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亦仙亦魔(12)
海天一线处, 旭日渐生,灿霞铺洒粼粼辽水,映目尽是琉璃彩。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无数次见,此番惊心动魄的美景总是能令人心头大叹, 加之携浓郁灵息扑面而来的海风, 更是叫人身心净爽,难以想象真要得入琉璃海拓生的水云秘境, 可享灵源有多丰沛。
若非数万年来无数血淋淋的例子证明了凡入过水云秘境者, 皆不可再入第二次, 即便强行闯入也会被水云秘境绞杀湮灭, 恐怕这处宝境早被贪者据为了己有。
因而于修士而言,水云之行仅有一次, 成金还是做铁, 全看个人造化,可谓有人自信有人忧, 有人激动有人愁。
在旭日彻底脱海入天之际, 俞显错指成诀, 操控诛天剑啸然劈海而过,掀起阵阵滔天巨浪, 千浪掠金光,循剑势所过腾生出缕缕彩云, 逐渐汇成了一片悠悠悬立于琉璃海上的水云之门。
诛天剑越水云之门而过,瞬息回到了俞显的手中。
“水化灵渊,云达天明。”俞显淡淡看了眼水云秘境的入口, 开口间音传四境, 入万万修士耳里,“欲得道于水云者, 神魂即澄澄,方至境界。”
闻言,众修士当即了悟。
“谨记尊主教诫。”
“谨记尊主教诫。”
“谨记尊主教诫。”
“……”
片刻后,众仙门修士开始依照修为高低陆续御剑进入水云秘境,其余人等则护守于琉璃海域。
念及同晏与歌的约定,猜想晏与歌此时应当还在临仙峰上透过云镜眼巴巴地看着他,俞显无声一笑,不再多逗留,他转身走出两步,欲御剑离开。
却在要掷剑时,身形猛地一僵。
俞显低眸看去,只见持在手中的诛天剑,正缓缓缭绕出丝缕黑气。
俞显瞳孔一凛。
这是……
“怎、怎么回事!”
“快退后!琉璃海有异!”
“不好!是魔息!”
天穹倏而聚起滚滚乌云,旭日光线被掩于昏暗,俞显回身看去,原本澄澈映虹的辽辽海水迅速涂染上浓墨一般的黑,似有秽物正从海底层层往上漫。
“轰隆”一声,一道狰狞雷电横劈天际。
如同一道召令,映入上玄之天每个角落的魔族眼中。
“啊啊啊啊救命!!”
“救我!!师父救我!!!”
众仙门长老肃然望去,只见黑气亦攀爬上了水云之门,悠悠浮游的彩云环旋成一个黑色漩涡,巨大的吸力从漩涡发出,将一个个距离近的年轻修士往里吸卷,有如……
天堑。
“快……!快救人!”
“赶快救人!!”
无数修士飞速朝水云之门赶去,竭力想要把年轻弟子们一个个拽回来,不防琉璃海忽然掀起层层涌动着黑焰的巨浪,不幸被浪扑打的人狠狠摔进了海里。
“那是……魔焰……”一年纪瞧来已过千岁的长老面色煞白,抖着唇惊骇道,“魔君……魔君没有死……他居然没有死……!”
“什么!怎么可能!”
“魔君不是被天堑卷走了吗!”
“若当真是他!上玄之天就彻底完了!”
俞显紧攥着诛天剑,神色明灭不定。
一片惊慌失措间,浩然灵威忽然卷风而过,众人只觉一道残影从余光迅速闪过,再定睛时,便见尘澜仙尊执着诛天剑掠向了滔天巨浪之中,一路势如破竹,剑风所过浪柱尽断,水花泼然入海。
瞥见被两个长老用力拉住,却已接近水云之门边缘的陈义,原想在最适距离直接关闭水云秘境,再寻他策救人的俞显不由顿了一瞬。
水云秘境之内目前是何境况不得而知,难保已被卷入的人是否安好,倘若陈义也被卷进去……
心念电转不过一息,下一瞬,俞显直接足踏浪尖而过,一手扯住陈义衣领往后一甩,一手执剑翻腕一震,瀚波灵力便生生将黑色漩涡打散了两息,俞显及时后掠。
不想一片巨浪骤然掀起打向俞显,俞显正欲回身挥剑,诛天剑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朝前一拽,俞显失了回击先机,被巨浪一推,失控扑入了黑色漩涡,在视线完全暗下之际,俞显瞳孔一缩,猛地朝漩涡口外望去,似透过虚空直直望向谁。
糟了……
虚空之外越山千里,临仙峰上正震惊望着云镜的人,眼睁睁看着琉璃海浮空那道月白身影被水云之门吞没,齐齐心头一沉。
“不好!泛天渊血战之时魔君就已是渡劫期,藏匿这数年,修为必定只增不减,尘澜此番凶多吉少!”
“当年魔君就企图以泛天渊为阵将魔气扩散三界,统御上玄!为此修真界牺牲了多少人!他竟没有死!这魔头是怎么从天堑逃脱的!”
“现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去琉璃海救人!”
留于临仙峰之人闻言纷纷动身,始终面色凝重,静默不语的幽月扫了眼天际布满的雷云,眼神复杂间,不得不起身准备前往支援,蓦地想到什么,她回头道:“与歌,你待在……”
幽月一僵,惊然瞠大了双眼。
上首位已无半分人影,唯余一只咬了半口的灵果一路“咕噜噜”滚下玉阶。
“与歌……晏与歌!”幽月赶忙御剑追去,“晏与歌你回来!不要出去!”
一干人等见状惊疑不解,却也来不及再多想,齐齐御剑朝琉璃海赶去。
……
师尊……不要出事……
说好的……说好了会尽快回来……
晏与歌御剑一路往前飞掠,瞬息便越数里,心神已然被惊慌占满,完全没有意识到为何从来不曾出过飞穹宗的他,却十分熟知去往琉璃海的路线。
等到晏与歌抵达琉璃海时,不知何时齐现的诸多魔族已经同修士们打了起来,琉璃海黑浪翻涌,四周皆是一片混乱。
晏与歌慌乱四望,终于瞥准水云之门的位置后,他掐诀御剑便往那处飞去,谁知一只手忽然死死地攥住了他。
“阿晏别去!你难道不知现下那里很危险吗!”
明惊风阻在了晏与歌面前,瞧见晏与歌脸上的惊慌失措,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阿晏,不要去!”
晏与歌完全没有心思顾想其他,见有人阻拦自己,心头勃然生怒,他将手用力一甩,喝道:“滚开!”
明惊风一愣。
晏与歌越过明惊风,御剑掠向琉璃海,一路灵活避开如帘滔浪,随后一头扎进了水云之门。
“师尊!师尊你在哪!”
甫一进入水云秘境,还未适应眼前致密的黑暗,晏与歌便大声呼喊道,他仿佛踏在了一片虚无之地,目之所及皆为黑茫。
“师尊!师……”
晏与歌猛地一滞,讶然望着周遭蒙蒙亮起的莹蓝,隐约可见涟涟波光。
随着光线逐渐明晰,所处之地,之景,也终于清楚可见。
“咚”、“咚”、“咚”……
心跳声一悬一坠,砸得晏与歌越发不安。
片刻后,绚丽海间云在晏与歌眼前浮游,与他在结丹时,于神识虚境中所见景象一同,不同的是,那时的视角是在海底,而现在的视角,是在……
晏与歌低眸看着身下由灵源幻化的万千莹莹缕带,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眼前炫光微闪,晏与歌抬眸望去,便见那两片海间云各自汇聚成团,逐渐变为了两个人。
一人蓝衫倜傥,长身玉立;一人紫衫曳尾,轻盈婀娜。
正是俞显和幽月。
不可能……这不可能……
晏与歌唇瓣轻抖,怔怔自语,可饶是他再怎么想要逃避,仍是被迫看着俞显和幽月如何化形为人间妖兽探知世事,又如何变更名姓,化为稚龄孤童,循着世间道理成长,而后相继拜入飞穹宗,成为当世唯二强者。
当周遭场景再度变为琉璃海时,晏与歌便见俞显踏着水波慢慢朝他走近,走到他面前,他只手缓缓一抬,轻轻按上了晏与歌脑袋上阻隔的结界,就像以往抚摸他的脑袋一样。
不同的是……
晏与歌浑身战栗不已,身体阵阵发寒。
那双看向他时总是满含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有冰冷的杀意……
再之后,晏与歌便看见了各仙门修士如何在琉璃海布阵,他又如何不受控地,随着周身莹蓝结界挣脱法阵,飞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知道吗……玹煜为什么不让你离开宗门……]
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在虚空幽幽响起,晏与歌通身一抖,惊惶地伸手按住了耳朵。
[知道吗……]
[你知道吗……]
“闭嘴……”
[你知道……你知道的……]
“闭嘴……”
晏与歌徒劳地按着耳朵,却阻不住魔音寸寸扎入神识,周身灵流在道心不稳下开始混乱暴涨,灵脉受此冲击裂开道道血口,连呼吸都漫上了刺痛。
[玹煜不想让你跑了……他不想死……他要你死……]
“闭嘴!!!!”
晏与歌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成串滑落:“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的……
……
“要不要跟我走?”
“可、可以吗?”
“自然。”
“要!”
……
“仙人对我很好,所以我想将蝶银子送给仙人。”
“好,我收下了。”
……
“师尊会一直都属于弟子吗?”
“会。”
……
“倘若历经雷劫之人都能窥知此象,为何他们不说啊?还是说在他们去琉璃海寻时,天石又不见了?”
“没有……只有你看见了。”
……
……
“……那、玄灵是什么啊?”
“想知道?”
“想知道。”
……
……
……
“啊啊啊啊啊——!!!”
悲凄绝望的嘶吼骤然划破了这片空无黑暗。
晏与歌死死抓着头发,崩溃地压弯了脊背。
……
苍穹雷声轰然,酝酿许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与此同时,海浪中的黑焰混合莹蓝的灵流朝水云之门啸然奔涌而去,道道威势可怖的雷劫也直直朝水云之门轰去。
见状,所有人齐齐停战,震惊地望向琉璃海。
感应到什么,一应受天召令而来的魔族神情涌上兴奋狂热,他们迅速脱身战局,纷纷单膝跪下嵩呼。
“吾等恭迎吾君陛下!”
“吾等恭迎吾君陛下!”
“吾等恭迎吾君陛下!”
“……”
闻声,修士们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天堑尚未解决,魔界又卷土重来,上玄之天真要亡没了吗……
于道道扩震四境的嵩呼中,最后一道雷劫从天悍然打下,水云之门不承此力,轰然震荡开来,耀出一片刺目星虹,星虹携海浪朝四周冲涌而去,倾天覆地的威势向众人直逼而来。
“快撤!!!!”
惊恐喝令之下,众人慌忙御剑奔逃、
退开及时的人,险而又险地踩着被虹浪淹没的尾巴逃脱,而无力撤退的人,则被虹浪生生拖走,化为了一缕血水。
直到退至数里外,虹浪才放缓了冲涌的趋势,众人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却见琉璃海上飘浮着灵源幻化的莹蓝云带,尘澜仙尊执剑立于云带之上,在他对面,却是魔息之威极盛,修为境界难辨,褴褛衣衫更是已被鲜血浸透的……晏与歌。
瞬间,所有修士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星虹循着海风向上飘散时,心头齐齐骇然震出一句话。
晏与歌竟是魔君!
最终,星虹形成一片不可越的结界,将琉璃海彻底封锁。
“师尊……”
晏与歌只手撑身从地上缓缓站起,通红双眼噙着残泪,紧紧地盯着俞显,“弟子有一事相问……”
晏与歌哑声道:“从一开始,师尊将我带回浮雪峰,就是为了拿我祭那天堑,是也不是?”
望着晏与歌凄楚的眼里交杂的恨意,俞显呼吸微窒:“与歌……”
“我就问师尊!是也不是?!”晏与歌厉声质问道。
俞显用力攥紧了剑柄,指骨紧绷到泛白发青,却是反驳不了一言半句。
剑拔弩张的对峙无形胶着在两人之间。
须臾,漫然叹息拂散在空气中。
“失策……”
晏与歌闻言一愣,下一瞬,一道灵风裹挟着杀意朝晏与歌击来,常年修习而出的警觉在这一刻好似尽数凝滞,晏与歌面色苍白,怔怔地望着俞显,做不出丝毫反应,在神识被彻底拽入混沌之际,晏与歌惨然一笑,心头浮上了绝望。
猎猎海风呼啸不停,将流衫卷吹相缠,有如红焰烈烈,灼了雪色蓝涟。
俞显抱着晕沉而去的晏与歌,眼里皲裂出深晦的痛意。
他用指尖轻轻揩去晏与歌眼角流下的泪水,哂道:“是啊……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所以今后要学聪明一些,知道么?别再轻易受骗了……”
冰凉指尖按在了晏与歌的眉心,缓缓牵引出一道灵符,灵符悬浮在俞显的掌心,渐渐消弭无形。
牵系了十年的师徒诀,终究还是断了。
虽是如此,俞显还是没有将藏在晏与歌体内的命源取走,哪怕玄灵之力意外激发,晏与歌已是化神后期的实力,天道也再无扼杀玄灵的可能……
这场数百年的博弈,俞显和天道,最终谁也没赢。
……
一道流光从星虹结界中掠出,转瞬无了踪迹,焦急等候在结界外的人见状,顿时神色各异,尤以幸存的魔修最是激愤。
“尘澜那厮要将陛下带到哪去?!”
“陛下初初复生归来,怕是还敌不过尘澜啊!否则怎么会被这样带走!”
“那厮莫不是要把陛下带去泛天渊???”
“快快快追上去!不能让陛下出事!”
魔修你一句我一句嚷嚷着,看都不看修真界的人一眼,转头就跑没了影,留下一众从发现晏与歌就是魔君后,便有些沉默的修士们。
比起魔修对魔君安危的担忧,众修士更忧虑尘澜仙尊会否包庇魔君,同时不禁开始想,尘澜仙尊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晏与歌便是魔君转生,倘若明明知道,却仍旧带回了修真界悉心照顾,用心很难不让人生起种种怀疑。
一时间,异样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了飞穹宗人,感觉到这些目光,飞穹宗人无不心头一梗。
如果最终尘澜仙尊给不出合理解释,飞穹宗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要知道今日一祸,各仙门折损的门人不在少数。
幽月漠然回视了一眼其他宗门的人,没有开口说什么,率先转身离开,一应飞穹宗人当即跟随在后,很快便也离去。
见状,其他宗门修士顿时拉了脸,却无人真敢追上去讨个什么说法。
出乎魔族的意料,俞显没有把晏与歌带往泛天渊。
他屏去自身与晏与歌身上的气息,避开众多魔族的耳目,如入无人之境般越过常年不落日照的魔域,一路越入了已空置数百年的魔殿,清尘诀一掐,整座落灰的魔殿须臾便焕然一新。
俞显徐徐步入寝殿,将横抱在怀的晏与歌放在了床榻上。
再过不久,整个修真界都会知道晏与歌是“复生归来”的魔君,晏与歌已然没办法再待在修真界,再是不舍,俞显也只能将晏与歌安置在魔界了。
琉璃海中会出现早已陨落的魔君的修为,说明早在仙魔大战时,天道就将魔息引入了琉璃海。
很显然从那时起,天道就已经开始设法对付玄灵。
如今天道将魔息通过琉璃海尽数传入晏与歌的丹田,同将蛊毒积于晏与歌体内、魂毒般的观念灌输于晏与歌的认知异曲同工,所幸玄灵之力已全然激出,俞显的命源也同时护持,魔息无法对晏与歌造成伤害,反之还能为晏与歌所用。
天道此番,可谓算盘落空。
……除却在离间他和晏与歌上,天道做到了。
俞显指腹轻抚着晏与歌密如蝶翼的眼睫,却是不敢再看这双眼睛睁开的时候,不想看见里面会出现的恨意。
“与歌……”
低低轻叹落于空旷寝殿中,须臾,又是一片静谧。
看着晏与歌身上被血浸透的衣衫,俞显指节微蜷,有心想要替晏与歌换身衣服,却在手指将将触碰到衣襟时,又慢慢停了下来。
最终,俞显垂首轻轻吻住了晏与歌的唇瓣,直到冰冷泛白的唇染上些许温度。
良久,流连于寝殿的冷雪香气逐渐消散,唯余一道身影沉于魔殿的寂静之中,无知无觉。
第092章 亦仙亦魔(13)
“我猜你便是在这。”
泛天渊昏暗的荒域中, 幽月缓缓驻足,望向横亘天际的天堑之下,一足垂落,一腿屈膝, 独自一人坐在岩石上的俞显。
狂风不时吹卷着俞显的衣衫青丝, 辽茫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背影瞧来竟是说不出的孤寞。
闻声, 俞显失神落于半空许久的视线微微一侧, 却是没有应声。
幽月缓步走到俞显身侧, 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她抬眸看向始终啸雷不歇的可怖天堑, 面色倒也平静:“他都知道了。”
语气非是询问, 而是了然。
从俞显这番模样来看,并不难猜。
俞显眼皮微阖, 默了片刻, 随意应了一声:“嗯。”
幽月笑了笑, 神情说不上是叹,还是嘲:“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竟让天道下了此套……如今修真界乱作一团,想要找你讨说法的不知凡几, 你回去后大致是清静不了了。”
俞显眉眼浮上好笑的意味,道:“讨什么说法?天道落灾,与我何干?由他们声讨去。”
幽月似也觉着可笑, 唇角勾了一勾, 须臾,她转头看向俞显, 默了一瞬,忽然婉声道:“小煜,不若现在就回去吧。”
俞显闻言,脸上的懒漫缓缓沉了下去,他目光微低,沉默地看着手里的诛天剑,没有说话。
俞显明白,玹汐说的并不是回修真界,而是……回到天堑。
玹汐道:“多留待一分,便多神伤一分,何必呢。”
以前也总想看看这混不吝的吃一吃鳖,可真当她看见了玹煜这般黯然失落的模样,玹汐又不免心生担忧。
“……过一阵吧。”俞显道,“不是说修真界还乱着么,待琉璃海之祸平息下来,再走不迟。”
还是舍不得晏与歌啊……玹汐无奈一叹,道:“随你吧。”
她站起身来,随手拂了拂裙摆上落的灰,道:“知你未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我便也放心了,宗内还需有人坐镇,你若稳好了心境,便早些回宗吧。”
话落,玹汐回身往来路走去。
“阿姊。”
玹汐脚步一顿。
俞显望向天际,沉缓道:“你有没有想过,天堑之后会是什么?”
玹汐转头看向玹煜,有些不明所以。
“倘若魔君当真没有卷入天堑,而是陨落于此,你我不会察觉不到他丝毫命息。可若他卷入了天堑,魔息又是如何被引入琉璃海的?所谓灵源流失,当真是流失了么?”俞显道。
玹汐思忖一瞬,道:“你怀疑天堑与琉璃海相连通?”
俞显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不是么。”
玹汐道:“若是两者真的连通,天堑便不会让上玄之天亡没,这于天下而言自是绝好的喜事,只不过……谁能求证?”
俞显张了张口,却是答不上来,不由攥紧了剑。
凡是被卷入天堑的,无一生还,是以无从求证。
玹汐又道:“更何况,你我落入上玄之天时,便能悄无声息地顺着一道传境进入琉璃海,焉知魔息不是从又一条路径被引入了琉璃海呢?”
玹汐心生悲哀,摇了摇头道,“小煜,我们无路可走……只有绝路。”
说完,玹汐提步离去,身影逐渐没于荒域尽头。
俞显慢慢躺在了岩石上,手臂搭着眼睛,掩去了眉眼间的疲惫。
……
与歌……
晏与歌……
似远似近的低唤缭绕在晏与歌的耳畔,晏与歌浑身僵硬发冷,感受着一只手从他腰背处慢慢抚上他的后颈,指掌微张,一寸一寸从后握住了他的脖颈。
你生为玄灵……命该如此……
怪只怪你蠢钝无知……辨不清何为真心……何为假意……
四周灰雾拂散,锢在脖颈上的手渐渐变为数条盘绕的蛇尾,一圈一圈向下延伸,一个扯拽,将晏与歌束缚在了一方法阵上。
轰隆雷云响彻苍穹,一道天堑如狰狞疤痕横亘其中,漩涡卷吞着狂风。
晏与歌瞠目望着立于法阵外的俞显,神色间满是凄惶:“师尊……不要……”
然而无论晏与歌如何哀求,都求不回俞显的丝毫心软。
诛天剑掠至晏与歌的上空,在又一道闪电劈过天堑之际,剑尖直指晏与歌的心脏,一举朝下扎去!
“不!!”
晏与歌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惊恐急喘着,用力捂住了心脏处。
片刻后,晏与歌逐渐缓过心神,这才意识到是做了噩梦。
原来只是噩梦……晏与歌轻轻松了一口气。
蓦地,晏与歌呼吸一滞。
他、没有死……
师尊没有杀他……
念及此,晏与歌心头骤然升起了丝丝缕缕的希望,他翻身下床,踉跄着要去寻俞显,脚步方越过寝殿门槛,感受到什么,晏与歌身形猛地一僵。
心口急跳间,晏与歌运转灵力,不信邪地将识海来来回回翻找了好几遍,却仍是找不到半分师徒诀的痕迹。
怎么会……这不可能……
晏与歌抖着唇,神情有如天塌。
一定是化神境造成的……一定是这样……
师尊不会抛弃他的……不会的……
晏与歌慌乱往外跑去。
从感觉到魔君灵威覆盖魔殿后,便汇合而来候于魔殿外的魔人一见晏与歌,顿时一喜:“陛下!你醒……”
视线落到魔君陛下一身浸血的衣衫,还有那双红得骇人的眼睛,魔人们吓得话音僵了僵。
晏与歌却好像没有看见这些黑压压一片的魔族,凭着直觉一路离开魔界,直奔飞穹宗而去。
他没有收敛气息,也顾不上去收敛,在即将靠近飞穹宗时,却被升起的结界生生挡在了外面。
早在察觉到浩瀚魔息正朝飞穹宗直逼而来,便纷纷聚到了宗门前的人持剑严阵,见落于前方的当真是晏与歌,神色戒备间,又含着说不出的复杂。
谁也没想到昔日众星拱月的天才仙修,他们朝夕相处多年的小师弟,如今竟会变成罪孽深重的魔君,与他们站在对立面。
一早便看晏与歌不顺眼的修士仗着结界的阻挡,朝晏与歌怒目喝声道:“魔头!你竟还敢出现!”
“晏与歌,飞穹宗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滚回你的魔界去!”又有人喊道。
“住口!”飞穹宗主偏头喝止门人,他看向明显状态不对劲的晏与歌,凝眉道,“晏与歌,你来做什么。”
晏与歌只觉耳边嗡嗡一片,听不清有谁说了什么,也看不见有谁对他恶脸相向,他朝人群中来回逡巡:“师尊……我找师尊……”
“你何来的脸面唤尊主为师尊!就因为你!尊主如今背负了一身的骂名!”
“你已经没有资格再做尊主的徒弟!”
“尊主不会再认你!识相点就赶紧滚!”
此起彼伏的骂声还是压不住地冒了头,无数人将今日琉璃海一祸的愤懑通通发泄在眼前的罪魁祸首上,有人看了眼左右,不可思议地压着声道:“你们不要命了吗?!他可是魔君!要是一怒之下将飞穹宗变成第二个天堑怎么办?!”
闻言,方才还激愤不已的众人纷纷回了理智,一个个忐忑地闭紧了嘴巴,警惕地盯着晏与歌。
然而与众人意想的晏与歌会被激怒不同,晏与歌无意识地摇了摇头,眼泪成串滑落,自顾自喃喃道:“他不会不要我的……”
“我要见师尊……”晏与歌看向飞穹宗主,“宗主……让我见见师尊……”
见状,宗主面露不忍,他是少数曾与魔君打过多次照面的人之一,对数百年前的魔君也算熟知一二,现下去看,无论性情还是样貌,晏与歌都与那任魔君没有半分相似。
可今日之祸历历在目,晏与歌身上的魔息又同魔君别无二致,即便他愿意相信晏与歌,基于大局,也不能再让身为修真界顶梁的尘澜同晏与歌有过多的牵扯,何况晏与歌此时能跑来找人,说明半途时尘澜就已经做了断绝师徒关系的决定,思及此,他道:“尘澜不会见你,你还是走吧。”
晏与歌怔怔站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宁馨心话音一刹,她实在是看不下去晏与歌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道,“尊主从离开琉璃海后就没有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尊主在哪。”
旁侧一人惊得拽了拽宁馨心的手,提醒她别瞎掺和,宁馨心蹙了蹙眉,不虞地收回手,却也真的没再多说。
晏与歌顿了片刻,须臾,他浑浑噩噩转身,一步一步慢慢远去,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一时间,飞穹宗人都有些沉默,面面相觑了会儿,才各自离开。
等人散去不少后,明惊风不动声色地从一旁退开,朝宗门外走。
“惊风。”
明惊风一滞。
飞穹宗主负手看着明惊风的背影,道:“你若与魔族有牵系,飞穹宗便不留你,想好究竟要不要迈这一步。”
明惊风静了一静,随后回身看向飞穹宗主,敛眸道:“弟子不敢。”
飞穹宗主端量了明惊风两眼,道:“如今尘澜座下虚席,你不是没有机会,莫要再存不该有的心思,这对你没有半分益处。”
说完,飞穹宗主回身往宗内走去。
明惊风微微攥紧了手,最终还是跟在了宗主身后。
残风拂吹着绿林,簌簌落叶擦过晏与歌的衣衫,日晖恍惚一映,渗凝于衣衫的血液似也沾染了叶片,一瞬便入了秋暮,化了红枫。
晏与歌迷茫地走在林间,神情仓皇而麻木,他像迷了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俞显,不知道该怎么回家,所有的命轮缠劫、纠葛恨怨似乎都随着师徒诀的消弭而化为了一片云烟,朦朦笼在了浑噩的识海深处。
蓦地,晏与歌脚步一停。
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在不远处响着,晏与歌循声看去,只见一条黑蛇正悠悠穿着残叶而过,察觉到什么,吸纳灵源生了灵智的黑蛇蛇身半抬望去,正正对上晏与歌一错不错的目光。
黑蛇通身一僵,吓得脑袋一个后仰。
这这这这气息!!这不是魔界活阎王吗!!!
就在黑蛇惊悚担忧小命不保时,眼前魔君身影却倏然一消,余下几缕风卷飘着原地的尘叶。
黑蛇:……?
紧接着,又几道黑影从一侧掠来,“咻”地一下往某个方向闪去,隐约还能听见两声“陛下这是要去哪啊?!”、“不知道啊,先跟上去再说!”。
黑蛇:???
第093章 亦仙亦魔(14)
唯恐好不容易复生归来, 能够重振魔界的魔君出事,从晏与歌奔出魔殿开始,就隐匿气息远远跟在晏与歌身后的七大元婴境魔界域主,眼见晏与歌越入俗世界, 落在了一处青雾蔼蔼的密林, 皆是不解地互相看了一眼。
循着记忆路线,晏与歌一路走到了密林深处, 在某棵粗枝坼地的高大古树前, 晏与歌迟缓地停住了脚步。
片刻后, 冰冷的吐信声从四周密集响起, 无数受魔气控制游来的毒蛇将这片密林覆盖,围拢在晏与歌的周遭, 如同场景重现, 将晏与歌带回到了十年前。
晏与歌转身望向来路方向,随后, 他顾自坐在地上, 伸手安静地抱住双膝,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等待那道身影再次出现。
……然后, 接他回家。
这一连串十足诡异的举动令藏在角落的七域主汗毛一竖,心头齐齐蹦出同一个判断。
——魔君陛下疯了。
日晖浸了暮色, 又慢慢沉入黑夜。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在时间逐渐划入幽寂子夜时,雨势也变得越来越大, 不断朝人间冲刷而下, 一直到晨曦初现,也没有停缓的迹象。
历经雷劫连跨几个境界的修为尚未稳定, 神识又随着大起大落寸寸崩塌,饶是化神期的体魄足够强悍,此时晏与歌的身体仍是在暴乱灵流的冲击下又添上了数道新伤。
晏与歌却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地坐在古树之下,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好似对于时间也失去了概念,雨声响了多久,他便等了多久。
唯有眼里微弱的希冀随着茫茫无期的等待而逐渐灰下,慢慢化为了一片空洞。
在又一个子夜来临后,伤势终于超过了身体承受极限,晏与歌眼皮沉重一垂,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
“陛下!”
跟着呆了三天三夜的七域主见状,连忙从角落里飞奔出来,一探晏与歌的灵脉,顿时惊了一惊。
“啧啧啧,陛下这伤势也太重了。”
“哎哟到底什么事过不去的啊,陛下怎的这般糟践自己呢~”
“还是先把鸟嘴闭上吧,赶紧送陛下回殿。”
炎牙域主把从魔殿及时顺来的御座放出,一人一手将晏与歌扶到了御座上,随后几人以魔气各持一侧,托着御座朝天际飞去,一路往魔界赶。
等晏与歌再次醒来时,便又是躺在了魔殿寝宫的床榻上。
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望着虚空,像失去了所有生气。
见晏与歌醒了,七域主收掌挥去法印,截断了输向晏与歌的魔源,齐齐松了口气。
虽说以他们的修为无法疗愈魔君陛下,但还是能让伤势缓解一些的。
只不过瞧见魔君陛下这模样,七域主都有些头疼,他们迟疑着相继退了两步,挤眉弄眼地你觑我一眼,我瞪你一目。
“出去。”
七域主:?
晏与歌转头看向七域主及一众侍候在后的魔人,重复道:“出去。”
神色平静,眼神清明,瞧着好像正常了许多。
可是不知怎的,在场魔人莫名就是感觉心里毛毛的,他们不敢多留,连忙揖首道:“是,陛下。”
很快,寝殿内便没有了闲杂魔人,晏与歌静了片刻,随后缓缓起身,白皙赤足踩着冰凉的地面,一步一步走到了正衣镜前。
他无声看着镜中的自己,马尾仍是利落高竖,却半干未干,发丝凌乱,衣衫仍是飞穹校服,却因褴褛不整,浸透了血液,而难以再窥原样。
看着看着,眼前之人竟让晏与歌都觉着陌生。
晏与歌抬手缓缓按上镜面,指腹抚挲着镜中人的脸,脑袋微微一歪,低声缓语道。
“你到底是谁呢……”
幽幽话音飘浮在寂静的寝殿内,徒生诡谲。
……
在等待了三日后,众仙门总算收到了飞穹宗的准信,言明尘澜仙尊会就琉璃海一祸给出解释,邀诸宗前往飞穹宗一议。
三日的等待已是将许多人的耐心磨尽,一得此消息便讥讽不已,纷纷派出几名宗门代表前往飞穹宗,倒是想看看飞穹宗回避几日后能给出个什么交代。
飞穹殿上,众人齐聚,连同飞穹宗所有人也无人缺席。
到了巳时三刻,天际适时闪掠而来一道流光,瞧那来向,似是自泛天渊而归。
一时间,众人心生犹疑,其中不乏根本不在意宗门究竟损失了多少子弟,一心想要从飞穹宗手中捞上一笔赔偿的人。
倘若尘澜仙尊真给出了什么合理解释,那他们还怎么借题发挥……
思忖间,飞穹殿上首之位很快落下一道仙凌斐然的身影。
俞显回身看向众人,视线触及到那一张张心思各异的脸,不动声色轻轻一嗤,他舒身落座,漫声道:“诸位久等了。不日之前琉璃海生灾,显魔君复归之象,我等修真人士着实损失重大。本座颇觉蹊跷,是以独身前往泛天渊一探究竟,所幸功夫不负,耗时几日终于觅得天音,获悉了来龙去脉,个中缘由,诸位请看吧。”
话落,俞显随手一挥,一片虹云瞬间裹挟着泛天渊的气息覆盖整座飞穹殿,在空气震荡出波澜时,将众人带入了虹云拓生的幻境之中,让众人身临其境地去回溯数百年前的仙魔大战。
于是无论是见过还是没有见过上一任魔君的人,都清楚地看见了那身形魁梧、长相邪狞的老魔头如何在被修真界几位大乘期、渡劫期尊者围剿时却不落下风,又是如何在被天堑卷入之际勠力自爆,硬生生撕开了一缕神魂,顺着一道传境遁入琉璃海休养生息数百年。
只是没想到玄灵一经离开琉璃海,便使得琉璃海灵源瞬间枯竭过半,魔君为保自身,便借修真界水云秘境之行制造了琉璃海之祸,欲吞杀数名修士以修复神魂,却逢根骨奇绝的晏与歌误入琉璃海,魔君计谋一改,转而以晏与歌为容器引渡所有修为,完成了复生。
片刻后,幻境止消,飞穹殿却久久鸦雀无声。
俞显眼眸半阖,闲闲把玩着手腕上的蝴蝶银链,与一众目瞪口呆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良久,飞穹殿才慢慢有了动静,诸如“怎会如此……”“这不可能……”“晏与歌竟是无辜的……”“怪道老夫觉着晏与歌同那魔头怎的恁不像呢……”这样的议论声在底下有如潮水哗然。
然而仍有人不死心,扬声问道:“若真照这般!那我宗弟子岂不是白、白死了……”起调足够愤慨,却在尘澜仙尊乜来的冰冷视线下语气越来越弱,到最后只能听见含糊的声音。
俞显冷声道:“此次灾祸真要论死伤人数,我飞穹门人岂非占数三成。若非本座徒儿以身入局,为止大乱化身为阵,生生囚困魔君,现下你等不定有命与本座在此争论。”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哑然。
俞显神色浮着薄怒,道:“如今本座徒儿身陷险境,随时都有被魔君湮灭神魂的危险,本座却只能投鼠忌器,莫敢轻举妄动,如此,本座又能寻谁讨一个道理?你们么?”他将众人逡巡了一圈,一副怨怒不已却只能隐忍的模样,倒叫一众人噤若寒蝉。
须臾,俞显面色缓和下来,漫声道:“也罢,到底是无妄之灾,谁也不会想要发生这种事。身为遴仙大会的东道主,飞穹宗理应承责,不日之后会给诸仙门送上绵薄歉礼,以此告慰所有陨落的修士。”
众人闻言,心头最后一丝不甘也彻底没了,虽然尘澜仙尊口头说是绵薄歉礼,可众人皆知只要是从尘澜仙尊口袋里松来的礼,就不会绵薄到哪里去。
会议结束后,各仙门陆陆续续离开了飞穹殿,很快大殿上便只剩下了飞穹宗人,见俞显还没有从上首位上离开,其他人也不敢动。
俞显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只道:“玄灵迹象已有眉目,天堑填补已是在即,待上玄之天彻底保住后,本座同幽月仙子将会闭关,归期不定,届时你等要悉心看顾好宗门。”
闻言,所有人顿时激动不已,可闻一声声“太好了!上玄之天终于有救了!”“这么多日以来,这当真是最好的消息了!”一类喜不自胜的话音。
“如无其他事,便各自散了吧。”俞显道。
他拂袖起身,打算御剑离开,却听旁侧宗主道:“尘澜,且慢。”
俞显疑惑看去:“何事?”
宗主迟疑着问道:“与歌可有随你一同回来?”
闻言,不止俞显微愣,大殿上其他人也纷纷安静了下来,俞显觉着眼前现象有些怪,又说不上来哪里怪,他沉吟一瞬,将早就想好的说辞道出:“并未……我原想带与歌去往泛天渊,试图将魔君那缕神魂从与歌的神识虚境中逼迫出来,不想半途魔君掌控与歌身体予我一击,言称若敢妄动,便要灭除与歌神魂,我无法,只能任由魔君离去……想必现下,与歌身在魔界吧。”
说完,俞显却见宗主表情有些古怪,不由道:“怎么了?”
宗主凝眉道:“……三日前,与歌来过。”
俞显瞳孔一震,心跳都加快了几分:“他清醒了?可曾说了什么?现下是在浮雪峰?”
一连串问话接连扔了出来,俞显罕见有些失了从容。
晏与歌会回来,是不是表明愿意原谅他,愿意回到他身边……
俞显没了耐心等宗主回答,他转身掷出诛天剑,就要赶回浮雪峰。
“只是来过。”宗主及时道。
俞显脚步一刹,理智终于慢慢回来,他默了一瞬,道:“……所以,他又走了。”
也是,宗主能问晏与歌有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只能说明晏与歌不在这了……
宗主含愧道:“事前不知真相,是以那日将与歌阻拦在了宗门前,未允他回宗。”
俞显面色骤寒,顿时明白了为何大殿上除却幽月,几乎所有人都神色古怪,他冷冷看向众人,问道:“你等可曾出言不逊,恶声谩骂?!”
飞穹宗人一听,吓得齐齐单膝一跪道:“尊主恕罪!”
幽月见俞显这模样,也不由有些头疼,对门人训道:“事情未明,怎能如此武断判别是非,谁教你们的?”
众人闻言,一个个羞愧得恨不能把头埋到地底下去。
俞显道:“通通扣减两个月灵石。”
话落,俞显瞬息没了身影,留下一片悍然灵威压得飞穹宗人脑袋嗡嗡,欲哭无泪。
两个月的灵石……天啊,这等同于要了他们这些修士两个月的命啊……
那日没有跟风喝骂的人看向周遭曾骂得很凶的人,眼睛可谓是嗖嗖飞着冷刀子,若不是严禁同门相残,飞穹殿内恐怕已经打起来了。
离开飞穹殿后,俞显才蓦地想起没有向飞穹宗主问清晏与歌的来意,不由迟疑地停在了半空。
须臾,俞显掐诀凝神,循着命源灵息追寻而去,确认晏与歌现下的确是在魔界后,便颓然歇了心思。
无论晏与歌现在对他是什么态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总归在他回到天堑后,所有羁绊都会化为飞灰,相比而言,也许恨意能让晏与歌活得更自在些吧……
然而当俞显回到浮雪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浮雪殿时,还是难以忍受地皱起了眉头,有些喘不过气。
每一个角落都该有那道熟悉的身影,每一个角落又都空寂无人。
俞显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只觉这早已习惯的漫天飞雪,此时竟也寒冷刺骨。
顿了片刻,俞显倏然转身,径直离开了浮雪峰。
……
两个月后,惩罚结束,飞穹宗人终于能再次获取灵石资源,当从胥沧阁阁老手中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灵石时,一个个都颇有些喜极而泣的冲动。
阁老眼神十分同情地看着这些眼巴巴像饿了几十年的弟子,边对着账簿将装了灵石的灵囊递到眼前弟子手中,边执笔蘸了蘸墨,往账簿上作记号登账。
蓦地,阁老笔下不稳,斜划了一道墨,与此同时,胥沧阁内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
“魔息!”
下一瞬,众人反应过来,纷纷执剑赶往宗门门口,与两个月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两个月前他们义愤填膺,两个月后他们惊恐欲哭。
这一次说什么都要保持十足十的友善,绝对不能再被惩罚了!
当众人及时赶到宗门前时,还未提着笑脸作声招呼,便齐齐愣在了原地。
只见宗门前方一高挑少年负手而立,随风猎猎飞卷的流衫如血般赤艳,黑发垂曳于腰间,隐约可见几条细长花辫于尾端合扎一绺,坠着一枚同样红得刺目的蝴蝶饰。
一眼望去,绝艳非常。
这是……晏与歌?
晏与歌一手轻轻按上半空,似仔细感受着什么。
须臾,他唇角一挑,好似才看见眼前乌泱泱的人一般,眉眼弯弯地问道。
“怎的这次,不用结界拦我了?”
第094章 亦仙亦魔(15)
瞧着无论模样还是性情都与从前大相径庭的晏与歌, 众人皆是惊疑不定,一时间无法确定此时出现的是晏与歌还是魔君,更不知该以何种态度来应对。
见无人理会,晏与歌也不在意, 他短暂地往人群中扫了一眼, 虽是意料之中没有看见俞显的身影,眼神还是瞬间覆上了一层阴翳。
晏与歌唇角弧度微放, 慢悠悠问道:“尘澜仙尊呢?莫不是又被你们藏起来了?”
此话一出, 飞穹宗人顿时确认了眼前之人必是魔君无疑, 晏与歌绝不会这般称呼尊主!
他们纷纷亮出了佩剑, 眼神戒备又愤恨,飞穹宗主更是肃声道:“此处不是你呼风喝雨的魔界, 休要在这放肆!若胆敢妄动我宗一草一木, 便是倾一宗之力,也叫你有来无回!”
人群中, 幽月无声观察着晏与歌, 眉头越皱越紧, 此时见情势不对,赶忙暗中传了一道灵牒给俞显。
——“别再守着你那琉璃海伤春悲秋了, 速速归宗,晏与歌来了。”
远在琉璃海阖眸小憩的俞显听见这道灵牒, 猝然睁开了双眼,他猛地从缕缕云带中坐起身来,沉郁许久的面色瞬间晴朗了几分。
与歌……
晏与歌闻言, 哼笑道:“好大的口气, 就凭你们?”他骤然甩袖一震,一道去势强劲的灵力顿时朝飞穹宗人冲袭而过, “让开!”
众人纷纷惊然退避,晏与歌抓住空隙,瞬间凌空御风往浮雪峰方向飞去,明明没有使用灵剑作为御乘工具,速度却不比御剑时差多少,众人反应过来,赶忙齐齐御剑追了上去。
片刻后,晏与歌落在了浮雪峰,他提步往浮雪殿走去,脚步带着急切的意味,谁知刚踏上一道台阶,晏与歌便生生僵在了原地。
浮雪峰上的仙身气息极其稀薄,几乎散得一干二净,很明显此处已经长达多日无人居住。
晏与歌用力攥紧了发颤的双手。
丢弃他……回避他……不愿见他……
……就连他待过的地方也不再踏足……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他……
溃乱神识再次发作,无声低语被咬碎在晏与歌的唇齿间。
下一瞬,晏与歌失控朝雪岩群峰挥出了一道灵波,在飞穹宗人赶到浮雪峰时,轰震的石块坍塌声顿时响彻在这片常年飘雪的空寂地界。
这时,一缕熟悉的异动蓦然趁机又出现在神识虚境中,晏与歌心头一慌,下意识用力摁住了疼痛不已的额角,却阻止不了那道从水云秘境坍塌开始,便如附骨之疽般扎在他脑海深处的幽桀魔音响起。
[玄灵啊玄灵,你可真是执迷不悟,愚不可及啊。]
“闭嘴!”晏与歌怒声道,“要你多舌狗吠!”
石块轰震的余声渐落,身后响起簌簌剑风,是熟悉至极的飞穹列阵声。
与此同时,魔音继续说道。
[你与玹煜互为死敌,他本就对你厌恶忌惮,从前待你种种也不过是假仁假义,如今撕破了脸,你还指望他如何对你好脸相向呢?]
闻言,晏与歌呼吸微微粗重起来,眼珠一阵红一阵黑,他咬牙闭目,从丹田迅速凝蓄一道凛然剑意。
察觉到晏与歌的意图,魔音陡然尖厉拔高。
[你以为玹煜真的放过你了吗?!他只不过是在以退为进松你戒心!就算现在奈何不了你!最后也一定会趁你不备要你性命!你何不先下手为——]
剑意直穿神识虚境!一举搅散了魔音!
识海嗡然一荡,晏与歌猛地喷出一口血。
晏与歌抬手擦去唇角流溢的血液,回身望向已经摆好剑阵,随时准备朝他攻来的飞穹宗人,神色平静得诡异:“他在哪?”
瞧清楚了晏与歌眼中的魔佞,幽月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给俞显传了灵牒,这显然不是情意尤存来寻人的,而是来寻仇的……
玹煜若再次直面晏与歌对他的恨意,也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
刚思忖到此处,便见晏与歌的视线转到了她身上,肉眼可见那双眼睛里的厌斥又多了几层。
幽月一僵,暗暗道:好吧,被记恨寻仇的也包括她在内。
晏与歌紧盯着魔音嘴里所谓与玹煜天造地设,缘冠一姓,命格永生相缠的玹汐,妒忌厌憎在心口腾燃蓬生,有如辛辣毒液随着血液汩汩流淌,迅速烧灼到四肢百骸。
他唇线抿直,一字一顿道:“我再问一遍,他在哪。”
幽月凝眉不应,她扬手化出一道水帘,将飞穹宗人齐齐护在了水帘结界中的同时,连同声音也隔绝开来,这才看向晏与歌道:“你要对付的是我们,莫要伤及无辜。”
岂知这一句话,生生刺激到了晏与歌。
“我们?”晏与歌唇角似挑未挑,道,“……好一个、我们。”
数缕红线如有生命般一路从晏与歌的右手小臂蜿蜒到指根,瞧那红线质地,似是浸透了血液后的琉璃锦,散发着浓郁的魔息,这让所有人都不禁联想到了两个月前晏与歌那身染血校服,心头俱是一惊。
“若是把你杀了,他便会出现了吧……”
话音一落,万缕红线从晏与歌指尖刺入地面,如游蛇冲涌般迅速染红辽阔雪地,直朝幽月包围而去。
幽月见状一凛,利落抽剑一掠划出一片水盾,同赤红雪地轰燃而起的魔焰相抵抗。
谁知红线冲涌之势不减,攀着护住飞穹宗人的水帘而上,魔焰熊熊燃烧,将层层水帘烘腾成蕴融了魔息的水汽,水汽化红箭,携着化神期撼崩神识的灵威朝飞穹宗人攻击,瞬间惨叫声四起。
幽月瞳孔急缩,喝道:“晏与歌!”
晏与歌眉眼弯弯道:“方才只说要把你杀了,倒是忘了说不会放过他们,真是、抱歉了。”
及时避开了魔焰袭击的飞穹宗人反应极快地挥剑列出残阵,浩瀚剑气成风,迅速席卷向晏与歌。
见状,晏与歌仍是气定神闲,他随手翻掌朝下,骤然上抬,魔焰霎时高涨数尺,与此同时,锋利红线从魔焰中如雨穿出,一举刺向所有人的天灵,杀意漫天。
“住手!”
一道凛喝猝然亘天而来,随声急到的,是悍然劈断了红线的诛天剑意。
晏与歌闻声眼睛一亮,转头望去,却在看见俞显肃怒的神情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俞显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又许是有所意料,却自欺欺人地抱着侥幸,他越空踏雪而过,落在了晏与歌面前,脸上的期冀早便散了个一干二净。
无声压下胸腔百般情绪的震荡,俞显望着晏与歌布满阴翳的微红眼瞳,沉声道:“……你要对付的是我,别拿其他人撒泼。”
……哈……
晏与歌嘲弄般轻呵一声,在俞显微微蹙眉间,提步朝俞显慢慢走近:“从前师尊只对弟子百般袒护,如今却是护着他人,倒把弟子当作恶人了,好生令弟子伤心。”
俞显闻言心尖一刺,指节忍不住蜷了蜷。
晏与歌贴近俞显的怀里,熟悉的冷雪香气久违地缭绕上鼻息,总算是抚平了些许心口的空洞。
晏与歌将下颌靠在俞显的肩上,含笑眼睛却冷得刺骨,直直盯着前方满脸警惕忧惧,大有要伺机冲上来助俞显“脱困”的飞穹门人,轻轻道:“我若真将他们都杀了,师尊也会杀了我么?”
俞显怔然一顿,下意识要开口回答什么,晏与歌却接着道:“——不,你不会杀了我……”
“你也杀不了我了。”
晏与歌侧头将脸贴在俞显的肩膀上,视线上挑落在俞显的眼睑时,右手亦缓缓抚上俞显的脸颊,嘻嘻轻笑道:“你怕我若是在泛天渊法阵之外脱出人身躯体后,便会遁藏得更为隐蔽,如此,上玄之天就更加保不住了,你所在意的一切也同样保不住了,对吧?”
俞显垂眸对上晏与歌的目光,却是蹙眉不语,没有半句辩解。
此时无论什么解释,都不过是徒劳,最终结果并不会改变。
从弥除师徒诀,避免晏与歌感知他动向可能的那一刻起,俞显就做好了随时抽离上玄之天的准备,如果让现下明显状态有异的晏与歌知晓半分他的决定,极有可能造成变卦的出现,原本该是平衡的局面也同样会失去控制。
俞显不敢赌坦白后会不会有另一条路可以选。
他也不能赌。
因为赌注,是晏与歌的命。
如此,倒不如让晏与歌误解下去……
思及此,俞显平静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闻言,晏与歌顿时冷下了脸色,可他仍是不甘,直起身攥住俞显的衣襟质问道:“既是这般,那日又为何没有杀了我?!明明那是最好的机会不是吗!”
那日,想必指的便是琉璃海生祸的那一天了。
俞显清楚晏与歌的话意,却想不出更合理的说辞来掩盖当日的处事缘由,无奈,只能胡诌道:“实力尚有不足,破不了魔息的防击。”
原以为晏与歌会不信,已经开始思虑下一番说辞的俞显,却见晏与歌怔怔松开了他的衣襟,自嘲般喃喃道:“……果然是这样……”
……果然如魔音所说,是它暗中相助,才让晏与歌逃过一劫。
俞显:“……”还是有点太好骗了……
这让俞显怎么能放心得下。
须臾,晏与歌缓缓抬手指向飞穹宗人,幽幽道:“师尊想不想他们出事?”
俞显不明所以,顺着指向望去,便见人群中有不少中了魔焰袭击的人脸上正在蔓延着蛛网般的血芽,承受不住的已是翻滚在地,惨嚎不已,一副被魔息折磨,隐隐要堕入魔障的模样。
俞显回看向晏与歌,蹙眉道:“……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晏与歌收回手,微微歪头间,无辜一笑地看着俞显道,“只要师尊跟我走,三日后魔印即除,他们都会好好的。否则,我便即刻让他们身体化出血茧,然后,破、茧、成……虫。”
俞显默然端量了晏与歌两眼,最终道:“好。我跟你走。”
得了俞显的妥协,晏与歌却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既高兴于俞显愿意跟他走,又不高兴于俞显是在他的威胁之下才会跟他走,这让晏与歌越发看飞穹宗人不顺眼,多瞧一眼都觉着烦闷,索性拂袖一挥,扬起一片魔雾。
见状,飞穹宗人一惊,下意识急追两步。
“尊主!”
“尊主!”
魔雾很快散去,然而前方已然没有了俞显和晏与歌的身影。
众人哑然一滞,僵在了原地。
飞穹宗主忧虑道:“尘澜就这般同魔君走了,会不会出事啊。”
即便在俞显刻意布下的无形结界阻隔之下,幽月无法知晓俞显和晏与歌究竟说了什么,可观两人情态,也大致能猜出一二,闻言,她道:“尘澜应是心里有数,无需担忧。”
说着,幽月看向正受着魔息折磨的弟子,无声一叹道:“负伤者一应送到胥沧阁采灵室医治吧。”
“是。”
“是。”
片刻后,浮雪峰再次恢复了寂静,连同沾染在地的血液,也被飞雪层层覆盖,逐渐掩消了痕迹。
第095章 亦仙亦魔(16)
“师尊便与我无话可说了么?”
晏与歌看着被他带上了琉璃舟后, 便顾自走向舟头,从容坐下的俞显,神色一僵,咬牙问道。
俞显将诛天剑随意放在了手边, 闻言微微一顿。
须臾, 他目光怡然放远,落在不断拉近又后退远去的缕缕云絮上, 沉声道:“你我本就算不得师徒, 既已知晓是我诓你多年, 还甘心这般称呼于我么?”
习习清风拂面而过, 良久,身后也没有传来半声回应, 俞显忍不住转头望去, 却见晏与歌紧咬着牙关看着他,眼眶蓄着豆大的泪珠, 欲落未落, 倔强又可怜。
俞显怔了怔, 思忖着许是那句“诓骗”又刺激到了晏与歌深重的怨恨,他眼眸轻阖, 下意识别开了头回避。
一时间,沉默蔓延。
片刻后, 晏与歌的话音终于慢慢响起。
“既是算不得师徒……”
琉璃舟飞行速度陡然加快,瞬息便越千里,余光所及皆成了残影。
“那这般做, 也算不得悖逆了吧。”
话音一落, 门扇轰开又砰声关上的响动顿时震在俞显耳畔,下一瞬, 不作设防的俞显便被推倒在了一方床榻上,晏与歌跨坐在俞显身上,低头咬住了俞显的唇瓣,蓄在眼眶的泪珠终于掉落,滴答落在俞显的脸颊上。
俞显瞳孔一震,心跳蓦然怦怦加快。
晏与歌莫不是还对他……
唇瓣上的刺痛激得俞显慢半拍反应过来,才觉出晏与歌这毫无章法的啃咬不像蕴着情意的亲吻,更像是泄愤。
俞显手指微蜷,随即抬手扣住了晏与歌的后脑勺,强行分开彼此间,手肘撑着床面顺势仰起上身,呼吸微重道:“这便是你想要的?”
他神色写满了不解,好似只要晏与歌再流露出一丝已然不合时宜的倾慕之意,那份鄙夷厌恶就当真要从神情上坦明在晏与歌眼前般,道他蠢钝自贱,道他孟浪至极。
就像数日来的噩梦。
就像魔音诸多的嘲讽。
“对,这便是我想要的。”
在俞显神情就要发生变化时,晏与歌嘲弄一笑,道,“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那我便要你亲自以身助我修为提升,让你一直奈何不了我。”
俞显心脏一空,扣住晏与歌的手不自觉慢慢滑落下来,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配合。”
晏与歌抬手圈住俞显的脖颈,慢慢凑近道:“因为魔印三日后并不会解除,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杀了他们。”
闻言,俞显顿时面色一沉。
“不过……”晏与歌视线微低,落在俞显深邃的瞳孔里,“你若助我突破了大乘期,我便即刻解除魔印,说到做到。”
见俞显拧眉不语,没有要应允的意思,晏与歌眼神瞬间一冷,愠色道:“怎么,师尊莫不是要为谁守身如玉,弃诸多宗门弟子性命于不顾么?”
话音未落,一道丝帛撕裂声响起,晏与歌还未反应过来,一条三指宽的丝帛便覆在了他的眼睛上,丝帛两端绕过耳际,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晏与歌望着眼前的黑暗,摸不清状况的慌乱令他下意识唤道:“师……额……!”
俞显揽住晏与歌的腰身,猛地将人压覆在了身下。
在晏与歌看不见的情况下,饱含浓重占有欲的目光总算坦然落在晏与歌的眉眼间,唯有话音仍然维持着敌对的疏冷:“若再出尔反尔,我定不饶你。”
手掌一捧,俞显扣住晏与歌的后颈,垂首用力吻住那殷红轻启的唇,晏与歌如同引颈就戮的猎物,呜声承受着吞吮蚕食。
呼吸难继间,晏与歌的识海也渐渐迷蒙,隐约的熟悉之感从感官上浮起,恍惚间,好似又入了许久未曾入过的春.情幻梦,晏与歌不自觉抬手摸索到脑后,想要把遮着眼睛的丝帛摘下来,看一看抱着他的是不是曾给过他许多温怜的师尊。
“不准摘。”
俞显微微退开唇舌,边慢条斯理地褪下晏与歌的衣物,边道,“若是摘了,便不必继续。”
有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晏与歌身体猛地一僵。
所以、是不想看见他的眼睛……也不想被他看着么?……
一点温软落在晏与歌的颈线,明明晏与歌该觉得得偿所愿,该觉得愉悦,可仍是鼻头一酸,委屈的泪水从眼角流出,洇湿了丝帛。
……
当一切结束时,眼前的丝帛才被摘下。
晏与歌软身躺在床榻上,余韵仍在体内涌荡,眼睛却怔怔然看着早已重新穿戴整齐的俞显,说不出的空茫萦绕在胸口。
若不是他身上痕迹清晰,晏与歌都快以为什么也没发生过。
俞显将丝帛攥成一团,默了默,起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
俞显一顿,道:“想到外殿待着也不许么?”
晏与歌撑起半身,道:“……我想沐浴。”
俞显余光侧去:“要我帮你叫魔侍?”
“我从不让他们近身。”晏与歌下意识道,说完后才觉着这句解释根本没有必要,不由恼然咬了咬唇肉,却不见俞显的神色无声稍缓。
晏与歌正要泄气放弃,却见俞显陡然回身走来,将裸呈的晏与歌打横抱起,晏与歌惊呼一声攀住了俞显的肩膀,只听俞显问道:“浴池在哪。”
与眼睛被遮着时的感受不同,此时直面俞显的脸,晏与歌脸一红,总算有了害臊的模样,他小小地瑟缩了一下,道:“在、在后殿。”
俞显目光克制地从晏与歌身上挪开,提步往后殿走去。
同之前送晏与歌来时的景象差别极大,彼时魔殿是清一色的黑质装设,如今也不知晏与歌用了什么方法,短短两个月便让魔殿的色调呈现一片瑰丽莹蓝,陈设布局参照了浮雪殿的凤格,两种特质相融合,瞧来如至深海。
便是浴池,也同浮雪殿的淬体池相似,除却池水似是从琉璃海引来,波光粼粼间,似有若无地流动着琉璃彩。
俞显蹲身将晏与歌放入浴池,正想寻个地方坐下,让晏与歌自己沐浴,不想刚起半身,便被晏与歌握住手腕,一把拽下了池中。
俞显:“……”
晏与歌攀坐在俞显怀里,于水色涟动中吻了吻俞显的唇,澄澈漂亮的眸子对上俞显含着讶然的眼睛,脸热道:“我还要。”
俞显握下晏与歌的手,晏与歌以为俞显是要推开他,急忙道:“加紧修为提升我才能更快达到大乘期,你难道不想宗门之人少受几日魔印的折磨吗?”
说完,晏与歌也不由开始忐忑。
一次两次威胁兴许能奏效,要是次数多了,俞显不吃这套了怎么办。依俞显的能力,也许多思忖些时间,便能很快想出解决之法,晏与歌并非完全困住了俞显。
然而同晏与歌所担忧的相去甚远,俞显从来不会受谁威胁,也不会多在意谁的性命,除了晏与歌。
也只有晏与歌。
说到底,俞显不过是借了“威胁”之名得以光明正大地待在晏与歌身边,此时见晏与歌又搬出这套说辞,俞显好笑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认命,忽然之间就不想继续赌气,继续装作漠然了。
即便晏与歌对他的情意已不存几分,怨恨猜忌居多,至少从身到心,能极大左右晏与歌的人,也只有他,不是么。
俞显揉按了一下晏与歌的腰肉,在晏与歌唔声一抖时,道:“不累么?”
晏与歌闻言,顿时瞠目看向俞显,见那双眼睛浮上一缕清浅却熟悉的温和,晏与歌蓦地有了想哭的冲动。
——你与玹煜互为死敌,他本就对你厌恶忌惮,从前待你种种也不过是假仁假义。
——你以为玹煜真的放过你了吗?!他只不过是在以退为进松你戒心!就算现在奈何不了你!最后也一定会趁你不备要你性命!
魔音的话不期然回响在晏与歌的脑海里,晏与歌一顿,将将漫上心口的惊喜霎时退了个干干净净,留下一腔空茫。
假仁假义……
以退为进……
晏与歌摇了摇头,道:“不累。”
就算是如此好了,就算是骗他又能如何。
哪怕是还愿意骗一骗他,也总比不愿见他好啊。
魔音说的对,他确实执迷不悟。
俞显见状,终于不再克制,他左手微抬,本意是要抱住晏与歌,晏与歌却眼尖看见了俞显还攥在手里的丝帛,忙闭上了眼睛道:“我可以闭上眼不让你看见,也不看你,别拿这东西遮了……”
俞显看了眼手里攥着的丝帛,手指一松,丝帛便漂在了池面上,两下沉浮后,化为莹莹缕带没入了池水中。
俞显看向还紧闭着眼的晏与歌,好笑勾唇道:“如果睁开了眼怎么办?”
晏与歌抿了抿唇。
俞显捏住晏与歌的下颌,凑近沉声道:“睁开眼了,怎么罚?”
晏与歌踯躅一瞬,张口要回答什么,俞显却眼神一暗,吻住了晏与歌,两手一揽一提,将晏与歌抱坐在了怀里。
水声哗然间,晏与歌眉宇似皱非皱,险而又险地在眼睛下意识要睁开前,慌忙闭紧。
……
“师尊……”
晏与歌无声轻唤着,手指悬在俞显熟睡的脸上,寸寸描摹着那立体俊美的五官。
在胡为半天之后,已是将近子夜,晏与歌原以为有俞显在身边,他应是能安睡至天明的,然而最后,他还是在浑噩的心悸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去寻俞显所在。
等如愿看见俞显仍安静地睡在他身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才逐渐放缓。
却再也无法入睡。
片刻后,晏与歌从床上起身,披上红衫往外走去,侍候在魔殿门口的魔侍见状忙要行礼,晏与歌手指微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了魔侍的动作,面色是一惯的冷然。
他足尖一踮,便已御风越过魔殿千阶梯,艳红身影没入无极渊,转瞬消失不见。
很快,晏与歌便来到了魔域散着昏昧红光的忘川湖边。
只见湖面栽满了形似蝴蝶的赤色花卉,层层丛丛地朝中心簇拢,连同逸散的灵流也环涌而去,悬空托起一只半成型的透明白茧,隐约可见茧中沉眠的幼蛊。
晏与歌静默看着幼蛊,须臾,他右手翻掌朝上,从丹田处迅速凝蕴出与俞显双修交融后炼生而成的灵源。
与此同时,一缕红线从晏与歌小臂延伸出来,有如游蛇般贪婪地将灵源吸收尽净,随后飞向湖心上空的茧,穿绕着,将白茧逐渐编织成了一只完整的血茧,幼蛊也随之长大几分。
良久,晏与歌眼眸轻敛,静静看着湖面轻泛的涟漪。
“师尊……”
“你只能有我……”
幽幽话音飘散在湖风中,如低喃,如呓语。
第096章 亦仙亦魔(17)
翌日, 俞显从混沌中悠悠醒转,眼帘尚且闭阖间,所见是一片雾霭霭的昏黑,渗入的光线极为稀薄, 好似天光未明, 不到晨曦。
俞显疑惑睁眼,以为是眠浅早醒, 要去瞧瞧窗外天穹判断时辰, 不想入眼却是一片深幽莹蓝, 越窗可见天覆苍茫云翳, 不见日头。
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昼夜分明的修真界了。
顿了一瞬, 俞显后知后觉到身上正压着什么, 垂眸看去,便见晏与歌正安静地趴在他怀里睡着, 白皙软腻的侧脸贴着他衣襟敞露的胸膛, 殷红的唇瓣如娇嫩的赤蝶, 随着他呼吸间胸膛的起伏,而颤巍轻舞。
恍惚间, 俞显又回味起了这双唇瓣下能解他躁渴的甘甜,回忆起了昨日乍眼瞧见一袭红衫迎雪而立, 傲姿慑人的晏与歌时,那几乎要灼进心脏,烧进血液里的惊艳。
于是在直面晏与歌的恨怨时, 听着那句句锥心的话语时, 本该占据上风的失落痛苦被和血浸入晦土,滋生出浓烈的独占欲。
不愿他人多瞧晏与歌一眼。
不想晏与歌多现于人前。
可这样深重的心迹却只能一层一层地埋入散漫从容的表象之下, 被理智上一把牢固的枷锁。
所幸“威胁”凿开了半扇窗,让这份压抑的感情得以喘上一口气。
哪怕只是一口,也足够救他一命。
诸般情绪翻腾着,须臾,又在目光凝于晏与歌恬静安睡的面容时,慢慢沉软为水,化为满腔的爱怜。
俞显手指缓抬,指腹轻抚着晏与歌的脸颊,力道极轻,不惊不扰。
蓦地,俞显手指微顿,落在了晏与歌眼下淡淡的青黑。
……晏与歌昨晚睡得不安稳?为什么?
……莫不是、因为他?
俞显犹疑一瞬,终于想起来在浮雪峰时,无论晏与歌有多想亲近他,入榻休息时也一向遵循师徒规矩,最多不过是将他的手臂抱在怀里。
而今像这样趴在俞显怀里睡觉,两手搭在俞显肩颈两头的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像是……生怕他跑了。
不待俞显多作思忖,晏与歌蓦然轻蹙了蹙眉,许是被俞显的手指弄得有些痒,他微微躲了一躲,眼睫抖动着,然后迷蒙睁开了眼。
俞显没有将手指拿开,反而轻撩了撩晏与歌的眼睫毛,温缓道:“吵醒你了?”
闻声,尚未醒盹儿的晏与歌下意识循声看去,当瞧见俞显脸上的温和时,晏与歌呆呆地眨了下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没醒,不自觉软声轻唤道:“师尊……”
这下却是轮到俞显愣住了。
有多久没有看见过这样乖顺,满眼依赖的晏与歌了……
太久了……
数十个日月,拆分到每个时辰,每个时刻,竟是数不清了……
他改手指为手掌,只手捧住晏与歌的半侧脸颊,声音不由更温柔了几分:“昨晚可是没睡好?要不要再睡会儿?”
结果也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晏与歌,晏与歌眼神瞬间清明,猛地从俞显身上坐起身来,视线避到一侧,僵硬道:“……没有,睡得很好。”
晏与歌心中惊疑,难不成昨晚在他离开魔殿之后,俞显也醒了?若是这样,俞显有没有发现他养的蛊?方才是不是在试探他?
……不对,不可能。
无极渊入口有他设下的结界,无论何人造访,他都能感知到,不可能俞显进入后,结界没有半点反应。
念及此,晏与歌终于心下稍定,却又不敢完全放心。
俞显慢半拍收回了手,完全没有想到晏与歌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两人之间都有些沉默,好似前一刻的平和也成了假象,泡沫般散了去。
最终还是俞显先有了动作,他随手整理好衣襟,取过外衫便起了身往外走,通过对魔殿地界的观察,俞显能准确判断出哪里是适合修炼的地方。
见状,晏与歌也赶忙整好装束,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俞显,还未越过寝殿门扇,俞显便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也跟着停下的晏与歌,好笑道:“我又不会跑了,你跟这么紧作甚?”
晏与歌一梗,冷哼道:“谁知道你会不会诡诈生计,一个不留神就逃之夭夭了。”
俞显不置可否:“整个魔界都是你布下的天罗地网,我就是想逃,也不定能逃得轻松吧。”他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举态从容,好像待的不是魔殿,而是浮雪峰般自在。
晏与歌却只捕捉到了“想逃”这两个字眼,登时怒道:“你果然有这心思!”
俞显:“……”
俞显只得解释道:“我只是瞧西向那片冰川极域适合修炼,打算一会儿去罢了。”
晏与歌不听,直接扬手一挥,轰的一声关上了所有门窗,整座大殿顿时又暗了一个度:“在哪修炼不是修炼,非要跑到那去!莫不是瞧准了可施阵的地方,好化出阵法离开魔界不成?!”
他气得眼都红了,咬牙道:“不许去!”
俞显:“…………”
这下俞显确定了,晏与歌就是生怕他跑了。
无奈,俞显招了招手:“过来。”
晏与歌一开始咬着牙没动,等俞显又重复了一遍“过来”后,晏与歌才脚步一提,走向俞显,刚停在俞显跟前,便被俞显攥住手腕一拽,身形不稳地坐上了俞显的大腿,惊呼来不及出口,又被俞显的吻堵了回去。
俞显结实的手臂牢牢圈抱着晏与歌的腰肢,大有要将人揉进血肉里的架势,缠吻由起初的激狠,逐渐变为温柔的舔舐,和着带了安抚意味揉捏在晏与歌后颈上的力道,一点点抚平晏与歌无常的怒气。
不知多久后,两人才气喘不匀地互相分开,晏与歌原本狠厉的神色,也完全软成了春水,揉化在眼角眉梢之间。
俞显轻柔抹去晏与歌唇角的水泽,缓声道:“冷静下来了么?”
晏与歌眸光一侧,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没了先前的冷意,倒是傲娇许多。
俞显低低笑了声,道:“本也没打算自己去,这不是坐着等你么。”
晏与歌原也疑惑俞显怎么说着要去冰川极域,却坐着不动,此时听俞显这般说,不由莫名:“等我什么?我不是一直跟在你身后吗?”
俞显理所当然道:“自是等你用完晨食。”
从前在飞穹宗时,哪怕晏与歌已经过了辟谷期,也仍是对灵食馋嘴得紧,每日三餐不曾断过。
这当然也是与他的人身躯体有关,遵循着天地自然之理。
所幸食材都是由灵源养成,吃进肚里也能运化成灵力,蓄养丹田,助益于修为提升,是以绝大多数修士都同晏与歌一般喜好灵食。
相比而言,俞显就没有这种口腹之欲,人们只认为是修为境界达到一定程度后,灵食所含灵源对于俞显而言,便不过是杯水车薪,远不如他在灵源丰沛之地打坐冥想一炷香所摄取的灵源来得多,是以味欲也会淡薄许多。
却无人知晓俞显实则是为天石,与人身躯体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同理而言,俞显的修为也从不受限,不似人身躯体有灵根资质上的区别,有境界高低的区分。若以境界来论,俞显从出现在修真界开始,便已然是渡劫成了仙,寿与天齐。
可是身为玄灵的晏与歌,却偏偏受限于人身躯体。
纵使其灵根本质便是玄灵之力,可仍会因为肉.身的禁锢,从而只能一阶一阶提升境界,一点一点激发本命灵力,当他突破化神期时,躯体与灵力便达到了平衡,既能以人身躯体活着,又能完全激发出本命灵力,彻底摆脱天道的控制。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俞显执着于无论以何种形态,哪怕是冒着风险撕下本质为神魂残片的命源并送入晏与歌体内,也要确保晏与歌安好达到化神期的原因。
而突破大乘期,便是打破这种平衡,彻底身灵合一。
那时的晏与歌,便不再是寄居在躯体里的莹蓝光团,而是拥有具象轮廓的魂灵。
可以说,大乘期便是晏与歌渡劫成仙之时,实力与俞显比肩之日。
晏与歌若借与俞显双修突破大乘期,确实能让俞显再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晏与歌想岔了,从许多年前开始,俞显想要的,便不再晏与歌的身亡。
而是晏与歌的安康。
闻言,晏与歌有些讶然,这才恍然想起这个时辰,是他以往用食的时候,晏与歌没有想到俞显还会记得……
顿默片刻,晏与歌道:“……我已经不用了。”
俞显微怔:“为何?”据他所知,魔界最是从欲,味欲自然也不会委屈到哪去,若论对灵食美味烹制的用心程度,修真界却是比不得魔界的,更何况晏与歌还是魔界之主,没道理那些个魔侍做不出合晏与歌口味的餐食啊。
为何?……晏与歌微微垂下眼皮。
因为晏与歌以前用的灵食,都是俞显替他准备的,无论餐品菜式,都是由俞显知会灵膳堂着手去制,再定时送到浮雪峰。
比起灵食本身,晏与歌更喜欢的,是俞显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
可是现在没有了……
从俞显抛弃他开始,就全都没了……
见晏与歌不回答,俞显难得又追问道:“为何?”怪道他觉着晏与歌清减了许多,合着晏与歌绝食,这怎么行。
晏与歌恼得皱了眉头,脾气克制不住又上来了,连声道:“不爱吃,不好吃,水土不服。”
俞显闻言,无奈数落了一句“挑食”,晏与歌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瞪向俞显,却见俞显从须弥空间取出了一小盘灵果,递到了晏与歌手边,说:“之前就给你存上的,还有不少你没吃,好在不会坏,灵息也足。”
晏与歌怔怔看着这盘灵果,眼眶蓦然红了一圈。
俞显见状,手晃了晃:“不要?”
晏与歌立时回过神来,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又瞪了俞显一眼,劈手夺过果盘抱在怀里,恶声恶气地道:“别以为拿这收买我就会放你离开!想都别想!”
俞显低笑一声,将晏与歌调整成横坐在他怀里的姿势,说:“快吃吧。”
晏与歌也没再发气,偏头一手抱着灵盘,一手捧着灵果啃,一口接一口地,将几次三番要涌上喉头的哽咽吞进肚里,满心都在腹诽灵果到底是放得久了,才会香甜到发涩。
等晏与歌吃得差不多了,俞显才又问出另一个问题:“……晏与歌,为何不用剑了?”
晏与歌一顿。
须臾,晏与歌低着眸慢慢将果肉咀嚼吞咽,这次没有多作拐弯抹角,他好像有些怨,又好像有些木然地陷入了回忆,轻轻道:“不是说好了要去无主峰练剑的么……你没有回来,我也去不了了,就不练啦……”
像一根绵利的针扎入了心肺,漫上让人呼吸滞停的痛意,俞显僵了身形,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最后还是晏与歌先从俞显的腿上下来,道:“我吃好了,可以走了。”
俞显没有说什么,却在走出魔殿时,直接握住晏与歌正想要掷出红线作为御行工具的手,一个施力,便把晏与歌带上了诛天剑身,冰蓝灵源流淌在晶透锋利的剑刃上,随着逆向而生的清风流曳着莹星。
恍惚间,晏与歌好似又想起了多年前,第一次被俞显带上万丈高空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
是嘴上说着不害怕,却在脚尖碰到剑身上后,就吓得快要哭了的自己。
是信誓旦旦说自己会变得很厉害,祈求俞显不要赶他走的自己。
晏与歌缓缓抬起右手,看着红线从小臂蜿蜒到指尖。
我已经不害怕啦……
可还是被赶走了……
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落,滴在指尖刚好成型的赤蝶上。
“……师尊。”
“嗯。”
“我的灵器还没有起名字,你帮我起吧。”
闻言,俞显将无声落在身前晏与歌侧脸上的视线收回,看向从晏与歌指尖轻扇双翼,悠悠飞到诛天剑前端,好似牵引着路线的赤蝶,静了一瞬,道:“就叫红牵子吧,怎么样。”
红牵子。
牵针引线,缠结命格。
甚是衬意,甚好。
晏与歌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由心的笑容。
“就叫红牵子了。”
到了冰川极域后,基本上是俞显在练剑,晏与歌在玩线,明明该是互不干扰,架不住晏与歌总是玩心大起,非要操控着线去勾缠诛天剑,闹得俞显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利落地将红牵子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结果可想而知,晏与歌差点又被气哭,费了好些力气才把红牵子重新整理好。
之后晏与歌便很是安静地待在一边坐着,望着俞显的视线却憋着一股狠劲,隐隐有要寻个法子报复回来的感觉。
俞显倒是好奇忖了忖晏与歌会想什么法子对付他,然后很快便在回魔殿时得到了答案。
当俞显被晏与歌用红牵子牢牢捆绑着上身,看着凶狠骑在他身上,放话要折.辱他的晏与歌时,沉喘难忍的呼吸里隐约带上了潮热的笑意。
俞显很想问晏与歌一句,这真的是在折.辱他,而不是在奖励他么?
好在俞显深知晏与歌性情大变后,最不能轻易触碰的就是那反复无常的脾气。
俞显惜命,也惜欲,更惜这样勾人而不自知的小徒弟。
于是借着深吻晏与歌的力道,来堵住几欲出口的揶揄。
知晓晏与歌很可能睡不安稳后,为了进一步确认,这天夜里,俞显便有意将神识调整为了浅眠状态,一旦晏与歌苏醒,藏在晏与歌体内的命源也会跟着苏醒,俞显自然也会醒来。
结果确实如俞显猜测的那般,晏与歌在半夜时分惊醒了过来。
空气安静了片刻后,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晏与歌如同小仓鼠般攀爬到了俞显身上,过了很久,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均匀绵长的呼吸拂在俞显的胸口,晏与歌已然安心入睡。
黑暗中,俞显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无声看了晏与歌片刻,旋即催动命源笼住晏与歌的魂识,让晏与歌陷入了深睡中。
俞显伸手把晏与歌往怀里拢得更紧密几分,几近无奈地叹息道:“别这么谨慎,说了不会跑的……”
至少在晏与歌突破大乘期之前,俞显哪里也不会去,会一直守在晏与歌身边。
那之后,俞显便总会在晏与歌睡着时睁开双眼,然后以命源舒缓晏与歌的神魂,直到晏与歌面容舒展,彻底沉于深眠,才温柔地吻一吻晏与歌的眉心,拥着晏与歌入眠。
晏与歌也没有对此生疑,只当是确认了俞显不会离开他身边,所以心头安定,睡眠质量便相应好了不少。
俞显本以为在这样的守护下,晏与歌的魂识状态会渐渐好转,脾性也会正常许多,不想一个月后的某日,俞显于清晨醒来时,身边却没有晏与歌的身影。
俞显思忖着晏与歌应是去处理魔界事宜了,便没有多忧虑,结果直到夜色覆山,晏与歌也没有回来。
俞显这才后知后觉到。
晏与歌失踪了。
第097章 亦仙亦魔(18)
意识到这一点, 俞显忙凝神运诀,循着命源去寻,当感应到命源所处地界为俗世界时,俞显不由蹙了眉宇。
晏与歌怎么会去俗世界……
俞显来不及多想, 直接翻掌现出诛天剑, 避开魔人耳目离开了魔界,径直朝俗世界而去。
等循着命源灵息轨迹, 来到原本禾衣族所居山坳附近的青霭密林前时, 俞显怔了怔, 终于依稀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俗世界的开春日。
亦是当年俞显找到晏与歌的时候。
受浓郁魔息的影响, 青霭密林上空聚拢着乌云,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或扑朔朔敲打着繁茂新叶, 或擦过叶尖滑落成线,形成笼雾的雨幕, 将一道孤零零的红衣身影裹在了其中。
直到一把点梅缀枝的伞悬在那人上方。
“……晏与歌, 你在做什么。”
闻声, 晏与歌迷迷糊糊的魂识划过一道清明,搭在双膝的脑袋下意识抬了起来, 目光一经触及到俞显俊美的面容,始终弥漫在周身的孤寂便倏然一散, 盈上了浓浓的雀跃。
“师尊,你终于来了……”
俞显蹲身而下,抬手抚去晏与歌脸上的水珠, 所有的焦急疑惑, 连同乍然瞧见晏与歌不施避水结界,反而任由寒凉雨水淋透全身的怒意, 都在看着晏与歌莹澈熠熠的眼睛时,无奈缓了下去。
晏与歌偏头蹭了蹭俞显的手掌,回答道:“我在等师尊……”神情空蒙含痴,瞳孔隐隐涣散,显然魂识并非清醒。
“等我做什么?”俞显问道。
晏与歌笑得很乖:“等师尊接我回家……”
闻言,俞显心口猛地一痛。
晏与歌已然无法去分辨俞显的神色,他窝进俞显的怀里,呓语般轻轻地道:“师尊……我想家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晏与歌的声息逐渐微弱,他枕在俞显的胸膛,眼皮疲倦地一垂又一垂。
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空气里弥漫着静谧,唯有雨声不停,拂叶萧肃。
俞显缓缓收回轻按在晏与歌睡穴上的手指,阖眸牢牢紧抱住怀中人。
梅伞颓然倒在湿泞的地面,寒雨簌簌,打湿了俞显的衣衫青丝,雨水成线从眼尾睫羽滑过,叫人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涟。
良久,俞显将晏与歌稳稳横抱在怀,转身徐步离开。
……
回到魔殿后,因没有使用灵力护体,导致躯体受了风寒,晏与歌昏迷了很久,才在俞显输送的灵源疗愈下,慢慢清醒过来。
然而清醒过来后,晏与歌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声质问俞显为什么要擅自离开魔界,骇得魔侍一个个倒腾着双腿,迅速撤出魔殿十里之距,避免被魔君陛下滔天的怒火波及。
知晓是晏与歌的多疑和不安在作祟,俞显没有开口辩解什么,直接将晏与歌掳上了床,身体力行地告诉晏与歌自己不会离开,这才逐渐抚平晏与歌的情绪。
此后时日,两人便是在三不五时的双修中度过,俞显也依从着晏与歌的“威胁”,再也没有踏出过魔界半步。
除却每回逢年开春,晏与歌被执念操控魂识,浑浑噩噩地重复着在青霭密林等待俞显的行举的时候,俞显还是会去把晏与歌接回来,再重复承受晏与歌清醒后无常的怒火。
于常年昏暗燃灯,不落日照的魔域而言,时间流逝的痕迹并不清晰,仿佛一缕细微的风流过指缝,一不留神,便已是四年光景过去。
这四年间,随着双修的次数愈多,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针锋相对也逐渐被掩消在暧昧缠绵之下,晏与歌时而也会恍惚,觉着俞显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可消失的蝴蝶银链却在告诉他,所有的温怜,也许不过是假象罢了。
可是即便如此,晏与歌还是贪恋不已,希望修为境界能够慢些突破。
基于俞显的要求,偶尔两人也会到魔界七域造访,瞧瞧有无魔族在晏与歌明令禁止之下还私逃出魔界,潜入修真界和俗世界作恶。
但凡被发现者,都会被捕捉回来,绞杀至死。
不少魔人对此存恨不已,他们原以为魔君陛下归来,必是要带他们统御三界,谁知陛下竟被那修真界的小白脸灌了迷魂汤,反过来对他们诸般辖制。
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后,其二域主便开始联合一齐,携域下魔人造反。谁知魔兵还未行进到魔殿地界,所有反叛者便已在铺天盖地的红线绞割下,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残肢碎肉。
晏与歌此番,可谓是一招覆灭,活口不留。
至此,再无魔人敢于置喙晏与歌的行举作为,一个个安分守己,如履薄冰。
“吱呀”一声,魔殿门扇被从外打开,魔侍们端着餐食鱼贯而入,其中一人行至寝殿门口,抬手谨慎地敲了敲门,道:“陛下,该用午膳了。”
等了片刻,门扇后才传来一道澈冷的话音:“退下吧。”
魔侍恭声:“是。”
寝殿内,晏与歌仍闭着眼睛懒懒地赖在俞显怀里没有动,莹蓝光线流涟在他褪去了些许青涩的少年气后,出落得愈发秾丽慑人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冷冽诡艳之感。
见状,俞显低头吻了吻晏与歌,然后道:“好了,快去用膳。”
晏与歌这才像被哄好了般悠悠然睁开眼。
四年前,在知晓晏与歌“挑食”后,俞显便开始让魔侍尝试依照晏与歌在飞穹宗时的口味准备灵食。
原本还担心晏与歌也许挑的不止菜式,还有食材,已经打算去一道灵牒让飞穹宗灵膳堂的厨修准备修真界食材,然后打包送到魔界来的俞显,见晏与歌没有再挑剔魔侍烹制的餐食,便慢慢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谁知某日晏与歌又因噩梦折磨变得疑神疑鬼,觉着俞显会在他一个没看住时躲得无影无踪,情绪不稳定下,不止脾气见长,还兀自绝食。
无法,俞显只好连亲带抱地哄,耐心地软化晏与歌满身的刺,晏与歌这才消停下来。
那之后,每到晏与歌用膳前,俞显总要好好亲一亲晏与歌,必要时候还得依着晏与歌的得寸进尺将人抱到餐桌边,晏与歌才愿意吃东西。
晏与歌正要从俞显身上下来,不想腰身未直,便被俞显抄住了膝弯,腾空横抱在了怀里。
竟是在晏与歌没有闹的情况下,主动抱起了晏与歌。
晏与歌微微瞠目看向俞显:“你……”
俞显边往外殿走,边道:“你什么?”
晏与歌圈住俞显的脖颈,犹疑道:“怎的忽然抱我了。”
俞显懒漫道:“不用你耍性子来闹,主动任劳任怨一回,不乐意?”
闻言,晏与歌轻哼了一声,唇角却挑起了笑意。
行至了餐桌边,俞显将晏与歌放在椅座上,而后顾自坐在了一旁。
在晏与歌用食差不多后,俞显沉吟一瞬,忽然道:“灵果没有储量了。”
晏与歌捏着小汤勺的手一顿。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掌纹,俞显继续道:“不如我回宗去让……”
“那便不吃了。”晏与歌冷声打断道。
闻言,俞显心头一涩,心道果然。
从五日前起,晏与歌化神后期的境界便已近圆满,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晏与歌便会彻底突破大乘期。
俞显原以为晏与歌是迫切希望突破修为境界的,岂知晏与歌却忽然不再像之前那般不知节制地勾着他双修,除了平时仍黏他黏得紧。
俞显心头疑惑,试探着主动邀请时,晏与歌竟是神色躲闪,寻着由头回避。
今日再次试探,见晏与歌这番反应,俞显终于明白了一个先前不敢去奢望的事实。
——原来提升修为只是幌子,晏与歌要的,一直都只是他而已。
哪怕怨恨再多,情意也不曾减去。
于是锥骨成执,一念疯魔。
意识到这一点,俞显顿觉呼吸艰难,百味杂陈,欣喜、心疼、爱怜、痛楚、不甘等心绪交混成浊,一层一层灌满心腔,沉甸甸地压迫着肺腑。
晏与歌……
傻不傻啊……
俞显无声看着满脸倔意的晏与歌,手指紧了又紧,万分想要将晏与歌拢入怀里,想要在他耳边将满腔心绪悉数告知,焦灼与理智互相拉锯,生生扯痛了五脏六腑。
片刻后,俞显终是无奈松了手指,沉声道:“……我差人送来。”
晏与歌神色微缓,这才继续喝起了汤:“嗯。”
之后俞显再没有说过有关修为、有关离开的话,没有再触碰过晏与歌的警觉。
他们心照不宣,缄口不言,哪怕早便因无数次交融相缠而契合无比的躯体一经靠近便极易擦出欲.火,也竭力隐忍克制着,状似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可这,并不是安静蛰伏了多年的天道愿意看见的。
在俞显又一次如以往般操控命源舒缓晏与歌的神魂,以图让晏与歌安然入睡时,不想命源刚弥散入神识虚境,便被浓郁魔息席卷而来,围挡一隅。
与此同时,一道阴桀话音顺着命源感应,响在了俞显的耳里。
[玹煜,好久不见了。]
俞显猝然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来,转身看向阖眸静眠的晏与歌。
“你怎么会在他识海里!”俞显面沉如水道。
[怎么会?我与玄灵同生同源,共掌天地,本就是一体,这很奇怪吗?]
“放你狗屁!”
俞显罕见爆了粗,拳头攥得咯吱作响,呵斥道,“给本座滚出来!”
[何必如此动怒呢,我这可是在帮你啊!]
天道阴桀怪嚷着,眼见俞显翻掌现出诛天剑,仍是不慌不忙,幽桀怪笑道。
[你瞧瞧玄灵如今神志不清的模样,多好的下手机会!我好言帮你多劝几句,不就能让玄灵乖乖去天堑送命了吗?]
“你个杂碎!”
怒斥咬碎在利齿间,俞显迅速挥手扶起晏与歌,将人调整成正对床榻外的盘坐姿势,旋即一息整装、跃身落地,掐诀操控诛天剑化散成万千缕冰蓝光影,瞬间旋绕整座寝殿为阵。
诛天剑阵即成,神识虚境骤现!
刹那间,天地骤暗,白雾腾生,四下景象弥散成空,覆天魔息间可窥一道狰狞虚影。
俞显并指凝力一送,瀚边剑光登时疾风骤雨般朝虚影冲涌而去,一路摧枯拉朽绞散魔息,于啸风喝喝间,轰的一声击穿虚影!
一时间,凄厉痛喝震彻天地,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气急败坏的咒骂,俞显充耳不闻,任虚影躲到那,诛天剑意便杀到哪,结果却见神识虚境正在隐隐溃塌。
这是晏与歌的神识虚境,现下出现这异象,很明显追杀天道的同时会损伤到晏与歌,说明天道与魔息同源,已经深植在晏与歌的修为里,一损便俱损。
俞显暗骂一声,毫不犹豫催动本命灵源凝蕴于掌间,旋即单膝一跪,手掌悍然打向地面,瞬间浩瀚灵源朝四周冲刷而去,此消彼长地修复着神识虚境。
见状,天道陡然一收暴怒的模样,癫狂大笑起来,在被彻底驱逐出神识虚境的前一刻,快意狂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好一个天石!!好一个可笑的痴情种!!!]
伴随着刺耳笑声的飘虚远去,狰狞虚影在漫天剑光下,逐渐扭曲消散,只余覆天魔息朝中心聚拢,很快聚成了电闪雷鸣的劫云。
那是……大乘劫云。
俞显愣了愣,在雷劫成型落下前,拼着灵源亏耗的危险,双掌迅速运诀成印,化出一道结界护在了紧阖双目的晏与歌周身,下一瞬,粗如支天盘柱的可怖雷劫轰然击向晏与歌,一道接一道,没有停歇。
俞显无声看着莹蓝光云般的玄灵本象在电火淬炼下,一点点与躯体血肉融合,直至魂灵塑成,寿亘沧海。
至此屹尊上玄,天地共生。
俞显唇角慢慢挑起一丝笑意,不想胸口一滞,蓦地喷出一口血,意识到什么,俞显瞳孔猛然一缩。
为了随时知晓天堑情况,在泛天渊布下法阵时,俞显就多心加了一道测天阵法,以防天堑出现不可预知的情况。
而一旦天堑出现异状,以天石命格拓印的法阵便会遭到天堑反震,进而伤及天石,以示警醒。
俞显怔怔瞠目看着喷吐在地面上的血液,身体隐隐战栗起来。
……玄灵的大乘劫云,竟是凝耗上玄之天半数灵源而成。
灵源一夕亏耗,天堑豁裂数里。
不到三日,天堑便会侵吞整个上玄之天。
“为了离开我,你就这么煞费苦心吗……”
一道喃喃低语从前方传来,俞显一顿,抬头看去。
恢宏煌丽的魔殿在雷劫轰击下,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晏与歌孤身坐在废墟之中,泪涟浸血,似哭亦似笑。
“我还以为你纵着我,也是舍不得我了……原来,还是在骗我啊……”
明明两人之间只是七步之距,却觉鸿沟横亘,咫尺天涯。
俞显执剑缓缓站起,目光里含着深晦如涌的复杂深重,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着,片刻后,仍是化为了万千椎刺齐齐吞扎入腹,激起钝痛阵阵。
他攥紧了剑柄,终是眼眸一垂,决然转身。
“俞显!”
俞显脚步一滞。
“你若走出这里半步!我便让魔界倾巢而出!覆灭整个上玄之天!我说到做到!”
晏与歌死死盯着俞显的背影,覆满阴翳的眼眸猩红,颤栗抖落的泪珠蓄着偏执。
俞显闻言,喉结艰难滚动着,眼眸隐隐泛上血丝。
半晌,他沉沉一叹,低声道。
“晏与歌……”
“不要任性。”
话音一落,那道月白身影便已御剑离去,瞬息化为天际一点莹星,消失在了晏与歌眼里。
漫边废墟,一片死寂,唯余残风簌簌,似鬼泣鸣。
“哈……”
良久,晏与歌唇角轻扯,面容盈上痛苦,“哈哈……”
“哈哈哈哈……”
他只手捂住眼睛,仰天大笑起来,泪水不断渗过指缝,沿着手背滑落到红袖垂落的小臂,浸湿了盘绕的红线。
第098章 亦仙亦魔(完)
从劫云异象出现开始, 魔族便纷纷朝魔殿方向望了去,距离魔殿地界较近的,则反应很快地退到了安全地界,避免被雷劫余威波及。
此时见雷劫散去, 召示魔君陛下修为境界突破成功, 仍对魔君陛下报以狂热膜拜的魔族顿时兴奋欢呼,齐齐涌向了魔殿。
谁知当他们到达已经成了废墟的魔殿时, 还未来得及惊讶, 便见一道红色流光从他们脑袋顶上掠过, 转瞬没入了无极渊。
“……”
陛下又去禁地了。
……
无极深渊, 忘川河湖。
晏与歌面无表情地在湖边站定,视线幽幽落向湖心上空, 经由千百日供养后已然成熟的血茧, 湖风拂吹不歇,青丝凌乱缭扬间, 不时掠过他泪痕斑驳的脸。
片刻后, 晏与歌提步往湖上走去, 白皙裸足踏在形似蝴蝶的赤色花卉上,有如足蹑血路, 一步一步径直朝前走去。
与此同时,红牵子从晏与歌两手宽袖蜿蜒而下, 一经延伸入湖,顿时化为两道血流,一路裹挟着浩瀚灵源迅速汇向血茧之下, 破水而出, 交错上升着形成赫赫腥风,环漩在血茧周围。
随着风速的不断加快, 血茧逐渐形成一团红云,又从红云化为红雾,于红雾弥散的瞬间,一只身形比凤、翼散莹彩的瑰艳赤蝶破雾飞出。
赤蝶飞势不停,从忘川湖边开始向内环绕飞舞,所过之处尽掠流莹,洒落在赤色花卉上。
只见赤色花卉一沐流莹,立时如获生机的娇嫩蝴蝶般,哗啦成群跟随在赤蝶身后,一圈接一圈不断壮大规模,一圈又一圈迅速形成飓风,绕向正走向湖中心的晏与歌。
在晏与歌走到湖中心的刹那,蝴蝶飓风顿时接天彻地,狂号呼啸,于烈烈飓风中,赤蝶翩翩环舞在晏与歌周身,翼贴双臂,扇没红衣,触角化青丝,尾身合肢骨,逐渐与晏与歌融为一体。
须臾过后,风消雾散,群蝶化雨丝,飘飘扬扬而落。
晏与歌轻轻抬手抚向左肩,修长指节顺着衣衫缝隙而入,缓缓摩挲着蝴蝶骨上端形似妖冶赤蝶,正自发烫的殷红印记。
他低眸看向湖面倒映的自己,眼波平静无澜,又似木然。
……
离开魔界后,俞显径直往飞穹宗赶去,瞬息便越千万里。
当他急忙赶到浣溪峰时,正见幽月独自站在长阶之上,殿宇之前。
显然已经等了一阵。
俞显停在长阶之下,眼望着幽月,艰涩道:“……阿姊。”
幽月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笑了笑,渺声道:“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说着,幽月掷出佩剑,蓦地感应到什么,动作一滞,下一瞬,两人齐齐望向泛天渊方向,瞳孔皆是一缩。
与此同时,整个修真界都惊动开来,无数人骇然望着那上玄之天初开圣地之上,正隆隆汇聚的魔焰,一瞬间,好似被带回了数百年前。
一老者胡子抖了一抖,脸色苍白地喃喃道:“莫非血战、真要重演了吗……”
闻言,老者身边的人皆是一脸凝重。
没有人能答得上来,也没有人能心存乐观。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各仙门只能迅速集结门中子弟,齐齐赶赴泛天渊。
当诸仙门赶到泛天渊时,只见不知何时又扩开数里的天堑之下,红衫猎猎的魔君晏与歌正站在一方祭阵之上,一手伸前掌心朝上,几缕红线从他小臂蜿蜒而出,如同血管般与掌心纹路相融,而后顺着纹路末端延伸而出,化为血液成线落于祭阵阵眼,周身万千血色符文飘飞,魔焰伴灵流环旋而上,与天堑相接。
竟是以身为祭,豁裂天堑。
而在他之前,是数万魔族形成的护阵,正正挡住斜持诛天灵剑的尘澜仙尊,也同时挡住了此时陆续赶到的众仙门修士。
一时间两方人马,各自为阵,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晏与歌遥遥对上俞显冷怒的视线,不以为意一笑,道:“我说过的,只要你踏出魔界半步,我便覆灭整个上玄之天,只是你不信罢了。”
此话一出,俞显还没有什么反应,众仙门修士已是惊惧震骇,怒不可遏。
“这魔头当真是疯了!”
“他竟要让所有人同他一起死!”
“快……快阻止他!”
“绝不能让他得逞!”
人潮嚷声四起,被死亡恐惧支配了理智的人不待宗门指令,便纷纷提了剑朝魔族冲去,场面顿时混乱失控起来,喊杀声震天。
而本以为魔君陛下是要带着魔界统御三界的魔族在听见晏与歌的话后,也心神大乱起来,他们想要的是肆意占领三界,潇洒快活,而不是陪着魔君去死啊!
一时间,魔族阵营军心不稳,在仙魔两派对杀中渐渐落入下风,有的甚至直接开始遁逃,给了众修士加快逼近魔君的机会。
见状,俞显当即抢在众人前头,迅速踏风而过。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晏与歌落入任何人手中,要擒拿阻拦,也只能由他来。
见俞显朝这头飞速逼来,晏与歌眼眸微微一眯。
在人影未到,剑气先至,一举划断了作为施阵源头的红牵子时,晏与歌当即卷袖收手,足尖一点后掠数尺,尚未站定,便反手甩出数缕红线,如万千箭雨袭向俞显。
感受到那疾风骤雨般的砭骨杀意,俞显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心神不定间,险之又险地在红牵子将他扎成千疮百孔之前,剑指苍地骤然一劈,掀起万丈尘土为盾,挡住了红牵子的来势。
明了晏与歌这是来真的,半点没有留手,一股怒气从俞显心口勃然腾升,终于正色起来。
他再不犹豫,当即以剑开天为阵,霎时间天地万象尽化无物,狂风大作间,漫天雪剑呼啸着从天而落,一圈一圈逼困着左躲右闪的晏与歌,铁了心地要把晏与歌抓住。
谁知这时,晏与歌忽然拼着被雪剑伤及的危险,不要命似的直冲那道道仅有掌宽大小的缝隙穿去,见状,俞显惊得赶紧停下攻势,呵斥道:“晏与歌!”
话音未落,晏与歌已经突出重围。
只见他紧抿的唇角隐隐勾起了一缕笑意,不待俞显看清那笑意中含有的意味,晏与歌双手错指成印,骤然朝两侧一开,地面瞬间红线中开,如蛛丝结网般一路朝四周,朝天地蔓延开来,很快便将俞显的阵境割碎成漫漫飘雪,破了俞显的阵法。
岂料飘雪尚未融化消散,便立时化为了翩翩赤蝶遮天蔽日,下一瞬,万千赤蝶环旋聚拢,携着浩然杀意,迎面朝俞显冲去!
俞显迅速瞧准蝶云中心破绽,于千钧一发之际,诛天灵剑嗡鸣一啸,毫不犹豫一举刺去!
嗤——!
剑锋贯肉,刃身透骨。
俞显大脑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
滴答、滴答……
滚烫鲜血顺着俞显执着剑柄的手,一滴一滴,砸入尘土。
“终于……轮、到你,上当了……”
俞显怔怔抬眸,看着身前口溢鲜血,面容惨白,仍笑得一脸得逞的晏与歌,浑身冻僵的血液迟缓地恢复了流动,漫上锥心刺骨的痛楚,唇瓣无意识张动着,唤着:“晏与歌……”却发不出声来。
他好像在做一场前所未有的噩梦,天地静得可怖极了。
晏与歌力有不支,膝弯一软跪倒在地,俞显下意识松了剑柄,慌忙蹲身抱住晏与歌。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
俞显头一次感到六神无主,惶然无措。
“为什么……”
为什么……
晏与歌虚弱一笑,笑得凄楚,又笑得快意,笑得泪水不断滑落,浸血而过。
“你要、上玄之天……我给你……全都给你……”
“可我要的……你也、必须给我……”
晏与歌轻轻攥住俞显的衣襟,缓缓靠近俞显的耳畔。
“我要师尊、生世困厄……不得、解脱……”
汩汩流溢的心尖血化为无形红线,顺着诛天剑的灵源联结,一圈一圈缠住俞显的神魂,裹住俞显的心脏,凿筋锥肉,画入一道永生不灭的契咒——
——情丝三千苦,万般无善终。
晏与歌失神望着天堑,瞳孔逐渐涣散。
唇瓣艰难张合间,泪珠轻轻滚落,“我要你……一直、记得我……”
话音幽渺落下,晏与歌身体慢慢莹散,在俞显怀里化为一片再也抱不住的莹蓝光云,于狂风呼啸间,朝天堑悠悠飘去。
只见天堑逐渐闭合,彩云辽耀万里,昏暗了近千年的“上玄之天初开圣地”泛天渊,终于再次沐于朝晖。
上玄之天。
保住了。
然而四周一片安静,无人敢去欢呼雀跃。
所有修士望着那孤远天地之下,青丝寸寸生雪的尘澜仙尊,心头泛起沉重和复杂。
谁能想到,晏与歌竟是玄灵。
良久,俞显缓缓转头望向身后一众人,布满血丝的眼眸隐隐泛上一丝厌斥,话音沙哑到几不成声:“离开这里……”
“别在这碍眼……”
说着,他怔怔望向天穹,喃喃道:“与歌不想看见你们……”
众人闻言,皆是有些踯躅,片刻后,才面面相觑着,陆续离开泛天渊。
幽月犹豫着没有离去,等到四下无人了,才微微上前两步,忧心道:“小煜……”
“不必再劝。”
幽月一滞。
俞显仍是怔忡模样,重复道:“不必再劝……”
“我不会让他一个人的……他会害怕……”
幽月眼眶一红,已经完全明白了俞显的决定。
沉默许久,幽月才缓缓转身,走出两步后,她已是泣泪难忍,声音颤抖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哪天能和与歌一起回来……”
明明知道没有可能,幽月仍是抱着十分微弱的希望,好像要得到一个飘忽的约定,才能撑住满身的无力:“一定要报个信……”
“别让……”
“别让阿姊担心……”
俞显垂眸看着手中残血未消的诛天剑,低声回应道:“好。”
片刻后,泛天渊万里寂静,了无人息。
俞显起身走到布画了数年的法阵中兀自盘坐下来,操控着诛天剑缓缓启动法阵。
在感受着命息正被法阵源源不断吸取时,俞显抬手抚上愈跳愈缓的心脏处,那里藏着一枚印记,一枚晏与歌自以为足够狠绝的契咒。
晏与歌要他清楚知晓,凡他所爱,皆会受契咒反噬,与他受尽情苦,爱而不得。
要他不敢爱,不敢念,不敢与任何人有丝毫逾越,丝毫纠葛。
晏与歌用契咒编织了一座牢笼,永生永世锁住了俞显的爱.欲。
可却独独不知道俞显所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契咒无法奏效的施咒者。
真是既倔……又傻……
在意识消散前,俞显望着天穹,好似透过丝缕云翳,望着那道红衫翩然的身影,轻笑道:“别走太远了……”
“等我……”
俞显迷蒙闭上双眼,慢慢化为一团似月浸雪的星云,诛天剑也随之化为一颗小光球,环绕在星云周围。
【嘀——嘀——成功检测到陷落星域星轨枢纽!正在尝试获取开启权限……】
【成功获取开启权限!正在开启星轨枢纽,联结星源世界……】
【……嘀——嘀——正在登出0521号小世界……】
在小光球的牵引下,星云朝天穹飞去,瞬息化为一颗星点,消失在了上玄之天。
第099章 喵喵教(1)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系统小恋重新联结星统主源舱!星轨通道顺利开启!星宇总执部一级星执官俞显正在返回星源世界!”
激动到破音的喊声通过传音器突然响彻在整座登星塔, 又以0.01毫秒的速度,迅速将通知信号传送到整个星源世界。
像沉沉压在星源世界的黑翳骤然划破了一道天光,得到通知的所有星人俱是一震,下一瞬齐齐振奋起来!
——显星执平安回来了!他竟然做到了!
工作在登星塔的人动作很快地齐齐赶往登星舱, 刚一到达登星台, 便见一片由远及近的星云从浩渺宇宙外穿越星轨而来,转瞬越过结界落在登星台上, 幻化成虚弱撑跪在地, 一身黑底银饰制服的俊美男人。
“显星执大人!”
“显星执大人!”
众人见状下意识聚向登星台前, 无不面露担忧。
俞显惊怔着缓缓抬头, 不可置信地环顾着四周,眼底的光亮愈来愈盛。
竟然是……
居然是……!
心脏砰砰剧烈跳动开来, 前所未有的希望从头到尾冲刷着俞显隐隐颤栗的身体, 下一刻,他终于看向眼前一众星人, 沉声命令道:“立刻通知星宇研究院所有人!即刻展开数据解析工作!”
“收到!”
“收到!”
……
星宇研究院。
所有接到通知后紧急集结而来的研究员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整座研究大厅尽是走动声, 数据检测仪器运行声,交流声, 在一众穿着银白实验服的星人中,只有处在其中一直跟进数据检测的俞显最是突兀。
原本艾克教授见俞显明显能量虚耗, 身体状况不佳时,是想劝俞显去休息的,然而刚要开口, 就被俞显又沉又亮的眼眸中强烈的固执惊了惊, 再想开口时,俞显已经转头又去盯另一面显示屏了。
这让一路看着俞显从一个降生在汇星港的初升星人, 到以优异成绩从星宇学院毕业,成为一个初级星维师,再到通过挑战一个又一个危险系数A级以上的任务,历练成一级星维师,最后从星维师平级转岗,成为一级星执官的老教授颇为欣慰和感动。
这个一向散漫的孩子终于有了认真的模样。
终于把那身懒骨头支棱起来了!
在许多以俞显为偶像的星人眼中,俞显强大,从容,是星维任务中当之无愧的杀神。
能以“神”来称,可见俞显将那些危险任务完成得有多漂亮。
然而只有在毕业典礼上颇为满意地给俞显授予星徽,乐呵呵问及俞显未来梦想的艾克教授知道,这个孩子能有多怠懒。
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当听到这个孩子漫声回答说“梦想啊,没什么梦想,只想早点跳到没什么事干的高位舒舒服服躺平睡觉,虚度光阴”时,那种仿佛被一记浆糊弹炸懵脑子的感觉。
要知道每个星人都是被宇宙规则从数亿万星域世界中筛选而来,牵引到汇星港的星源使命者,是为维护宇宙安全,维护星域平稳的永生灵魂。
他们的记忆从星源世界开始。
他们只为星源世界而存在。
一个星人的能力如何,从其降落到汇星港时的灵魂星云形态伊始就能大致看出来,当艾克教授从新一波被带到星宇学院的灵魂星云中,一眼看到那片蓝里莹白、能量浮沉煞是有力的漂亮星云时,就知道这将会是一个未来能成长得很优秀的星人。
结果优秀是优秀了,就是没什么使命感。
依据这个孩子嘴里描述的高位,只有一级星执官最符合,权限大不说,加上星源世界和各星域一向平稳,只要脑子灵光,管理能力强,确实能做到整天无所事事。
可要是从底层星执开始做起,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攒够资历往上爬,能爬到一级星执官这个位置的星人,在存在了不知多少亿年的星源世界,却只有寥寥万人。
然而星源世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则,那就是所有职位的一级衔星人可平级转岗,过了1000年平稳期后,可以再次转岗。
果不其然,俞显毕业后没有直接去做初级星执官,而是跑到星宇运维部成为了初级星维师,专门挑星域世界中攒功绩最快、少有人有能力接下的各种危险任务来接,还完成得很是出色。
而偏偏星维师又是最赚星流金的工作,任务级别越高,星流金额度就越高。
于是当俞显飞快晋升成一级星维师,又半点不耽误地转岗成一级星执官后,便成了既富裕又有权的星执官,这在星源世界可谓是凤毛麟角。
然后不出意外地,俞显开始躺平了,一躺就是数万年,躺得舒舒服服。
躺得那一茬又一茬新进的初升星人,耳朵听着显星执的元老级粉丝们有鼻子有眼地描绘“杀神”曾经有多厉害,眼睛看着星维公示榜上关于显星执的成绩已经降到中段时,一个个都露出了匪夷所思,迷惑不解,十分怀疑的神色。
躺到最后,“杀神”成了亦真亦假的传说,只有在管理星域的能力上可以看出高水平的显星执受着景仰。
只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星域会出事。
艾克教授每每回想到“普洛星域A序列尾段”毫无预兆地与星源世界断开联结的那天,就觉得手脚冰凉,所有出任务的星维师都被困在了里面,没有一点信号传回,而一旦他们的本源能量耗尽,又没有及时回星源世界补充,便会彻底沉睡在星域世界,直至灵魂消散,永恒死亡。
不待星人们想出解决办法,很快如同烈火蔓延一般,从A序列尾段开始,联结信号一路断开,不过几日,整个普洛星域都与星源世界断开了联结,就像一座孤岛,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飘向宇宙深处,消失无踪。
从那时开始,普洛星域被正式更名为陷落星域,列为SSS级星维任务。
起初是星维师们携带各种功能系统陆续进入陷落星域,试图探明联结断开的原因,结果进入一个,失联一个。
随后人们猜测可能是与星域权限自动关闭有关,于是各级星执官开始挺身而出,试图用手中所掌握的各种权限,碰运气式地重新获取陷落星域的管理权限,哪怕只有一个,也能从里面打开一个口子,为星源世界争取机会。
然而令人绝望的是,星执官们同样与星源世界失去了联结,信号石沉大海。
当俞显提出要进入陷落星域时,艾克教授大为惊讶,直接找到俞显询问确认“是不是真的要进入陷落星域”,不管怎么说,俞显到底是星源世界能力突出的优秀者,再懒也仍是顶梁柱之一,便是撇开这些不说,俞显终究也是艾克教授看着长大的孩子,平心而论,艾克教授并不想看到俞显去送死,他宁可俞显一直没有使命感,宁可俞显安逸地好好做他的星执官。
可这个孩子却仍是散漫模样,满不在乎地说:“就当是干回老本行了,太久没动,骨头都有点生锈了,躺得不舒坦。而且我权限大,指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能给它凿个活口出来呢。”
一时间,艾克教授好像又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穿梭在各星域世界,意气风发的星维师。
当艾克教授携着众人,眼睁睁看着俞显进入陷落星域时,其实没有几人对“俞显能回来”这一可能抱着希望,那场相送,更像一场永别。
结果谁也没想到,俞显回来了!
他成功回来了!
忆及此,艾克教授眼眶顿时又涌热泪,看着一脸认真,肃着脸色跟进检测工作的俞显,满心都是骄傲。
突然,一研究员兴奋喊道:“解析出来了!那东西是陷落星域负性能量的集成!源码形状像是γ。”
“Gamma?”另一个研究员下意识跟念了一遍,随即扒拉过记录器,准备记下这个名。
“一个搞破坏的bug,阴沟里的衍生种,叫什么好听的伽马。”
研究员停下手,转头看向抱着手臂,满脸嗤嘲的俞显:“?”
俞显要笑不笑道:“记,卡吗病毒。”
众人:“……”
躺在数据检测池里,任由检测触须一点点提取空间舱里,从陷落星域收集来的数据信息的系统小恋:“……”
小恋瞬间伸出两只数据触手,抱住圆滚滚的肚子翻来翻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有个坏东西比本系统的外号还难听了哈哈哈哈哈哈!!!”
在星源世界,每个从星宇学院毕业的星人都要去星统部获取属于自己的系统,以便顺利展开未来的工作。而获取专属系统的方式,便是由星统官操作提取各星人的灵魂数据信息,再以灵魂数据信息为基础,以随机序列为源码,以统一模板为结构,进而生成专属系统。
而俞显拿到的随机序列是,“小”。
这就算了,随机匹配到的名还是个“恋”,一合起来,他的专属系统便有了个酸不溜几的名字“小恋”。
俞显实在是嫌弃得不行,于是从来没叫过系统的本名,张口闭口都是叫“小一星”。
起初小恋听了,还以为俞显是叫它“小亦心”,觉得他家大人、人类嘴里的“老爸”,特别亲切特别好。
直到某一天小恋辅助任务做得出色,不等俞显说话,自己倒先夸起自己好厉害时,俞显嘲笑它说:“小一星的能力还先给自己打上一颗星的成绩了,你也不羞。”
然后小恋就知道了,原来叫的不是“小亦心”,而是“小一星”!嘲笑它比一颗星还差!
小恋顿时怒了!
从那之后,小恋再也不觉得它阿爸好了,天天跟俞显互怼,掐架,斗不过也要斗。
不过正经工作时,小恋还是非常靠谱的。
俞显抬手拍了下小恋的脑袋,说:“闭嘴。”
小恋挪了下胖球身体躲开俞显的手,用数据须比了个鬼脸。
俞显:“……”这统真是不能要了。
研究员回过神来,赶紧按俞显的意思记录了下来。
俞显再次看向不断跳闪着各种图谱线条的数据屏,抱着手臂的手指焦躁地一下一下点着手臂,眉心蹙拧着,着急得不行,又不得不强自按捺下来。
终于,在一个小时后,研究员再次兴奋道:“结果出来了!它是星域源子!”他转头看向一众被震惊的人,激动道,“是陷落星域用来自救的正性能量集成!”
俞显怔然一僵,下一瞬,他猛地将研究员往旁边一挤,扑到数据显示屏前仔细看着那模拟陷落星域能量流转的图象,而被挤到一边的研究员激动的声音没有停下:“依据能量流转模拟示图可以看出,从卡吗病毒切断陷落星域A序列尾段与星源世界的联结开始,便触发了陷落星域的自动保护机制,在卡吗逐渐侵领星域的同时,正性能量也在不断融汇,然而融汇速度却不如卡吗掌控星域的速度快,于是卡吗在彻底掌控星域后,便打开了一个时空通道,将负性能量引向了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源子,意图对源子进行侵染、扼杀,结果这个通道意外获取了能量重置回收权限,加快了正性能量的融汇,我想显星执大人应该就是在时空通道打开时恰好进入了星域,而且拥有的权限正好对应时机性质,为和星域的成功联结创造了条件。”
俞显双手紧紧扣着桌沿,心跳一阵快过一阵。
所以他在上玄之天时的猜测没有错,天堑的背后,就是一条能将魔息和灵源一起引入琉璃海的通道,而他之所以在落入上玄之天后,会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被引入琉璃海,就是星域通过与他的联结将他带到了源子身边,借他的本源能量压制潜伏在琉璃海底的负性能量,保护源子,保护、晏与歌。
莫大的庆幸在俞显心里涌荡着,然而下一秒,他蓦地一僵。
……不对、不对——!
俞显怔怔抬眼看着示图里模拟的源子,声音微颤道:“……如果真是这样,那、陷落星域是怎么自救的?怎么通过源子自救?……”
这话一出,研究大厅霎时静了一静。
研究员很快反应过来,讶异道:“时空通道不是卡吗打开的,是——”
俞显沉声接道:“是陷落星域。”
他呼吸微微沉颤,眼眶泛上了酸痛:“……那本是一个用来牺牲0521号小世界,用来将未成型源子的能量尽数引冲到整个星域,抚平星域大部分疮口,延缓卡吗病毒侵蚀进程的通道。”
而卡吗病毒只是钻了空子,从中开辟出了另一条支道,用以导引负性能量,与陷落星域的自动保护机制两相对抗,博弈,你来我往地出着招。
所以在陷落星域重新掌回大部分时空权限后,因卡吗病毒对时空运制的干扰,而同样被迫记忆沉眠的小恋才能从剑灵状态苏醒过来,然后成功获取星轨枢纽开启权限,带着本源能量虚耗的俞显回到星源世界。
所以……从诞生开始,源子的消亡就已经被陷落星域注定。
如果不是因为俞显的权限介入,及时关闭了陷落星域自毁小世界的权限,上玄之天也许早就不复存在。
所以那条自称天道的,恶心的病毒,才会想方设法逼他去填天堑,为的就是要借他的权限关闭时空通道,不让源子能量有溢散星域的机会。
如果当时先死的俞显,最后晏与歌仍然活不了,已然千疮百孔的陷落星域,很快就会被卡吗彻底吞噬。
明明好像阴差阳错走对了路,可俞显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只有满心的痛楚,和满腔对卡吗病毒的恨意。
俞显从数据显示屏前让开,对研究员道:“调整计算公式,追踪源子。”
研究员惊讶瞠目:“啊?”
不、不是,没有源子的能量流作为引子,光靠数据信息怎么追踪?
看出研究员表情里含有的意思,俞显道:“别废话,照做。”
说着,他顾自走到了数据检测池前,一手挤开小恋,一手掌心朝下,送入本源能量。
见状,研究员不敢耽误,两手快速敲打着云体键盘,很快数据显示屏上就不再是模拟示图,而是显现出陷落星域的区块星链图,再一追踪,便出现了5片沉浮在不同小世界的莹蓝光云,看起来像是……研究员惊疑不定道:“灵魂碎片?!”
源子居然是有意识的灵魂??!现在这是、能量被打散后连灵魂也被撕裂了??!!这也太惨了吧……
研究员有点不忍心看了,下意识转头询问地看向俞显时,竟见俞显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恐怖,眼睛都红得吓人,研究员:“……”
研究员脖子一缩,立马转回了头,继续去看那灵魂碎片,忽然,他疑惑地“咦”了一声,指向0991号小世界的灵魂碎片:“这片上面……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好像多了另一片不属于源子的灵魂残片,还是蓝白色的,跟显星执大人的……”
他话一刹,这才惊觉发现的东西很不得了,赶忙闭紧了嘴,继续看向其它灵魂碎片,结果就见4091号小世界的灵魂碎片正在被时空线逐渐缠结,慌忙指道:“不好!这一片要被吞噬掉了!”
俞显死死攥紧了拳头,定声道:“去个人给星宇运维部传个话,星炼池的茧流空间,我借走一个。”
比起研究员所看到的,俞显能看到更深的东西。
5片灵魂碎片,唯有附着俞显命源的那一片完全游离在时空线外,不受干扰。而其它4片则全都与时空线相接,都有不同程度的缠结情况,其中3片还只是尾端相接,4091号小世界的那片则被围困了大半,很是危险。
在场的人一听俞显这话,瞬间明白了俞显这是要再次进入陷落星域,且还要干扰星域时空线,毕竟后者可是茧流空间独有的功能。
“不是已经拿到卡吗病毒的信息了吗?!你还去陷落星域做什么?!”艾克教授下意识拦住转身就要离开研究大厅的俞显,慌忙道,“那太危险了孩子!你要是再失联了怎么办?!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尽快造出对付卡吗的武器,恢复陷落星域同星源世界的联结吗?!”
俞显咬牙道:“我必须接他回来。”
艾克教授一愣。
俞显沉沉压下一口气,又道:“目前所获取的信息并不完整,唯有将源子带回,才能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信息,更何况,只有源子的能量才能尽快修复陷落星域。”
他绕开艾克教授,径直往外走:“我和陷落星域仍有联结,不会再失去记忆,也不会失联,放心。小一星!”
小恋闻声,咻地一下迅速飞到了俞显身边,很快,研究大厅就没有了俞显和小光球的身影,留下一众人焦心担忧不已。
到了星炼大殿后,俞显从虚空划过一张星屏,轻车熟路地输入指令,而后毫不耽误迈入了星炼池中,小恋正要习惯性开启程序,俞显却道:“等等。”
小恋听令停下动作。
俞显从系统空间舱取出藏了许久的蝴蝶银链,只见原本普通的银饰,早已在本源能量的温炼下变成了能量星饰,俞显静默看了一瞬,旋即微微挑起笑意,将本源能量全数导向蝴蝶银链。
见状,小恋吓得身体一个拔高:“星执大人!你在做什么!”
俞显平静下达指令:“进入陷落星域后,立刻循着契咒能量流把我的本源能量分散汇融到每片灵魂碎片,截停灵魂碎片的时空线。陷落星域的时空运制有七成概率会被卡吗病毒篡改干扰,到时候你随机应变,灵活调整灵魂碎片收取方式。”
小光球吓暗了一个度。
这不就是要从无到有,一点点回收本源能量吗?本源能量虚耗的情况下,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不利处境,这任务难度简直就是S级别,要是没能及时回到星源世界,很可能就会被困在星域世界。
要不是有以前和俞显在星宇运维部经历过不少S级别任务世界的经验,小恋觉得自己的数据腿这会儿得发软。
不过还好俞显已经取得了与陷落星域的联结,他们这次进入后,至少记忆是不会再被抹除了,不用像第一次进入时那样抓瞎。
结果小恋刚这么想,便见俞显慢慢转变成了灵魂星云形态,与此同时,一小团星云正从主体上被撕下来,俞显虚弱的话音飘出:“……另外,用我的主魂,附到4091号小世界的灵魂碎片上,护他摆脱时空线……”
话音一落,似月浸雪的星云便带着蝴蝶银链飘到了星炼池上方,渐渐变成一片熠熠的悬链星云。
小恋:“………………”
难怪刚才提醒它注意随机应变!
没了主魂还有个球球的记忆!!
居然要它一个统独自面对可怕的战斗!!!
啊啊啊啊啊啊小恋讨厌恋爱脑!!!!
最后,小恋还是怨气冲天地一把收放好主魂,开启程序,一方茧流空间顿时从星炼池脱离而出,化为一颗能量团,直接越过星轨,飞速进入了陷落星域。
第100章 喵喵教(2)
甫一进入陷落星域, 系统便立刻从悬链星云中取出了几条契咒能量流,并以此为导引,迅速将本源能量传送向5个小世界的灵魂碎片,从而截停属于灵魂碎片的时空线。
一旦时空线被截停, 灵魂碎片便会静止在时空线上的某个位置, 意识也会随之沉眠,只有在本源能量被耗尽, 亦或是茧流空间进入小世界的瞬间, 截停权限才会自动关闭, 灵魂碎片也会重新醒来, 根据时空线的逻辑而存在。
当灵魂碎片沉眠时,无论周遭如何变化, 其存在都会被自动合理化, 这也意味着灵魂碎片的时空身份随时都有可能更新,是不可掌控, 不可提前预知的变量。
唯有拿到所有灵魂碎片命运趋势上的逻辑共性, 才能排除这种变量的影响, 顺利制定出有效的任务执行计划。
而要获取逻辑共性,则需要经过一定时间的计算, 在卡吗病毒干扰下形成的新时空运制极有可能出现各种限制的情况下,计算过程势必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恶劣阻扰, 可谓困难重重。
所幸截停时空线可以延缓灵魂碎片被卡吗病毒吞噬的进程,只要本源能量没有耗尽,就能为逻辑共性的获取, 为灵魂碎片的收集, 争取到不少的喘息时间。
片刻后,直到悬链星云已经黯淡成半透明的模样, 信号回传表明时空线也已经被全部截停,能量传送进程才堪堪停下来,仅留下了少部分的本源能量作为维持任务进程的基本需求。
做完这些后,系统即刻启动了登入程序,乘坐着茧流空间朝4091号小世界穿梭而去。
结果刚一落入4091号小世界,迎面就是几张青皮洞眼、血次呼啦的鬼脸。
系统:“……”
系统:“好丑的东西。”
小光球很嫌弃,咻地一下后退避开往上空飞去,视野开阔起来的同时,猛地一惊。
只见无数同样面目可怖的恶鬼,正挤挤挨挨地匍匐在一方偌大的卦台周围,贪婪地吸食着从空中逸散而来的能量流,而这些源源不断的能量流,尽数来自于卦台中央,已经被无形力量撕裂成了数片的灵魂体。
糟了!!!
死病毒居然造个空间阵来消耗本源能量!!!
系统慌得立马冲向卦台,在释放出能量盾迅速封住卦台,阻止能量流逸散的同时,瞬间释放出晶莹剔透的能量触须,一把拢向已经碎成了雪絮的灵魂残片。
谁知这时,几条黑乎乎的恶心触须突然用力抽来,抽得系统猝不及防惨叫一声,瞬间怒气暴涨,直接跟那恶心触须打了起来:“死卡吗死卡吗!!!啊啊啊啊去死去死!!让你打本系统!让你手贱!!!”
这名字一出,恶心触须登时扭曲了一下,像是被难听得不行,也疯了似的跟能量触须扭打在一起,边打边互相抢夺着灵魂残片。
然而因为本源能量不足,系统渐渐落入了下风。
觉出局势已经不利,系统数据心一横,毅然将茧流空间的残余能量抽取出来,一鞭子能量鞭劈断了卡吗的触须,结果部分灵魂残片瞬间被能量余波震出了系统和卡吗的僵持圈,朝远空飞去。
见状,系统毫不犹豫将主魂释放出来,一把送入了剩余的灵魂残片中,随即转头朝远空中那部分灵魂残片飞速追了过去。
主魂一经进入如雪絮漂浮的灵魂残片中间,便即刻弥散成片,将灵魂残片笼成了一片瑰丽星云,星云环漩而下隐没于卦台,最终落入卦台之下逼仄的血光洞窟中,渐渐化形成一个身着四爪盘龙纹绣长袍,凌乱长发铺落地面的少年。
只见他虚弱地翻了个身,无力地躺在符纹蔓延的地面上,几缕发丝轻轻掩住他俊丽苍白,鬼气森森的面孔,唯有已然睁开的莹澈眸子呆呆地看着半空,嘴唇似动未动,无声喃唤着。
“师尊……”
那头系统赶在卡吗病毒之前追上灵魂残片后,便即刻将本源能量源源不断送入了灵魂残片中,直到茧流空间发出能量枯竭的警报声,灵魂残片才聚合成一小团莹蓝光云,静止在了时空线中。
与此同时,民国初期,京城铜陵区香槐路。
大户言家吉兆临门,年前新抬进门的八姨太诊出了喜脉,经算命先生摆卦一测,测得腹中胎儿乃是金贵少爷,言家老爷大喜,阔绰大摆流水席,以宴万家邻里,美曰为爱子积福聚瑞。
系统拖着破破烂烂的茧流空间,踩在被卡吗病毒攻击的前一刻,迅速登出了危险的4091号小世界,循着契咒能量流的导引,马不停蹄地登入了灵魂碎片稳定游离在时空线外,最为安全的0991号小世界。
一经登入,系统立马汇集所剩不多的本源能量,一手拨转小世界时空线,一手塑出上空星云残魂的人形,将俞显送入了小世界,仅剩延长了数倍的蝴蝶银链虚虚实实悬在空中,如同缓缓流动的瑰丽星河。
在被迫进入节能模式前,系统拽着即将沉睡的数据神经丝,坚强地发出了最后一道程序指令。
【开启……灵魂碎片……点位……匹配程序……滋……滋滋……滋滋滋…………】
……
0991号小世界。
2025年7月11日21时32分08秒。
“微信支付宝?”
便利店老板边伸手拿过收银扫码枪,边问道。
过了两秒,没听见回应,老板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收银台前的高个帅小伙儿脸上,见人好像在走神,拧了眉又问了一遍:“微信支付宝?”
声量明显拔高了些。
俞显从一瞬恍惚中回过神来,闻声,忙从裤兜里不甚熟练地掏出手机,道:“微信。”
他打开付款二维码,任由老板扫码收款,随后提起装了面包牛奶方便面等速食的塑料袋,随口说了声“谢谢”后,转头离开了便利店。
走出了几步路,俞显微微一停,低头看了眼提着的东西,又抬头望向眼前楼栋错落,却因没有几盏完好的路灯而显得黑黢黢的小区,不由想起了刚才在便利店时莫名生出的一股恍惚。
明明该是熟悉的一切,却没来由觉着陌生。
过了片刻,在俞显将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走马灯似的重新捋了一遍后,这股陌生感才渐渐消散。
果然是加班加迷瞪了,脑子不清醒。
俞显轻哂了哂,提步朝居住的那栋公寓楼走去。
蓦地,一道哈气声从前方侧边传来。
俞显疑惑看去,正见一支坏了的灯杆下,一只约莫两个多月大的小猫隐没在黑暗中,瞧不清楚花色,唯有一双奕奕的莹蓝眼睛漂亮得惊人。
此时小猫正警惕地盯着俞显,腰背像绷紧的短弓,浑身散发着戒备的气息,一副生怕俞显把它抓走的模样。
俞显:“……”
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以前好像也没有这么不招小动物待见过?
俞显往左边让了两步,同小猫拉开了安全距离,表示自己对它没有恶意,旋即继续往前走。
小猫见俞显目不斜视地从自己眼前经过,愣了一愣,下意识朝俞显的背影追了两步:“喵?”师尊?
闻声,俞显突然停下,往后看去。
晏与歌霎时惊得后退两步,又一次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果然是在捉弄他!
能寻到这个奇奇怪怪的鬼地方来,晏与歌不信俞显不是为了解咒。
想要解咒?想都别想!
俞显打量了小猫两眼,见它瘦瘦小小的,明显的营养不良,便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只面包拆开,将面包取出放在包装袋上面,然后放在了地上。
他以前没养过宠物,也不知道猫能不能吃面食,可手上又没别的东西,只能这样了。
忖了忖,俞显又拿出一盒牛奶,拆出吸管戳开牛奶盒上的吸管孔,将牛奶放在了面包旁边,说道:“吃饱了就去找妈妈吧。”也不管小猫能不能听懂。
说完,俞显重新站起身来,这次是真的直接转身就走了。
晏与歌见俞显当真没有再管他,目光不由怔愣地落在俞显远去的背影上。
“喵……”
下一瞬,在俞显的身影即将隐没在拐角时,小猫绕开牛奶面包,拔腿追了上去。
然而很不凑巧,小猫刚到达公寓楼门口,里边电梯门也正好关上,俞显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电梯门缝中。
晏与歌生气地磨了磨爪子,溜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电梯楼层显示器,当数字一路跳转到“6”停下时,他毫不犹豫转头跑向安全楼梯,一阶一层地,飞速跑上了6楼。
结果意料之中的,6楼走廊空空荡荡,十几个住户门紧闭着,辨不出俞显是住在哪一间屋子。
小猫泄气地蹲坐下来,静静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失落地低低“喵”了一声。
隔天一早,俞显照例早起上班,经过走廊时,没有注意到蜷缩在安全楼梯夹角沉睡的小猫,乘着电梯便下了楼。
在停车区域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后,俞显不知为何,下意识往昨晚路过的小径行了过去,见小径周围没有小猫的影子,牛奶面包也不见了,他笑了笑,只当是小猫吃饱后就离开了,留下的垃圾则被清洁工清理走了。
俞显把着车头一转,继续蹬着共享单车去上班了。
朝九晚六的一日工作生活又在嚼蜡般的滋味中度过了。
今晚没有加班,俞显早早地下班回了家。
在安全楼梯夹角等了一天的小猫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走动声,每听见一次,便总要探个小脑袋去看看是不是俞显,然而总是失望而归。
这一次,晏与歌还是在听见走动声后,哪怕不抱希望,也探出脑袋去望,结果就惊喜地看见了俞显正在拧开一扇门。
“喵~!”
小猫瞬间跑了过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门扇在眼前关上。
小猫:“……………”
门扇后,俞显看着门皱了皱眉,怎么感觉……好像听见了猫叫声
正思忖着是不是听错了,便听见门外传来了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在扒着他的门板磨爪子。
俞显握住门把,由外向内地将门打开,一阵强劲的门风朝小猫扑面而去,吓得小猫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小脑袋一仰,瞪向俞显:“喵!!!”
听着很是生气。
俞显:“……”
俞显抬手按下门边的灯开关,整个房子亮堂起来的同时,灯光从门洞往外洒落,将小猫雪白点灰的绒毛照得清晰无比。
居然是只英短银点渐层奶猫。
俞显惊讶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跑了上来的小猫,半晌,迟疑道:“……又饿了?”
话音一落,小猫顿时对着俞显一顿生气地喵喵叫,俞显自然是听不懂的,只以为自己是猜对了,于是转头走进屋里,也没把门关上,就这般在小猫视野范围内,在开放式厨房里这一转转,那一走走。
晏与歌停了质问,爪子微微一抬,又慢慢放下来。
师尊没说让他进去……
毛绒猫脸上出现耸拉的表情,小猫蹲坐下来,安静地看着俞显忙碌。
片刻后,俞显提了只小碗出来,放在了小猫的跟前,说:“吃吧。”
晏与歌低头一看,见是一小碗还冒着热气的方便面,不由有些无言,他默了一瞬,刚想顺了俞显的意低头去吃,便见俞显站起了身,一副又要把他扔在外面的模样,顿时急了气,爪子一拍,直接掀翻了碗:“喵——!!!”
俞显:“……”
俞显无奈道:“不爱吃?”
说完,俞显忽然想起以前不知在哪个网页随意浏览到的,说猫的舌头极其敏感,不能碰温度高的食物,当即明白了过来。
他笑了笑,道:“抱歉啊,不知道你不能吃这个。”
晏与歌轻轻“喵”了一声,这时他也看出来了,俞显听不懂他的猫语。
为什么会这样呢?即便他灵力全失,化成了一只长不大的猫,与人身不同,可俞显又不是凡俗之人,能力不可谓不奇绝,怎么会听不懂他的话。
蓦地,晏与歌想起了这两天俞显的行为状态,与凡人何其相似。
难不成,是受到这奇怪地方的禁制了吗?……
这头晏与歌在沉思着,那头俞显已经掏出手机点了猫粮外卖,下完单后,又去拿了只抹布和塑料袋,任劳任怨地收拾着小猫身前的汤面狼藉。
收拾完后,寻思等外卖的时间里也无事可做,便从屋里提了只矮凳出来,坐在门边看着小猫,同小猫你看我我看你的,大眼瞪小眼。
小猫:“……”
“喵……”看我做什么……
竟从一只猫脸上看出了羞窘,俞显讶异挑眉,乐道:“知道错了啊。”
小猫爪子碾了碾地面:“喵……”什么知道错了,我又没做错什么……
俞显有点欣慰:“知道错了就行。”
小猫:“……”
就这么牛头不对马嘴的互相说了一阵,很快猫粮外卖便来了。
俞显从外卖员手里取过袋装猫粮,外卖员瞥见正对门口蹲坐的小猫,笑着夸了句:“你家的猫真可爱。”
闻言,俞显莫名觉得心头愉悦,明明这不是他的猫,却不但没解释,还轻笑了笑,对外卖员说了句“谢谢”。
俞显转头进了屋里将猫粮拆开,这次动作很快地将小碗又一次填满,然后放在了小猫跟前,道:“这下满意了吧?快吃吧。”
晏与歌伸出爪子试探地扒了扒碗沿,湿润鼻头凑近轻嗅了嗅,他没吃过这种东西,但好像闻起来还不错……
须臾,晏与歌终于衔了几颗猫粮嚼啊嚼。
见小猫乐意吃了,俞显唇沿微勾,算是放了心,便站起了身往房里走去。
一阵清脆的摔碗声响突然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声洪亮的猫叫。
俞显:“……”
俞显转头看去,见碗又一次被小猫掀翻,猫粮泼了一地,他看向小猫气得浑身毛炸的模样,好笑吐槽道:“脾气这么坏。”
话落,俞显干脆利落进了屋,关上了门。
晏与歌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一股委屈涌上了心间,莹蓝猫眼顿时涌上了泪水:“喵……”师尊……
门扇忽然再次打开,俞显靠着门框,看着可怜巴巴的小流浪猫,说:“要不要进来?”
晏与歌身体微微轻颤,还在为俞显刚才那句重话难过不已。
见小猫呜咽着没动,俞显终于确认小猫极有灵性,能够听懂他的话。
他蹲身下来,朝小猫伸了只手,缓声道:“要不要跟我回家?”
晏与歌愣怔看了俞显一眼,又看向眼前骨节分明,极是修长好看的大手,爪子微微一动,起身慢慢走到了那只手里:“喵……”要……
俞显笑了笑,手一抬将小猫捧到了怀里。
很快门扇再次关上,洒落在外的光线一点点被收束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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