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一)
“……”
山上风很大, 吹得两人的衣衫鼓动作响,掀起的浮尘扫过尘云离眼睛,他忍不住想皱眉避开。
但尘文简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只能转转眼珠子, 视线飘忽良久,终究还是要落回他脸上。
尘文简眼中依然没有情绪, 他像一具被设定了固有程序的空壳,冷冰冰地执行着出场设置。
可是尘云离偶尔——比如现在,却会觉得, 这种冷酷淡漠, 才是他蒙骗世人的完美伪装。
尘云离想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尘文简的眉睫。他合上眼帘,偏头蹭进尘云离掌心, 仿佛被主人抚摸后回应撒娇的大型犬。
指尖触摸着冰凉柔腻的肌肤, 尘云离微微用力,在他眼角按进一个凹坑,恍惚中好像摸到了那张长进他血肉里的面具, 稍微用力,就能将其摘下。
于是他顺应心意掐了一把,在尘文简颧骨下方掐出了一个红印。
“唔。”尘文简咕哝,“不答应也不必掐我吧?”
话是这么说,但没有听到尘云离的拒绝, 他依旧固执地维持这个姿势, 不肯退开。
尘云离从尘文简态度中意识到一件事,一件颠覆他的性向, 却并不让他排斥厌恶的事。
“尘文简,你是不是喜欢我?”
尘文简瞳孔微缩,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尘云离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再听他的回答,耳根发热之余不禁扶额。
他想了想,把尘文简钳住自己下巴的手指掰开,送到嘴边,在他食指的指弯处落下一吻。
温热柔软的触感在指腹爆开,尘文简触电似的浑身一颤,猛地缩回手,又讶异地看向他。
在这场莫名的拉扯中扳回一城,尘云离弯起眼睛:“你没说要亲哪里,亲手指也是吻。好了,现在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耍赖。”尘文简蜷起手指,本该为他的投机取巧着恼,看到他的笑容,却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罢了,你希望我答应你什么事?”
尘云离推着他躺回去,大半个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一线金色镌着浮云,映入他愉悦的双眼。
“再给这个世界一点时间。至少别让它毁在你的有生之年。你看如何?”
“……不如何,但我从不食言。”尘文简高高举起草编橘猫,歪头靠在他鬓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信我吗?”
“……”
尘云离明白他的意思——他曾经真的将这片天地推到深渊边缘,时至今日,依旧有这个能力。
所以,要相信他吗?相信他的承诺不是一时兴起,不会临时反悔,愿意赔上自己的身躯和毕生修为去拯救这个自己至今为止仍然抱有毁灭之心的世界?
尘云离长吐一口气:“你知道的,把希望寄托在拿不准的人身上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嗯。”
“但人总是会犯蠢的,尤其是在没有其他路可走的情况下。”
“……”
“我相信你。我们都没有第二次机会,所以……你可别让我的信任落空。”
……
幽邃魔渊上寒风猎猎,尘悄云钉在上方的剑气早已裂痕斑斑,虽然仍能遏止它的侵蚀,却肉眼可见地坚持不了太久了。
千月玖的修为与他相距甚远,天宗弟子们就更不必说。他们唯一能提供的帮助,就是将法力渡于他,让他支撑得更久一些。
可惜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和做无用功也没甚区别。
到第三日时,尘悄云便拒绝了他们的相助,以调息为由在木屋中独坐一整日,直至夜幕四合。
月上中天的时刻,木屋门“吱呀”打开,尘悄云缓步走出,面颊愈发苍白,宽大的衣物挂在一把清瘦骨头上,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将要随风消散的轻烟。
千月玖敲晕几个受魔渊蛊惑的修行者,循声回头,顺便摆手示意身边的天宗弟子将人捆了带下去。
“悄云先生。”他迎上前,仔细打量过尘悄云的神色,心内有了计较,“你有决定了?”
尘悄云望向地表交错的剑气,斑驳裂痕映在他眼底,尖锐得令人胆寒。
“事态紧急,目今唯有一法。纵然冒险,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千月玖不知道尘文简复活的事,难以理解他的慎而又慎:“按理说,那位的魂魄已经溃散消亡,身躯虽存也只是一具空壳,正适合用作封印魔渊的容器。先生……为何如此谨慎?”
尘悄云看了他一眼:“父亲……他先天有不死不灭体质,后天又突破至天魔之境。对待这种敌人,再慎重也不为过——何况,你如何确定他的魂魄一定不能重新聚合,再回归尘世?”
千月玖哑口无言,于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寒意爬上心头。
“那……”他迟疑地问:“先生的决定是?”
“此事危险,可我们别无选择。”尘悄云移开视线,神情淡漠,“放出他,我们还能多活一时片刻。不放出他,这个世界会沦亡成比毁灭更可怕的样子。”
人人成魔,相互吞噬。
人间将与炼狱无异。
“你留在此地,让众弟子戒备,并远离魔渊。”
“我很快回来。”
不等千月玖回答,尘悄云御风而去。
长夜的风敲击着残缺的剑刃,有人在月光下睁开眼,仿佛刚从美梦里挣脱,眼神有一丝空茫。
他倚在一座无字石碑上,曲腿垂头,怀里拥抱一柄色如霜雪的长剑。
尘悄云飘然落地,周身清风散尽,扬起的衣摆垂在脚边,落下浅淡的阴影。
“宁不凡。”尘悄云向石碑前的人唤道,“久见了。”
“唔……”宁不凡皱了皱眉,一手按着刺痛的额角,另一手紧抱长剑,轻轻“嘶”了一声,“尘文简的……长子?”
“是我,尘悄云。”尘悄云看向他身后的石碑,“这些年,有劳你为吾父守陵。”
宁不凡眨眨眼,茫然从眸底消散,表情像潮水褪去后裸露的冷硬礁石:“无妨,这本就是我欠他的。”
说到这里,他的手指在剑鞘上摩挲了两下:“他为我的少荼报了仇,可惜,多年前我不能为他洗清莫须有的罪名,后来也没能从你剑下救下他。”
宁不凡的话语将数百年时光压缩成一截流光掠影,风里浮起了肃杀与血腥气,月色如刀,剜过他们共同的伤口。
尘悄云眉睫微动,宁不凡却别过身:“你怕外人知晓尘文简的藏‘身’地,利用他不死不坏的躯壳作恶,从未来此看过他。今日怎么过来了?”
尘悄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告知来意。
他不善言辞,因此讲述时多是对事实的平铺直叙,没有过多渲染和鼓动。
宁不凡也很平静地听着,最后一挑眉,嗤笑道:“人间真是脆弱,纵然是求索大道,自以为超凡脱俗的修行者,也不过是命运巨浪下可以随意拿捏的小小蜉蝣。”
“上一回你为了天下众生杀了你父亲。这一回你又要为了天下众生利用他的身躯。他确实把你这位正道栋梁教得不错。”
宁不凡并未掩饰自己的嘲弄和悲凉,他讽刺的是尘悄云,却也不只是尘悄云。
“我只是在自救。”尘悄云不为所动,“即使是蜉蝣,也不意味着就要任由命运摆弄,不做丝毫反抗。”
宁不凡低眉敛目,指尖抚过冰冷坚硬的剑鞘,长剑在鞘里嗡鸣,仿佛月夜下的海潮拍击着暗礁,温柔绵长。
尘悄云几乎从这阵鸣啸中听出了循循善诱的意味,仿佛那曾经饮血无数的凶器里,住着一个温和柔善的灵魂。
宁不凡叹了口气:“罢了。”
他退到旁边,让出身后苍白高耸的石碑。碑上簌簌落下许多粉末,露出大片繁复的纹路,隐光流动。
尘悄云向他深行一礼,上前去,抽剑划破掌心,按在石碑中间的纹路上。
石碑陡然震动,像一次激烈的心跳或者呼吸,贪婪汲取从他手中流出的血液,顺着细密的碑纹爬满整座石碑。
“咔咔咔——”
玉石碎裂的声响由轻到重,渐渐回荡于天地间。阴云遮蔽了月亮,银蓝的闪电在云层中跳跃、闪烁,伴随着阵阵沉闷的雷鸣,压在头顶,几乎就在耳边。
石碑倏然应声而裂,断面光滑,倒向两侧,像一扇突然倒塌的门。
门内冲出斑斓的彩光,炫目晃眼的光芒里勾勒着模糊的身影,甫出现,就让雷鸣大作,电光密集,黑云几乎连接了四角天地,把世界围拢成一个圆形的空蛋壳,沉重的压抑感跃上心头。
尘悄云冲向彩光中的人影,可他为了遏止幽邃魔渊扩张而耗力甚巨,一接近就感觉胸口被重锤撞了一记,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但下一刻,他便听到旁边有龙吟凤啸之音冲霄而起。
宁不凡手中的长剑自发出鞘,在他身边环绕一圈后立于他跟前,宏大的剑意化作万缕千丝,犹如绳索一般缠绕在那道人影左右,强行将他拉到尘悄云面前。
彩光散尽,周遭的光线却越发黯淡,身影从中剥离,露出完美的面容、颀长的身形、繁密的玄色华服,生着天人之姿,却像深渊地狱孕育的魔神,邪肆凶戾令人不敢逼视,却又散发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气质。
这是全盛时期的尘文简的躯壳,失去了灵魂,依旧凶焰滔天,恐怖难言。
“走吧。”宁不凡落到长剑旁边,展臂将他拥住,“我们和你一起去。”
尘悄云咽下溢到喉口的血:“多谢。”
……
守卫幽邃魔渊的玉阳天宗众弟子退出数百里,将这范围内的百姓与所有受到蛊惑的修行者转移至他处,将这里彻底封锁。
千月玖是唯一留守的人,他看着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剑气,心内默默数着时间,数到足足三刻钟时,四周乍然惊响金玉破碎之声,和远处渐次逼来的雷鸣连成一片。
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响下头晕目眩,法力同时受到影响,在体内凌乱地搅动,七窍剧痛,像是不堪重负,缓慢地渗出血液。
千月玖抬手一抹,也不顾血糊了自己满脸,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方向——那边有两……不,三道人影快速掠向此地,正好没入漫天爆碎的剑气,如同冲出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风雪。
风雪呼啸,有金红色的焰流冲上云霄,脆弱的地壳涨缩破裂,五处魔渊本体在被压制三日后积蓄了足够庞大的力量,猛然向另外四州窜动蔓延,几乎是眨眼时间就完成了合流,从碎块汇聚成浩荡洪流,而后向上喷发,染红了五州的天空。
千月玖仓促退离,险险没被全力爆发的魔渊吞没,所幸刚刚合流的魔渊还没有完全浮上地面,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然而陡然加强的蛊惑之力还是影响到了五州之人,包括身处其中的天宗弟子。
女子抄起镰刀砍向丈夫,幼童捡起石子砸向同伴。老人互相揪着对方的胡子和头发往门上、地上撞,年轻力壮的青年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当做武器,见人就杀,很快便杀红了眼。
那些修行者就更不必说,一个个剥离出尘儒雅的表相,顺应被放大的种种欲望,尽情挥洒暴虐的杀意。
鲜血流淌在法术绚丽的光芒里,犹如星河笼罩着的白骨盈野的战场。
人间陷入地狱般的乱象,不过眨眼之间。
千月玖勉强控制着理智,冷不丁想起尘悄云不久前说的那句话——
“放出他,我们还能多活一时片刻。不放出他,这个世界会沦亡成比毁灭更可怕的样子。”
是啊,与其让世界变成这副场景,还不如任其毁灭在尘文简的手中。
……
赤色的天宇环盖八方,金色焰流此起彼落,像一束束残酷美丽的烟花,每一次在空中迸溅,代表着无数人的受难。
尘文简站起身,微眯的双目闪动着兴奋的光,好像这才是他想看到的人间。
“时间到了。”他说,“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在呼唤我……”
说着,尘文简向前迈步。可刚走出半步,袖子就被人用力扯住。
他回头,看见尘云离跟着站了起来,素白的手指揪着他玄色衣袖,凸显出一种没有血色的白净。
“我跟你一起去。”尘云离笑了笑,温柔地往他心上插刀,“如果你食言,我还能第一时间死在你面前。”
“……”
尘文简瞬间冷下神色。
他刚刚觉得这个世界有点意思,就在尘云离的话里失去了兴趣。
第032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二)
“轰!——”
又是一大片地壳坍塌陷落, 金红色的岩浆冲破桎梏,像大块金色的光斑附着于焦黑的大地,闪烁着刺目的光华, 触目惊心, 又令人目眩神迷。
千月玖困守在唯一一座尚未被魔渊吞噬的山坡上,以法力撑开屏障, 庇护着在逃离途中遇到的百姓和修行者,在煎熬中等待尘悄云的出现。
娄知昔是受到庇护的一员,他比绝大多数被庇佑着的人清醒, 虽然帮不上大忙, 却能替千月玖看着其他人,以免他们影响千月玖。
他看上去淡然而冷静,并不为目前的绝景绝望, 已盲的双目和千月玖望着同一个方向, 只是千月玖看的是希望,他看的是未来。
娄知昔是在卜算之道上走得最远的人,他看见的未来光明灿烂。
他坚信这个未来一定会到来。
蓦地, 金红色的苍穹突然掠来一张轻纱似的黑云,云层从四面八方迫近,速度快得可怕,就像戏院谢幕后闭拢的帷幕,瞬息间掩尽魔渊张扬的气势。
地壳的震动静止一瞬, 再度恢复, 幅度和力度都小了很多。魔渊剩余的本体在土层里左突右撞,却像力竭似的半天冲不出来, 魔渊扩张的速度自然随之放缓,甚至凝滞。
黑云最密处, 天穹之下,是尘悄云艰难赶上的身影。他面如金纸,唇角褪去最后一缕血色,狂风肆虐而过,而他连站稳的力气都欠缺。
与之相对的是被长剑剑气环绕的尘文简躯壳,尘悄云的血色似乎流到了他身上,他的肌理渐渐丰盈,面颊越发生机勃勃,除去没有呼吸和心跳,几乎和活人无异。
同一时间,长剑的剑气已经被削弱到近乎于无,宁不凡和它同心一体,同样虚弱至极,只有神色依旧漠然,仿佛生死于他而言早无意义。
“‘人’我帮你带到了。”他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尘悄云垂眸向下看,幽邃魔渊大部分本体暴露在地表,流过五州之地,汇聚成宽广的江河,正奔着广袤汪洋的规模发展。
金红色本是恢宏大气的颜色,如今看来却尤为刺眼灼心。
尘悄云呼出一口气,对宁不凡说:“有劳二位,将他放到魔渊的中心区域。”
宁不凡点头,抱着长剑来到魔渊中心区域——南州的爆发地,隔着百里高度,将尘文简的身体抛掷下去。
尘文简悬停在魔渊上方百米处,翻飞的玄色衣摆镀上一层金光,将他的身影衬托得十分圣洁。
这一刻,他就像传说里为救世而死的神灵,连带着身下金辉浩荡的渊流都变得慈悲且光明。
尘悄云苦笑一下,随即摒除杂念,调动起体内剩余的全部法力震向魔渊。
魔渊遇袭,条件反射地掀起风浪抵挡和反击,却未料到空中悬着一具真正的、尚未完全死去的天魔之躯。
魔渊之力本就是天魔的力量转换而来,本质上和尘文简同源,这股力量一接触到尘文简的躯壳,立刻激起了他的特殊体质及其本能,新一轮反击就此打响。
尘文简的体质是什么?是不死。不死的本质通俗地说,叫不择手段地修复己身、存活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崩解为止。
在与尘悄云的最后一战中,尘文简不仅灵魂被打散,躯体也受到了不小的创伤,正需要外力疗愈伤势。
方才尘悄云用自己的血和泰半法力让他恢复了一部分,现在又将与他同源的魔渊之力送上门去,他那早已在生死之间砥砺出可怕的求生本能的身躯自然欣然笑纳,借着那一股落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迅速反向汲取。
半空阴云更密,一声惊雷在世人头顶、心里炸响,让沉迷在杀戮之中的人们惊醒了一瞬,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尘文简的天魔之躯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漩涡,吸力极强,顷刻间就把魔渊的中心区域吸干了大半,大地凹陷下去漆黑的一块,残存的力量犹如活物般仓皇逃窜,却根本逃不出尘文简的汲取。
原本扩张得顺风顺水的魔渊被这当头一棒打蒙了,流动的焰流甚至静止片刻,像一只半合的眼睛,紧盯着半空的尘文简。
尘文简不为所“动”,求生本能犹嫌效率不足,展开更加疯狂和迅猛的力道,如同一张绑着利刃密齿的巨网,狠狠咬向身下的“鱼群”——魔渊,再次血淋淋地撕下一块肉来。
魔渊终于痛麻了,也痛醒了,不顾仍然潜藏在地底的部分,暴露在地表的本体开始暴动翻滚,掀起磅礴巨浪,攻向尘文简。
然而没有神智的魔渊并不能意识到,它这种行为俗称肉包子打狗,也叫送货上门。
尘文简欣赏它的体贴,再度欣然笑纳。
“你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尘文简的魂魄也并未回归。”宁不凡道,“或许……快要成功了?”
尘悄云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不,他来了。”
“什么?”
宁不凡一愣,蓦然浑身一愣,后颈寒毛寸寸直立,像是一柄强大而锋锐的凶器刺穿肺腑,呼吸里都带着森寒的血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毛骨悚然是一种怎样令人畏怖的感觉。
宁不凡条件反射地看向尘文简所在之地,目光瞬间停滞——那具没有灵魂只剩本能的空壳,不知何时安安静静地睁开了眼。
他缓缓扶额坐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额前碎发拨到脑后,发丝如墨色的月光流泻在身旁,随风舒卷。
长睫轻眨,尘文简像是久睡除醒之人,浑身上下都透出淡淡的慵懒,唯独吸取魔渊之力的力道大幅增强,表明了他的清醒和理智。
他站起身,衣摆如黑雪碎花倾落,翻飞在凛冽的狂风中,在身后拖曳出漫长而辽阔的、自成天地的阴影汪洋。
“久违了。”
雷声轰鸣,整个世界都在复苏的魔王脚下震颤。魔渊被骤然腾飞的浩大魔气撕扯得七零八落,像砧板上切好的肉,彻底静止趴伏下来,卧在他脚边。
硝/烟味混合着铁锈味弥漫于每一粒沙、每一缕风的间隙,将魔渊的蛊惑之力吞噬同化,消弭干净。
雷电在头顶一声一声地鸣响,如擂鼓击罄,恭迎他的到来。
尘文简扬起妃色的唇角:“吾儿。”
尘悄云面色一白,咳出一口血液,脱力般向地下跌倒。
宁不凡震骇之余下意识要扶住他,却有一道身影先他一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和肩背,将他稳稳托住。
“哥。”尘云离出现在尘悄云身旁,温柔地唤他,“你伤得不轻,怎么回事?”
尘悄云扭头看他,他脆弱的躯壳中溢出和尘文简同源的魔气,平静且温和地环绕在自己和宁不凡身旁,消解尘文简的气场压迫。
宁不凡看见他的脸,忽然瞳孔骤缩,某个走马观花般的梦境化作回忆纷至沓来,在他脑海中回放。
“你……”
“云离!”尘悄云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抓住尘云离的手臂,“你方才与父亲在一起,他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见他伤成这样还只顾着关心自己,尘云离无奈地笑笑,“你放心,他伤不了我的。而且有些事,我要找他当面谈。”
说着,尘云离不等他回答,将他推到宁不凡手里。
面前的故友不再是记忆里明媚鲜活的模样,他苍白瘦弱,淡漠冷清,除了怀中那把令尘云离熟悉的剑,天地万物再没有什么能入他的眼。
尘云离垂下眼帘,旋即冲他一笑:“劳先生替我照看大哥片刻,我去去就来。”
“云离!……”
“哥。”尘云离拍了拍尘悄云的肩膀,将挣扎着想要抓住自己的他推回宁不凡手上,“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娄先生说过,他看到的未来光明灿烂。我相信他。”
尘悄云张了张嘴,胸口剧烈起伏着,依旧心绪难平。
可他没有再说什么或者试图阻拦。
宁不凡深深看了尘云离一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或许是梦里吧。一个很美好的梦。”尘云离冲他眨眨眼,“麻烦照顾一下我哥,我们回头再聊。”
莫名的愉悦涌上心头,在心爱的弟弟离开后,宁不凡第一次生出了笑意。
他勉力勾起嘴角:“好。”
尘云离定了定神,转身看向尘文简。他微笑着回望,墨色的魔力如水流般缠上尘云离的腰,将他带向自己。
“跟他们的话说完了?”尘文简一手揽上他的后腰,一手托在他后脑,眉睫低垂,黑如点漆的双眸宛若深渊,散发着比魔渊更恐怖的蛊惑,引诱他跌落、沉沦,“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尘云离看了他一会儿,扭脸望向下方。
五州土地坍塌陷落,到处是焦黑的巨坑与蠢蠢欲动的魔渊,还有人们自相残杀留下的鲜血残肢。
草木零落,生机寂灭,大地干枯而丑陋。
尘云离又向上看,天空叠着两层色彩,金红色与黑色,两种迥异的颜色毫不相融,混合成诡谲而压抑的色泽。
日月不显,星辰隐没,夜空晦暗而阴诡。
“这个世界变得好生难看。”尘云离迎上尘文简的目光,“你带我看过的南州风景,矮山上的落日,还有我们拿来编草蚂蚱和橘猫的草地都没了。”
“想让它们回来吗?”尘文简稍微靠近,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但尘云离说了,他便顺势接下。
看着他眼底渐浓的诱惑,尘云离轻笑:“人生大事莫过于生死。你说,我是和世界同葬更好,还是照常活着更好?”
“……”
尘文简长睫低垂,眉宇间攒起浅淡的失落,几乎让人想要答应他的所有请求。
尘云离却不为所动,甚至掐了掐他的脸,非要向他讨一个答案:“尘文简,你觉得呢?”
“我觉得……向你讨一个吻真难。”
尘文简轻哼一声,抱怨似的咕哝了一句,按着他的后脑猛然亲了下去。
尘悄云与宁不凡愕然瞪大眼,而后魔气升腾,化作庞大的帷幕遮蔽天地,再于片刻之后缓缓拉开。
世界仿佛化作一座戏台,随着帘幕张开缓缓展露出精致的布景,以及在景中上演悲欢离合的众生。
夜幕深蓝,星子稀疏,一轮明月高悬薄云之间,照彻五湖四海,魔渊最后一缕金色的焰火也消逝在这清冷皎洁的光华中。
塌陷的地面重新隆起,皲裂的土层愈合如初。峰峦如聚,溪谷深凹,人间地势再现百种姿态,各自风流。
松林涛声如洗,千江奔流入海。
飘荡的魂灵回归尚有余温的身躯,被蛊惑的人们面面相觑,扔下武器,惊慌失措地道歉,呼朋唤友地补救。
长夜寂静,风声疏阔。
旋即嘈杂声四起。
红尘应如是。
他们在新生的世界中拥吻。
第033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三十三)
“恭喜审核员完成第二阶段审核任务。”
“恭喜审核员完成全文审核, 已将审核过程、结果汇总并上传至数据库,等待上一级审核人员审批。”
“审核员,您还有两天的停留时间。两天后本虚拟世界将停止运转, 所有场景、人物以数据形式存档, 以备他用。”
系统的一连串播报在耳边回响,终于把尘云离从意乱情迷的边隙拽回。
他睁开眼, 搭在尘文简肩上的手用力推拒一把,让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告一段落。
两人都有些气喘,尘云离是缺氧, 尘文简则是不习惯。片刻前亲密交融的气息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灼热温度, 随着微风流转于彼此之间,暧昧得令人心惊。
尘云离感觉毛孔翕张,浑身都沁出热气和薄汗, 背上一片濡湿的布料贴着肌肤, 经风一吹,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尘文简的手还环在他腰间,略略松开钳制, 垂眸看着他被摩挲通红的唇瓣,一时兴起,将拇指按上去蹭了蹭,柔软发烫。
尘云离“嘶”一声,嘴唇的充血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瞪尘文简一眼, 忽然想起什么, 小心翼翼地往后看——
果然看见扶着尘悄云的宁不凡和被扶着的尘悄云大为震撼的表情。
后者不仅震撼,面容甚至隐隐扭曲, 有种想打人的冲动,就是不知道他具体想打的是谁。
看到这一幕, 尘云离毫不意外,在心里麻木地叹了口气,努力放松蜷缩到极致,快要抽筋的脚趾。
“你现在……感觉如何?”尘云离望着面前人俊丽鲜活的脸,想起系统方才的提醒,复杂的心绪不受控制地从尾音流露而出。
“我以为你反应过来之后,会立刻给我一拳。”尘文简捋了捋他额前的碎发,将被风吹得乱飞的它们顺得服帖。
“没必要,我又不吃亏。”尘云离梗着脖子嘴硬,说话间扯到微肿的唇角,不禁又倒吸一口冷气。
尘文简忍俊不禁,眉眼染上笑意,褪尽最后一丝大众视野中被称之为邪魔外道的气质。
尘云离握上他的手,骨节分明,肌肤丰盈,温暖而光滑。再看他的脸,苍白的肤色变得红润,少了几分幽寂邪冷的魅惑感,多了些触手可及的温度,眼波流转间,居然显出一点平易近人来。
曾经杀戮无数、满手血腥的人,无论为了什么,终究是救了这个世界,以及万千无辜受难的百姓一回。
这片天地迎来新生,他又何尝不是?
可惜,只能维持两天。
“你在想什么?”尘文简突然低头,指腹按在他眼角,顺势勾了勾他的睫毛,“你不高兴。”
“不,我挺高兴的。”尘云离作势拨开他不安分的手,想了想,变为捏住,“不过有个人可能不太高兴。”
尘文简挑了挑眉,心领神会地看向不远处——尘悄云正一手搭着宁不凡的手臂,另一手捶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往外咳血。
旋即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哎呀!哥!”
一刻钟后,尘云离四人回到宁不凡原先居住的地方,存放尘文简躯体的石碑塌了一半,还有一半坚强挺立着,正好让晕倒的尘悄云倚靠休息。
尘云离蹲在旁边,给他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上的汗,以及唇角半干的血渍。
一片衣角扫到手边,尘云离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尘文简攥着手臂牵起,轻轻带到身后。
尘文简上前半蹲下/身,并直点在尘悄云眉心,法力鼓动,化作一束束流光淌进他近乎枯竭的灵台与丹田,强行令他从濒死状态恢复大半。
尘悄云轻咳出声,呕出一口深黑色的淤血块,悠悠转醒。
他缓慢地掀开眼帘又合上,停了半晌方再度睁开,目光从尘云离面上滑过,定格于尘文简处。
“父亲,你……咳咳咳!”
尘悄云刚张口便咳嗽不止,尘云离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连忙给他拍背顺气,叮嘱他别激动。
尘文简看了看尘云离手的落点:“结果是你需要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又是由哪些因由造就,为父劝你少操些心。”
“咳、咳咳……”
尘悄云好容易顺过气来,一把抓住尘云离拽到身旁,自己还虚弱得厉害,却强撑起身对全盛的魔头父亲怒目而视。
“我从不知道你是这种人!云离可是你……”
“养子罢了,我可从来没有拿他当我的儿子养。世人也只知我是正道魁首的义父,人人夸你歹竹出好笋,并不知晓我还有个小儿子。”尘文简平静地打断。
他不急着抢回尘云离,拿回身体,又吸收了魔渊力量的他俨然是另一个灭世危机,尘云离则是他唯一的封印,尘悄云现在想不通,是因为关心则乱,等冷静下来,他相信自己心怀天下的长子明白该怎么做。
人生在世,君子的枷锁永远比恶人多。尘文简最初决定将尘悄云培养为正道,除了一时兴起的恶趣味,更大的原因是拿捏君子简单且有趣。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无论是过去,亦或现在和未来,都十分英明。
沐浴着父亲淡然中略带恶意的目光,尘悄云过热的大脑逐渐冷却,显然已经明白尘文简的意思。
握着尘云离手腕的手紧了紧,尘悄云眉睫低敛,声音沙哑:“我会陪在云离身边,他不愿意,你休想碰他。”
尘文简一扬眉,似笑非笑:“云离,告诉他你愿不愿意?”
“云离”二字被他念得缱绻腻味,仿佛奶油泡芙外又裹了一层厚厚的蜂蜜和糖霜,吃在嘴里甜到泛苦,落入耳中毛骨悚然。
尘云离后脊骨过电似的一僵,随即哭笑不得:“行了,你们两个消停点。哥,你伤势未愈,先坐下调息。想知道什么,等你恢复得差不了了,我再跟你解释。”
尘悄云摇头:“不,你现在就说。此事不解决,我哪里有心疗伤!”
尘云离无奈一笑,回头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才搀着他坐下:“哥,我和他的故事开始于我们相遇之前,其中涉及到很多无法解释的细节,我说不清楚,你非要听,那我告诉你,他强求不了我什么……”
“只有我难为他的份。”
尘悄云重新靠回石碑,在尘云离撤手时又坐直了拉住他:“你们……你……?”
“我给你做个实验。”尘云离笑眯眯打断,扭头语气便严肃下来,“尘文简,魔渊遗祸对五州之地影响甚巨,这两天你要帮大哥和千宗主想办法安抚人心,使这五州的动乱尽快平息。”
“什么?”尘文简尾音上扬。
“嗯?”
“……也罢。”
“你看。”尘云离向尘悄云摊手,“三句话,让毁灭世界的大魔王为我变成正道栋梁。”
“……”
尘悄云唇角轻抽,大抵是想笑,却努力压下了笑意。
“好了哥,别担心了。赶紧养好伤,去做正事吧。”尘云离拍拍他的肩膀,“他不爱这个世界,甚至不爱自己,我也只能让他爱我了。”
说到这里,他咂嘴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被自己肉麻到了。
尘悄云却因此长出了一口气。
“若真是如此……便再好不过。”
……
魔渊之祸已除,受到蛊惑的百姓和众修行者终于清醒过来,因此事而身亡的人也被尘文简顺手救活,总体损失不大。
但到底刚经历过一场大灾,人心浮动,又有不少投机倒把的人憋着搞事,在天灾之后的半日里闹出了不少人祸。
凡人方面有官府管控,短暂的动荡后便被压制下去。修行者这边就有些难办,魔渊勾起的不止是他们心底的恶念,更是心魔,而心魔一贯是修行之人最惧怕的东西,一旦产生,终生都难以根除,即使魔渊消失也无法改变这个结果。
所幸玉阳天宗内有一阵法,可以有效削弱心魔的威力,帮助修者将之清除。值此危难之际,千月玖并未藏掖,集宗门之力布下了数座大阵,生出心魔的修行者只需支付一点灵石以维系阵法运转,便能入阵拔除心魔。
消息放出去后,玉阳天宗一时门庭若市,由于多数弟子都被心魔困扰,千月玖这个宗主不得不干起接待的活儿,和几个长老一同忙得脚不沾地。
尘悄云收到千月玖的传信后,略做调息便赶往帮忙,离开前不忘对尘云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有事务必通知自己,走时还看了尘文简一眼,有点感激但不多,更多的是无奈。
尘悄云一走,尘文简便蹭到尘云离身边牵起他的手,五指在他腕上环一圈,掌心温热熨帖地覆着他的皮肤。
尘云离从善如流地带他坐下,往他手臂上一倚,抬头迎上宁不凡的视线。
他在石碑后站了许久,双臂牢牢抱着长剑,好奇地打量面前依偎的两人。
“我记得你,却不认识你。”宁不凡说,“难道真是梦里旧识?”
尘云离一笑:“我觉得是。我还挺喜欢那个梦的。”
宁不凡搭在剑鞘上的手指一抖:“是啊,我也喜欢。我的小弟平安无事,你的……恋人亦然。”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怀念与憾恨,月光斜照,原本皎洁恬然,落在他身上,却被冻成了幽冷孤寂的霜雪。
尘云离默然,尘文简倒是被他的“恋人”二字取悦,淡笑着看向宁不凡怀里的剑。
“这把剑的剑灵尚在,梦境终有成真的一日。”
宁不凡点头:“我知道。你提着剑走出封剑塔的那日,就跟我说过一次了。”
闻言,尘云离脑海中浮现出系统提供的原时间线剧情。
在这条时间线里,尘文简独自进入了封剑塔,将计就计,夺走了封剑塔刚刚重锻完成的灵剑,破塔而出。
当时,宁不凡不知如何找到了塔外,眼睁睁看完了封剑塔主用明少荼的本体与魂魄锻造新剑的过程,几乎被打击得意识崩溃。
尘文简破塔之后,将新剑与重伤的封剑塔主扔到他面前,给他报仇的机会,也把他心爱的人还给了他。
正是因为看过宁不凡抱着剑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才对人的情感产生了好奇,并在之后救下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
可惜天不遂人愿,尘文简游历尘世的过程中,见了太多背信弃义、无心无情的人和事,逐渐心冷,失去了最后一点对情之一物的好感与兴趣。两个孩子的孺慕之心也没能敲开他冷硬的心门,最终还是沦为他游戏世间的工具之一。
再后来,尘文简也遇到了温暖与爱意,可惜……实在是迟了太久。
若不是有那场梦,若不是梦里的尘云离带他走进红尘、走出苦难,若不是他们的感情萌发于正式相遇之前……
尘文简想,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魔渊和整个世界都会随他的心意一同覆灭。
一想到这里,他就心情大好,连带着以前嗤之以鼻的闲事,现在也愿意管了。
于是尘文简凑到尘云离耳边:“你以后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这个世界的“以后”只剩下两天。
尘云离笑着蹭蹭他的鬓角:“当然。”
“好,那我帮他一个忙。”
尘文简托起他的手,薄唇贴着他跳动的脉搏落下深深一吻,而抬指散漫地一点宁不凡臂弯间的剑——
月光霎时大作,明光如水流入剑刃,又自剑尖溢出。
宁不凡被刺得眯了眯眼,旋即手臂一沉,一具暖热的身体扑入他怀中,压得他后退了好几步,条件反射地抬手拥住。
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只见一张脸贴靠着自己肩头,浓密卷翘的睫毛如两片鸦青色的芭蕉叶,覆着这人轮廓优美的瞳眸,眼角如凤尾般上翘。
宁不凡蓦然怔住,回忆仿佛洪流呼啸而来,将他冲击得溃不成军。
这回换尘云离看着依偎的他们,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就被尘文简搂着化光而去。
第034章 我和我的冤种父兄(完)
封剑塔所在的山下, 村庄与村民都换了好几轮,再也找不到相熟的面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魔渊影响尚未波及至此,便被尘文简解决, 因此这里仍保留着尘云离初遇时的恬静祥和。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 万籁俱寂。月亮静悄悄趴在云里,仿佛也倦极睡去, 月光散淡柔和,隐约到了月沉日升的时分。
尘文简带着尘云离回到山脚下,前方是逶迤的山路, 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记得, ”尘文简顿了顿,牵着他踏上曲径,“这条路我们在梦里一起走过很多次, 每次感觉都不太一样。这是我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所以你就大半夜拉我来陪你走山路?”尘云离仰头看看山顶, 再扭头看看他,眼神里满是慈爱,“魔渊之力把你脑壳搞坏了吧?”
“不, 我主要是想寻一处清静地方和你独处。”尘文简一本正经,“除了这里,别的地方都吵闹得惹人心烦。”
尘云离笑了笑,忽然感觉这人生动了很多,不再是系统资料和人间传说里呆僵死板的魔王形象, 比之不久前的肢体触碰, 更多了一份灵魂上的实感。
无所不能的大魔头也有微妙幼稚的小心思,到底还是人, 挣不出爱恨情仇,也脱不开贪嗔痴念。
尘云离回头望去, 来路隐没于幽寂的夜色,目之所及唯有稀疏灯火,与四周拂过深林树梢的风声相衬相映,确实安静得好像世上只剩他们二人。
尘云离刚想到这儿,就听见尘文简说:“若是世间只剩你我,其实也不错。”
“……”
心头的慨叹被一阵冷风刮得无影无踪,尘云离横他一眼,满脸都写着“说话真不中听”。
尘文简轻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拘什么话题,也不怕话掉在地上,只觉得三言两语之间,这条看似漫长的路便被走尽,耸立的高塔与古朴的木屋近在眼前。
尘文简微微皱眉,尘云离立刻感受到他的不悦,勾了勾他的小指:“这段时间哥估计闲不下来,我陪你在山上住两天,嗯,讨个清静。”
尘文简斜眼瞧他一会儿,用两根手指掐他的脸,语气毫无平仄:“你在笑话我。”
尘云离笑眯眯地掐了回去。
星月落幕,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在塔顶。
而后辉光拉长、扩展,染遍整座高塔,镀上毛绒绒的金边。阳光像金色的水流漫过山顶每一寸土地,斜入屋檐下,笼罩台阶上两道相互倚靠的身影。
他们在明亮的天光里沉沉睡去。
接下去两天时间,尘云离和尘文简足不出户,理直气壮地占据尘悄云的屋子,提前过起隐居避世的悠闲日子。
他们都不算活人,没有进食需求,但尘云离口腹之欲甚重,所以爱带着尘文简进山寻觅食材。有时是一把菌子,几朵木耳、蘑菇;有时是一只拖着长尾巴,昂首挺胸谁也不怕的花野鸡;有时是嫩笋、河鱼、不知名的野果。
它们天生地长,各有各的独特滋味。
尘云离爱吃,却不擅长做饭,倒是用两三顿饭把尘文简的手艺练出来了,刀功、火候、调味进境惊人,鱼和鸡一锅炖都能做出不错的味道。
但尘云离最爱的还是他做的烤鸡。
以野鸡为主食材,用山里一种名贵香木做烤架,炙烤到外酥里嫩之时划开外皮,挤一些野果汁水上去。果汁酸甜,正好激发野鸡肉本身软嫩的香气,又能消解油腻,在咸香油润之外多了些爽口。
尘文简每每做这道菜,半个山头都萦绕着诱人的香味,即使吃完鸡肉,也还是久久不散。
尘云离宛如置身于舌尖上的华夏拍摄现场,咬一口鸡腿就秃噜一句“最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法”,尘文简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是在夸自己,下回做得更加细致和卖力。
尘云离爱上烤鸡,山里的野鸡就遭了老灾,以前尘悄云在时,它们经常呼朋唤友在山路旁盘旋,偶尔还会上演求偶风云、菜鸡互啄等戏码,甚至会追着其他小动物啄,嚣张得仿佛山中一霸。
现在倒好,它们一只只如同受惊的鹌鹑般赖在窝里躺平,再不敢出来耀武扬威,生怕下一个上烤架的就是自己。
所幸尘云离也知道不能竭泽而渔,除头一天的午饭吃了三只鸡以外,剩下的饭点都留给了别的美食。
山间生活清闲,若是独居不免孤寂,但有人作陪,尤其是会过日子的人,那便不同了。
尘云离不擅做饭,却恰恰很擅长把日子过得有趣,在失去手机、网络、游戏等消遣时,仍然可以把每一刻钟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尘文简自入世以来,头一回过上天还没亮就被叫醒干活儿的生活。
尘云离拽着他去砍竹子,扛回来以法术阴干后削成竹篾,再指挥着他在山顶围了一圈篱笆、造了一面竹墙,顺带给尘悄云的屋子弄了扇新的竹窗。
尘文简忙活的时候,尘云离就在附近扒拉野花种子,移植新竹和藤蔓。
竹子栽在尘悄云窗下,野花种于篱笆旁,牵牛花藤缠绕在篱笆架上,紫藤则从竹墙墙头垂落,仍以术法催长,一刻钟让它们走完了好几年的路。
于是清寂的封剑塔外多了繁花似锦,朴素的隐世之地变得明丽绚烂,凛冽的山风染上花香,几乎将整个春天截留于此。
尘云离最喜欢那面花墙,他在轻罗薄烟般的瑰丽色彩中,看见了童年时憧憬过的紫藤萝瀑布。
是夜,风清月朗,天地一片霜白。
尘云离在花墙前摆上两张摇椅——椅子是午后尘文简做的——用竹筒杯泡了两大杯松叶茶,自行端着一杯躺上去,前后摇晃,悠闲地抖了抖脚尖。
“来,坐这儿,给你准备的。”他指向旁边的椅子,向尘文简笑眯眯招手。
尘文简神情微妙:“云离,你现在特别像我曾经羡慕的一类人。”
“嗯?”尘云离警惕地抬头。
尘文简坐到摇椅边上,底下的支架发出清脆的“吱呀”一声:“像市井窄巷里捧着茶缸晒太阳的老大爷。”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尘云离白他一眼,却毫不生气,施施然躺平,捧杯的手搁在胸前,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道:“凡人寿短,能平安活到老本就不易,还能有晒太阳的心态和境遇更是幸运,所以……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来,跟我一块儿躺下,也体验一下当老大爷的感觉。”
尘文简愿意陪他砍竹子,陪他趟泥地逮野鸡,风里来雨里去不带怕的,却在此刻第一次对他的要求露出了为难中略带嫌弃的神色。
他揉了揉眼角几乎可以算作不存在的细纹,正色道:“天魔之躯能抵岁月侵蚀,纵使沧海桑田,我也不会苍老。”
“这样啊……”尘云离不紧不慢地啜了口热茶,“其实我还蛮好奇与重要的人白头偕老的感觉,既然你不愿意,那等哥回来,我再找他试试吧。”
真男人不吃激将法,尘文简当场就躺下了。
“喝口茶。”
“嗯,糖煮的不错,有淡淡的茶味。”
尘云离好笑地踹了他摇椅一脚。
清风习习,转眼已是胜春时节。井边桃花开到极盛,月华流照如水,将浅粉的花朵洇成慵懒艳丽的深红。
摇椅缓慢摇动,和着风声吱嘎作响。
尘云离吹着风望月,忽觉心胸开阔,诗兴大发,奈何没有什么文学积累,一堆慨叹到了嘴边,也只能憋出一句“月色真美”。
不过,虽然没那个文化,他却是明白了古时候为何那么多诗人爱望月吟咏,以及为何那么多千古传颂的诗篇都与月亮有关。
更明白了“怀民亦未寝”的含金量。
想到某个知名热梗,尘云离没忍住笑出声来。
“在笑什么?”一只手凑近了戳他面颊。
“没什么,我想起高兴的事。”尘云离抿嘴。
“你每天都很高兴,每时每刻都很高兴,一只蝴蝶落在你手上你都能乐半天。”尘文简加重了语气,“所以,你此时想起的是哪一件事?”
“想知道我的想法就直说,不用试探。”尘云离抓下他的手握住,“我在想,你愿意一直陪我过这种日子吗?每天无所事事地瞎忙,除了三餐所有行动都靠突发奇想,有时候忙忙碌碌过一天,有时候稀里糊涂过一天,有兴趣了就赏花赏月,没兴趣就早睡晚起——你觉得如何?”
尘文简故意说:“不如何。胸无大志,浪费生命。”
“所以?”
“所以,只要你乐意,那就这么过。”
尘文简说着,懒懒支起身,信手一挥,身前便浮现一张矮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有各色颜料。
“你要做什么?”尘云离好奇地仰脖张望。
“把这一幕画下来,将你方才说的话题上去,然后让你‘签字画押’,留作存证。”
尘文简提笔,蘸了几色颜料往纸上涂抹,落笔潇洒自信,袖摆带起了呼呼风声。
“审核员还有三十秒脱离本世界,现在开始倒计时——三十、二十九……”
系统的声音突兀响起,尘云离面色不改,笑眯眯地把脑袋凑过去。
“你画得倒是挺快……诶,怎么人物两笔就带过了?你自己也就罢了,既然要留证,不该把我画得精细些吗?”
“二十、十九……”
尘文简蘸了一点红色点在他眉间,在月光映照下笑得温柔。
“时间、地点、人物都很重要,反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如重点突出前两者。”
“十二、十一……”
尘云离捧着尘文简的脸转向自己,长风吹碎了他眼底的月光,清冷的霜白中,尘云离能清晰看见自己的身影。
“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在你眼底……”
直至你的时间被冻结的那一刻。
“二、一……”
“时间到,正在将审核员传送出本世界。”
“传送完成。”
随着系统冰冷的机械音落下,尘云离眼前的所有景致均被冻结于灰白色数据洪流之下,尘文简的神色也定格在温和轻浅的笑容上,像一张斑驳泛白的旧相片。
随即这一幕像皲裂的冰面,轰然破碎。
尘云离下意识地闭眼,眼帘合上的前一秒,仿佛有碎片扎进他的眼睛,绵密而又尖锐的刺痛顺着眼部神经扩散全身。
他猛然一颤,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再睁眼已经回到现实,孤零零坐在电脑前,空无一人的办事厅内只听得到空调运转的轻响。
阳光从玻璃门外斜照进来,太过明亮,令他不禁眯起了眼。
秋风吹落树梢最后的叶片,落叶枯黄,摇曳着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轻巧落地,仿佛油画的最后一笔。
尘云离沐浴在阳光下,却仿佛仍然困在尘文简的眼中,困在那片月光里。
第035章 日常
尘云离靠着椅背发呆。
他思绪放空, 望着天花板上某一点怔怔出神。
由于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看得太久,他的视野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又从模糊变为清晰, 偶尔出现斑斓的色块、光点, 仿佛世界的罅隙般诡秘,又似幻觉般瑰丽。
尘云离似乎从这个过程中得到了一点乐趣, 盯到眼睛干涩也不肯挪开,身前的电脑屏幕下方几个网页连续闪烁,都快把自己闪成迪厅炫光灯了, 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就这么呆坐到中午, 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终于将他惊醒。
“你好……嗯?”
尘云离条件反射地坐正, 转动办公椅朝向台前,目光沿着来人的风衣衣摆上扬,落在一张陌生的英俊脸庞上。
“请问你是?”他挠挠头, 抬头往门上看一眼,确定还在自己的办公场所,而没有梦游到别的地方。
神界驻人间分部审核办公室有神力庇护,平时会有意识地自我屏蔽,以避免普通人察觉异常。
一般而言, 这间办公室除了尘云离, 不会有外人踏足——神明们也很少过来。
想到这里,尘云离看着男人的眼神顿时警惕起来。
“我叫尤芳携。”男人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 拿下腋下夹着的黑色皮质公文包,摊在桌子上打开, 从中抽出一份足有五厘米后的文件,“这是我近期撰写的报告,请审核员过目。”
尘云离瞳孔剧震。
他呆愣三秒后猛地站起,后移的椅子在瓷砖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你是……神吗?”
最后那个字的发音被他无意识放轻。
尤芳携谦逊一笑:“暂时还不是。我是实习新神,通过考核后才能转正。考核的其中一条是撰写十篇论文并通过审核,这些是已经写完了的,共五篇,每篇两万字。”
尘云离又是一阵瞳孔地震。
他缓了缓气,微微颤抖的手翻开最顶上的目录——这堆印刷品光目录就十页,包含各篇论文的主题、分标题、关键词和五百字的梗概,遣词用句之严谨华丽,放到某知名论文网站也属于试阅三百字后付费解锁全文的精品,除了选题老套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怎么说呢,相当于五瓶旧酒,换了花里胡哨的新包装。
更要命的是,这五瓶酒得由他来喝。
尘云离的眼角一顿抽搐,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心里头那点子惆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满脑子只有——这十万字精雕细琢的废话文学真的是我要审核的东西?!
“咳咳。”幸而他还有职业操守,并未过多表露不情愿,捏着页角合上目录,“抱歉,我现在是审核外勤员,嗯……你这些论文应该没有进入总部数据库,无法生成审核所需的虚拟世界吧?”
“呃……确实如此。”尤芳携瞬间尬住,手指局促地按了一下耳侧的眼镜腿,“可是人间只有你一位审核员……如果你不能帮我审核,那我该怎么通过这项考核?”
“这倒是个问题,稍等,我帮你问问。”
尘云离示意他坐到台前的椅子上,滑动了一下鼠标解开锁屏,正要给审核部直属上级神灵发邮件询问,就见邮箱里多了好几封未读邮件,都是神界办事处发来的。
第一封是通知他初次外勤任务圆满完成,假期、奖金均已到账。
第二、三封是工作调动,不过不是针对他的调动,而是告知他人间办事处新招了一位审核文员,明天上岗。
最后一封则是群发邮件,通知所有审核人员,实习神明们的考核正式开始,最基础的考核项目就是撰写十篇论文并通过审核,要求审核员们用心审核,不可徇私,发现实习神明思想有问题即刻举报,绝不能放一个觉悟不足的实习神明就职。
尘云离看看邮件,再看看尤芳携,表情缓和不少。
“人间办事处新招了一位文员,明天就会上岗。放心,不会影响你的考核。”他不动声色地将桌上的论文推回去,为了转移尤芳携的注意力,随便找了个话题:“对了,你们实习神明都在哪儿工作?负责处理什么事?”
“哦,在哪儿的都有。我的话暂时在给各个公司当客服,积累口才和锻炼心态。”尤芳携腼腆地笑了笑,“挨了一个月的骂,效果拔群。”
尘云离忍住了没笑出声:“辛、辛苦了。这样吧,论文你先带回去,过两天等新的审核文员熟悉工作流程了再拿过来。”
“也好。我顺便把剩下的五篇都写完再一并带来,省得又要多跑几趟。”尤芳携将论文塞回公文包,大概是神界科技,公文包装了那么厚一沓纸,表面还是平的,“打扰了,谢谢你啊。”
“不客气。”
尘云离怀揣着对即将到来的那位同事的同情,与对尤芳携的钦佩,微笑着目送他推门离开。
经过这个小插曲,尘云离的心情敞亮了些,坐回椅子上,脚跟撑地左右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轻响。
距离下班只剩十五分钟,他兴致缺缺地捣鼓了一会儿手机,冷不丁在心里唤道:“系统,在吗?”
四周安静片刻,系统温柔的声音从电脑旁的音箱中传出:“我在。审核员有什么事?”
尘云离吓了一跳:“你把自己加载进我的办公电脑了?”
“是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专属系统,工作时间,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询问我,若是需要帮助,直接呼唤我即可。”
“哦,那还挺方便的。”尘云离当它是外勤员的标配福利,也没多问,“之前你说审核完成的虚拟世界数据都会保存在数据库里,留待以后启用。我想知道,重复的数据一般隔多久会被再次启用?”
询问之际,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尘文简的身影。
如今科技发达,纸性恋大行其道,尘云离以前也有非常喜欢的纸片人,但现在它们都被尘文简压了一头。
尘文简实在很有魅力,又兼具真实和虚拟两种性质,将这份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如果他诞生于游戏、动漫、影视剧等载体,尘云离相信,无论是谁,见过他之后都会念念不忘。
尘云离对他的喜欢便来源于对纸片人的欣赏,尤为真挚,也尤其从容。
跟纸片人谈恋爱又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爱是真的,但也不会让他影响自己的生活。
尘云离一直是这样的想法,便也并不掩饰自己对尘文简的在意。
系统安静了几秒:“所有虚拟世界的数据都保存在数据库内,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旧数据启用的先例。”
“因为神界的力量足以支撑你创造无数虚拟世界和虚拟人格?”
“是的。”
尘云离深深叹了口气:“失恋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下回审核,我得避免跟论文主角有太过深入的接触了。”
这种经历一次都嫌多,次次都来,铁打的心脏也扛不住命运的硫酸啊。
打定主意,尘云离抛开混乱的思绪,关了电脑屏幕站起身。
“下班,去吃火锅!”
……
“数据压缩中——压缩完成。”
“正在回收——回收失败,重新回收——回收失败,重新回收——回收失、失、失……”
“系统异常,正在报警、警、警——”
神界办事处,总部数据库内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今日的执勤神明光明之神原本靠着世界树打盹,冷不防过了一耳朵警报,吓得原地起跳三丈高,落地时还差点崴了脚。
“靠,这什么情况!”
光明之神抱着小腿单脚跳着前进,到了紧闭的铁门前伸手一推。
门开的瞬间,海浪声如怒如啸,震耳欲聋,一道数米高的浪头随之拍打下来,直接将他抽了个跟头,透心凉。
“噗……”
光明之神木着脸吐出嘴里的小螃蟹,放眼望去,门内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平时静默无波,此刻怒涛汹涌,天与云黑沉沉地接着海浪,压抑可怖,令神心惊。
“我是偷懒一小时不是睡了一万年,多新鲜呐,数据库还能发疯。”
光明之神咕哝着蒸干身上的水分,从右边口袋里掏摸出一只形似手机的工具,先拍下数据库内的景象,随即拨通神王专线。
“喂,老大,看看我给你发的东西。”
那边安静半晌,冷漠、平和、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6。”
“啧,老大你少看点凡间的沙雕小说,那玩意儿伤神格。”光明之神揉搓太阳穴,“数据库安静了这么多年,今天突然发疯,我可制不住。您赶紧来一趟吧。”
那边又安静一会儿:“不用。我签了一张调令,最高权限,你现在下发到人间办事处,很快就没事了。”
“调令?还最高权限?”
光明之神拿下“手机”,退回主界面一看,确定有张调令群发给了所有神明,上面就一句话——将“神王”下放至基层实习,实习地点为神界办事处驻人间分部。
“……6。”
彼时彼刻,数据海深处。
一道身影沉默坐在黑暗深处,汹涌的浪潮环绕于他左右,变得温和柔顺。
乌黑的发丝从肩头垂落,犹如摇曳的绿藻或水流,逶迤堆叠在他宽大的衣袍旁边,衬得探出袖外的骨节分明的手雪白无暇。
神王结束通讯,一袭琨金白袍追逐流动的波浪飘动。金发扎成一束垂在胸前,发尾缀着银藤,上面开得正好的花朵,此时却在渐渐凋零。
他轻叹一声,抬起那张毫无瑕疵俊美脸庞,平静而恳切地道:“我已经给你签发调令了,所以——”
“你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儿撤掉?”
说话间,神王努力抬眼看向眉心方向,一柄如禾苗般细长的剑正虚抵在祂额间,随着数据海内的浪潮翻涌而吞吐乌光。
神王:汗流浃背了家人们。
第036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一)
和心爱的纸片人分开的难过与恍惚并未持续太久, 尘云离中午吃火锅,傍晚吃麻辣牛蛙,夜宵点了六七十的烤串, 睡前还炫了一份酸奶水果拼盘, 等第二天醒来,负面情绪早就随着吃下去的美食消化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第一回失去纸片人, 早已习以为常。何况尘文简也没死,只要数据在,尘文简便永存, 只是他们无法相见而已。
尘云离信奉人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的实用主义, 比如,他大可以好好工作,认真攒业绩, 然后给上级打报告, 申请将年终奖换成与尘文简再见一面。
重逢的方法有的是,他实在没必要一直为此郁郁寡欢。
想通之后,尘云离迅速恢复成原本的状态, 上班路上还买了俩煎饼果子,一路走一路惬意地哼歌。
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忽然愣住。
现在是早上八点二十五,在大门钥匙只有尘云离有的情况下,外侧的卷帘门和内侧的玻璃门都是敞开状态。
怎么回事?他昨天下班时没锁门吗?还是他把钥匙落门外了?
尘云离伸手掏了掏, 两把钥匙串在同一个铁环上, 仍然静静躺在口袋深处。
他疑惑地挠挠鬓角,提着早饭走过去。
大厅内没有开灯, 阳光从门口延伸向里,停在办公桌前, 拉开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尘云离站在光明当中,抬头就能看到办公桌上下多出的东西——新的办公电脑、打印机、办公椅,以及……
椅子上侧对他而坐的人。
那人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袖口向上挽了一把,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小臂,繁复的刺青从突起的腕骨蔓延至手背,仿佛一双华丽的手套,却盖不住过分苍白的肌肤和纤瘦漂亮的手指。
尘云离的心跳诡异地急促起来,一下一下震击胸腔,血液流速过快,以至于太阳穴突突跳动,隐隐让他头晕目眩。
他扶住旁边的玻璃门缓了缓,快步走向前台,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那人听到脚步声,顺势回头,阳光在这一刻汹涌澎湃,像影视剧中亮得恰到好处的灯盏,照亮他的面容。
俊美、瑰丽、近乎完美,并且陌生。
并不是他设想中的那张脸。
尘云离顿时泄了气,难掩失落又觉得自己异想天开,按了按还在跳动的额角青筋。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是……公司新招的审核文员?”
“你好,我叫孟笺。”
那人没有起身,仰脸冲他点了点头,冷瓷质感的声线钻入他的耳朵,同样陌生。
尘云离搓搓脸蛋,很快收拾好心情,从旁边拐到桌后,向他礼貌地笑笑。
“以前这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工作,怪孤单的,有你在,以后上班摸鱼就多了个伴,还可以一起打游戏,挺好。”尘云离按亮电脑屏幕,头也不回地跟他搭话,“我叫尘云离,现在是审核外勤员。对了,你吃早饭没有?我买了俩煎饼果子,分你一个吧。”
说着,尘云离笑眯眯地递过早餐袋子。
孟笺眼睫下垂,目光便从他脸上滑向煎饼果子:“这算见面礼吗?”
“嗯?”尘云离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嗯……算吧。”
“谢谢。”
尘云离话音刚落,孟笺便勾走其中一个袋子,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指尖,留下一点将触未触的痒意。
尘云离莫名打了个激灵,触电似的缩回手。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饭,清脆的咀嚼音在大厅里此起彼伏。
尘云离一边吃,一边好奇地观察身边这位新同事。
他长了张出道就能靠颜爆杀所有同期的脸,气质冷淡且颇有存在感,性格大抵也是内敛型,仿佛只要没人主动搭话,他就能安静到天荒地老。
虽然孟笺真实坐在身旁,可尘云离越看越恍惚,好像自己和他处在不同纬度,形貌再清晰,也不过是个把细节处理到极致的投影。
然而投影不会吃煎饼果子。
尘云离看着孟笺手中那啃了大半的煎饼果子,果断将自己对他奇怪的观感打为错觉。
出了一次外勤,看谁都感觉不正常,这后遗症的影响真是出乎意料的可怕。
尘云离摇摇头,把剩下的煎饼果子全塞进嘴里,不小心在嘴角蹭上一抹油渍。
孟笺长睫一抬,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想要为他抹去。
然而手刚抬起,腕骨到手背上的刺青便猛地收缩,深绿色的线条内有类似火焰的光芒快速流转一圈,深深勒紧他的皮肉。
灼烧、穿刺、撕扯三种痛楚同时出现,孟笺面色不改,手在半空转过半个圈,从桌角的抽纸盒里抽出两张餐巾纸,递到尘云离面前。
“哦,谢……我靠!你的手!”
尘云离接过餐巾纸还没来得及擦嘴,就见他手上的血管跟破裂的水管似的呲呲往外蹿血,最高的一股蹿起来能有五六厘米高,差点冲到尘云离脸上。
他手忙脚乱地把纸巾铺上去按住,又连续抽了好几张纸一并盖着压紧,试图给孟笺止血。
然而这血大有越流越多的架势,很快就浸湿了所有纸张,滴滴答答地流到办公桌上。
“你这手是什么毛病,你……”
尘云离着急地一抬眼,正好迎上孟笺平静的视线。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血液流失带来的虚弱,那专注而执着的目光,甚至让尘云离透过他陌生的外表,窥见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尘云离愣了一秒,眼前再次飚起两股血流,吓得他声音都变了调:“别看我了!看你的手!手!”
焦急间,他刚升起的那点熟悉感立刻被抛在脑后,唰唰唰抽了半盒纸巾盖在孟笺手上,另一只手则掏出手机准备拨打120。
这时,孟笺按下了他的动作。
“别担心,小毛病而已。”孟笺抽回自己的手,将被血浸透的餐巾纸揭开,“我有一种天生的怪病,病发时手会流血,流够了就没事了。”
听到这话,尘云离担忧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僵硬。
“你这个病……它是不是有病?”
病发时手会流血,流够了就好了?他上辈子不会是发明放血疗法的那位鬼才吧?
孟笺眼底闪过淡淡的笑意,另一只手覆上流血不止的手背片刻,再拿开,血便神奇地止住了。
“看。”他说,“没事了。”
“……?”
尘云离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莫名又从这个小举动里品出了一点谙熟的味道。
“真不用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刺青上浮出细长的伤痕,他漠然道:“有绷带吗?缠一下就好。”
“有!”尘云离连忙打开脚下的柜子,拎出一只医药箱,“这里还有碘酒和药膏,我帮你弄还是你自己来?”
话音未落,孟笺的手便伸了过去。
“麻烦你了。”
尘云离点点头,埋头在凌乱的药箱中整理出用得上的东西,恰好错过孟笺脸上一闪而过的怀念。
……
由于“旧病复发”,孟笺上午班都没上完,上级就给他批了三天的假,看得尘云离一愣一愣的,怀疑他是哪位神明的“家属”,到底层岗位体验生活顺便镀金。
他把孟笺送出门外,迎面而来的一辆豪车更加坐实了他的想法。
孟笺冷淡地坐上后座,摇下车窗与尘云离道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尘云离好像有某一瞬间在他眼中看见了嫌弃,但与他道别时,又只能从他的眼神里瞧见专注和沉静。
神似某人。
目送豪车驶进车流,消失在路口拐角,尘云离转身回到工位。
偌大的办公厅内又只剩下他一人,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无聊得很。
尘云离玩了会儿游戏,看了会儿小说,刷了会儿视频,抬头一看,刚过去十分钟,距离下班遥遥无期,而寂寞已经如白蚁般蛀空了他的心脏。
他“啧”一声,放弃抵抗,打开邮箱翻到第二篇需要审核的论文,做足半分钟的心理建设后,毅然决然点击开启。
意识被抽离躯壳,投入虚空的刹那,尘云离安心地沉浸其中。
上班摸鱼多无趣,果然还是出外勤有意思。
思绪游离间,论文内容与据此创造的世界剧情汹涌而来。
……
人一旦活腻了,就会随时随地、各种各样地作死。
不同之处在于,有人只能把自己“作”死,有人却可以毁掉世界。
尘文简就是被后面那种人逼疯的一员。
醴国十二年,旧时代崩解,新的国度在废墟上建立,二者彻底完成了更替,社会面貌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时代不再有皇帝、贵族,只有共同管理国家的义军府。枪炮击溃了腐朽的旧秩序,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开始在民间传扬,被奉为圭臬。
穿粗布麻衣的平民不用向着锦衣华服的贵人下跪行礼,亲吻他们的脚尖,士农工商也不再有阶级之分。
婚姻不再是门当户对的两两搭配,婚恋自由渐渐成为主流。
那些曾经为人类恐惧厌弃、杀之唯恐不及的妖物,也为自己撬出一角生存空间。
仿佛所有领域都在朝着好的方向高歌猛进。
醴国三十二年,国亡。
刚刚繁荣壮大的世界在达到鼎盛的那一刻被拦腰斩断,摧毁碾碎。如同一捧渐熄的灰烬,被趴伏其上的大妖用于取暖。
那是一只体型庞大到仿佛可以撑开天地的巨兽,双目已盲,一条前肢断裂扭曲,厚重的皮毛下满是伤口,尾巴尖尖断了一截。
它伤痕累累地趴在世界的余烬上,从毁灭的余韵里得到了一丝温暖。
它历数过往,从少年时期因没能救下父母而自厌自弃开始回忆,到流浪多地才遇上第一个愿意带自己回家的人类,以为终于不用再颠沛流离,却被活生生砍断尾巴、扭断前爪、剜去双目的痛苦,再到后来遍体鳞伤地蜷缩在街角,蚊蝇满身,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那一刻——
妖的记忆总是如此痛苦不堪。
新时代的光辉照不进腌臜的阴沟,也照不到它身上。
既然如此,那它只能点燃世界,为自己取一次暖。
尘文简抱着残缺的尾巴打了个哈欠。
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它睡懒觉、晒太阳。
“砰!——”
香榆街平价公寓二楼,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音传遍窄小瘦高的新式楼房,透过薄薄的墙面惊醒每一个熟睡中的住客,整栋楼都在这声响动中颤了三颤。
“草(一种植物)!大半夜的干什么呢!有病啊!”
“让不让人睡觉了!不就是欠你几个月房租吗?要拆房子也得等天亮了再拆!”
“我#@+=&@……”
楼里各处传来粗豪的叫骂,住客们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见那动静没再出现,才纷纷消音,平复下去。
谙城的夜晚恢复了宁静。
公寓二楼202,尘云离坐在薄薄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的床板上,夏夜的风吹进没有关紧的窗户,湿热中带着咸腥的海腥气,吹得他越发清醒。
他环顾四周,自己所在的是一间方形屋子,不大,以帘子隔开床和炊具,床内侧就是通往阳台的小门,所谓的阳台也不过是一米宽,更像房屋设计不合理留出的突起。
这个世界的剧情仍在脑海中打转,尘云离缓了好一会儿,才从这个世界的主角被虐/待得凄惨无比的画面中抽身出来,整理自己的身份。
尘云离,十九岁,因为付不起学费而刚从谙城大学辍学,用仅存的积蓄租住在这栋全城房租最便宜的平价公寓,目前正在找工作。
剧情主角……也叫尘文简,现在还是只不成气候的猫妖。
尘文简的父母不久前惨死于捉妖人之手,它侥幸逃出生天,却一直沉溺在父母死去的悲痛中无法振作,自我厌弃。
两天后,它会被一位“好心人”带回家,然后在当晚被挖去眼睛、砍掉尾巴、扭断前爪。
那个捡走它的人,就住在尘云离对门。
床头放着一把榔头,那是尘云离这个身份用来防身的工具。
此时,他拎起榔头掂了掂。
“系统,我能去把对面的门砸了吗?”
“……审核员,请保持冷静。”
“冷静不了,虐/待小动物的畜生给爷死!”
第037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二)
考虑再三, 尘云离暂时放弃了砸门的打算。不是他要放过那个家伙,而是只砸门太便宜他了。
尘云离向系统讨要了那人的资料,发现他不仅热衷虐/待动物, 手上还沾着人命, 现在的工作是当黑中介,骗想要找工作的人到地下斗兽场打生死赛, 可谓五毒俱全,随便拉出一条罪名都够枪毙他两个弹匣。
既然如此,尘云离反而不着急了。现在的重点是抢在那人之前找到尘文简, 提前带它脱离魔爪, 规避之后的灭世结局。
剧情里,尘文简死后变成了怨妖,以吞噬人类的欲望而生存和变强, 最终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境界, 一举毁掉了醴国。
这个世界被设定为只存在醴国一个国家,只有醴国所在的陆地以供人类生活,其他地方都是汪洋, 是生灵禁区。因此醴国灭亡,就相当于世界毁灭。
尘文简在父母死后,本就生出了强烈的厌世之心,后来又被生生折磨死,更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厌恶不已。
尘云离第一阶段的审核任务是改变它对世界的看法, 消除它的厌世和自我厌弃心态。
第二阶段任务则是回到原本时间线, 让尘文简同意重建人类文明。
都是非常艰巨的任务,不怪系统一开始就将任务内容摆到了明面上, 装都不装了。
“看论文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篇挖掘得最深入,从文学创作中反派的诞生下笔, 延伸至人性的善恶美丑及其产生的影响,虽然也是老生常谈吧,却写得很扎实。”
尘云离敛了敛胸中的怒火,握着榔头的手微松:“原时间线验证了人性的丑恶和它带来的最极致的恶果,这里面不仅包含了尘文简的遭遇,同时也包含它从自己汲取到的欲望中感受的更深层次的恶。与之相对,那我要验证的就是人性的善了——好难!”
他挠着头发躺回枕头上,又□□硬的枕头硌了脖子,一脸怨念地弹坐起身,揉着后颈说:“你看,人心险恶就像这个枕头,永远都会在你不经意间背刺你一下。”
“倒也不是这样。”系统温柔地提示,“世界是混沌的,黑白交织,善恶混杂,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这一点人人都懂。身处绝境之时,面前便是善恶的分叉路,选择哪一条,一般取决于身前身后向你伸出的第一只手将你带向何方。”
尘云离的手一顿。
意识到自己钻入了极恶必须对应极善的牛角尖,他立刻明白过来:“我、我大概明白了。不过……”
明明已经决定要离剧情主角的感情生活远一点,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尤其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也叫尘文简,他就算拼着绕远路做任务,也狠不下心不管它。
“系统,我再确定一下,那是只猫,对吧?”
“是的。”
“好。”
不用多想,就当自己穿越到异世界养猫好了。
尘云离想着,选了个适合的角度重新躺回枕头上,合眼酝酿睡意。
早睡早起,明天去找猫。
……
“喵……喵……”
“咪咪……咪咪?”
根据系统提供的定位,尘云离一大早就找到香榆街著名的垃圾巷,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呼唤“咪咪”。
垃圾巷巷如其名,堆满了各种生活垃圾,一座座垃圾山高低错落,腐烂的污水流淌其间,苍蝇乱飞,臭气熏天,跟克苏鲁邪神一样令人掉san。
地上时不时跑过老鼠、蟑螂,蚂蚁成群结队地在垃圾堆的缝隙间穿梭,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爬虫蹿来蹿去,既恶心又可怖。
好在尘云离不怕这些,哪个不长眼的虫子敢蹿过来咬他,他都能淡定地避开,然后抬脚踩扁。
什么玩意儿敢跟他嚣张。
“咪咪……咪……有没有猫在这儿啊?有就应我一声!”尘云离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十声“咪咪”,有点不耐烦了,叉着腰大喊道。
他在臭烘烘的垃圾山里转了两圈,愣是连跟猫毛都没找到,可系统定位分明还在这里,那个蓝色的标记点就没动过,尘文简到底躲哪儿去了?
别告诉他是藏在垃圾堆里,他绝不会上手扒拉那些流着黑水的生活垃圾!
尘云离一边想,一边皱着脸脱下外衣缠在手上,满脸嫌弃地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垃圾山。
彼时,在某个黑沉沉的角落,一只巴掌大的毛球蜷缩在狭窄的空间里,一双眼睛半耷不耷,像打盹似的,耳朵却精神地高高竖起。
从那个男人走进巷子的一刻它便注意到他了,衣着干净,皮肤白皙,手上也没有提着垃圾袋,和拾荒者与一般扔垃圾的人全然不同,显然带着其他目的。
可尘文简并不在意他有什么目的,只觉得他聒噪,满嘴里喵啊咪的装可爱,装起来就没个完,烦都烦死了。
它希望男人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这里又脏又臭,会弄脏他的衣服和鞋子,也会让他染上洗不掉的臭味,走出去会被路上的人嫌弃。
他是来找猫的吧?找他嘴里那只咪咪?
尘文简自厌自弃地想,别找了,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天,因为捉妖人的法器弄出的内伤疼得彻夜难眠,连地上有几只蚂蚁都数遍了,根本就没见过第二只猫。
不过是一只猫而已,丢就丢了,大不了再买一只,或者路边的野猫多的是,随便捡一只回去养也可以,还能行善积德,多好的事。
可能是被伤势折磨得厉害,尘文简心烦意乱,外面的男人每叫一声,它的烦闷就增加一分,若不是伤得实在动不了,它肯定会跳到他面前,把他吼出去。
这样一想,尘文简身上莫名就有了点力气,强撑着睁开眼。
这时,男人已经不再开口叫什么咪咪,而是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要放弃了吧?
尘文简松了口气,耳朵耷拉在脑袋边,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糟糕无趣,如果哪一天毁灭了,除了阳光,也再没有更多值得惋惜的东西。
尘文简想到这里,正准备等男人离开就闭上眼睛补个眠,却冷不防看见他脱下外衣缠到手上,而后朝前方伸出手去。
他在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难道他想翻垃圾堆找他的咪咪?!
这个男人脑袋里都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吗?!
尘文简猛地瞪圆了眼睛,一种没来由的焦心着急压过了体内的剧痛,撑着它站起身来,一声嘶哑的叫声重出喉咙:
“喵呜嗷哇——”
尘云离的手还没碰到垃圾山,就被身后破音变调的叫唤吓得缩回手,整个人哆嗦一下。
如果不是开头那个“喵”音,他做梦都想不到世上居然有猫叫得这么难听,这已经到了原音直出就能当恐怖片音效的程度,既惊悚又魔幻,只有弱下去的尾音带出了一点柔和的质感。
尘云离循声跑过去,在两座垃圾山的夹角中找到了一截排水渠。排水渠两端大半都被垃圾填满,只有这段空着,却也积着一层厚厚的污水,臭不可闻。
排水渠右侧有一块倾斜的挡板,尘云离捏着鼻子凑近一看,从挡板缝隙里看见了一截黑色的……尾巴?
他怕自己看错了,连忙定睛细看,不多时,那截类似尾巴的东西左右甩动一下,幅度很小,却立刻被他精准捕捉。
尘云离连忙掀开挡板,阳光与风从他头顶浩浩荡荡地灌入下方空间,他对上一双被强光刺得眯起的猫眼,那只颤巍巍站着的,只有他巴掌大的小身影霎时映入他的眼帘。
好小一只猫。
脏兮兮,瘦条条,还不如刚才从尘云离脚边路过的老鼠大。
眼睛特别圆,几乎占了半个脑袋,是海水一样的湛蓝色,映着日光与晴空,再虚弱的状态也挡不住原本的明亮清澈。
“恭喜审核员成功找到剧情主角。”系统提示道。
尘文简沐浴在炽烈的阳光下,存在感强烈的暖意侵入身体的每个角落,强势压下了体内的伤痛。
因为背光,它看不清身前之人的脸,只看到他一下弯起了眼睛,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旅人终于找到心心念念的绝境,笑得格外灿烂,格外开心。
“你可真能藏!我总算找到你了!”
尘文简听到他欣喜的声音,愣了愣,没能避开他伸出的手,被他小心翼翼拢进外衣里裹住,然后揣到怀中。
它呆呆地眨了眨眼,很想挣脱出去,告诉他,自己不是他要找的咪咪——或许它们有那么一点像吧,但被人如此珍惜地放在心上的猫,绝不会是它这个无能又弱小的蠢蛋猫妖。
可是阳光太过温暖,这个怀抱也是。
尘文简忍不住蜷起四肢,将脑袋靠在男人的手臂上,感受他的体温源源不断熨着自己的皮毛,再渗进皮肉之下,缓慢地祛除那些如附骨之疽般的寒意与痛楚。
反正……这里没有他的猫。
是他主动找到我,不是我欺骗他。
等他发现,我就离开。
尘文简放任软弱的情绪肆意生长,心安理得地窝在尘云离怀中,安心地闭上眼睛。
它感觉自己的耳朵和下巴被两根手指温柔挠了挠,也没有抵抗本能,喉间溢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真可爱。”
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
“真可爱。”尘云离笑眯眯地揉着小黑猫柔软的耳朵。
怪不得那么多人爱养猫,还一养就是好几只,这种毛绒绒软绵绵的小生物可太治愈了!
“恭喜审核员,剧情主角的心态改变值上升百分之十,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七十,病、病、病娇值为百分之二十。”系统的提示来得猝不及防,甚至卡机。
尘云离一愣:“病娇?我干什么了他开始病娇?”
系统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它理解错了审核员的目的,也可能……呃……它毕竟是猫,猫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啊?”
第038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三)
“身上脏兮兮的, 在这儿待着,我去接水给你擦洗一下。”
把小黑猫带回公寓,尘云离将它用衣服包好放在床上, 顺手搓了搓它的脑袋, 转身就要出门。
可刚迈开步子,他就感觉衣袖上传来微弱的拉力,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小黑猫的爪子勾着自己袖子开线的部位,还从衣服褶皱里探出脑袋, 一双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喵、喵呜……”
小猫喉咙间发出细弱的叫声, 另一只爪子也颤巍巍地扒拉上来,环住尘云离手腕。
尘云离摊开掌心,它便顺势钻进去, 肚皮贴着他的手心熨好, 像一只尺寸正好的暖手宝,只有长而密的毛毛从他指缝里溢出。
“喵——”找好位置躺下,它再次仰头长长叫唤一声, 这回尘云离听明白了。
“你要跟我一起去?”
小猫点点头,而后侧着脑袋枕在了他的手腕上。
暖融融的一片软意贴着脉搏跳动,这种感觉无异于有人靠在自己心口。尘云离稍微收拢五指,居然不忍心拒绝。
他翻了翻黑猫身上的毛,并未找到非常严重的外伤, 它身体不自觉的颤抖与痉挛应该是有其他原因。
不是外伤, 那是内伤?
尘云离想着,这时, 对面屋子传来了房门开合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酒味同时涌入门缝。
隔壁那个在原时间线作死折磨尘文简的家伙回来了。
尘云离面色微沉, 将掌心的小猫揣进口袋,指尖点点它头顶示意不要乱动,等对面的门关上,才开门出去。
走廊上的酒味更浓,夹杂着强烈的酸腐之气,简直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不比垃圾巷好多少。对门房前还有一滩呕吐物,臭味的源头就是这里。
尘云离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夹着脸盆面无表情地经过,向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浴室走去。
平价公寓自然不会为每个房客都配备单独的卫生间,每层楼一间是标配,甚至可以说是顶配,因为这栋公寓的房东至少不会为了省钱随时随地断水断电。
现在是工作时间,大多数住客早已奔赴自己的岗位,洗浴室使用高峰已经过去,里面空无一人。
洗浴室有里外隔间,里面是三个厕所,配备淋浴头,卫浴两用。外面是洗手台,狭窄的空间安排了十个水龙头,穿衣镜则只有一面,立在一排水龙头中间。
尘云离站在镜子前,拧开水龙头接了小半盆水。水是温的,带着略显刺鼻的工业净水剂的味道,好一会儿才散去。
尘文简在淅沥水声里从他口袋边沿探出一双眼睛,水汽模糊了镜子两侧,倒是显得中间一竖道透亮如洗,正好映出前方这人的身形相貌,比它自己用眼睛看得真切。
镜中的尘云离穿着朴素,洗得泛起毛边的衬衫收进裤腰,勾出一截纤瘦利落的腰背弧度,衣料软垂的西装裤描摹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并不健壮,却也绝对称不上瘦弱,大抵是人人想要,但后天绝对锻炼不成的那种身材。
他有一张端正英俊的脸,轮廓线条柔和流畅,眉骨、鼻梁生得优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死角。眼窝略深,眼型对称而标准,天然上扬的眼尾与卷翘的睫毛形成夹角,含笑望人时,会有一种无端的深情。
尘文简有些恍惚地看着镜子里的人,明明这张脸十分陌生,它翻遍有生之年所有记忆也找不到丝毫与他有关的痕迹,但它就是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
说不清、道不明,如同乱成一团的毛线,勾得它心痒,却也缠得死紧,无论它怎么拨弄勾挑都无法打开。
“看什么?”水声停了,尘云离的声音在空旷的洗浴间带起回音。
尘文简的视线太有穿透力和存在感,他想装不知道都难。
尘文简回过神来,见尘云离抱起水盆往外走,便扭头仰视他。从它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尘云离圆润的下巴与艳色的唇,和从镜中看他又是另一种感觉。
“好……嗷喵呜……”尘文简差点口吐人言,好在最后收住了换成猫叫,但那由衷的赞美之意还是很自然地表露了出来。
尘云离挑挑眉,笑着戳了戳它的猫头。
“多谢夸奖。”
回到房间,对门地上的呕吐物仍在,已经干了,空气中的味道愈发酸臭刺鼻,还有点辣眼睛。
尘云离快速进屋反锁房门,才感觉好一点,放下脸盆就去翻抽屉里的通讯机,给房东发了条讯息。
——二楼203住户门前有呕吐物,臭气熏天,希望房东能通知该住户处理一下。
通讯机是醴国科技产物,相当于阉割版的手机,只有接发短信功能,造价低,卖得也很便宜,国人人手一个。
据说现在已经研发出能够语音和视频通话的高端通讯机,但价格昂贵,只在有钱人当中流通,跟底层工作党无缘。
公寓房东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以前是赌徒,也是个亡命之徒,靠赢得的赌资建了这栋公寓,维持他衣食无忧的生活,对这栋公寓的看重不亚于对父母兄弟。
如果说对门那家伙在这里最怕谁,那一定是房东,毕竟他住进来第一个月就做过拖欠房租的事,被房东吊起来抽成了死狗,这种程度的教育效果,足以让他对房东的恐惧深入骨髓、铭心刻骨。
尘云离的讯息发出去不久,房东那边便回复:这就通知。
他收起通讯机,侧耳听了听对面的动静——鼾声此起彼伏,睡得很熟,估计是听不到通讯机的消息提示。
很好,他又要挨打了。
尘云离笑了笑,挽起衣袖,找来香皂和一条新毛巾,给尘文简擦洗身子。
自来水的水温对人类而言偏低,但对猫来说刚好。
尘文简低头在身上各处嗅了嗅,被在垃圾巷里染上的臭味熏得皱眉,小爪垫轻轻一按尘云离伸过来的毛巾,忍着体内的疼痛主动扎进脸盆,全身沉进水里,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上。
尘云离乐了:“不怕水不讨厌洗澡的猫,少见。”
说着,他也伸手进去,顺着尘文简毛□□动的方向轻轻揉搓、顺捋,将毛发中藏着的粉尘碎屑清洗干净。
尘文简本来还有点心虚,怕自己表现得不像他的“咪咪”,会被他识破。但看到他的举动,又立刻放下心来。
没事,自己还能演一段时间。
这样想着,它在盆中打了个滚,将皮肤表面附着的污垢甩掉。
简单的漂洗后,水已经全黑了,尘云离索性连盆带猫一并端起,到洗浴间里用淋浴头给它冲澡。
尘云离用香皂把尘文简全身抹了一遍,从后颈到背部再到肚皮,上上下下搓出雪白……搓出灰黑色的泡沫,连带它细长的尾巴和四只爪子也都反复搓洗干净。
他捏着尘文简的爪子轻轻揉搓,小肉垫被洗去脏污,粉白粉白的柔软好捏,他一时没忍住,多揉了一会儿。
温凉细腻的水流从淋浴头中撒出,尘云离一只手盖在尘文简背上,水流又过了一遍他的指缝,温和地将它身上的泡沫、尘垢冲刷干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尘文简感觉体内的伤痛减轻了不少,就好像它们也被这温和的水流与尘云离的轻柔的指尖抚平,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尖锐地叫嚣着,时不时就要狠狠地扎它一阵。
“喵……”它低头蹭了蹭尘云离的手指。
洗过澡,尘文简一身毛发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本就不大的毛团子现在更是小了一大圈,瘦骨伶仃地偎着尘云离手掌。
尘云离眼神一恍,无端想起初见另一个尘文简时的场景,那时的他同样遍体鳞伤,真是……何其相似。
没有得到回应,尘文简小心翼翼抬头,就见他怔怔看着自己,眼神空茫悠远,仿佛在透过它看向别的什么东西。
它立刻想到了那位“咪咪”,顿时有种强烈的不安与隐隐的嫉恨,哪怕早已明确自己是在扮演,可真的被当成另一只猫时,不甘依旧占据了它的心头。
“喵呜!”
尘文简轻轻咬了尘云离一口,在他手腕上留下两弯整齐的牙印,正贴着他跳动的青筋,像是做了个记号。
手上轻微的刺痛让尘云离思绪中断,他的指尖抵着尘文简脑袋轻轻揉动:“咬我做什么?难道是饿了?”
他并不生气,毕竟尘文简也没用力,换了条干毛巾把猫包住擦干毛发上的水渍,然后一手拎盆,一手捧着它离开洗浴间。
就在进入走廊之时,尘云离听见了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响,抬头一看,声音传自203——一个留着中长黑发,身着灰蓝色休闲西服的男人正皱着眉站在呕吐物旁,一脸嫌弃地用钥匙打开房门。
“徐白,醒醒。”
屋子里的味道比屋子外好不到哪儿去,男人没有进门,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三下。
“再不起来把你弄出的东西处理干净,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当拖把。”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质感慵懒,就像是在街口与朋友讨论午饭的菜色,略带一点不耐烦。
听到这声线,睡得跟死猪似的徐白瞬间惊醒,连滚带爬地蹿到床下,精准跪到男人跟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这肌肉记忆般的条件反射给尘云离看愣了,男人却好像司空见惯,摆摆手,他又立刻消音。
徐白咽了咽口水,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门口那滩呕吐物,脸色一白,连连保证自己会立马将之清理干净,便连滚带爬地冲向洗浴室。
尘云离侧身避开他满是酒气的身体,将尘文简藏到身后。与此同时,那个男人也转身看向这边,跟尘云离打了个照面。
一秒的对视之后,尘云离一怔,男人则向他颔首,从楼梯下去。
望着男人的背影,尘云离眼前浮现出了两张脸,其中一张来自上个审核世界,它们别无二致,可以严丝合缝地重合。
“宁……不凡?”
第039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四)
听到尘云离的声音, 刚下两级台阶的宁不凡回身:“怎么,还有事?”
他居然真的叫宁不凡?!
尘云离瞳孔骤缩,好悬绷住了平静的表情:“没什么, 谢谢你了。”
“尽量保证租客的生活质量是我作为房东的职责。”宁不凡点点头, 与他客气一句,便继续下楼。
不多时,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转角。
尘云离站在原地怔了好半晌,感觉腰窝的衣服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抓了一把,才慢慢回神。
他将被毛巾裹着的小黑猫捧到眼前, 迎上它圆溜的眼睛, 里面藏着人性化的疑惑与担忧。
“……没事。”
洗浴室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徐白要过来了,尘云离把它往脸盆里一搁, 迅速回屋反锁上门。
坐回床上, 门外嘈杂的打扫声惹得他心烦意乱,可看着盆里乖乖伸出脑袋打量自己的小猫,他又感觉心慢慢静了下来。
尘云离低头一笑:“原来还是你, 嗯,挺好。”
说着,他伸指戳在尘文简脑门上,把它戳得倒翻回盆里,四爪朝天地在毛巾里扑腾挣扎。
把这蠢兮兮的猫跟尘文简联想到一起,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尘文简努力蹬腿挣开毛巾, 顶着一身乱糟糟的毛爬出脸盆,搭在他腿上, 后腿蹬了几下蹿上去,蜷成一团窝下。
它认真地舔毛, 不时瞥一眼尘云离。
虽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笑了代表高兴,他高兴就是好事,随便笑吧。
尘云离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在它好不容易把毛舔顺时,伸出食指,逆着将它背上的毛再次揉乱。
尘文简无奈地看了偷乐的他一眼。
和猫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一样,养猫人无论怎么手欠,也都是合理的。
外面的动静渐渐消失,随着最后一声房门开关的声音落下,徐白回到房间,不一会儿便又响起了鼾声。
尘云离收拾好心情,把在自己的捣乱下好不容易舔好毛的尘文简捧起,轻声询问它:“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门?我要出去找工作。愿意的话你就眨眨右眼。”
尘文简配合地给了他一个wink。
“好,那我们走吧!”
尘云离拿上钥匙和通讯机,以及一沓手写版简历,循着记忆中招聘市集所在的地方走去。
市集位于谙城城中心,由于每天都有城内城外的人前来找工作、应聘,各个公司办理入职离职手续也在此处,所以人流量极大,并且连通城中四大主干道,四通八达,建城后不久,这里就取代谙城大学,成了谙城地标级建筑。
招聘市集是一栋十二层高的钢铁大厦,从外面看,像一根直入云霄的圆柱。钢铁螺旋楼梯立于楼层中间,四面是层层向上排布的弧形护栏,栏杆后、楼梯上下左右,随处可见求职者、公司职员,人人忙碌却忙而不乱,秩序井然。
尘云离看到这一幕,心内不由得升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这不就是一个大型的人才市场吗?
“喵……”
难得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尘文简想起曾经被喊打喊杀的经历,往尘云离口袋深处挤了挤,只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瞧,耳朵都耷了下去。
尘云离揉揉他脑袋,站在门前的楼内分布图前研究半晌,决定先去一楼的人才资源池投个简历。
所谓人才资源池,顾名思义,就是求职者资料库。各企业招聘职工时,会象征性地过一遍资料库中的简历,如果有非常符合要求的就调取出来,让简历主人过去面试。
不过也说了象征性,求职市场一贯是供过于求的过饱和状态,哪个公司缺人了要么找上司或资深员工的亲友补位,要么到招聘市集喊一声,多的是人挤破头抢着应聘,人才资源池也就是摆着好看。
尘云离去投简历,不过是走个过场。
将一份简历投入资源池,他估摸着以自己大学辍学的学历,三楼往上的大企业招聘场跟自己是无缘了,只能在二三楼碰碰运气。
尘云离拿着剩下的十五份简历走上二楼,刚到楼梯口,震耳欲聋的交谈声恍若实质扑面而来,震得他反射性后退,险些踩空跌下楼梯。
二楼极为宽敞,林林总总上百个招聘场,一大半都是工地在招人。负责招聘的员工安全帽都没摘,脚上穿的是沾满泥灰的塑胶雨鞋,声嘶力竭地吼着招几人的样子,明明白白彰显着缺人的事实。
声音越高的招聘人员身旁围着的求职者越多,能挤到前面的都是人高马大适合干体力活的那些,稍微瘦弱一点的想干都轮不上。
尘云离捏了捏手臂上薄薄的肌肉,只能遗憾放弃搬砖的想法。
剩下的一小部分招聘场以文职居多,包括打字员、校对员和编辑等,薪水低,几乎没有福利,每个月两天假期,不包食宿,待遇远不如工地工人。
可即便如此,每个岗位都有三四十人竞争,有不少还是大学及以上学历者,尘云离过去围观了片刻,再次默默离开。
二楼尚且如此,三楼就更不用说。岗位技术含量更高,竞争者更多且水平更强,尘云离连楼梯口都没出,看到三楼的盛况后转身就走。
无奈之下,他只能回到一楼。
一楼的边边角角散落着几个招聘栏,上面挂着几张招聘公告,属于常年招不满或者招不到人的岗位。
谙城职场卷成这个鬼样子,竟然还有招不到人的岗位,这些岗位究竟是什么光景,可想而知。
尘云离走近了其中一栏,放眼望去,十张公告九张照全职、兼职捉妖人,待遇奇高,但死亡率接近九成。
剩下一张招捉妖文员,负责从城市图书库中寻找、甄别、整理出有关妖怪的各种资料,待遇是捉妖人的九分之一,死亡率也是九分之一,但全年无休,工作繁重,有概率会遭到妖怪报复。
这个岗位倒是没那么缺人,但同样没有招满过。
“喵呜!呜……”
看到公告上的“捉妖人”三字,尘文简喉间溢出警惕、厌恨的低吼,呲牙炸毛,爪子轻易刺破了尘云离的口袋,寒光闪烁。
尘云离垂手摩挲它的脑袋:“放心,我很惜命,不会应聘这两个岗位。”
他不应聘,除了这个理由之外,更重要的两个原因是不想站在尘文简的对立面,以及捉妖人并不是全然合法的职业,很多捉妖人都是亡命之徒,五毒俱全,毒辣的手段不仅用来对付妖怪,也会拿来对付自己的同类,甚至有一小部分是监察厅资料库里的多年在逃通缉犯。
如今的捉妖人早已背离了设立这个职位的人的本意,在这个群体里,遵纪守法都成了贬义词。
醴国的立国之战中,有不少将领是半妖和妖怪出身,上头一直在走两族合流的路子,有意缓和人、妖两族矛盾,几次下发新规要求人们尽量与妖怪保持距离、非必要不可伤害妖怪、不可与妖怪爆发冲突等等。
如今的妖族早已不是神话传说中以人为食、凶残嗜血的那一批,它们在人类社会潜藏、浸淫多年,除了寿命比人类长之外,从外表看,跟普通人类几乎没有区别。
就连它们最异于常人的寿命,也随着两族小规模的暗中通婚,稀释血脉,而一代比一代更短。
至于两族在身体素质和力量的差距,在人类的科技结晶——真理Ⅰ型、Ⅱ型巨炮的研发和相关器械的加强化、小型化迎来巨大突破后,已经被缩小到了极致。
血脉天赋与智慧结晶,如果不能并存,那就只能一同毁灭。
显然醴国高层选择前者。
在这样的大趋势下,捉妖人的存在就比较扎眼,否则也不会被冷落至此,连个正儿八经的招聘场都申请不下来,只能贴公告招人。
这两个职位招不到人,除了死亡率高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聪明的求职者看出了它们前途黑暗,而不够聪明的求职者根本干不来这两份工作。
尘云离越过面前的公告栏,往下一个走去。
将一楼的公告栏摸索了个遍,大概是这里平常没什么人来的缘故,还真让他捡了个漏,从最后一个公告栏的右下角翻到一张别的招聘公告。
这张公告似乎有点年头了,边沿泛黄蜷曲,略有破损,被其他公告盖得只剩一角,若不是尘云离细心,还真找不到。
公告言简意赅,只有两行字:
城市图书总库诚招图书管理员两名。
联系通讯号:010121010。
尘云离试着揭下公告,发现它粘得很紧,似乎粘上去就没打算撕下来。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人招满没有。
尘云离没抱多少希望,将简历转化成文字,发给公告上面的号码。
“希望还有机会。”尘云离搓搓尘文简的猫头,“好了,把牙齿和爪子收收,看你把我衣服抓的。”
尘文简一愣,爪尖下意识缩回肉垫,呲起的牙也收了回去。
“喵、喵……”它心虚地瞄着尘云离,见他并未怀疑自己,也没有生气,才暗暗松了口气,贴着他的手撒娇似的蹭了蹭。
以后要尽量表现得温柔可爱,不能让他看出自己不是他的“咪咪”,不然……会被他丢掉的。
尘文简垂着眼睛想,蜷在身边的尾巴尖拍打两下,心头涌出一点阴暗的烦闷,又被它迅速压回去。
也不可以对扮演咪咪这件事生出不满,容易露馅。
“恭喜审核员,剧情主角的心态改变值上升百分之十,现在的积极心态为百分之二十,消极心态为百分之五十,病娇值为百分之三十。”
系统的提示来得猝不及防。
尘云离一愣:“……啊?”
病娇值跟积极心态是绑定的吗?而且他又干什么了?
他捧出尘文简,戳着猫头感慨道:“真是猫猫心,海底针啊。”
尘文简一脸无辜。
一人一猫正对着发懵,蓦地,尘云离的通讯机响了一声。
他连忙查看,新讯息回复在他发出的简历下:恭喜求职者通过我司简历审核,请在一个小时内前往城市图书总库大厅面试。
尘云离:“?”
妈耶,这么简单就通过了?
有种即将要上贼船的感觉。
第040章 三句话让厌世反派充满希望(五)
蒸汽驱动的铁皮车哐嚓哐嚓地驶过平坦的水泥地, 速度不快,经过人群时留出了充足的躲避时间,灰黑色的柱状烟雾冲向半空, 为湛蓝的天色增添了一抹阴霾。
谙城交通便捷, 大街小巷四通八达,每一千米处设立一座站台, 接引行人,连通全城重要节点,堪称城中的隐形命脉。
221号铁皮车停在临近城郊的松柏街, 尘云离攥着简历下车, 一阵风吹得纸张哗啦啦作响,与街道两侧的松林柏树相和,浑如涛声滚滚而来。
尘文简从他的口袋爬到了他肩头, 四爪并拢抓着一小块布料, 尾巴虚勾在他后颈,坐得端正板直。
它生着猫的外形,眼神却如狼犬锐利, 为尘云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一切意外或非意外的危险。
尘云离摸摸它的脑袋:“放松点,这里没有危险。”
“唔。”尘文简弹弹了下耳朵,余光瞥他,小爪子挪动挪动, 蹭到他鬓边, 小心翼翼贴了上去。
尘云离走进面前这条宽阔笔直的长街,两侧青绿如屏, 风声过耳,越发衬得附近的环境静谧而肃穆, 有种说不出的庄重感。
街道尽头立着一座灰白色的高塔,上尖下方,形如三角柱,仿佛用一整块巨石精心雕琢而成。
塔顶的钟楼悬着两盏玻璃灯,现在是日头最盛的中午,灯里却已经点起了蜡烛,烛火在风中明灭晃动,像两条扭动的人影。
尘云离看着钟楼皱了皱眉,隐去脸上的异样,平静地踏上进塔前的石梯。
高塔正门开得高大雄阔,顶端挂匾,上书——城市图书总库。
走进正门,浓郁的陈纸旧墨香气扑面而来,犹如海浪裹身,空气粘稠成了实体,灌进肺部时,竟让尘云离有一点窒息的错觉。
一层正厅宽阔得近乎无边无际,书籍的数量也堪称书山墨海,堆放得整整齐齐,给人的震撼感难以用语言形容。
尘云离是习惯了电子阅读的现代人,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愣是在门口怔了半分钟。直到面前的书架背后传来书籍摩擦的轻响,他才恍然惊醒。
招聘人员让他到大厅面试,但大厅里除了书就是书架,莫非这声音是面试官发出来的?
想着,尘云离走向书架,刚转过去,就跟后面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个子高,身量修长,蓄着一头半长的黑发扎在胸口,散碎的鬓发掩着圆边眼镜的镜框与金丝,双眸藏在镜片后,冰冷静默,仿佛镜面倒映出的灰天暗海。
他系着黑色的披风,披风下是极简款式的衬衫长裤,厚底长靴踩在披风下摆边沿,金属链条挂在腿侧,摇晃间反射出晦暗的、方向不符合常理的光。
尘云离看着他的脸呆了一瞬,某个名字已经涌到唇边,又在他的注视下生生咽回去。
“你是今日的应聘者?”青年拨下披风的兜帽,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语气还算友好:“我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明少荼。面试在这边,请跟我来。”
尘云离维持着震惊中夹杂三分合理的表情转过身去,跟上他的步伐,走到几十米开外的红木长桌前站定。
在这过程中,他也整理好了心情,等明少荼再次转向自己时微笑着问:“明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宁不凡都出现了,明少荼不来也说不过去。
就是委屈了系统,目前没有旧数据启用的先例的话才说了没多久,脸都被打肿了。
“先坐。”明少荼朝身前的椅子点点下巴,自己也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份黑底金字的试题,并一支钢笔放到尘云离手边,“看看这份题,看完再决定要不要答。”
面试前先答题,很真实。
尘云离推开钢笔,认真阅读起试题。
《城市图书总库随机面试题》
总计十二道,十道文字题,两道图画题,考察的都是生活常识,譬如从市中心到城市图书总库最近的路是哪条,坐哪路车最快等等。
尘云离有系统灌输的记忆,要答上这些题并不难,但答得越多,他就越疑惑——图书总库的面试题就这种难度,真的合理吗?
他答题时,明少荼一直在观察他,从握笔写字的动作到脸上的表情,一边观察,手指一边轻敲桌面,虽然没有发出声音,频率却越来越快,隐约能窥见他的心情变化。
尘云离五分钟就答完了全部试题,余光一瞥,看见他手指都弹出残影了,又是一愣。
“呃……明先生这是……”
明少荼手指一顿,低头扯了扯衣袖:“没什么,活动活动手指。嗯……你的题答完了?感觉如何?”
“感觉?”尘云离不明所以,“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特别简单算不算?”
“简单?”
明少荼抿了抿唇角,从他掌下抽出试题展开,目光扫过第一题,题尾的三只眼睛冲他眨了眨。
他用拇指在食指侧边狠掐一下,开口,念出一段晦涩拗口的文字。
“你在哪里看到的招聘信息?”
尘云离挠挠头,这不是第一题的内容吗?怎么答完还带重温的?
他老实说道:“在招聘市集一层的公告栏上。”
明少荼眸光微凝,不动声色地跳到第三题:“&=#*+&﹉/……”
试卷边缘变成锋利的锯齿状,蠕动着狠狠划向他的掌心,他收手避开,继续往下念题。
“城内唯一的大型水果批发市场在哪里?”
“知安大商场。”
“……”
明少荼皱了皱眉,正要再开口,却见试卷上的异象在自己眼中渐渐消退、淡去,那些复杂得令人眼晕的类似文字的纹路也慢慢变化成正常字体,最终固化为……
尘云离眼里的样子。
他的手倏然一抖,试卷落在桌上,他来回扫视了数遍,可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份寻常,甚至简单过头的面试题,没有眼睛,没有锯齿状的边角,也没有古怪繁复的纹路。
明少荼沉默许久,久到尘云离以为自己哪一题的答案有问题,有些不安地问:“明先生,我有哪一题做错了吗?”
“……没有。”明少荼将卷子转向他,“你再对一下,看是否有错字、病句,以及……”
眼神定格在图画题框里的火柴人打架上,他顿了顿:“以及这两幅画要不要略做修改。”
“哦,不用改了,我的手绘水平就到这里,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尘云离苦笑,“试题你也看了,面试结果是现在出,还是我回去等?”
明少荼微微一笑,将卷子卷成筒状,收进了披风暗袋。
“不必等了,恭喜你,你通过了面试,明天就能正式上岗。”
尘云离瞪大眼睛:“真的?”
“自然。不过图书管理员是一份繁琐的工作,而且有一点危险。你有一个月的试用期,在此期间,若是你坚持不下去,可以随时提出离职,工资我们会照正式员工一个月的薪水发给你。”
明少荼慢条斯理地说着,绕过长桌走到旁边的书架后方,片刻后拿着一只木匣子出来,递给尘云离。
“这是你的员工制服、工作牌和员工手册。上班时间必须身穿制服、佩戴工作,牢记并严格遵守手册上的规定。如果有任何工作上的问题一定要来询问我,不可擅自处理。我们的工作时间、地点、内容每天早上由专人安排和传达,都是一致的,如果碰到不一致的情况,立刻来找我核对。”
尘云离点头,却暗暗心惊。
他说的东西不多,倒是颇有规则怪谈的味道,而且刚才他看卷子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就仿佛他们看到的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内容。
果然,在卷王的世界里,无人问津的工作必定各有各的古怪和要命之处。
尘云离心内叹了口气,面上则淡定地一一应下。
他带着匣子离开,脚步平缓,视线却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滑。
明少荼站在书架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
……
站在站台上等车,尘云离忽然发现自进了图书总库后,肩头的尘文简就一直没动静。
他奇怪地扭头看去,却见尘文简居然昏迷不醒,四爪紧紧扒着他的衣服才没滑落在地。
“你怎么了?”
尘云离连忙将它捧在手心,先探了它的鼻息和心跳,确认它还活着才稍微放心,手掌一下一下顺它的毛,在它耳边低唤。
好半晌过去,尘文简浑身猛地抽动一阵,睁开眼,眼底残存着些许惊惧。
它抱住尘云离手腕,仰头仓皇地望着他,几乎就要口吐人言,告诉他自己刚才在图书总库看到了什么。
它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那座灰白色的高塔其实是一条身体蜷曲的巨蛇,每时每刻都在收紧、松开庞大的躯壳,鳞片蠕动摩擦,发出金属交错的声响,令人牙酸。
看到了高塔内部的墙壁是涨缩的血肉,书架是犬牙差互的白骨,森然骨架间嵌着密密麻麻的眼珠,它们急促地眨动和转动,时而目眦欲裂,时而慵懒眯起,只有极偶尔的空档,才会幻化出书籍的表象,看得人心惊。
它还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
尘文简忽然头痛欲裂,眼前闪过一幕幕扭曲的、仿佛重叠镜像般的场景。
它看到尘云离拿起了扭动的蛇尾,指节稍微用力,便将其捏碎,抽出底下的骨骼,沾着猩红的血肉,在蛇皮上刻下一个个晦涩难懂的花纹。
于是巨蛇哀嚎,声如巨浪。
它被震晕了过去。
“喵、喵呜……”
尘文简的话被噎在喉口,满嘴都是腥甜的铁锈味。它沙哑地叫了两声,蔫蔫趴倒在尘云离肩上。
“诶,你到底怎么了?受伤了?身体不舒服?”尘云离担忧地捧着它,“我带你去医院检查看看吧!”
尘文简摇头,将嘴里的血咽回去,把牙齿上黏着的都暗自舔舐干净,才歪头在他手上蹭了蹭。
人类掌心温暖的触感融进皮肤,渗进血液,好像正被阳光笼盖着,暖融的热意渐渐抚平它的伤痛。
不是错觉,在尘云离身边,它的伤势好像恢复得越来越快了。
这跟他看不见,甚至能扭曲图书总库内部事物的本质的力量有关吗?
尘文简扬起脑袋,望进尘云离温柔而充满忧虑的眼睛。
它靠上去与他蹭蹭鼻尖:“咪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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