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游小姐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以前怎么素怎么穿,头上一根簪子都不插,耳环也只是朴素款式,近来的打扮则是愈发的大方伶俐。她应当是与游家做了一番交涉,于曼颐不知道她编了怎样的谎言,总之,她上午也开始来学堂修习英文和算数,而下午则会与她一同去往城东的画室。小邮差痛失两名姐姐作为学伴,几次围追堵截,终于逼迫于曼颐说出实话。
然后小邮差也成了给她们去学画打掩护的一环,至于于曼颐,则负责了另一环的掩护工作,那便是游小姐与苏老师的私联关系。
于曼颐也是很难理解——
游小姐都去学画了,她又不是见不着苏老师,怎么给苏老师写个信还要劳烦她去转交呢?苏老师更是,他学费都收四分之一,颜料也是免费提供,怎么画了一张游小姐的画像后,倒是不敢当面送出,反而要趁着游小姐去洗颜料盘时塞给于曼颐——你们自由恋爱的人,真是好麻烦,好纠结,好曲折哦!
总之,这天从画室离开后,那张游小姐的画像便揣进了于曼颐的衣服里。苏老师拜托她和游小姐在无人处展开画幅,于曼颐便牵着游姐姐的手,在回学堂的路上好一通寻觅,最终和她躲到了一处河边的槐树下。
那是一棵极粗壮的古槐树,树底凹陷,镂出来一个巨大的洞。但因为洞朝着河面,而河面对岸是没有窗户的墙壁,这树洞变成了一个绝佳的藏身地点。于曼颐带着游姐姐藏进洞里,然后一只手握着画像上侧的卷轴,另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将画册下方的卷轴拨开。于是那日站在桥上看落花的游小姐,也这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复现在了本人的眼前。
树洞里变得静悄悄的。
于曼颐看画看得很内行,看颜色,看笔触,看构图,而她身旁的游小姐显然看的不是这些。她感到身旁人的呼吸在变急促,身体的温度也在上升。她听到了一声很小很小的抽泣,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她看到游小姐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在画幅上的女人的脸上——那处折磨了她许多年的胎记,在画里,变成了一朵浅粉色的花。
于曼颐想,好漂亮的花,不是随手一画,那么小的东西,连花瓣的脉络都做了浅色的处理。她转过脸去想和游小姐讲解这画画得多好,苏老师的水平有多高,却在转头的一瞬间看到游小姐眼角挂了一行泪——那不是一个愿意被人打搅的神情。
她又盯着那幅画看了好长时间,几乎看入了迷。于曼颐担心她们回去的时候游家的车夫已经到学堂门口,便提醒道:“游姐姐,不然你……”
“曼颐。”游小姐忽然喊她,继而攥住了她的手。她牵着她的手,将她掌心盖在自己的心口,恍惚着说:“你摸我这里。”
于曼颐一时失语。
她幼时从于家庭院里捡过一只受伤的小鸟,替它治伤时将它攥在手里。鸟类的身体明明那么小,那么脆弱,跳起来却扑通有力,速度飞快,几乎像要从嘴巴里飞出来——这就是游小姐现在的心跳。
“游姐姐,”于曼颐头一次摸到人的心这样跳,简直不知所措,“你这是怎么了?”
游小姐脸上还挂着泪,嘴角又有笑意,说话的声音却是哭腔:“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第一次这样,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的脸颊又开始泛红,那道在画上被设计成花朵的胎记更是红得耀眼。于曼颐不觉得游小姐要死了,哪有要死的人脸上会有笑意?她把手掌放平,在她胸口捋了捋,让游小姐深呼吸,总算将她的心跳哄慢下去。
那幅画慌乱中已经被丢到树洞的地上,游小姐缓过来没一会儿,便去弯腰将它拾起。于曼颐看着她把画极细心地卷起来,但表情又乱七八糟的,说话也语无伦次。诸多无意义地发言后,游小姐终于扑进于曼颐怀里,大哭起来。
“小曼颐,”她说,“我完了,我喜欢上苏文了!”
于曼颐被她扑了个措手不及,只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所阅读的所有报纸连载,最终拍着她的肩膀,模仿那些小说里的配角哄劝道:“游姐姐,你哭什么啊?苏老师是值得喜欢的。”
游小姐和于曼颐说不清楚,她也无法说清楚。她只是扑在她肩膀上大哭着说:“曼颐,你只订过婚,没有动过心。你不明白,我完了,我完了!”
…
游姐姐说她完了,而且她说于曼颐不明白。
于曼颐确实不明白,这种不明白在她心里发酵,到坐马车回于家的时候演变成了一种不高兴。画室是她带游姐姐去的,信是她私下替他们递的,画卷也是她在树洞里展开的。她为了这两个人忙里忙外这么久,最后落一个“你不明白”——她不明白就给她讲嘛!干吗要说她只订过婚,没动过心?动心就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再说,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那些齐颂笔下的连载,她可是字斟句酌地阅读。
于曼颐不高兴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讲,回家以后和一屋子于家人坐下吃饭,继续自己的逻辑推演。
游小姐做出自己“动心”的论断前,先做的一件事是把于曼颐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让她感受她的心跳。由此可见,心跳得越快,动心就越厉害,心跳是动心的必要条件。这样说来,表哥第一次在后院替她胳膊上的青肿擦药,她就……
不对。于曼颐咽了口米饭,对自我进行了否定。
那天表哥的指腹在她小臂上摩挲,她先是战栗,而后心跳缓步提升,为的是与异性肢体接触大逆不道,被三妈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那天的心跳是紧张的心跳,和游小姐今日的全无章法、满脸通红不可同日而语。于曼颐饭吃到一半开始垂头丧气,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动过心,心跳得快不是动心,就像她也不能说那天救助的小鸟对她动心。
她正沮丧着,方千忽然抬起头,问她旁边的另一个同学:“宋麒人呢?”
“去拿报纸了,”那个同学说,“我们这周的新报印出来了,他下午去镇上买了。”
方千“哦”了一声,继续吃饭。于曼颐抬头盯着那张空了的椅子看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她一下午都没见着宋麒,坐马车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只是自己当时满脑子都是游小姐的“你不懂”,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失踪。
这因宋麒不在而出现的短暂对话迅速的结束,也让于曼颐复低下头,继续在自己的思维里遨游。她一思不成,继续想到:公正地说,游小姐也不是完全没给她讲。她在树洞里哭完了就催着于曼颐回学堂了,毕竟游家的马车还要来接她。两个人在青石铺就的路上快步行走,游小姐边走边和她回忆:
“其实我前几天就该知道的,但我也是头一次动心,我刚刚才明白。我以前也见过那两位和我订婚的夫婿,我一见就紧张,不敢抬头,也不敢看他们。可苏文……我看见他就想笑,他也一看见我就笑。有学生顶撞他,我看他也没说什么,但我就不高兴。不上课的时候,我也总想他,想起他的时候,我不光心,我这个位置——”
她用手捂了一下腹部,于曼颐正快步往学堂赶,侧目看了一眼,狐疑道:“游姐姐,那里是胃。你心动我理解,你胃里也动,是不是有蛔虫?”
于曼颐是出于对她身体的关心,然而游小姐就不再和她说了,再问就是那句:“你没动过心,你不懂。”
怎么了嘛,没动过心还低人一等。
于曼颐的逻辑推演终于在晚饭结束的时候结束了,她在回程的不理解、在马车上的不高兴、和在吃饭时的想不通,也随着碗筷被收走告一段落。她最近的效率愈发的高,功课在学堂里就能做完,给报纸的插图也早就交上去,画室的作业也在完成课堂练习后紧锣密鼓的完成。
于曼颐无事一身轻而忧心忡忡的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将手掌覆在心口,而后慢慢向下移动,盖在胃上,感受着自己身体的起伏和血液的流动。
她并没有熄灭烛火,也还没有洗漱,但眼皮又控制不住地往起合。于曼颐想逼着自己起身,但她的意识强硬地在苏醒与沉睡的那个夹缝之间遨游,又不受控制地游向了一副画面——
漆黑的地窖,微弱的烛火,她被人捂着嘴困在怀里。她心脏怦怦跳,跳得像要从嘴巴里飞出来,跳得她控制不住地反抗,用指甲在对方后背留下一道道的印记,而地窖外巡逻的人越来越近,脚底发出“咚咚”的声音……
于曼颐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那“咚咚”的声音不是梦境。她猛然将眼皮睁开,然后从床上坐起身,借着几乎烧没了的蜡烛火光去开窗户。
开窗的瞬间,一颗石子几乎擦着于曼颐的耳侧飞过去。她被吓了一跳,气冲冲地低头,发现窗户底下,站着和她挥舞一份崭新报纸的宋麒。
那张脸和她方才的梦境重合,于曼颐忽然感到了胃里有东西在冲撞。她眼睛看着站在楼下的宋麒,指腹在胃部打了个圈,心想,游姐姐,完了……
她是不是,也害了蛔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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