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风寒
第61章
“其实我先前便有这个想法, 只是一直未尝提过。”季冠灼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我知晓沧月如今百废待兴,许多事都要去做。但变动太大, 又会导致百姓产生慌乱。”
这也是为何许多变革都要慢慢来,不能一蹴而就的根本原因。
但医疗之事,事关民生,还是需得尽快提上日程的。
而且……
季冠灼手微微一顿。
他也是回宫之后,才陡然想起, 师从烨亡故之前,沧月境内曾出现过一起瘟疫。
这次瘟疫导致沧月境内损失数十万百姓, 便是连军队也减员不少。
师从烨最确切的身亡原因, 史学家素来众说纷纭, 但不少人猜测,军队减员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他得提前做好准备。
姜修倒也并非是反对的意思:“既然丞相有此想法,不若便问问皇上的意思吧。”
贾道远眉头却是不由皱起:“官府出钱教学,恐怕得花不少银子。季大人, 按照你这般开销,迟早要将国库搬空。”
他说得不好听,但季冠灼心知也是事实。
如今国库中的那些银子,多是师从烨以及先帝励精图治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
军队需要军费, 各地也有不少地方需要修葺, 乱七八糟零零总总加起来, 国库中的那些钱还真不一定够。
老祖宗相信他,愿意叫他挥霍, 但他不能真做个败家子,把府库里的钱全部败光吧?
一时间, 季冠灼倒是有些为难。
他其实很清楚,即便当真能在瘟疫之前,培养出一批大夫。
但瘟疫来势汹汹,后世那种医疗手段,都不能做到全然避免,还是会有人因为感染疫病而重病,亡故。
以沧月如今的医疗水平和国力,应当还是无法做到避免。
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季冠灼陷入沉思。
半晌,他猛地起身,做了决定。
有些事情,即便不能做到全然避免,但提前做好准备,也可减少些损失。
总比不做来得强。
姜修和贾道远走后,季冠灼便去了尚书房中。
这些日子,师从烨也忙得紧。
自宋海成昏倒之后,朝中政事几乎全部累积起来。
再加上季冠灼刚刚接手丞相职务,许多事宜都还不能处理得很好,师从烨也接管了一部分。
他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也没什么空闲再去冷翠阁。
等听到御书房外太监的通报,他不由得微微一怔,才道:“季爱卿既然有事寻朕,那便让他进来吧。”
季冠灼踏入御书房中,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浅淡的龙涎香气。
师从烨身为Alpha,本不该畏冷,屋中炭火却是烧得极旺,窗户微敞,气流对冲,带走炭火燃烧后的浊气。
却是一点也不冷。
季冠灼行至师从烨面前,恭敬行礼。
师从烨微微抬眼,看向季冠灼。
他如今一身绯色绣鹤官袍,头戴朝天冠,眉眼却并未被这份贵气压下去。
腰肢被黑色的革带勒过,便越发显得纤细削薄,一手便可掌握。
“季爱卿请起,坐在一旁说话。不知今日到朕这御书房来,所谓何事?”
“这几日宋大人重病,微臣暂时接管丞相一职,心中所思所想,也是为百姓谋福祉。”他沉吟片刻,才道,“如今扶京之中的确也有不少大夫,但医术精者少之,像是孙大人那般精通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今扶京中境况还好,百姓生病不多,许多小病,忍一忍便也罢了。可若是哪日出现了疫病疾病,只有这些大夫,怕是不太够用。”
“微臣想着,能不能在扶京中办一个医学舍,让孙大人他们出面教导学生。”
“自愿拿钱给学舍的,自是可以耐心雕琢。若是有些人拿不出那么多钱,却又也想学些医技傍身的,可以命他们学成之后,到不同地方做官医,上任几年,再放他们自由。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他说着,小心抬头去瞧师从烨脸色。
“季大人何必这么小心。”师从烨撩起眼皮看向季冠灼,语气淡淡。
先前刚入宫之时,也不是如此。
还胆大包天到敢在他的尚书房……
“来问皇上要钱,自然是心虚。”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事实上,还有一点,他没说,自是也说不得。
老祖宗派遣暗卫跟着他,怕是对他的来处有所怀疑。他虽说自认还算比较了解老祖宗的脾性,知道老祖宗并非肆意嗜杀之人,但,万一呢。
万一老祖宗知道他是异界之人,打定主意要送他上西天,他又该如何是好?
毕竟,现代的许多技术,拿到这个时代来,都像是妖言惑众。
师从烨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淡淡地道:“此法甚可,但还需些时日。在此之前,可叫太医院中的太医先带上两个徒弟,学些基础的。日后若是建了医学舍,也可替他们分摊些压力。”
季冠灼见师从烨松了口,微微松一口气。
他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回过神来,便觉察到师从烨一双泛着寒光的眸子似乎落在了他的后颈。
兔毛的领子隔开师从烨如有实质的目光,却也叫季冠灼的汗水微湿脊背。
“朕和季爱卿的病症,可有根治之法?”师从烨的喉结滚动一下,道。
季冠灼Omega当得不够熟练,此刻,空气中好似隐隐又浮动着木樨香气。
因为过于浅淡,不过分显得甜腻,但也让人很难忽略。
“这个……”季冠灼犹豫半晌,这才说道,“微臣身为坤泽,只要剜去颈后这块肉,还是能解决一些的。”
不过以沧月如今的医疗水平,真的剜去他的腺体,他恐怕也很难成活了。
“皇上身为乾元,确实无根治之法。不过只要微臣还活着一天,皇上的燎原之症,微臣都会替皇上缓解,还请皇上放心。”
季冠灼一派真诚,却也只换来师从烨不轻不淡的一声冷哼。
他倒是会想,如此这般,自己岂不是只能依靠他而活?
可不知为何,帝王策教给他的,他应该把这个手握他此生最大把柄之人杀死。
但他心底却浮现起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欣喜。
半晌,他听到季冠灼的声音响起:“皇上,微臣还有许多政事处理,先行告退了。”
走出御书房时,陡然一阵冷风吹来,将季冠灼浑身上下吹得冷透。
颈后的汗水好似一瞬便凝结成冰。
季冠灼搓了搓手心,在寒风里打了个哆嗦,匆忙往冷翠阁中赶去。
政事上手之后,季冠灼倒是也做得有模有样,虽说仍有一些需要姜修和贾道远的提醒,但基本上已经步入正轨。
就是事情太多了,加之季冠灼刚刚上手,处理起来也不很熟练。
况且那日去见师从烨,不知是不是吹了寒风,这几日季冠灼一直在咳嗽。
加之熬夜看公文,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这几日临近年关,各地府衙中积压的事务极多,便是连朝中也不意外。
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早朝都显得来去匆匆,紧急之事简单讨论过后,便匆忙结束。
季冠灼亦是叫来太医看过两次,但都没能止住他的咳症。
最后还是孙国辅来给他开了几剂药:“季大人这般熬下去,身子受不住,风寒之症加重是必然的。更何况,这冷翠阁地势高,四处又无遮挡的地方,你不打算换换?”
“这不还得处理公文嘛,更何况,此地是皇上赐给我住的。总比住在宫外,要日日早起赶早朝好。”季冠灼略微一笑,咳得泛红的眼皮抬起,“等到年关过了,我便向皇上告假,好好休息几日。“
孙国辅无奈摇摇头道:“老宋若是知道你这般拼命,恐怕要心存愧疚。”
“那就别让旁人知道就是。”季冠灼唇边挑起,“左右也就两日,等这两日过去就好。”
“也罢。”孙国辅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冰梅片,放在季冠灼桌案上,“这是我新研制出来的,可以缓解咳腻。平日若是想咳,便可在舌下压一片,会好很多。”
季冠灼眼眉微抬,眼底浮现出一层笑意:“多谢孙大人。”
他用冰梅片勉强压着,花了两天时间,才将手头文书勉强处理完。
翌日一早,季冠灼醒过来时,却觉得身上异常沉重,四肢百骸都传来一股酸疼,几乎很难从床上爬得起来。
今日便是年前最后一次宫宴,他即便只是代理丞相,也是要参加的。
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会儿,只觉得被子好似个大火炉一般,捂着一股子热气。
就连呼吸都变得滚烫,粘稠而又湿重,拉扯着他的身躯。
他将被子踢开,冷风吹到体表,稍微好受了一些。
但身子仍旧是沉重的,酸痛的,只是简单地换个衣裳,就花了他一刻钟。
穿鞋之时,刚一俯下身,眼前却陡然一片昏黑。
季冠灼手忙脚乱地挣扎几下,但在病痛的影响下,却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他整个人都朝着地上倒去。
糟了……
季冠灼昏昏沉沉地想。
早知道就不熬昨晚那个夜了……
第62章 搬家
第62章
眼看着头即将挨触到地面, 有人长臂一伸,将季冠灼从地上捞起来。
宽大的袍袖沾染着龙涎香的气息,还有雪的寒意。
季冠灼指尖轻轻地拽着柔软光滑的布料, 没忍住,轻轻在上面蹭了蹭。
冰凉的触感消解他身上微不可察的一点灼烫,但对他的高热,仍旧未能缓解半分。
师从烨微不可察地松一口气,把季冠灼塞回床上。
指尖碰触到他脸侧, 灼烫的触感让他眉头紧紧皱起,立刻喊来鸣蝉:“去, 把太医喊过来。”
鸣蝉知晓季冠灼昨夜睡得极晚, 来叫过两次, 季冠灼都说要再睡一会儿。
她不察是季冠灼发高烧,听闻师从烨说话,立刻转身往太医院跑。
师从烨回头,将目光落在季冠灼身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木樨香气和隐隐约约的汗味。
并不难闻, 甚至有些甜腻。
他眉头却紧紧锁着,寒风中吹得冰凉的大手盖在季冠灼滚烫的额上,让季冠灼能好受一点。
今日是宫宴,他提前一日便把折子全部批好,今日本可在御书房中歇着。
但不知怎的, 他心中总有一种异样之感, 驱使着他来到这冷翠阁中。
方才进来之前, 师从烨也是敲过门的。门内隐隐可以听到布料摩擦之声,但却无人回应。
若非他及时推开门闯进来, 怕是这会儿,季冠灼早已磕得头破血流了。
微妙的庆幸让他盯着季冠灼烧得绯红的脸, 原本冷淡的眉头亦是深深皱起。
太医院今日当值的是孙国辅,他踏入冷翠阁中,瞧见的便是师从烨坐在床边,一手盖在季冠灼额头上,眉头深皱的模样。
孙国辅急忙见礼,恭敬道:“皇上,请您移驾。”
师从烨起身抽手,却被季冠灼握着手指。
身在病中,季冠灼并没有太大力气,手中之物很快就被抽走。
他不满地“咕哝”一声,脸又贴着被子蹭了蹭。
孙国辅坐在床前,替季冠灼诊脉。
不多时,他的眉头便深深皱起,取出了放在医箱中的针袋。
他转头对一旁的鸣蝉道:“过来将季大人身上的衣服剥去,我需得替他施针。再这么烧下去,季大人的身体怕是要出问题。”
话音刚落,鸣蝉还未来得及过来,站在一旁的师从烨早已先她一步。
他对着鸣蝉挥了挥手,示意鸣蝉出门,这才将季冠灼身上的衣服全部都剥个干净,只剩下一条亵裤。
做完这一切,师从烨将季冠灼又塞回被褥之中。
孙国辅抬手,将被子往下压了压,开始替季冠灼施针。
房中一时间静默无比,只剩下季冠灼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一针落下,季冠灼脸色总算好些,伏在褥间沉沉睡去。
师从烨眉头也略微松散,转头压低声音问道:“季爱卿为何会病得如此重?”
孙国辅起身,拱手道:“季大人前几日便感染了风寒,加之冷翠阁虽好,可地势走高,寒风一吹,门窗难挡,并不适合养病。”
“季大人偏偏又急着处理政事,连续几日都未好好休息,才会病情加重,拖成今日之景。”
闻言,师从烨心底陡然浮现起几分愧疚的情绪,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当日命季冠灼住在冷翠阁中,只是为着监视季冠灼方便。
毕竟这般身份不明,又几乎手捏他命脉之人,他信不过,也不可能信得过。
如今见着季冠灼因冷翠阁病情加重,师从烨眉眼间落满沉寂。
“还有一件事,微臣不知当说不当说。”半晌,孙国辅又道。
“讲。”师从烨张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不像话。
孙国辅似乎也有些为难,半晌才道:“季大人身子骨比普通男子要虚弱许多,似是天生带来的弱症。”
“这种弱症无法可解,只能小心养着。”
他话说得艰难,师从烨转头看了一眼倒在被褥之中,仍旧睡得昏昏沉沉的季冠灼。
这样的人,当真有可能是北狄派来的探子吗?
从前他势必会怀疑,是
半晌,孙国辅听到师从烨的声音响起:“朕知道了。”
当晚的宫宴之上,季冠灼并未现身。
即便因着针灸退烧了,但他风寒到底未能好,还需得在屋中歇着。
桌边搁置着鸣蝉特地给他熬得白粥,熊书染坐在床边,监督季冠灼乖乖喝药。
他们平日都习惯听从季冠灼的安排,是以若是季冠灼不醒,二人都各自忙各自的。
今日这一遭,可是把他们吓得不轻。
“季大人,我听孙太医说,你从娘胎就带了弱症。这么多年,便没找旁的医生瞧过吗?”瞧着季冠灼喝完药,鸣蝉忍不住问了一句。
师从烨临走之前,命他二人好好守着季冠灼,她也是才知道此事。
闻言,季冠灼一惊,残余的药汁呛进喉咙,呛得季冠灼咳嗽起来。
熊书染急忙上前,在他后背上慌乱地拍着:“鸣蝉姐姐,下次能不能换个时间讲!”
“我没事……”季冠灼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摆摆,生怕熊书染再给自己拍个好歹出来,“这病,先前爹娘也找大夫给我瞧过,都说是治不好。”
废话,当然治不好。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弱症,而是Omega分化后身体固定产生的变化。
绝大多数Omega的身体在经历过分化之后,都会变得相对羸弱一些。
这种变化并非只是为Alpha服务,更多的还是一种保护机制。
会使得他们发情期的症状趋于缓和一些,不至于太过激烈,免于过于剧烈的结合引发的一系列后遗症。
比如x裂什么的。
这在现代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
高科技和长时间研究的结合,让现代有多种方式可以避免Omega过于羸弱导致的体虚易病。
但在这个时代,没有多种手段的保护,就只能真的把这种情况当做是天生体虚好好养着。
闻言,鸣蝉有些忧愁地叹气。
“冷翠阁冬日透风,终究不是好居所,也不知皇上愿不愿意让您换。”
宫宴之上,师从烨看着正在唱戏的戏子,一时间却是有些走神。
李公公随侍在旁,师从烨的轻微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急忙凑过去,小心问:“皇上,怎么了?是今日这戏,不得您趣吗?”
师从烨指节轻轻地在桌案上敲了敲,发出轻微的击木声。
半晌,他低声问道:“这宫里可有离御书房和太和殿都不太远的宫殿?”
李公公一时间想不明白师从烨问此作甚,但还是恭敬道:“自然是椒房宫了。”
那是前朝皇后的居所。为了方便皇后协理六宫,同时也方便皇上去寻皇后,自然是离御书房和太和殿近。
离乾清宫更近,中间只隔着一个交泰殿。
师从烨没再说什么,目光又落在正在唱戏的戏子身上。
“朕知道了。”
李公公满腹疑惑,却也不敢再问。
但很快,他便知道了师从烨的盘算。
宫宴结束后,大臣散场,各自离开宫中。
师从烨这才说道:“传朕旨意,命季爱卿搬到椒房殿中。再安排两个宫人给他。”
他这话说的淡淡,好似只是一桩小事。
李公公先是一怔,却又小心说道:“这……不太好吧?椒房殿乃是皇后居所,季大人再怎么唇红齿白,也是个男人。外男住在椒房殿中,日后若当真有了中宫皇后,那可如何是好?”
“你什么时候这般多话了?”
师从烨略微嫌弃的撩起眼皮,不紧不慢道:“冷翠阁先前不也是宫中女子所居之地?季爱卿不都住得?”
他用李公公递过来的湿布巾擦干净手,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但李公公已经能明白师从烨的意思,不由得在心底摇头。
这要是叫前朝那些大臣们知道,恐怕又要有几日好吵。
季冠灼却是不知这些。
针灸使得他烧退下去一半,辅以喝药休息,翌日一早,身上便再无滚烫热意。
就是喉间还有些发痒,偶尔窗缝有风拂过,便会忍不住咳嗽一阵。
他随手捏了冰梅片塞入嘴里,正打算再让鸣蝉去熬一副药过来,李公公却先一步带着几个宫人来了。
“季大人,皇上说冷翠阁太过清冷,不适合养病,让您换个地方住。”说着,他一挥手中的拂尘,对着宫人们道,“去帮季大人收拾一下吧。”
鸣蝉倒是高兴,但孙国辅交代过这几日季冠灼不能见风,她忍不住对李公公道:“李总管,季大人昨日才发过一轮烧,今日方才好些,再吹风,怕是又要难受,不知李公公可有法子?”
“放心。”李公公得意道,“咱家自有办法。”
季冠灼房中之物不多,除却师从烨赏赐给他的东西以外,余下的只剩他在宫外时买的。
也就一个小包袱,两三册书。
除此之外,便只有那一箱抑制剂了。
待到房中的东西都被收拾好,一一搬走。
季冠灼这才起身,准备和李公公一起去往新的居所。
只是还未走到门前,李公公突然示意了一番。
几个捧着被衾的宫人走到季冠灼身前,忽的一下张开手中被衾。
四个人一人一边,将季冠灼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
被衾下长及地,宫人们举起之时,还不往交叠一块,生怕寒风刮着季冠灼半点。
季冠灼:……
倒也不必如此。
第63章 遇刺
第63章
一路行至新居, 季冠灼额上汗水都已冒出。
待到他踏入殿门,李公公便迅速把殿门关上。
宫人们这才收了神通,将被衾叠好, 收在手中。
椒房殿和冷翠阁自是不同,地龙使得殿内温度本就比外面高上一些,屋中又燃着炭盆,倒是感受不到一点冷意。
李公公昂首挺胸,志得意满道:“季大人, 如何?”
“李总管实在冰雪聪明。”季冠灼擦了擦额上汗水,转头打量着这间屋子。
此屋比之冷翠阁中屋子, 的确大上不少。
中间迎门放置着一张宽大的坐椅, 形似软塌, 两侧放着坐椅。
左侧坐椅背后搁置着两盆花树,花树之后是博古架等物。
中间置着一张桌案,桌案旁还摆着低矮的书架。文书几乎都搁置在其上。空出的地方摆着笔墨纸砚等物。
右侧坐椅背后搁置着一块雕花落地屏风,屏风后应当便是住的地方。
粗粗扫过一眼, 季冠灼便觉得此宫殿略微有些眼熟。
不过后世宫殿布局多有调换,他也没多想,只是有些疲惫地抬抬手道:“多谢李公公费心。”
李公公还施一礼:“季大人好好休息,争取早日康复,才不枉费皇上一片心。”
椒房殿都腾出来给季冠灼住, 这跟把季冠灼封妃有什么区别?
他冷冷地把拂尘往旁边一甩, 带着宫人离开了。
季冠灼头顶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
还有两个宫人被李公公留在此处, 都是年纪尚小的宫仆。
新朝建立之后,师梦平认为“净身”一事太过残忍, 便就此废弃太监。
宫中就此只剩宫女和宫仆,除了李公公这个前朝留下的“异类”。
昨日之事, 也叫师从烨知道,季冠灼许是不好意思让鸣蝉伺候。
可他既然身子羸弱,自是需得人在跟前仔细照顾着。
两个宫仆分别叫做春福、秋宝,是去年才进宫的,先前一直在宫人苑养着。
如今被安排到季冠灼跟前伺候,也算是运气不错。
季冠灼猜得到师从烨的意思,因此也未推拒。身边留两个可用之人,有些事情,总是方便一些的。
因着咳症一直未好,年节期间,师从烨更是命季冠灼“禁了足”,整日只能在殿中待着。
不过他素来也不喜出门,现代放暑假之时,也时常能闷在屋中许久都不出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只是有些可惜,不能亲眼去瞧一瞧春节时扶京之中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但有师从烨这么个Alpha在,他在沧月还能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会有机会的。
如此想着,倒也不觉得遗憾。
除夕当夜,师从烨特地来陪季冠灼用晚膳。
今夜御膳房费了不少心思,足足做了三十几道菜,将季冠灼房中桌几都摆得满满当当。
宫人们也遵从师从烨的命令,到交泰殿中去用他们的饭,如今整个椒房殿中只剩他二人。
师从烨不紧不慢地道:“这些日子住在宫中,可还习惯?”
临近年节前,春福、秋宝和鸣蝉在殿内殿外都挂了红灯笼。
红金的光芒映照在师从烨脸上,使得他的神情不似往日冷淡,反而有几分亲和之意。
季冠灼心情放松些许,眉眼也带着几分喜气。
“很好。”他低头,慢吞吞地嚼着碗里的饭。
穿越这件事对他来说不算好事,可能穿越到这个时代,于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哪怕他如今身居陋室,衣着破烂,只要他能帮上师从烨,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对研究历史的人来讲,能亲眼见证被自己在意许多年,只活在课本上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便已是一桩幸事。
更何况,他如今还能见证早期沧月皇宫的人文风情,一砖一瓦。
又怎能说不好呢?
他小心地捧起一盅鸡汤,吹开表面漂浮着的油花,小心地喝了一口。
孙国辅虽然无法根治他的“羸弱之症”,却也找了调理的法子。
当然只是治标不治本,能叫他稍微不那么容易生病一些罢了。
从那日起,季冠灼的每一顿饭里都有各种汤,好在他也并不讨厌。
屋中燃着炭火,热度极高。即便门窗开了缝隙,也并不觉得冷。
浅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是春福特地问尚功局要来的香料,自己碾制的香。
据说也是孙国辅给的方子,气味清淡助眠。
真真是把他当娇花来养。
鸡汤入喉,暖意让季冠灼发出微不可察的一声喟叹。
他抬起头,正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一提信息素之事。
却正巧与师从烨的目光相对。
季冠灼有些茫然地抬了抬眼。
他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下一刻,便见着师从烨微微勾唇,居然是露出一个笑来:“那便好。”
季冠灼:?
虽然他们老祖宗这一笑,的确是俊美无铸,便是现世都很难找到他老祖宗这般英武不凡的男子。
可他怎么觉得有点瘆得慌呢?
年节前后这几日,季冠灼一直闷在屋中,翻看宫人送来椒房殿中的书。
他瞧着书架太过空置,原本只是随口一提。
但没过几日,便有不少书籍送来。
其中有不少描写风土人情一类的书籍,也有各类志怪话本,几乎将书架填满。
季冠灼看得倒是很有兴致。
如今的书籍诸多,能留到后世的,也不到三成。
更遑论,许多书籍在后世的编撰中,有一部分也失去了原意。
季冠灼本就喜好看书,这几日更是闷在房中手不释卷。
若非有春福秋宝盯着,不叫他熬夜,恐怕季冠灼又会挑灯夜读。
期间魏喑和文鸢也托人送了东西入宫,是他二人逛庙会买的一些小玩意。
虽不起眼,却也花了不少心思。
不过这几日季冠灼咳症未止,的确也不太适合见客,怕一过寒风,又咳嗽起来,只能相约上元节。
好在,咳症在初九那日总算止住,孙国辅又来替季冠灼诊治一番,确认他身体已经好全。
季冠灼趁着机会同师从烨说了一声,上元节那日,便早早带着熊书染出了宫。
这几日他闷在房中不出,熊书染也跟着手不释卷,是该劳逸结合着点。
灯会是在晚上,这会儿时间还早,但城中到处都已挂满灯盏,就差晚上点亮。
季冠灼和熊书染在魏喑府上吃过晚膳,四个人才一道出府。
天色已晚,暮气沉沉。灯盏次第点亮,照亮脚下一方土地。
竹篾被编成各式形状的骨架,外面罩着涂着花样的纸皮,粗一看去,便能分辨出扎得是什么样式。
熊书染先前养在乡间,即便是上元节,村中也是静悄悄的,还未瞧见这般漂亮的灯笼。
但他自觉成熟稳重,因此倒是未尝发出惊呼。
一双眼睛却是被灯火映照得亮极,像是星子。
灯火同样映照在季冠灼眼底,像是一片灼灼燃烧的星火。
宫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乾清宫外的灯笼被人打掉,落在地上,顷刻间便烧起来。
宫人急忙扑火,被拾一几个人护着,手臂上被伤了一道。
他站在院中,阴沉的目光四面扫射着,寻找着可能潜藏之人的踪迹。
今夜北狄探子趁着夜色潜入宫中,妄图刺杀师从烨。
护着师从烨的暗卫不少,刺客未能近身,毒箭也被打掉,却仍旧划伤了他。
好在匕首上无毒,如今宫中侍卫正在抓捕刺客,但能潜入宫中,想必来的不止一人。
师从烨在拾一好说歹说之下,才回到殿中。
半晌,殿外传来一声:“回禀皇上,刺客已经尽数伏诛。”
只可惜,未能留下活口。
拾一跪在地上,神情亦是冷肃:“如今宫中潜入这些刺客,还不知扶京中有没有。季大人那边……”
先前他们观察季冠灼许久,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季冠灼不会是北狄探子。
真实身份尚未可知,拾一也不敢断言。
“不会是他。”师从烨淡淡说完,旋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浓眉不由皱起。
季冠灼在灯会上逛了一圈又一圈,劲头比熊书染还足。
那些灯笼制作得巧妙,他买了个滚灯,颇有兴致地朝着街巷那头踢着玩。
眼瞧着滚灯滚到尽头要撞到人,季冠灼下意识地往回一收,一抬头,却正巧对上师从烨看过来的目光。
“皇……公子?您怎会来这灯会?”他有些意外地瞪大眼。
这里在街市边缘,季冠灼身后是灯火憧憧,身前只有滚灯的莹莹火光,照亮他一张脸。
师从烨一张俊脸被灯火映亮,在铺天盖地的暖光之下,透着几分温柔的神色。
他的目光在季冠灼身后热闹纷嚷的人群扫过,淡淡说道:“接你回宫。”
啊?
他也没虚成这个样子,还得叫老祖宗亲自来接他吧?
这般想着,季冠灼捡起地上的滚灯,将它交付到一旁站着伺候的宫人手里。
他用力捉住马车边沿,踩着板凳上了马车。
师从烨紧随其后。
马车从地面碾过,一路朝着宫中行去。
“嘎吱嘎吱”的响动中,季冠灼微微抽了抽鼻尖,小声问道:“您是不是伤着了?”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酸甜的血腥气。
第64章 试探
第64章
闻言, 师从烨淡淡地看季冠灼一眼。
他受的伤并不重,如今被纱布裹起,味道会被分隔开。
残余的血气清浅到连他这个时常受伤之人都很难闻得分明。
更何况, 他的衣物都拿龙涎香熏过,怎么闻也只能闻到香料的味道。
季冠灼又是怎么分得清的?
信任和怀疑一瞬交叠,半晌,师从烨淡淡问道:“先前朕就发现,季大人似乎对许多事都格外敏感。难不成, 季大人也有什么非同一般的经历吗?”
他问得也算含蓄。
听明白之后,季冠灼却是愣了一下。
在经历分化之后, Alpha的身体素质会提升许多, 体力会变得更好, 力量速度也会大幅提升,就连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变得更快。
至于Omega,在身体变得羸弱的同时, 他们会对气味更加敏感,视力和听力都会有所提升。若非如此,乌乡水患之时,他也没办法摸黑带人一路行至乌乡新县衙。
先前因着时间紧迫,他又着急打消自己的怀疑, 是以居然漏了这一点。
“皇上, 分化过后, 身体素质会有变化的。”他原原本本地将所有可能的变化说一通,而后又道, “您分化的时候,大概率是经历了一场高烧, 当时隐约能闻到你自己信息素的味道。分化过后,您就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按照李公公的说法来看,当初师从烨分化的时候,大概率是在战场。
师从烨仔细回想,片刻后摇头。
他的分化来得实在有些兵荒马乱,正是与北狄的最后一战。
战场之上风起云涌,自然没时间思及这些。
后来在宫中又苦于燎原之症困扰,更是没心思去想。
不过,也确实偶尔,他会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地方与先前不同。
“太医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成长了。”师从烨思忖着道。
季冠灼瞧着师从烨这幅模样,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
他的声音放缓,低声道:“成长若是能达成这般效果,那就不该叫成长,而该叫成仙。”
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分化一说,太医这般解释,倒也不算错。
车里陷入一片宁静。
暖炉里燃着炭,马车内温度正好。
但季冠灼今日出来裹得极厚,渐渐地便有汗水渗出。
他仍旧控制不好信息素,汗水里也带上一些,蒸腾过后,将整个马车内都熏染上木樨的甜香,几乎要盖过马车里原本的气味。
笼罩在这温暖的甜味里,师从烨的心脏好似也随着马车的轻微震动,而跳动着。
季冠灼将窗帘掀开,马车外偶尔有花灯一闪而过。
依照沧月的习俗而言,这些花灯会一直燃到明天早上。
隐约的灯火落入马车内,伴随着的,是喧闹的人群和喜气洋洋的欢庆之声。
师从烨眉头却是皱起。
他恍然间觉得很渴,像是在沙漠中行走许久的人一般。
季冠灼因为扭身看车外而凹陷的腰线,像是落满甘霖的湖,让他隐约升起隐秘的欲望。
心脏的跳动逐渐便快,让他坐得越发挺括,极力克制被那清澈见底的湖水吸引。
半晌,他听到季冠灼低声道:“皇上,你有没有做过梦?”
“嗯?”师从烨迅速抽离视线,问道。
“微臣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的是未来之景。”季冠灼的目光落在马车外。
途径城中河流,灯火已经离此地很远。他视线往下,能够看见河水汩汩流动。
“微臣梦见沧月逐渐发展壮大,成了周边各国不可及之物。便是连北狄,也只能俯首称臣,奉上所有,祈求沧月垂怜。”
马车即将进入宫门,季冠灼声音略微有些恍惚地道:“皇上,您不问问,微臣有没有梦到您吗?”
师从烨的声音在马车这一小方田地间回荡,显得有些沙哑:“那,有吗?”
“有。”季冠灼忽然回头看向师从烨,一双眸子在昏暗的灯光里,也显得亮晶晶的,“您会是很好的皇帝,您会长命百岁。”
有他在,一定会想办法帮师从烨摆脱早亡的结局。
他的老祖宗那么好,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师从烨置于软垫上的手陡然收紧,鼻息变得急促许多。
马车在椒房殿外停下,李公公的声音自外传来:“皇上,季大人,宫中已到,可以下车了。”
将马车里呼吸声都盖过。
半晌,师从烨才道:“季爱卿,下车吧。”
季冠灼下车后,从一旁的侍卫手里接过自己的滚灯,欢欢喜喜踢进门去。
春福和秋宝替季冠灼备了热水,他脱去衣衫,爬进木桶里,喉间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先前只有鸣蝉在跟前伺候,他也不太好意思一直让鸣蝉给他烧水洗澡。
好在有春福秋宝在,总算是能方便一些。
洗去一身汗水与尘埃,信息素的味道也消失不见。
季冠灼擦干净身子,便立刻扑到床上,准备睡觉。
明日一早还要上早朝,他得早点睡。
不远处的乾清宫里,师从烨却是有些难得的沾枕难眠。
今日马车中之景一闪而过,即便灯光昏聩,他也能清楚地看见季冠灼腰线的弧度是如何隐没在衣带间的。
纤细的腰肢似乎晃在他眼前,使得师从烨心绪难平。
方才分明已经洗过一轮冷水澡,现在血脉却又躁动起来。
有什么被禁锢许久的野兽像是要挣扎而出,却被师从烨强自按捺。
他躺在床铺间,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微微合上眼。
定然是信素的缘故,才叫他这般难捱。
所谓“临时标记”的确能压下他的燎原之症,但谁又能说得清楚,那些火会不会换成另外一个方式燃烧呢?
翌日一早,下早朝之后,季冠灼刚打算带着师从烨新指派给他的翰林院编修桑焕回到椒房殿,便被李公公叫住了。
“季大人留步,皇上有事要寻您,先随咱家来一趟御书房吧。”
季冠灼一怔,让春福先带桑焕回去,自己则是跟着李公公离开。
桑焕跟在春福身后,头也不敢抬,没一会儿,便行到椒房殿外。
他抬头瞧着眼前宫殿,又回头看看走过的地方,脸上闪过几分畏惧和茫然。
他来宫里的次数不多,却也能看得出来,眼前这……是椒房殿。
季大人住在本该是中宫皇后的殿中?!
桑焕慢慢地瞪大眼,试图去拉住春福的衣角:“这位宫官,莫不是走错了地方?这……这是椒房宫啊。”
“没错,季大人便住在此处。”春福笑笑,“日后您要协助季大人办事,叫我春福就是。”
“啊……”桑焕哑然地张口,一个有些恐怖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型。
难……难不成,季大人其实是个女人?只是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皇上也是因此才叫“她”住在椒房宫中的?
他跟着春福踏入殿中,小心地坐在桌案的一边,低头去看桌案上的文书,却还是止不住左思右想。
季冠灼踏入御书房中。
今日里御书房燃得不是龙涎香,而是雪中春信。
浅淡的香气带着清淡的凉,又有股微的酸甜,让人心情都愉悦不少。
一路走到桌案前,季冠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师从烨抬起眼,眉间拢着一道折痕,似乎有些不太舒服的样子。
“平身。”他声音沙哑,语气冷淡,“季爱卿,你可知忽然头脑发胀,吐息发烫,与那燎原之症可有关系?”
他自乌乡将季冠灼接回,其间也过了三个月。
按照时间来算,差不多应该也到他易感期了。
季冠灼走过去,疑惑歪头:“皇上的易感期又到了吗?”
公历农历算法略有不同,再加上季冠灼的分化后培训实在是做得不够到位,算得也就没那么精准。
他还真不能确定师从烨的易感期什么时候会到。
“我不知。”师从烨眉间皱痕越深,“你可有法可解?”
季冠灼皱着眉头左思右想,也很难从他那少得可怜的ABO的知识里想到师从烨究竟为何会难受至此。
“要不,您再啃我一口?”季冠灼试探性地道,“说实话,微臣也只是浅显地了解那么一点。”
他总得先试试,确定到底是不是跟易感期有关系。
万一真是老祖宗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那他不得赶紧去找太医?
季冠灼趴在软榻上,将自己的衣领扒下去一截,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如今已入春,除却季冠灼住的椒房殿因着怕他又病的缘故,还烧着地龙。
除此之外,御书房、太和殿以及乾清宫的地龙都已经撤去,只剩暖炉。
效果不及地龙,加之师从烨又不怎么怕冷,御书房的温度便低下来。
他这一扯衣领,立刻有冷气侵袭,冻得季冠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的,师从烨便朝着后颈贴近,灼烫的呼吸落在敏感的腺体上,像是试探的吻。
季冠灼用力地抱着怀中软枕,略微有些紧张地颤抖。
虽然已经被临时标记过好几次,但只要想到信息素交换时生出强烈的酥与麻,还是叫他有些紧张。
裤子弄湿是小事,要是把老祖宗御书房软榻也弄湿,以后他可就没脸见人了。
又怎么敢轻易放松呢?
第65章 加重
第65章
师从烨的目光落在那裸露在外的雪白后颈上。
脆弱的腺体只比皮肤略高一些, 指尖触上去不是裹着喉管的韧,而是有些软弹。
他的呼吸越发滚烫,熨得季冠灼的信息素在不断逸散, 已经盖过屋中雪中春信的味道。
使得御书房中的气味变得格外甜腻。
半晌,牙齿终于破开皮肤,刺入那块柔嫩的软肉。
信息素被大量汲取,麻痒却自被咬破的地方沿着血管朝着四肢百骸涌去。
季冠灼鼻尖发出甜腻的闷哼,用力地抓住软枕, 一张脸涨得酡红。
恼人的折磨却随着Alpha信息素的注入,逐渐让他的声音变了调。
不得不说, 接近一年时间下来, 他老祖宗还是进步了很多的。
比起第一次临时标记更多能感知到的痛, 如今的师从烨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提前释放一些信息素安抚季冠灼的腺体,好叫那痛变得轻微。
但越是这样,对季冠灼却越显得难捱。
临时标记的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季冠灼的腿不安分地在软榻上蹬着, 将软枕都踢了下去。
眼中迅速弥漫上几分泪花,不知是难受,还是好受。
Omega的天性让他现在越发迫切地渴望来一场真正的标记。
但理智却将这种冲动用力地压下去,让他咽下喉间的哀鸣。
师从烨放开他之时,季冠灼只觉得身后凉凉的, 很贴身。
他有些茫然地回头看, 通红又含泪的双眼正与师从烨的目光对上。
空中甜腻与酸甜交织, 季冠灼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旋即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忙不迭地从软榻上爬起, 走下软榻时,一双腿却是软得如同面条, 差点面朝下跌下来。
好在师从烨及时揽住他的腰肢,才避免一桩祸事。
但季冠灼却随着力道一屁股坐在师从烨腿上。
恍惚间,他还禁不住想,不愧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老祖宗,腿上肌肉就是发达。
很快的,随着腰间被狠狠咯了一下,季冠灼动作顿时一僵。
师从烨握着季冠灼的腰肢,把他从自己的腿上挪开。
一条腿往内偏了下,衣服的褶皱隐去某些显而易见的反应。
季冠灼却像是被点穴一般,仍旧坐在那里不敢动。
瞧着他这幅被摧残的模样,师从烨鼻尖没忍住发出一声闷笑:“季爱卿要是这般模样出去,怕是要叫人误会。”
原本规整的官袍如今被揉出好几处褶皱,衣领被揪开些许,露出一小块白皙的皮肤。
半晌,季冠灼才从被临时标记的感觉中回过神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大。
不等师从烨再说什么,他便猛地站起:“臣告退。”
说完,季冠灼就忙不迭地溜了。
唯余师从烨一人坐在原地,等着檐下冰柱消融。
季冠灼回到椒房宫里。
踏入宫门之后,他没忍住闭上眼,在心里发出一阵哀嚎。
他简直无法想象现代还存在AO互帮互助,通过临时标记缓解易感期的事情。
不尴尬吗?反正他很尴尬!
是那种他现在解开头冠,头发恐怕都要竖直朝天的尴尬!
季冠灼一把推开殿门,动静大得桑焕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季……季大人,您回来了?”他忙从桌边站起来,恭谨道,“属下方才已经将桌上的文书全看过一遍,您现在要处理公文吗?”
季冠灼也被吓一跳,这才想起师从烨特地给他指派了个助手。
“麻烦桑大人稍等片刻,我换个衣服就来。”裤子都黏在腿上了。
他能鼓足勇气没找师从烨另外要裤子,而是直接回椒房殿,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是真的没勇气再穿着这条裤子跟桑焕商议政事。
有种没穿裤子的羞耻感。
“啊……啊?!”桑焕有些惊恐地瞪大眼睛,急忙道,“那下官先出去。”
既然季大人有可能是女扮男装,他一个外男在房中也太不合适了!
说着,桑焕就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还被门口的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没摔在地上。
季冠灼看着桑焕慌张的模样,脑子里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
他用沾过热水的巾帕擦一遍身体,这才换上干净的衣裳。
先前的官袍便丢在竹篾编织的衣框里,到时候春福和秋宝会将脏衣服一并送去浣衣局浆洗。
季冠灼拉开殿门,对着桑焕道:“桑大人,好了。”
因着怕桑焕在屋外冷着,他领口最后一个盘扣还未扣好。
桑焕一回头,便正巧对上季冠灼领口裸露在外那一小块白色肌肤,猛地别过脸去。
“季季季大人……您您您的扣子……”
季冠灼怎么这般高?当真有可能会是女子吗?
怎么还结巴得更严重了?
在沧月,难道不扣好扣子,是什么需得杀头的大罪吗?
季冠灼随手扣好最后一枚盘扣:“桑大人也不必紧张,放松些便好。”
他坐回桌案前,抬手随便拿起旁边一册文书。
桑焕的声音便弱弱响起:“这是吏部侍郎许彬许大人递交的文书,说是如今扶京以南一百里外的鸣兜县县令丁忧,需得委任新的县令。”
季冠灼打开文书,粗粗一扫,便发现确实如桑焕所说。
他将其中需得处理之事提炼,又跟季冠灼说了一遍,季冠灼就无需从文书里过滤一些多余的废话。
如此一来,他处理文书的速度陡然快上不少。
而且,很快的,季冠灼又发现桑焕另外一处妙用。
若是他遇到什么先前未尝处理过之事,桑焕也会迅速说出类似事件中宋海成的处理方式,供季冠灼参考。
甚至一些需要任免之事,他也能提供对应的官员信息。
如此大大加快了季冠灼批复文书的速度。
还未到用午膳时间,季冠灼便将先前需得熬夜处理的文书批复完毕。
他颇有些高兴:“桑大人,怪不得皇上要让你来帮我。今日便留在宫中用膳吧。”
桑焕垂头,脸上神情有些畏怯。
他的目光落在季冠灼白细嫩滑的手背上,又抬头小心翼翼瞧瞧季冠灼精致的脸,脑子越发糊涂。
不过,皇上都留季冠灼在椒房殿住了,谁说季大人是男人,皇上就不会生出那种心思?
他下意识地坐得离季冠灼远了些,小心道:“季大人,这……会不会有些不大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季冠灼笑着说道,“左右平日里也是那么几道菜,多做一些便是。”
不多时,鸣蝉就将午膳送过来。
这会儿香料不如后世丰盛,但鸣蝉每次都是去御膳房中取最新鲜的食材,又花了不少心思烹制。
虽然少了现代许多工业化的调味,但味道带着食物的本鲜,季冠灼也很喜欢。
鸣蝉把午膳布好,起身离开。
桑焕低着头只敢吃自己碗中的饭,额上汗水不住往下滚落。
桌上菜色丰盛又清淡,他却也不敢夹,生怕和季冠灼太过亲近,叫师从烨知道。
一顿饭吃得他坐立难安,用完便立刻告辞出宫。
季冠灼觉得桑焕实在有些奇怪,但是也没多想。
文书处理完,午后季冠灼也没闲着,而是在完善医学舍之事。
待到师从烨有心操办此事时,他便可以直接将这份文书交上去。
连续几日时间,文书都处理得很快,这便叫季冠灼有时间去做旁的事。
比如继续教熊书染读书识字之类的。
屋中书籍闷了一个冬日,略微有些发潮。
这日午后,趁着阳光正好,季冠灼便将那些书都摊在软榻上,借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烘干书籍上的潮意。
他在寝殿素来穿得简单,以自己舒适为主。
这会儿他身着一件烟蓝桂纹圆领袍,略长的头发被束在头顶,整个人瞧着格外素净。
师从烨踏入椒房宫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季冠灼正在窗边晾晒书,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他脸上,叫他白皙的脸也染上几分薄粉。
原先消瘦的身形在鸣蝉精心喂养之下,也长了点肉。
却并不过于丰腴,只有种润泽之感。
“皇上怎的有心思过来?”季冠灼还未瞧见师从烨的人,先闻到一股青梅香气,急忙站起。
临时标记后,AO对彼此的信息素敏感度都会拉满。
师从烨还未来得及张口,李公公便皱着眉道:“季大人,您快来瞧瞧皇上,他这两日似乎又难受许多,整日睡不好觉。”
“咳。”轻微的咳嗽声止住李公公的话头,“不碍事。”
这几日递过来不少折子,皆是不满季冠灼住在椒房宫一事,不过几乎全被师从烨压下。
但先前的计划,却是不打算改的。
“什么?”季冠灼猛地站起。
按理说,易感期的发作不会像是发情期那般难捱,后遗症也不会像发情期那么严重。
比如师从烨分化到现在也有好几年,未曾摄入过Omega信息素,也只是会越发暴躁不安。
如果他没穿越过来,最起码十年里,师从烨不会因着缺乏信息素而死。
但如今看着师从烨的表现,怕是他的易感期症状又加重了。
他急切地抬脚出殿门,朝着师从烨走过去。
一股浓重的青梅香气立刻将季冠灼笼罩,几乎令他瞬间腿软。
下台阶时,季冠灼差点没直接跪倒在地。
这么浓的信息素味道?
要不是他知道师从烨做不出来这种事,他还要以为是师从烨在开屏。
第66章 再标
只是过浓的信息素味道明摆着师从烨如今的状态不正常。
怎么会这样?
如果是在现代, 还有各种手段来检测Alpha的身体出现异常的原因。
可那毕竟是经历接近一千年的演变,才会拥有的技术。
早期的AO是如何缓解这些问题的呢?
季冠灼左思右想,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还未分化的他, 对这些从来都不感兴趣,也不打算了解。
却造成了如今这般困境。
一双手伸出,把季冠灼扶起来。
浓烈的信息素迅速将季冠灼包裹,使得他有些站不住脚。
临时标记后的Alpha和Omega对彼此会有一定程度的感知,像是一条无形的线, 连接着临时标记的双方。
除此之外,他们对彼此的信息素感知会越发强烈。
即便是微弱的信息素, 在他们眼中也宛如惊涛骇浪。
更何况青梅味道的信息素像是一阵强势的雨, 噼里啪啦地好似要响彻整个世界。
只要开一扇小小的窗, 就有互相击打成雨雾的湿气落入其中。
季冠灼白皙的脸颊早被信息素的味道催成了靡艳的红,即便有些冷的初春,额角还是覆了一层薄汗。
他扶着师从烨的手臂稳住身子,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 也能感受到师从烨坚实有力的肌肉。
季冠灼实在没忍住,松手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
而后迅速地放开。
但那略带弹性的手感已经烙印在季冠灼脑海,几乎挥之不去。
这就是肌肉吗?好羡慕!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身,转身往前。
背后, 师从烨的目光近乎灼烫地落在季冠灼后颈那块软肉上。
咬痕还没完全下去, 印刻在白皙的后颈上, 显得格外靡艳。
偏偏季冠灼穿着一身绣着竹纹的白衣,显得格外清淡疏远。
令人齿尖有些发痒, 像是恨不得好好地用那块软肉磨上一磨。
师从烨跟在季冠灼身后,踏入殿中, 只觉得眼前人的步子,看起来好似有些虚浮。
踏入殿中,李公公刚打算跟进去,殿门便被师从烨反手关上。
就连原先开着的窗户,都被人从里面拉上。
李公公顿时急得不行,在殿门外探头探脑的,又不敢偷听。
皇上到底跟季大人有什么事情要谈,居然还要背着他。
他难道不是皇上跟前最好用的狗奴才了吗?
李公公在外面急得打转,房间里,青梅的味道越来越浓厚。
即便屋里一直燃着宁心静神的熏香,季冠灼又对气味非常敏感,却仍旧是盖不过。
师从烨走进去后,便坐在软榻上,抬眼看向季冠灼。
方才季冠灼便是在这里晾的书,如今书还摆在原地,师从烨又占据唯一的空处,叫他实在没地方可坐。
季冠灼站在软榻边上,头微微低些,对上师从烨的目光。
他一双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好似给他造成些许困扰的Alpha信息素都可以忽略。
“皇上,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竹节似的手抬起,像是想要落在师从烨额头一般,但又因着觉得僭越,很快便打消打算。
“便是前几日吧。”师从烨含糊其辞道。
因着对师从烨的关切,季冠灼竟也没意识到他话里的些许不对,而是急得在师从烨面前来回踱步。
“微臣对此了解得也不算太深,实在是……”
现代Beta的比例实在要远远大于Alpha和Omega。
在分化被归类为基因突变的当下,没有经过分化的Beta,或者说AO预备役们,需要学习的只有少量关于分化的知识。
这些知识可以用来解决分化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其余的知识,都要在分化后再进行统一培训。
但季冠灼情况太过特殊,他是在十五岁分化成Beta之后,时隔六年才突然分化成Omega。
分化过后,季冠灼购买大量抑制剂,准备等收拾好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租住的地方后,再去进行分化后的培训。
还未来得及培训,他便一觉睡到沧月。
对于ABO的一些基础知识,他还算是了解一些。
但更深的,对应情况需要什么解决方式,他便一概不知。
更何况,师从烨现在这情况,即便他知道,又能怎么办?
大多数和AO相关的病症,都需要到特殊医院,用特殊的手段进行治疗。
“没事。”师从烨语气仍旧是平淡的,却好似压抑了不少痛苦,“季大人,能让我抱一下你吗?我似乎有些难受。”
季冠灼走过去,让师从烨靠在他的胸口。
浅淡的木樨香气从他身上钻入师从烨的鼻子中,似乎让师从烨好一些。
但那些隐秘的,仿若不可知的情绪又一次攥紧师从烨的心脏。
好像他无比迫切地渴望拥有眼前这个人一般。
他用力地抱紧,力道大到好似要将季冠灼拦腰折断一般。
季冠灼试探性地放出些信息素,这种感觉好了许多,但很快,他又被按在软榻上。
摊平的书咯着季冠灼的腰,他的眉头禁不住心疼皱起,伸手试图将身下的书摸出来。
但很快,另外一只手也加入其中。
碍于季冠灼趴在软榻上的姿势,那手自然是只能在他与软榻间的书之间摸索着抽出书来。
只是这样一来,手背难免便要碰到季冠灼身上软肉。
在信息素与临时标记的催化下,季冠灼只觉得被碰到的地方都好似着火一般,带着酥麻的烫。
书还未全部拿到一边,他便脚下一抖,整个人直直地倒在软榻上。
“季大人,可以让我再临时标记一下吗?”话问得细致,但呼吸却先一步变得灼烫。
好似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师从烨都会不管不顾的咬下来。
季冠灼整个人都因为师从烨那句话而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但出于对老祖宗的身体情况考虑,他还是点了点头。
齿尖狠狠地咬上腺体,刺入其中。
在临时标记还在的情况下,再一次进行临时标记,无异于另外一种酷刑。
信息素被注入的一瞬间,季冠灼整个人抖得都像是要死掉一样。
过于强烈的感觉让脑子里空白一片,但他却也顾不得。
为着晒书,软榻上的软枕被季冠灼拿了去,如今他只能含泪咬牙,努力控制不要哼出声。
师从烨用力地扣着季冠灼的手,脖子上青筋都要暴起。
他勉强自热烫中找回些许理智,岩浆一样的脑子也逐渐清明了些许。
好似感知到源头,又好似没有。
但指尖控制不住在季冠灼腰侧摩挲的同时,师从烨想。
身为皇上对臣子做出这种事情,实在是荒唐。
可……
若是搞不清这种莫名心绪自何而来,他也实在有些心神不宁。
连续几个月时间,师从烨得空都会来椒房宫中,进行临时标记。
新旧牙印反复在季冠灼后颈叠加,血痂与血痂剥落后泛着新粉的印记叠加一起。
让人一看便红了脸。
季冠灼也是有些苦不堪言。
不知是不是因为师从烨和他的匹配度比较高的缘故,每次临时标记,季冠灼总是会格外难以自制。
床褥衣服几乎一日一换,屋中的熏香也更加浓郁,才能盖过那股甜暖的香气。
好在椒房宫服侍的,都不是多嘴之人,也不会问。
他还能装聋作哑,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
其间,季冠灼担心师从烨身体,私底下也问过孙国辅。
毕竟太医院的太医隔些日子就会来替师从烨请脉,不问白不问。
孙国辅一开始还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想到师从烨能因着冷翠阁冷,便叫季冠灼搬到椒房殿住,便也不奇怪。
他甚至还有心揶揄季冠灼几句:“若季大人当真是皇后,皇上如今这身体,怕是很能替天家开枝散叶一番。”
季冠灼便更奇怪了。
按理说,Alpha和Omega本质上也是人,就比如孙国辅能诊断出他的“羸弱”之症。
既然如此,若是师从烨的身体有什么情况,孙国辅也能诊断出来才对。
难不成,孙国辅诊断不出Alpha的症状吗?
但这两日天气变得灼热,衣衫也单薄起来。
颈间系点什么,总会觉得怪异;但不系点什么,公然顶着满是齿痕的后颈招摇过市,未免有种羞耻感。
他还生怕旁人问起。
毕竟问这些,跟当面问老祖宗一夜几次有什么分别!
是以季冠灼这几日难熬得紧。
他只能在脖子上贴了和皮肤颜色相近的薄纱,勉强遮上一遮。
好在,师从烨的病症似乎好上不少。
要不然天再热上一些,他出些汗,这些恐怕便遮不住了。
这些时日,有了桑焕从旁协助,季冠灼的时间便空闲下来许多。
偶尔,他也会跟魏喑和文鸢相邀宫外茶馆,几人点些甜点,再点一壶茶,便能在茶馆中坐上一天,日子过得倒是也算舒心。
这日喝过茶后,他刚要回宫,却见一人跌跌撞撞朝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
熊书染拦了一下,才没叫那人直接撞在季冠灼腰上。
但即便如此,对方也陡然跪在地上,磕破膝盖。
他却是仍旧不敢停留,跌跌撞撞爬起来还想再跑。
季冠灼眉头皱起,示意跟着他的侍卫拦下对方。
而后便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呼喝之声:“小贼,别跑,把你怀里的东西交出来!”
声音之大,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67章 故旧
一行家仆朝着季冠灼他们走来, 脚步颇有几分不紧不慢。
似乎笃定对方不敢逃,也逃不掉。
他们穿着的都是统一的服制,虽然衣服布料看着一般, 却也都是白色的,彰显主人家身份不凡。
瞧见季冠灼手下的侍卫压着那人,为首之人将头昂起,淡淡说道:“我是京兆府府尹家的忠仆曹溪,多谢这位公子捉住偷我家少爷之物的小贼, 还请公子将小贼交出来吧。”
话虽说得客气,那人脸上神情却有几分倨傲。
看起来不像是家仆, 倒好像是哪家的公子。
季冠灼瞧见这一行人气势汹汹的模样, 本就没有好感。
语气也带着些许不耐:“人交给你之前, 我还需得先弄明白,他偷了你们什么东西。只两片嘴上下一碰,便要随意说人是小贼,恕我实在很难信得过。”
说着, 他转过身,正对上被阻拦之人的脸。
那人一张脸上沟壑纵横,皮肤干燥如同树皮。
赫然正是季冠灼初至沧月之时,将季冠灼拉到扶京之中的老刘头。
看到季冠灼,他脸上一闪而逝一抹慌张, 满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抖了起来。
“这位公子, 的确是我不小心拿了旁人的东西, 我现在就跟他走。”半晌,老刘头重重地叹一口气, 准备走向曹溪。
先前这小公子给了他一片金叶子,叫他家好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他又怎能为着一己之私, 便叫这小公子跟有权有势之人生出嫌隙呢?
曹溪闻言,脸上神情越发得意。
他目光扫及老刘头的脸,微微抬了抬头,似乎正等着老刘头过来。
“慢着。”季冠灼一把抓住老刘头干枯的手腕,抬头看向曹溪,目光好不避让,“还未调查清楚,又怎能任由你们离开?”
说着,他又安抚性地拍了下老刘头的手背,示意老刘头躲在自己身后。
如今他顶着丞相之名,不管是当真坐实丞相身份,又或者只是暂代。
但有着如此权势,却连个人都保不住,未免也太窝囊了。
“既然是京兆府尹,想必定然是有证据,所以才会抓人吧?”季冠灼挡着老刘头,不紧不慢地摊开手,对着曹溪道,“证据呢?”
他二人对峙间,有一人走了过来。
对方站在人群外围,那一圈家仆便立刻左右让出一条道来,让对方通过。
直直走到人群中,对方脸上满是不耐,手中的扇子使劲往曹溪头上一敲:“没用的东西,让你抓个人,怎的这般费劲,难不成还要少爷我亲自来不成?”
曹溪被责骂,却也不敢说话替自己辩解。
“你是?”季冠灼眯了眯眼,看向对方。
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一张脸上满是横肉。
身上穿着的衣物倒是格外华贵,单看布料,便是素有“寸布寸金”之称的云锦。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挂着不少玉饰,有些瞧起来,甚至像是女子的。
如此一看,倒是透着几分荒淫。
“这是我们家曹玉江曹少爷。”曹溪恭恭敬敬地道。
曹玉江在季冠灼面前昂起脖颈,鼻孔观人道:“这位小公子,瞧你长得这般肤白貌美的模样,定是哪家南风馆里跑出来的吧?你若是老老实实把人给我交出来,我还可以当做视而不见。若是你当真要插手管我的闲事,那我可连你一起也不放过了。”
话语间更是比曹溪还要多上几分倨傲,似乎笃定季冠灼不敢同他为敌。
季冠灼的神情陡然冷下。
对曹玉江这个名字,他也算是有几分耳熟。
曹玉江之父乃是京兆尹曹焱,是沧月的开国之臣。
曹焱为官许多年,也算是鞠躬尽瘁,将扶京中事宜打理得还算不错。
史书上声名倒也还行。
直到北狄再次进犯沧月前两年,师从烨脾气越发暴躁,于京中处决极大一批官员。
曹焱也在此之列。
连带着曹焱之子曹玉江,也被流放到宁古塔附近。
历史上将此视作师从烨暴戾嗜杀的佐证,但季冠灼仔细研究过,发现曹焱并不像是表面上表现出来得那般。
只是中间终究横亘着几百年的光阴,他也并不能完全还原事情原貌,只能心中替师从烨不平。
如今瞧着曹玉江顶着京兆尹之子的身份,便如此倨傲,他想他也猜得到为何这一对父子到底是哪里开罪到师从烨,才落个身死的结局。
“曹小公子,我虽不是什么地位极高之人,却也是朝廷命官。还请你说话放尊重些。”季冠灼柳眉倒竖,脸上神情越冷。
“朝廷命官?”曹玉江笑着抚掌,一双眼睛色眯眯地在季冠灼身上胡乱打量着,最后落在他那张白皙出尘的脸上。
他先前并不好男风,如今瞧着季冠灼这幅模样,却是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我在京中从未见过你,也未尝听父亲说过有你这般年轻的朝廷命官,该不会只是个五品六品的小官,便要如此称呼自己了吧?你若是再要阻拦,今日本少爷不仅要将这小贼带走,还要将你也一并带入府上。”
说着,他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家仆冲上去。
文鸢陡然自茶楼中走出,看向曹玉江:“曹少爷,你不认得泽明兄,应当也认得我吧?”
“我们是不是朝廷命官,还不由你一个做不得官的人说了算。若是你今日真敢动手,不若我们将此事上禀天听如何?瞧瞧皇上究竟如何断案?”
曹玉江自是认得文鸢的。
身为去年春闱的进士,文鸢算得上是长袖善舞,京中朋友自是不少,也有许多官员邀请他去参加家中宴会。
某次宴会上,曹玉江见过文鸢一面,当时也有将文鸢掳回府中的打算。
只是后来听说文鸢是朝中官员,这才打消想法。
如今瞧着文鸢居然敢同他呛声,不由闪过不悦:“文云雀,你不过是个从三品小官,莫要插手本少爷的事情。若是日后青云之路走得不顺,可怪不得本少爷。”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曹少爷这是在威胁我吗?”文鸢冷笑一声,双手抱臂,艳丽的脸上写满嫌恶,“我的确是愿意同人交好,但也要对方算个人才是。曹少爷这般,我可没有交好的打算。今日你若是想带走这位老伯或是泽明兄中的任何一个,便自我身上踏过去。要不然,我不想方设法把你拉下马来,我文鸢两个字便倒着写!”
曹玉江一时间心底恨极。
他自是恨不得将文鸢当场按倒在地,命人扒光他的衣服,好叫他只能跪地求饶,不敢再这般伶牙利嘴。
可文鸢到底是朝廷官员!
即便曹玉江平日行事乖张,天不怕地不怕。
可他也知晓什么人能够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若他今天真敢当街对文鸢动手,怕是要引发众怒。
到时候莫要说是父亲,即便先帝来了,恐怕也保不住他。
于是他只能阴恻恻一笑,语气冰冷道:“既然文云雀你愿意作保,那今日本少爷就暂且放过这小贼和这漂亮的小公子。”
“只是,你能保得住一时,还能保得住一世吗?若是这位小公子再有落单的机会,怕是你们要在南风馆中相见了。”
说完,他愤怒地一甩袍袖,直接转身离开。
曹溪也恶狠狠地看了季冠灼一眼,像是要记住他一般。
季冠灼抬眼冷冷地看着曹溪,眼中倨傲并不少过曹玉江半点。
他最讨厌以势压人,但倘若曹玉江当真想借着曹焱的身份,便在京中为非作歹。
他也不会退让半分。
相信老祖宗也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便是他的底气。
待到一行人身影不见,站在季冠灼身后的老刘头脚下一软,差点没跌在地上。
他怀里还捧着一块玉佩,被他小心地护在心口。
季冠灼和文鸢对视一眼,伸手去扶老刘头。
老刘头被扶起,先是急忙对文鸢行礼,又对着季冠灼长长落下眼泪:“这位公子,今日之事,真是多谢你了。可如今你为了我得罪那曹家公子,怕是日后他会针对于你。”
“你为何不将我交出去呢?”
季冠灼温声安抚老刘头:“刘老伯别怕,我既然敢出手帮你,自是有办法解决此事,你也不必太过焦心。”
“我们先去楼上,有什么事情细细说明。若是当真受了冤屈,我也能替你做主。”他堂堂一个丞相,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便退缩。
魏喑原本去结账,但因着茶点的钱没算明白,跟掌柜又算一回。
准备出门之时,便瞧见季冠灼和文鸢又进来了,还带着一个老伯,顿时有些奇怪:“怎的了?”
“上去再说。”季冠灼随手一指二楼。
他们又要了一间厢房,几个人坐在其中,季冠灼还顺手点了些不太腻又能饱腹的茶点。
文鸢已经简短将楼下之事说给魏喑听,闻言,魏喑却是也皱起眉头。
“刘老伯,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等茶点上来,季冠灼给局促不安搓手的老刘头倒了一杯茶,这才问道。
老刘头眼泪顿时从眼眶滚落,他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半晌,才长长地叹一口气。
第68章 信任
第68章
他一双粗糙的手还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玉佩, 左右看一眼季冠灼他们,声音略带些嘶哑。
“前几日,我女宝珠同我一起来京中寻找活计。原本我是打算亲自带着她去京中几家店里看一看。但她说想先在扶京中逛一逛, 我便随她去了。等我忙完自己的事情,去找宝珠之时,却发现宝珠不见了。”他擦擦脸上纵横的眼泪,声音嘶哑,“宝珠素来听话懂事, 是断然不可能突然失踪,叫我小老汉担心的吃不下也睡不好。”
“这几日, 我在扶京中翻来覆去找了宝珠好多次, 却都没能找见她。”
“今日我又出来找宝珠, 却仍旧没找见宝珠的影子。打算回去之时,却见那曹少爷的腰上挂着我先前给宝珠买的玉佩。”说着,老刘头又情不自禁地抹着眼泪。
这玉佩价格便宜,质地又不是很好, 曹玉江必然是瞧不上这块玉佩的。
于是,老刘头便想起一个传言。
那传言说是曹玉江素来好好女。
看中谁,便将对方掳去府中,再把对方身上配饰扒下来,挂在腰间, 以此作为战利品一般, 在街上招摇过市。
因着他的身份, 京中虽然有此传言,却没人敢说得分明。
老刘头猜想是曹玉江把刘宝珠掳了去, 便将玉佩偷了回来。
原本也是想着报官,让官员替他好好查一查, 宝珠究竟去了何处。
没想到年纪太大,手脚不够灵便。偷玉佩之时,不小心碰到曹家家仆,被追上许久。
“我知道我公然窃取玉佩一事,是犯了大罪。若是要罚我收押监牢,我也认。可那曹府势大,若是宝珠当真被曹玉江掳去,怕是一辈子都逃不出那牢笼了。”
原本他还想着找人替刘宝珠说一门亲事,如此怕是也不成了。
“莫急。”季冠灼听完,轻声安抚老刘头,“刘老伯你也莫要太过担忧。不过,你能确认这玉佩便是令爱的吗?可不要弄错。”
“我可以帮你调查曹玉江,但若是弄错,怕是很难交代。”
老刘头泪水又沿着脸上沟壑滚落,泣不成声道:“自是不会弄错,这玉佩质地虽差,却也花了小老儿我半年的收计呢。且玉佩上缺了一个小口,便是这里。”
他手指着玉佩上缺一小块的地方,声音嘶哑道:“我又怎么可能会认错呢。”
季冠灼瞧见他如此笃定,道:“此事我可以帮你。”
孰料老刘头却是摇摇头道:“今日你们拦下曹府家仆,我已非常感谢。可曹焱势大,京中又有几个能与他相提并论呢?此一桩事,怕是难解。我明日便去报官,拼上我一条命,也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说着,老刘头便要起身,却被季冠灼按住。
“刘老伯,先前你助我入京,才有我后面的造化。更何况,我如今是朝廷官员,自该替百姓做主。你莫要担心,那曹焱权势再大,又怎可能大得过天家?此事我会禀告圣听,定要给你讨个说法。”季冠灼声音平和,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力量。
老刘头闻言,登时便要朝着季冠灼下跪:“那便谢谢大人。”
“诶……”季冠灼急忙把他搀起,“刘老伯今日可有住处?需得我来安排吗?”
他现在住在宫中,若是没有师从烨首肯,便随意带人进宫,怕是有些不好。
刘老伯摇摇头,含着泪道:“你今日救我一条命,又愿意帮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又怎敢随意叨扰你?”
“并非是叨扰我。”季冠灼温声同刘老伯说道,“你今日既已得罪曹玉江,若当真要自行离开。怕是还没出城,便要被曹玉江的人捉去。”
“不若便让他住在魏府吧。”文鸢陡然抬头,说道,“魏府也有一些家仆侍卫,可以护着他,不至于被曹玉江捉走。”
“可……”季冠灼有些无奈,哑声道,“你在京中经营许久,才有这般多的人脉。若跟曹玉江闹得太僵,之前积攒下的人脉,怕是要削去一些。”
曹焱身为开国功臣,又是京兆府尹,想要巴结他的自是数不胜数。
即便此事并非文鸢之错,但那些人却少不得同文鸢疏远。
“这有什么。”文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虽好经营人脉,却也知亲疏。为着值得往来之人,损失些表面朋友,那便损失吧。”
除却魏喑以外,季冠灼算是他的第一个知交好友,自是与那些人不同的。
魏喑也肃声道:“就是,我们为民请命,是好事,还需怕什么吗?”
季冠灼眼眶有些赤热,半晌才道:“那便这般吧,回宫后我尽量说服皇上调些侍卫来护着刘老伯,你们也要当心一些。”
倘若刘宝珠当真是被曹玉江掳去曹府,曹焱身为父亲,自是不可能完全不知。
但如今京兆府中仍旧毫无动静,曹玉江身上还挂着那般多的女子配饰招摇过市,便能说明曹焱对此事的态度。
曹家势大,自然有人愿意捧他们的臭脚。
万一曹家还没出手,先有人针对魏喑和文鸢,那便糟了。
“嗯,我们知道了,你也要当心一些。”文鸢关切道。
四人又在厢房中呆了片刻,才分别离开。
季冠灼一路赶回宫中,便立刻到乾清宫去找师从烨。
这会儿,师从烨尚未睡下,正在看季冠灼前几日交给他的医学舍相关的文书。
文书中许多条例都已写的分明,有些地方还需要稍加修改。
他思索着一些细枝末节,便听到宫人汇报。
瞧见季冠灼进来,师从烨有些意外挑眉,道:“季爱卿这么晚来找我,是为着何事?”
季冠灼将刘宝珠的玉佩轻轻搁在案上,这是刘老头临走之前交给他的。
那玉佩质地很是一般,颜色不纯,也不剔透。
雕工也很是粗糙,线条断断续续。
唯有玉佩外显得格外莹润,似乎时常被人把玩。
“皇上觉得这块玉佩如何?”季冠灼问道。
“很是一般。”师从烨有些奇怪道,“季爱卿何时开始喜欢这些东西?”
季冠灼不是出宫去找魏喑他们了吗?莫不是魏喑或是文鸢送的?
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
还未等师从烨深思,便被季冠灼打断思绪:“是啊,这玉佩质地不算好。但微臣听人说,京兆府尹曹焱之子曹玉江,整日里腰上挂着许多这般的女子之物,在扶京中招摇过市。”
“堂堂朝廷命官之子,身上挂着这种东西,总不能因为他想变成女子吧。”
即便相信师从烨会为民做主,季冠灼也不好说得太过直白。
毕竟曹玉江的身份并不一般,他怕师从烨有所忌惮。
“季爱卿不妨直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曹焱是开国功臣又如何?他若是纵容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师从烨有些不喜季冠灼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好似他会因着此事迁怒季冠灼似得。
都纵容他这般久,季冠灼难道还不能懂他吗?
“今日微臣出茶楼之时,遇到先前送微臣进入扶京的老伯。”季冠灼原原本本将今日之事讲了一遍,隐去曹玉江对他大放厥词一事,“那老伯名下只有这一女,又早早丧妻。辛苦将独女拉扯大,却遭遇此事。实在是叫人于心不忍。不知皇上可否拨些人手,去调查此事,也算给那刘老伯一个交代?”
师从烨点头:“自是可以,我会派宫中暗卫前去调查。”
他微微眯了眯眼,整个人身上都拢上一阵寒气:“倘若曹焱当真敢纵容曹玉江做出此事,那他这个京兆府尹,也不要做了。”
季冠灼一口气微松,有些恭敬又巴巴地说道:“沧月百姓能有皇上这样的明君,实在是幸事。”
“是恭维,还是季爱卿原本便是这么觉得的?”师从烨姿态微微放松些许,略带调笑意味地说道。
啧,老祖宗这是在求夸?
感知到师从烨的情绪波动,季冠灼笑着道:“自然是从心里这般觉得。在我眼里,皇上您便是最好的皇帝。”
“多嘴,早些歇着吧。”
季冠灼离开后不久,柒九也赶回宫中。
他先前在季冠灼那里过了明路,之后便一直跟着季冠灼,守卫他的安全。
今日他从曹玉江身上觉察出些许不对,是以曹玉江离开之时,柒九便跟上去,到曹府中调查一番。
探听到被关在府中女子的位置,他才赶回宫中,向师从烨汇报。
柒九话并不多,却也将今日发生之事说得仔细。
听闻曹玉江话里话外都将季冠灼比作是南风馆里的小倌,还有将季冠灼一并掳去府中的意思,师从烨按在桌案上的手几乎青筋暴起。
“让肆六跟你一道过去,暗中护着那些女子。若是曹玉江想对她们不轨,便想办法引开他。”
暗卫有的是手段,只区区这点小事,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是。”柒九躬身行礼。
他正准备离开之时,师从烨又道:“把叁七叫回来,让他跟着季冠灼。”
柒九沉默半晌,道:“是。”
第69章 胁迫
第69章
叁七被柒九从茶楼薅回来时, 还趴在茶楼横梁上听人说书。
原本他还有些神色恹恹,听闻是要保护季冠灼,便立刻赶回宫。
柒九则和肆六赶往曹府。
曹府中, 曹玉江正在大发雷霆。
“没用的东西,到如今还调查不出那人的身份,要你们何用?”
他知道文鸢素来长袖善舞,跟文鸢交好之辈,不是世家子弟, 便是朝廷命官。
今日瞧着季冠灼面皮白净,年纪又小, 看起来便不像是朝中官员。
回府后便命人去查季冠灼到底是哪家的, 却一直查不出头绪。
这又如何可能?
曹府不少家仆侍卫, 都是自京兆府中换下的,整个扶京除了宫中,还未有能逃出他们耳目的。
难不成……
曹玉江用力抓紧太师椅扶手,半晌匆匆起身, 赶往父亲房中。
不管扶京中风云如何变换,早朝还是要照常上的。
下早朝后,季冠灼打算去找魏喑和文鸢问一问老刘头如今的情况。
他刚走到太和殿外,便听到一个声音传来:“魏大人,文大人。刚刚入朝为官之时, 总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以卵击石, 只会余下一地残渣。还请二位大人不要插手管曹府的闲事。”
声音中威胁意味浓重, 令人心生厌恶。
季冠灼走过去,一眼便瞧见身穿官袍, 头戴朝天冠的人。
他生得格外高大,肩背挺括。一张脸几乎同曹玉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转眼瞧向魏喑时, 三角眼眼底写满阴鸷,让人感觉到通体发寒。
季冠灼走过去,跟曹焱对上,神情中不带半点畏惧:“曹大人这是在做什么?莫不是想仗着自己京兆府尹的身份,威胁朝廷命官?”
他声音不大,却引得路过的一些官员频频回望,想探听此处发生何事。
曹焱脸色扭曲一瞬,半晌挤出一个笑来:“季大人如此说话,倒是有些寒我们这些老臣的心。下官这不是担心二位大人年轻冲动,遇着麻烦,伤到自己嘛。”
“遇着麻烦的前提是,有没有人给他们造成麻烦。”季冠灼不偏不避,一字一句,“与其在这里端着姿态教育外人,还不如回府好好教育孩子。在曹府当不好爹,还想出来做别人的爹?”
曹焱气得额角青筋直冒,甩手离开宫中。
季冠灼看着曹焱离去的背影,刚要说什么,文鸢却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不对,泽明,我们得先出宫看一看,其他之事回头再说吧。”
交代完一句话,他便和魏喑一起匆匆出宫。
刚刚行至府门外,便有家仆出来:“文大人,魏大人。昨夜您们带回来的那个老伯,他……他不见了!”
文鸢迅速下马车,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他吗?怎会不见?”
既然决心要调查此事,那刘老伯很大概率便是唯一的人证。
更何况,他昨日得罪曹玉江,曹府之人现在必然虎视眈眈盯着他。
如今失踪,也不知会不会跟曹府有关。
“今日二位大人走后,老刘便说要出门一趟。我们万般劝阻,他才终于同意不出门。孰料没过多久,我们叫他出来吃早饭时,发现他不见了。”家仆也是慌张至极。
文鸢平日里很好说话,前提是要将他吩咐之事办好。
如今弄丢老刘头,怕是整个府中负责看顾他的下人都要受到责罚。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人?”文鸢气不打一处来,半晌又道,“仔细着点,莫要声张。”
“是。”
家仆们七零八落地散去,文鸢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拍了一把门框。
因为过于用力,手心掠过一阵发麻的疼。
魏喑急忙捉住他的手腕,生怕他再同自己置气:“曹焱为官十载,自是手眼通天,你不要因着此事同自己置气。”
他天生嘴拙,不会说漂亮话。
能这般安慰文鸢,已经是他的极限。
文鸢转头看魏喑一眼,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头那点火气。
他承认,他因为这件事在紧张。
从准备入仕开始,他并没有想过会公然与哪个官员为敌。
他与魏喑不同。魏喑从来都是生在光明之中,即便日子困苦,可有魏刚在,魏喑很少会受委屈。
他却是在阴暗的家宅中长大,一直活在勾心斗角之中。
是以他最清楚不过,高门大户的阴私之事,从来都不会少。
他可以为民请命,但在此之前,他想先能够自保。
可季冠灼跟曹玉江对上之时,他还是没忍住站了出来。
指尖那股痛与麻几乎让文鸢呼吸不能。半晌,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们不会出事,大不了,我去跟皇上说这是我做的,跟你没有关系。”魏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些许语无伦次和结结巴巴。
文鸢不知怎的,一双眼陡然有些发烫。
半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笑意:“好。”
与此同时,扶京之中逐渐传出风声。
那风声说是有农家女子落水,曹玉江把落水的女子自水里救了出来。
只是最近天气实在有些热,即便是农家女子,也穿得轻薄。
是以曹玉江将那女子救上来之后,自是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
沧月女子素来在意声名,与男子有肌肤之亲,即便是为着救人,也很难再觅得良婿。
曹府因此放出风声,说曹玉江要将那农家女抬为贵妾,也算是全了她的名分,好让她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此消息一出,京中无人不赞叹曹玉江宅心仁厚。
“要知道,曹少爷如今即便未尝入仕,但他到底是京兆府尹之子,日后青云路必然顺遂,谁又能拒绝做他的贵妾呢。”
“就是,而且农家女子,充其量也是跟小门小户联姻,日后若是能生得一儿半女,说不定便母凭子贵。”
“曹少爷实在是心善之人呐。”
文鸢八面玲珑,消息自然也第一时间传到他耳中。
听人夸曹玉江宅心仁厚,他差点没笑出来。
不过,文鸢大致也能猜到,传出的这消息,很大概率是曹府传出来的。
为的便是逼迫刘宝珠答应做曹玉江的贵妾。
如今老刘头仍旧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被曹府的人带去府中以此要挟刘宝珠。
若真的是如此的话,那便糟糕了。
倘若刘宝珠当真答应做曹玉江贵妾,先前之事都可一笔勾销,再想将此案拿出来审,怕是也不能够。
如此想着,文鸢迅速翻身上马,赶往宫中。
椒房殿里,季冠灼听到扶京中疯传的消息,半点都未犹豫,直接带着文鸢前往御书房。
师从烨这会儿正在听肆六调查出的事情始末。
“从三年前开始,曹府的家仆便时常在街上找寻生得漂亮的女子,但凡找到,便以招工为借口去同她们接触。”
有些女子比较警惕,会被曹府的人跟踪到悄无人烟的地方,而后直接迷晕带走。
若是不够警惕的那些女子,当真跟去曹府,则是也会被迷晕,之后便会被困在府中不容许离开。
“如今,曹府后院之中,关押着十数个女子。也有一小部分,知道自己逃不出去,无奈只能妥协答应做曹玉江的妾室。”
“曹玉江当真好大的胆子!”师从烨气得一拳砸在桌案上。
因着宫库里搁置的东西不多,师从烨不想损坏桌子,甚至收了几分力道。
但即便如此,桌案还是狠狠地晃动一下。
“京中这么多官员,就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的眉头皱起,语气格外冷。
“曹焱身为开国功臣,虽然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还有些距离,但许多官员还是畏惧曹焱的。”肆六低头,“若当真当面捉住把柄,他们还敢上报天听。可若是模棱两可之事,他们倒当真不敢说。”
“真是荒唐!”师从烨怒然道,“将证据收集齐全,交给拾一。”
他倒是要好好瞧瞧,有这些证据在,曹焱还能怎么替曹玉江粉饰太平!
季冠灼赶过来时,肆六刚刚隐去身形。
他把文鸢告知给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师从烨。
文鸢补充道:“昨日季大人将刘老伯交给微臣和不语照看。只是今日下了早朝,我们回到府中,才得知他不知何时偷偷溜出府。如今微臣已经派人在扶京中仔细搜查一遍,却仍旧未能找到刘老伯的踪迹。”
他看一眼季冠灼,格外忧心道:“微臣不知是不是曹府中人将刘老伯带走的。但倘若他们用刘老伯来威胁刘宝珠的话,恐怕刘宝珠会屈服于曹府的淫威之下。”
师从烨眉头皱得越发死,半晌,他道:“此事由朕来管,你们且回去安心等着。”
“放心,即便刘宝珠被迫嫁给曹玉江又如何?朕说这婚事做不得数,那就做不得数。沧月的律法,也不是为他曹焱一人所建。”
区区婚事而已,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婚事,又怎么能超越得了律法本身呢?
季冠灼这才彻底安下心,同文鸢站起来恭敬行礼:“皇上圣明,微臣告退。”
第70章 证人
曹府, 刘宝珠被困坐在椅子上,一动都动不得。
这几日,她一直想尽办法想要从曹府逃走。
可曹府实在太大, 加之曹玉江手底下又养了一大帮狗腿子,整个曹府就像是铜墙铁壁铸就的牢笼一般,根本找不出半点逃脱的可能。
她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如今,曹玉江就在她面前坐着,跟前还站着一个人。
“刘小姐, 如今京中人人都夸,是少爷救了您。少爷宅心仁厚, 非但不嫌弃你农家女的出身, 还愿意把你抬为贵妾, 属实是给足了你面子。”那人笑眯眯地对着刘宝珠说道。
他是曹玉江特地找过来的,整个府中嘴皮子最利索之人,为的就是说服刘宝珠。
“您如今已经失了清白,整个扶京中的人也都知道你叫少爷看了身子, 日后恐怕再难嫁人。可你若是答应做我们少爷的贵妾,日后可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曹玉江没个正形一般坐在椅子里,手里还把玩着从另外一个姑娘耳上摘下来的耳铛。
那耳铛也是玉质的,造型看起来格外别致,但也能瞧得出来, 玉的种水一般。
“你可知道, 这耳铛的主人已经在我曹府留下来了, 如今正是我的通房。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好拿,衣食住行又不需得自己花钱, 一年下来怎么说也能攒二十两银,可比你们农家去地里刨食来得轻松自在。你若是答应做我的贵妾, 日后我每个月可以多给你一两银,你觉得如何?”
刘宝珠抬头看了一眼曹玉江,一张俏脸上满是愤怒:“不如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名声没了又如何?爹爹如今手上也有百亩田地,倘若我们费心侍弄,再加上我做一些绣工活,便也是饿不着的。”
“我又何须做你那劳什子的贵妾?你把我掳至府中,便是跟我结怨。要做你这种人的贵妾,我不可能同意!”
闻言,曹玉江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行至刘宝珠面前,指尖掐着刘宝珠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神情,半晌,唇角缓缓勾出一个笑来:“哟,没想到,你这小贱蹄子居然还是个硬骨头?就是不知道见到这个人,你这一身的骨头还硬不硬得起来。”
说着,曹玉江对着曹溪轻轻地偏了两下头:“带上来。”
刘宝珠的下巴被掐得极痛,可她只是恨恨地看向曹玉江。
这个畜生,这么多年,不知用此种手段逼得多少良家女不得不朝他低头。
她又怎么可能会答应?!
曹玉江松开手,接过一旁曹溪递过来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
他又坐回原来的位置,手搭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着。
老刘头被人带过来,直接扔在地上。
他头上还罩着黑布做成的头套,被人猛地拉下。
老刘头眯了眯眼睛,睁开眼,看向四周。
他一眼便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刘宝珠,艰难地在地上挣扎着朝着她的方向爬过去:“宝珠!”
“爹爹!”瞧见老刘头手脚皆被捆缚起来,刘宝珠禁不住落下泪,“你们想对我爹爹做什么?!”
“做什么?不过是请他来我们曹府做客而已。”曹玉江站起来,狠狠地对着老刘头的腰侧踹了一脚。
这一脚踹得极狠,老刘头腰侧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宛如虾米一般蜷缩起来。
嘴里还在不住地唤着:“宝珠。”
刘宝珠又是气又是恨,死死地盯着曹玉江,恨不得将此人杀之而后快。
“别这么看着我嘛。”曹玉江心情很好地闲闲地道,“又不是我想要这般的,实在是因为你们这些人,都很不给我面子。”
他转头看向老刘头,轻佻地道:“他偷了我的东西,即便报官,也是他进入大牢的下场。听说农家人身体都很好,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牢狱之灾呢?”
“小贱人,你确定你还打算跟我作对吗?”
刘宝珠看着在地上挣扎的老刘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半晌,她声音嘶哑道:“我答应。”
她的娘亲在她一岁时就已经亡故,是爹爹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到这么大。
担心她会被欺负苛待,甚至从未想过要替她找个后娘。
她但凡有几分良心,又怎的可能眼睁睁看着爹爹吃苦呢。
“不过,爹爹现在情况不妙,我要你帮我找府医过来,替我给爹爹诊治一番。”刘宝珠抬头,看向曹玉江,“三日后,若是爹爹没有其他伤,我们便即刻行礼。”
“可以。”曹玉江得意挑眉,答应下来。
回到书房,曹焱已经在等着了。
看到曹玉江过来,他懒洋洋抬起眼睛道:“怎么?她答应了?”
“是。”曹玉江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低头道。
“那还不赶紧去替她上户籍?”
只要上过户籍,刘宝珠便是曹家的人。
就算是师从烨想插手管这件事,也是管不到的。
曹玉江头更低了些。
“她原本宁死也不肯答应,是孩儿叫人把她爹带来,她才点头。只是她说要等上三日,确定她爹爹无事,才肯上户籍。”
闻言,曹焱气得拍着桌子,怒吼道:“这种时候,你在犯什么蠢?”
想他曹焱一世枭雄,怎的生出这般蠢的蠢货?
原本叫曹玉江威逼刘宝珠答应做贵妾,便是想着在师从烨开始调查之前,便叫一切尘埃落定。
再等上三天,一切就都完了。
曹玉江急忙缩头,小心翼翼地瞧着曹焱,小声说着好话:“父亲,孩儿倒是觉得,此事不会太严重。魏喑和文鸢都是去年才入仕的,即便一开始写的策论能得皇上喜欢,但没有实绩,也只能得皇上一时欢心。您即便只担任京兆府尹一职,但往前推上五年,他还得叫您一声叔叔。”
“更何况,您身为开国功臣,我又是您唯一的血脉。若皇上动我,岂不是要寒老臣们的心?”
他说得还算有礼,曹焱闻言,多少也放松一些。
曹玉江说得也没错,当初他跟着先皇打天下之时,一开始的时候,也违背过先皇的命令,让将士们肆意欺辱城中女子。
先皇也只是下令命他不许再做,后来他还不是做了京兆府尹?
但他仍旧是冰冷说道:“三日之后,记得一定及时带着她去上户籍,切莫耽搁。”
曹玉江松了一口气,恭敬地说道:“好的父亲,孩儿知道了。”
翌日早朝一如既往,说得都是些近些日子朝中诸事。
就在曹焱以为师从烨不会提及近日扶京中传闻时,他猛地听到师从烨道:“曹爱卿,近日朕在扶京之中听说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说是爱卿的独子喜欢在街上寻找生的好看的女子。哪个长得合他心意,便要想方设法将人骗或者掳回曹府之中。不知曹爱卿可曾听说这个传闻呢?”
师从烨说话语气不紧不慢,甚至还隐隐像是藏着几分笑意。
曹焱登时却冒了一身冷汗。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躬身小心翼翼说道:“微臣整日里忙于处理公务,实在没听说过这个传闻。”
“哦?”师从烨微微倾身,语气带着些许凉凉的意味,“所以,曹爱卿的意思是说,你身为京兆府尹,对于京中可能出现的传言都不了解,甚至比不过朕这个久居深宫,极少出宫的皇帝?”
“对京中舆情半点也不了解,朕要你这个京兆府尹有何用?!”
听得出来,这是师从烨发怒的先兆。
曹焱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滚落:“微臣其实听说过,但京中传闻实在太多。此传言只是对吾儿的名声不是很好,但没有大的影响。是以微臣也没想过要去管此事。”
“方才否认,也是担心说出来会有辱圣听。还请皇上放心,微臣一直悉心教导吾儿,他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师从烨没有说话,也没有叫曹焱起身。
他躬身站在那里,姿态难受得紧。
半晌,师从烨又仿若开恩似得问道:“那传言中作为战利品,挂在他身上的女子之物呢?”
曹焱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吾儿心地纯善,不少世家女子都同吾儿交好,自是也会同吾儿互赠礼物。他不忍心那些世家女子难过,才会将那些饰物全部挂在身上,还请皇上明察。”
师从烨还没有什么反应,季冠灼先气得笑出声。
这曹焱,莫不是把他老祖宗当做是傻子不成?
还世家女子所赠之物,曹焱长得那般,性子又差极,到底是哪里来的世家女子,会把这种东西当做是良配?
冷笑声在殿中格外突兀,不少大臣都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
季冠灼身子一僵,默默地把头往下缩了缩。
“哦?当真如此?”师从烨扫季冠灼一眼,没责怪他,反倒是说道,“朕方才已经派人到曹府之中去请人。”
“让曹府中服侍的下人当众说清楚,曹公子到底是如曹爱卿说得那般,还是跟传闻里的一样。”
说着,他抬头,冷声道:“拾一,还不快把人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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