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天,这竟然又是一个秋天,是和宋麒与于曼颐初遇那天一样的季节。
稻谷又在成熟了,这些庄稼似乎从来不管城市里的动荡,它们只是沉默的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这是于曼颐第一次走公路回绍兴,没有运河的水波与铁轨的顺畅,她被关在马车里,每一次轮胎的滚动都压实在土地上,每往前一寸都那样颠簸。
她吸入了太多让她昏迷的气体,意识并不清醒。但在几次非常短暂的苏醒时,她看到自己的手脚都被麻绳紧紧捆锁着。他们没让她坐着,而是将她丢在座椅之下,又用一些稻谷将她的身子盖住。
于曼颐能感觉到自己后脑的疼痛,那一棍打得不计后果,让她眼前时不时发黑,再配上吸入的迷药,使她用尽全力也无法从乏力和昏迷中逃脱。
马车的窗帘也是被木板钉死的,她看不见车外,也对时间丧失了概念。于曼颐试图移动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两个绳结将她的手腕和脚腕捆出了血印,她身上又毫无力气……她为什么这样没有力气!
她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这辆马车没有停过。两个车夫交替驾驶,从上海一秒不停地奔回绍兴。于曼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如此清楚他们是要去绍兴,或许她毕竟是这里的孩子,当她回到自己的故乡、又嗅到这里泥土和河水的气息,她的身体自会产生相应的感知。
然而这并不是她自愿回来的。
第四次从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时,于曼颐终于听到了马车之外,车夫们的对话声。她更加确信了目的地,因为他们说着一口与她一样纯正的乡音。
“一动不动,不会死了吧?”
“不会,我刚才试过气。”
“命真硬。”
“是啊。”
于曼颐预感到他们要说些要紧的信息,用尽全力将被捆起的手放到自己嘴边,狠狠一咬,满嘴血腥味。
黑暗终于没有再次迅速将她俘虏。
“看天色,今晚就能到了,刘老板也能到吧?”
“是明天一早,走丞相坟那条路,你知道吧?”
“知道,他在隔壁县城嘛。”
丞相坟,于曼颐也知道。她瞪大眼睛,试图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于家所在的乡下没有刘老板,他们那儿没有刘姓的人做生意,所以刘老板是……
于曼颐压抑住了嗓子眼里的惊叫。
刘丰盐。
是刘丰盐!
她想起了上次那黄包车老伯所说的——于家赔光了彩礼,二妈便将于家大院赔给了刘丰盐。所以他们现在要去……
于曼颐绝望地闭上眼。
她为什么又要回到于家大院,她为什么就逃不出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分明已经见证了三妈的疯,三叔的残,于老爷的痴,和一场遮天蔽日的大火,为什么又入主了新的主人,为什么这些人杀不干净,又阴魂不散!
咬破的手腕不顶用了,血慢慢凝固,黑暗从脑子里再度席卷过来。于曼颐尽力睁大眼,眼皮却控制不住地粘合。马车飞驰,碾过一块碎石,颠得她身体狠狠往起一弹,撞在车座的底板,又砸回车底。
在这个再次昏迷的瞬间,于曼颐脑海里浮现了最后一个念头:宋麒呢?宋麒怎么样了!
然而她没有时间想更多。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马车不见了,于曼颐周遭,已经全黑了。
药效终于过去,于曼颐可以移动自己的四肢。她尽量让瞳孔适应眼前的黑暗。但这不是正常的黑,她显然被关在了一个漆黑的密闭空间里。她的手脚依然是被捆着的,于曼颐滚动身体,去撞击身旁的东西,碰了两下就感觉到了——这是于家以前祠堂的柜子。
她对这地方太过熟悉,因此识别出来并不困难。但是那柜子上分明摆放了许多牌位和祭品,一撞就会咣当只响,现在为何毫无声息呢?
于曼颐在黑暗里意识到,是刘丰盐把于家祖宗的牌位都丢弃了。这祠堂现在灰尘密布,无人使用,与一个库房和牢房也并无差别。
她还想再试着动动手脚,但祠堂门外忽然传来了一种奇怪的脚步声。这不是正常人走路的声音,而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地上拖着,拖着,拖着……
“咣当!”
门被对方狠狠推开了。
星光终于透过打开的外门洒进祠堂,与星光一同的,还有于家屋檐底下点起的诡异的红色灯笼。刘丰盐来接亲的前一天,这些灯笼就被点亮了。这一天,他们又把灯笼挂起来了。
好奇怪,门开了,是应该有人进来的,起码要看到一个人影,可是于曼颐什么都看不见,门外空荡荡的,像是鬼把门打开。
她的视线就这样从上往下地落,一直落,落到一个距离地面只有半米多高的地方时,她终于看清了一颗蓬乱的头,和一双满是恨意的眼。
她在这个瞬间恢复了所有的力气,用脚蹬着地面,疯狂地向后退,退,一直到后背“咣当”一声撞上柜子。而那个坐在地上的人手里拎着一根棍子,一言不发地爬过了祠堂的门槛,又用五指撑着地面,一点点地把自己挪了过来。
于曼颐无声地流泪,像是见到了恶鬼。那恶鬼冲她咧着嘴无声而癫狂地笑,笑到自己也流下两行眼泪。
他用被火燎过的、接近失声的嗓子和她说话。他要说清楚话并不容易,每一个字吐出来,喉咙都像是在遭受刀刮,可他还是要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在仇恨里浸透了。
“曼颐,这不是我的好女儿……”
“曼颐!!”
话音方落,他就抄起那根棍子,往于曼颐膝盖上狠狠一击。
昏迷时她的身体对一切都很迟钝,如今药效退去,所有的疼痛都变得如此清晰剧烈。于曼颐尖叫一声,屈身侧躺,感到膝盖骨被打裂了一般疼起来。
“疼不疼?曼颐,疼不疼?!”
三叔又开始笑了,他已经疯了很久了,他在癫狂里仍然铭记着仇恨,如今他的仇人终于回来了。
“那天房梁砸下来,我,也是这样,疼了一夜啊!”
那房梁显然不止砸断了他的腿,他连嗓音都变得怪异的尖。于曼颐尽力将身体蜷缩起来,感到那棍子砸在自己胳膊,后背,以及最刁钻精准的膝盖处。
她不愿尖叫,她不愿意在这样的人前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和恐惧,就只能狠狠咬着嘴唇,将所有声音都合着眼泪吞回去。
左边膝盖以下的腿在剧痛中逐渐失去了知觉。
“还好,还好……”三叔忽然停下手,喃喃自语道,“我在火车站看见你了,哈哈哈,我在火车站,我看见你了!他们把我赶走了,可是我看见你了!那辆火车是去上海的——去上海的火车啊!原来你哪也没去,就躲在上海啊!”
于曼颐双眼紧闭,想起了她坐火车最后一次离开绍兴时,站台上的嘶喊声与工作人员的驱赶。
“我在镇上,我怕也要爬回来啊!我爬回于家找了刘老板,我告诉她你就在上海啊!”
“哈哈哈哈哈,曼颐,刘老板将库房还给我住了,我不用睡在桥洞底下了,我又有地方住了,哈哈哈,我不用淋雨,挨饿,给人当成乞丐打……于曼颐!”
他声音骤变,突然从地上爬过来,双手掐着她的脖子质问道:“你要过饭吗?你被人当街打过吗?你穿得漂漂亮亮,在上海做起好好小姐了——呸!你个臭婊子!”
他疯了,手上不知轻重,于曼颐发不出声音,整张脸被憋得青紫,喉咙里咯咯作响。三叔将被烧毁了五官的脸凑近她,怪声道:
“曼颐,你好狠的心啊。我们不过是要将你嫁人,你就要烧死于家所有人。你说我是最坏的——于曼颐!我看于家最坏的人,是你啊!”
于曼颐窒息的前一秒,三叔又毫无预兆地将手松开了。
“不过你逃不过的,”他又用手撑着地,一边往后退一边发出怪笑声,“呵,哈哈哈哈,你逃不过……刘老板派人在上海搜啊,搜啊,到处找你的名字,竟然在月份牌的落款上看到了?商务印书馆……好气派啊……你好有出息……可那有什么用!”
“你要嫁人,你是要嫁给刘老板的!你是人家下过礼,下过聘书的姨太太,这就是你的命,你逃不过的!”
“明天一早,刘老板明天一早就到了。这院子里的灯笼都是为你点的,你看看,这双喜字也贴上了……啊呀,我还是他的亲家呢,那我那库房里,是不是能多要一条褥子了?”
三叔双手撑着在原地转圈,为一条尚未兑现的褥子喜极而泣。
“嫁人喽!喝喜酒喽!”他一边唱着一边往前爬,艰难地爬过了祠堂的门槛,“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又将那门反手关上了。
门没关严,门缝里洒下一缕月光。于曼颐的脸被那月光照着,终于缓慢而无声地淌下一行泪来。
三叔的歌声也消失了,直面被烧毁的人脸的恐惧淡去,身上的疼痛也慢慢消失,唯一恒久而钻心的,是膝盖骨深处针扎一样的剧痛。于曼颐疼得动弹不得,她缓缓地转过头,避开月光,又将眼睛闭上,意识逐渐被黑暗吞噬。
没有办法了。
她没办法了。
她被捆住了,她的腿疼得动不了。刘丰盐明早就到,宅子里都是他的家丁,红灯笼点起来了,她要嫁人了。这次她没有周旋的时间,他就要在这里娶她。她势必成为他的姨太太,自此被关进深深的宅子里——扫盲班,上海,商务印书馆,都会成为过去,或许有一天有人和她提起这些名词,她也只会觉得陌生,都想不起那些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那她得趁着现在在仔细想一下,好好的想一下。于曼颐流着眼泪想,这一夜过去,她或许连想的资格都不会再有了。
她开始想很多人,很多地方,脑海里的一幅幅画面如电影一般闪过——苏文的画室,石桥上的游筱青,老板娘的布店,商务印书馆如钢铁机器一般的蒸腾,和她吵架又抱住她哭的尤红,姜玉,宋麒……宋麒……宋麒……
于曼颐控制不住地流眼泪,鬓角的黑发全被泪水浸透。
她无力再去想别人,宋麒在一瞬间将她的回忆全都填满了。她想起他与她的第一眼对望,黑色的学生服,像是漆黑的飞鸟。她想起他躺在地窖里和她吵架,撑起身体叫她补服成精。他站上墙头把她的风筝放飞,他重回于家用身体隔开她与于家。他在地窖里写字,低着头,给她摆放了桌椅和画册。
他带她离开,站在墙下张开手臂,让她跳下去。他和她坐船,她睁开眼,运河上空无边无际的星河。他们在上海再次相见,她扑进他怀里,大哭自己受的所有委屈。
她被刘丰盐搜查第一个求助的人是他,她考上商务印书馆第一个知道的人是他,他送了她一条那么漂亮的裙子,又因为她要改旗袍袖子和她吵架——他们为什么一直在吵架呢,他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相处几天呢?
他中弹了,躺在床上,静悄悄的,她坐在她床边,把抄来的笔记一本本地从包里拿出来。尤红被抓走,他包好了她身上所有伤口,又和她一起演了一出好戏。他终于和她恋爱了,粗心到忘记表白,但又带她去他长大的地方住下,教她打枪,骑马。他说于曼颐,你别怕。该教的东西都交给你了,你唯一记着的就是,别怕……
于曼颐,别怕。
于曼颐,不要怕。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
月亮又升高了一些,月光从门缝里流淌着,再度流到于曼颐的脸上。她睫毛颤动,缓慢而一点点地睁开,眼睛忽然黑得深不见底,像是将这片夜色都吸进去了。
她身上的所有知觉都在复活,疼痛加倍,力量也加倍。她膝盖疼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但她还是屈起身子,用嘴叼住手腕上的绳结,开始用力地撕扯。
这是绍兴的绳结,绍兴乡下人捆牲口的结。但她会解……
她忽然想起自己会解!
她用牙把绳结咬松了,又用没受伤的膝盖去顶。于曼颐弓起腰,两只手腕缠绕交叠,脑海里全是宋麒的声音:“你再多绕两圈。”
多绕两圈,她得多绕两圈。
腕上被拧出了血,这麻绳要比毛巾捆得结实多了。于曼颐用尽全身力气,又拽又咬,在某一个瞬间,她忽然感到腕上的捆绑感骤然一松,那截麻绳软弱无力地掉在地上。
她立刻坐起身子,用手去够脚腕上的绳结。一样的绳结,但她膝盖太痛了,起身让疼痛加倍。于曼颐咬着嘴唇,喉咙眼里一股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脸色煞白,终于将脚腕上的绳结也解开了。
三叔居然没有将祠堂锁门,他一个疯子,他哪懂得锁门呢?
那根打断了于曼颐膝盖骨的木棍就扔在地上,她用两只手和一条腿拖着自己使不上力气的那条,终于爬到了木棍所在的位置。她把身体的支点架在木棍上,又在站起来之前将手伸进马靴里,掏出了宋麒最后塞给她的那把枪。
枪沉甸甸的,宋麒已经给她上好子弹了。于曼颐把枪栓拉开,用尽力气撑着木棍,一点点挪到了祠堂门外。
院子里没人,人都在屋子里,开着灯,人影映在纸窗上,像鬼影。她再次利用了自己对于家地形的熟悉,在一切漆黑无人的地方行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人正面撞上的小路。
她不能走正门,正门一定有人。于曼颐凭着记忆往后花园里走,但心里又很是焦急:她现在的腿,根本爬不上那座假山啊!
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连假山也没有机会试爬了。
几乎就在于曼颐抵达后花园的瞬间,于家院子另一头,忽然传来一声咆哮:“祠堂!谁把祠堂门打开了,于曼颐跑了!”
于曼颐跑了!
这消息无异于一声惊雷,将整个喜气洋洋筹备婚礼的于家院子都炸蒙了。于曼颐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许多人都开始四下奔跑。后花园目前没人,但下一秒呢?
她再次忽视了膝盖钻心的疼痛,使劲用一条腿跳着,跳到了杂草丛生的花园深处。那扇地窖的门静静地生锈,被杂草掩盖着。于曼颐将门打开,不再顾得上什么梯子,直接一脚踩空,将自己摔了进去。
她身子重重落地,“扑通”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地窖门的闭合。于曼颐浑身剧痛,又咬着嘴一声不吭,因为地窖上面很快传来人们搜查的声音。
“后花园有吗?”
“没有!没有!”
“假山后面!假山上面!”
“都没有啊!”
有人在地面上行走,脚步声就响在她头顶。她蜷缩起身子,手撑着泥土,脊背贴住墙面,又将枪举起来,直冲着地窖的门。
她胳膊举得发酸,几乎支撑不住时,嘈杂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
“又给她跑了……她于曼颐是不是会飞!她莫非还有翅膀不成!”
“完了,这下完了。又跑了,刘老板明早就到。他要是知道了,我们都得……”
“继续找,继续找啊!都给我出去抓,去码头,去火车站,去所有出城的路,给我抓回来!她一个丫头片子,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不信了!”
所有人都在跑,脚步声轰隆作响。于曼颐浑身没有力气,忽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哭喊着:“我的褥子!我的褥子呀!我没有褥子啦!”
四肢着地攀爬的声音也消失了。
于曼颐闭上眼,她感到绝望。所有人都出去找她了,但她并没有安全,她现在甚至不知道怎么从地窖里爬上去!她的膝盖根本没法让她去爬那个以前自如上下的梯子!
宋麒,怎么办啊。
宋麒,宋麒!
她还是下意识地寻找宋麒,可是宋麒不可能出现了。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说,于曼颐,不要怕,于曼颐,别怕。
对。
于曼颐睁开眼,眼神忽然变得很决绝。
她还可以死。
她不可能嫁给刘丰盐,她宁愿死。她手里有枪,这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她的手怎么都举不起来,就像是地窖里有人在死死按着她。这地方除了她和宋麒没人知道,是宋麒在按着她吗?
就在她这样想的下一秒,地窖的门忽然被人“咔”的一声拉开了。手腕上的压迫感迅速消失,于曼颐火速抬枪,就在她要朝着地窖门射击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竟然传过来:
“二小姐,二小姐,你在吗?”
于曼颐浑身的血液冰冷又沸腾!
是齐叔!
是于家人要卖掉她时,提起她父亲若是见到今日的齐叔;也是那个总坐在于家门口,玩忽职守又无所事事的齐叔!
于曼颐的眼泪再次流下来。齐叔手脚并用,举着一台油灯,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油灯照着他皱纹密布的脸,她才走了不到两年,齐叔都这样老了。
他伸手来扶于曼颐,抱着她将她搀起来,看见她手里漆黑的枪口时,吓得身上一哆嗦。
“啊呀,二小姐,你怎么还用枪呢?”
“齐叔,你知道我在这儿?”
“你以前不是成日和那男学生藏在这聊天?”
他扶着她去爬梯子,于曼颐又惊慌,又恍然,又感激。齐叔早就知道,齐叔什么都知道。他不是玩忽职守的看门老头,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秘密。他每一次路过都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他什么都不说……
于曼颐一边流眼泪一边被他拖着后腰去爬梯子。
膝盖钻心地疼,但齐叔在身后给了她大部分助力。于曼颐拼尽全力爬上地面,将要摔倒时,又被齐叔从后面扶着。
“二小姐,快跑吧,”齐叔急匆匆道,“他们都出去找你了,你从大门跑,你尽管跑。”
可她怎么跑啊!
于曼颐用尽全力拄着木棍,问:“齐叔,家里有没有马?”
“马?哪有马,于家早就把马都卖了。刘丰盐来的时候,就剩下我一个糟老头。你要马,我……”
于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暴怒的嘶鸣。于曼颐和齐叔同时回头,那嘶鸣又来了一声,穿透半夜秋日的冷气。
于曼颐忽然激动道:“麒麟!”
麒麟为什么会在绍兴?
齐叔急忙去开门,于曼颐则在身后用尽全力而一瘸一拐地跟。于家大门打开,门口站着一匹气喘吁吁的黑色大马,它跟在马车后面一直跑,一直跑,跑得乌黑发亮的皮毛都蒙上了道路的灰尘。
它胸口许多划伤,是被铁器划出来的。于曼颐愣了一瞬,意识到它跃过了宋华章花园的铁栅栏——他竟然撞倒了那铁栏,跟上了他们的马车!怪不得它听到她尖叫时,会发出暴怒的嘶鸣!
“二小姐,你会骑马?”齐叔震惊,又心有余悸地看向她手里的枪。
“我会骑,”于曼颐泪流满面道,这都是宋麒教给她的,他已经把一切都教给她了,“齐叔,你扶我上马,我一个人上不去。”
“哎,好,好,二小姐,我来扶你。”
他帮着托举于曼颐,苍老的手一直在抖,气喘吁吁。麒麟弯下腿任由她跨/坐,又在她坐稳的一瞬喷着气站直身体。
马起身的一瞬,齐叔就变得非常矮小和苍老。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叫于曼颐二小姐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她被叫了二小姐不会反驳的人。她低下头看着齐叔,喉咙哽咽道:“齐叔,我……”
“走吧,二小姐,”齐叔颤巍巍地倒退,又朝她提起了灯,“你真的好像四少爷小时候,于家一群混账,只有你们父女……快走吧,二小姐,不要回头啊!”
于曼颐,走吧,不要回头。
他也让她不要回头!
麒麟鼻子又喷了一口气,它从上海一口气跑过来,已经累极了,但还是支撑着四蹄,等着于曼颐的驾驭。她俯下身子抚摸它的脖子,脑海里迅速想:去镇上的路都有刘丰盐的人,码头有,火车站也有……
她眼神忽然清明,直起腰来勒住缰绳,有力的那条腿踢了一下麒麟的身侧,黑马眼神振奋,立刻带她往她指引的方向奔去。
天这么黑,但是也要亮了。
这片土地地势开阔而肥沃,放眼望去,是故乡望不到尽头的稻田。于曼颐策马在明暗交界的田埂上狂奔,马的四蹄在柔软的泥土上留下极深刻的印记。平原的尽头有了隐约的山峦,山路上浮现了清晨特有的浓重的雾气。
这不是于曼颐第一次走这条路。
是绍兴的荒郊,荒凉的郊外尽是孤坟,是通往丞相坟和姑娘坟的那条山路。于曼颐策马狂奔,越跑眼神越凌厉,越跑越是浮现出一身的杀意!
麒麟身上开始出汗,汗水重刷了细密的皮毛,洗刷了一身尘土,一匹天神一样黑色的巨马撞碎了这片多年不化的山间雾气。于曼颐一手拉缰绳,一手握着枪,终于在这晦暗的天地间,听到了山路上传来的锣鼓声。
刘丰盐竟这么着急。他不但自己回来,还直接带了迎亲队回来。这吹锣打鼓的队伍上次没接成于曼颐,今日又来了,像一群傀儡一般在雾气里摇晃着。队伍最前面,是一个骑在戴了红色绣球的马上的,穿着喜服的男人!
这是一直迎亲的队伍,他们如此欢喜,又如此缺乏纪律,刘丰盐还不如带一支家丁回来。这些摇头晃脑、敲锣打鼓的人在看见雾气里缓缓浮现的于曼颐时发出了惊讶和起哄一般的笑声,而这笑声又在看清她手里的枪后被冻结。
于曼颐举起枪,朝天鸣。
队伍立刻散开了,身后的花轿也跌落山路碎石。迎亲队的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唯一没走成的,是那个坐在队伍最前的马上的男人。
他的脸隐藏在一团雾气里,于曼颐并不好奇,她根本不想知道刘丰盐长什么样子,就像是她也已经忘记了表哥的样子。他们行尸走肉,或许根本就算不得活着,他们不需要长相,他们最大的意义莫过于在于曼颐面前成为一个符号,一个让她起了杀心的虚无之意。
他在害怕,他也想逃,可是于曼颐的枪已经对准了他。他策马去哪里,她的枪口就对准哪里。他的马也在害怕于曼颐的马,麒麟是何等的马匹?黑色巨马的逼近让那只矮小的迎亲马吓破了胆,后背一抖便将自己的主人摔落在地,而后撒开四蹄狂奔,消失进山间的雾气。
走吧,都离开吧,为虎作伥不是你们的罪恶,你们后半生仍能悔改。可是刘丰盐!
逼死游筱青的刘丰盐,抓了于曼颐的刘丰盐,杀死了许多姨太太以至于只能跨过黄河找新妻的刘丰盐,他不配有回头路了。他的脸仍然被雾气团着,雾气也让他窒息。他在地上滚,爬,哀嚎,终于在某一个时刻直起腰来,往山路一旁的丞相坟栽进去。
游筱青,你看着吧,于曼颐要替你杀人了。刘丰盐往荒芜了的丞相坟神道狂奔,而麒麟也稳健地迈着四蹄跟了过去。它的马蹄如此沉重,踩在泥土上发出一声声的闷响。于曼颐没有逼得太近,她就要这么一点点跟过去,她想起游筱青上吊而亡,那喉咙也是这样被绳子一点点勒断,又一点点窒息。
神道到头了,石头雕刻的石像生也消失了,路的尽头只有荒芜而巨大的坟堆,和倒塌了的墓碑。刘丰盐在雾气里惊恐的回头,看见于曼颐骑在如此高大的黑马上朝他逼近,手里拿着一把漆黑冰冷的枪,她的眼睛也是漆黑的,是全黑的,就好像瞳孔已经弥漫到整个眼球了。
哭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这是通往姑娘坟的路,她们都来看热闹了,一边看一边发出快乐的哭声。于曼颐终于把枪抬起来,对准刘丰盐的眉心。
他还想跑,他竟然还想跑。他撅起屁股,弯下腰,从麒麟的四蹄之下爬了过去。他在某个瞬间,甚至觉得自己跑掉了——
然而下一秒,子弹穿过他的后脑,打碎他的颅骨,穿透他的脑子,又从他眉心将他的脸撕开了,撕出来一个大洞,把他整张脸都打碎了。
那团裹着他的脸的雾气终于散开了,因为他的脸皮已经和骨血碎在一起了。
他没有往前扑,他身子歪斜,向另一侧倒去,然后七扭八歪地,倒在了那个于曼颐两次路过的青石雕刻的太师椅上。
而在他的身后,是丞相坟狭长凋敝的神道,是被日头刺破的山间浓雾,是冒着烟的枪口,和于曼颐一片漆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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