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11
言长生半点没听到云清在说什么。
他焦急担忧, 很快挣开男人怀抱,半跪下来低头去拼地上的石像碎片。那石像碎得不算彻底,拼了一会儿终于拼好, 言长生以法力令它完全黏合,但仔细看去, 表面依旧有数不清的细小裂痕。
而无论他怎么呼唤,都毫无任何声音再次传出。
言长生站在原地, 眸光怔然。独臂瞎眼的石像依旧静静看着他,不悲不喜, 恍如从前。
——成年后,言长生负气出走青丘,孤身游历的第三日就被几个竹子精骗得掉入地洞。
是这尊洞中石像忽然显灵, 指引着他走出迷障,主动询问他是否想拜师问道。
拜师后,恰逢生辰之日,父母皆不在身边。言长生独自生起篝火, 给自己擀面煮面,是师尊的青鸟忽然出现,带来无数礼物,还引燃火线, 令他喜滋滋地看了整夜烟火。
他变回狐狸团在秋千上,恹恹思念父母。也是师尊默默命青鸟叼来母亲佩剑, 又教导开解, 令他明自身之道, 懂得生如夏花之绚烂, 应珍惜当下。
亲手画的肖像画卷,师尊称赞“栩栩如生, 长生妙若天人”。
艾草编的石像玩偶,师尊感慨“心灵手巧,长生聪慧可爱”。
游历送来的小花小草,师尊夸奖“质朴禅意,长生超尘脱俗。”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所以即便师尊独臂瞎眼,可在小狐狸长生眼中,师尊便是这世间最威严厉害的石像了。
他闭了闭眼,竭力冷静下来,理智地想,师尊他老人家能推导出成仙之法,必定自身已成仙良久,即便石像碎了,也不意味着他会出事。
但沉默片刻。
言长生还是抬眸,一边跪下,一边轻声道:“师兄,你也跪下吧。”
同为弟子,他们理应先对着师尊的石像磕头才是。
话音落下。
腰间忽然横过一只手。
那手揽住言长生细韧的身体,轻而易举将狐妖整个抱起,不让他跪下丝毫,言长生一愣,抬眸对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云清面色漠然地看了眼石像,又看向长生,低声道:“这石像既无生魂,亦无妖气,显然是只作附身之用的普通石像,并非师尊本体。”
“他乍然离去,忘记通知你,想必是有要事去做。”
言长生一顿:“要事?”
云清嗯了声:“还记得吗,我们刚进南州时,周围有人在议论昆仑仙尊下界之事。”
“人族妖族摩擦渐深,山海界大战将起,仙尊们来往频繁,不算意外。师尊大概也是因此事才会离开。”
言长生一顿,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理,神情也不由得缓和许多:“你说得对是我关心则乱了。”
他拥有的本就不多,一旦失去,便忍不住着急焦虑。
云清安抚地摸了摸狐妖的发顶,将他轻轻放下。自己则以法术将那石像移至原位,又象征性地敷衍捏了三柱香,插在半空鞠躬三下,当作对这座丑陋石像的慰籍。
丑陋才好。
若是这所谓的仙尊本体更加奇形怪状,甚至瞎眼瘸腿,那他不介意每日多给他上柱香,就当祝福他相貌长期猎奇、五官永久难看了。
丑东西。
云清纯恶意地想,很快转身,牵着又擦了几遍石像的长生离开了石壁。
“不如我们先去言家,看一看你母亲。”
他们回到南州城内,言长生摇头,静静望向远处言家的结界。那里光晕环绕,因为正在待客,鲜少有弟子出入。
“自从我父亲杀了上一任言家家主,他们就专门请大师重设结界但凡有一丝妖气踏入言家,结界会瞬间变成死阵,直到妖气消散。”
长生虽幻术了得,但终究修炼时间尚短,强闯不可取。
然而言君嫣在里面。
虽还是不能出言家,但至少从祖地中出来了。
言长生吐出口气,回头看向城外,半晌,坚定道:“我们回青丘一趟。”
“师尊曾赠予过我许多法器,有一样,佩戴在人族身上能遮掩气息,避开所有阵法。”
师尊暂时离开,父亲也消失。
但从未见过的母亲近在咫尺,言长生目露一丝期盼,坚定道:“我要见母亲一面。”
不惜任何代价
离开南州,周围很快没了人族踪迹。
言长生与云清展开术法,朝行夜至,一个日夜便抵达了青丘外。
此间绿意浓翠,周围鸟鸣阵阵,空荡湖泊上荡漾着袅袅水波,妖气很浅淡,看不出丝毫异样。
言长生侧头,让云清在树荫下等待,自己则化回狐狸原形,前爪一搭,便入了湖泊半空的结界。
火红的小狐狸刚钻出阵法。
空气一荡,耳边顿时响起嘈杂熟悉的声响。
“你有病吧?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无聊才会跟你玩玩,不就是多玩了几个吗?你如今这副痴心错付的模样给谁看?男人就是矫情!”
“我在浴房滑倒,还好姐姐扶住我,就是手指不小心滑进了我的身体里,仅此而已!清者自清,不知道姐夫你有什么生气的,姐夫你可以不回家,但请你不要突然回家!”
“傻叉你对我吼什么啊?要是有办法我会当外室小三吗?要是你不废物她会找其他男人吗?嚷嚷个什么劲儿,那晚我不是从你娘子身下起来了吗!”
怒吼委屈声、嘤嘤哭泣声、不耐烦声
天清气灵,青丘触目所及一眼望不到边际。道道璀璨灵光自空中不断涌现,于结界口往外望去,可见平野大川浓翠欲滴,无数华美宫殿岛屿漂浮云间,轻吸一口气,只感浑身犹如自内而外被洗涤,溢满勃勃生机。
然而就在不远处,一道巨大露天灵台中央。
无数隔间内,斑斓美丽的狐狸们慵懒躺在贵妃榻上,个个面前都展开着一道清光屏幕。灵幕那头浮现出痛哭流涕的世家公子、面红耳赤的愤怒将军、气到颤抖的文弱书生
狐狸们抬起前爪,吧唧吧唧又吃了几个果子,晃着尾巴不耐烦了。
“哭什么哭,扫兴!我都把联系我的方式告诉你了,这是对你的看重,其他玩物可没有这待遇。”
那痛哭的年轻公子一呆,抽泣着看向她,半晌,脸上竟有一丝受宠若惊:“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不然呢?明镜台是我族秘密场地,以如今两族关系,我这是冒了大风险才与你通话的。”
“是我错怪你了,呜呜,对不起。那、那你何时回来?”
“我如今灵力不足,此后不会出青丘了。”
“那怎么行!你别担心,我、我族内还有无数灵脉灵矿,等我拿下家主之位,你想用多少用多少!”
“唔行吧,那我就勉强同意了。”
听了一耳朵的言长生:“”
这熟悉的话术与对话。
他就知道,同族们又在外头勾引人了。
九尾狐生来貌美无双,又喜爱繁华,衷于享乐。自老到小身上都背着无数情债。青丘结界之所以如此隐蔽,有七成原因是长老们生怕老情人们找上门来,打得你死我活、非卿不可。
哎,情人太多也是种烦恼。
言长生从小到大看惯这些,却也不敢多呆,连忙施法隐蔽起来,躲开无数同族,很快就来到自己的住处外。
他无父无母,被允诺进青丘修炼长大,也只能自己结庐而居。但长生太漂亮,长老们和同族都时不时来帮他修缮住处,于是原本一间小小茅草屋就这样越修越大、越建越豪华
言长生抬眸,看向面前金碧辉煌的豪华大殿,总觉得几年没回来,自己的住处又多了无数璀璨摆件。
他也没在意,闪身进了华丽宫宇。师尊的所有礼物都被长生收纳在偏殿。他一路往前跑,路过墙壁上的清透琉璃灯,狐狸尾巴蹭在厚软地毯上,更加蓬松。
火红小狐狸跑进偏殿内。
长生飞速从多宝阁上找到自己要的法器,顿了顿,又将那柄师尊送的玉扇也跟着放入灵戒内,就要离去。
周围一片寂静。
言长生的动作忽然一滞,反应极快地一跃,瞬间躲在了角落中,屏息敛气。
几秒后。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一只白色九尾狐晃着大尾巴,与另一只粉色九尾狐并肩走来,正是当年留下言长生的青丘大长老与二长老。
言长生一顿,听见她们正在说话。
说的竟还是他。
“也不知长生如今怎样了哎,青丘外的世界凶险无比,人类狡诈无情,他那般纯善,我真怕他被骗。”
“这都几年了,他却只零星送回过几封书信,难道我青丘对他来说真就如此无情,他连想都不想我们?”
“早知便不与他吵架了,我等毕竟不是他亲生父母,又何来资格管教他是我们错了。”
说到最后,大长老有苏妙竟长叹一声,美丽圣洁的白色狐狸眼流露出淡淡哀意。二长老有苏玉也罕见抽泣起来,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角落中。
言长生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不停拿自己的蓬松大尾巴擦着眼泪,心里暖暖的,好安心。
他哽咽了下,忍不住从角落中走出来,开口说:“大长老,二长老,你们没有错。”
“是长生错了。长生现在回来了。”
狐狸悦耳的声音在宫殿回荡。
片刻,有苏妙叹息转身,看向三分钟不到便自投罗网的言长生,声音淡淡。
“二长老所言极是,长生真是傻到不像我族血脉啊。”
无数狐狸侍卫无声自宫殿冒出,有苏玉也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点伤心难过。
她对上长生哭唧唧的湿润眼睛,不忍直视地摇摇头,毫不犹豫命令:“关着他,立刻封闭青丘结界。”
“昆仑仙尊已至南州,我妖族不日将举行大会,猎杀基山虎妖,占据基山,正式攻打人界东洲!”
话音落下。
言长生一愣,呆呆看着她们,睫羽和尾巴尖上还挂着泪花呢,就被左右轻轻抬起前爪,举在半空,傻愣愣地抬走了。
火红色的呆滞小狐狸消失在偏殿。
有苏妙与有苏玉对视两秒,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欺骗傻子的愧疚与心虚。不由得快速闪开目光。
“咳……战事要紧,我先去和其他长老商议对策。”
“……我也是,同去,同去。”
……
青丘结界外。
云清睁眼,看向手中不断震动的灵屏镜。
第092章 12
灵屏镜是青丘独有法器, 以气息为锚,每只九尾狐妖只能炼出三个。长生给了师尊一个,方才临走时, 又给了云清一个。
“青丘结界经常有我的同族路过,万一你被发现围攻了, 记得及时联络我,我马上出来解救你。”
——火红的小狐狸叼着镜子放在云清掌心, 昂首挺胸,如是说道。
然而此刻。
灵屏里映出一张要哭不哭的毛茸茸小脸。
那张脸占据了整个灵屏, 角度格外死亡,却依旧漂亮可爱——刚刚还说要解救他的言长生此时似乎失去所有力气手段,一整团扑在榻上, 泪光盈盈地看向他:“师兄,救我。”
云清:“”
云清垂眸,遮住眼底那丝忍不住闪过的笑意。
周围金碧辉煌,一片寂静。他能看出长生状态良好, 身体也并未被绑住丝毫,脑子一转,便瞬间猜出大概。
“你被关起来了?”
言长生恹恹点头,含恨抱着自己的大尾巴咬了一口, 不料却尝到上面还没干透的微苦泪痕,瞬间悲从中来, 更是想哭:“长老骗我, 而且她们只骗了我不到五句话, 我就自己出来了”
“我真蠢。”
灵屏那头, 赤红狐狸耳朵垂落,无精打采。
云清立刻开口, 声音很沉:“长生本性良善,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留天真。如明镜水晶、澄澈干净,在我眼里,你这样的心才是最珍贵的。”
“真的吗?”
“千真万确,无可置疑,不容辩驳。”
“谁来辩,我杀了谁。”
“”
赤红的小狐狸被男人哄得抬起头,耳朵也跟着翘起。片刻,他用两只前爪抱着大尾巴,低头蹭了蹭,总算肯对云清露出一个笑脸了。
“多谢夸奖。”
云清微微松口气,脸色缓和:“实话而已,你明白就好。”
他转移话题:“你如今在哪里?”
长生起身,给他看周围金碧辉煌的环境:“在卧房。”
“青丘很大,我的住处位于结界出口,十里外静湖边的唯一一座宫殿。”
“但长老在整个宫殿都设了结界,如今我连卧房都出不去,更别提青丘了。”言长生叹了口气,很是发愁道。
云清却依旧面色不变,漠然双瞳看向不远处空荡的界空,似乎是在寻找青丘结界入口。长生见状,本想直接告诉他路线,话到临头,却罕见地犹疑了。
——九尾狐是妖族数一数二的大族,堪称山海妖族领头之一。
作为族内生活之地,青丘自古以来就被狐族有意隐藏,整个山海界都鲜少有人知晓,此地具体位置究竟在哪。
能将云清带到结界入口旁,已是言长生格外信任他。
更多的,属于狐妖的本能令他沉默。
云清将小狐狸脸上的犹豫看得清晰。
……言长生在信任的人面前,表情总是格外透明。
他忍不住又想笑,手上则利落抽出寒光剑,截取灵屏镜中属于长生的气息,探去半空。
几秒后。
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烟指引至一个方向。
云清闭眼,压下浑身所有人族气息,同样用长生留下的气息伪装,不到几秒,便沿着那细烟方向,瞬间踏入了结界阵法。
灵屏一黑。
不到半炷香,那头再次逐渐亮起光晕。画面闪烁,飞快掠过苍翠古树与袅袅湖泊,而后忽然金光一亮。
长生看见一盏熟悉的琉璃壁灯。
他猛地一顿,瞬间回头。
近在咫尺的男人已经垂眸,悄无声息地笼罩住他,漠然双眼微弯:“我来了,长生。”
“”
言长生尾巴竖起,被他这熟练进入青丘的模样吓到。眉头拧起,皱得极深:“……云清,你当仙尊时来过青丘?”
否则怎么可能那么熟练?
青丘结界自古就有,又叠加各代族长的幻境。即便是别族妖王来青丘做客时,也需长老们带领入内。云清一个渡劫仙尊,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如此熟练。
云清一顿,摇头:“从未来过。”
“可你刚刚……”
云清忽然伸手,将长生蓬松温热的大尾巴抓过来,握在掌心,缓慢安抚地轻轻抚摸。
手心暖融融一片,狐妖尾巴柔软,被熟悉的手法揉捏顺毛。半晌,眼中警惕终于褪去,稍微放松了些。
云清见状,这才开口:“你也知道,我如今记忆全无。”
“但近来,我脑中总是会冒出各种各样的记忆,有的是青丘火起,有的是我手持寒光剑,将人族修士杀光。”
“方才在结界外,我脑中又不自觉浮出进入青丘结界之法。就好像——我曾经来过青丘无数次。”
云清自己也心有疑惑。
长生一愣,连被端起来摸头都没察觉。他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问云清:“难道你当仙尊时,曾与长老们有过来往?”
“亦或你曾经和青丘有什么交情?”
云清刚想否认。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飘渺空灵的声音。
“青丘狐族喜爱享乐、奢靡无度,是你们人族口中的浪荡野兽,又怎配与高高在上的仙尊相交?”
长生一惊,转头望去。
只见金碧辉煌的卧房内,不知何时竟升起一道灵光屏障。察觉到不对、去而复返的两位长老就站在不远处,狐狸眼美丽危险,慵懒看向云清。
长生张了张嘴:“长老。”
话音未落。
有苏玉冷哼一声,猛地扑向云清,眸中凶光闪现。有苏妙则捏诀默念,道道阵法寒光对准云清,蓄势待发。
“将长生放下!”
云清面无表情,迅速躲开足以毙命的尖锐指甲,背后寒光剑光华隐绽,神色漠然。
“杀阵齐发,这就是有苏氏的待客之道?”
有苏玉声音比他更冷:“我青丘何时欢迎过人族?更何况是你这个巧言令色、满嘴谎言、妄图偷狐族幼崽的贼。”
——旁听了几句云清哄言长生的过程,有苏玉此时深觉警惕。
狐狸精的直觉告诉她,此时不将二人切断,保不准长生又将重复他父亲有苏容的老路:与人类相爱,被迫分开,苟延残喘。
想到这,有苏玉脸色冰寒,九条粉色狐尾危险晃动,杀意凛冽。
“渡劫仙尊又如何。”
“还我小孩,然后立刻滚!”
云清一顿,很轻地挑了下眉。
随即,他忽然将掌心火红的小狐狸单手抱起,团巴团巴,连同尾巴一起塞进了自己怀里,前襟瞬间鼓起隐约的狐狸线条。
云清毫不在意,对上长老想杀人的目光,喜怒不辨:“我是长生师兄。”
“四舍五入,就是长生师尊。再四舍五入,就是长生家人,最后四舍五入,就是长生最亲近的人。”
“所以,他不是你家小孩。”
云清眯眼,不紧不慢道:“是我的。”
艰难从衣襟中冒出头的言长生:“……”
第093章 13
有苏玉怒极反笑, 盛大妖气凌厉浮现,一双狐狸眼隐隐冒出凶光。
她已是大妖境界,与仙尊对阵也不输什么, 更别提这里是青丘,狐妖主场。不到片刻, 结界便倏然封闭,大批狐族侍卫赶来宫殿, 封住四周出口。
言长生见他们真要打起来了,连忙着急探头开口:“等等!”
“二长老, 他真的是我师兄,是我让他来找我的”
有苏妙打断长生,声音飘渺淡漠:“长生, 不管他是谁,这里是青丘。”
“青丘,还容不得一介人族仙尊放肆。”
然而这里动静太大,宫殿们外, 许多闲来无事的狐狸们听见热闹,纷纷跑来围观。
它们认出长生,顿时兴高采烈,摇着大尾巴与他打招呼。
“长生, 你回来了!诶,你的毛毛好像又顺滑许多, 你在外游历用什么护理尾巴啊?我也想用同款。”
“咦, 长生怎么在一个人族怀中?表情还怪吓人的, 这是你新勾引的仙尊吗?”
“好耶, 长生终于学会勾引人了!这仙尊虽看起来冷了点,但高大英俊, 定能让长生快活,不错不错!”
有苏妙:“”
狐族懒散,平时对小辈又多有纵容宠爱。以至于此刻,大大小小的狐狸们攀爬在狐族侍卫身上,脸上八卦又兴奋,吵得犹如菜场。
长生的注意力转移,被重逢的喜悦冲得笑起来,也晃着大尾巴与它们打招呼。
听见最后一句话,他连忙红着毛茸茸的脸解释:“小七,这是我师兄,并非并非我勾引来的什么仙尊!”
那名为小七的狐狸却尖叫一声,捧着脸更加兴奋:“师兄弟禁断之恋——冷漠师兄狠狠爱!你们有师尊吗,啊啊啊三个人岂不是更妙!”
“”
云清挑眉,看着怀中的小狐狸将冒烟的脑袋狠狠塞回他衣襟,沉默自闭了,眸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他伸手安抚地摸了摸长生的尾巴,这才抬头,看向略微尴尬的有苏妙二狐,声音毫无波澜。
“青丘热情开明,不拘小节,实乃妖族之典范。”
“”有苏妙回头,额间青筋直跳:“将这群不像话的狐狸都赶回去,开启宫殿结界。”
“是。”
大家长发话,狐狸们只好遗憾离场,又纷纷和长生告别。它们从始自终都未曾正眼看过云清一下,显然对他的死活并不在乎,无意识孤立了这位仙尊。
还好云清也不在意众狐。
他也单方面孤立了全青丘。
宫殿很快清场,微亮结界升起,卧房重新变得安静。
有苏玉与有苏妙化为人形,两双美目望过来,声音疏离冷漠:“仙尊还不把长生放下?”
他们对峙而立。云清揣着怀中温软的一团火红,仿佛没有听见,依旧面无表情:“二位长老为何不让长生出青丘?”
他的姿态神神在在,理所当然,仿佛真是言长生的家人。有苏玉看得冷笑:“此乃我青丘之事,与你何干?长生,快回来。”
言长生不欲激起矛盾,连忙从云清怀中跳出来。男人没有阻拦,任由他跃至一旁高高的柜子上。
长生抱着大尾巴,继续弱弱解释:“二长老,还记得我前几日发给您的信吗?信里头梦见青丘被族灭的仙尊,正是我师兄。”
“此次基山归山君之事,也是师兄与我一同发现的。他对青丘绝无坏心,对我也照顾有加,您别误会他。”
有苏玉一顿,半晌,神色稍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呆在青丘,等妖族人族之战结束,我自会让你们出去。”
言长生一顿:“长老,我必须去南州一趟。”
有苏玉看着他。
许久,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言家就在南州。”
“长生,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去找言君嫣?”
“”
有苏玉闭了闭眼,一旁的有苏妙抬眸,缓声开口:“长生,我知晓你自幼无母,对她孺慕至极。但你也自幼于青丘长大,你曾说过,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人,青丘,才能让你有一丝归宿感。”
“我青丘族长死于言家上任家主暗算,百年前少族长与言家女相恋,也是言家率先冒出,鼓动山海各方污蔑狐族、以弟子之命相逼。致使局面混乱,少族长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言家是我青丘大敌,长生,他们也是你的仇人。”
言长生沉默片刻,摇头:“我知道,但这与母亲无关。”
从始自终,他都没想过与言家有任何牵扯。
有苏玉:“这当然与她无关,言君嫣强大冷静,她与少族长之情,我等从未有过丝毫妄言。”
“可这偌大山海,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们这样想。当初少族长本已安抚好各族妖王,是人族虚伪至极,最爱以天道之名行清剿异端之事,那些修道人潜入妖都,屠杀妖民,故意令数个大妖失控,走火入魔而死。”
有苏妙气息浮动,双眸冰冷至极:“长生,你可知这百年来,无数言家子弟外出游历,都在暗中疯狂围猎我青丘狐族——就连山野小狐,他们都要将之剥皮抽筋,魂魄搅散,连转生机会都不肯给。”
“这一次,既然有归山君作筏子,轮也该轮到我青丘报仇了。”
“”
言长沉默许久,不再说话。
有苏妙吐出口气,也安静下来。
从小到大,她们都严禁言长生踏出青丘,游历之事更是极力阻止。因为他不仅是半妖,还是言君嫣和有苏容的儿子,一旦身世被揭穿,山海修道人不会放过他。
但如今,四目相对,到底还是有些伤感。
“长生,你与你师兄便暂时留在青丘吧。”
“等大战结束,我与玉儿再好好向你道歉。”
等这一战结束,将那些修道人打怕了,言长生才能光明正大地行走于阳光下,不受任何出身的拖累。
话音落下。
她们亲手布下结界,叠加数层,很快转身离去。言长生垂眸,半晌,低头轻轻舔了下前爪。
金碧辉煌的宫殿寂静无声。
沉默在旁的云清终于伸手,将有些失落的狐狸精端起来,揣进怀中,缓慢抚摸着他脑袋上的软毛。
长生一顿。
片刻,他将脑袋放松靠在男人掌心,声音恹恹:“抱歉,师兄。害你也跟着被关起来了。”
“你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云清皱眉,握住他两只前爪,轻轻捏了捏,感受到肉垫的柔软温热,声音更低:“不开心?”
言长生嗯了声:“我知道长老们是为我好”
可他真的想见母亲一面。
而且,若人与妖之间的战火真的即将爆发,那到时不知会有多少无辜性命消失。
言长生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云清:“我外出游历数年,见过小妖怪辛苦修炼,却被修道人不由分说杀光,也见过百姓劳苦一生,却被凶妖几口吞吃全家。”
“这世间,从无绝对的善与恶。就像我的父母,他们意外相爱没有错,两族抗拒厌恶也没错。可如今却一个自愿被囚,一个失踪不明。”
“若再起战争师兄,怕是阴曹地府都装不下投胎的亡魂了。”
言长生勉强讲了个笑话,云清很给面子地勾唇,而后平静道:“想去言家吗?”
“”
言长生与云清四目相对。男人眼眸漆黑,仿佛永远都毫无波澜,可靠安心。
他说:“你想去,我就带你去。”
沉默半晌。
言长生忽然跳出云清掌心,叼来笔墨,停住几秒,飞快给长老们留下一封诚恳的道歉信,随后回头看向云清:“师兄。”
云清会意。
他拔出寒光剑,飞快无声地凌厉一斩!结界瞬间犹如被戳破的泡沫,猛地悄然开始消散。
言长生心跳加速,被男人再次团进怀里,熟悉的草木味溢满鼻端,清爽温暖。
云清跃起,抱着怀中一抹柔软的赤红火焰,消失在宫殿外。
一声叹息若有似无地响起。
踏出青丘的瞬间。
两道飓风忽然袭来,言长生认出长老气息,指尖瞬间攥紧。然而那风远看凛冽,瞬息到眼前时,却骤然一散,化作一点灵光,轻轻落在了长生面前。
定睛一看。
竟是一枚灵光流转的护身玉佩。
长生猛地明白什么,瞬间转头望去,死死攥住温润玉佩。与此同时,云清耳边响起狐妖冰冷的声音。
“你既能破我二人结界,那就保护好长生。”
“他若有意外,我青丘举族而攻,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言家结界。
陆地悬浮而起,组成一个又一个华美岛屿。无数白玉宫殿遍布岛屿之上,最中央的宫殿足有九层,法器与摆件亮着莹润微光,牌匾上刻有三个大字:摘星阁。
头发苍白的随清看着这三个字,眯了眯眼:“摘星阁,言家好志向。”
在她对面,言恒带着几位长老作陪,闻言笑道:“这是父亲生前随意取的名字,仙尊见笑了。”
随清移开目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今日结果呢。”
言恒一顿,神色有丝尴尬:“今日我那大弟子已将阵法解开一半多,再过两日,必能解开全部,仙尊您再等两日便可。”
——那日迫于随清压力,言恒命弟子放言君嫣出祖地。谁知到了祀堂门口,弟子竟发现门外设有一个阵法,隔绝了屋内一切声音。四处询问后才得知,这是言君嫣跪在祖师石像前忏悔时,随手布置的。
那门房乐呵呵地说:“君嫣大人虽散尽法力,但依旧是天才,偶尔无聊了就会如此打发时间。您别心急,这阵法两三个月就会自行消散了。”
昆仑仙尊就在府上,哪来的时间等?
谁知随清得知此事后,竟饶有兴趣地住在言家,真就开始了等待结果。然而如今已是第三日,言家众人依旧没能解开。
他们来到祖地外,随清看着苦哈哈的众弟子,半晌,忽然冷笑:“真是天才与废物的对比。”
言恒:“你——”
对上老人冰冷目光,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愤愤咬牙。藏在衣袖下的手骤然攥紧,眼眸深处也闪过一丝黑气。
那黑气只浮现一瞬。
下一秒。
祀堂大门内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毫无预兆打开。
众弟子一呆,下意识看去,便见逆光背景后,一道高挑清癯的身影缓缓自里踏出,绣有麒麟花纹的黑靴停在门口,长发飘逸。
言恒愣住:“姐姐……?”
病气缠身,却依旧脊背挺拔的言君嫣抬眸,漫不经心地盯着他。
日光灿灿,照得多年不见光日的皮肤青白,女人咳嗽几声,侧过头,似笑非笑道:“言恒,你身上怎么有魔气呢?”
第094章 14
言恒一愣:“什么魔气?”
他表情疑惑, 不似作伪,怔怔地看着多年未见的言君嫣,似乎依旧是从前那个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弟弟, 寡言少语。
言君嫣笑了笑,移开目光:“没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门口阵法处, 漫不经心一抹,那为难了整个言家三日的阵法便倏然消散。弟子们一怔, 反应过来,眼中顿时冒出无限崇敬, 纷纷跪下恭敬行礼:“君嫣大人!”
——言家的辉煌由言君嫣个人扛起,又随着她的倒下黯然失色。于是即便天才陨落,也不妨碍她成为众人心心念念的白月光。
言君嫣点点头, 当作打招呼,声音随意:“此处百年未曾有人来过,怎么今日这么热闹?”
言恒一顿,几秒后, 才笑着侧身与言君嫣介绍:“这是昆仑的随清仙尊,与姐姐应是旧识,此次入我人界南州,是来商讨妖族与人族大战之事。”
“涉及四大世家和妖族, 兹事体大,姐姐不如出祖地与随清仙尊详谈?”
言君嫣挑眉, 听见两族大战也没什么波动, 只道:“我不是戴罪之身么?”
言恒垂眸, 片刻:“旧事已过百年, 况且当初若非姐姐执意散尽法力生下孩子、入祀堂长跪,你不会如此虚弱, 也不必在这里凄苦百年,更不必”
“啧,别念了。”
言君嫣不耐烦地打断他,很快上前,神色自然地对随清行了个礼:“好久不见,随仙尊。”
随清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笑意,欣赏地点点头,回礼道:“好久不见,言小友依旧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不卑不亢,气势甚好。”
言君嫣笑:“我如今法力尽失,狼狈至极,也就您不嫌弃了。”
“若你愿意,我昆仑有丹药可医你身体。”
随清能看出来,言君嫣此时浑身经脉已断,所以才无法自行打坐恢复法力。想来传言确实没错,言君嫣腹中孩子变成死胎时,她与有苏容定是不顾恢复速度,强行不断抽干身体法力,才能令那孩子成功活下来。
言君嫣闻言,却洒脱摆手:“从前病重过一次,您已派青鸟送来丹药救我一次,我又怎么好意思再来麻烦您?”
随清一顿,刚想说她一直在闭关,从未送过谁丹药,却忽然想起什么,倏然沉默。
言君嫣没在意这些小节,很快又挑起话题,与她谈笑着往外走去,身后弟子呆呆看着她谈笑风生的侧脸,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跟上去服侍。
偌大僻静的祖地,只剩下乐呵呵的门房与言恒。
言恒一身碧绿衣袍,温润如玉地立在原地,看着那道高挑身影消失在视野,罕见失神。
……从来都是这样。
天之娇女、众星拱月。言君嫣三年金丹,五年元婴,二十年便已摸到化神边缘,成仙在望。她太璀璨,将山海界那代的所有同辈修士都衬托得黯淡无光,唯有一位青丘少族长同样天才,可与之相提并论。
而如今,即便是已沦为凡人,浑身毫无法力。
言君嫣依旧能淡然自若,不见丝毫局促不安。
——可她明明能更好。
都是因为那群该死的畜生。
言恒垂眸,压下眸底黑气。半晌,他抬头露出一个温润笑意,缓步跟了上去-
自青丘离开,头顶日光已经大亮。行有一个日夜,长生与云清便再次抵达南州。
石壁缓缓关闭。
长生起身,认真擦干净师尊残存的石像,又和面无表情的云清给师尊上了三柱香,这才带着他来到了言家结界外。
南州繁华,处处是做修道人生意的店铺,言家身为四大家族之一,结界外的街道堪称繁华喧闹。
观察了一会儿,他们走进一家客栈,开了间正对结界的上房。言长生打开窗,忽然摸到腰间悬挂的玉佩,一顿,低头眨了眨眼。
身旁站着沉默的云清。
长生安静片刻,轻声道:“临走之时,两位长老送我玉佩,还传音让我注意安全。师兄,她们对我真好。”
云清嗯了声:“她们也与我传音了。”
言长生眼睛微亮:“说了什么?”
“说若我没保护好你,就将我碎尸万段,砍成骨渣熬汤给狗喝。”
“”
言长生笑起来,忍不住撞了下男人的肩,力道轻轻:“师兄,你越来越会讲笑话了。”
云清垂眸,看着他有些僵直的脊背,声音很低:“那你有没有因为我的笑话,放松一点?”
言长生的心跳太快。
这一路上,云清只感觉怀中揣了只紧张到要吐的小狐狸。小狐狸时常无意识地咬住尾巴,又或焦虑地自顾自磨指甲,满心期待与不安。
——出生以后,第一次有机会与母亲见面。
这叫言长生怎么能不紧张?
狐妖一顿。
半晌,长生终于松开攥紧的指尖,点了下头:“嗯,放松了很多。”
客栈上房设有结界,隔绝外面声音。
云清见他放松,自己也跟着松懈了肩膀。伸手安抚地摸了摸长生的柔软头顶,继续开解:“刚刚在紧张什么?”
长生低头:“我有些担心自己还不够优秀,令母亲失望。”
然而一听这话,云清瞬间皱眉,向来漠然的脸上头一次出现剧烈情绪。仿佛一个被惹怒的宝爹,冰冷看向言长生。
他声音很是骄傲:“你资质聪颖、悟性极佳,以半妖之资,不到三十岁就已走上成仙之道,堪称天纵奇才。实乃山海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说实话,有朝一日你当上大帝也不无可能。”
“若你都不算优秀,其余人便是废物。”
“若你都担心得不到父母喜爱,那其余人便应自缢。”
“长生,你优秀得令山海界的所有父母眼红,知道吗?”
言长生一愣,被这长串的夸张称赞砸中,晕晕乎乎:“师兄”
云清无情蒙住他的嘴,斩钉截铁:“噤声。我不允许任何人说言长生坏话。”
“本人也不行。”
“”
言长生低头,片刻,终于忍不住倒进男人怀中,彻底开怀笑起来。云清抱着他笑到发抖的身体,几秒后,漆黑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那些紧张、担忧、迷茫、近乡情怯如同一团乌云,被这样的夸赞轻轻一戳,瞬间就消散了。
明媚干净的晴天露出来。
言长生抬眸,长睫下的剔透瞳孔看向云清,微微弯起。他仿佛一只闲不下来的猫,心情一好,就故意轻拽了下男人的头发。
云清任他在怀中捣乱。
言长生眨了眨眼,漂亮的瞳仁亮闪闪。他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师兄,你前日是如何破开青丘结界的?”
大长老和二长老皆为大妖,她们施加叠加的结界,按理来说,一位仙尊可破不开。
云清道:“我的法力在恢复,若没猜错,应是距离我渡劫那日不远了。”
言长生哇了声,不好露出尾巴拍他肩膀,便捧场地鼓掌:“师兄真厉害。”
云清很轻地笑:“等渡完劫后,我立刻再入人界保护你。”
“到那时,你无需惧怕任何存在。天上地下、四海四界,数亿万景色,都只会是你游历世界的一页。”
——云清能感受到,自己渡劫前的法力几乎称得上恐怖。
他回忆起那些越来越频繁出现的记忆碎片,和血腥画面,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转移话题:“你打算如何进言家?”
“用法器。”
言长生得意抬手,晃了晃自己清癯冷白的指节,上面戴着一枚温玉做的空间纳戒。
“戒指里放了师尊送的法器,佩戴在身上,可以遮盖所有气息。”
“师兄放心,绝不会被言家发现的。”
半妖气息虽淡,但言家结界太密,轻易就能识别妖气,尤其是狐妖。
听说曾有一言家弟子除妖归来,因忘记处理剥皮时沾到的狐狸血,被结界错误识别为狐妖,生生绞死在阵法中,变作了一滩看不出形状的肉泥。
自此以后,所有言家子弟回族前都会将自己清理干净,生怕沾上半点妖气。
而师尊送他的法器就能完整盖住妖气。
思及此,长生忍不住叹气,很是忧愁:“也不知师尊何时能回来看我。我想师尊了。”
云清垂眸,用力顶了下后槽牙,面无表情去关房间的窗,不忘嘱咐:“到时候你化为原形,我带着你去”
——叮铛。
清脆声响打断他的话。
云清一顿,回头看去,瞳孔忽然紧缩。
阳光下,俊美漂亮的狐妖微微侧身,白润如新雪的纤长脖颈上,正挂着一枚通体赤红的漂亮小铃铛。
红绳缠绕脖颈。
这点红鲜艳秾丽,虚虚坠在颈间,宛如镶嵌绸缎的宝石。狐狸精被勒出一点色/情软痕,却毫无所觉,依旧不断拨弄着铃铛,新奇地仰头聆听。
清脆响音一声接一声。
狐妖喉结连成一道起伏漂亮的线条。
他仰着头,水润双眸听得微微失神。一旁修无情道的云清仙尊看了,却只能想到三个字。
高/潮脸
那个破烂的、无耻的、丑陋的石像。
送给言长生的屏蔽法器,竟然是个情趣铃铛。
第095章 15
云清抬眸, 静静看着长生。
铃铛清脆地响,狐妖听得开心,又摘下来放在掌心观察。小巧铃铛落在他手心, 细腻表面透着温润光泽,精致可爱。
长生捏起来, 贴在耳边轻轻晃。
叮叮叮。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地看向云清, 竟有一丝天真的明媚艳丽:“师兄,这铃铛声音真好听。”
令长生不自觉回忆起从前。
以往跟着父亲四处奔逃时, 有苏容不忘给长生买各种各样的玩具。记得有一回傍晚,长生急病发作,有苏容给他输完所有法力, 临时落脚在一座人族城镇。镇内没有修士,街边小贩叫卖着玩具,格外卖力。
有苏容停下脚步,也挑了个做工一般的铃铛。
年幼的长生没有法力幻化人形, 便以狐狸模样缩在有苏容怀中,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特别小的赤红火焰,又软又暖。
有苏容将那铃铛绑在衣襟上, 落在长生耳边。他动一下,铃铛就在长生耳边响一下。
“我宝宝先听个响, 等杀掉那群废物了, 爹再给你亲自舞一曲。”
“你爹我的舞姿那叫一个绝, 想当年也是把君嫣迷得七荤八素, 初见当晚就跟我在月下相见,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哎, 真想她呀。”
“宝宝不着急,等你长大了也跟着我学跳舞,咱找个山海界第一牛叉的战力,努力勾引到手,再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啧啧,我长生宝宝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傍晚下起大雨,行至野外,身后人族追兵终于紧咬而至。
妖力骤然盈天,鲜血染透有苏容霜寒如雪的清冷眉眼,一切厮杀都淹没在瓢泼雨中,压抑危险。
长生却抱着尾巴,陷在父亲温暖干净的怀里,一边听着父亲的话痨碎碎念,一边睁着漂亮的大眼睛,惊奇地抬爪去抓那颤动的铃铛。
父亲动一下,铃铛响一下。
小长生就捧脸笑一下。
掌心的红色铃铛小巧。
长生垂眸,半晌,笑道:“师兄,我喜欢铃铛。”
他喜欢亲人在身边时的安稳。
即便是逃命,那也是好的,暖的。
云清沉默片刻,轻轻抓住那个铃铛,声音很轻:“我的怀里,也是暖的。”
指尖温热袭来。
男人双眸漆黑,牵住狐妖微凉的手,牢牢压在自己的衣襟上:“长生,若你愿意,这里永远欢迎你。”
四目相对。
长生弯起眼,柔软发间忽然冒出一对狐狸耳朵。流火般的赤色狐尾也探出来,毛茸茸的,轻轻扫了下云清的肩。
他问:“永远欢迎我?”
云清答:“若有欺瞒,身死道消,魂散魄灭。”
——人族修士得天道钟爱,生来擅长修炼。但同时也言出法随,境界越高,背弃诺言受到的反噬就越大。
云清是仙尊,此言一出,几乎等同亲手给自己捏了个必死的弱点。
言长生凝望着他,半晌,两条赤红的尾巴忽然卷住男人小臂,轻轻一扯——
二人距离瞬间拉近。
云清下意识揽住狐妖的腰,单手一把将他抱起,垂眸看去:“长生?”
长生坐在男人有力的臂膀上,鼻尖闻见熟悉的草木味,清爽温暖
每次化为原形,被云清团巴团巴塞进怀中时,长生都有种想耍赖撒娇的冲动。
以往他以为这是错觉,但此刻他才明白,这叫安全感。
被他抱住,就好像被坚不可摧的城墙拥垒,外界再危险,云清也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长生眨眼,将头靠进男人怀中,几秒后,忽而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
温热的兽耳绒毛短短,轻轻蹭过锋利下颌,带来一丝痒意。
怀中的狐狸精说:“那我暂时相信你,云清。”
云清垂眸,轻轻笑了:“那请问,怎么让你永远相信我呢?”
长生翘唇,唔了声:“那就看你表现咯。”
不等云清回答。
俊美妖怪瞬间变回狐狸,自发乖巧地钻进云清衣襟,动作飞快。
男人怀抱宽阔,长生懒洋洋地歪头靠住,笑着看他。
“走吧,怀抱很暖哥。”
“……”
红色小铃铛被狐狸小心捧住,衬得肉垫粉白,宛如重瓣花朵。
云清一顿,忍不住捏住长生前爪,低下头,递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长生一愣,毛茸茸的脸好红。
男人也笑着看向他,低声道:“好的,漂亮小铃铛。”
顿了顿。
他又一本正经地补充:“好的,我宝宝。”
“……”-
基山鸟鸣阵阵。
山顶寺庙寂静无声。几个伥鬼跪在巨大虎形雕塑前,低声汇报:“大王,山中贱民共万数,还有些在外寻找祭品,十日后定会回来。”
在它们前方。
虎头人身的壮硕妖怪闭目,吞下浮在半空的往生幡,缓缓睁眼。
“让他们都滚回来。”
基山山民身上皆有归山君的奴隶印,凭借此印,伥鬼们能轻易找到他们的位置。
伥鬼低头:“是。”
归山君看着他们,忽然皱眉,意识到不对:“你们怎么少了这么多?其余伥鬼呢?”
这些天以来,他先是被心魔折磨,而后又在面具的恐吓利诱下,专心炼化往生幡,分不出精力给基山伥鬼和山民。以至于此刻才发现,自己的伥鬼似乎消失了近八成。
被问话的伥鬼连忙道:“属下也不知具体。只知前些时日,基山空中忽然掉落陨星,动静极大,大首领和八首领接连下山巡逻,却再也没回来。”
“大首领的尸骸没找到,八首领的就在山洞内,看伤口似乎是被剑修杀死,大王可要一观?”
放在以往,虎妖定会暴怒查看。
但如今他已经炼化往生幡,等再过半月,将那结界研究透彻、布置完毕后,便可炼化完数万山民,白日升仙。
如此大的机缘摆在面前,归山君自然顾不上这些小节。
他抬手翻转,身后黑气骤然弥漫,瞬间幻化成数千青白麻木的伥鬼,无声立于半空。
“如今最要紧的,是将那些贱民圈在基山里,你们带着这些伥鬼日夜巡视,不许放跑一个。”
“若有想反抗的,当众杀了他们全家。小儿活吞,妇老剥皮,青壮砍去四肢,以儆效尤。”
“是。”
伥鬼们小心退下。归山君刚要离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阴笑,略微嘶哑。
“归山君好手段。”
虎妖骤然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面具,神色冰冷:“阁下似乎很喜欢不请自来。”
面具笑了两下,也不生气,懒洋洋道:“归山君可知,自己已经大难临头啊。”
“据我所知,昆仑仙尊已至人界南州,与言家共商两族之战事。若战火四起,基山身为人界与青丘的分界线,定是重中之重。”
“归山君,你怕是挨不住昆仑仙尊的长剑。”
归山君脸色变得铁青,金色兽瞳紧紧盯着面具,缓缓道:“战事重大,妖族不可能毫无防备。”
面具嗤笑:“百年前一战,妖族如今只剩几个妖王撑着,妖都子民稀少,连族内繁衍都自顾不暇,即便他们想打过来,也需不少时日。”
“你若想等妖族来援,怕是万万来不及呀。”
它的声音变得尖利阴柔,甚为刺耳,归山君皱眉:“阁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诡谲面具眼眶空洞,忽然笑起来:“归山君真聪明,那我就直说了。”
“我要你在十日内,布下结界炼化生民,即刻成仙。我会将战事拖延至一个月后,放心,人族一定察觉不到基山变动。”
话音落下。
归山君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你是人族?!”
且地位一定不低。否则怎么能拖延战事,怎么能掩盖基山动静!
面具笑了,语气随意:“那就不劳归山君操心了。你有心魔,又已炼化往生幡,若没有我的口诀教导,就无法吸纳生魂。”
“成仙和去死,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
沉默半晌。
归山君开口:“我知道了。成仙之后还需我做什么?”
“找到青丘结界。”
面具吐出一块羊皮地图,声音冰冷,偏偏语气又变得淡然,似乎在拙劣地模仿着什么人,然而仿皮不仿骨,以至于听上去格外怪异割裂。
“这是青丘五十里外的大致地图,你一个一个去蹲守,直到找到那群杂毛畜生的入口为止。”
归山君捡起那陈旧地图,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半晌,再抬起头时,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山顶冷风阴寒。
它眯起眼,招来一个伥鬼,声音听不出情绪:“下山,去南州附近探查,入人界的昆仑仙尊如今在哪。”
“是。”
伥鬼很快离去。
归山君不紧不慢地收起地图,脸上却丝毫不焦急,反而神情胸有成竹——
与青丘有弥天大仇、地位不低、提起有苏容名字就发疯的,人族。
面具方才声音或阴柔或淡然,语气时而谈笑,时而随意,明显在模仿着谁。
而好巧不巧。
百年前,归山君曾在逃命途中,亲眼目睹言家嫡女手持长枪,铁血覆灭妖都十三国。那时,那位女修说话时的音调漫不经心,随意淡然,与面具一模一样。
——那个面具,在模仿言君嫣说话。
“言家。”
虎妖阴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头顶落日昏黄,目之所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翳阴影
言恒睁开眼,自密室中醒来。
面具跌落在地。
他表情麻木,怔然盯着毫无气息的面具,眼中黑气疯狂涌动,搅得后脑疼痛发胀,记忆一片混乱。
半晌。
男人终于回神,冷冷按住脑袋,碧绿衣袖被扯皱:“从我脑子里出来。”
他的声音很阴柔,与平时的温润截然不同。乍一听,竟和天阉之人无甚区别。
片刻。
须发皆白的老人终于浮现在空中。灯光下,老人五官阴鸷,与言家祠堂内挂着的上任家主画像,一模一样。
言刃清笑眯眯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方才竟那样说话。怎么,你还在肖想你姐姐?”
第096章 16
言清刃的魂魄在灯光下明灭不定。
言恒看着他, 面无表情:“你想干什么?”
言清刃挑眉:“我?”
言恒:“你助那只虎妖掌控基山,又故意找来往生幡诱他,你不会不知道, 一旦炼化往生幡,他的神魂会瞬间烙下你的印记, 从此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成仙也无法摆脱。”
“你身为一只魔, 妄图搅动人族妖族之战,你到底想做什么?”
谁知他话音落下, 言清刃忽然哈哈大笑。
那张阴鸷的脸一阵扭曲,而后竟化作了言恒的模样,倏地凑到男人面前, 声音戏虐:“言恒,我不就是你吗?”
“从始自终,这一切都是你想做的,我不过是按照你的心愿, 推波助澜而已。”
“这些年来,我们互相融合、记忆共享。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言恒呀言恒,别再自欺欺人了。”
言恒双手猛地攥紧, 脑中忽而闪过无数回忆。
——百年前,言君嫣被诊断出身孕。
人族既惊又乱, 不知该对此事持何种态度。
幼儿无辜, 更何况言君嫣潜力巨大, 升仙不过弹指之间。若此番下狠手逼迫她, 不说打不打得过,有朝一日她成仙后, 反过头来清算此时蹦跶之人,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而就在此时,有苏容宣布入赘言家。妖族有无数珍贵药草、幻境、天材地宝有苏容愿以青丘开始,和人族开启商贸交易,互通有无。
此乃对双方利益都大有好处之事,各大世家纷纷心动,态度也跟着缓和。
谁知没过几日,言清刃忽然带着上万弟子于东洲开启血祭,声称绝不容忍言家血脉被贱妖玷污、言氏家族被半妖继承。言君嫣赶到时,数百个无辜弟子已被生生炼化,神魂消散,死状极惨。
她意识到不对,立刻以自身法力冲散阵法,想压下言清刃回族内审问。那数百名弟子的神魂却忽然化作一阵黑雾,猝不及防钻入言君嫣七窍。她昏迷过去,再次醒来,腹中胎儿已成死胎。
而言清刃立于阁前,眼中黑雾缭绕,显然是修炼魔功已久。
——他天资愚钝,竟早已入魔以求大道。这些年借着两族仇恨,暗中吞吃了无数弟子和妖族,怎么可能容忍二族和好?
与此同时,妖族大乱,无数大妖在心魔影响下发狂屠戮妖民。原本已缓和的两族关系更加恶劣,有苏容自愿接受九十九鞭刑法,交出族印消失。
一年后,他独身闯入言家祖地,以幻术绞杀家主言清刃。
言清刃被杀的那天,言恒就躲在摘星阁的角落里,惶恐地抱住自己,瞪大眼睛望向窗户缝隙,大气不敢喘。
他看见那只屠戮了言清刃一脉的狐妖长发散落,高大身躯跪在榻前,将头埋进姐姐膝间,哀求她:“君嫣,跟我走。”
他看见姐姐摸着狐妖的头发,苍白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美得惊人:“你我各为此代领袖,肩头背负的何止数万性命,你真的能抛开一切吗?”
偌大阁内,散落着无数被撕碎的尸体。言清刃的头颅被狐妖一分为二,花白脑浆蜿蜒满地,死不瞑目。
狐妖抬起头,露出沾满鲜血的清寒眉眼。眸光很冷,尖锐的兽牙也露出来,凶戾狠毒:“我凭什么不能?我恨不得整个山海都去死!”
姐姐很轻地笑了,抬手,饶有兴致地去捏他的兽牙。却被狐妖反手抱进怀中,小心翼翼,紧紧不放。
“君嫣”
已是凡人的姐姐顺从地靠在爱人肩头,罕见放松了自己,闭眼轻声:“此事一出,如今人族妖族的仇恨之深,已非你我二人能缓和。”
“数千条性命横亘,言清刃虽身死,那缕魔气却也跟着消失不见。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
“青丘需要你主持大局,我也要待在言家,等待那缕魔气再次出现。”
“阿容,你我不能让族人白死。”
女人面色虚弱,却有松压寒雪之姿,睁眼看过来时,沁着沉静锋利的美与冷。
有苏容闭了闭眼,半晌,才很轻地嗯了声:“好。”
“但我不会再回青丘。”
“大妖们走火入魔而死,我消失了,才对青丘最好。”
他以指作诀,飞快写了封信发往青丘。而后在言君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伸手,抱起了床头那个小小的襁褓。
二人屏息,垂眸看去。
只见柔软襁褓中,一个皮肤粉白的婴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吧唧吧唧在啃指尖。头顶两只毛茸茸的赤红小耳朵立起,时不时晃几下,可爱灵动。
阳光透过窗,照进鲜血横流的阁内,照在他们三人身上,暖融融一片。
今天,竟是个好天气。
言君嫣伸手,食指立刻被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抓住,触感柔软。
她不由得露出轻笑,感受着这股温热,眉眼温和:“我给他取了名字,叫长生,愿他长生平安。”
有苏容轻轻哇了声:“好好听,和小长生真配。”
“而且他长得也可爱,不似寻常孩子,刚出生皱巴巴得像只猴儿。瞧瞧这大眼睛,这长睫毛,哎,真不愧是你我之子,漂亮着呢。”
言君嫣又笑了,挑眉看他:“有苏容,你很爱拉踩嘛。”
有苏容立刻低头蹭她:“夫人饶命,我错了。”
高大狐妖忘了给自己施清尘诀,清冷如新雪的脸上沾满鲜血,亲昵蹭过来时,纤密眼睫在很轻地抖动。
言君嫣也恍若未觉,任由他将不舍和悲意藏进笑容后,伸手紧紧抱住自己,力道恍若生死离别,哀沉刻骨。
他们静静拥抱许久。
直到外头开始传来隐约的怒吼和脚步声。
藏在橱阁内的言恒这才回神,怔怔看着姐姐低头,很轻地吻了下小长生的额头,又吻了下有苏容的薄唇,笑道:“走吧,阿容。”
“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四目相对。
小长生眨着大眼睛,好奇地围观高大狐妖将浑身法力渡给女人,又吞下一瓶丹药,最后和女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下一秒。
他小心抱起小长生,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阁内。
人族援兵迟迟到来,砰地踹开阁内大门。
言恒死里逃生,猛地从橱阁内爬出来,不敢看身后姐姐的目光,尖叫道:“是有苏容杀了我爹,杀了无数言家弟子!他往那边逃了,还带着那个半妖!你们快追!”
因为太过急切,言恒甚至忘了掩盖自己的天阉声线。
尖利阴柔的声音回荡在阁内,那些人族修士一愣,面面相觑下,竟没有如言恒预料的那般追去,而是忽然爆笑。
“这不是言清刃的庶子吗?我说怎么平时就知道沉默跟在君嫣大人身后,原来竟是个太监!”
“欸,说不定不是太监,万一是天阉之人呢?”
“哈哈哈哈,言家只有两个小辈,这天阉之人如何担任家主之位啊?”
他们毫不掩盖自己的幸灾乐祸,双脚一动不动——有苏容可是妖族年轻一代的最强者,曾以一己之力绞杀东州三成修士,他们又不姓言,傻了才会真的以命去追。
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讽刺冷笑回荡在耳边。
言恒愣在原地,心中瞬间被难堪和恨意填满。一缕微不可察的黑气忽然冒出,悄然落进了他眼底。
还处于虚弱中的言君嫣,和那些人族修士都未曾发觉。
女人忽地开口,声音很淡:“笑够了吗。”
笑声倏然停止。
众人对上她漫不经心的双眸,脑中自动闪过她手持长枪的凛冽模样,不由得恭敬垂头,尴尬行礼:“君嫣大人是我等失态了,抱歉。”
“既已知错,那就烦请各位帮言恒稳住言家局面。我如今尚不能出祖地,言家不能乱。”
言恒呆呆地看着凡人姐姐发号施令,而那群趾高气昂的修士竟真的听令行事,态度恭敬礼貌,毫无违逆。
他眼中闪过迷茫、嫉妒、痴迷、崇拜、怨恨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诡谲声音:我儿,你想做言家真正的家主吗?
他当然想。
他还想让姐姐忘掉那个畜生,忘掉那个小畜生。
他不要再做一个影子,他要令言家再次成为世家之首,让姐姐也那么温柔地摸一摸自己的头,安心靠在自己怀中,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可不管怎么做,姐姐都不肯给他半个眼神。
有苏容失踪后,她将自己关在祖地百年,不管言恒怎么跪在门外求也毫不关心。她那么冷漠,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有苏容。
都怪青丘。
那群该死的畜生!
明亮密室内,言恒呼吸起伏,眼中黑雾越发浓郁。
空中的魔哈哈大笑,放肆地吸纳着无尽怨气与仇恨,壮大自身。那张脸上时而浮出言清刃的五官,时而又变回言恒的五官。
——百年前,言清刃被有苏容撕碎,连魂魄也搅烂。是修炼的诡异魔功令他逃出一丝神魂,在言恒识海中苟延残喘,将魔功修炼法诀教给他。
但他没有料到,言恒心中的怨与恨竟这么大。这些年来互相交融。到如今,他已分不清这具身体究竟唤作什么了。
留下的,只有对姐姐的执念,和对青丘的恨。
言恒此刻,就是一个表面温润,内里完全腐烂的魔。
门外响起声响。
“家主。”
言恒不慌不忙地侧头,对着铜镜练习一阵,很快起身,再次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来到外间。
“何事?”
面前弟子低头行礼:“禀告家主,方才言家门外来了个剑修,声称自己与君嫣大人有旧。”
“他听闻君嫣大人如今出了祖地,便前来拜访。门房将消息先告诉了君嫣大人,大人已经派侍从领着那人去摘星阁了。”
“家主,您看……?”
自从言君嫣出关的消息传出,言家便收到了无数以往交好家族的来信,无一例外都是问好加打探。
而言恒掌管言家百年,言君嫣出关不过几日,那门房竟也忘了家主存在,下意识将所有消息的优先级都给了言君嫣。
言君嫣这三个字,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言恒眼中闪过异样光彩,半晌,不怒反笑,轻声道:“那就如此吧。”
“姐姐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崇敬她以后有如此消息,不必来禀告我。”
“是。”-
云清揣着怀中的小狐狸,眉眼冷淡地跟着侍从往前走。
摘星阁位于言家中心,白玉为脊,灵石为瓦,溢满生机勃勃的轻盈灵气。
侍从停下脚步,恭敬垂手。
“往前走便是君嫣大人所在了。您请。”
“多谢。”
侍从很快离去。云清抬眸,安抚地摸了下胸膛处,面无表情踏入偌大阁内。
与此同时。
房间内。
随清放下茶盏,起身道:“既然言小友有客,那我们改日再叙。”
言君嫣看着手中有苏容的玉佩,罕见怔然几瞬,才回神起身:“今日实在有事明日我定请随仙尊于百珍阁一聚,赔礼道歉。”
“无事,这算什么。”
随清随意摆了摆手,没放在心上,转身打开门就要离开,面前正好走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下一秒。
她抬眸,猝不及防对上清寂山山主漆黑熟悉的双眼,同样罕见愣住:“云仙尊?”
云清一顿。
随清感受到他身上比以往虚弱数倍的气息,脸上闪过不可置信,下意识脱口而出:“您还没斩灭情劫?”
“您的情劫是谁,竟如此难杀?”
第097章 17
话音落下, 房内的三个人一时都顿住动作
仙尊?情劫?
不等云清开口。
察觉到结界削弱的言长生已经迫不及待从云清怀中冒出头,眼巴巴抬头一看,视线精准而迅速地锁定了不远处的女人。
仿佛是什么心电感应。
言君嫣也下意识抬眸, 朝言长生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对。
小狐狸一愣,随即, 眼中忽然毫无预兆地冒出大颗眼泪。
那泪越冒越凶,越掉越大颗, 仿佛珍珠般簌簌滚落,很快沾湿了长长的睫羽, 和蓬松的皮毛。
一团红色瞬间飞过空中——
言长生宛如起飞弹射的火焰,嘭地砸进了言君嫣怀里,哇哇大哭:“阿娘, 你是我阿娘对不对!”
他不会认错阿娘!
言君嫣愣住,感受到怀中小狐狸温热的体温,颤抖的身体,和他死死缠住自己的八条大尾巴, 倏然反应过来,低头紧而用力地抱住他。
“长生?”
言长生立刻点头,用力如捣蒜,有点哽咽;“是我是我!阿娘, 我就是长生!”
小狐狸察觉到她手心那个玉佩,连忙用前爪刨了刨, 眼泪汪汪:“这是爹留给我的玉佩, 他说这是他与你的定情信物, 很是珍贵, 让我好好保存。”
“阿娘,我保存得很好!”
言君嫣抱着他, 脸上的泪还未落下,便哭笑不得:“我和阿容的定情信物多到数不清,连摘的一朵花他也称作定情信物罢了,长生保存得真好,你真厉害。”
女人低头,向来漫不经心的脸罕见温柔,伸手轻轻擦干小狐狸脸上的泪,声音又低又轻:“你何时到的南州?怎么能潜进言家的?可有受伤?”
言长生乖乖被她擦着眼泪,闻言骄傲地抬头,晃了晃脖颈,示意母亲看自己戴着的那颗小铃铛:“不曾受伤呢。阿娘还记得吗?我有师尊了,这就是我师尊送我的法器,能掩盖妖气!”
“我前几日到的南州,听闻阿娘出了祖地,便想努力见你一面爹说你又强大又温柔,今日一见,果然特别特别特别好!”
比想象中还要好无数倍。
他说话时抑扬顿挫,像个爱在父母面前撒娇卖乖的小孩。言君嫣笑起来,将长生圆滚滚的头摸得东倒西歪,毛发乱乱。
小狐狸任由她摸,哭的那股劲儿过了,就傻兮兮地歪头笑:“阿娘。”
“在呢。”
言长生不断叫她,言君嫣就不断地应,毫无不耐。四目相对,他们又笑起来。
言君嫣叹息一声,将长生脸上的泪擦干净,低头亲昵地碰了碰他的额头。
“长生长大后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言长生闻言,眨了眨眼,偷偷看她:“真的吗?”
“真的。”言君嫣笑着捏住他尾巴:“浑身毛茸茸的,火红似月上流火,漂亮极了。”
“眼睛也很大,像阿容。他变回狐狸时,眼睛就和你一模一样。”
言长生津津有味地听母亲说,说刚有他时的欣喜,养胎时的期盼,救活他后的庆幸,分别时的不舍。
那些都是长生未曾知晓,但永远拥有的东西。
那是血脉相连的爱。
说到最后,长生小心倒了盏桌上的茶,眼睛亮亮地奉给母亲。言君嫣接过,顺着那双大眼睛里的期盼,笑着夸他:“长生眼疾手快,甚为乖巧。”
小狐狸的尾巴瞬间晃得好欢快,耳朵也疯狂抖动。
言君嫣又笑了,感觉他不像狐狸,像心思单纯的小猫小狗。回忆起有苏容对自己话痨撒娇的模样,她不由瞬间释然——长生应该也和他父亲一样,在至亲至爱之人面前,才会如此天真可爱。
若对着外人,他必定也是狡诈强大,凶戾狠毒。
言君嫣摸了摸崽的头,想起什么,问他:“你说你有师尊了?是何时有的?”
言长生一愣,老实答道:“从我成年外出游历的第一周……阿娘,师尊几年前还送过你丹药,你不记得了吗?”
言君嫣顿住:“你是说,七年前我病重那一次的青鸟?”
她浑身经脉早已碎裂,除了不必进食外,等同凡人。那一年又刚好听闻有苏容失踪,情绪反噬,瞬间严重伤及经脉。
性命垂危之际,是一只青鸟忽然出现,叼着枚灵光流转的丹药,放在了她掌心。
言君嫣认出此鸟为清寂山所产,以为是随清照顾,便安心服下,成功熬了过来。可如今,言长生却说那是他师尊送的。
长生点头:“师尊是座石像,教导我成仙之法,若没有他,我如今也不可能好好站在阿娘面前。”
长生低头,又从纳戒里叼出许多准备好的东西——师尊画像、生辰日采的花朵、父亲留给他的玩偶、亲手编织的一家三口小草人都是他从小到大的珍藏。
长生抬头,特别高兴地给言君嫣一一介绍。女人笑着静静地听,听小长生讲这些年的经历与期盼,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怜惜。
最后,长生将那朵用法术保存完好的花叼出来,两只前爪笨拙地帮言君嫣戴上,连连点头:“阿娘戴花好看!”
言君嫣笑了笑,纵容垂眸:“多谢长生。”
她也将颈间的项链法器摘下,轻轻戴在长生额前。亮晶晶的宝石衬得狐狸皮毛更为顺滑,她点头夸赞:“长生也好看。”
二人又是一阵笑。
言君嫣看了眼窗外阳光,问他:“你刚才说,此次是你师兄带着你潜入言家的?”
“没错,师兄他还是个仙尊呢,此番入人界是来渡劫的!”
言长生回头,前爪兴奋地往原先云清站的地方一指,却发现房间早已空无一人。
门与窗被贴心关好,云清甚至还设了个隔音结界,令外间无法听见丝毫动静。
小狐狸眨了眨眼:“师兄呢?”
云清和随清没有走远。
摘星阁很大,他们站在离房间不远的窗前。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头发花白的随清垂头,如以往般行礼:“山主。”
云清望着远处,声音没什么情绪:“你认识我?”
随清一顿,随即想起他依旧在历劫,点头道:“三百年前白日飞升,百兵之首寒光剑自愿认主。”
“您是昆仑清寂山山主,名气之盛,仙界无人不知。”
事实上,云清被众仙议论纷纷还有一个原因。
他生平经历怪异至极,修道时籍籍无名,却忽然感应天地,白日升仙。升仙后又沉寂于昆仑,从不出清寂山一步——那可是整整两百年,再清心寡欲也要被逼疯,众仙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好在百年前,云清似乎被什么唤醒,开始出入于昆仑,又顺便轻描淡写杀了十几个前来挑衅的仙尊,仙尊头颅被寒光剑串成了糖葫芦,辉煌战绩可查。
众仙瞬间老实,不敢再试探他分毫。
——修持成仙不易,还是惜命好,惜命好啊。
随清咳了声:“后来我等得知,您修的是无情道。此道如今山海仅有您一人修持,想来是功法所致,才会如此。”
云清神色漠然,对自己日天日地的龙傲天生平没什么兴趣。
他皱眉问:“你刚才说,我渡的是情劫?”
“是,此事唯有清寂山静修的几位仙尊知晓。”
云清:“你可有算出情劫之法?”
随清犹豫两秒,但想起他二话不说拔剑砍人的英姿,立刻从心:“红鸾星动,情劫而至。您可夜观天象,以心神连接红鸾星,顺着感应,便可模糊知晓情劫之人。”
顿了顿。
随清想起从他怀里钻出的狐狸精,声音迟疑:“但根据以往仙尊们的渡劫经验来看山主,您的情劫,很可能落在那只狐狸上。”
至少修持百年,她从未见过谁能与云清这般亲近。
而情劫,是需斩灭才可渡过的。
那只小狐狸,几乎必死。
谁知话音落下。
男人抬起眸,神色寂灭漠然,似乎有所预料。
他看向晴好明媚的天空,片刻,声音冷淡,却透出蔑视天道的狂妄:“那我便不斩情劫。”
“一剑直接斩灭红鸾星,想来,此劫照样可渡。”
话音落下。
随清一震,几秒后,忽然猛地抬头看去——只见方才还晴朗蔚蓝的天空,似乎察觉到什么异常,竟瞬间漫起无数黑云。雷霆霹雳声隐约响起,电光如蛇游走缭绕,煊煊威势压下,直指云清的方向!
这是来自天道的警告。
雷霆冲霄,动静太大,此时以南州为中心,中、西、北、东四州天空同样瞬间被黑云压顶,整个人界的修士们怔然抬头,心神动摇恐惧,望向这副天地发怒之奇景——
眉眼英俊的男人拔剑,面无表情对准天幕,丝毫不惧。
修道者,与人争、与天争、与万物争。
劫数缠身,依旧漠然视众生为刍狗,一剑斩灭拦路之万难,这就是无情道。
这,就是云清所持之道。
随清后退几步,脸色震动不已。手中迅速掐诀,法力瞬间冲盈,打算护住身后言君嫣母子所在的房间。
剑拔弩张之际。
忽然。
身后大门被打开。
浑身火红的小狐狸探出头,毛茸茸的脸上眼睛亮亮,看向云清高挑挺拔的背影,声音轻快又欣喜。
“师兄师兄!我阿娘想认识你,快进来呀!”
下一秒。
漠然寂灭的男人忽然收剑,浑身气息瞬间平静祥和。
如临大敌的随清:“?”
威势赫赫的天道:“?”
半空中的黑云紧跟着一滞,电光雷霆尴尬转了转,噗呲一声,熄火般没了动静。
云清转身,若无其事般看向长生,笑意平和:“好,我这就来。”
第098章 18
房门打开, 结界倏然消散。
言长生这才注意到窗外阴沉的天,啊哦一声,有些发愁:“师兄, 好像要下雨了,我们没带伞, 一会儿可怎么办啊?”
云清面不改色,习惯性伸手将小狐狸抱进怀里, 安抚摸了摸头:“没事,一会儿就散了。”
言长生额前戴着亮闪闪的宝石项链, 被他一摸,叮叮当当响了两声,清脆悦耳。
小狐狸双眸一亮, 立刻忘了刮风下雨,两只前爪扒住云清衣襟,有点得意地凑到了他面前:“师兄你看,阿娘送我的, 漂亮吗?”
云清下意识低头,视线却没有落在宝石上,而是落进长生明亮稚喜的眼中。
四目相对,他看见他迫不及待分享的欣喜, 忍不住轻笑,点头:“宝石配美狐, 相得益彰。”
“长生很漂亮, 言修士也眼光卓越。”
长生立刻也笑了, 用爪子小心调整着项链位置, 声音悄悄:“我也觉得呢!而且我阿娘比我爹的眼光好,我爹就知道送我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具, 幼稚死了。”
“那也是因为你稚纯可爱,心思剔透。”
“没有啦师兄你真会夸,嘿嘿。”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彷佛无人之境,将言君嫣和随清听得一愣一愣。窗外雷霆似乎也知道这场天罚无法继续,很快不甘散去,小丑般尴尬退场。
乌云消失,重新露出蔚蓝明媚的天。
言君嫣挑眉,半晌,倚靠在桌前轻笑:“长生与仙尊感情甚好。”
云清一顿,被小狐狸带走的脑子这才骤然回来
和言长生待久了,自己怎么好像也有点降智?
他面不改色转头,躬身行礼:“言修士,在下名为云清,云水天,清寂山。修士叫我名字便可。”
言君嫣也行了个礼,很是洒脱:“云仙尊不敢当,修士以修为论辈,仙尊快我一步,我自然钦佩。”
她眸光微动,看向云清还放在自家崽头顶的手,似笑非笑:“长生?”
“到!”言长生转头看她,很习惯地享受着云清的抚摸,眼睫舒服眯起:“阿娘,怎么啦?”
他与云清的姿态亲昵得太过自然,言君嫣若有所思,忽然想到百年前,自己与有苏容一见钟情时,彼此心意萌动的模样。
女人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过来阿娘这里。”
言长生哦了声,乖乖跳出来,一口咬住云清衣角,将他拽到阿娘对面坐下。这才回到阿娘怀中,两只前爪捧起茶壶,特别懂事地倒了四杯茶。
言长生转头,邀请门外的随清:“婆婆,您要喝茶吗?”
随清:“”
言君嫣笑道:“仙尊也进来吧,您知晓我情况,我就不避嫌了。”
“好。”
随清点头进门,以厚重法术隔绝房间,这才进门落座。
然而刚垂眸,她的视线忽然一顿。
桌子下。
坐在她隔壁的云清,正在抚摸一团红色绒毛。
再一看,那哪里是绒毛。
分明是对面小狐狸的大尾巴。
狐狸皮毛火红,美丽瑰丽,柔软的尾巴尖毫无阻隔地勾住云清有力的手腕,轻轻扫动。
男人指尖动作很缓,熟练摸着那条尾巴,力道之温柔,服务意识之强,简直令被他一剑砍死的仙尊亡魂们落泪。
尾巴的主人则靠在言君嫣怀中,一口一个阿娘先喝茶、阿娘特别好,将向来漫不经心的言君嫣哄得笑意清浅,频频给他喂桌上的糕点吃,动作同样温柔。
随清:“”
随清觉得,今天过后,她应该刷新一下对青丘九尾狐的印象了。
在勾引人这方面。
狐妖们原来是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类型呢
沉默间。
云清抬手,默默给吃糕点的长生又倒了杯茶,开口道:“此次长生与我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言修士。”
言君嫣抬眸:“何事?”
云清略过欢喜佛,很快将那日在基山庙中所见告知她,包括中间的对话与面具拿出的所有东西。
言君嫣眸光一凝,声音很轻:“虎妖,面具,往生幡。”
言长生想到那晚的佛像,略微心虚地喝了口茶,连忙道:“阿娘,那面具还说,它在归山君神魂中种下了心魔之种,若不炼化往生幡,必死无疑。”
“它是什么东西?心魔之种又是什么?”
言君嫣垂眸,冷冷道:“那面具一定是魔。”
“魔?”
随清点头:“言小友说得不错,心魔之种乃山海魔族才能施展种下的法术,施法者必须是魔族,或魔性深重之人。”
“而被施法者,一定是因果缠绕,枉杀许多无辜之辈。此辈心思摇摆、残忍野蛮,最喜走邪路捷径修炼。那归山君吞吃生民,想种下心魔简直轻而易举。”
她皱眉,又有些疑惑:“只是魔族向来生活在九幽之地,很少出魔界,也从未与青丘结仇,怎么会无端挑起纷争?”
面具对青丘执念太重,明显是有仇。
山海界共有人、仙、妖、魔四族。
修道人不必说。其中能升入仙界之辈,大都将修炼当成头等大事,且遵循天道变化,认为事物发展必有其规律道理,所以很少出手阻止山海战争。只在涉及人族存亡时,才会派一二仙下来探查。
妖则分九重境,越往上的境界,妖族血脉越纯净尊贵。曾有传说,如今妖界修为最高的是一只万年鲲鹏,沉睡于妖都瑶山下,呼吸卷风云,弹指碎洲陆。
而魔,却是山海最为神秘的种族。
魔者,杳杳混混,冥冥难寻。有人说魔是山野精怪,有仙说魔是心底邪念,众说纷纭,但三族皆有共识:大魔一旦出现,必会卷起一场浩劫。
言君嫣垂眸,凝望手心那枚玉佩。
玉佩是狐狸形状,通体莹白,和有苏容皮毛的颜色一样。
那时,眉眼清冷的狐妖雕完玉佩,打着滚非要让言君嫣提刀刻上最后一笔,再转赠给自己,这样便算言君嫣送他的定情信物了。
高大狐妖叉腰,笑得得意:“哼哼,此乃你我第657个定情信物,不错不错,明日我再雕几个,等我们宝宝出生了,就继续给宝宝雕。哎,我们一家三口也太幸福了吧!”
然而幸福转瞬即逝。
鲜血与意外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言君嫣握住玉佩,半晌,才平静开口:“我大概猜到那面具是谁。”
长生一愣。
几秒后,他忽然抬起自己的所有尾巴,倏地紧紧缠住阿娘身体。狐狸毛发暖融融像火,拥抱般裹住她,蓬松柔软。
长生没有安慰她,只是用前爪捧起杯盏,眼睛大大:“阿娘,吃茶,吃茶。”
随即,小狐狸跳上桌子,学着那枚玉佩狐狸的姿势,尾巴摆出一个大大的爱心,昂首挺胸。后腿则微微翘起,爪子搭在一旁云清的小臂上,卖力逗难过的阿娘开心。
“阿娘你看,我像不像这玉佩?”
言君嫣一愣。
云清也很快伸手,一只手护住长生身体,一只手轻轻捏住小狐狸柔软的肉垫,帮他将后腿抬得更高,姿势更标准。
一个四肢起飞的比心狐狸瞬间新鲜出炉。
言长生眨眼,回头看云清,好感动:“谢谢师兄”
话音未落。
他忽然被人一把揽进怀里,用力抱紧。
女人温热的气息袭来,很暖。言君嫣闭目,压下心中酸涩,特别用力地亲了口自家崽额头:“长生,你真是全山海最乖最乖的狐狸。”
言长生还没来得及反应。
云清立刻接话:“确实如此,长生乖巧可爱,无人不喜欢。”
随清也叹了口气,欣慰点头:“是极,先前是我眼拙了。”
他如此受山主和言君嫣喜爱,并非因为什么勾引。
不过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言君嫣将有点害羞的崽往怀里一揣,笑着喝了口茶,片刻,继续道:“两位仙尊可知道,百年前,言家曾出现过一只魔。”
随清一顿,脑子飞快闪过灵光:“言小友说得是上任言家家主?”
“不错。”
在座都是聪明人/狐,几乎不用言语,便瞬间将百年前的情况串联。
随清皱眉:“怪不得他会忽然血祭弟子,半点不惧败露。你与狐族相恋本就惊世骇俗,又有了身孕,即便当初说出此事,众人也会将之当成你保住孩子的借口”
云清则照旧摸着长生递来的一条尾巴,声音淡淡:“言修士是觉得,言家如今依旧有魔?”
言君嫣:“是。而且那个魔,多半是言恒。”
入祖地百年,言君嫣一直耐心等待。期间言恒跪在门前求过、哭过、甚至骂过,她都将其当作姐弟情谊之故。直到那天,众弟子聚于门外,言君嫣忽然感受到一缕熟悉的微薄魔气。
她倏地抬眸,打开了祖地之门。
而后,她看见自己温润微笑的弟弟。
“从一开始,言恒就很不喜欢阿容,不喜欢狐妖。”
言君嫣回忆起旧事。
某次言恒撞见她与有苏容在一起,竟罕见失态,指着有苏容怒骂不要脸,连声音也顾不上掩饰。而后被她毫不留情一枪掀翻,昏迷了七天。
“他恨青丘。倘若当年,言清刃的魂魄没有完全消失,而是逃进言恒识海,那么如今的一切都能说得通。”
话音落下。
随清起身,苍老面容浮现一抹冷光:“是或不是,等我拿下他一审便知。”
随清在清寂山修炼数百年,一身法力澎湃无比,言家即便有阵法,也无法阻碍她片刻。
言君嫣立刻拦住她:“仙尊稍等。此事需师出有名,如今两族本就情势紧张,我们这里一动,定会触及妖族神经。”
“到时万一引起战火,不知该有多少无辜性命卷入其中,此绝非我等所愿。”
言长生也连忙跟着点头,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清茶,乖乖捧给随清降火:“婆婆喝茶,喝茶。”
“”
随清坐下来,哭笑不得地接过茶。指尖碰到长生柔软的肉垫,忍不住一顿,摸了摸他的头:“多谢小长生。”
长生蹭了蹭她手心,笑得很乖:“不用谢。”
几步之遥。
坐在桌边的云清沉默地围观了全程。
片刻后,他忽然也起身,照猫画虎地拔出寒光剑,气势沉冷,同样眯眼道:“那就我去杀了他。”
言君嫣:“”
随清:“”
演技好拙劣。
感觉智商受到了侮辱。
谁知言长生见状,却又是大惊,赶紧手忙脚乱又倒了杯清茶,捧着送到云清手边,严肃皱眉:“师兄,你怎么也冲动了?”
“你没听见吗,如今还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肉垫死死按住男人拔剑的手,活像只气急败坏的兔子。他将那茶猛地往男人嘴边一送,力道太大,毫无半点在阿娘和陌生仙尊时的乖巧。
“你不许出门,听见没?”
赤红的大尾巴抬起,狠狠敲了下云清的脑袋。
云清听见他嫌弃道:“笨!”
“”
言君嫣沉默许久,心情复杂地想。
原来,自家崽不是两副面孔啊。
……他居然是真纯。
第099章 19
一对八百个心眼的父母, 生出了一只实心的狐狸。
言君嫣看着小狐狸叉腰气鼓鼓的背影,片刻,垂下眸, 居然还蓦地轻笑了下。
女人眼中情绪纷杂。
劝走爱人与血亲,言君嫣跪在巨大祖师像前, 对上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也曾有过片刻悔意与恐惧。
怕阿容死了。
怕长生活不过七岁。
怕她的至爱颠沛流离、受苦受难。
这些年来, 言君嫣放任体内经脉碎裂,何尝不是另一种强迫自己与有苏容父子感同身受的方式。但她必须活着, 人族天骄,扛起的不仅是希望与荣耀,还有责任, 还有亿万平凡众生。
她要对得起那些敬仰的目光。尽管有些人逼走了她的至亲至爱,可还有更多的人勇敢站出来维护她,一如曾经。
观众生、护所爱、得自己。
这就是言君嫣的道。
百年弹指而过,她隐匿在言家, 日夜忧心有苏容与小长生。若不是代表有苏容的那块命牌一直未断,怕是早已生了心魔。
而如今,在看见经过幼年颠沛流离,却依旧纯善轻盈的长生后, 她又怎么能不心生庆幸与欢喜?
他们没有陪着言长生长大。
没有给他足够的生命。
但在长生数年的妖生中,有另一个存在, 悄然无声地降临。
对方时时关切, 淳淳教导, 竭尽所能地告诉长生, 此方山海如此精彩,生于世间, 当如夏花绚烂,珍惜仔细地感受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即便短暂,也不留遗憾。
不远处。
小狐狸被握住前爪,轻轻抚摸顺毛。阳光将他的眼睫映成暖融融一片,他晃着尾巴,表情很凶,含着不自知的有恃无恐。
被偏爱的,才能有恃无恐。
——他是被偏爱的那个,无论是在青丘,还是师门。
意识到这点,言君嫣终于放下悬空百年的心。长生的到来令她能够呼吸,能够真正再次打开一丝自己,感受到灵气的涌动,经脉的痛楚。
身旁气息浮动。
随清一怔,倏然侧头,看向言君嫣。
日光灿灿,女人浑身缭绕的病气忽然消失。一股藏有万千机锋的锐利,如明剑出鞘,骤然生光。
心有所悟,进境神速。
她竟是无需丹药,于瞬间恢复了七成经脉。
而不远处的二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未曾察觉到。
云清接过那杯茶,没喝,反手轻轻递到言长生嘴边,低声认错:“是我考虑不周,长生喝口茶,降降火。”
“学我干嘛?学狐精。”
言长生清亮的眼睛瞪着他,几秒后,还是象征性地喝了两口,啪嗒放下茶盏:“那你不去了?”
“嗯,不去了。”
云清捏着他软软的前爪肉垫,特别认真地认错:“你如此聪慧,说的都对,师兄应该只听你的话。”
“”
茶水温热清淡,本是苦的才对。
可不知为何,舌尖却尝到了回甘,微微甜。
狐妖小脸一红,讷讷哦了声,莫名有些没话讲,便像模像样地又品了几口茶。一抬眸,却再次对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男人正直勾勾地望着他,毫不遮掩。
长生飞快咽下清茶,目光漂移,片刻,自觉心虚地软了语气:“嗯,我知道师兄也是为了我才会如此着急,我刚刚并非故意说你笨你宽心,下次我不说了。”
云清眼中闪过笑意,沉默看着他,仿佛在观察一只会说话的玩偶。
“如今我已见到阿娘,也知晓了自身之仇,待真相大白天下,相信阿爹也会出现,回到青丘。”
说着说着,小狐狸眼睛亮亮地看向云清,轻声道:“师兄,我们来日方长呢。”
云清对上狐妖欣喜的眸光,忍不住也点头,轻声笑道:“好,我们来日方长。”
四目相对。
一道声音忽然含笑插进来,打破此刻暧昧。
“立完情誓了吗?”
言长生一顿,立刻啪嗒将茶杯放在桌上,连连摇头,八条尾巴也跟着疯狂摇:“什么情不情誓的,我与师兄清清白白,阿娘你别误会!”
云清将寒光剑收回剑鞘,片刻,不紧不慢地点头:“没错,是我一直单方面在追求他。”
“”
言长生的大尾巴瞬间缩成一小团。
言君嫣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仙尊是如何追求长生的?”
“夸他,陪他,为他做一切能做之事,给他一切他想要之物。”
言君嫣点头:“不错,但还差了点。”
面前女人家有两只狐狸,战绩可查。云清立刻起身,眉眼肃然,头一次行了个后辈礼:“还望言修士赐教。”
言君嫣摇头,笑意清浅:“赐教谈不上。仙尊需明白,情之一字,外人无法教导,心随意动。”
“只一点,彼此都必须拥有。”
“那便是,坦诚。”
与此同时。
女人的传音落在耳边。
云清听清内容,蓦地抬眸,气息上下浮动。
言君嫣却已经转头,笑着抱起自家崽,撸了撸他暖融融的毛:“这几日需商议对策,我会亲自将结界中针对妖气的法阵打乱。若你们愿意,可住在言家等待,随仙尊隔壁正好有空房。”
“若怕暴露,也可在言家结界外寻一处客栈,南州城繁华热闹,你们这几日可去游逛,一切花费我来报销。”
言长生抱住阿娘脖子用力蹭了蹭,好幸福:“多谢阿娘!”
“师兄,咱们住哪里呀?”
云清似在出神,闻言抬眸,面不改色道:“都听长生的。”
长生想了想,尾巴晃得很欢快:“那便住阿娘家!不过我们在外头客栈订了三日上房,灵石都交了,还有一晚上没住呢。”
言长生心疼灵石:“阿娘,等我们住了今晚,明天一早便再来言家看你。”
言君嫣笑着点头,又与他细细聊了好一会儿这些年的经历,直到日头西沉,言家灯火亮起,不能再拖。
长生这才恋恋不舍地钻回云清怀中,扒着衣襟,听见房门被打开,一路弟子恭敬朝言君嫣和随清问好。
行至结界出口。
言君嫣侧身,低头行礼:“言恒身在言家,我不便出门,只能送到这里。”
“如今我经脉有望恢复云仙尊,你处处照顾长生,我万分感谢。”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姿态罕见弱势,令路过弟子惊讶怔愣。
然而为人父母,再多的傲骨与游刃有余,在看见至亲那双明亮的眼睛时,也甘心放低自己。
言君嫣低头,沉默几秒,再次轻声道:“多谢。”
“此事一过,阿容想必也会回来。我与他会闭关冲境,此后千年,我等甘为仙尊麾下士卒,若有需要,定在所不惜,为仙尊奔命。”
修士言出法随。这承诺一出,几乎是将自己当成了云清手中棋子,生死不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怀中的小狐狸久久不动。片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胸膛。
云清一顿,同样低头行礼:“何必言谢。”
“我护住心中所爱,只觉欣喜。他开心,我便心境通畅,他难过,我便心结郁郁。”
“护住他,就等同护住我自己。”
云清笑了下,片刻,声音很轻地重复言君嫣的话:“情之一字,心随意动”
“言修士。”
“情,不就是心甘情愿吗。”
如飞鸟迁徙,羔羊跪乳。
爱,是刻进人类血脉中的本能。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明白,万千繁华灯火也不及那人一个笑容。
能有幸护住他的笑容,是云清求之不得,荣幸至极。
四目相对。
言君嫣终于笑起来,点头:“是。情,就是心甘情愿。”
云清垂眸,再次朝她行了个礼,便在众弟子的目光中,沉默转身离去。
言君嫣吐出口气,半晌,终于收拾好心情。
然而刚一转身。
瞥见身旁随清的神情,她瞬间一顿,哭笑不得:“随仙尊?”
头发苍白的老人立在原地,听完全程,已然感动得双眸微红,哪还有初见时的冰冷模样。
她摇头,感慨摆手道:“此番下界,见闻实在令我受益良多,境界竟也有所松动。情之一字,至情至性果然动人无比。”
“言小友放心,我定会将那人拿下,令你们一家团聚,不再分离!”
说罢,她行礼告辞,气势汹汹地打坐修炼去了。言君嫣立在原地,哑然半晌,忽然轻笑起来。
至情至性。
长生,你的到来,似乎点亮了原本黯淡沉郁的一切呢
客栈上房。
言长生坐在软被中,吸了吸鼻子。
男人半跪在他床前,沉默伸手,递来一杯热热的果子饮。
黑发雪肤的狐妖低头,咕咚咕咚喝完,眼眶红红地抹嘴:“甜的,真好喝。”
他已经恢复人形,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微微泛红,上翘的尾睫被泪水浸染,湿漉漉地垂落,格外惹人怜爱。
“嗯。好喝一会儿再买。”
云清放下空杯子,转头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很轻地给言长生擦脸。
狐妖仰头闭眼,乖乖地任他擦洗,双手抓着男人的衣角,神情乖巧。
黑色青丝散落,他没有束发,顺滑的发丝一直垂落至腰际,柔软听话。原本妖冶勾人的长相被如此衬托,竟透出几分圣洁纯净。
感受到帕子离去。
长生睁眼,望向一直沉默的云清。
“师兄。”
云清嗯了声,高大身躯再次半跪在床前。几秒后,伸手理了理他腮边的黑发:“怎么了。”
长生眨眼,半晌,轻声重复他的话:“情之一字,心随意动。”
“”
狐妖神色认真地问:“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
他一连用三个特别,云清一顿,眼中笑意闪过,轻轻点头:“嗯。”
“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
言长生抿唇,白玉似的耳尖冒出薄红。
他很镇定地点头,认真伸出右手,递到云清手边:“那我宣布,你可以牵我的手了。”
——以往青丘狐族的同窗们勾引人,就是从牵手开始的。
言长生特别雀跃师兄的喜欢。
所以他决定,他也要勾引师兄了。
狐狸精就是要勾引人啊。
言长生理直气壮地想,何况阿爹也说过,让他努力勾引仙尊。他这是听阿爹的话,不羞耻不羞耻。
云清沉默片刻,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尖,忽然笑起来。
男人双眸漆黑,温柔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轻得仿佛在哄小孩:“长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牵过手。”
不仅牵过手。
他们还在欢喜佛像里抱过,彼此距离过近时,连呼吸都清晰感知。
言长生一愣,却摇头,道:“那个不算。”
云清笑:“为何不算?”
“因为先前所有,我对自己的心尚有不明。”
狐狸精表情认真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此刻,我已经明了自己的心。”
云清一怔,感受到长生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微凉柔软。
长生说:“我明白,我对师兄,也是有情的。”
“”
言长生是一只至情至性的小狐狸。
生于世间,他比旁人少了百年寿命,却从未怨怼任何人。身负仇恨,也并不借仇恨之名,肆意虐杀任何无辜。
情,是什么?
道,又是什么?
生命如长河,落于青丘,他不随波逐流,沉沦享乐纵欲之道。并非贬低,而是因为那是青丘狐狸的道,不是他的道。
努力游四方、求长生、寻父母。对长生来说,感知每一朵花的盛开,每一颗草的攀爬,每一滴露水的滚落,都是一场平静悠然的修行。
宇宙杳杳,云海汤汤。
星辰于天幕闪烁,浪涛于穹顶怒吼,而他闭目,任天摇地动,心中自有万水千山。
以赤子之心,观世间万物。
以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
至情,至性。
这,就是言长生的道。
而非简简单单的“结缘牵线”四字。
所以这一刻,长生能够坦然对云清说:“师兄,我对你,是有情的。”
他的道,在过去四个世界中,已经本能找到。
红尘中来回打滚,旁观不同的情与爱,长生逐渐明白,师尊令他穿梭界空,并非完全想让他意识存活百年。
有些东西,经历了才会懂。
虽然还未完全参透。
可长生笑了笑,歪头,定定地看着云清:“但情,不就是这样吗?”
至少这一刻,他已经心中有情。
云清看着他,半晌,笑着点头:“是。”
“情,就是如此。”
下一秒。
狐妖身上的气息忽然骤跃。
无数灵气自身旁疯狂涌入他灵窍,惊起房间结界阵阵亮光。胸膛迅速发烫,他与云清都是一愣,低头看去——
只见四根红线猛地浮现于长生肌骨之下,新雪般的白皙皮肤上,红线鲜艳夺目,沛然生辉。
竟是刚回到山海界时,那消失不见的那四根红线。
红线生出的光晕,照亮长生怔然的脸。
片刻,一根火红色的大尾巴骤然浮现,悠然晃动
第九条狐尾。
长生怔怔伸手去摸,指尖却穿过火红色的皮毛,只摸到一片空空荡荡,怅然若失。
这条尾巴,只是幻影。
几秒后,灵气停止涌动。
狐尾也如镜花水月,轻轻碎裂,消失不见。长生沉默半晌,抬头,看向云清。
男人顿了顿,握住他的手,本想安慰。
“长生”
谁知狐妖蓦地弯起唇,一双明亮上翘的眼睛溢满欢喜,瞬间抓着云清肩膀,一蹦三尺高:“师兄你看见了吗,我有第九条狐狸尾巴了!”
虽然只是幻影。
“但我定是离成仙不远了!”
他没有辜负师尊的教导,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他没有辜负那个努力活着、积极乐观的自己!
豪华宽大的床铺之上,狐狸精仗着结界封闭声音,恍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兴奋地到处爬来爬去。八条大尾巴疯狂摇晃,赤红绒毛瞬间盈满半空,纷纷洒洒落下来,像场猝不及防的春雨。
云清坐在雨中,被兜头淋了满身狐狸毛。
长生却视若无睹,又变回小狐狸,爬到云清肩头得意叉腰,一双前爪对他指指点点:“莫欺少年穷!云清我告诉你,以后你当我师弟,我当你师兄!”
“快叫我师兄!”
“”
云清忍不住笑,侧头问嚣张的狐狸精:“小长生,你不是对我有情吗?”
狐狸精抱胸冷笑,几秒后,忽然伸出后腿,猝不及防一踹。
啪唧。
狐狸精轻轻踹了云清胸膛一脚。
长生收回尊贵的右脚,冷漠无情:“我有大帝之姿,情乃私事。云清,请你公私分明。”
“”
云清低头,再次无声笑起来,片刻,竟是笑到肩膀都在微抖。
他伸手,将兴奋的小狐狸一把抱进怀中。也不说话,就笑。言长生强装的冷脸被他这样一笑,不到三秒,也迅速破功。
狐狸精变回人形。
美人躺在男人宽阔的怀中,侧过头,傻傻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云清被自己踹过的地方,弯眼轻声道歉:“对不住啊师兄,刚刚我太兴奋了。”
憋了数年。
也不怪他嘛。
云清摇头,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这有什么。言大帝做什么都是对的。”
“”
言长生闭眼装死:“突然好困啊我想睡觉了师兄晚安。”
云清忍笑,将狐狸精抱进怀里,漆黑眸中溢满温柔。
随后,他忽然想起方才离别时,言君嫣说的话。
——“情之一字,心随意动。只一点,彼此都必须拥有。那便是,坦诚。”
而后,女人传音给他,声音平静:“云仙尊,昔年我病重,蒙一只青鸟前来送药,才得以熬过来。”
“那青鸟神姿凤态,气息灵动,出自清寂山。我本以为是随仙尊所赠,可方才得知,那是长生师尊所赠。”
“云清仙尊,你身为清寂山山主,可调动山内所有精怪。名声之盛,随仙尊也远远不及。若你是师兄,那山海四界,又有谁能当你的师尊?”
“有无一种可能——你并非长生师兄。”
“你,就是长生师尊。”
怀中的狐狸精还在闭眼装睡,试图忘记方才的尴尬。
云清一顿,脑中浮出坦诚二字。
自相识起,长生便对他毫无保留,其中原因,多半是将他认成了石像同门。
刻在骨子里的剑招、和石像一模一样的气息、下界后便失联碎裂的“师尊”
男人垂眸,半晌,忽然开口:“长生。”
狐狸精睫毛乱动,片刻,悄咪咪睁开一条缝:“怎么了?”
云清沉默片刻,无意识握住他的手,道:“你很尊敬你的师尊,对吗?”
长生闻言,立刻点头:“当然啦,师尊对我那么好,等我成仙后,我还得去仙界找到他,当面磕头道谢呢。”
“师兄你也得和我一起去,听到没?”
狐狸精表情认真,眼眸清澈,显然毫无任何旖旎心思,唯有纯粹的尊敬与崇慕。
“”云清沉默,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问:“那你对我呢?”
“”
言长生小脸一红,雪白光洁的双颊微微发热。
他抬眸,两只灵动晶亮的瞳仁望着他,声音带着一丝娇矜与坦然:“你不是都听我说过了嘛。”
长生伸出手,柔软白皙的指尖比了个一点点的姿势,有些撒娇:“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吧,嗯。”
“虽然你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但我们狐狸一族呢,并非滥情之辈,慢热极了。”
“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如今你只能牵我的手,但等心魔一事过去,阿爹阿娘恢复了身体,你我便同游山海,赏云生日落,观沧海山川。”
长生蓬松的尾巴晃啊晃,躺在云清怀中,笑盈盈畅想:“到时候呢,我修道有成,顺利成仙。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师兄你那时必定已特别特别特别——”
长生一连串说了十几个特别,才大气也不喘道:“——特别喜欢我!那我就能和小七那般,勾引你摸我尾巴、亲一亲我额头了。”
他点头,自觉非常狐狸精:“不错,非常完美。”
云清垂眸,静静听他说了大段。眼中虽依旧沉凝,却不自觉笑意弥漫,无法抑制。
怀中狐妖的声音好开心,连尾音也上翘,轻盈柔软如羽毛。令他也心生雀跃,期待不已。
……情之一字,实在动人。
一股深而沉的爱浮现心头,令云清握紧手中这只微凉的手,再也无法如往日那般,漠然视万物为阻碍,一剑杀之。
情劫。
他的所有情、所有爱、所有带着温度的心绪,都只落在言长生肩头。
仿佛一场无声冷雪。
即便被长生轻轻拂去,也觉幸福。
片刻。
云清缓缓吐出口气,罕见紧张地垂眸,开口:“长生,那若是我就是你师尊呢?”
长生一愣,忽然噗嗤一声,笑得好开心:“师兄,你怎么也会讲冷笑话了?真幽默!”
他探出尾巴,赞许地拍了拍男人僵硬的肩,眉开眼笑。
“不过你这个笑话还挺好笑的,差点真把我吓到了,哈哈!”
云清:“”
第100章 20
云清没说话, 沉默地和言长生对视。
长生躺在他怀中,原本还笑得咯吱咯吱,堪称乐不可支, 异常开朗。谁知云清一直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特别安静。
安静到令狐背后发毛。
笑声不知何时停下。
狐狸精看着那双漆黑的双眼,半晌, 表情忽然很轻裂开。
仿佛走在路上,被人莫名抓住尾巴强吻了半小时。
长生意识到什么, 呆滞两秒,碎得比那日四分五裂的石像还彻底。
他沉默,他凌乱。他狐狸毛炸起, 好似魂飞喃喃。
“这对吗?”
话音落下。
云清倏地紧紧抓住他微凉的手,不许狐妖松开半分。
男人表情很冷,沉声道:“长生别怕,你将那尊石像忘掉就好, 它太丑了,你难免会吓到。”
言长生一噎,下意识辩驳:“师尊才不丑!你闭嘴,独臂瞎眼也很帅的好吗?没审美!”
顿了顿, 他意识到什么,又赶紧崩溃摇头:“不对不对什么丑不丑的, 那可是师尊啊!你、你怎么能是师尊呢?”
云清怎么能是师尊呢??
——游历初遇石像, 拜师问道。
师尊对长生端方有礼, 有问必答, 从不越雷池半步。做过最出格之事,便是在长生变回小狐狸、哭唧唧思念父母时, 抬起独臂轻轻摸他的头,缓声宽慰。
它如师亦友,又如某个宠爱长生的长辈。虽声音雌雄莫辨,暗含威仪,却从未对长生露出过丝毫负面情绪。
求仙这条道,师尊是明灯,是灯塔
是君臣是敌人是兄弟是朋友都行啊。
怎么可以是云清!
言长生张了张嘴,欲哭无泪:“师尊就是师尊,师尊是不能变成与我两情相悦的师兄的”
云清手臂收紧,用力将狐妖困在自己怀中,眸色难辨:“为何不能?”
长生妄图挣扎:“你是不是误会了?其实是师兄你今天出门摔到头记忆错乱,对对对,你不是历劫失忆了吗?是你记错了!”
温热掌心忽然覆住唇瓣。
言长生被云清一把捂住嘴,听见他沉声道:“并非误会,我已确定七八分。”
“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一定是被丑石像吓坏了。听闻九尾狐族颇看重皮囊,也难怪你惊慌。”
“没事的长生,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面对那张老脸了。”
“修道之人容貌不变,我是仙尊,永远不会变老变丑,你且安心。”
“”
云清凝声:“听不见吗?”
“我是仙尊,我身长九尺,容貌永不老。”
“吾乃仙尊,身长九尺,驻颜有术。”
“我是男的,又高又帅。”
“长生,你听不见吗?”
“”
云清皱眉,看向怀中狐妖:“我并未捂住你耳朵。”
按理说他听得见。
言长生:“让我们说中文。”
云清:“我是仙尊,不老不丑——”
“停!”
言长生崩溃扒下他的手,脑子嗡嗡的,八条大尾巴本能卷起,紧紧糊住自己的脸,拒绝看云清眼睛。
空气寂静。
狐妖声音闷闷:“云清,你先出去好吗?”
“”
他没再叫师兄。
他需要一点时间接受现实。
云清沉默,片刻,点头将长生抱起,放在床上,轻轻盖好锦被:“好。”
男人立在床边,掌心虚握一撮掉落的红色绒毛,依旧遵守“坦诚”二字,平静道:“此次我入人界,渡的是情劫。”
床上的狐狸精一愣。
云清继续道:“我能感觉到自身法力正在恢复,但言家藏魔一事不能再拖,基山虎妖也是隐患。”
“夜长梦多,时间一长,很可能生变。”
所以今夜寅时,他会以剑为器,斩灭自身红鸾星。用最快速度渡完此劫,恢复记忆,清除一切挡在言长生前面的魑魅魍魉。
长生怔了怔。
片刻,赤红色尾巴微动,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琉璃眸子。
狐妖藏在尾巴里看他:“你的情劫,是我吗?”
云清没有回答,但有时,沉默就是答案。
长生眼睫一颤,随即蜷缩指尖,皱眉半坐起身:“没有其他方法?我的意思是,斩灭红鸾星听起来很危险云清,你有把握吗?”
不等回答,他又连忙说:“其实有随仙尊在,我们不必那么着急。或者我们先去基山打归山君!我幻术很好,正面打他也不虚的。”
狐妖皮肤润白,如玉生暖光。细密尾睫翘起,弧度锋利又漂亮。
他未曾历劫,并不知道还有斩杀情劫之人的法子,此刻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
云清更不会提,只对长生很轻地笑了下:“我有把握的,长生。”
“寒光剑跟着我在人界,剑下亡魂却都是些鼠辈。此次能斩灭劫数,想必它也早已跃跃欲试。”
桌上剑鞘应景地轻轻震动一下。
长生看着男人漆黑淡然的眸,明白他心意颇坚,无法轻易改变。
更何况别的事长生来劝有用,但事关长生安危,便谁也无法说服他。
长生想了想,暂时忘记师尊和师兄是一个人的惊悚事实,低头找出纳戒,将里面师尊曾送他的护身法器通通倒了出来。
噼里啪啦好一阵。
大堆仙界趋之若鹜的高级灵器落在床上。
长生抬眸,一股脑儿全塞给了云清:“拿去,不要受伤。”
“此刻距寅时尚早,我先睡一会儿,到时间了你叫我,我陪你一起打星星。”
“……”
怀中灵器沉甸甸。
云清盯着长生片刻,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竟有种缱绻的温柔:“长生。”
长生被这样的目光和声音围绕,只觉耳尖又在微微发烫。他笑了下,由衷道:“你一定能成功的。”
不过成功后,他便会恢复当长生师尊时的记忆……
男人立刻点头,仿佛推销自己:“我当然会成功,毕竟我是你的师尊,是师兄是爱侣是仙尊,且身长九尺,实力强大,不老不丑”
“关门出去!”
“哦。”
狐狸精气鼓鼓将自己裹进被子,蒙住头顶。男人起身,沉默走到房门口,忽然又停步,面无表情回头。
“其实若你喜欢独臂瞎眼,我渡劫后也可以永远附身于那个石像。到时你游历我就缩小,钻进你纳戒中,我们照样可以观遍山海”
“关、门、出、去。”
“好的。晚安。明天见。”
“对了,明天你还愿意见我吗?”
“”
嘭的几下。
是狐狸气急败坏用枕头砸人的动静。
云清笑着轻轻关上门,笑了几秒,才以手作诀,在房外施了个隔绝一切动静的结界。
他当然不打算让长生半夜爬起来陪自己。
斩灭劫数而已。
无情道毫无畏惧,甚至隐隐战意盎然。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并非第一次剑指天道。
大概是当石像时装模作样久了,心理变态,只能如此无能狂怒地发泄吧。
云清面色冷淡地恶意揣测,丝毫无法共情失忆前的自己。
头顶冷月如钩,落下一地霜白玉色。
男人跃上不远处山顶,闭眼打坐,开始沉默养神。
……
夜深了。
言君嫣看完这几日人界的消息,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房间宽阔,灵气充沛无比。此地名为听雨秋阁,是从前的她习惯住的地方。周围摆设甚至都丝毫未变,松鹤燃香袅袅飘散,一柄银色长枪静静摆放在架子上,寒光凛冽。
灯光氤氲。
她起身打算休息,敲门声忽然轻轻响起。
“姐姐,是我。在忙吗?”
言君嫣侧头,几秒后,神情不辨:“进。”
房门打开。
身穿青碧色衣袍的男人笑容温润,手上捧着一个托盘,缓缓走进来。
托盘上的药碗微微荡漾,药汁在灯光下呈褐红色。
“姐姐还没睡?你身体尚未好,还是不要太过操劳了。”
言恒与言君嫣相对而坐,瞥见桌上还没收好的灵报,皱了下眉:“姐姐不必忧心,言家一切都是姐姐的,我这个家主当了百年,若姐姐想要,我给就是了。”
“你先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言君嫣挑眉:“我听闻你接管家族百年,除了南州总族地,其余四州的分部已经不再来往联络。族内弟子也换了大半,只能守住此地。”
当初言君嫣并未继位,甚至连个少家主的名衔都没有,言家却始终上下一心,人人都向往南州总族地,甚为奋发向上。
他一来,众人却都彻底心灰意冷了。
言恒一顿。
言君嫣抬手,漫不经心收起灵报,声音平静:“你能力平庸,天资平庸,家主之位不是我要,你给。”
“而是我不要,你才能捡漏。明白吗?”
灯光下,男人脸色罕见僵硬
自从当上言家家主,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尝到过此刻这种屈辱了。
女人眉眼肆意,即便浑身法力散尽,依旧锐利无比。这并非权势与魔功强行堆砌的虚光,而是骨子里的自信。
天之骄女,不外乎如此。
言恒沉默半晌,笑了笑,点头:“姐姐说的是,我本就不如你,实在惭愧。”
“不如我就要惭愧,那人界谁能不惭愧?”言君嫣皱眉:“你如今说话怎么如此小气,从前虽沉默,可到底是有心气的。”
她骤然提起从前,言恒一愣,原本的怒意竟轻易消散,只剩一点窃喜与试探。
“姐姐还记得从前?”
“我是经脉碎了,不是脑子坏了。”
言君嫣不耐皱眉,腰间两枚玉佩温润——一枚是随清今晚给她的,能遮盖气息,令众人看不出任何恢复经脉的迹象。
他们暂时不想打草惊蛇,令言恒警惕。
另一枚则是长生送她的,听说是青丘长老所赠,能牢牢护身。
言恒被她一句话顶回去,却不怒反笑,心情很好道:“姐姐说的是。对了,今天与你交谈的是何人?姐姐竟还设下结界,和他说了半日话。”
从前言君嫣的一喜一怒,都会令言恒紧张万分。这其中自然有在乎心仪之人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对言君嫣实力与权势的敬畏。
她若还是从前模样,他便嫉妒又羡慕,痴迷又胆怯。
可言君嫣如今成了凡人。凡人,一辈子都翻不出风浪。
他便忽然“宽容”起来,允许纵容她的要求,仿佛上位者看下位者,发怒也觉可爱宠溺。
然而灯光下。
言君嫣情绪很淡,只道:“与你何干。出去吧。”
她看了眼他,漫不经心:“百年时间,你竟才进两阶,刚刚摸到化神门槛。言恒,若你一直如此,言家注定要败落。”
“”
言恒咬住舌尖,尝到一股血腥味。
许久,他才勉强压下心绪,将托盘上的药碗递过去,声音僵硬:“喝药。”
熟悉的浅浅腥味传来。
这是那年言君嫣病重后,言恒花大代价求来的药方,用天材地宝熬出,每月一碗放在祖地门前,求她喝一口养身体。言君嫣偶尔会喝,但更多时候无心理会。
褐红色药汁微荡,没有丝毫魔气。
言君嫣皱眉,不想打草惊蛇,端起来一口喝尽。言恒便又忽然笑了,递过来一包蜜饯,轻声问:“苦吗?”
药汁不苦。
甚至有一股诡异的甜。
言君嫣却不知为何,心中忽生一点痛楚。
她怔然两秒,无视言恒伸出的手,冷淡示意:“下去,我要休息了。”
言恒顿了顿,收起蜜饯。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弟弟,收拾好托盘,笑道:“那我就走了,姐姐好好休息。”
房门关闭。
冷月如钩,洒落清辉。
言恒走出听雨秋阁,来到族内重地,一路上都有弟子向他恭敬问好。这些弟子们神智清醒,但只有言恒知道,他们心中早已被自己种下魔种。
就如同当年的言清刃。
他一只魔,就能污染整个言家。
言恒笑容温和,心情很好地走进言家水牢。
此间没有任何弟子,粗糙石壁起伏,最深处,阴寒无比的深潭中,只用禁妖锁绑着一只妖怪。
一只奄奄一息的狐妖。
言恒笑吟吟蹲下,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在狐妖面前,温和道:“多谢妖君,姐姐今日喝了药,情况好多了。”
锁链微动。
失踪多年的有苏容抬头,露出一张清寒如月的脸。
九尾狐妖容貌极盛,仿佛将阴暗水牢都映亮一瞬。两根布满倒刺的禁妖链穿透他的琵琶骨,露骨伤口不断有鲜血滚落,将原本清澈的寒潭都浸染成深色。
有苏容也笑了,问:“她还咳嗽吗?”
清冷声线回荡。
他的脸似剔透白玉,即便如此虚弱浑噩,也如山巅最冷的那捧寒雪,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和言君嫣方才的冷淡如此相似。
言恒脸上一阵扭曲,忽然抽出魔鞭,猛地几鞭狠狠抽过去。那张勾引姐姐的脸瞬间被锋利倒刺划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你也配问姐姐?!”
魔气尖啸,疯狂吸纳着大妖的精血,兴奋无比。
有苏容侧着头,习以为常地舔了舔落在嘴边的血,毫无波澜。
数年前,有苏容将长生交给青丘,自己则闭死关寻求突破,以图找出言家魔气。
谁知言君嫣忽然病重,性命垂危。
他立刻赶到言家,想将爱人带走。但此时的言家被言恒暗中改动结界,极为针对狐妖。有苏容刚一入阵,就瞬间抗下数道法雷。
他本就已经自断四条狐尾,换来一颗延寿丹药,喂给了长生。
此刻抗下法雷,更是伤上加伤。狐妖显出狰狞尖牙,硬生生闯入言家,神智疯狂。一旁的言恒立刻手疾眼快发动魔气,献祭在场所有弟子神魂,将有苏容拿下,秘密关押于水牢。
对外,他则宣称这批弟子是外出时被青丘狐族所杀,激起人族更多仇恨。
魔气注入禁妖锁,无妖可逃脱。言恒告诉有苏容,他求来一张药方——言君嫣如今经脉皆碎,若能以大妖心头血入药,每月一碗,必能好转。
狡诈的狐妖遍体鳞伤地侧头,开口问他时,竟有一丝关心则乱的期盼:“真的吗?”
假的。
就算有,作用也微乎其微。
数年弹指而过。言恒从有苏容这里取出无数碗心头血,送到不知情的姐姐面前。他当然不会让有苏容死。
他知道,姐姐手中有狐妖命牌,他们情投意合,早已交换彼此命牌,何其情深。
何其可恨。
水牢清寒,有苏容脸上的伤很快痊愈,不留丝毫痕迹。
言恒声音冰冷:“妖君可知晓,几月前,我在基山探查到了狐族幻术的气息。”
有苏容并不开口,似乎对除了言君嫣以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言恒恍若未觉:“若只是普通狐族便罢了,就算你咬死不开口,我也能自己找到青丘位置。”
“可那幻术施展得相当漂亮。”
“红莲攀爬,与妖君闻名山海的幻境,竟同出一源。”
有苏容抬眸,杀意骤现。
言恒笑道:“就是不知道你好不容易将那只半妖藏在青丘,它却为何忽然跑出来。啊,难道是因为无父无母,血脉下贱,所以饱受欺凌,受不了排斥孤立,这才如丧家之犬般逃出来?”
男人眸中恶意满满。
有苏容沉默两秒,忽然笑了:“言恒,你怎么在自我介绍呢。”
“我儿玉雪可爱,妖见妖爱。你自己丑陋自卑,下贱阴暗就算了,怎么还臆想上我家宝宝了。”
“疑似嫉妒疯了。”
“”
水牢骤然响起无数道鞭响尖啸。
许久,言恒才一把脱下沾满鲜血的外袍,无视奄奄一息的狐妖,目光阴鸷地离开了水牢。
月华霜白一地。
他停在院内,忽然伸手按住胸膛,眉头紧皱。
某种属于魔头的预感隐隐发沉,言恒总觉得,似乎有不可控制的变化在发生,拽得他心脏一坠,脸色铁青
不行。
有什么不对劲!
男人侧身,立刻就要赶到密室,以面具之躯强行令归山君成仙。
他要提前发动血祭,支走随清除妖,然后杀了有苏容,囚禁言君嫣!
头顶红光骤现。
言恒一愣,停下脚步,怔然抬头望去。
只见人界南州夜幕之上,忽然浮出一点红芒。那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大,最后竟占据半个天幕,穿透结界,将整个南洲都映成了血红。
听雨秋阁,言君嫣开窗,眸色微动。
屋脊顶端,随清眼底微亮,心无旁骛观摩此间奇景。
水牢底,有苏容侧耳。基山顶,归山君心悸醒来。
与此同时。
客栈内。
黑发散落的狐妖陷在前世梦中,眉头紧锁,怔然喃喃。
“师尊”-
“师尊,何为无情道?”
朦胧柔光晕染视野。
八条狐尾的他站在桃花树下,浑身落满粉白花瓣,肤色如雪,容光艳美。
男人身负长剑,负手立于他身前,声音淡淡:“以无情斩劫难,以己身求长生。”
“与万物争,我即为天道本身。”
话音落下。
他哇了声,捧起地上厚厚的花瓣,哗啦啦给师尊撒花鼓掌:“此言甚好,师尊有大帝之资呐!”
男人神色漠然,侧头看他:“何为大帝之资?”
他笑得乐不可支,漂亮的狐狸眼中闪过狡黠,却一本正经道:“我在基山镇买的修仙话本上说的。仙之癫,傲世间,有我大帝便有天!”
“师尊,我这是夸你呢。”
师尊若有所思地点头,而后看了他一眼:“近日你经常去镇上。”
他一顿。
片刻,笑容淡去,神情难辨。
“我听闻基山镇忽然来了一批言家修士,前去一看,才听他们满口谈论的皆为如何剿杀狐族,如何讨好现任家主。”
“不过区区十年,他们已经忘记阿娘了。”
十年前,青丘大妖有苏容意图闯入言家,却死于家主言恒之手,尸体被剥皮抽筋,挂在南州城门数日。
上一任天骄言君嫣本就病重,手中命牌一碎,当即吐血昏迷,醒来后不知为何,竟没撑过三日,便也猝然离世。
自此,言家修士不知为何,修为突飞猛进,甩出其他人族大截,一跃成为四大世家之首。而此事出的太快,连师尊都未曾料到。
他则骤闻消息,差点走火入魔,还是师尊将他唤醒,才能保住一身苦修。
十年过去。
他眸中仇恨似乎变淡,在师尊的关心下,又渐渐爱笑了起来。
而如今,他已经修成八尾。
他与师尊间的因果也已完成。师尊即将闭死关,以证大道。
剑修转身,漠然挥手,桃花树旁的石壁骤然打开。
他送师尊走到门口,笑道:“祝您摘得道果,白日升仙。”
男人回头,静静看着他。
半晌,他忽然轻声开口:“长生,等我。”
长生二字一出。
晕在他们之间的朦胧柔光忽而碎裂,噼啪几声,一切骤然清晰。
言长生瞳仁一缩,看见云清年轻英俊的脸。
他怔在原地,听见男人定定道:“你父母去世之事有蹊跷。”
“等我成仙,我会与你一起斩灭言家,报得此仇。”
“长生,千万不要独自去言家,答应我。”
梦中的最后一个画面。
是他接过云清提前送的生辰礼玉扇,扑进男人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哽咽说好。
然后,大火缭绕
画面破碎。
言长生猛地自床上坐起,抹去眼角泪痕。
恍惚两秒,他披发赤脚,跌跌撞撞打开窗,看向天幕之上的巨大红鸾星。
一点剑光亮起。
狐妖脸色苍白,骤然跃出窗外,宛如山野精灵,提着繁杂冰凉的衣摆,定定望向不远处山顶的漠然男人。
“云清!”
男人听见声音,原本已出鞘半分的剑光一滞,瞬间将寒光剑插回剑鞘。
他毫不犹豫飞身而来,一把抱起魂不守舍的狐妖,皱眉关切:“怎么忽然醒了?”
头顶光芒血红。
长生摇头,猛地抱紧他脖颈,声音凌乱:“我也不知道,我梦见了许多画面,你是我师尊,但阿娘死了,爹也死了”
那是一个和如今完全不同的画面。
云清眉头更深,立刻抱紧怀中额发湿润的狐妖,低头吻他发顶安抚。而后抬头,看了眼言家,心脏更沉。
不能再拖了。
迟则生变。
谁知长生忽然抬头,死死按住他的手,不令他动弹丝毫。
狐妖太阳穴剧痛,顾不上越来越烫的胸膛,混乱摇头:“你是不是已经灭过一次天道?此方世界稳固,但你再这样挑衅一切,刺激天道会死的。”
空气寂静。
男人低头,忽然握住长生冰凉微颤的手,强迫他一起握住寒光剑柄,看向自己。
十指紧扣。
狐妖手心全是冷汗。
长生怔然抬眸,云清在血色中定定看着他,仿佛永远不会后退的城墙,牢牢将他围住,又将他安抚。
红鸾星不除,云清就无法渡过情劫,无法万无一失地保住长生在乎的所有人、所有妖、所有众生。
他修无情道。
但此刻,他只为他拔剑。
锋利剑尖对准天幕。
长生听见他说:“我能保护你。”
“长生,我要你得偿所愿。”
下一秒。
剑光骤起,斩破此方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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