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山下等着,于曼颐此行也只是借口去布店,耽搁太久就会很不像话。她又在游筱青的坟前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了。
车夫回程走得与来路不同,从城外另一个门进,能缩短些到于家的距离。于曼颐起初并没觉出意外,走到一处码头,才发觉这条河道如此眼熟。
“停一下。”她忽然起身说。
车夫刹住脚步。
天色已经有点晚了,落日落在水域的尽头,成了一轮明亮的橙黄,叫水面也染了相同的颜色。
于曼颐站在水边,双臂抱在胸前,脑海里逐渐勾画出那一夜的景象:雾气,星光,夜航船……和扶着他上船的,宋麒。
她脑海里的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了,原来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扫盲班的学生们早已离开了绍兴,当初参加课程的当地人也四散乡间。
于曼颐有时候会以为那个夏天只是一场幻梦,它如此短暂,又如此轻快,它格格不入地嵌在她的生命里,最终用一张美术学校的毕业文凭,和游筱青的墓碑,证实了这段日子的真实性。
于曼颐还不知道那段日子到底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起码目前看来,她在他们离开后,只是继续了原本的轨迹。
不过那段日子对小邮差倒是很重要,他曾通过狗洞向于曼颐分享,他通过了今年的晋升考试,英文甚至拿了第一。等到了夏天,就可以从邮差升任邮务生了。他要继续努力,说不定日后还能调去杭州,调去宁波,调去上海。
于曼颐叹了口气,她很为了小邮差高兴,但她仍然叹了口气。
傍晚的风起来,她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车夫站在她身边,很有兴趣地与她分享:
“小姐,这是咱们浙东的运河,坐一夜的船,就能到西兴,那是个很繁华的镇子。再过一条钱塘江,就到杭州了,那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
“嗯,”于曼颐说,“我知道的。”
“小姐知道的?”船夫惊讶道,“那小姐真是知道很多事,这乡间的大部分人,连这条运河都没有走出去过……”
“知道太多也未必是好事,”于曼颐说,“就总变得不大甘心。我们回去吧。”
车夫闭了嘴,等于曼颐坐回黄包车,便又将车抬了起来。她侧头看着运河远去,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当时要宋麒装作她哥,他那么生气,是不是因为他本以为自己会装作她夫婿?她在这一刻忽然有些好奇……宋麒现在在做什么呢?
于曼颐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水面已经从她视线中消失了。
从城外到于家又走了大半时辰,只这么一个下午,家门口的氛围便和出去时有了微妙的不同——于曼颐出去的时候,门房齐叔看起来还很轻松。她到门前的这一刻,齐叔就变得紧张起来。
他在门口转来转去,看见于曼颐下车,急忙跑到她跟前,结巴道:“二小姐,二小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于曼颐现在说谎根本不打草稿:“找不着黄包车,耽搁了。”
然而从来不上心的齐叔这么紧张,看起来是有事情发生了。于曼颐转头看向他,发现他神色十分紧张,吞吞吐吐,一幅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怎么了?”于曼颐顿住脚步。
他还是说不出,结巴了好半天,于家门里终于有道声音比他先响起来:“曼颐,怎么耽搁这么久!快进门,看看谁来了!”
于曼颐蓦然回头,发现近来总是没精打采的三妈大步朝她走过来,脸上写着神采奕奕。她换了身新做的浅黄色衣裳,一把攥住于曼颐的手腕,将她拖进了门槛。
能叫于沈氏高兴的事,往往对于曼颐来说算不得好事,这是于曼颐总结出的经验之谈。她被三妈一路拖带进堂厅,抬头的一瞬,眼睛里映入两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妇女长着她表哥的眼睛,那位男人有表哥的脸型。人的基因实在奇妙,表哥巧妙地继承了他爹娘脸上的几处特征,并将他们糅合在一起,混出一幅还算不错的样貌。
“堂哥堂嫂,”三妈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地站在于曼颐身边,“快看看,这就是咱们曼颐。你们来也不和我提前知会,早知道她就不叫她下午出去了,害得你们等这么久——不过她出去也是给咱们默恒买做衣服的扣子,你们看看,这样好的儿媳妇,到哪里去找呀!”
于曼颐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默恒是表哥的名字。
三妈一直在扯她的袖子,扯得于曼颐转头看她,神色显出不理解。于沈氏暗示无果,只能偏过头,眼神狠着而语气含笑:“曼颐,快跪下向你未来的公婆请安啊,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
她伸手去掐于曼颐的胳膊,却被后者动作轻微地闪开了。于曼颐用余光看了一眼座上那对儿局促的夫妇,不冷不热道:“当然是要跪的,不过到时候三书六聘,花轿上门,我奉茶改口,那跪得就很合乎礼仪。现在这样,随随便便就跪下,对二老也太不敬了。”
于沈氏一时哑着。
于曼颐又说:“三妈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这么把我带进来。这毕竟是我未来公婆,我连梳妆打扮都不做,风尘仆仆的,真不怕别人觉得咱们于家不懂礼数。”
她一席话说下来,说得于沈氏脸色十分尴尬。于曼颐低着头,又冲表哥的父母说了几句不冷不热但礼数周到的话,就从堂屋离开了。
迈出门槛的瞬间,她听到三妈声音带了几分尴尬,解释道:“于家的小姐,教导就是这样的。堂哥堂嫂,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等明日于老爷回家,咱们规规矩矩地见面……默恒的学习怎么样了?”
于曼颐转了个弯,就听不到那对夫妇说话了。她站着想了一会儿,只觉得那对夫妇看起来特别的局促。
表哥父母是于沈氏的娘家人,她于曼颐又是他们未来的媳妇。定亲都定好了,若只是路过绍兴拜访未来的亲家,于曼颐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局促的。
她敏感地意识到了一些怪异。
…
于家好久没有宴请宾客了,这一次宴请表哥的父母,也是三妈的娘家,菜式不如先前招待宋麒他们丰盛。
于曼颐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因为于老爷没把他们当回事,还是因为于家的帐的确不比去年了。
饭桌上照例得推杯换盏,今日的于沈氏可谓特别地雀跃,特别地张罗,特别地得意。这是一场她筹划多年、日思夜想的团圆,她娘家终于来人了,连带着她那个留洋的贤侄也要毕业了。她收养的女儿去年时不时地逆反她,今年也终于老实了。
太好了,太好了。等到夏天一到,贤侄毕业,回来一定能得到于老爷的重用——
她生不出孩子怎么了?老公不成器又怎么样?女儿女婿全是自己的人。于家在沈默恒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以于老爷的做派,一定会要他百倍报答,这报答就意味着利益的锁定。
这一锁定,再等十几年,等于老爷一死,丈夫、女婿都在家里举足轻重,她沈映梅就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
她在沈家的时候就不受宠,能嫁来于家全靠自己筹谋。如今在于家这盘大棋也终于到了收官之战,只差最后一着,她就能从那个沈三姨太家的小闺女摇身一变,成为已经败落的沈家最有出息、最能提携亲戚的女儿。
于沈氏这顿饭吃得是意气风发,这是独属于她的挥斥方遒,连笑声都特别的嘹亮,让于老爷皱起眉头。
她正笑着,于曼颐忽然用余光看见她未来的公婆,也就是表哥的父母,即三妈的堂哥嫂,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忧愁。
“好了,笑成这样,”于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很不合规矩,管管你妻子。”
三叔听出于老爷的话外之意,急忙按住了已经喝多的于沈氏。然而三妈正在兴头上,被按住之前,仍然得意道:
“留洋啊,乡里这些年,才出过几个留洋的学生?爹,你总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到时候默恒回来,我看把生意做去外国也未尝不可……”
“默恒是读书人,”于老爷维持着体面,把视线转向了坐立难安的亲家,“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生意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谁都能做……”
他这话一出,于曼颐看见自己未来公婆忽然像够着什么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解释:
“是啊是啊,我们自己的儿子自己是知道的,是个读书人的脑子,不会做生意的。这不是,前几日刚寄了信回来,说自己找到一份学校的教职,机会很好,若是能在职读个博士……”
桌子上有一瞬安静,只有于沈氏还在嗅不到危机的笑。
“读博士?”于老爷脸色僵了僵,控制不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们不做生意,倒是不知道如今赚钱的难处。他读博士,我可……”
“不必不必,”表哥父亲急忙说,“读博士,那就有奖学金了。况且他找到了教职,已经不用……”
“读博要多久?”于老爷神色冷下来,“我们曼颐已经等了他四年,如今已经十八了!他若是要读了博再回来——”
于曼颐的敏锐再次让她抬起头,预感到了一些不详。果然,于老爷话音未落,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双双将椅子推开站起,然后互相搀扶着,“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这下,连一直在笑的三妈,脸色也僵硬了。三叔再也按不住她,她一下站起身子,慌张道:“堂哥堂嫂,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快起来呀,咱们今后是要做亲家的呀……:
“于老爷!”三妈的“亲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着头,沉痛道,“我们两个,是来给我们那个不肖的儿子,赔罪的!”
好奇妙的体验。
这是于曼颐头一次发现,原来外面发生的事,和自己是没什么太大关系的。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上演。
这也是她再次发现,于家这座宅院真的很像一座戏台,大家都是被牵了线的皮影,哭和笑都有种故意做出的刻意。
先发难的是表哥的父母,这对儿衣着朴素的败落亲戚像两个真正的苦命人,互相搀扶着哭成一团。他们一板一眼地背诵着台词,每一处语气都痛彻心扉得很到位:
“映梅啊——于老爷——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没把孩子教育好啊——这小兔崽子出国就忘了本,崇洋媚外得很啊——他学成了不想着回报生养他的父母和故乡,还有资助他的恩人,反倒说国外的学术气氛先进,他要留在国外做学问啊——”
“他他他,这大逆不道的孩子,他还说自己在国外遇到了真正的——我都不好意思提那个词——我呸,他说自己遇到了真爱啊!”
“他要和我们曼颐解除婚约,这么好的儿媳妇,给他做了那么多衣服,他竟然要和人家解除婚约,他真是不识抬举啊!”
公婆的表演结束了,聚光灯扫过了一脸震怒的于老爷,聚焦到了满脸空白的三妈脸上。她脸色煞白,毫无血色,攥着手绢捂着自己胸口。她真是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于曼颐看着她越喘越厉害,就像马上要窒息了。
她最终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哥!哥啊!!”
她扑将过去,撕扯着她哥嫂的衣服,控诉道:“你们胡说什么?你们在胡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恨我,是不是要毁了我!我在于家这么多年,我在于家这么多年啊!”
战场离得太近,于曼颐小心地避让开他们,留足了表演的空间。
于沈氏继续哭嚎着,许多年的筹划付之一炬让她彻底失控。她甚至用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钱给她侄子买做衣服的布料,她连自己喜欢的胭脂都舍不得买,她去给他买了衣服布料。
“我哪里对不起沈家,我哪里对不起沈家!”她大哭起来,“从小什么都轮不着我,你们都不管我!我嫁了人,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没有我,沈默恒留什么洋,读什么书!你们就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
她疯发得太足,范围半径不断扩大,踢倒了椅子。于曼颐为了自保只能一直后退,退到餐厅屏风后,这让那张饭桌底下的人,和他们头顶的聚光,显得更有质感了。
很好的构图和色彩,刚拿到美术学校毕业证的于曼颐这样想道。
“成什么体统!”于老爷终于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带着恼火,“都是什么东西,我于家到底惹着了什么东西!”
“爹,”三叔立刻惶恐地站出来,“我带她走,我带她走。”
“你别碰我!”三妈忽然从地上弹起来,甩开了三叔伸过来的手,“生不出孩子的狗东西,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苦去收养你弟弟的孩子,又何苦把我侄子弄进家门做女婿!你还成日惦记着再娶,你自己有问题,你再娶十个,自己也是个狗东西!”
三叔被她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闭嘴!”
“你们都对不起我!”沈映梅战斗力十足地在众人中间大喊道,“你们没有一个人对得起我,于家人,沈家人……天杀的狗东西们……天杀的……”
她的尖叫声逐渐变成自言自语,于曼颐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把头冒出去,看见于沈氏念着念着,忽然从地上抄起一把椅子,朝餐桌顶上挂着的吊灯一把砸了过去。
她动作幅度太大,没人敢拦,下人和于家旁人都尖叫着散开。
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堂厅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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