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于曼颐所总结,消息从学堂传播到于家,最快也得三日光景,也给宋麒留下了三日周旋的时间。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并没有十足把握,于是也就没有和旁人透露,只是去镇上邮局打过几轮电话,又把学堂的事处理完后,连夜赶去了县城。
电话找的是先前因为游家姨太的事采访过他的记者霍时雯,宋麒也办报,很知道他们做新闻的讲究个后续,就像人看小说也求番外。这游家继姨太逃脱的丑闻后又大闹扫盲班,再加上一个女学生私学画画的事,简直是“旧社会压迫求知女子”和“封建女子勇于反抗”两件事套到一块。再加上和一年前的那篇报道遥相呼应,是最好不过的材料。
果然,霍记者挂了电话就去买火车票,两日便周转到了绍兴县城。
至于那位贺处长,先前是和宋麒的老师有过过节的,这也让宋麒最初有些拿不准。但他打电话给朋友问了几句对方的背景,心里便了然了——
这位贺处长是上海调来绍兴县的挂职官员,这一任期是他青云路上一大劫。
表现得好,重回上海位列仙班;表现不好,就做好准备在此地喝茶看报到终老。
去年游家的丑闻已经让刚上任的他在老上级面前丢脸,结果今年宋麒他们的扫盲班也不配合,真是叫贺处长头都大了。
然而正是此情此景,让贺处长十分需要挣个政绩,有个表现,最好还能在报纸上露露脸。话说回来了,于曼颐这一遭在学堂露脸,就是他任期治理有方的最佳证据——
你们可看看,去年游家闹出的丑闻与我无关。这扫盲班如今办得风生水起,该来的两个女学生一个没少。虽说游家人又闹出事端,但这位于二小姐侠女风范,还趁着上扫盲班之余学了画画——
这这这,哎,虽然我并未刻意引导当下的进步之风,不过的确是我过来之后,当地民风突然开化,欣欣向荣,前途大好,是百姓和我合作的结果呀!
另外,这采访也不是我主动找来的,是去年那位救下游家姨太的青年学生特意联系了报社,对我做出如此肯定。到时候上海街头巷尾盛传我贺某人在扫盲班的政绩,真是惭愧惭愧,过誉啦!
就这样,贺处长加急调来一辆汽车,叫秘书开车,把宋麒和刚刚赶来绍兴县城的霍记者一道接去了于曼颐所在的镇子。宋麒与秘书坐前排,贺处长与记者坐后排,来的路上已经完成了一段乡间文化治理的经验之谈,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只等着霍记者回沪整理文稿了。
宋麒这时间也着实安排得十分紧迫。几乎就在汽车停到于家门外的同时,三妈于沈氏正在敦促三叔去和于老爷通报于曼颐学画之事。三叔初初一听,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
于曼颐她怎么敢的?背着家里学画,抛头露脸的和游家人起争执,事发后还瞒了他们三天!当真是他四弟的女儿,干的事也和他那离经叛道的弟弟一样叫人痛恨。他紧张得不得了,只怕于老爷比他更早知道,最后连他一道怪罪,扣个教女无方的名号。
他在房间里吓得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走,终于想好了向父亲控诉的语言,要和于曼颐彻底的划清界限,连这女儿也不想养了,二房对她好就让二房管吧,反正再有一年也要嫁人了。至于他自己,若是努力一年再无后,那恐怕的确是要纳个妾室开枝散叶了。当然,最后这个念头他并未告知于沈氏,他只是自己心中盘算。
他就这么心怀忐忑地离开房间,谁知道刚下楼,就碰见来喊他的总管家,简直是满脸的笑意,说是来了贵客中的贵客,他快去堂厅相见。
再然后,一切就明了了。
于老爷初听于曼颐的事自然是意外,但那可是贺处长。于老爷对什么上海、北平来的大人物反倒不大在意,但来客若是就在绍兴县政府里担职,那可是与当地乡绅的社交密切相关。既然贺处长觉得于曼颐这一行为顺应了当下的潮流,那她就是顺应了潮流。
说起来,于老爷在此刻也感到一些迷茫了。宋麒第一次来于家的时候他曾论断,城市里发生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只有乡里的水稻与麦田生生不息。但这一次,城市里的这股风似乎已经刮了很久了,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风又疾又劲,让他也不得不改掉一些往日的思维,去接受于曼颐学画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好事,否则怎么会有政府的人和上海的记者过来呢?
当然,这些东西都只发生在于老爷的脑子里。在旁人面前,他必须维持一家之主的沉稳威严,做出一副刚刚知晓、并不惊讶的样子。
然而,他那不成器的老三就没有这等见地了,叫他的时候畏畏缩缩地来,弄清楚情况后又得意洋洋地欢喜,说自己就是一个这样开明的父亲,养出于曼颐这样的女儿来也不足为奇。
说完了,他又意识到于老爷还在身旁,立刻补充,这一切最后还要归功于一家之主的教导有方,于曼颐的父亲、即于老爷的四子、他的弟弟也是这样优秀的青年人,只是去世太早了,可惜极了。
说到这里时,他觉得身旁落来一道嘲讽的视线,像是来自宋麒所在的方向。但当他转过头以后,那道视线又消失了。
总之,堂厅里就这么其乐融融地聊了大半个时辰,都在等着于曼颐回来。而后天色渐晚,于老爷要在太阳落山前带客人一赏花园美景,一群人便换地方了。
这些原委是于曼颐在听完霍记者、贺处长、于老爷、宋麒以及三叔的寒暄客套后总结出来的,有一些动机和目的没人明说,但她似乎也听懂了暗示,她觉得自己比以前进步了好多。原来那些自小管教着她的规则也不是铁律一般的规则,这些掌握权力的人真正的规则是“声名财权”,当规则与这些东西对冲时,规则就不重要了。他们自小就在欺骗于曼颐,而三妈比她更相信这套骗局,她自发担任这场骗局的执行者。
她还觉得宋麒比她想得更复杂。他分明是知晓这套规则的,他对这套规则利用得如此娴熟,但他一直以来都在回避被卷入此局。如果不是这次为了于曼颐,他明显更热衷于平日里办报,上课,和同学们插科打诨的那套生活。
和这些人周旋时的宋麒显得不大愉快,尽管表面上看着客套十足。几番周旋结束,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霍记者终于将目光转向真正的主角于曼颐,朝她挥了挥手中相机,语气轻盈道:“那我和你单独聊一会,好不好?”
她是一种不能用漂亮这个词形容的姣好容貌,仿佛觉得一个人好看,是一种感觉而非视觉体验。于曼颐点点头,觉得她与于家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甚至与她先前所见过的特立独行的方千也不同。她又生出新的神往来。
不过刚走了两步,她余光看见宋麒已经在她抽离人群后也立刻走到一边,便和霍时雯说:“姐姐,我能不能先去和宋麒说几句话。”
“好,”霍时雯调节相机,“不过太阳快落山了,光线好的时候拍照好看些,你早些回来哦。”
于曼颐点了点头。两个人在凌霄花底下分开,她躲开众人视线,很快在一处角落找到了宋麒。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闭着眼睛慢慢揉太阳穴。于曼颐看了他一会儿,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一颗小邮差课间进贡给她的水果糖递给他。
宋麒听见有人过来,微微睁开眼,又接下了她递过来的糖。将糖剥出来后,于曼颐说:“糖纸还给我,我还要照着画呢。”
“好用功啊。”宋麒笑着把糖纸还给她。
糖纸轻软,带一点油性,在手心沁了汗。于曼颐将那糖纸反复揉折,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也不好用来临摹了。宋麒若是往日看见一定会笑她,但他今天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再关注于曼颐了,只是又将眼睛闭上,慢慢地揉太阳穴。
于曼颐算了算时间,想起方千和她说宋麒是今天留下了代课的纸条。但那纸条未必是今天放过去的,或许他昨天下课后便放过去了,然后连夜找车去了绍兴县。
她忽的探出手,将宋麒的手格开,而后将自己的指腹按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地按压了几下。宋麒意外地抬起头,发现于曼颐因为是背身朝着别人,他们又在角落,这只手伸出来也是旁人看不见的。
“你三妈和三叔……”宋麒提醒。
“看见就看见了,”于曼颐说,又想起方才对他们的新认知,语气里还有点看不起人,“一群大骗子。”
好莫名的一句骂。
宋麒忍笑,又不敢动作太大,怕当真叫于家人看见了。于曼颐指腹微凉,缓解了他熬了两天一夜的头昏脑涨。
有脚步声在接近,于曼颐终究还是收回了手,继而背在了身后。她回头看见霍时雯正拿着相机在找构图,和宋麒说自己要过去。然而走了没两步,她又绕回来了。
“宋麒,他们拍照片用的胶卷贵不贵?”
她怎么又对胶卷感兴趣了?宋麒想了想,回答她:“一张的话,也还好。照相机里是一整卷,给你拍完了,还要再拍许多张,然后一道洗出来。”
于曼颐点点头,沉思片刻,又问:“那你能和我拍一张照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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