觉了明显的存在。
她闻见帐内起伏的花香。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山间的瀑布激流,少年禅师在满溪的梵语经文中打坐,降魔金刚杵凌空而悬,佛印金光烫得惊人。
云谏低头蹭过她的耳鬓,听着她渐乱的呼吸,轻声开了口:“上衫都被雨水浇湿了,解了好么?”
窗外的雷雨声更大了。
庭院里原本覆着轻薄的松花落叶,如今都被夜雨冲刷得干净,光洁的白玉台展露出来,簇簇花团绽放得娇怯柔美。
白狐狸踏进了溪间。
山野的妖精涉世未深,面对般若佛法一知半解,只能仰承着禅师,听他亲口念着经文梵语,任他唇间的每个字音都点落在柔软的狐心上。
黎梨似乎被远方瀑布的水汽迷蒙了视野,湿漉漉地只看得见虚幻迷离的光影。
她稍微抬手,触及云谏早已凌散的发辫,五指与暗红的发带纠缠在一处,被缠得没办法了,终是啜泣了起来:“不要了……”
她轻轻抬他的脸,情郎的亲吻终于离开了白玉台,又回到她的唇边。
云谏低头抵着她的额,哄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好黎梨……”
“你摸一下。”
黎梨埋入他的怀里,纤细的指节伸展,不多时就被指尖的蔻丹染上了粉色。
她听见云谏变得微重的气音,仍哄着她道:“握着。”
黎梨轻轻闭了闭眼,蓦地想起儿时初初习字的学堂。
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季,学府里绿瓦白墙,先生都在临湖近苇的长亭里教学童识字。
曳地亭纱旁,年幼的黎梨分了支狼毫,蘸墨粗沉,提笔间屡屡脱手,她吃力又委屈:“握不住……”
教字的先生却不心软,偏要她再试,黎梨试了又试,最终指节酸得发颤,嗓音也哽咽起来:“我真的不会……”
教字的先生没了辙,只得手把手教他的学生。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提笔与落笔,教她次次练习。
才开蒙的学生稚弱,笔法生疏,每次落笔都有些意料之外的偏离,但先生还是低低喟叹着。
黎梨听见窗外的暴风雨声,似乎将屋内的一切声响都压得模糊不清,她埋着脑袋在云谏襟前,由着他胡来,耳根却逐渐烫得通红。
云谏说不清,不知道她的知与行到底哪样更旖旎,只知道她的纵容与随顺叫人沉溺得想死。
兔子的温顺总会让豺狼更加凶狠放肆。
黎梨手腕开始酸麻,莫名就想起了揽星楼的那一夜。
他对她总是动作轻柔,这样算来,如今自己出的这份苦力,倒像是有些吃亏。
“走神了么?”
云谏不知怎的就察觉到了,在她耳朵上轻咬了一口。黎梨吃痛,手上的力道便重了,身前人顿时意味含糊地吸了口气。
她一慌,下意识低头去看。
又被烫到了似的,立即移开了视线。
云谏看见了,低声笑了起来。
他俯身亲吻她闭着乱颤的眼睫,耐心哄道:“迟迟,看看我。”
落吻太温柔,黎梨听话地抬眼看他,却看见少年笑得张扬:“你总说我好看,那它好看么?”
黎梨听得头皮发麻,险些就想尖叫。
她受不了了,挣扎着要缩手回去,云谏却握紧了不肯放。
黎梨忍住了骂他王八蛋的冲动,就着他的衣襟擦了擦眼尾的泪花:“我累了……”
她想起了什么,小声堵住了他话:“别同我说快好了,都是哄人的……”
云谏察觉到她的挣扎,她腕间的桃枝手串就此松动,或轻或重地打在他身上,是微妙难言的感觉。
豺狼的脊骨都紧绷了起来,愉快地忽略了她的小别扭。
他心思恶劣地逗弄他的兔子:“喜欢郎君给你买的桃枝手串么?”
兔子知道他不肯放过了,仍是委委屈屈地点了头。
云谏在这句“郎君”的默认中得到了显而易见的快意,心思更往深渊处行时,却听她鼻音含糊地补充了句:
“喜欢它的颜色,好像你的眼睛……”
外头的疾风暴雨好像都在刹那间消停了一瞬。
云谏感觉到心底某处被轻轻按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见她临睡前的装束。
她周身钗环都卸得干净,连那对红玉簪子也摘了,却唯独留下这串琥珀色的桃枝,不愿分离似的戴在腕间。
黎梨还在自顾自地抽噎时,手上的力道忽然就松了。
她茫然抬起头,却听见他自嘲似的笑。
“怎么办,有
铱驊
点心软了。”
“我好像真的拿你没办法。”
方才还纠缠得不依不饶的少年,推手将她翻过了身。
黎梨还未反应过来,就懵然对上了白墙,她迷茫着想回头看他:“怎么了?”
云谏却俯身抱住了她,抵住了她回头的动作。
她听见身后的窸窣声响,听见他沉乱的呼吸,听见窗外骤雨终是破开了床边的花窗,雨水溅洒在她的后腰上。
秋夜滂沱暴雨下尽了,檐下铜质的雨霖铃晃声渐静,淘洗过后的暗夜帘幕低垂。
窗外的树枝稀疏不少,安分地回到了原位,投映下寻常静好的影子。
云谏久违地神清气爽。
他下床沾湿了帕子,回到榻上给黎梨擦净。
黎梨磨磨蹭蹭地依到他胸膛前,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将满身的花香压得沉静。
她由着他重新握住她的手,给她寸寸擦过,听见他缄默着一言也不发。
黎梨轻轻勾住他的手指:“在想什么?”
云谏静了片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在想明晚还会不会下雨。”
第46章 家书
羌摇小可汗远道而来, 有意要在郜州过宣威节庆,作为东道主的四人自然不会落了他的兴致。
于是就在郜州多留了些日子。
秋时已深,寒雁南归,露重的清晨也有凉意, 黎梨安排随侍去给羌摇一行人送了大弘的迎礼, 左右没了睡意, 便披了件薄薄的斗篷在廊下逗鸽子。
“云三, 云三, 你怎么不飞?”
她拿了根小木枝, 戳了戳蓬毛鸽的圆乎肚子, 只得到它不屑的一睥。
“这鸽子好生古怪, 不关笼不拴绳的,竟然翅膀都不扑腾一下。”
圆门后传来人声应和。
黎梨抬头看去,云谏与萧玳两人练完剑回来了。
萧玳转着手腕, 瞥了眼云三,还是十分嫌弃:“不会飞,还长这么肥, 十有八九是只鸡……”
云三听懂了,愤怒地朝他“咕咕”几声, 想要证明什么似的,灰白交杂地翅膀挥挥挥, 竟然就扑腾着飞了起来。
蓬得像球的身影扇下几根羽毛,转眼就飞出了围院, 朝东飞了个没影。
黎梨还举着小木枝, 对着突然空荡下来的鸟架恍惚了片刻, 而后缓缓回头看向萧玳。
萧玳满脸无辜。
黎梨睁大了眼,指向东边天空, 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你把它气走了!还不快去追!”
萧玳:“……我堂堂五皇子,去追一只鸡?”
“你还说它是鸡!”
黎梨怒摔了木枝,就要扑上去同他算账,却被云谏横手一拦,直接捞回了廊下。
“别急。”
云谏好笑地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摊主说过,这鸽子是只信鸽,信鸽都是识路的,它自己会飞回来。”
“当真?”黎梨将信将疑。
得他再三保证,她心思稍定,终于察觉到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还在微微轻颤。
一时又觉得心疼。
她牵起他的左手,关心问道:“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这几天,她按着陶娘教的经络穴位,替他按过几次,也不知道对他掌间的伤势有没有帮助。
云谏感觉到她手心里的柔软暖意,顿了顿后反手握住,将她拉近了些。
“还是疼。”
他缓缓摩挲着她的手,低声笑道:“迟迟再担待几日。”
粗糙的剑茧蹭磨过肌肤,黎梨不自觉地蜷起了五指。
他的茧子似乎隔着寸寸肌理,远远地蹭得她脸上生出热意。
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余光瞥见他腰侧的佩剑,神思就走远了一瞬。
这几日他捱得辛苦,黎梨心有愧欠,渐渐地就默许了他在夜里推开她房间的花窗。
罗帏之间花香弥漫,她弱不胜力,他大多时候都会心软,但偶尔也有偏执得不肯放手的时候。
前夜里,黎梨几次央求讨饶都不成,委实招架不住了,便上了脾气:“你虽伤了左手,可右手不是还好好的么?”
何苦非要为难她!
云谏应得理所当然:“武官的右手是用来握剑的,忠臣侍君之手,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黎梨哑然,片刻后想起什么,又恼得推他:“骗子!我记得清楚,揽星楼里你碰我的就是右手!”
“没骗你。”
云谏笑着压下她的动作:“侍你,不就是侍君么?”
黎梨想起他那番荒唐无边的“侍君可以,自渎不行”的话语,实在无法再直视他的佩剑,只得默默移开视线。
可到底还是在意手边的轻颤力度,她慢吞吞地嘱咐了句:“你既伤了手,平日练剑也要小心些才是……”
“好。”云谏好心情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二人柔情蜜意,那边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萧玳冷冷笑了声:“方才对剑的时候,我瞧你改用左手持剑的攻防也做得十分利落啊,不像有伤的样子。”
“怎么一回来见到迟迟,手就开始颤了呢?”
黎梨听言有些诧异:“改用左手持剑?”
她扭头看云谏,后者微低着头,细碎额发覆下阴影,有些看不清神情。
云谏静了一息,开口道:“我……”
“五哥你别胡说!”
他还未多讲,黎梨已经将他拉到了身后,替他打抱不平:“你是不是练剑练得眼睛花了?”
她牵起云谏的手摆了摆,忿忿道:“他的左手都颤成这样了!如何能持剑?”
萧玳不服:“我真的没看错!”
黎梨斩钉截铁:“不可能!”
云谏听着她的袒护,有些怔神地抬头,见她回身晃了晃他的胳膊:“你同他说!”
云谏转眼与萧玳对上视线。
萧玳一脸认真,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儿刚刚才被他的左手剑震得发麻。
萧玳示意云谏老实说话。
于是云谏一脸老实:“左手还没好,握不住剑的。”
黎梨得了验证,挺起胸膛对萧玳喊道:“听见了吗!”
萧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他指着云谏,简直气得跳脚:“云二!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呢!”
云谏没理他,牵着黎梨就掉头离开。
……他的左手确实好了。
云谏稍微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里的柔荑,五指青葱,蔻丹浅浅,软得似乎骨头都可以揉捏,牵上了就舍不得放。
温柔乡当真令人丧志。
这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希望伤势不要这么早痊愈。
她其实是只十分心软的兔子,看到他的伤,想起他的丹药,就再没锁过自己房里的花窗。
见他来到身边,她就乖乖巧巧地卧到他怀里。
有时候他不太克制得住,没两下就将她的心口蹭得泛红。
他看了也觉得懊恼后悔,她却连半句责怪都没有,仍旧倚过来,将如瀑青丝垂散在他的胸膛与手臂上。
甚至,昨夜他胡闹得狠了,抵到了她的唇边,她立即就红了眼睛想哭,可还是轻轻张了口,反倒是他怔忡着回过神,狼狈地后退开来。
云谏过往只知道,她未动心的时候十分迟钝,却没想到,她动了心又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迟钝。
云谏转过目光,看见她腕子上面干干净净的,往日的金银玉饰都摘了下来,只戴了串不值大钱的桃枝手串。
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那串桃枝手串。
将府高门,武学无缺,未及冠就上过沙场,十余岁就敢闯苍梧城关,孤身持弓对峙胡虏。
瞧着还是好看的,但是配她,当真是高攀。
他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
二人才回到房门前,黎梨跟着他驻足,一抬头就见到他用一种难以言清的神情看着她。
好像很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
黎梨瞬间警惕了:“你答应过我,今日送我去华采军那里学鞭法,然后今夜就让我好好休息,不那什么的了。”
“你这表情,不
铱驊
会是想要反悔吧?”
云谏:“……”
他方才的胡思乱想顿时清了个干净,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反悔,你去换身衣裳,我送你去军营。”
黎梨满意地点点头,刚伸手想推开房门,却听见沈弈冲进院子里大喊的声音——
“黎将军寄信来了!”
黎将军。
哥哥?
黎梨立即转过身,惊喜道:“哥哥寄信来这里了?”
沈弈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几封信件:“对,黎析将军的。”
这确实是意外之喜,黎梨提起裙摆就飞奔了过去:“快给我看看!”
沈弈将她的那封递给她,又翻出了萧玳的那封递出去。
黎梨麻利拆着信,笑道:“我没和哥哥说过郜州的住址呢,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寄信到这里来……”
萧玳应了:“我同他说的。”
“你说的?”
“是啊,”萧玳似笑非笑,看了走近的云谏一眼,“有些事不得不交待。”
云谏对上他的视线,刚挑了下眉,就见沈弈也递给他一封:“云二,你的。”
云谏是真的意外:“我也有?”
想来他与黎析从戎的时间完全错开,二人从未见过面,其实并无交情……
沈弈却道:“对啊,你的信还是最厚的。”
云谏默自接了过来。
黎梨迫不及待地展了信,一眼瞧见熟悉的字迹便笑了,甜滋滋地看着哥哥的家书。
“迟迟,近月忙,未得空与你联系,可千万别怪哥哥……边关一切皆安,勿用牵挂……”
与往常相似的问候开场,接下来的纸笔内容却陡然一转。
“如今你年岁长了,哥哥担心的事情便越发多了,听老五说,云家有个小子很是不安分,我没见过他,不清他的为人,实在放心不下。”
“哥哥也是那个年纪过来的,他想什么,我心里都清楚得很,你且记住哥哥的话,万不可与他独处。”
黎梨心虚地咽了口水。
“我顺道给你寄了几样物件,你都看看。其中有个锦囊,里头装着我们苍梧边关的特产,是一种名唤胡椒的香料,磨成了粉末。”
“若是那小子接近你,你就抓一把锦囊里的胡椒粉,直接撒他眼睛上面去。”
黎梨:……听着不像什么好东西啊。
“还有一把弯刀,是用来煽猪的。”
“你就不必管了,只需交给老五,他知道该用在哪里。”
黎梨:……她不会交的。
在洋洋洒洒的两页千叮咛万嘱咐后,黎梨看见信纸末尾有一行字。
“迟迟,多写信来,若是他对你……”
后面是墨迹的反复涂改,似乎有一些话,黎析不知道该怎样写给自己的妹妹看,最后只囫囵写完了后半句:
“反正写信来,哥哥回去杀了他。”
黎梨一言难尽。
与她预想中的温馨家书大不相同,黎梨神情有些茫然。
她移过视线,看见云谏拿着厚厚一沓信纸,逐页翻着。
黎梨实在好奇,凑上前想看:“我哥哥同你说什么了?”
云谏平静地将信纸对折起来:“你别看了。”
“骂得很脏。”
第47章 不想
秋日隅中晴朗, 正是学问勤中得的好时辰。
云谏勒马停在华采军营门口,听见身前姑娘愉快地欢呼了声。
“我要去学鞭法了!”
察觉到她迫不及待要跳下马的动作,云谏连忙搂住了她:“别急。”
黎梨重新靠回他的胸膛,看他从后伸手过来, 握住她右边的手腕, 低头给她系上一只厚实的护腕。
黎梨笑眯眯道:“这么体贴?”
云谏没有回答, 手上的动作却渐渐迟滞了起来。
他这样环着她, 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新衣裙, 蒙西样式, 依稀记得是前些日子, 他陪她上街时买的。
郜州临近羌胡, 风土民情大胆,他买的时候就有些犹豫,如今见她穿在身上, 心中便只剩下后悔。
这身衣裙的领子开得实在暧昧,鸡心领口,尖尖地往下收着, 若隐若现地掩着雪白春光,似乎再低一些就能看见里侧小衣的绣边。
心底的占有欲蛮横, 难以抑制地在作祟。
他张了张口,想叫她别穿这身,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她最讨厌受人管束的性子。
他若是说了, 她大抵是要不高兴的。
云谏只得堪堪咽下话语, 可憋了半晌又憋不住, 便拐着弯哄道:“秋凉了,过几日, 陪你去买些厚实的新衣可好?”
黎梨听着顺耳,乖巧答应了。
云谏稍松一口气,但脑子里还乱着。
他的心神大半都在她的领子上,很不专心地给她系着护腕绳结,甚至没发现自己系错了好几道。
黎梨本想调侃他爱操心,但一低头,就发现了他迟乱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左手伤得严重,他连护腕的绳结都系得艰难,接连绕了几次都绕不对。
黎梨嘴角的笑意慢慢被压平了。
云谏还在后面走着神,一想到她要穿这身衣裙在外面逛足一整日,难受得直接叹了一口气。
谁知叹气声刚落下,她就蓦地握住了他的手。
云谏循着力度望去,小郡主微拧着眉,桃花眼里写满了心疼。
“云谏……”
“怎么了?”
他迟疑地看着她,听见她安慰的话语。
“别难过,过几日会好起来的。”
云谏不明所以,疑心着是不是自己的心思被她发现了。他不敢多说,胡乱应了声就将她抱下了马。
尘土飞滚。
云谏策马离开得快,全然不知小郡主久久地站在军营外,一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黎梨也跟着低声叹了口气。
本该去找钟离英的步伐顿住,她改了方向,朝陶娘的军医馆里走去。
*
云谏回到住处时,萧玳与沈弈二人正围着几箱箧的异宝奇珍啧啧称奇。
“郡主只是令人送了些特产迎礼过去,羌摇的回礼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沈弈弯腰挑起几个镶珠嵌玉的华冠,一边打量一边感慨:“这些宝石,我甚至唤不出名字来。”
萧玳探头过去,看了也是摇头:“不怪你,我也唤不出来。”
“羌摇不愧是擅商的国度,随便一出手,就是五州四海的珍品宝货……”
云谏听见二人的对话,随意瞄了眼,下一刻却定睛刹住了脚步。
他捞起一套金龙盘旋戏华珠的茶具,意外地挑起眉峰。
“这也是给黎梨的回礼?”
那边二人闻声望来。
沈弈一看清他手里的物什,立即惊得瞪大了眼:“这……”
萧玳慌得一颤,差点摔了手中的珊瑚雕件,手忙脚乱地扑来,将那套茶具囫囵塞回了箱子里。
“退回去!”
他回头朝随侍们喊道:“快将这套茶具退回去!”
他后怕地封紧箱子,对云谏说道:“羌摇办事也太糊涂了些,这五爪金龙可是上贡御用的,他们怎敢送到迟迟这里来?”
“得亏被你发现了,不然若是迟迟留下了这套茶具,那与大逆不道有何区别?”
话正说着,随侍们就要过来搬箱子。
云谏转头看了看,先叫停了他们的动作:“等会。”
他往红绸彩带的箱箧堆里随意一翻,又找到了几样御用贡品,索性就领人通通查了一遍,发现竟有将近一半都是要退回去的。
沈弈看得呲牙咧嘴,直皱眉头:“一样两样姑且算作粗心,这么多样……羌摇的使臣是如何办事的,不懂两国之礼吗?”
萧玳不忍直视地挥挥手,麻利地叫人赶紧退回去。
“太不靠谱了!”
随侍们躬身直腰,不多时院子里的厚沉箱箧就被挪走了一半。
本就宽阔的院落,如今又空荡荡了些。
三人坐到往常烹茶闲谈的矮桌前,不约而同地觉得冷清寡淡,清锅冷灶似的。
沈弈替几人斟了茶,笑道:“往日郡主在的时候,她总爱偷摸往茶壶里加佐料,不是酸的便是甜的,害我每次煮茶都提心吊胆,总要看了又看,才敢往嘴巴里送。”
“如今她不在这里,我这茶反倒煮得不习惯了。”
萧玳听言,也是怅然:“谁说不是呢……”
云谏低头看
依譁
着碧绿润泽的小茶杯,里头的茶水倒映着三人头顶的横斜树枝,沉甸甸的枣子错落其间。
院里秋风和畅,吹得茶水泛起涟漪,几圈波纹荡开,淆乱了视野。
他好像又看到前几日的影像,沈弈举起杯子,马虎大意地喝了一口加料的茶,一瞬间就被酸绿了脸,扑到花圃边上好几番呛咳。
探花郎又气又急:“郡主!你若想我死,你可以直接说——”
黎梨显然也明白了新的佐料不适合入茶,心虚得不敢接话,速速起身就逃离了现场。
她寻了借口,装成一副有急事要找萧玳的模样。
那时云谏与萧玳正站在廊下说着什么,远远就听见一连串的“五哥五哥五哥”朝他们奔来。
她提着裙子跑得飞快,沿途一路惊得花蝶扑簌飞起,整羽的燕雀连声跳着换过枝头。
满院子都是鲜活的动静。
云谏看见她直奔萧玳而来,漂亮的裙摆摇曳翩飞,他有些吃味,阴阳怪气地学她唤“五哥”。
黎梨没生气,好奇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再张口就叫他“云二哥哥”,见他瞬间红了耳朵,更有兴致地围着他叫个不停。
还这样叫他带她上树摘枣子。
云谏劝过,到底拿她没辙,真的将她捞上了树梢高枝头,果然她又吓得泪眼汪汪,抱着树干不敢向下看。
他不过没忍住,笑了一声,她扭头就去跟萧玳告状,萧玳不分青红皂白,捋起袖子差点又与他打了一场。
而他与萧玳在这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那撩事生非的小郡主,不知道又从哪里捣鼓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院子里的另一边,又悄悄地往沈弈的茶壶里面加。
……
虽是鸡飞狗跳,但有她在的时候,这座四方庭院永远不缺少热闹生机。
萧玳握起茶杯,憋闷地说道:“天知道她好好地为什么非得去学鞭法,难不成是觉得我们三个护不住她吗?”
云谏没接话。
柔弱的探花郎羞惭一笑:“我确实护不住的。”
萧玳语噎,对着他那副书生身板连连摇头:“也没指望你,文人身骨,怕是连云三都打不过。”
说到这,他又烦闷地朝东方天际远眺。
“那只鸡怎么还没飞回来……再不回来,迟迟又要迁怒怪罪我了。”
茶饮续上,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云谏握着一个浅色的小锦袋,默默把玩了许久,似乎隔着袋子将里头的物什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茶色愈浅,天色愈浓,不知煮到第几壶茶的时候,云谏站起了身。
萧玳:“去哪?”
云谏:“快天黑了,我去接她回来。”
萧玳一把扽起了沈弈:“我们也去!”
*
黎梨揉着手臂走出军营时,一眼就看到了大马金刀坐在茶摊前的萧玳。
“五哥!”
萧玳抬起头,看见牵挂了一日的少女欢欢喜喜地扑到自己面前。
他露出一个堪称慈祥的微笑,还未说话,就见对方飞快地同旁边的沈弈也招呼了句,然后直奔主题——
“云谏呢?”
萧玳话语顿住,保持着微笑转向沈弈:“黎析是不是寄了把煽猪刀过来,在哪?回去帮我找找。”
沈弈:……
“我在这。”
云谏从路边的拐角转出,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给你买点心去了。”
黎梨立时扬起了笑脸,步伐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
云谏自然而然朝她伸出了手,黎梨顺手牵住,只一瞬间就压得手上的小伤口生疼,又连忙松了开。
云谏只道是萧玳在旁边看着,她觉得难为情,未作多想,但一低头,就看见她的浅色衣裙上多了几道黑乎乎的印子。
他拧起眉头:“是不是很辛苦?怎么弄成这样了?”
黎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道大意了,赶紧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搪塞道:“没什么,武场尘土大,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一些。”
萧玳觉得纳闷:“什么武场,尘土黑成这样……”
只有沈弈长在民间,见多识广:“郡主你这身,不像土灰,倒像是锅灰啊……”
“少胡说!”
黎梨立即打断:“饿了,快些回去吧!”
*
昼尽燃灯,夜深鸣磬,越往人定之时,月色越是胧明。
黎梨小心地处理完手上的伤口,都是药枝刺芽扎的,不算深,府里有的是好药,倒也不算麻烦。
只是忙了一日,委实禁不住困乏。
她早早熄了灯烛,放了红罗斗帐,听着窗外的悠悠虫鸣,就落玉枕。
半梦半醒间,罗帏的珠链轻轻晃响,而后身边的床褥往下陷,腰间多了道箍力,有人从后搂住了她。
黎梨闻见熟悉的花香气,没有睁眼,直接翻身依到他襟前,撒娇道:“今日手累了。”
云谏觉得好笑:“不做什么,只是有些想你。”
黎梨牵起嘴角笑了声:“我还以为你会想做些别的。”
云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看见她水色潋滟的唇瓣,蓦地想起昨夜的半场荒唐。
她纵容得温柔,他却逃得狼狈又彻底。
云谏抚着她的乌发,低声道:“我不想。”
黎梨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眼看见他喉间的轻微滚动,她顿时了然,笑得促狭:“骗子。”
她对上他的视线,语气似嗔又似怪:“你很会欺负人。”
云谏“嗯”了声,拢手遮住她的眼睛:“但也舍不得太过欺负你。”
掌心下的羽睫乖顺地合上了,他好声哄道:“睡吧。”
到底劳心劳力了一日,罗帏间的花香缓缓沉静下去,黎梨的呼吸也渐平渐稳。
正当云谏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听见她些微含混的气音。
“云谏。”
黎梨轻声道:“我葵水结束了。”
第48章 狼崽
清晨的日光照入绮窗, 卷起的珠帘轻轻晃着,发出悦耳的琳琅声响,唤醒了罗帏里的人。
黎梨散着及腰的青丝坐起了身。
身边床榻空着,一张半湿不干的软帕被囫囵丢在了脚踏上, 她看了眼, 不自觉就笑了。
一推开房门, 萧玳的招呼声恰时传来:“迟迟, 醒了?”
黎梨微微眯眼挡了下阳光, 见萧玳正准备去练剑, 便叫住了他:“五哥, 送我去军营可好?”
“我送你?”
萧玳许久不被家里的白菜依赖, 又喜又疑:“那只猪……那云谏呢?”
黎梨想起了什么,揉了揉肩头应道:“他昨日应该没有休息好,大概还未起身吧。”
“他会休息不好?”萧玳狐疑着, 手上仍老实地收了剑,“那我去牵马来……”
“不必,我起身了。”
院外传来一道颇懒散的嗓音。
见二人望来, 云谏翻身下了马,朝黎梨伸手:“我送你去。”
院子里的步伐又或散或聚地改了方向。
黎梨才上马坐稳, 身后便是一沉。
方才还显得懒散的嗓音,眼下有些忿忿地挨到她的肩头, 秋后算账似的:
“你也知道我休息不好?”
黎梨忍着笑推开他:“别,肩上还疼着。”
她想起今早起来, 侧眼看见自己肩头的浅浅牙印, 更是失笑:“你属狗的?”
昨夜她睡得迷糊了, 依稀想起忘了同他说一声,便自觉疏松平常地同他说了那一句。
就那一句而已。
谁知她明显低估了月影香帐的氛围, 也高估了他的冷静自持,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手指。
黎梨惊然睁开眼睛,仓促地想要并起腿,却被他按住。
云谏的额发垂落在她的耳边,温热的呼吸也拂到她的颈侧,指尖轻捻时低低笑了声。
“迟迟骗我。”
黎梨瞬间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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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想要躲起来:“我哪有骗你,你不是摸得清楚么……”
“摸不清楚。”
云谏说着不清楚,眼底笑意却分明,忽而将指腹的剑茧也覆了上去,缓缓蹭着。
“我再试试。”
黎梨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呼吸也滞了瞬,只觉后脊骨酥得阵阵发麻。
秋夜静,人声寥寥,远处的码头仍点着星火烛光,船家仍在辛劳。
三两渔舟的停泊处,滩前鸬鹚惊起,乖巧闭合的河蚌被分开,船家的指尖滑入缝隙,摸寻着蚌肉里暗藏的珍珠。
河蚌平日躲藏得羞怯,没受过这样的惊扰,胆小又紧张地咬着船家的手。
云谏呼吸微重了些。
黎梨想往枕边埋脸,云谏却抵住了她的额,想要看清她的反应。
“喜欢这样吗?”
黎梨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纤长的眼睫低低垂下,再掀起时迷离的水光就漫上了眼眸。
云谏听见心底有道愉悦的声音在沸腾。
他低下头,细心亲去她眼尾的泪花,循循善诱着:“迟迟……”
“我摸不清,让我看看可以么?”
黎梨后悔得想死。
她抽抽泣泣,软硬磨着,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视线留在她的脸上。
但也不妨碍长生仙家捻着柔润的玉,指尖一寸寸地轻揉,揉得玉里沉静的游鱼也有了灵气,终而欢快跃出玉涧,轻盈地甩出一尾清水。
黎梨彻底软了身子,连呼吸都觉得无力,既累又乏,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他。
云谏却是兴头刚起,正想要伸手解下蹀躞带,一低头却发现她快要睡着了。
他好声好气地唤她,后者却始终不肯搭理。
他觉得委屈:“你又不想了么?”
黎梨更加委屈:“我本来就没想!”
云谏只觉如遭雷劈。
少年涉世未深,第一次感受到世间的险恶。
他白做了一番工夫,到头来只让自己憋得更加难受,又不能丢她在这里睡得糊涂,还得去拧帕子给她擦净。
越擦,又越燥热,最后气急败坏地将帕子丢在了脚踏上。
黎梨浑身清爽,舒舒服服滚进了被窝,转眼就睡得香甜,云谏终于忍不住了,捞起她就往她肩上咬了一口。
“到底谁欺负谁啊!”
翌日醒来,黎梨摸到自己肩头留存的浅浅牙印,总算想起他忿忿翻窗出去冲冷水的动静。
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这边云谏已经勒马停在了军营门口。
黎梨被他抱下马,刚道了别想要入营,手腕就被拉住了。
回头望去,少年身量高挑,但低头看她时不显凌人,反倒显得可怜。
“那今晚呢?”
黎梨认真道:“今晚应该可以!”
云谏终于舒展了眉目,朝她笑了笑。
然而好事总是与愿相违。
当天黎梨出了军营,一身尘灰更甚昨日,甚至累得上马之后就倚着云谏睡着了。
她的意识朦胧得紧,隐约只记得他替她换了衣衫,轻手轻脚地将她埋回了软被暖衾之间。
他大概坐在床边看了她许久,就看着她睡得酣甜。
她依稀听见一道幽幽怨怨的嗓音。
“我真恨自己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
彼时的云谏心中还有所盼,只道次日就好了,他万没想到,他的自恨会往后延续好几日。
小郡主的疲累似乎没有尽头。
宣威节庆都要临近了,兔子还是早困夜乏,成日耷拉着耳朵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心疼又心软,终究还是一口肉都没吃上。
这天日落,云谏如旧去接了黎梨回来,后者难得有精神,同他在房里说了一会儿话。
云谏玩笑道:“鞭法已经成为我此生最不喜欢的武学了。”
黎梨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勉强地笑了下。
云谏看见她蔫巴的模样,到底不忍,摸了摸她的发辫:“军中武教严苛,若你学得辛苦,不如回来,我也可以教你……”
黎梨攥着袖子,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云谏去牵她的手,笑道:“怎么,瞧不上我的鞭法?”
谁知才碰她一下,黎梨就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云谏牵了个空,再打量她牵强的脸色,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手拿出来。”他语气不太好了。
黎梨没理他,攥着袖子就往榻上倒:“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云谏当然不肯听,没两下就将她捞了出来,压住她的挣扎将她的手扒了出来。
他当即沉了脸色:“怎么弄的?”
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那葱葱白白的指尖,凭空多了几个泛红的大小水泡,瞧着就疼得要紧。
怪不得一直躲躲闪闪地攥袖子。
黎梨抿抿唇不说话。
云谏握着她的腕子,好艰难才稳住语气:“不是同你说过么,受伤了要同我说。”
黎梨缩了一下,想抽手回来却未果,只得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也能处理……”
“能处理就不说了么?”
云谏有些压不住情绪了:“你不说,我们焉知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我都说了军营武教严苛,有的是爱好刁难新兵的教习,你这几日回来得灰头土脸、少气无力的,我已经很不放心,你还瞒着伤不说……”
“好了好了。”
黎梨本就累,全然不想再听,只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受委屈。”
这话显然不能说服云谏。
他将她的回避看在眼里,狠下心说道:
“明日不许去了。”
黎梨一顿,抬起了头,看清他眼里的强势态度,立即被激起了性子。
她毫不犹豫地用力抽回手,语气不善:“真是好笑,你凭什么管我?”
云谏胸膛起伏着,勉强压着怒火:“你说我凭什么?”
黎梨听着他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过往针锋相对的日子里。
她冷笑了声:“凭我在军营里劳神费力,耽误你夜间快活了?”
云谏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腾地就踢开椅子起身:“黎梨!”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
黎梨反应过来,抿了抿唇线。
心底酸苦一并泛起,累得无力,再没精力同他吵了。
她转开了头,半晌后疲乏地撑住额角,说道:“你出去。”
云谏听不到回应,自嘲似的笑了声,转身摔门出了房。
黎梨低垂视线,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几乎是麻木地起了身,翻出针线与药匣子。
她挑亮灯油,拿起银针比划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烫伤的水泡。
她拿着银针,却无从下手,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委屈。
黎梨没去学鞭法,这几日都是在陶娘的军医馆里待着。
她望向腕间的桃枝手串,琥珀色的光泽清冽,轻而易举就能让她想起,云谏在学府武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天生就是弯弓疾箭的好料子,武场里再远再刁钻的箭靶,旁人都在哀嚎的时候,他抬手就能百步穿杨。
所以那日在夜集上,她恍惚看着他连一把弓都握不稳的时候,她的心底好像有一小块地方被人用力掰碎了。
眼见京城送来的伤药将近用完,他左手的伤势却仍久久未能痊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学什么鞭法。
那日到了营中,她便去找陶娘问了,想看看还有没有旁的办法。
陶娘翻出她家祖上的筋脉蕴养药方,说是可以一试,只不过这张药方颇为复杂烦琐,军中事务又忙,很难抽出人手帮她制药。
祖传的方子也不好随意拿到外面,黎梨索性就决定自己动手。
从摘理药草、碾磨捣粉,到围炉炼蜜、蒸烤烘晒,样样都亲自去做,她自小娇生惯养,行事难免生疏,时常手忙脚乱折腾得一身乱糟狼狈,费心劳神之下,当然日夜乏累。
而且她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制出药来,所以也不敢提前同云谏说,只怕叫他空欢喜一场。
谁知不管是善事恶事,相瞒就是
依誮
未形之患。
最后竟然闹出了今日的不欢而散。
黎梨沮丧地压下嘴角,只道自己情窦初开,事事不成熟,如今闹成这样的僵局,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
就像指尖这几个被炉火燎出来的水泡,陌生得叫她不知所措。
她恹恹地丢开了银针,闷头栽回了被子里。
今夜的困乏只多不少,她却辗转着无法入眠,最后望着月光下的珠帘出神,无声地发着呆。
计时的漏刻“滴答”清响,月上枝头,夜辉更亮。
在黎梨终于想要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花窗传来“吱呀”声,有道熟悉的脚步声翻进了房。
如水月色拉长少年的影子,投在她床边的地面。
黎梨想起她伤人的口不择言,逃避似的匆匆闭上了眼。
那道清甜的花香气临近床边,驻足良久。
黎梨忐忑地等着,等来了他掌心里暖融融的热意。
先前摔门摔得用力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握起了她的手,借着清澄月光,放轻了力道替她挑开水泡,仔细敷上了药粉。
不知是怕弄疼了她,还是怕吵醒了她。
黎梨感受着药粉带来的丝丝凉意,似乎指尖的灼痛感也好了大半。
云谏替她处理完伤口,仍旧坐在她的床边,他一言不发,全然沉默地看着她,黎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醒着。
往日温情蜜意的房间里,眼下静得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黎梨缄默着,隐约发现门外还有旁的动静,云谏也听见了。
他好像借此回过了神,沾着草药清香的手指将她鬓边的碎发撩到了耳后。
“黎梨。”
黎梨听见他轻缓的声音:“我与萧玳有事,需得连夜回蒙西一趟。”
“马上就要启程了。”
黎梨眼睫颤了下,微不见地抬起了些。
“或许是我关心则乱了,但是……”
云谏握着她手轻轻摩挲,语气里尽是无奈:“平日里,你性子最是娇气,在外头受了半点委屈,都会立即回来同我们告状的。”
“这副性子,你可千万别改了,要一直如此才好,还能让我放心些……”
黎梨心神微动。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想要反握住他的手,院外却传来萧玳的喊声:“云二,要出发了!”
她手边的力道便松了。
黎梨愣愣看着云谏大步去到花窗边上,她下意识坐了起来。
床榻的细微动静被听见了,刚准备离开的少年步伐稍一顿,转过身来。
曳地的纱帘随风飘展开,两人对上了视线。
云谏抬步折回床榻边上,看见她怔着神望他,便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吗?”
黎梨点了点头:“受了委屈的话,要回来告状。”
云谏又问:“还有呢?”
黎梨眼里划过迷茫,还有什么?
云谏微微叹了声,单膝压上床榻将她按入怀里,有些闷的嗓音落下:“还有。”
“我好难过,别再与我生气了吧。”
第49章 刺激
翌日, 黎梨推开房门,见到沈弈站在院子里。
探花郎手里还握着几页长长的文书,见她出来,咧出个灿烂的笑容:“郡主, 我送你去军营。”
“你送?”
黎梨还未完全清醒, 懵懵看着他吩咐随侍们套车。
“对啊。”
沈弈将文书囫囵卷起, 嘴里回道:“昨夜云二出门前交代的, 他说郜州到底不熟悉, 还是有人陪着你出门才好。”
黎梨捏了捏手边的裙摆, 又松手轻轻应了声。
郜州位于两山之间, 再远便是黄沙大漠, 高墙里的乡道平坦宽阔,车辙碾过细碎的沙砾,发出沉而平缓的声响。
即使是在车上, 沈弈也埋首处理着事务文书,黎梨自顾自地摩挲着腕间的桃枝手串,在轱辘声中走了神。
今日便是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只盼开炉能成功,别叫她白费了这么多日的心思……
行至开阔处时, 车窗帘子稍微鼓起,沁凉的晨风钻进来, 黎梨闻见自己身上浅淡的花香,又想起云谏身上更温热的气息, 指尖的动作就放缓了些。
他走得那样匆忙,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神思越发走远的时候,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稳了。沈弈往外一看,推开了手里的纸册:“郡主, 军营到了。”
他先下了车,抬手将黎梨接了下来,又递给她一件斗篷。
黎梨看见上面绣得娇憨的祥云玉兔纹样,微微有些怔神。
上次在医馆门前弄脏了衣裙,她更衣更得仓促,事后再想找这斗篷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
这纹样讨人喜欢,她先前也觉得惋惜。
见她不接,沈弈便误会了,爽声笑道:“放心吧,云二说他洗干净了。”
黎梨听言,慢吞吞接了过来,沈弈又说道:“那我日落再来接你。”
黎梨点点头,道了别就往军营里去,却不想一转身就撞见了两张挤眉弄眼的笑脸。
“钟离将军,陶娘?”黎梨有些意外,“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钟离英笑道:“听说等你今日制完药,就有空来同我学鞭法了,我本想来凑凑你开炉的热闹,谁知……”
她眺了眼沈弈离开的背影,笑得促狭:“炉子还没见到,倒是先见到了郡主的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黎梨听得牙酸,连忙打住她的话语,推着二人就往军医馆里去。
“莫要胡说,那位可是新科探花郎!”
“探花郎?”陶娘看见她满脸牙疼的模样,更是乐得调侃,“郡主的齐人之福可真厉害。”
“文韬武略,那是一个都没落下啊……”
黎梨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过往见惯了姨母一朝暮换一程风月,其实也曾对云谏所谓的“绝不二色”感到嗤然。
再往前数两个月,她还想过要找些新鲜刺激,那时候她绝对预想不到,今日的她会想要制止这区区几句戏言。
“可千万别再说了。”
“云二惯会拈酸吃醋的,若是被他听见这一番话语,定要打翻十坛醋坛子。”
到那时候,不哄他的话,自己于心不忍,哄他的话……狼崽子心思蔫坏,最后哭的定然还是自己。
黎梨想想就打了个冷颤。
钟离英将这番撇清与维护听得明白,笑得更开了:
“郡主你是真的喜欢云二啊。”
然而,等黎梨烧柴起火,忙活了大半日,终于将那炉九制药丸端上桌面的时候,钟离英立即变了话风。
她只吸了一口气,就扑到路边的树下吐得脸色发绿。
“我收回我方才的话,呕,呕……”
“郡主你定是十分憎恶云二,所以才给他制这种药,呕……”
黎梨望着那堆半棕不黄,气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的药丸,她的脸色也跟着绿了。
虽说是自己制的,但这样看着,她也很想吐。
黎梨沮丧地望向陶娘:“我没做成功……”
陶娘到底见多识广,勉强维持住镇定,竟还有勇气掰了一小块出来试味。
这一试,她呲牙咧嘴地干呕了下,手上却飞快地将那堆丸子塞进了瓶子里。
空气中不详的气息终于挥散了些,陶娘好险喘了口气。【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郡主别怕,你这药是做成功了,只是有一味刺荔晾晒得不够久,所以颜色与气味才骇人了些。”
“但是舒筋活络的药效还是在的。”
她不带停歇地将小药瓶塞到黎梨手里,仿佛那是个随时会炸的炮仗:“你拿好,千万别摔碎了。”
“你是说有药效?”
黎梨听言,双眼惊喜地一亮,但马上又苦兮兮地暗了下去:“可是,它这个样子,我也送不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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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钟离英稍微活了过来,看见她蔫巴的小脸,不忍地安慰道:“没事,郡主。”
“你家那小郎君看着就性情纯正,这是你亲手制的药,他定然不会嫌弃的,说不定还会吃得很高兴。”
黎梨半信半疑:“……当真?”
“当然是真的。”
钟离英只想快些离开这方熏人的药房,忙不迭地同她提议:“既然药已制好,眼下时辰还早,不如我们去武场练鞭吧!”
黎梨心头大石稍松,自是乐得答应。
她想起了什么,从身后摸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了钟离英。
小郡主目光憧憬,语气认真:
“将军,你看看我准备的鞭子,可适合跟你练鞭?”
“我看看……”
钟离英与陶娘挑开了包裹绳结,低下头,一眼看清其内的物什,神情瞬间僵滞。
冗长的沉默后,陶娘尴尬地摸摸鼻子,率先移开视线,钟离英清咳一声,手上飞花迅速绑紧了包裹。
黎梨:?
钟离英看清她的懵懂,干笑了声:“郡主,这玩意,你从哪里得的?”
黎梨下意识道:“今早出发时候,从家里拿的。”
“这样啊……”
钟离英将包裹塞回黎梨手里,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郡主,我再次收回我方才的话。”
“你家那小郎君,性情实在不纯正啊!”
*
府邸后院。
沈弈坐在那张烹茶的矮桌前,正仔细翻着宣威节庆的文书,忽然就听见随侍们的声声招呼——
“郡主。”“郡主。”
“郡主这么早回来了?”
沈弈闻声,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尚且明亮的天色,还未反应过来,衣衫的后领就被人用力揪住了。
黎梨气势汹汹地扽起他,猛地将他拽进房,直接掼到了自己的茶桌上。
“姓沈的!”
她怒气冲天:“你竟敢眼睁睁看着我闹笑话!”
沈弈摔得了一手的冷茶,惊慌失措地坐起身来:“怎,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
黎梨掏出那个包裹,刚想解开,晃眼看到院子外的随侍们,又气得跳脚地回去踢拢了房门。
“我都没脸说了,你瞧瞧这是什么!”她甩手将那小包裹摔到了他旁边的茶桌上。
沈弈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立即被银铃长绳与狐毛短鞭辣到了眼睛。
他不忍直视地错开视线:“这是……”
他转瞬想明白了要点,惊恐万状道:“你把它们带出去了?”
“是!”
黎梨崩溃地尖叫起来:“我还拿给了一屋子的人看!”
她扑上去揪起沈弈的领子:“你这黑心肝的王八蛋,为何不提醒我!我一世英名都毁了啊!”
沈弈差点要被她勒断脖子,只得连声喊“饶命”,拼命往后挣扎:“这种东西,我哪里说得出口啊——”
黎梨扯住他不让他逃,怒声道:“所以你就看着我被那羌商忽悠?”
沈弈艰难地伸着脖子解释道:“不是啊郡主,那羌商也没说错,这确实是用来绑人与鞭人的……”
黎梨满腔话语都被他噎了一瞬,气得眼睛都在喷火,用力晃着他喊道:
“可这东西能正经用吗!”
沈弈的脑子快要被她晃散了,凄声喊冤辩解道:“可是……你想正经用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啊!”
黎梨恨不得当场拧掉他的头。
她咬牙切齿地揪着这能言善道的探花郎,半晌后却倏尔松了手。
她冷笑了声:“好啊。”
“可以正经用,是吧?”
*
追风清脆的马蹄声停在了宅院门口。
守门的随侍看清来人,立即笑吟吟地迎上前:“云二公子回来了?”
云谏“嗯”了声,将手里的缰绳递出去,问道:“郡主在府中么?”
随侍笑道:“在呢,今日郡主也回得早。”
云谏颔首,快步跨上台阶门槛,穿过青砖白墙与月窗长廊,直接往后院走。
他连夜办完了蒙西的差事,马不停蹄地回了郜州。
本想着要去军营里接她,可才到营门,就得了值守士兵的提醒,说郡主早早就离开了。
云谏听得心里发慌。
他想起这些日来,即使再乏累,黎梨也从未懒怠过,只怕是因为她还生着气,没心思做别的事,所以才一反常态地早早回了家。
云谏忐忑不安地改了道,路上还挑了些甜口的糕点,只盼能将她哄得高兴些。
他匆匆走进后院,只见园子里冷冷清清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平日烹茶闲谈的矮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书被院风吹落一地,像场白茫茫的大雪,怎么看怎么萧条。
云谏将糕点放在矮桌上,环顾着唤道:“黎……”
一道惊呼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救命啊——”
是沈弈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慌乱:“郡主不要,你不要这样啊!”
云谏立即循声回了头,认出这声音是从黎梨房里传出来的。
莫不是出事了吧?
他几步飞奔上台阶,正要推门,就听见心心念念的少女嗓音。
黎梨娇声喝着:“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儿就剩下我与你两个人!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不要白费力气挣扎了!”
云谏动作一顿,搭在门框上的手不动了。
黎梨在房里,语调猖狂又嚣张:
“哟,你躲什么啊?”
“不是说可以正经用么?来啊,让我正正经经地用啊!”
房里传来十分不明的两道“噼啪”声响。
一阵桌椅板凳的踢响声,似有人逃窜,然后“嘭”地一声被按倒。
里头的少年崩溃喊道:“你不要过来啊!”
他话未说完就开始尖叫:“别,别!你别握它啊!我腿都麻了——”
“我错了!是我错了!这玩意只能不正经地用啊!”
云谏听不下去了。
他后退一步,抬腿就用力踹开了房门。
薄弱的门扉“哐”地一声撞到两侧,摇摇欲坠地摆着,冷不防将房里二人吓了一跳。
云谏面无表情看着那两人。
沈弈背抵着茶桌,滚得一身长衫皱乱,喘得满脸通红。
气势凌人的小郡主一手握着狐毛点缀的小皮鞭,一手正要擒人,二人旁边还有一根红线缠绕的银铃长绳,姿态暧昧地逶迤在地。
一副活色生香,非常刺激的偷欢与捉奸场景。
满场鸦雀无声,三人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
黎梨率先回过神,很掩耳盗铃地将小皮鞭藏到了身后,然后缓缓站直了身,磨磨蹭蹭地远离了沈弈一步,又一步。
她看着门口背光而立,五官都隐在阴影里的少年,心里发毛地咽了口水。
“你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黎梨问完才觉得更像被捉奸,心虚地解释:
“……如果我说这是一场误会,你相信吗?”
云谏稍抬起了脸,冷笑了声。
他朝沈弈偏了下头,后者瞬间了然:“我滚出去!我现在就滚出去!”
探花郎无暇顾及是否得罪了罗刹,好歹先逃出了混世魔王的魔爪,转眼就跑了个没影。
房内瞬间空荡了不少。
黎梨垂死挣扎,挪了两步上前卖乖:“云谏……”
云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
他意味晦明地挑起眉,打量着她身后的皮鞭与铃绳。
“这两样,你想要,正正经经地用?”
黎梨当真打了个冷颤。
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云谏反手,利落将房门锁上了。
第50章 爱意
黎梨觉得, 如果现在让她喊救命,她能比方才沈弈喊得更凄厉。
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假装收拾桌上的狼藉,似从容地寒喧道:“蒙西的事可还顺利?”
身后静了少许, 武官的官靴迈开一步:“顺利的。”
少年的脚步声沉稳, 嗓音却懒散:“但郜州的事, 不大顺利。”
黎梨耳听着他朝自己走来, 胳膊上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 待步伐落稳, 被他伸手从后揽住了腰, 她就当真僵滞得不敢再动了。
云谏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 喉间低哼了声,不紧不慢地低头贴到她耳边。
“我在的时候,你就夜夜晚归喊着累。”
“我不在的时候, 你就早早回家,按着旁人叫他听话?”
他手掌在她腰间轻轻摩挲着,问得意味晦明:“怎么了, 迟迟。
依譁 ”
“我还不够听话吗,你何必找旁人?”
黎梨只觉成千上万只蚂蚁从他掌心下爬出, 沿着她的腰侧、后脊骨一路上爬,令她头皮都在发麻。
她干巴巴地解释了句:“不是, 之前我真是累得不行,今日我……”
“累得不行?”
云谏似笑非笑, 气息拂过她的耳鬓:“你累什么, 往日不都是我在动?”
少年温蕴的热气蒸得她半边颈项都软了, 黎梨一把撑住桌子,试图站稳些。
云谏看见她削葱根似的指尖按在桌面, 推得桌面的绸布堆出柔软的折痕,不远处还有沈弈打翻的茶水痕迹,他索性将她翻过了身。
他俯身贴上她的额头:“我当真有些吃醋了。”
黎梨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便是一紧,被他握着腰直接抱到了桌子上。
她慌得还想往桌面撑手,并拢的膝盖却被分开,云谏抵身压到她身前,扣住她的后颈就狠狠吻上她的唇瓣。
黎梨呼吸骤乱,顺着他的动作仰起下颌。
她感受到按揉在自己后颈的力度,觉得他当真像只荒野上的狼,所有安静都是狩猎的蛰伏,真将猎物衔到嘴下的时候,凶狠的本性就会毫无隐藏地暴露。
荏弱的兔子唇齿间的空气被掠夺得干净,她头脑发晕地稳不住身形,几欲往下滑,却被对方稳稳托在有力的臂弯里,逃也无法逃。
黎梨央求似的扯了扯他的衣襟:“缓一下吧……”
“这才到哪?”
云谏轻咬着她柔嫩的唇珠,听见她越乱的呼吸,到底心软,依依不舍地松了两寸。
怀里的少女如同得了大赦,栽在他怀里艰难喘着气,撒娇似的叫他饶过:“云谏……”
云谏端详着她双颊上难退的潮红,却是眸光晃了又晃。
“叫我什么?”
黎梨话语稍顿,少年捏起她的下巴,话音里笑意戏谑:“今日不叫我云二哥哥了?”
黎梨听见过往的戏言,险些又被搅乱了呼吸,忙埋头闭起眼睛:“别,别说了……”
云谏看见她泛红的耳根,好像看见兔子软绵绵的耳朵都难为情地垂在他的胸膛前,反倒更想撩逗她:
“州官放火么,你敢叫,却不敢听?”
他瞥了眼桌边那两样堪称艳情的玩具,只道有人教坏了他的兔子,他抚摸着她唇边的水光问道:“告诉哥哥,哪里来的?”
黎梨被他的指腹的剑茧磨得想要躲开,顺着他的话语望去一眼,顿时局促得更加想躲,下意识说了实话:
“那夜同沈弈买的。”
话音一落,她顿时有种被牛头马面的钢叉抵上咽喉的悚然感。
她反应过来,立即要改口:“我的意思是……”
云谏却凉飕飕地笑了:“那夜,哪一夜?”
见她改口得磕绊,他不想听了,冷冷笑了起来:“我总舍不得太过欺负你,你倒好,惯会欺负我的。”
黎梨听着他的语气,安详地闭上了眼,准备引颈就戮。
预想中的钢叉没有把她喉颈贯穿,反倒是膝弯被拢起,她惊然想搂住他肩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丢上了被衾层叠的床榻。
再压下来的亲吻就放肆得不留情面了。
黎梨在这床榻上睡了些日子,却是今日才觉得这些层层叠叠的铺盖褥垫这样绵软,她好像逐渐陷入了流沙地里,被沙粒压得下沉,呼吸也在受挨挤,只能攀着身前人,似乎想要攀着他起身,又似乎想要拉着他一起沉下去。
她视野渐散,好似房里凭空生出一场大雾弥漫。
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时,她感觉自己忽然被剥出了流沙,骤然浮上了沙面,积埋的肌肤毫无阻碍地接触到了空气。
秋夜的凉意覆盖袭来,黎梨紧张得微缩,两只腕子却被扣住了,她下意识挣扎,入耳却是清脆的银铃声摇响。
黎梨诧异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双腕被铃绳捆住了,挣脱不得,但更清越的银铃响声来自稍远的地方。
有段铃绳逶迤,将她的一边脚腕与床架系连了起来。
黎梨稍微屈了下膝盖,受牵动的铃铛响声便在满屋子里回荡。
她脑子空了一瞬,茫然地看向云谏,后者握着那根白狐手柄的短鞭,正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
黎梨难以置信地睁圆了桃花眼:“你想打我?”
云谏哑然失笑:“怎么可能?”
他撑手到她身侧,轻声笑道:“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不可能打你。”
短鞭落到了她的耳垂,而后划下颈侧,轻微一抖,柔软纤长的鞭穗便散开了,似在秋风中飘摇的落叶,散到了她的肩颈与心口。
黎梨这才知道,世上有一种感受,大抵比痛觉还要容易叫人想哭,那便是痒。
她眼里的大雾愈发氤氲,雾腾云霭,一片浅色弥漫,什么都看不清了。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白日的景象,随侍握着柔软的拂尘,细心掸着书架上的微尘。
书架上满架子的书画文玩,还有只名家的细身白瓷瓶,朔雪红腊梅的笔墨栩栩如生。
随侍耐心,令拂尘的尾羽在细身瓷瓶上轻柔转了几个圈,浮尘嚣嚣落净,底下的红腊梅便更显鲜艳,似乎颤颤着真在朔北的边关大雪里绽开。
黎梨轻呜出声,眼里的大雾更浓郁了,雾气晃得腕间的银铃阵阵摇响。
她听得耳朵都觉得痒麻,只想捉那束穗子,但被捆缚的双手总是慢人一步。
云谏逗猫似的,看着小猫扑了几空,气忿又急,偏生耳尖逐渐红得要滴血。
小猫看着穗子,后知后觉发现了穗子想要去往的归处,忍了半日的眼泪顿时噙不住了:“那里,不要用这个……”
云谏从善如流地丢了鞭子:“好,不用。”
他覆手上去。
黎梨不自觉咬住了唇,眼里视野更加空茫,似乎能看到空中的雾气滴出水来。
先前无论是在揽星楼,还是在蒙西谷地的山洞里,二人多少有些迫于酒意,心神时时混沌,从未试过这样清醒。
见他目光久久停在一处,黎梨甚至觉得在山洞里看见那只野鹿时,她都没有这般羞赧。
她想并起膝盖,却被铃绳牵住了动作。
夜雨忽至,屋檐下的雨霖铃招摇,顺着夜风的拂动细细晃响,清泠泠的雨水声随之溅起。
小郡主听得想埋起耳朵,夜雨却越久越清晰。
而且饶是闭着眼,她也忽略不了云谏的视线,终于开始使劲挣着腕间的绳想,抽抽噎噎地想要挡:“别看了,好不好……”
云谏余光看见她的动作,不仅未挣开绳索,细白的腕子被那暗红的铃绳缠得更紧了。
他慌忙抽手,解了那腕绳:“轻点,你不觉得勒着疼么?”
黎梨却一把拉住了罪魁祸首,抽抽泣泣地磨他,不肯再让他低头看着摸索。
云谏觉得有些好笑:“你好害羞,不喜欢么?”
他想着她的反应也不像是不喜欢,似乎还可以再试一试,但见她纤长的眼睫都湿漉漉地并成了绺,终究还是停了动作。
“我又没用力,怎么就哭得这样凶……”
他低头安抚似的亲着她眼尾的泪珠。
她随着他的动作,扇子似的羽睫扑簌颤着,云谏看见那双秋水生波的桃花眼,沾着泪意,低敛着的时候楚楚动人,叫谁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他忍不住叹了句:“黎梨,你知道自己很好看么……”
黎梨没听,只顾着循着热意靠近他的怀里,这才发现这人衣冠仍是齐整,与她相比,简直是天壤的不同。
她委委屈屈地在他身上抹眼泪,却被他抬起了脸,这时候她才茫然回神:
“什么?”
云谏顿了顿,埋首在她耳鬓边低笑:“……什么都很好看。”
满室的铃声稍静片刻,蹀躞带滑落地面。
弥漫的大雾似散不散,明亮的天光缝隙被夜色填满,山间的
璍
温泉渐渐泛起热意。
清脆的银铃响声或轻或重,起先还晃得轻缓,到后来,便像应和深夜后来的雷雨,急风又骤雨。
黎梨的眼睫微微抬起又垂下,些微烛光里光影半明半灭,只看得见云谏双眸里沉溺无边的情意。
她才知道他彻底清醒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是这样的。
黎梨轻力勾住他的肩膀,听见满室的铃声脆响里,他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几乎是低叹着的气音,甚至比那些银铃还要叫她面红耳热。
黎梨的神思就在他的嗓音里时聚时散,像场漫长的颠沛流离。
她随着他的呼吸,沉浮游走,甚至一度迷失了归路,谁知他送她去到更远的地方,竟猝不及防地被窗外的光电刺中神魂。
她轻轻呜咽了声,难耐地握紧了云谏的手臂。
云谏清楚感觉到了她的反应,被激得瞳孔微散,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见她伸手,便俯身下去抱住她。
他忽然想起了揽星楼那夜。
他抚着她鸦色的长发,蹭着她脸颊上艳丽的潮红,轻声笑道:“先前你还觉得害怕,还会咬我肩。”
黎梨想起以前的青涩无知,有些羞恼,忽然觉得这人清醒的时候好生多话。
她看着他那双有些入迷的琥珀眼眸,勉强忍了。
谁知云谏不知死活,银铃再响之际,还有心思逗弄她:“然后你就晕了。”
黎梨:“……”
云谏还要将她往怀里抱得更深时,听见了她很无情的话语。
“你停下。”
云谏:?
怀里的少女泪眼朦胧,瞧着多情脉脉,话却说得心狠:“你在山洞的时候答应过我,我叫你停的时候你就会停下的。”
这下云谏彻底哑了。
他霎时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黎梨心知他忍了许久,或许才刚尝到些意趣,她看见他这样的神情,忽然也觉得自己这样对他使性子,有些残忍。
她到底心软了,素手搭上他肩膀,想叫他继续,却听他应了声。
“……好。”
黎梨怔了怔,果真听到那串不知疲惫的银铃静了下来。
云谏垂下的额发落到她鬓边,闷闷地蹭着她的耳朵。
少年的嗓音还有些低哑:“我听话么?”
黎梨沉默了片刻。
她又深呼吸了会儿,勉强冷静道:“那你倒是拿出来……”
云谏:“我答应你停下,又没答应你拿出来。”
黎梨:“……”
云谏堪称温柔地亲了下她:“乖,我停了,你睡吧。”
“……睡什么!你不拿出来,我怎么睡!你睡给我看看!”
黎梨气得眼里泪意更深,胡乱挣扎了下,全然挣扎不开他,徒劳地扯得银铃暧昧晃响,动作间还让身前的少年不知是痛还是痛快地轻吸了一口气。
黎梨不动了。
云谏还有些遗憾似的:“不动了吗?”
黎梨憋着眼泪瞪他。
在她的哭腔再次出来之前,云谏终于低声笑了起来。
烛光暗暧的屋子里,帘幔再次随风而动,暗红丝线缠绕的银铃,终是摇得彻底。
*
黎梨醒来的时候,浑身骨头都是酸软的。
她轻捶了两下腿,看出身上有被清理过的痕迹,轻哼了声,颇有点“算他识相”的意思。
待推开门的时候,往日热闹的院子里空落落的。
萧玳还在蒙西未归,沈弈经昨日一事,估计要跟躲鬼一样躲她,至于云谏……
她想起今晨被他唤了几声,半梦半醒时听见他说要去哪里来着……然后她困乏得很,没大听清就甩开了他的手,翻身睡得香甜。
有随侍见她出了房,笑眯眯问道:“郡主可是要去军营?”
黎梨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想了想,叫他们套了车。
“去找云二公子吧。”
郜州的西北城门高墙围立,圈进了颇为广阔的一片草原,养着郜州城防数千匹良驹。
黎梨跳下马车的时候,被毫无遮挡的阳光晃了下眼睛。
她抬手微微挡了下,几乎毫不费力,就看到了低低倒伏的草浪之间,有道红衣驰骋的身影。
云谏扯着马缰,发束衣袍与马鞭一并飞驰,自由得无边。
偌大的草场里不必担心青砖道路的尽头,也不必担心交织的人车,缰绳松紧便是酣畅淋漓的沐风奔驰。
黎梨踏上草场,遥遥看着他,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从京城去往蒙西的那条乏味的官道。
她坐在马车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策马快意。
云谏和那时候一样,在众多人的视线中,精准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黎梨看见他朝她扬起笑脸,掉转马头,当即朝她飞奔而来。
黎梨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后退一些,让开停马的地方,下一刻却见他侧了身,她还在发懵,就被他一把捞上了马。
黎梨一息之前还在平地,猝然上了马背,被草原上的烈风吹开了散在两侧肩头的发束,吓得惊慌往他怀里靠。
云谏笑得胸膛起伏,将她的手牵到缰绳上握着,迎着耳边呼啸的风浪,大声道:
“郎君教你骑马可好?”
原是二人私下的亲昵,黎梨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见他这样说话,偏生马蹄声疾,话音飞快隐入了风声里,旁人不一定能够听清。
似乎是在“明目张胆”与“隐秘不宣”之间,一道含糊却微微刺激的界限。
黎梨顺着他的手势,悄悄握紧了缰绳。
云谏当真是要教她:“初学的时候不易坐稳,你可以适当俯低些身子……”
见她握缰握得僵硬,他手把手替她调整:“你牵绳不可太紧,它跑得越乱,你的绳便要越松,才能叫它放松下来。”
“但见它跑错了,该扯绳就一定要强硬地扯,它才能在糊涂之中明白你的意思。”
军中马匹大多温顺听话,有他在身后,黎梨少了许多紧张,当真在他的指引里,断断续续地跑了两圈。
云谏后来松了手,叫她自己把握缰绳。
眼见她从慌乱到勉强平复,最后顺利地勒住了马,他很难说不觉得自豪。
黎梨双眸更亮地往回眺着来路,兴奋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我厉害吗?”
云谏眼里笑意分明:“迟迟真厉害。”
他想起了什么,忽然又笑了声。
见她侧脸看来,他接过她的缰绳,搂住她道:
“你在华采军学鞭学得辛苦,想来她们的方法也不一定适合你,你想不想试试跟着我学?”
“教你的话,我会是个很好的老师。”
黎梨眸光闪了闪,稍微低了低头。
云谏瞧着她不答话,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不给我一个机会吗?”
“你这样子,我都想吃钟离英的醋了。”
云谏听见黎梨轻声笑了下,似乎又在笑他小心眼。
他不甚在意,还想再劝两句,却忽然觉得自己握缰的手心里被塞进了一样圆润光洁的物什。
低头一看,是一支细颈圆肚的青白瓷瓶。
“什么?”云谏下意识问。
黎梨往后靠到他怀中,伸出指尖摸了摸瓷瓶:“治你手伤的药。”
云谏前几日受足了她的忽视,还以为苦肉计也不能叫这没良心的姑娘多惦记几分,眼下听了这话,顿时愉悦地牵起了嘴角。
“我还当你忘了,这是京城的新药么?”
“不是。”
黎梨有些赧然地抿抿嘴角:“郜州的方子。”
郜州?
云谏意外地挑了下眉。
黎梨朝他解释道:“这是陶娘族家的方子,她说于筋脉疗养或许有用,只是不够人手制药……”
她手指抚过药品,停在了他左手掌间的刀疤上,不敢用力似的,语气放得更轻了:“你受伤了,我很心疼。”
见他左手微微颤了下,她怜惜地摩挲过他的疤痕:“这几日……我没有去学鞭法,是去陶娘
弋
那里制药了。”
云谏心里兀的一跳,垂眸就看到她指尖那几个未痊愈的水泡伤痕,他呼吸凝滞了瞬。
黎梨说起这回事,反倒与方才学会骑马一样,自豪地坐直了些,掰着手指头同他算:
“摘药晒药,碾磨捣粉,炼蜜蒸烘……样样都是我亲手做的!陶娘说了,那张药方复杂繁琐,她过往第一次做也未能成功,我能将药效炼出来,是十分厉害的!”
话说着,她留意到云谏的目光停在她的指尖,她又有些不自在——才夸了自己厉害,偏生手上还留着那几道药枝刺刮、锅炉火燎的伤痕,尴尬又不雅,像是在拆自己的台。
黎梨清咳了声,找补道:“我制药是真的厉害,只是生疏于刀炉等物,所以才狼狈了些……”
她假装着无事将自己的手往袖子下藏,却被云谏牵住了。
云谏低头看着他掌心里纤细的手,前些日子还养得白皙无暇,时常在软衾间让他沉沦得忘乎所以,如今却添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
而这些伤,都是因为他。
他装惯了轻颤的左手,忽然就再也装不下去了。
过往的日子里,他或真或假地笑她没良心,同她演了这出苦肉计,也并非奢求太多,不过是想要她的五分关心与怜悯。
谁知道她直接向他倾出了十二分的爱意。
云谏忽然想起,过往很多次他低头看见她的眼神,她对他毫无猜疑,全然是一心一意的信赖。
他无数次想对她说,你这样看我,总让我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卑鄙。
眼下他牵着她的手,再一次看见她腕间的桃枝手串。
瞧着好看,但在她身边,只是半点都不足为配的高攀。
云谏满腔话语无从说起。
黎梨倚靠着他身上的温热气息,又想起了正事,难为情地笑道:“但这药炼得不好,味道有些怪,只怕你吃不下……”
乐天的小郡主没有被难倒,自顾自想到了解决方法:“无妨,我记得制药的步骤,若是你吃不下,我再给你做新的。”
她在风声中,听见了身后云谏的呼吸声,想起他的玩笑话,笑眯眯地同他调侃道:
“如何?”
“郎君还会吃旁人的醋吗?”
身后的人良久未应声,久到黎梨想要回头看的时候,她的动作被抵住了。少年从后搂住了她,轻轻埋首在她的颈侧,呼吸有些沉闷。
黎梨微微怔着,她第一次听见了云谏哽咽的嗓音。
“会的。”
“但会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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