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翌日清晨,李禅秀和裴椹一起用早饭时,外面亲兵忽然来报——之前被杨元羿拉着一起去追击松林谷那伙胡人的周恺已经率军返回,估计今天就能抵达碎月城。
自然,杨元羿也率军跟他一起来了。
两人听完,筷子都一顿,李禅秀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杨元羿率军前来,意味着最迟这两天,裴椹就要和对方一起离开。
其实不止裴椹,他自己后日也要返回梁州。
厅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方才的笑语闲谈也停下。李禅秀慢慢吃着饭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还没跟裴椹说自己马上也要回梁州的事。
昨晚他虽然拒绝了裴椹,可情正浓时,到底没忍心完全拒绝,最后又被吻得大脑空白,晕乎乎,于是就忘了这事。
李禅秀回想起来,心中尴尬,又暗唾自己竟被蛊惑,忘了正事。幸亏不是军事,也不是急事,否则他与史书上的那些昏君何异?
以前听父亲讲史,他实在不理解那些昏君,如今……昏君竟是他自己。
他惭愧地低头,驱散脑中杂念后,终于开口,将自己后日就要离开的事告诉裴椹。
裴椹听完士兵的禀报,就一直沉默,再听完他的话,不由抬头看他,眼底看不出情绪。
厅中还有护卫和仆役在,裴椹没看多久,忽而含笑点头:“如此,我倒是跟殿下差不多时间离开。”
可用完饭,两人回到房间,裴椹却忍不住将李禅秀拥在怀中,语气寥落:“殿下昨日竟没跟我说。”
“我也是昨天收到父亲催我回去的信,才临时决定。”李禅秀干巴巴解释。
他刚反思过不该沉溺于此,可此刻看到裴椹幽幽失落的样子,又一阵心软,同样难舍,犹豫小声道:“要不,补偿你再亲一下?”
裴椹盯着他,目光渐转幽深,视线缓缓掠过他眉眼,到秀挺的鼻尖,薄唇,最后落到颈间微微突起的那一小团。
李禅秀察觉他目光犹如实质般地移动,不觉喉间咽了咽,那一处也跟着滚动。
像是猜到裴椹的意图,他小声道:“这里不行。”
裴椹目光顿时失落。
李禅秀见了又心软,只好商量:“要不就一下……”
下一刻,他就被紧紧拥住。裴椹埋头在他颈间,手臂勒得他腰身发痛。唇齿碰到皮肤时,他不觉轻颤,也不知为何如此敏感。他下意识抱住对方的头,手指紧紧抓着对方衣服的后领,微凉的布料被抓出深深的皱痕。
“不要……留下痕迹。”他很快近乎泣音,双腿也要站不住。
裴椹拥着他向后走到桌边,使他可以抓着桌子边缘,声音低哑,轻哄似的保证:“不会。”.
当天傍晚,周恺和杨元羿率军准时抵达碎月城。
李禅秀和裴椹,以及陆骘等一干将领都到城外迎接。
杨元羿之前就听说裴椹在山崩时摔下山崖,险些被活埋。
虽然送消息的人说他已经无大碍,可杨元羿仍有些担心。毕竟那可是山崩,就算没被活埋,万一被块山石砸到,也会伤得不轻。
来的路上,杨元羿就一直想,俭之的伤势恐怕不会太轻,估计是为了让他不要过于担心,才没说实话。等会儿见了面,对方要是过于憔悴,自己可要忍住,千万别又随便打趣。
然而在城外见到坐在车辇上的裴椹后,他一阵沉默。
裴椹见他久久不语,问:“怎么了?”
杨元羿:“……”
“没什么,碎月城的饭食挺好啊。”半晌,他终于干巴巴憋出一句。
此时的裴椹和李禅秀坐在一起,清俊眉眼罕见含着笑意,犹如春风拂面,气色和精气神都前所未有地好——除了断了一条腿。
杨元羿心中纳罕,小殿下这是天天给裴俭之吃了什么补的?得一天一根老山参吧?
事实上,他还真不算猜错。
因为裴椹这次受伤,李禅秀确实吩咐府中厨房,每天不重样地给裴椹食补,因此补得裴椹气血一日比一日盛。
偏偏他自己又只给碰,不给吃,这几日没让裴椹少受煎熬。
直到第三日,两人都要离开碎月城时,仍没到最后一步。裴椹问的话,李禅秀就说等他练好吐纳法再说。
裴椹无奈叹气,只能每晚都认真练那劳什子口诀,心中更是费解:也不知殿下为何让他练这口诀,莫非是拿这当推脱借口?
这日清晨,裴椹和杨元羿率军先开拔,离开碎月城。
李禅秀骑马送他们出城,临别时,李禅秀和裴椹并骑到远离队伍的边上,靠近一阵私语。
“我给你的口诀,你要记得每天都练。”李禅秀红着耳朵,小声叮嘱。
裴椹心不在焉地答应,顿了顿,问:“殿下中午出发?”
李禅秀点头:“不是昨晚就跟你说过了?”
裴椹想了想,又问:“西羌王会不会也一起去梁州?”
李禅秀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又在暗醋,不由无奈:“你为何总说他?我跟他真没什么,这两日不是也没怎么跟他见面?”
因为分别在即,他这两日几乎都留在府中陪裴椹。
裴椹却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直觉帮他在战场上多次敏锐发现敌情,避过危险,想必这次在感情上发现的敌情,也不会错。
但这话说出来,显得太过小心眼,于是他想了想,冠冕堂皇道:“西羌王远来是客,我关心一下他的去向。”
李禅秀无奈,道:“西羌也不可长久无主,等我走后,他这几日应该也会回去。”
裴椹闻言,终于彻底放心了。
临别时,他刚走两步,忽然又调转马头回来,目光定定看着李禅秀,问:“殿下可还有话要交代我?”
李禅秀:“……咳,好好练我给你的口诀。”
裴椹:“……”
他很快含笑点头,保证道:“会的。”
再次驾马离开后,他终于没再回转。
李禅秀目送他远去,回过神后,也骑马先回军营。
裴椹率军渐渐走远后,杨元羿终于骑马到他旁边,好奇问:“你跟殿下……关系好转了?”
裴椹皱眉:“何以见得?”
“看也能看出来,明显比之前好。”杨元羿声音含糊。
裴椹:“我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关系不好了?”
杨元羿:“……”没见过这么嘴硬的,之前是谁惆怅寥落来着?
“对了,你之前追击松林谷的那伙胡人,可有发现他们使用铁火雷的痕迹?”裴椹又问起正事。
这几日,李禅秀又派人去发生崩塌的山上仔细查过,确实发现了铁火雷爆炸后的残片,山崩的确不是意外。
若此事是胡人所为,说明铁火雷已流入北地,以后与胡人作战,需多加小心。
当然,若松林谷那伙胡人没使用铁火雷,也不能说明山崩就真与他们无关。只能说除了胡人,还有其他可怀疑的对象,比如司州的朱友君。
……
另一边,李禅秀也和陆骘在分析这件事。
裴椹率军离开后不久,他和陆骘安排好碎月城的防守,便也率军回秦州府城。
到秦州府城,与伊浔等军汇合,将这边事务全都安排妥当,并留下周恺守秦州后,他和陆骘等人又马不停蹄,继续赶往梁州。
路上,他和陆骘、宣平分析完此事,都觉得是大周人做的可能性更大。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是某些人和胡人联手做的。
伊浔闻言微讶,胡人都把洛阳占了,竟然还有人会和胡人联手?
陆骘和宣平都见怪不怪,这种事他们在北地都见过。李禅秀在梦中更是没少见。
“若真是大周人做的……我看司州朱友君可能性很大。”陆骘沉吟分析。
李禅秀同意点头,并道:“若真如此,朱友君已经知道裴椹加入义军的可能性极大。”
刚这么说完,当天晚上,李禅秀就收到长安来的消息——朱友君已和金陵和解,暂时结盟。
并且,趁李玹派嫡系兵马向洛阳进军之际,金陵已派薄胤率军进攻梁州。同时金陵和朱友君各派一支军,切断李玹派向洛阳军队的后勤补给线后,联手攻打长安。
自裴椹率军由长安向北攻打胡人,长安便陷入兵力空虚。朱友君和金陵的联军虽未必团结,但打一个正空虚的长安,只怕不是难事。
也因此,李玹在前不久迅速率军过汉水,抵达长安防守。反正朱友君、薄胤,以及金陵方面,显然已经知道裴椹加入义军,也没必要再隐瞒。
据说李玹入主长安,义军中的将领们直接在长安请李玹称帝,把司州和金陵都气得不轻。
不过李玹暂时没说同意,只写信将情况告诉李禅秀,让他先不必去梁州,直接和陆骘一起率军来长安。
第122章
对于李玹为何没听手下将领的提议,直接在长安称帝,陆骘作为臣子,不好评说。
但李禅秀能猜到几分原因,一是时机仍不成熟,眼下司州、金陵和荆州联合攻打义军,称帝非但解决不了义军困境,反倒会使联军更团结、猛烈地对付他们,并无益处。
二是此刻称帝,如何称呼司州那位?像金陵一样,遥尊其为太上皇?
李禅秀觉得父亲未必愿意,但若将老皇帝的所作所为公之天下,称其为叛国夺位的反贼,眼下亦不妥。
虽说老皇帝的皇位确实是当年谋反得来。为了夺得皇位,他也确实联手胡人,丢了大片北地,形同叛国。但他毕竟曾当了近三十年皇帝,曾经太祖的旧臣早被剪除,如今有名望的士人或有头有脸的文官武将,大多在老皇帝一朝效过命,名义上来说,都是天子的门生故吏。
更别说许多世家豪族,早就跟老皇帝这一支牢牢绑定。
若李玹此刻就这么做,很容易被视为是要复仇、清算,如此一来,不说那些世家大族,就是天下士人,恐怕也多要往金陵或司州跑。
毕竟就算他们自己没在老皇帝一朝为官或效命,但他们的家人族亲、亲朋、恩师、弟子等,或多或少也有。
不说别的,只前段时间李玹入主长安,就吓得不少士族拖家带口想逃。
——虽然老皇帝被囚那次,听闻胡人可能要打来,长安的士族就跑过一次。但裴椹带兵进驻长安后,不少人又放心回来。尽管有一些已经跑去金陵了,但总归还剩一些。
这次若不是裴椹留在长安的守兵拦着,剩下的这些,恐怕在李玹入主长安前,也会再跑一部分。
自然,也不至于天下的读书人都往金陵、司州跑,但如非必要,李玹肯定不希望他们大半去那两个地方效命,万一当中有几个有才能的呢?
所以不是不能清算老皇帝,而是眼下要先笼络天下士人的心,需暂时隐忍、求稳。要让那些士人明白,哪怕他们曾在老皇帝一朝为官,也可放心来长安投靠。
毕竟无论是现在打天下,还是以后治理天下,都需要用这些读书人。
尤其眼下长安还危急着,更不是称帝的时候。
李禅秀收好父亲的来信,转头对陆骘道:“眼下父亲的主力军一部分留在梁州,应对将要到来的薄胤,另一支正往洛阳,长安依旧空虚,事不宜迟,我们需迅速赶往。”
陆骘亦明白情况紧急,立刻下令结束休息,继续行军。
几日后,两人率军终于抵达长安。
李禅秀刚下马,李玹身边的谋士文松泉就急匆匆赶来,请他前往皇宫。
李禅秀见他神情难掩焦急,不由皱眉,问:“文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松泉叹一声气,附耳小声道:“殿下,主上自昨日进了皇宫后,便挥退众人,一个人留在昭阳殿,谁都不见,派人送去的饭食,亦没动过。”
李禅秀闻言心一沉,立刻重新上马,跟他一起前往皇宫。
到了宫门外,他翻身下马,却见宫门处站着一群士人或身着朝服的人,其中包括裴椹的父亲——燕王裴淙。
似是看出他疑惑,文松泉又小声解释:“这些城中的士族和前朝旧臣,都是想来拜见主上。”
这里说的前朝是指老皇帝一朝。
只是李玹这两日连自己的心腹都没见,就更别提这些人了。
不过这些人也不敢走,或是有的昨晚回去了,今天一早就又到宫门外来,等召见。
而且他们明显以燕王为首,期望燕王能帮他们进宫打探打探消息。毕竟在他们看来,燕王世子裴椹早就投靠李玹,比他们能说得上话。
然而燕王却一脸苦相,连连推辞,压根不敢进宫。
李禅秀蹙了蹙眉,上前先与燕王见礼。燕王诚惶诚恐,赶忙回礼。
李禅秀含笑,对随行亲卫道:“给诸位大人、先生拿些吃的来,再搬些座椅来。”
说完再次朝燕王一拱手,辞别对方后,便匆匆进宫。
他一走,在场众人纷纷都看向燕王。
半晌,有人幽幽道:“王爷,您刚才不还说与太子殿下和那位小殿下不熟悉,说不上话?”
燕王:“……”是真不熟啊!
之前在梁州那么多日,太子殿下可是从没召见过他.
昭阳殿门外,夕阳如血,映照冷寂的飞檐殿瓦、宫柱回廊。
李禅秀上次到长安,来去匆匆,没来过皇宫,这还是第一次来。
尽管是第一次来,可他也知道,昭阳殿,是皇后居处。这里曾是他的祖母、父亲的母亲,大周太祖唯一的皇后居住的地方,亦是他父亲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后来老皇帝登基,虽迁都洛阳,但每年仍会回长安住几个月。彼时为笼络父亲的外祖一家、当时仍手握兵权的沈氏族人,刚登上皇位的老皇帝不仅仍立李玹为太子,又娶李玹的姨母——小沈氏为后。
小沈氏后来生了一儿一女,但对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李玹,依旧疼爱有加。李玹与他的这位姨母,以及堂弟、堂妹,亦关系甚笃。
每年老皇帝带宫眷回长安住时,小沈氏也住在昭阳殿,当时尚年幼的李玹常带着堂弟堂妹一起在这处宫殿玩乐。
后来,亦是在这座长安的皇宫,李玹因“谋反”失败被抓,心腹、下属尽被斩杀,他自己也被枷锁上身,押往洛阳看守。
李禅秀此刻站在这处宫门外,心中如同天际将落的残阳,微微下沉。
父亲进宫后就将自己关在此处,是因为又想起什么,解不开、放不下吗?
他在殿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终于轻轻推开殿门。
低沉昏暗的殿中照进几缕残阳的光线,将殿柱、地砖映得金红。进了殿,一道清俊身影席地而坐,一动不动,犹如雕像。
李禅秀望着李玹的背影,眼睫轻动,很快关上门。
殿内一片清寂,过了许久,李玹终于回头,见是他来,微微含笑,招了招手:“蝉奴儿来了?过来,到阿爹身旁坐。”
李禅秀听话地快步走近,在他身旁另一个蒲团坐下。
走近后,他才发现父亲眼底一片血丝,而殿上方本该是殿主人坐着的地方,供着几个牌位,分别是太祖的皇后沈氏,已被老皇帝废后的小沈氏,以及小沈氏的一双儿女。
李禅秀心中微凛,忙改坐为跪,恭敬朝牌位行礼。
行完礼后,李玹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陪阿爹坐一会儿吧。”他开口,让李禅秀不必一直跪坐,也不必紧绷着。
李禅秀听话地坐回蒲团上,李玹却再度闭上眼,一言不发,只右手缓缓转着佛珠。
即便殿中光线昏暗,李禅秀也看得清楚,父亲手背青筋微微突起,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李玹从没跟李禅秀具体说过那些过往,只在他知事时,大致告诉过他的身世和他们父子的处境。
但梦中李禅秀到西南后,在旧部中见到一位曾经追随李玹的宫中老人,向他说过那些往事。
当年老皇帝在北征军中发动军变夺位时,年幼的李玹正在外祖沈家。当时的皇后沈氏提前得到消息,本想秘密送信到沈家,让他们派兵护送李玹回长安,抢先登基。
然而她要送出去的信被老皇帝的人截获,等沈家知道消息时,已是太祖在军中驾崩,如今的老皇帝登基,皇后得知太祖崩逝的消息,殉情而亡。
沈家不是没怀疑过,但当时大局已定,再要做什么已经迟了。况且当时大周初立,胡人忽然大举进犯,北边接连失地,已经不起又一场夺位内乱。
加上老皇帝登基后立刻向沈家和先帝的一些旧臣示好,娶小沈氏为后,仍立李玹为太子,朝中一些大臣也觉得这样稳妥,于朝局有利,沈家也只能妥协。
毕竟那时李玹尚年幼,老皇帝又有先帝遗诏。而且刚开国,朝局动荡不稳,为了局势稳定,太祖确实有可能传位给兄弟,众人也就不再怀疑。
但李禅秀听那宫人说,李玹在被圈禁前才得知,当年老皇帝夺位同时,曾密信给太后,让太后帮忙处死沈后。
太祖出身寒门,起事后为拉拢士族,娶了世家出身的沈后。二人虽是联姻,但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太祖亦没纳妾,加上常年在外征战,以致只有李玹一个儿子。
太后偏疼幼子,不喜欢身为长子的太祖。且因长子的缘故,后来与儿媳沈后亦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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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再不喜,太后也没胆子杀了长子的皇后。毕竟沈氏出身世家,儿子又爱重她,她还是自己长孙的母亲。
老皇帝也清楚知道自己母亲不敢,所以派人来给太后送消息时,命人跟她讲了汉朝何皇后与董太后的事。
东汉末年,董太后与何皇后争权,后来何皇后的儿子登上帝位,董太后的势力被剪除,最终忧惧而死,当然也有说是被何皇后逼杀的。①
老皇帝命人给自己母亲讲的版本,自然是后者。
太后出身寒门,不懂什么历史,听了这个故事,再加老皇帝派去的人蛊惑,果然担心万一李玹登基,沈后必定垂帘听政,会因过往龃龉报复自己。
又听闻长子已打算让丈夫妾室生的次子晋王辅政,没有幼子李懋什么事,心中愈发嫉恨,于是下定决心,协助李懋的人将沈后杀害,帮李懋夺位。
李玹年幼便失父失母,好在后来有姨母小沈后照拂,少年时亦算幸福。
但那场所谓的谋逆叛乱后,姨母小沈后在昭阳殿自戕,她的一双儿女也倒在殿中的血泊中,而李玹当时就被压跪在殿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无论他如何痛苦、哀求,老皇帝都无动于衷。
那天染红殿砖的血,亦如此刻残阳落下的血色。
第二天,沈氏一族被灭,太子妃一族亦受牵连,李玹被押往洛阳囚禁……
李禅秀抿了抿唇,想起年幼时,许多次李玹抱着他坐在太子府北院的枯树下念诵佛经时,声音含着慈悲,可眼底的瞳孔深处,却仿佛还印着当年那一幕幕的刀光和血色。
李禅秀从很早起就知道,父亲从没因念诵佛经而真正平和过。他只是借助信佛,来克制心中的仇恨与杀意。
他已经克制隐忍许多年,偏偏此刻,他再次回到长安皇宫的这一天,还需继续忍耐。
李禅秀目光担忧地望向父亲,在李玹捏着佛珠的手越来越用力,仿佛紧绷的弦就要断裂时,他忽然轻轻握住那只转动佛珠的手,倾身抱住父亲,轻声道:“阿爹,你别怕,你还有蝉奴儿。”
顿了顿,他又笨拙安慰:“阿爹放心,用不了多久了,蝉奴儿会帮你报仇。等打下洛阳,我去把太后的陵寝炸了,给您解气。再把司州的那个老东西抓来,让他跪在祖母和姨祖母、母亲他们的墓前谢罪,好不好?”
说话间,他还抬手轻顺父亲紧绷的脊背,如幼时父亲哄他那般,反过来安慰对方。
李玹握着佛珠的手一顿,终于缓缓睁开眼,眸光中的血色仿佛顷刻褪尽。就像当年他在太子府北院,日日不得安宁之际,老皇帝忽然命人送来一个血糊糊的小婴儿。
就是这个孩子睁开眼睛,用那双安静透彻的瞳仁看向自己的瞬间,他心中的戾气与恨意仿佛瞬间被消弭,终于得了片刻安宁。
而现在,这小东西竟然反过来轻拍他这个当父亲的背安慰,真是……没大没小,被宠坏了。
李玹很快放下佛珠,将李禅秀轻拍自己后背的手轻轻拉下,让他坐回去,道:“好了,阿爹没事。”
看出儿子担心,他也出声宽慰。
李禅秀眨了眨眼,问:“那没事的话,阿爹可以陪我一起吃饭吗?”
说完见李玹斜睨过来,一眼看穿他的样子,忙又揉揉肚子,假装很饿道:“我收到阿爹的信,一路急赶忙赶到长安,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实在是饿得不行。”
李玹自是知道他这是劝自己吃东西,不由抬手轻弹一下他的额头,无奈道:“若是让外人见到你此刻撒娇模样,只怕你在军中要无威信了。”
李禅秀:“呃。”
我牺牲形象,还不是为了劝您吃饭。
“好了,饿谁也不能饿着阿爹的蝉奴儿,走吧,让赵忠摆饭。”李玹终于起身,牵着李禅秀的手走向殿外。
赵忠就是梦中给李禅秀讲过李玹往事的那位老宫人,也是帮李禅秀隐瞒过性别的那位宦官,是李玹的心腹。
见李玹终于从殿中走出,赵忠简直喜极而泣,上前一个劲儿念叨“还是小殿下有法子,说的话殿下愿意听”。
李玹挥挥手,让他先别念叨。
“禅秀一路奔波,到长安后就来见我,还没吃饭,你让人先去准备些热食。”
赵忠一听,连连点头,抹着眼泪退下。
因担心李玹身体,李禅秀陪他先用了饭,然后才提及燕王等人在宫门外求见的事。
李玹没说见不见,反倒先问李禅秀:“蝉奴儿应该也知阎啸鸣他们请我称帝的事,以为如何?”
李禅秀知道父亲这是在考自己,若对方真有此刻就称帝的意向,就不会跪在昭阳殿一天一夜,念诵佛经隐忍了。
不过来长安的路上,他就已经将此刻不宜称帝的种种原因的都考虑过,这时听父亲问起,便坦然作答。
说完见解,他最后又道:“依我之见,父亲应该先打下洛阳,打败司州的朱友君,将近统一北方后,再称帝,挥师南下。”
李玹听完,神情显是满意,起身握住他的手,道:“随为父一起去见宫外那些人吧。”.
皇宫外,残阳在天际尽数隐没时,宫中终于出来一名将领,请各位旧臣、士族进宫。
得知李玹终于要见他们,不少人长长松一口气,其中几位上了年纪的,更是抬袖擦了擦额上虚汗。
众人仍以燕王为首,依次进宫。虽然燕王心中很怂,并不想为首,但奈何在场他身份最高,儿子裴椹又手握重兵,早已投靠李玹。
到了早些年上朝的宫殿外,远远就见两人站在殿门外的丹陛上。高的那人身穿玄色锦袍,外罩一件绣佛经的大氅,握着佛珠,气质温和。而他旁边个头稍矮一些的少年,一身银色甲衣,衬得眉目俊逸,腰瘦腿长。
众人不需多想,就知这二人是谁,忙整齐行礼跪拜:“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小殿下。”
李玹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眉深如山,缓缓开口:“众位不必客气,请起。”
这一刻,他虽还没称帝,但已是长安皇宫的主人。而李禅秀站在他身旁,是他唯一的继承者,亦仿佛是天下的未来之主。
……
深夜,燕王总算回到裴府。
燕王妃见他回来,赶紧命人将热好的饭菜端来,又亲自给他倒一杯热茶,急问:“怎么样?可见着了?”
燕王“咕嘟咕嘟”牛饮了一杯上好的茶,总算能喘一口气,道:“见到了,另外不用端饭,我在宫里吃过回来的。”
燕王妃惊讶:“太子殿下还让你们在宫中留饭了?”
“哪是我们?是只留了我。”燕王看了眼左右后,压低声道,说完又叹一声气。
燕王妃不解:“这是好事啊,你看殿下不留别人,单独留你,是看重你……是看重咱们儿子呢。”
燕王看自己媳妇一眼,连连摇头,又附耳对燕王妃道:“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依我说,那位的心思深着呢,当年那些账,早晚要算。”
说完他退回来,抻了抻酸痛的胳膊腿,又道:“现在还真就只能指望咱儿子了,好在他手中兵多,得重用,又跟那位小殿下关系不错,若是能再多立功……”
当年老爷子的那些事,太子殿下说不定就真不计较了。
但归根结底,当初就不该投靠义军,去金陵不好吗?唉。
燕王心中哀叹,却也只敢在想想,不敢真说出来。
燕王妃帮他捏着肩,戳破道:“以前你不也是指望你儿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前你儿子不得司州那位的眼,长安洛阳不少世家都瞧不上咱们,这下可好,太子殿下一来,你看长安这些个人对咱们裴府巴结的……”
燕王连连摆手:“都是虚的,一时而已。”
他现在心里如履薄冰着呢。
“对了,还有件事之前一直没跟你说,我听说那位小殿下回长安了,你今日可见着了?”燕王妃又问。
“见着了,怎么了?”燕王端起茶盏。
“那你看他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燕王妃忽然靠近,小声问。
“自然是男子,为何这么问?”燕王微讶。
燕王妃一听,顿时遗憾:“原来真是男子……”
顿了顿,她又道:“还不是你儿子,他先前在雍州不是娶过亲?娶的就是这位小殿下,我先前一直以为他是公主……”
“噗——咳咳!”燕王一口茶水直接喷出,搁下茶盏后,神情简直惊恐,“你说什么?”
燕王妃愣了一下,道:“我说……”
燕王却立刻捂住她的嘴,看左右一眼后,压低声道:“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燕王妃一把扯下他的手,不满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还干什么?”燕王压低声,神情少有的警惕,“你先前没听元羿说过?司州那位当皇帝时,就爱派人监视大臣,把人家晚上在家跟媳妇说过什么都记在纸上,递进宫给他看,元羿还看过那些信,万一太子殿下也有这喜好……”
说着他抬抬眉,给燕王妃一个“你懂的”眼神。
燕王妃被他说的一阵发毛,小声道:“应该不至于吧?”
“这谁知道呢。”他们都是一家子,万一有个同样的喜好也说不准。
燕王现在是胆战心惊,总算明白以前要不是有裴椹在,自己有多少次差点脑袋搬家了。
尤其现在这位太子殿下又跟……
燕王不作深想,赶紧问燕王妃:“对了,你刚才说俭之在雍州……那事是真的?”
“真的,元羿亲口跟我说的。”燕王妃点头。
“我命休矣——”燕王一听,脸都白了大半,往椅背一倒,就要晕过去。
“哎呀,你怕什么?”燕王妃把他又推起来,道,“上次他们到长安,我又问了元羿,元羿解释说是他弄错了,椹儿跟那位是假成亲,是为了帮他遮掩身份,在旁人面前演戏。如今他们一切说开,已经只是朋友了。”
“唉,既是演戏,想必那个叫陈青的小兵也被骗了,说的都是假的,只是……”燕王妃捂了捂心口,惆怅道,“我这不是还有点遗憾吗?咱们椹儿好不容易成回亲,结果竟是假的,你说他要真是公主该多好?”
第123章
燕王一听两人当时是假成亲,而且成亲的目的是帮李禅秀遮掩身份,顿时又松一口气,直抚胸口念叨:“还好还好……”
念完又听燕王妃说什么“要真是公主该多好”,吓得险些又去捂住媳妇的嘴,小声提醒道:“你可别胡说,那位就这一个儿子。”
还是千藏万藏,好不容易才养活的儿子,珍贵着呢。
况且就算真是公主,李玹也不太可能让他们家尚主。就算不是他们家,是别的优秀人家,李玹也未必舍得嫁,何况压根不是公主。
别人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因“谋反”被押回洛阳时,同样留守洛阳的燕王却听闻过——太子被押回来关在太子府北院没多久,太子妃便受惊吓早产。
当时两人只隔一墙,听着隔壁妻子一声声惨烈的呼喊,太子跪在院门向看守的侍卫一遍遍磕头,请他们给老皇帝传话,让太医来。
然而他磕到额上满是鲜血,石阶都被染红,外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直到隔壁太子妃的声音越来越弱,一夜过去,死讯传来,太子仍孤身跪在门边,只是整个人已僵如石塑,脸色灰败,如同失魂。
接连失去姨母、手足、心腹,外祖一家被杀,妻子亦没保住,自己又被圈禁,彼时的太子,已然了无生志。
“也幸亏太子妃生的那个孩子没死,虽说今圣……我是说现在司州那位,当时那位的本意是想折磨太子,让他亲眼再看着骨肉离去,但不幸中的万幸,偏偏那孩子叫太子给养活了,也甚是不易。
“人都说太子养活了那孩子,但依我说,其实那孩子也救了太子。若没这孩子,太子在那北院恐怕早就撑不下去,是这孩子让他又活了过来。太子养活了那个孩子的命,那个孩子却是救了太子的精气神。
“但正因如此,太子和孩子一起度过那么艰难的时候,心中对这孩子必然万分看重和不舍。是儿子还好,是女儿只怕如何都舍不得嫁。你见过那些失了丈夫,独自一人将孩子养大的妇人吧?对她们来说,孩子就是她们的支柱,对太子来说,道理其实也是一样。”
燕王妃:“……”
半晌,她幽幽问:“你是说,太子殿下也是寡妇养儿的心态?”
“哎呦,这话可不能乱说。”燕王吓得赶紧又捂住媳妇的嘴.
宫中,李禅秀亲自送走燕王后,转身回殿。
李玹见他回来,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到宫殿高处,在夜风中眺望繁星下的长安古城。
“蝉奴儿好像对燕王格外看重?”站了一会儿,李玹忽然开口问。
李禅秀微僵,很快浅笑一下,认真解释:“裴椹正在北边攻打胡人,又得父亲重用,对他的父亲,自然要客气些许。况且老燕王在世时战功累累,为大周守住北地,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对燕王礼重几分,也是应该。”
自然……还有其他原因。
李玹轻轻点头,又问:“那蝉奴儿如何看燕王这个人?在外人眼里,他可是个软弱无能,只懂风雅文辞,依靠父亲和儿子才能坐稳燕王爵位的庸人。”
李禅秀闻言深思,想起梦中的一些事。梦中长江天险被攻破,胡人大举南下时,燕王正在吴郡。
彼时皇帝已经再次南逃,吴郡的郡守也弃城而奔,所有人都以为燕王定也早跟郡守一起逃了。
事实上,当时燕王身边的人确实也劝他快走,但这个平日喜好吟诗作画,懦弱了一辈子的人,当时却叹道:“国破至此,再往南,又能逃到哪?”
后来他送走了次子裴棹,接过吴郡郡守的职责,与燕王妃一起死守城池。本来也想送走燕王妃的,只是王妃不愿,最后夫妻二人共同守城,城破后,双双殉节。
那时李禅秀还没梦到裴椹死的消息,前段时间梦到那一幕后,再回想这些,便猜到这是发生在金陵被攻破之后的事,彼时裴椹已经战死。
在裴椹还活着时,燕王的确先是靠父亲,后来又依靠儿子。但在裴椹死后,燕王却没再逃。因为已经没有退路。他担起了责任,撑起了气节,和他的父亲、儿子一样。
这也是李禅秀见到燕王后,对他有礼的缘故,不单单是因为裴椹。
回忆完这些,李禅秀深吸一口气,看向父亲道:“燕王殿下……一直被他的父亲和儿子保护着,不经事,所以看着无能。但他毕竟是老燕王的儿子,人都说‘虎父无犬子’,这话虽不一定准,但我想燕王受过老燕王的教诲,又有裴椹这样的儿子,听说其次子裴棹也熟读诗书,颇有文采,有那样的父亲,又能教出这样的儿子,他本人应该不会太差。”
李玹闻言,含笑点头,道:“还有一点,你或许不知。”
燕王可能确实没有他父亲、兄长、长子那样优秀,但也不至于是庸人。只是他刚成亲不久,就到洛阳为质。那本该是一个人年少最意气风发的年龄,但他却整日在老皇帝的眼皮底下,没少受憋屈。
在洛阳时,有些事确实是燕王自己惹祸,但有些事,却是老皇帝要打压裴家,故意挑刺。他不仅常被老皇帝宣到宫中训斥,更被洛阳的勋贵笑话,说他无能,老燕王是虎父生了犬子。
老燕王身在北地,虽知道小儿子在洛阳委屈,可因老皇帝不许,加上也怕小儿子在洛阳哪天真惹怒皇帝,命都不保,只能写信常劝燕王要低调,别惹事。
时日久了,燕王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渐渐干脆只吟诗作赋,养儿逗妻,变得真成一个庸人了。
李禅秀闻言微讶,在他印象里,老燕王是老皇帝一手提拔,裴家也一直得老皇帝重用,而裴椹又得金陵那对父子重用。可没想到在父亲口中,老皇帝竟一直忌惮裴家?
“那是他手中实在无将可用,不得不重用老燕王,但把人提拔起来后,又日夜不放心,于是把裴淙夫妻招到洛阳为质。”李玹语气淡淡道。
李禅秀轻“呃”一声,想起梦中自己也是因为裴家和老皇帝的关系,一直以为裴椹对李桢同样忠心耿耿。加上自己势单力薄,连陆骘都不好意思招揽,就更别提裴椹了。
但如今,父亲却告诉他,裴家和老皇帝的关系没他想的那么好。既然这样,那裴椹与金陵那边……
“为父打算让燕王任长安令,暂管长安的大小事务,你觉得如何?”李玹忽然开口。
李禅秀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回神后眨了眨眼,道:“父亲英明,不过燕王殿下此前没领过实职,不知是否有经验,老父亲可以先给他派一个得力的帮手。”
李玹微微颔首:“你先前说,燕王次子裴棹熟读诗书,颇有文采?”
李禅秀:“听闻是这样。”
“那明日让文松泉去考校一下,若确有本事,也给他安排一个实职。”李玹又道。
如今义军正是用人之际,真有才能的人,他自然不吝提拔。当然,重点提拔燕王一家,也是要给天下人看,真正投靠他的,他都不会亏待.
翌日,李玹召众人议事,除了义军中的文官武将,昨晚被接见过的长安士族、旧官,也有数名在列,其中就包括燕王。
议事第一件,是先提拔了一些长安的士族、旧官,同时任命燕王为长安令。
燕王听完任命,惊得整个人都呆住,回过神后,慌忙叩谢。起身时,他分明感到身后几名长安的士族投来羡慕眼神。
燕王一颗心脏激动得“砰砰”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靠了一辈子亲爹和儿子的他,早被世人的话语洗脑,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无能之辈,有负父亲威名。
但现在,新来的太子殿下竟如此重用他?如此信任他?这可是长安令,如今义军占领的地方有限,长安就相当于国都,这么重要的地方竟交给他管?他他他……就算是看在他儿子的份上,也不至于这么重用他啊?
莫非太子殿下真看重他有什么才华?
燕王一时激动不已,之后议事,更是没忍住开口,浅浅说了一下自己意见。
和以前总被老皇帝斥责不同,在太子殿下这,他说了见解,不仅没人笑话,太子殿下还频频点头,小殿下也不时含笑看他。
燕王简直整个人都要轻飘了,这就是被肯定的心情?这就是不被当成庸人,而是被当成一个有用之人的感受?
散了会后,燕王仍感觉不真实,脚下像踩着棉花,面颊也晕红,像醉了酒般。他不时捋一捋自己的美髯,下台阶时险些一脚踩滑。
“燕王殿下小心。”李禅秀从殿中出来看见,忙开口提醒。
燕王脚下一个踉跄,险险踩实,回过神,慌忙转身感谢。
李禅秀含笑走近,道:“王爷不必客气,我与俭之是朋友,你拿我当寻常晚辈对待就行。”
燕王忙恭敬道:“不敢不敢,您能看得上俭之,都是那小子荣幸。”
李禅秀见他仍是拘谨,也不强求,送他一起往宫门外走几步,又道:“我昨晚跟父亲提了令郎裴棹熟读诗书,颇有才能一事,父亲说让文先生考校他,若真如此,当授他实职。王爷回去后,记得告诉令郎一声,请他今日到国子学来一趟。”
燕王听了心下又惊,连他的小儿子也要被授职?而且听起来,这事多亏小殿下举荐。
再一联想昨天李禅秀见到他,就对他十分客气,先是让人送吃的、送座椅,后来晚上又亲自送他出宫……莫非他能当上长安令,也有对方的功劳?
燕王越想越觉得,八成就是这么回事。
毕竟他和太子殿下实在没什么交情,甚至他们裴家一直是老皇帝那一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长子手握兵权,得重用,又跟小殿下关系不错。
辞别李禅秀后,燕王一路脚步轻飘,心情愉悦。回到府中时,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燕王妃难得见到丈夫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含笑迎上前:“哟,这是发生了什么喜事?高兴成这样?”
燕王摆谱地挥挥手,道:“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你一个妇人也不懂——哎呦!”
下一刻,忽然被燕王妃拧住耳朵。
“你该不会是在外面有了什么相好吧?”燕王妃脸上的笑瞬间转阴。
燕王赶紧救回耳朵,唬脸道:“别瞎说!你夫君我这是得官了,还是大官。”
燕王妃一听惊讶,赶紧帮他又揉揉耳朵并吹吹,问:“哪呢?什么官?可是太子殿下决定重用你?”
燕王一听,顿时又挺起胸膛,捋着胡须,得意道:“可不是!殿下今日任命我为长安令,总管长安……诶,你怎么还哭了?”
话没说完,就见燕王妃眼睛一红,先拿手绢抹起了眼泪。
燕王一见,连忙又哄:“可是我刚才唬脸吓到你了?唉,为夫错了,但你下次也别揪我耳朵行不行?”
燕王妃却擦擦眼泪,喜极而泣道:“不,我是替夫君你高兴,这么多年了,你总算……”
这些年来,燕王妃跟着燕王,同样没少被人笑话,说她嫁了燕王这个庸人,夫妻俩都只能靠儿子。
靠儿子也没什么不好,依燕王妃说,笑话她的人还没有裴椹这样厉害的儿子可依靠呢。
但丈夫的苦闷,她同样看在眼里,尤其在洛阳那些年。虽然后来裴椹想办法把他们送到金陵,让他们远离了那些,但燕王依旧闲散在家,每日只能吟吟诗、作作画,仍是别人眼中虎父犬子。
如今丈夫终于被重用,虽说只是太子殿下任命的长安令,但好歹是有实职的官。万一以后太子真得了天下,这就是实打实的京官。
燕王妃知道丈夫这些年来的憋闷,听闻这个消息,怎能不替丈夫高兴。
燕王不禁也环住妻子,好一番感慨。
回过神后,他又道:“对了,小殿下还说,太子殿下可能还要重用咱们棹儿,快叫人去通知棹儿,让他去一趟国子学。另外此事多亏小殿下,我得写信跟俭之说一声,让他也好好谢谢小殿下。”
燕王妃擦干眼泪,忙道:“应当的,应当的。”
派人去通知裴棹后,夫妻俩一道去书房。
燕王妃研墨,燕王展开纸,思忖了一下,终于落笔。
燕王妃看着他写了一会儿,又继续研墨,道:“没想到椹儿与小殿下关系竟好到这种程度,不仅重用你,连棹儿也要重用。”
燕王捋捋须,道:“说不定也是太子殿下听闻我有才能。”
燕王妃一笑,没戳破他,又接着道:“现在长安不少士族都想托关系、找门路,对了,听说还有不少人想往宫里送女儿。唉,幸亏咱们有椹儿的路子,不然咱们家可没有女儿。”
燕王妃这话不算假,虽说如今天下未定,长安不少士族还在观望,但也有想先押宝的。
不说李禅秀,就连李玹的主意,都有人在打。毕竟李玹如今还不到四十,看着又俊美无俦,比实际年龄还年轻几分。尤其对方还只有一个儿子,万一送进去的人将来生下儿子,一切还都不好说。
虽李玹如今还大业未成,但真等成了事,还轮得到他们?况且昔年高祖刘邦起事时,还都四十八了呢。
至于打李禅秀主意的,也好理解,李禅秀如今毕竟跟着李玹一起打天下,身边拥随众多,李玹也看重他。就算以后李玹万一再有孩子,也未必能越过他。
何况李玹被关这么多年,如今又清心寡欲地信佛,谁知道还有没有世俗想法?这么一想,还是小殿下更保险些。
燕王听了轻嗤,道:“他们想得倒美,看着吧,不管打谁的主意,都不会得逞。”
今日在大殿上,看到李玹对李禅秀的态度,只要是李禅秀说话,他都会含笑看过来,燕王心中更确定了之前的想法,太子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确实十分看重。
这些人打的主意,他都能看出来,太子能看不出来?太子就算真要给小殿下娶亲,也不会选这些抱着目的来的人。
不过燕王笔锋一转,倒是把这件事也写进给裴椹的信中,并洋洋得意表示:这些人还想跟小殿下联姻,依我说,想来想去都是白瞎,不如你父我,深得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重用!
写完信后,他将信纸提起晾干,又仔细折好,小心装进信封,叫来仆役吩咐:“命人快马加鞭,早日将信送到俭之手中。”
需得让儿子早日知晓,他这当父亲的如今也出息了,当官了,还是重要的职位。
燕王捋着胡须,心中满意想。
等回过神,他赶紧又要换身衣服,要去官署。
新官上任,他需得好好干,不能辜负了太子殿下和小殿下的信任。也让那些总说他无能的人瞧瞧,他是不是真没本事!
这么一想,燕王简直意气风发,仿佛回到了当年初到洛阳,还二十岁时.
宫中,李禅秀送完燕王回去,见李玹已到偏殿批阅军报、公文,不由快步走过去,挨挨蹭蹭到父亲身旁。
李玹批完一份公文,头也不抬问:“有什么事?”
李禅秀轻咳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阿爹,你打算派谁去雍州?”
先前殿上议事,除了提拔一些长安当地的士族官绅,同时还商讨了接下来的用兵方向。
如今司州、金陵、荆州三方联合来攻,对荆州的薄胤大军,李玹决定暂时以防守为要,坚固城墙,依靠西南益州提供的粮草,只守不出。
只要能坚守数月,等拿下洛阳,打败司州的朱友君,就可腾出兵力再对付荆州。
但眼下,他们长安都正要被司州和金陵的联军围攻,要打败联军,并同时攻打洛阳和司州,必须先整合他们的兵力,无后顾之忧才行。
如今从西南向北到长安,益州、梁州、秦州和长安,都已被义军掌握,连成一块,自不必担忧。但再往北,凉州被胡人占领,雍州是张伯谦张大人治理,只有并州那一块因裴椹的缘故,算是也属于他们。
自然,雍州的张伯谦与裴家关系匪浅。裴椹加入义军,对方跟着也加入义军的可能性极大。
但眼下张伯谦毕竟还没加入义军,而裴椹从长安向北,一路打到凉州边界,也还没来得及亲自去雍州劝说对方。
先前在殿中议事,众人便提议,应该先派人往雍州,劝说张伯谦加入义军。
至于人选,最好当然是裴椹,但李玹这边也不能不派人,而且派去的人身份不能太低。
毕竟张伯谦也是手握八万军的边疆大吏,就是李玹亲自去招揽,也不为过。但李玹毕竟要守长安,还要总调度义军各路兵马。
但除了李玹,其他人身份又不够贵重。燕王倒是可以,但燕王刚领了长安令,诸事繁忙。
“蝉奴儿有想法?”李玹继续看公文,头也不抬地询问。
旁边一只白狸猫从他桌案下出来,挨着他的腿蹭了蹭。
李禅秀一把捞起那只白猫,然后跟猫似的,又往李玹身边挨挨,刚要开口,却被李玹先打断:“不要撒娇。”
李禅秀:“……”
他抱着猫,一脸无辜。
清了清喉咙后,终于道:“父亲,我思来想去,觉得义军中,还是我最适合代您前往雍州游说张大人。”
李玹闻言,终于放下公文,转头含笑看他:“你想去?”
李禅秀捏紧怀中白猫的耳朵,激得白猫差点挠他。
他赶忙松开手,又给这只从在洛阳起就陪着他们父子的猫祖宗顺顺毛,继续一本正经道:“我是觉得……义军中我最合适去,而且,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第124章
李禅秀说完,下意识又捏了捏怀中白狸猫的耳朵。
这番话说得再在情在理,但不可否认,除去公心,他也有几分私心。
雍州毗邻凉州,在前朝时,两州还曾是一个州。如今裴椹正率军驻扎在凉州边界,距离雍州甚近。自己代李玹北上,若再顺便到裴椹军中慰劳,也合情合理。
何况劝说张伯谦,最好也需裴椹同往,成功的可能才更大。所以他能去雍州的话,很大可能会见到裴椹。
但也因存着这样一分私心,此刻说的再有理有据,他也不免有些心虚,尤其对上父亲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睛时。
李禅秀眼睫闪了闪,下意识垂头,假装在撸猫。
好在李玹并未看他太久,很快放下手中公文,起身道:“蝉奴儿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李禅秀抱着猫疑惑起身,走到殿门时,李玹忽然转身捏住他怀中白猫的脖颈,笑道:“就不带小狸去了。”
说着将猫提起来,轻轻放到地上。
这只白猫是李禅秀八岁那年,忽然跳进太子府北院的。因李禅秀偷偷喂它,它后来干脆赖在北院,陪了父子俩十年寂静岁月。
如今这猫应当也有十一岁,是只老猫了。李玹将它放到地上,它甩了甩尾巴,不紧不慢寻了处有阳光的柱脚,懒洋洋地卧倒,继续睡觉。
李禅秀蹲下-身,摸了摸它身上柔软的长毛,很快起身,快步跟上父亲。
原以为李玹说的地方会是宫中哪处殿宇,但没想到,对方带他坐上马车,竟直接出宫,往长安郊外去了。
眼下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虽然长安附近不久前刚经历战乱,但经过这两三个月休整,加上春日万物竞发,到处又一片桃红柳绿,勃然生机,只是少了行人。
马车停下后,李玹下车,带李禅秀走过一座溪上木桥,到对岸的一间草庐旁。
草庐就建在溪水旁,旁边搭着一个简易草亭,亭旁有棵一人粗的老柳树,柔软的柳枝在亭前垂下,青绿叶片遥遥在风中轻晃。
柳枝下的草亭中,斜卧着一位看不清样貌的老者,他正背对溪水而眠,方才李禅秀两人的马车声竟也没把他吵醒。老者身后的溪旁架着一根钓竿,溪水清澈见底,游鱼在没有食饵的钩旁游来游去,就是不咬钩。
再仔细一看,那钩虽不是直的,但也没好到哪,估计就是放了饵,也未必能钓上鱼。
李禅秀暗忖:莫非这人在学姜太公钓鱼?
思忖间,李玹已带着他走到草庐旁,向老者弯腰行了一礼,开口:“学生见过老师。”
李禅秀微惊,忙也跟着行了一礼。
老者显是装睡,长长伸了一个懒腰,转身见是李玹,忙假装“哎哟”一声,起身道:“太子殿下前来,恕魏基失礼,不曾远迎。”
听老者自称魏基,李禅秀心中再次惊讶。
魏氏在前朝时就是颇有名望的公卿世家,到太祖建立大周时,魏基更是天下士族之首。老皇帝夺位后,对世家采取拉拢一批、打击一批的手段,魏家渐渐淡出朝野,但魏基仍在朝中任太傅。
只是魏基从不站队,看起来位高权重,实则哪边都不沾。甚至很多时候,他站老皇帝的次数更多。
李玹虽称他为老师,但实则,魏基当年受老皇帝之托,给诸位皇子讲学,并不单单是李玹的老师。甚至在李玹出事被圈禁的前两年,魏基就已经辞官隐退,不问世事,更不知踪迹,就连魏家人都不知他在哪。
但父亲为何知道魏太傅在这?莫非……
李禅秀正思忖时,旁边李玹已含笑对老者道:“老师不是一直在等学生来?”
李禅秀闻言,惊讶睁大了双眼。他果然没猜错,魏太傅应该早就站父亲这边?
李玹这时也轻拍拍他的头,道:“禅秀,此前你能出洛阳,多亏太傅暗中帮忙,你需好好向他道谢。”
李禅秀一听,忙深深向魏基行一大礼,心中同时思忖——此前他一直听闻为他出京周旋的人是洛阳的赵大人,对方如今跟着洛阳官绅一起去了金陵,在金陵继续为父亲办事。
但现在父亲却说他当时能离开洛阳,也多亏魏太傅,莫非……嗯,赵大人文官出身,又是寒门,兴许他曾是魏太傅的学生,甚至被魏太傅举荐过。
如此,李禅秀也大约明白父亲带他来见魏基的原因了。
魏基见李禅秀行礼,忙起身说“使不得”,亲自将他扶起。
仔细端详了李禅秀一会儿,他不由点头,笑呵呵对李玹道:“一转眼,小殿下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像你,也像……”
本想说也像太子妃,但想到当年的惨烈,魏太傅又含糊顿声,邀两人到草亭坐下。
寒暄片刻,李玹和魏基在草亭对弈,李禅秀安静坐在一旁观看。
魏基落下一子,忽然叹道:“若非我亲自遣人去长安送信,殿下只怕不知哪日才能想起见老朽喽。”
李玹摇头:“刚到长安,诸事繁忙,今日才得空前来,还请老师勿要怪罪。”
事实上,魏基遣人送信时,他正在昭阳殿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李禅秀赶回,从终于从殿中出来。
魏基也知道他初到长安,必然会想起当年往事,心中痛苦。匆匆去信,也是想劝解。
这次见面,见李玹神色平常,似已走出痛苦,魏太傅不由也放下心,道:“你能看开、忍下,甚好甚好。”
李玹转动佛珠的手一顿,目光深了一分,继而却含笑,看向旁边好奇支着耳朵听李禅秀,温声道:“是禅秀及时赶到,劝解了我。”
魏太傅这时也看向旁边的李禅秀,目光透露欣赏,道:“我都听闻了,小殿下在梁州、秦州打了不少胜仗,还为你招揽来了裴椹,甚是厉害,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有你和你父亲当年的风范。”
李禅秀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能打赢那些仗,多靠梦中经验。至于招揽裴椹……他现在有些怀疑会不会跟裴椹对他的情感有关。
魏太傅夸完他,又看向李玹,笑问:“你特意带孩子来,该不会是专门向我炫耀的吧?”
李玹竟不反驳,还点了点头,接着才道:“除此之外,还想请老师收他为徒。”
“哦?”魏基捏着棋子的手一顿。
李禅秀也惊讶看向父亲。
……
离开草庐时,李禅秀和李玹再次坐在马车上,李禅秀却没了来时看风景的心情。
李玹握了握他微凉的手,将一个暖手炉放进他手中,含笑问:“蝉奴儿可知为父为何让你拜太傅为师?”
李禅秀不假思索:“父亲想借太傅在天下士人中的影响,让他们都来投奔长安。”
甚至接下来他去雍州,父亲也必会让魏太傅跟他同行,一起去劝说张大人。自然,劝说张伯谦只是表面,实则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让天下士人都知道,魏太傅也为义军效命。
没错,之前在草庐向魏太傅行礼时,李禅秀就猜到,李玹已经决定让他去雍州,而且必然会请魏太傅跟他一起去。
不过有一点他确实没料到,李玹会直接请魏太傅收他为徒。
李玹听完他的话,满意点头,接着又道:“还有一点,太傅虽然隐退二十年,但在士人中的影响还在,你成为他的学生,日后也能拉拢天下读书人的心。”
这话俨然与将来会把天下交给李禅秀无异,毕竟李禅秀如今在军中已算有些威望,身边更有裴椹、陆骘等得力将领拥趸。但在文官、士族中,却无根基,眼下打天下要重用武将,以后治理天下,却还需读书人。
李禅秀闻言愣了愣,下意识道:“不是还有阿爹在吗?”
他还没想过这些。
李玹轻抚了抚他的头,温声:“但早晚有一天,阿爹要将这一切都交给你。”
说到这,他语气一顿,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听说最近长安有士族想与你结亲,想将女儿、姊妹嫁与你,你可有想法?”
李禅秀闻言更愣,有这种事吗?
半晌他才干巴巴道:“我、我没想过这些。”
顿了顿,又硬着头皮道:“阿爹,我觉得此事言之尚早,我、我暂时还不想成亲。”
李玹闻言,反倒笑道:“既然不想成亲,那晚两年也无妨。你身中寒毒,本就体弱,为父也觉得应该先养好身体再说。至于成亲……”
他蹙眉想了想,又道:“若你有喜欢的人,也可直接跟为父说。家世之类,不必那么在意,重要的是你喜欢。”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中的怅然之意,却也明显。
虽说李禅秀扮女装的那些年,李玹不至于真把他当女儿养,但他一个人仔仔细细把当年那个细弱得像猫崽似的孩子养这么大,一想到对方以后要离开自己,有新的家人,心中还……真有几分惆怅和不舍。
想到这,他不由道:“说起来,裴椹二十四了,也尚未娶亲,你比他还小五岁,倒也……不急。”
李禅秀干巴巴:“是、是啊。”
他自是不知父亲心中复杂,他此刻心中正慌着。毕竟他真有喜欢的人,只是不敢说出来.
数日后,凉州边界的并州军大营。裴椹骑马率军回营,翻身下马时,周身冷意与血腥气尚未散尽。
营中一名亲兵飞快跑来,恭敬呈上一封信:“将军,长安送来的家书。”
听闻是家书,裴椹没太在意,左右父母都在长安,不会有什么危险。伯母亦在他还没加入义军时,就已经离开金陵,被安顿在妥善之处。
此刻收到家书,估计又是家中担忧他,来信询问他之前因山崩受伤的事。
裴椹目光平淡,先接过旁边士兵递来的布巾,仔细擦干净手上血迹,才接过信。
拆开信封后,他垂目刚看几行,忽然脸色微变,拿着信纸的手也不觉微紧。
旁边杨元羿刚脱下战甲,见他忽然脸色不好,不由担心,探头想看一眼信纸,问:“家中出事了?”
裴椹倏地将信纸收起,面无表情道:“没事。”
杨元羿愣了一下,只来得及看到其中几个字,好像是燕王在信中说自己被任命为长安令……奇怪,这不是好事吗?
但裴椹刚才那神情,仿佛能立刻出去再杀十几个胡兵一样阴沉。
杨元羿有些莫名。
军帐内,裴椹坐到桌案后,将信纸仔仔细细展开,又将油灯提过来,照亮上面的每一个字——
没有看错,也不是他眼花,信中确实写了长安一些士族想与李禅秀结亲的事。
他渐渐攥紧拳,可片刻,又倏地松开。
……
隔壁营帐,杨元羿除去甲衣后,正准备舒舒服服地泡个脚,然后到榻上歇着。
接连几日跟胡人打,他实在有些疲乏。
然而刚把热水兑好,帐门忽然被人一把掀开。杨元羿怔愣抬头,就见裴椹走了进来。
见他将已经打算洗漱休息,裴椹皱眉:“天还没黑,你这么早休息干什么?”
杨元羿:“……”不是,最近只要哪天没战事,你不也都休息挺早的?
哦,也不是休息,好像是练小殿下给的什么功夫口诀,神神秘秘的。
裴椹拧眉,催他起来:“先别睡,起来跟我打一架。”
杨元羿:“……不是,俭之,你腿伤不是还没完全好吗?”
今天骑马冲锋都已经很不应该了,下午回来还要跟他打,不想要腿了?
“那个,你不是晚上还要练小殿下给你的功夫口诀?你还是回去练功吧,就别来折磨我了。”杨元羿苦口婆心劝。
裴椹面无表情:“今天不练,起来。”
杨元羿:“……”
半晌,他认命地起来,刚要重新穿上鞋时,外面忽然又有士兵来报——
“禀将军,长安快马送来消息,太子派小殿下和魏太傅往雍州,游说张大人,请您也同往雍州劝说”
裴椹闻言一怔,倏然转身问:“可知他们到哪了?”
士兵摇头:“尚不清楚,但听说已经出发数日,兴许快到雍州地界了。”
裴椹忽然掀帐出去,杨元羿愣了一下,赶紧穿上鞋,也疾步往外走。还没到帐门口,就听裴椹道:“速点三千兵马,随我到雍州地界迎接殿下和太傅。”
说完转身,正对上杨元羿怔愣、还没反应过来的眼神。
裴椹正色几分,负手交代:“元羿,你守好这边,我去趟雍州。”
杨元羿回过神,不由挑眉:“不打一架了?”
裴椹听出他语气中的调侃,看他一眼。
杨元羿立刻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道:“知道知道,你得赶着去见殿下,放心,这边交给我,你快去吧。”
话落,裴椹反倒严肃面容:“劝说张大人这件事十分重要,我只是必须亲往。”
杨元羿:“……”.
数日前,李禅秀从长安出发时,李玹亲自送他和魏太傅到长亭。
李禅秀出行一事,本就大张旗鼓,随行人员甚多。燕王身为长安令,全权负责此事,亦送到长亭。
说起来,这也算是燕王任长安令后办的头一件大事,不仅格外用心,办的也没出任何差错。
李禅秀辞别他和李玹后,和魏太傅一起坐在装饰算不上豪华,但处处精巧舒适,甚适合长途跋涉的马车中。
魏太傅捋了捋胡须,笑道:“燕王用心了,没想到殿下会用他为长安令。”
李禅秀礼貌回:“燕王殿下其实也有能力,只是以前在洛阳,没有施展的机会。”
魏太傅点头,又道:“不过司州、金陵那边知道这消息,恐怕会笑话你父亲。”
李禅秀含笑:“但他们知道您也在长安的话,就不会再笑了。”
确切说,估计就笑不出来了。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司州方面得知李玹任用燕王为长安令,朱友君与一众幕僚在席间哈哈大笑。
“看来李玹手底下确实没什么文臣可用,竟让燕王那个庸人当长安令。”
“依我看,李玹不过是拉拢裴椹罢了。原本他得长安就是靠裴椹,现在进了长安,又只能拼命拉拢裴椹的父亲,若没有裴椹,此人实在不足为虑。”
“哼,说得好!可惜上次在秦州,没把裴椹给活埋了,那帮胡人也甚是没用。”朱友君掷了酒盏,有些不快道。
他是万没想到,裴椹会直接投靠李玹。他就不明白了,以裴椹的实力,直接割据一方,在并州好好当个并州王,不比去给李玹当下属强?
如今裴椹一加入义军,李玹的实力大增。而李玹又有问鼎天下的心,必然会攻打司州和金陵。
尤其因为老皇帝在他这,李玹先收拾他的可能性更高。
这倒不是说朱友君没有问鼎天下的心,要真没有,他也不会把老皇帝“请”到司州。
只是本来大家势力都差不多,他可拉一方、打一方,徐徐图之,未来大业可期。比如他最初就想拉拢裴椹,一起打下洛阳后,再攻打义军,就算拉拢不来裴椹,暂时也不能为敌。
可谁知裴椹会加入义军,义军势力陡增,别说他一时半会儿打不了义军,裴椹的并州更是就在他北边的边上,随时能挥兵南下打他,简直是肘腋之患。
既然拉拢不了,那就只能除了。本想着裴椹一死,又是死在李玹的地界,此后并州军必然不会再追随李玹,自己也可趁机派人再去并州,劝说留守并州的杨老将军和自己结盟。
可没想到那些个胡人平时看着勇猛,结果有铁火雷在手,竟杀不了一个裴椹。
还有李玹的那个儿子也是,到底是多好的关系,能冒着山崩的危险去救人?但凡他不去,那山再崩一崩,裴椹不就被活埋了?
朱友君越想越遗憾,正这时,外面士兵忽然来报:“禀主公,李玹命其子和魏太傅前往雍州,可能要游说张大人。”
“什么?”在场文臣武将顿时一阵低声议论。
“李玹此举,是要联合雍、并两州的兵力,攻打我等啊。”
“那雍州张伯谦本就是老燕王的门生,与裴家关系甚笃,何需魏太傅,只要裴椹去说一声,他必投向李玹。”
“等等,魏太傅怎会出现在长安?”
“他老人家也为李玹效命了?”
半晌,终于有人恭敬朝朱友君道:“主公,李玹此举是要围魏救赵,攻打我司州,解他长安之困。且魏太傅曾为天下士人之首,此消息一出,必有不少士人开始心向长安,我们需速速应对。”
“依我之见,应请圣上下诏,责斥李玹为乱臣贼子,使天下人共唾之。另外司州离并州太近,一旦裴椹从并州攻我等,恐无缓冲之地,主公,是否应考虑东迁?”
朱友君脸色早已阴沉,此时捏紧酒盏,沉沉道:“我自有定夺。”
散了席,他神情阴沉,直接到老皇帝住处,不经通报,就直入内室,竟一把将正在休息的老皇帝拖拽下床,扔在冰凉地砖上,道:“你立的好太子!当初怎么不斩草除根,做的彻底些?”
老皇帝如今头发全白,佝偻憔悴,被扔在地上,竟微微瑟缩,不敢发怒,完全没有之前当皇帝时的冷沉与威势。
朱友君的心腹谋士紧跟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一惊,忙让人将老皇帝扶起,同时劝朱友君:“主公,您若心中有气,叫几人陪您去打猎散心就是,何必来这里?他毕竟是圣上,若被人知道他在司州被如此对待,各路兵马岂不有理由来讨伐我等?”
更重要的是,以后老皇帝的诏书就真没人听了。
……
江南,金陵。
听闻魏太傅已经效命李玹,已被立为太子的李桢也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恨声道:“怎么有用的人,都被李玹拉拢去了?”
而他们金陵,偏偏还来了薄胤这么一个豺狼.
另一边,李禅秀虽没亲眼见到金陵和司州两方人的反应,但想也能想到,必然不会太高兴。
不过他此刻坐在马车中,捧着茶盏,与魏太傅一路对弈,倒是难得惬意。
燕王不愧是曾经斗鸡走犬、擅长享受的闲人,这马车不仅不怎么颠,车中的桌子和杯盏底部都有铁和磁石,行车时将杯盏放在桌上,也不会轻易掉落。至于棋盘和棋子,也是铁和磁石制作,在车中亦能下棋。
就连魏太傅都不禁感慨:“没想到燕王如此细腻周到。”
李禅秀点头,下完一局,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应该……就快到雍州地界了吧?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期盼。
就在这时,队伍最前的伊浔忽然调转马头,飞快到马车旁禀报:“殿下、太傅,前方有一支兵马正往这边赶来,旗上写着‘并’和‘裴’字。”
李禅秀握着帘布的手微紧,身体也忍不住向车外斜探几分。
魏太傅捋着须笑:“看来是裴将军派人来迎接了。”
第125章
黄土路的官道上远远驰来数千铁骑,暗色大纛在风中猎猎。
眨眼间,这支兵马就到李禅秀出行的车队前。为首的将领一身玄甲,气质疏冷,正是裴椹。
勒马停稳,马蹄激起一阵烟尘后,裴椹在马上握着缰绳拱手,目光看向队伍中央的那辆车架,声音低沉轻柔:“敢问可是皇孙殿下和太傅的车驾?”
话音刚落,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掀开车帘。
李禅秀倾身从车中出来,他头戴玉冠,身穿鸦青色缎面锦袍,腰间系着绣金纹的腰带,将本就有些瘦的腰勾勒得似乎更细,抬眸含笑间,难掩矜贵与清冷气质。
裴椹目光几乎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眸色暗了暗,旋即要翻身下马。
李禅秀忙抬手制止:“俭之腿伤未愈,不必下马,”
裴椹动作一顿,便坐在马上向他行礼,恭敬道:“见过殿下。”
李禅秀含笑:“俭之不必多礼。”
魏太傅这时也从车内出来,看到坐在马上,身姿如松、冷肃俊逸的裴椹,不由捋着胡须赞道:“久闻裴将军在并州军中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裴椹看见他,猜到是魏太傅,忙又行一礼。
三人一番寒暄后,李禅秀转头歉意对魏太傅说自己接下来要骑马,就不坐车内了。
魏太傅以为他是坐了几天车,觉得闷了,笑呵呵说:“也好,殿下陪老朽下这么久棋,应当乏闷,正好和裴将军一起跑跑马。”
裴椹目光不觉移向李禅秀。
李禅秀听了魏太傅的话,有几分不好意思,却也没否认。
再次上路后,李禅秀骑马与裴椹一起并行在队伍中。他挺直清瘦脊背,极力维持平常的神情和镇定,除了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旁边,裴椹目光不时看向他,犹如实质。
李禅秀见他仿佛实在不知遮掩,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开口,状似闲聊:“俭之是何时赶来的?”
“收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裴椹望着他俊秀如玉的面庞,声音微哑。
顿了一下,他眸色微暗,声音更哑几分道:“殿下给的口诀,我也每天都在认真练。”
李禅秀:“……”
他玉白的脸上倏地漫上薄红,如雨水洗过的海棠,带着几分灼艳。
这种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他忍不住轻瞪裴椹一眼,忽然驾马向前快奔,借疾驰时迎面吹来的春风带走脸上微热。
裴椹忽然被瞪,微怔莫名,随后不假思索,也驾马追上。
……
晌午时分,车队抵达雍州府城。
张伯谦得知李禅秀和魏太傅前来,裴椹也同行,忙亲自到府城外迎接。
见了面后,双方一番寒暄自不必说。
魏太傅曾是朝中老臣,又素有名望,张伯谦对他恭敬有加。李禅秀是太子之子,对他亦不能失礼,就连裴椹,也是恩师之孙。
张伯谦这一天甚是忙碌,当晚又亲自设宴接待一行人。
原本游说一事,更适合私下商谈,但李禅秀和魏太傅此行目的就是要高调。
于是宴席上,酒过三巡,气氛微酣时,魏太傅便沉吟开口,劝说张伯谦效忠李玹。
魏太傅饱读诗书,博学多识,讲起道理来更是一套一套,说得张伯谦一愣一愣,只觉若不立刻答应,简直上对不起苍天和黎民百姓,下对不起一家老小,真是罪过。
接着裴椹也开口,他的话直接许多,开口就是请张伯谦跟他一起效忠李玹,没有太多弯绕。毕竟他和张伯谦交情本就很深,而且道理、形势的分析,之前他已经写信跟对方说过,无需再赘述。
最后是李禅秀,他年纪小,又是代李玹前来,没有魏太傅那么多道理,也没有裴椹直接,但言辞郑重诚恳,请张伯谦以百姓和大义为重,务必慎重考虑,加入义军。
张伯谦被这般轮番相劝,不由放下酒樽长叹。
说实话,在得知李禅秀和魏太傅前来时,他就知道他们的用意。甚至在知道裴椹加入义军时,他就知道李玹早晚会派人来招揽自己,而且这个人极大可能是裴椹。
但他没想到,对方还同时派了李禅秀和魏太傅。
李禅秀自不必说,是李玹唯一的儿子,若将来真成事,就是太子,身份贵重。而魏太傅,曾是天下士人之首,即便退隐二十年,依旧在士人中有极高的影响力。
派这三人来,可见李玹对招揽他确实重视。士为知己者死,被重视,没人会不高兴。
再者,如今他西边的凉州被胡人占领,东边,并州的裴椹已经加入义军,往北是胡人,往南是李玹。除了加入义军,好像也没别的出路。
况且为了雍州百姓着想,最好的选择也是加入义军。
张伯谦这些时日并非没有权衡思考,当今天下,称得上占据法统且又有实力的,只有李玹,金陵,和司州。原本他倾向金陵,但裴椹加入义军后,形势就已经改变。
张伯谦摇头苦笑,这几日深思后,他心中已经有了倾向,否则今天也不会如此热情接待李禅秀和魏太傅。
但他也没想到,魏太傅会一晚都不耽搁,在宴席上就游说他。
此刻席上除了李禅秀他们,也有雍州本地的一些官员和将领,当着他们的面,张伯谦终于向李禅秀和魏太傅分别拱手,郑重道:“承蒙殿下和太傅厚爱,某愿为太子殿下效力。”
话落,李禅秀微松一口气,却也在意料之中。
下方雍州的一些官员将领不由都互相对视,有的事先已经知道张伯谦的意向,并不意外,有的却心中暗惊。
可想而知,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传到司州和金陵。这也是魏太傅选择在宴席上就劝说的原因。
不过此刻,席间众人微讶后,很快纷纷祝贺。
这事谈完,舞乐也继续,众人接着饮酒。尤其张伯谦,许是心事放下,反倒比之前轻松几分,不时笑呵呵向李禅秀三人敬酒。
李禅秀不擅长饮酒,只端杯沾了沾唇。裴椹在众人敬酒之下,却喝了不少。
散席时,他起身一个不稳,微微倒向李禅秀。
李禅秀忙一把扶住他,回过神后,不由微怔。
裴椹在席间时没穿甲衣,许是他天生体热,春日穿的衣衫也不厚,隔着布料,李禅秀清晰感受到掌下的手臂结实有力,像铁一般,还是热的铁。
而裴椹轻轻靠在他肩上,微闭着眼,冷峻面容带着醉意,好像醉得不轻。
张伯谦见状,忙令人去扶起裴椹,口中还怪道:“俭之今日酒量怎地变差了?”
李禅秀不动声色,扶着裴椹道:“不用,我扶他去休息吧,请这位管家带一下路就行。”
张伯谦对他脾气不了解,闻言忙听从。
厅外夜风微凉,吹散几分酒气。
李禅秀扶着裴椹,小心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中途尽量不让对方旧伤未愈的右腿着力。
进了张伯谦给裴椹安排的房间,管家说自己再去叫人送些热水来,同时又告知:“殿下您的房间就在隔壁。”
李禅秀点头:“好,你先下去吧。”
话落,管家拎着灯笼恭敬退出,顺手将门也带上。
李禅秀扶着裴椹继续往里走,到了内室,刚要将人放到床上,却忽然被人抓住手臂。
接着天旋地转,倒在床上的人变成了他,带着烈酒气息的吻落下,迫切而炙热。
李禅秀愣了一下,很快感到腰身被紧紧箍住,裴椹微烫的掌心覆在他后颈,托着他,迫使他无法逃避。
终于被放开时,李禅秀呼吸急促,雾湿的眼瞳微微失神。
裴椹伏在他耳边,努力平缓呼吸,声音低哑:“殿下今日对我,就像对普通的寻常人。”
李禅秀微乱的呼吸一顿,缓缓转头看他。
裴椹在他泛着光泽的唇上又轻啄一下,哑声继续:“我听闻殿下来,立刻赶来迎接,原来殿下并没有很想见我?”
李禅秀一阵无语,推了推他,道:“别装了,要不是想见你,今天来的就只有魏太傅了。”
他不信裴椹没猜到。
裴椹趴在他身上闷笑一声,胸腔引动他心口也跟着震动。
“我只是太想殿下了,就算心里明白,可白天见殿下对我客气有礼,又忍不住多想。”说到这,他漆黑眼睛望向李禅秀,片刻,忽然又低声道,“我还听说,长安的士族都想跟殿下联姻,殿下可是在长安见了美人,快忘记我了?”
李禅秀闻言一呆,半晌磕巴:“谁、谁跟你说的?”
而且裴椹怎会用这种……幽怨的语气说话?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
李禅秀不由伸手捏捏他的耳朵,又摸摸他俊朗的侧脸,神情困惑。
裴椹顺势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乌黑眼眸仍直直看他,哑声道:“那就是真的了?殿下真要娶亲了?”
李禅秀微睁大眼,忙解释:“你别乱想,没有的事。”
顿了一下,又硬着头皮道:“确实有士族有这个想法,但他们也就想想,而且我已经跟父亲说了,暂时没有娶亲的打算,父亲也觉得我年龄还小,过两年再成亲也不迟。”
裴椹闻言若有所思,殿下今年才刚十九,确实比他小许多。但若成亲的话,十九岁其实并不算小,甚至许多世家子弟在这个年纪早已成亲,李玹为何会希望殿下再晚两年娶亲?
李禅秀解释完,见他迟迟不语,不由心虚和不安,想了想,忽然抬起头在他下巴上轻轻吻了吻,猫儿似的。
亲完见裴椹回过神,又握紧对方的手,渐渐十指相扣,视线与其对视,小心问:“你没生气吧?”
想了想,又自顾道:“我一开始真不知道,还是父亲跟我说,我才知道,但我……”
还没说完,忽然又被吻住。
裴椹咬着他的唇,声音低哑含糊:“殿下得补偿我。”
李禅秀微微睁大眼。
他努力避开,气息微乱:“可我本来就没有要成亲,这话到底是谁跟你说的?根本乱造谣,明明没有影的事……”
裴椹箍着他的腰,几乎将他嵌入怀中,绝口不提是新任长安令说的。
第126章
李禅秀被吻得又一阵失神,头上发冠歪了几分,鸦青色锦袍更是早已凌乱。
他微微喘息,秀丽面容泛起薄红,修长脖颈也因薄汗泛起水光。喉间忽然被叼住,他呼吸猝然急促,溢出一丝闷哼,秀白五指紧紧抓住裴椹肩上的衣料。
裴椹紧紧抵着他,要将他压进床褥一般,眼底早失去往日冷静和理智。殿下实在是……只亲一亲便软成这样,他简直不能想若将对方完全占有……
直到察觉腰带被拽,李禅秀终于心慌回神,紧紧按住握在腰间的宽大手掌,急促喘息道:“不、不行。”
这里是张伯谦大人的府邸,真在这弄出什么动静,他、他明天就没脸见人了。更何况方才管家说去让人送热水来,说不定随时会有人来敲门。
李禅秀紧闭的浓睫轻颤,紧紧按着裴椹的手不松,神情难掩羞耻。
裴椹动作顿住,漆黑眼睛紧紧望着他,眼底难掩亢奋,神情却格外克制和冷静。
“那什么时候可以?”他低头亲了亲李禅秀,声音哑得厉害。
李禅秀头皮微麻,事实上,除了时间地点不合宜,还有别的原因。在山寨那次他就发现了,裴椹的实在有些过于可怕,事到临头,他、他有些胆怯。
总归能拖一时是一时,尤其是此刻,他忽然仰头亲了亲裴椹,手指羞耻伸向对方衣带。
……
仆役在外面敲门时,许久,房间内才传来裴椹微哑的声音,又过许久,李禅秀终于寻到机会离开。
翌日,裴椹清早刚起,就被张伯谦派人来请去。
书房内,张伯谦请他坐下,又让上茶的仆役退下后,斟酌开口:“俭之,虽说如今你我都已加入义军,但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对金陵如何看?此前为何弃金陵,选太子殿下?”
裴椹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目光微凝,没有立刻回答。
张伯谦见了又道:“其实我原本倾向金陵,虽说圣上对你处处防备,但梁王和世子……”
“梁王和世子李桢非是明主,此前雍州贪污军饷、官盐一事,就与梁王府脱不开关系。我与世子虽有旧情,但不能因我个人旧情,拿十几万并州军,甚至并州百姓来报这个恩。”裴椹忽然打断,声音微凉。
张伯谦闻言点头,神情凝肃:“也对,梁王在这件事上确实洗不干净。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说着看向裴椹,又叹道:“我是怕你虽然已效忠太子殿下,但仍被李桢当年的恩情束缚,日后左右为难,反倒不好。如今你能这么想,倒也是好事。”
裴椹蹙了蹙眉,淡声:“我欠李桢的恩情,早已还过。”
张伯谦闻言,不由微愣,但见裴椹不愿多谈的样子,又没多问。
“对了,还有一事。”张伯谦又开口,语气多了歉意,“之前你托我照看你妻子,我实在是……”
张伯谦微微摇头,神情万分愧疚:“想必你已经知道,你妻子遭遇不幸,唉,是我对不住你,有负你的嘱托。”
裴椹表情一阵微妙,半晌微僵道:“伯父不必如此,我妻子他……他……他并不是我妻子。”
“啊?”张伯谦愣住。
裴椹握茶盏的手不觉用力,只能含糊遮掩:“我当时与他其实是假成亲,帮他遮掩身份。他、他其实就是小殿下,你昨晚在席间已经见过。”
张伯谦:“啊……?”
“此事事关殿下声誉,还请伯父千万替我保密。”裴椹面无表情又补充。
“……啊,好好,噢。”
张伯谦僵硬点头,半晌没回过神.
李禅秀清晨起得有些晚,昨晚虽然最后用手,但裴椹不知是不是属犬的,他后颈肩上仍被留下大片痕迹。
穿好衣后,他特意对着铜镜照了许久,确定遮掩严实,才终于敢放心出门。
用过早饭后,李禅秀和裴椹没有在府城久待。
当天下午,裴椹便带三千骑返回凉州。李禅秀带伊浔等人,同往慰劳。
中途路过永丰镇时,一行人特意到永丰驻地稍作休息。
陈将军收到消息后,急忙出来迎接。
原本刚知道裴椹的身份时,他心中就震惊不已,好在时间过去这么久,总算适应。哪知今日出来一迎接,又得知“沈姑娘”是太子李玹的儿子。陈将军一个没站稳,险些要晕。
太子的儿子和裴世子……
娘嘞!这两人当时还是他主的婚,拜高堂时还向他拜过。天爷!太子和燕王不会杀了他吧?陈青这死小子,在长安迟迟不回来不说,怎么连送信来时也不说一声这事?
他哪知道,是燕王妃知道李禅秀不是公主后,特意叮嘱过陈青不能将此事说出。陈青当初其实也震惊的不行,如今更憋着秘密憋得难受。
李禅秀看出陈将军震惊,也有些尴尬,神情不自然地请他将此事保密。
陈将军不知他俩如今是什么情况,自然只字不敢多说,甚至已经打算回去就让其他知情的人也都闭口。
“对了,张虎可还在军中?”李禅秀忽然问。
陈将军回神,忙恭敬道:“禀殿下,张虎如今在军中担任百夫长。”
李禅秀看一眼身旁的裴椹,见他没说什么,便道:“陈将军,张虎此前帮过我,我想调他到我军中,不知肯否割爱?”
裴椹目光一顿,忽然转头看他。
陈将军最近虽然看重张虎,但见李禅秀亲自开口要人,尤其跟了李禅秀,是人往高处走,自然不拒绝,忙替张虎高兴道:“殿下愿意提携他,是他之幸。”
于是张虎很快被叫来,连同他的弟弟张河也一同被李禅秀调走。就连陈青的那个小弟二子,也因李禅秀觉得他耳灵鼻敏,适合当斥候、探子,同样要了过来。
张虎见到李禅秀后,也十分震惊,好在他性格老实,向来不多言多问。二子和张河见到他,惊愕之余,倒是都有些战兢。
李禅秀让伊浔将他们妥善安排在军中,随后便与裴椹继续往凉州地界出发。
裴椹一路都没怎么言语,李禅秀察觉后有些奇怪,特意让他行慢些。等落后队伍,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后,才斟酌小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椹幽深目光看向他,道:“殿下对张虎很好。”
李禅秀:“呃。”
“张虎之前帮我……嗯,隐瞒行踪,我回报一二而已。”他解释道。
裴椹微酸:“……”可却害苦了我。
当时他真以为李禅秀出事了,还好后来在战场上又见到,虚惊一场。所以对张虎这家伙,他着实有些气得牙痒痒。
不过面上,他却一派风轻云淡,仿佛不在意。
李禅秀虽然和他在一起不久,但对他吃醋时的反应,倒是捉摸出了几分。尤其提到张虎,他也想到裴椹当初可能得知他死讯的事。
当时不知对方已经喜欢自己,亦不知自己心意。如今都已知道,不必深想也知,裴椹当时必然十分痛苦。
难怪战场相见时,看他的目光像要吃人。
李禅秀轻咳,忽然骑马靠近他几分,朝他眨眨眼睛,道:“要不晚上,再补偿你。”
只是手的话,他感觉应该还可以。一步一步来,慢慢适应。
裴椹对上他秀丽含笑的眼眸,呼吸不由微滞。若非此刻是在马上,简直要当场将他狠狠揉进怀中。
……
李禅秀到凉州地界后,同样没能久留。
三天后,留在雍州府城的魏太傅就让人送信来,催他一起回长安。
李禅秀收到消息时,正与裴椹一起在草场跑马。
望着一望无际的碧绿原野,他深吸一口气,遗憾道:“景色太美,可惜时间太短。”
裴椹目光落在他沉静脸侧,只觉景美,人更美。
李禅秀很快回神,转头看向他,轻声道:“下次再见,恐怕就是在司州了。”
裴椹握紧缰绳,目光轻动。
李禅秀离开后,他也要率军拔营,先回并州。
因为朱友君等人知道他加入义军,忽然结盟攻打义军,此前想先收复凉州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
李禅秀回长安后,应该会和李玹一起从西线攻打司州,收复洛阳后,再攻朱友君。而他到并州后,则从北线攻打朱友君。
等再见面,确实得是快打败朱友君的时候。
草场上忽然吹来一阵凉风,碧油油的草叶顷刻倒伏,在马蹄处轻挠。
李禅秀和裴椹坐在马上,在风中对视。
良久,李禅秀露出浅笑,忽然道:“我想下马坐一会儿。”
裴椹没言语,但很快翻身下马,和他一起坐在草坡上。
旷野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簌簌草叶被吹动的声音。
李禅秀揪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指尖绕着细嫩青绿的梗茎转一圈,忽然将它戴在裴椹头上,然后孩子气似的笑了笑。
也只有此时,他露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朝气。
裴椹目光定定看他,忽然倾身,将他压在碧绿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间,火烧般的吻落在脸颊。
第127章
李禅秀被压倒时僵了一下,青草的嫩叶拂在脸侧,除了草叶清香,还有更炽热的侵袭。
裴椹力道大得像要将他揉入骨血,似乎这样就能将他留下,永不分离。但他们都知道不可能。
这几日的相处犹如昙花一现,美好却又转瞬即逝。或许正因如此,才让短暂的重逢更加弥足珍贵。
李禅秀忽然也伸出手臂,十指插进他乌黑发间,翻身压了回去,像干涸的鱼,努力汲取回应。裴椹揽紧他的腰,纵容他生涩笨拙的动作。
旷野上的风愈大,周围草叶大幅度摇晃,叶片间的气氛却愈发浓烈。
两人身上沾了草叶,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一般紧密相拥,唇齿交缠。
他们都有些失控,但又在最后一刻被理智拉回……
李禅秀失力般躺在青草间,手指被旁边裴椹紧紧扣着,失神地喘息。
裴椹略带薄茧的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摩挲,片刻又将他的手按向心口,那里剧烈的跳动还未平复。
就这样静静躺在青草绿叶间,十指相扣,望着上方湛蓝高远的天空。谁都没有说话,更没提那些离别的话语。
耳畔的风仍在呼啸,草叶一阵又一阵倒伏,偶尔露出他们的身影。
天上的云如画卷,更迭变幻。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天际飞过一只苍鹰。
李禅秀忽然开口,打破寂静:“你的雕呢?”
“嗯?”裴椹嗓音低哑,仍轻轻闭着眼。
“金雕小黑。”李禅秀转过头,挠挠他的掌心说。
裴椹终于睁开眼,乌黑眸子看向他,眼底仍残存方才险些失控的血丝。
“飞出去了。”他蹙眉说,“已经快一个月没回来了,不知去哪了。”
李禅秀:“……”
他一阵无言,幸亏不是去送信,不然信就丢了。
裴椹很快猜到他为何问金雕,不由轻挪身体,向他靠近几分,认真看着他道:“无妨,我养了不止一只金雕,还有三只留在并州。等回去后挑一只送给殿下,这样殿下想给我写信,就可随时让金雕送来。”
李禅秀耳朵微红,下意识别开眼睛。他才不是这个意思,他……好吧,他就是这个意思,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他很快又转回头,漂亮瞳仁中带了分期待:“有头顶带白羽毛的雕吗?”
梦中裴椹送他的那只金雕,就是头顶有一撮白羽毛的雌雕,甚是漂亮,据说名字叫白首。他和裴椹往来书信,都是此雕帮送。
既然裴椹在并州还有几只金雕,想必这只就是其中之一。大概是梦中养出感情了,若裴椹真送的话,他还想要这只。
然而裴椹听了,却皱眉,语气有些遗憾:“没有。”
李禅秀:“啊?”
见他神情肉眼可见地失落,裴椹抿唇,忽然想起之前李禅秀给他画的那副画中,小黑就被画成了头顶有一撮白羽的金雕。
莫非殿下更喜欢头顶有白羽的雕?
“若殿下喜欢有白羽的,我日后看能不能捉一只来。”想到这,他很快保证。
李禅秀“呃”一声,忙说:“不,还是不用了,只要是能送信的就行。”
说完心中却纳闷,怎会没有?明明梦中就有,莫非是此时裴椹还没得到这样一只金雕?
两人在草场一直待到天色将晚才回。
翌日,李禅秀一早便踏上回长安的行程,裴椹骑马相送十余里。
因有伊浔等人在场,两人没说太多离别话语,只目光轻轻对视,掩藏下情意。
李禅秀离开后,裴椹将防线交给雍州的张伯谦和守在秦州的周恺后,便率军拔营,返回并州。
司州的朱友君得到消息,一方面紧急调回此前派去攻打长安的军队,另一方面借老皇帝名义下旨,称李玹乃叛臣逆贼,不忠不孝,早年被圈禁时就该当被废,朕一时仁善,顾及血脉亲情,于心不忍,没想到他竟毫不念情,不悔思己过,反行叛逆之举,窃据长安,凡天下有识之士,应当共诛之。
接着又以老皇帝名义,命各路兵马共同讨伐李玹。
李禅秀到雍州与魏太傅会合后,才一起又赶往长安。还在回去的路上,他就听闻朱友君用老皇帝名义发出的这两道旨意,不由拧眉。
尤其看到旨意中那些诬蔑斥责李玹的话,他心中更是忍生出一股气愤,又替父亲担忧。
一行人立刻加快行程,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这天清晨抵达长安。
李禅秀下了马,又从后方马车中扶出魏太傅。师徒俩一刻没停歇,急匆匆先进宫见李玹。
李禅秀回来的路上满是担心,进了宫后,却见李玹神情如常,正与众人议事。
他一路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微微松一口气。
李玹似是看出他担心,很快结束议事,与他和魏太傅一起到花园散步,闲谈。
“不必替为父担心,你阿爹还没这么脆弱。”李玹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儿子。
随后三人一道去凉亭坐下,李玹问了些李禅秀此行的见闻、情况。
聊完之后,终于说到司州之事。
李禅秀忙建议:“父亲,我们应写一份讨贼檄文,昭告天下。”骂回去!
李玹沉吟点头,道:“此事恐需麻烦太傅。”
魏太傅一捋须,笑呵呵道:“殿下之命,莫敢不从。”
魏太傅身份不一般,由他来写这篇檄文,必然影响广泛。
李禅秀见他答应,心中高兴,忙让人拿来纸笔,又亲自帮忙研墨。
魏太傅也不客气,提笔蘸墨,沉吟片刻,便一番挥毫。
他饱读诗书,博学多识,文采同样斐然。檄文字字如刀,先从朱友君出身“骂”起,说他生于忘恩负义之家,几经换主,最后被老皇帝提拔,如今不思报恩,反囚困老皇帝,视天子如掌中物,矫诏号令天下,实为乱臣贼子,分裂国土,勾结胡人,对胡人谄媚阿谀,对百姓犹如猪狗,实乃人神共愤。
老太傅引经据典,句句骂人,却句句不见脏。最后又将李玹大夸一通,说我主李玹本就是太祖皇帝立的太子,当年被奸人所害,遭受囚困。好在苍天有眼,令我主脱离困境。
顺便又将李玹当时如何脱困,离开洛阳,也吹得神乎其神。说那天洛阳天际浮现金光,似神人下凡。接着囚困李玹的地方,锁链竟自行脱落,接着神光引路,带李玹离开。期间神光护佑,刀兵莫能加身,可见我主有天命在身,是上天让他来结束乱世。
如今我主重回长安,并州、雍州即刻归顺,乃天命所归。现在我主兵马俱足,即将挥师向东,荡平宵小,似朱友君这等贼子小人,只能俯首待诛。
自然,文中对义军如何厉害、如何威武、连胡人都能荡平,也进行好一番颂扬,同时也号召天下兵马共同讨伐朱友君。
檄文一写出,李禅秀看完,甚是满意,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揭露老皇帝,甚至檄文中,李玹还得承认老皇帝是君,才能陷朱友君于不义。
但没办法,眼下只能先这样。
李禅秀仔细收好檄文,拱手辞别父亲和太傅,疾步去安排人立刻抄眷,广发天下。
以魏太傅在士人中的影响,可以想见,此檄文不久定会传遍天下。就算只是冲着文辞,也值得天下的读书人们收藏传看。
别的不说,爱好文学风雅的燕王看完檄文后,还特意来找过李禅秀,要借魏太傅的原版手书一观,看完更是激动得忍不住临摹一份。
并州。
刚抵达府城的裴椹也接到“命人抄眷檄文,广发并州”的任务。
“一定要多抄,并州离司州近,还可让一些商贾将檄文带到司州流传,好让朱友君天天听到人骂他。”
一起送来的,还有李禅秀亲自写的信。
裴椹看完,唇角不由微弯,吩咐下去道:“寻一百文人来,连夜抄写檄文。”
杨元羿正在翻看檄文,啧啧惊叹:“神光引路?乖乖,咱们打洛阳那段时间,天上有出现神光吗?”
这魏太傅也太能吹了吧?以往听闻他可是士族之首,有文人风骨,没想到夸起人来,也这么能吹嘘。
裴椹淡淡瞥他一眼,道:“怎么没有神光?”
杨元羿:“啊?”
他忽然停下读檄文,诧异看向裴椹。
裴椹:“我都看见了,你没看见?”
杨元羿:“……”你真看见了?你可别蒙我?那段时间天上除了有太阳光,真出现过其他什么光?尤其还能护佑太子殿下?
裴椹忽然朝长安方向拱了拱手,面色平静:“主公乃天命所归,出现神光,并不奇怪。太傅都能看见,我当然也看见了。”
杨元羿悚然一惊,终于反应过来,也对,这是太傅给李玹造势之举,毕竟李玹曾有过被圈禁的污点。
“啊我想起来了,是有神光,太神奇了,那神光经一直照着太子府。说起来,你说小殿下出生时,会不会也有这般异状?”他忙改口道。
裴椹:“那必然是有。”
说完翻身下马,给他一个“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眼神。
杨元羿收好檄文,见他不是往军营去,忙问:“你这是要去哪?”
“看雕。”裴椹道。
他要先去给李禅秀挑只威武雄壮的金雕。
杨元羿:“……你对那几只金雕还怪上心的。”
府外,两人方才的对话也被随行士兵听见。
很快,众人口口相传,都听说了李玹有天命在身,曾被神光护佑的事。
“肯定不能假,裴将军亲眼所见。”
“没错,太子殿下离开洛阳那段时间,将军不正在攻打洛阳?”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些印象,那段时间好像是有一天出现神光来着。”
“据说小殿下出生时,咱们将军也看见神光了。”
“啊?那不能吧,当时咱们将军才五岁,而且在并州啊。”
“这……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久后,这个消息又传到长安,李禅秀听说自己也有神光护佑,不由一阵无言,觉得裴椹有些过犹不及。
好好让人抄檄文就是了,造什么谣呢?
不过此时的裴椹还不知,他正在研究怎么把金雕的羽毛涂白一撮,还能不掉色,不被看出是涂的.
司州,朱友君看到檄文,气得大发雷霆。
他平生最恨人拿他早年还没发迹时的丑事说事,偏偏魏太傅不但说了,还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骂完还传遍天下。
如今司州大小郡县,但凡读书识字的人,基本都听闻过檄文内容,有的孩童还将其中几句编成歌谣传唱。
朱友君气得严令司州任何人都不准再传阅,违者严惩。
下完令,他又在厅内来回踱步,越想越气,大骂李玹不要脸,真好意思说自己有神光护佑。
但普通老百姓还真有愿意相信的,尤其此前李玹命陆骘、李禅秀等人在秦州大败胡人,将已经被胡人占据大半的秦州收回。同样归顺李玹的裴椹更是从长安向北,一路攻打胡人,屡战屡胜。
要知道字太祖皇帝崩逝世,北地大片落于胡人之手后,大周鲜少能再打赢胡人。也只有当年的老燕王和后来的燕王世子裴椹,能在并州与胡人打得有来有回。
这些年,先是流民不断起事,后来又有赵王引胡人入大周,致使各州郡纷纷拥兵而起,胡人更是险些占据半个大周。
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偏偏当今天下几个有实力的州郡,都为各自利益互相攻伐,反倒让胡人有机会长久占据洛阳。
只有李玹先是向西收复秦州,接着又命裴椹向北打到凉州,听闻最近还在向洛阳用兵。
一些听过檄文的百姓不由觉得檄文说的对,太子李玹说不定真有天命在身,要来拯救万民呢。没见只有他在打胡人吗?
其实倒不是其他几方真不打胡人,比如朱友君,就非常想赶走洛阳的胡人,自己搬到洛阳去。毕竟洛阳就在他司州,却被胡人占据,就像在心口上放着把刀一样,令他难受。但奈何他领兵打了几次,都失败而归,也是无法。
至于梁王父子,之前匆忙逃到金陵,为立稳脚,只能拉拢南方的世家豪族。但从北方一起跟去的世家又不愿放权,于是两方一直在争斗,实在没腾出空来。
而且他们还没争出结果,荆州的薄胤就率大军浩浩荡荡,沿江而下,也到金陵了。这一举,倒是把两方给逼团结了,一同把薄胤赶回荆州对付梁州的义军。
同时金陵终于也腾出空,打算向北攻打胡人,但紧接着又听说裴椹加入义军了,并州、雍州、秦州连同长安,大片领土一下归了李玹,这还了得?吓得李桢和他父亲梁帝顿时也不管什么胡人和朱友君,赶紧联合要一起攻打李玹。
但百姓不知道这些,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这些上面的人如何争来斗去。
他们只知道如今李玹收复了许多失地,长安那一片太平了,没有战乱。于是不少百姓纷纷选择往长安来,此前一些想去金陵的富户,在想到长江天险以及往金陵去,沿途可能会遭遇胡人后,也开始改变主意,同样往长安来。
更别提有魏太傅在,讨贼檄文又被天下人知道,一些心怀志向的士人也开始心向长安,打算来投靠义军。
乱世之中,最重要的是人口。人多了,就有人种地,就有粮食,就有兵源。
李禅秀站在长安城楼上,看着远处逃难而来的百姓,唇角不觉勾起浅笑。
“王爷,这些百姓到了长安,都被妥善安置了吧?”他忽然转身问。
燕王忙答:“殿下放心,都按您和太子殿下的交代,妥善安置了。”
李禅秀微微点头,见他一直恭敬,不由笑道:“我只是代父亲前来看看,王爷不必紧张。”
话刚落,一只金雕远远飞来,到了城楼这边,锐利鹰眼似乎看见什么,忽然落下。
李禅秀忙抬起手臂,那金雕稳稳落在他戴着护甲的小臂。
旁边燕王看一眼这金雕,心道:俭之那小子最近闲的?还给一只雕染毛。而且染的这叫什么,就单给头顶染一撮白毛,不注意的话,也看不见。
李禅秀这时已经解下金雕腿上绑的信,正打开仔细看,眉眼唇角都浮着淡淡笑意。
燕王不禁又好奇,也不知儿子写了什么,能让小殿下心情不错。
正想着,李禅秀已收起信,抬眼正对上他好奇目光。
燕王陡然回神,忙紧张解释:“这……殿下,我、我……”
李禅秀摆手,淡笑道:“无妨,俭之写信来,也是担心王爷,向我询问您任长安令后可有出差错。”
燕王一听,险些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殿下和小殿下都信任他,这臭小子竟然不信?
信中内容自然不止这些,但剩下的,李禅秀就没必要说了。
他让燕王自己给裴椹回一封信后,就带着金雕,负手走了。
裴椹提及燕王,也是听闻最近长安去了不少人,担心父亲万一疏忽大意,可能被有心人趁机钻空子。
作为儿子,他并不太了解父亲的能力,有此担忧也正常。
不过他也无暇更多顾及这些,在并州重整兵马后,他很快便率军南下,攻打司州。
与此同时,因朱友君忽然将派来攻打长安的军队调回,原本声势浩荡的联军一下只剩金陵方面的军队。
兵力骤然减半,李玹这边又兵多将广,没被正攻打梁州的薄胤牵制,金陵来的领兵将领一时踌躇,不敢按计划围攻长安,忙派人送信回金陵,请梁帝和李桢在派兵支援。
梁王自在金陵称帝后,一直身体不佳,由太子李桢代为处理朝政。
李桢收到消息,气得险些当场大骂朱友君。说好合攻长安,结果他半道上忽然撤兵是怎么回事?
还有薄胤,令他攻打梁州,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还在围城,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但凡他能把李玹在长安的兵力牵制一部分回梁州,即便朱友君忽然撤兵,剩下的兵力也能继续攻打长安。
李桢怀疑薄胤是想保存实力,故意不战,于是下诏将其斥责一通,令其速速出兵。另外又去信给本该攻打长安的将领,令其原地待命,等薄胤将李玹的兵力牵制回梁州后,再攻打长安。
“孤听闻李玹任命逆王裴淙为长安令,裴淙实乃庸人一个,不足为虑。一旦李玹离开长安,裴淙必然守不住。”
李桢在信中谆谆叮嘱。
另一边,薄胤收到李桢用梁帝名义下的诏书,也气得直接掷在地上,冷哼一声,继续饮酒。
他故意不攻打梁州?他图什么?图李玹统一北方后,转头就来攻打他?
还不是梁州的守将把城池修的实在太坚固,里面的人又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无论他派人在外面怎么骂,就是不出战。
但偏偏梁州就在他荆州旁边,必须拿下。否则李玹统一北方后,从梁州、益州出兵,轻易就可把他彻底赶到长江以南。
他可不想以后跟李桢、梁帝似的,只守着一条江。
想到这,薄胤掷了手中杯盏,忽然起身道:“传我令,大军准备,明日再次攻城。”.
长安,李玹看完梁州送来的军报,略显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李禅秀这时快步进来,道:“父亲,金陵来的糜靖率军停滞不前,应是朱友君撤军后,他一个人不敢攻打,我军正适合此时出兵。”
李玹放下手,想了想,道:“让陆骘率军前往。”
说完低头继续看军报,过了一会儿,却发觉李禅秀仍站在案前,不走,也不吱声,偷偷用余光看自己。
他有些好笑,抬起头问:“怎么了?”
李禅秀忙道:“父亲,我也想去。”
李玹闻言,顿时沉吟。
李禅秀立刻又改口,声音软了几分:“阿爹。”
李玹:“……”
他有些无奈,道:“行吧,你和陆骘一起去。”
李禅秀一听,立刻露出笑容。
但很快,李玹又反悔:“不行,还是让陆骘先去。”
李禅秀:“啊……”
“你等这个月的寒毒发作过后,休息两天再去。”
李禅秀:“……”
其实随着他练吐纳法的时间渐久,和梦中一样,最近两月寒毒发作时,他已经没以前那么痛苦。
但李玹让他等,他也只好再等等。
就是不知裴椹在北边打得如何,等他和陆骘打败金陵来的军队后,就可以攻打洛阳,再之后,就可继续向北,和裴椹合攻朱友君。
然而七天后,等他寒毒发作过,又被李玹强行按着休息两天后,他带兵刚出长安还没走两天,就听闻陆骘已经大败糜靖。
据说糜靖被追得一路南逃,率军急渡汉水,直接逃到薄胤的荆州去了。
李禅秀一阵无言,按理说,糜靖应该能猜到他们会前往攻打,会有所准备并谨慎以待才对,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打败了?是陆骘太厉害,还是糜靖指挥不行?
不过糜靖大败而逃,他倒是不用去攻打了。
李禅秀原以为李玹会命他跟陆骘合军后,继续前往攻打洛阳。
但没想到,李玹派人送信来,却是让他和陆骘转头向北,与裴椹合攻朱友君。
第128章
李禅秀率军原地驻扎,又等两天,终于等到前往追击糜靖的陆骘回来,与其大军汇合。
陆骘显然也已经收到李玹的命令,但见到李禅秀后,却微微蹙眉,神情隐忧:“主公为何不令我与殿下先攻洛阳?胡人凶悍,先前派往洛阳的兵力,恐怕不足以攻下城池。”
李禅秀之前也费解,但仔细想了想,觉得李玹应是觉得洛阳没那么难攻。
此前赵王作乱,胡人从东西两侧大举入侵,妄图拿下大半中原。但雍州和并州守住了,秦州在前段时间又被收回,眼下只有凉州沦陷,胡人并没有像梦中那样,彻底撕开西北的口子。
因为西边被及时堵住,胡人东西两路大军没能会合,形成合围之势。而今占领洛阳的胡人,是从东北的幽燕之地出兵,途径冀州、青州、兖州、豫州,直抵洛阳。
也因东西两军没能会合,如今胡人虽占据洛阳,却成了孤军深入。此前他们能轻易拿下冀州、青州,除了胡人凶悍、作战凶残,也因那里此前就有流民作乱。至于豫州、兖州,当时也发生官兵叛乱,攻占洛阳。
不过由于没能像梦中那样形成占据大半中原的势态,东边战线又拉太长,而且是远征而来,胡人眼下的入侵之势其实难以一直维系。
尤其等中原各方反应过来,合攻他们的话,会比梦中的情况好打许多。只可惜无论金陵,还是司州,都先互相攻伐,反倒给了胡人机会。
虽然朱友君为扩大势力,前几月也打下了兖州、豫州部分城池,但大部分是从流民军和官兵叛军手中夺得。
倒是胡人,这段时间只怕从这几州掳走不少人口和粮食。不过图谋中原无望的话,他们最终估计还是会选择劫掠一番后离开。
陆骘自然也能想到胡人的情况无法长久维持,但仍叹道:“胡人大军迅猛而来,眼下还没打到疲惫,又有冀州、青州依托,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放弃图谋中原,洛阳还是会难打许多。尤其我听闻去岁草原也遭遇干旱和疫病,胡人缺衣少食,便更不可能放弃中原。”
豺狼怎会轻易放弃已经到嘴边的肉?
李禅秀闻言点头:“陆将军言之有理,但……我想父亲可能还考虑了疫病的因素。”
“疫病?”陆骘惊讶看向他。
李禅秀没法向他解释,梦中就在不久后,黄河中原一带可能会爆发一次“小”规模疫病。这次疫病的波及范围,虽不及两年多后那场波及大半大周和草原的疫病规模大,但也牵连数州多郡,以及洛阳一带。
当时李禅秀在西羌,并未听闻。后来回到中原,虽有耳闻,但中原很快又出现更大规模的疫病感染。和后来十室九空的那次感染比,之前黄河中原一带的“小”规模感染,也就渐渐被人淡忘。
予兮读家
李禅秀是上次得知孙神医特意到出现疫病的洛阳一带,才忽然想起,那次“小”规模的疫病感染,很可能就在这段时日,于是写信给李玹提醒。
陆骘此前一直在秦州,不了解这边情况,更不像他在梦中有过耳闻,自然也就没往这方面想。
不过被李禅秀一提醒,陆骘神情不由更严肃几分:“如此,军中也要注意防范。”
“嗯。”李禅秀点头,李玹已经尽量从秦州、益州往军中调配药材。
此外他也去信给裴椹,让对方多注意了。
虽然这次疫病范围应该不会波及到对方在的地方,但以防万一总没错。
除此之外,由他们和裴椹一南一北牵制朱友君,李玹派去洛阳的兵马也可放心围攻,不会中途遭朱友君偷袭。
果然,四月底,李禅秀和陆骘率军在司州边界与朱友君的守军初交战,同时,李玹派阎啸鸣攻打洛阳。
五月,疫病在黄河中原一带爆发,阎啸鸣对洛阳发起猛攻。
李禅秀和陆骘军中也出现疫病,李禅秀放缓进攻步伐,只牵制朱友君的大军,使其不能南下。同时下令将军中染病的士兵和其他士兵隔开,亲自定下防治疫病的办法。
五月底,洛阳城中的胡人因疫病出现,战力大减。同时李玹处理完梁州事宜,忽然亲临军中,下令给洛阳周围受灾染病的百姓施粥施药。
六月初,洛阳城中的百姓不堪忍受胡人统治,又听闻城外义军在施粥施药,终于暴起,密谋要打开城门
城外义军与其配合,于六月中旬,终于攻破洛阳。
此后李玹又调李禅秀、陆骘转攻豫州,同时命阎啸鸣追击逃出洛阳的胡人。胡人孤军深入,在沿途州郡经营不深,战线被迅速击溃。
三路军向东乘胜追击,一举收回豫州、徐州。
南边的金陵得知胡人溃败,也趁机夺了豫州和徐州的几个郡县。
就连正和裴椹作战的朱友君得知,也趁机向东打下青州,只是他还想再向冀州攻打时,就被已经回过神来的胡人打败。紧接着,又在北边被裴椹打败,丢了司州大部分郡县,只得匆忙带着老皇帝逃到青州。
接连经历几场大败,虽然刚吃下青州,但又丢了大半个司州,朱友君心中憋闷无比,决定暂时先休养。
李玹打下洛阳、豫州、徐州后,同样也需休养,双方大军在洛阳以北一带对峙。
与此同时,李玹也着手恢复此前被胡人占领州郡的百姓生计,鼓励耕种,减免税赋。
据闻李玹的义军刚进洛阳时,城中百姓一片欢欣,山呼万岁。
李禅秀虽没亲眼见到那景象,但想象后,也忍不住替父亲高兴。
不过从四月底起,连番大战至今,眼看又已经入冬。
李禅秀和陆骘军中不少士兵是梁州、益州人,他们大多是南方人,不适应中原往北的气候。眼下驻军休养,除了与朱友君的大军对峙,同时也是要让这些士兵尽快适应。
另一边,朱友君缓过气后,急忙又联络金陵,要与他们联合攻打李玹。
金陵的李桢此前就被他坑过,导致前往攻打长安的糜靖大败,一度逃到荆州。到现在他还因为这件事,被荆州的薄胤讽刺。
这次朱友君又来联合,他冷笑一声,压根不打算理会。
但冷静后,转念一想,又觉得答应也无妨。反正他只需假装出兵,意思一下,等李玹和朱友君真打起来,自己再趁机攻打李玹的洛阳、长安。
此前李玹的义军大败胡人之际,他就趁机攻打豫州、徐州,从李玹嘴中夺了几块肉。
哪想这肉到嘴还没热乎,就被李玹派阎啸鸣又给夺了回去。
李桢白忙一场,当时就被气得不轻。此刻收到朱友君的信,思忖完对策,又觉得正可以借机出一口气。
若运气好,真打下长安洛阳,日后与李玹争夺天下,胜负还真未可知。
如此一想,他立刻叫人拟信,送给朱友君。
朱友君收到信后大喜,旁边谋士见状,不由皱眉劝:“主公,此前与金陵结盟,联手攻打长安,我们中途退兵,导致金陵的糜靖大败而归,损失惨重。如今李桢却轻易答应再次结盟,没提过多要求,只恐有诈。”
朱友君嗤道:“我岂不知这姓李的个个都贼心眼,尤其金陵那一家。不过我本就不指望他真能帮上什么忙,只要他能出兵,替我牵制一下南边李玹的军队就可。”
谋士闻言惊疑:“主公是想……”
“哼,如今我坐拥司州、兖州、青州,大军数十万,粮草俱足。李玹虽也强大,但处处被掣肘,在西南有薄胤牵制,东南有金陵那对父子,西边和北边又有胡人。此外,他还又要守长安,又要守洛阳,能腾出来攻打我的兵力,只怕也不多,也就裴椹的十万并州兵,还有他儿子带的那五六万兵,最多再加洛阳能腾出五六万。
“既如此,我何必与他慢慢墨迹?不如分两三万兵力先牵制裴椹,其余大军随我攻打李玹在洛阳一带的主力,这次我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击溃李玹,转头再收拾裴椹。”
谋士:“这……主公慎重,司州我们如今只剩小半,两三万兵力只怕牵制不住裴椹。”
朱友君却道:“令那两三万军坚壁清野,守城不出便是。李玹此前不就用这办法,从梁州腾出兵力,一举拿下洛阳?如今我可集结二十多万大军,克日进发,月余便能击溃李玹在洛阳一带的主力。难道那两三万人,连月余都守不住?李玹在梁州府城的几万兵,可是一直守到至今。”
谋士略一思忖,觉得也是。
眼下同时跟裴椹和陆骘、李禅秀他们打,只怕要被一点点消磨。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拼。
南边的李禅秀、陆骘,一个是李玹的亲子,只怕是到军中镀金,另一个陆骘没怎么听说过。虽然两人都在秦州打败过胡人,但谁知是不是李玹为了给他儿子提高声望,故意传出来的?
北边的裴椹实在不好打,但这两人……总该比裴椹好打些吧?主公选择先打他们,其实也没错。待吃下李玹在洛阳一带的兵力、粮草、物资等,实力更进一步后,再打裴椹也不迟。
如此一想,谋士也不再劝阻。
很快,李禅秀和陆骘就得知,朱友君集结六十万大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进发。
前来报信的士兵说出这个数字时,脸色都有些发白。毕竟那可是六十万大军,他们却只有区区五六万,兵力悬殊实在巨大。
李禅秀听完,挥手让士兵先下去,蹙眉道:“朱友君有六十万大军?”
没记错的话,朱友君在赵王还没作乱前,也就只有四五万兵力。赵王作乱后,他挟持老皇帝,迅速扩张兵力和势力范围,夺了兖州部分郡县,但当时顶多也不过十几万兵力,如今拿下兖州和青州后,忽然就有六十万了?
尤其兖州、青州一带几经战乱,先是流民作乱,后有官军反叛,接着又被胡人祸害,百姓不是被掳走,就是能逃的逃,能跑的跑,朱友君去哪弄来的六十万大军?
陆骘从沙盘上移开目光,笑道:“应该是有所夸张,就不知夸张了几成。”
李禅秀:“……那我们也夸张一下。”
陆骘:“哦?”
很快,李禅秀就对外称,李玹听闻朱友君率六十万大军来攻,已经从洛阳、长安等地调集四十万大军前来支援。
洛阳。
刚点了四万兵马,打算先派去支援的李玹听闻这个消息后——
“……”
“主公,四万是不是有点太少了?”旁边阎啸鸣斟酌问。
小殿下这话是不是在提前点他们?
李玹沉默片刻,忽而转笑:“就这么对外宣称吧,就说我亲率四十万大军前往。”
阎啸鸣:“?”
他们哪有四十万大军?
当天下午,李玹将洛阳交给阎啸鸣守,便带着四万军,号称四十万,“浩浩荡荡”往李禅秀的驻地去了。
李禅秀得知他来,喜不自胜,忙和陆骘一起驾马出营几十里迎接。
自长安一别,他和李玹虽不至于这七八个月一直没见,但中途每次见面,却都是匆匆。
不过他和心中另一个最重要的人,却是真的已经七八个月没见了。
想到裴椹,李禅秀微微失神,直到李玹的兵马出现,他才收回神思,忙驾马上前迎接。
李玹这次来,还带了孙神医。到了营帐,第一件事,就是让孙神医给李禅秀把脉。
李禅秀和面前明显是被李玹强行带来的小老头对视一眼后,面面相觑。
孙神医惊讶:“你、你就是那个小殿下?”
李禅秀看着面前这位在梦中就认识的游医师父,深吸一口气,含笑道:“孙老,许久不见。”
李玹闻言微讶:“禅秀见过孙神医?”
李禅秀点头:“之前黄河洛阳一带出现疫病,正遇到孙老替百姓到军中求药,当时见过一面。”
这是之前六月中旬的事,之后不久,他就和陆骘一起被李玹调去攻打豫州,没来得及跟孙神医多聊,只将军中药材分一些给对方,就带军匆匆离开。
而孙神医忙着救治百姓,也没来得及找到他感谢。
此刻再次见到李禅秀,孙神医愣了愣,不由开怀大笑,捋着胡须道:“太子殿下,若你早说是让老朽来给这位小将军看诊,我不就早来了。”
说着便对李禅秀道:“小殿下,还请将右手伸出。”
李玹负手站在旁,惊讶一瞬,很快便恢复神色。
倒是陆骘,见此情形,有些疑惑。
他与李禅秀认识时间也算不短,近日又时常见面,却不知对方何时病了。况且,李禅秀自己不就也通医术?
正思忖间,旁边李玹注意到他,握着佛珠的手忽然挥了挥,示意他先出去。
陆骘只得带着疑问,恭敬退下。
虽然他这人不好奇别人隐私,但事关朋友身体是否康健,还是有些关心。
正这时,宣平大步过来,给他带一封,道:“北边裴椹的。”
陆骘:“……”
一个月送三份信来,向他打听李禅秀在军中是否吃好喝好,真有此必要?他们不是有一只金雕传消息?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本人不就行了?
陆骘捏了捏眉心,想到刚才营帐中的一幕,又想:罢了,怕是小殿下会对裴椹报喜不报忧,裴椹才有此举。
他就当一回月老吧。
于是回帐,把李玹特意请神医来给李禅秀看诊的事写在信上,命人送到北边。
另一边帐中,孙神医抬手搭在李禅秀腕间,不多时,眉头忽然紧皱。
李玹见状,负在身后的手不觉攥紧,语气有几分紧张:“孙神医,禅秀他……”
孙神医眉头很快又轻舒,笑道:“令郎身体无碍,至于寒毒的解法……我还需再研究,这样,我先给小殿下一个口诀,练后可缓解发作时的痛苦。”
李玹眉心微蹙,没想到老神医也无解法。
……
另一边,裴椹得知李玹已率四十万大军支援李禅秀,微松一口气。
旁边杨元羿惊讶道:“太子殿下如何调得来四十万军?”
裴椹:“许是有几分夸张,但应该也不会太少,况且朱友君必然也夸大了。”
“也是。”杨元羿点头。
然而没几日,裴椹就收到陆骘的信,得知李玹已率四万军,亲自坐镇军中。
裴椹:“……”四万。
知道会打折,但没想到会打这么多。
他皱眉继续往下看,又得知李玹请孙神医给李禅秀看诊。
和陆骘不一样,他猜到可能跟李禅秀自幼就身体弱有关。毕竟他在不知道李禅秀身份时,见对方总是畏寒,也想过将来请孙神医帮忙看诊。
不过即便如此,心中担忧仍不少。
“杨元羿,即刻整兵,准备攻城。”他忽然收起信,沉声下令。
杨元羿惊讶:“之前不说先休整半天?”
裴椹语气凝重:“殿下所在的主力军仅有十万兵力,朱友君号称六十万军,就算有所夸张,应该也有二十多万,不迅速打下城池赶去支援,洛阳危险。”
杨元羿一听,立刻正色道:“是。”.
一月初,朱友君率所谓六十万大军压境,终于抵达前线。但因天降大雪,大军无法继续前方,双方均继续对峙。
随后大雪未融时,李玹忽派陆骘奇袭朱友君大军后方,断其粮草补给线,同时与李禅秀正面迎敌,大军交战后,互有胜负。
但朱友君粮草补给线被断,为重新打通粮路,只能暂时后撤。
一月底,裴椹在北边攻克朱友君数座城池,率军一路南下。朱友君得知消息,急忙调军欲迎敌,但李玹重新整军后,再次正面进攻。
双路大军夹击之下,朱友君大败,所谓的六十万大军也被打得丢盔弃甲,一路溃逃。
而此前派军过江,答应要与朱友君合攻的李桢,期间果然没动一兵一卒。
朱友君败逃后,率残部匆忙回到兖州,本打算重整旗鼓,却得知青州发生叛乱,惊怒之下,口吐鲜血,急忙又带兵赶回青州。
李玹在击溃朱友君后,命李禅秀、裴椹、陆骘,分三路乘胜追击。数月后,三路大军夺下兖州,兵临青州府城。
朱友君眼见大势已去,仍想垂死挣扎,竟将老皇帝带上城楼,令人喊话:“李玹,你这不忠不义之徒,号称天命所归、大周正统,现在大周真正的圣上就在此,他可是你的亲叔父,你还不快出来跪拜?”
老皇帝今日衣着整齐,一身冕服,倒是比往日像个帝王。但短短一年多光景,他头发全白,脸上沟壑纵横,双眼浑浊,好似老了不止十岁。
此刻他被人扶着站在城楼的寒风中,身体不住打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惶恐。
李禅秀骑马在军阵前,抬头看向他,目光闪过一瞬冷锐。
就是此人,为了自己的权利,葬送大周大片国土,使幽燕等北地如今还在胡人铁蹄下蹂躏。也是此人,让他出生就被囚禁,让父亲痛苦半生。
这样一个手上沾满血腥,心狠毒辣的人,原来也有颤抖孱弱,害怕的时候。
旁边宣平看见这一幕,有些担忧。虽然他们义军没什么人认老皇帝,但他们毕竟打着大义和大周的旗号,如果今天直接把大周的老皇帝射杀,传出去名声必然不好。
“殿下,此事是不是等主公来了,再做决定?”他不由压低声音问。
李禅秀闻言挑眉,却道:“他说那是圣上,难道就是?我此前怎么听闻,圣上在先前青州的叛乱中,已经被乱军杀害了?”
说完又转头问陆骘:“陆将军,你看那是圣上吗?”
开玩笑,这种事能等李玹来?李玹来了,对方真认得老皇帝,这事还怎么收场?
自然得底下的人“自作主张”。
陆骘会意,立刻接话道:“属下没见过圣上天颜,不过城楼上的老者目光瑟缩,神情恐慌,丝毫没有天子威仪,想必只是叛军随便抓来欺骗我等的普通人。”
李禅秀同意点头,又问其他人:“你们有谁见过圣上没有?可能出来认一下?”
事实上,他自己就见过,但那时他太小,老皇帝又没有现在这么苍老狼狈,他没认出也正常嘛。
后方众人互相看一眼,都摇头不答话。
半晌,有人小声道:“裴将军应该见过。”
李禅秀:“哦?裴将军呢?”
“禀殿下,裴将军、裴将军不在。”
李禅秀:“那就不等他了,攻城!”
说着同时取箭弯弓,竟直接瞄准城楼上的老皇帝。
朱友君一见大惊,忙让人把老皇帝带下去。
李禅秀遗憾放下箭,就在老皇帝被带下去后不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声音:“听闻殿下方才找我?”
第129章
随着李禅秀方才令下,后方将士已喊杀冲天
城墙上箭如雨下。城墙下,弩箭、投石车也不断向城楼攻打。
李禅秀在喊杀声中转过头,怔怔看着眼前许久未见,但每次收到书信,就会在脑海中浮现,魂牵梦绕的身影。
良久,他眨了一下略微湿润的眼睫,压下心底异样,克制着浅笑问:“俭之怎么晚来一步?”
裴椹此刻穿着玄色甲衣,暗红披风,清俊的面容冷肃,双眸却似含暖意,看着面前人秀丽出尘的容颜。
良久,他也含笑道:“中途有事耽搁,比殿下和陆将军晚来一步,见谅。”
说着朝李禅秀和陆骘客气拱手,陆骘也客气回了一礼,随即叫上宣平一起,给两人让出空间。
裴椹这才骑马上前几步,俯身在李禅秀耳边道:“我方才若也在,若没认出圣上,恐怕没人会信。”
温热的气息令耳廓一阵微痒,沙哑好听的声音更如响在脑海深处,令头皮一阵微麻。
李禅秀微僵,蓦地攥紧手中缰绳,在他撤开身后,才终于想:原来他猜到朱友君会拿老皇帝当靶子,又猜到自己会如何应对,才特意晚来。
这种想到一处,又默契配合的感觉,令人心情愉快。
他勾唇笑了笑,很快深吸一口气,转身亲自指挥士兵攻城。
裴椹将自己带来的三万军同样交给李禅秀指挥,又道:“杨元羿另领十万军,在攻另两处城门。”
他从并州出发时,只带十万军,但一路打下来,又收编不少朱友君的败军,手底的兵反倒越打越多。
李禅秀和陆骘也同样,此前大败朱友君后,在兖州收编其溃军,眼下带来攻城的兵力,也有十二三万。
两边加起来,有二十五六万军,夸张点的话,号称个三十万大军,完全没有问题。
李禅秀同时又命人喊话,说朱友君连失司州、兖州,如今只余青州府城,败局已定,城中士兵何必继续为他卖命?义军优待俘虏,对城中百姓亦秋毫无犯,与其跟着朱友君一起走向死路,不如开城门速速投降。
城中守军知道朱友君大势已去,本就没了信心,再听到喊话,更是心神动摇。
朱友君得知后,气得连斩数名士兵,以儆效尤,怒道:“敢言投降者,杀无赦。”
在他镇压下,守军不敢言降,可也无心继续为他卖命,军心早已动摇。
而城外,云梯、攻城车等都已被架在墙边,士兵们正冒着箭雨拼命往上冲。
先登、陷阵、斩将、夺旗,都是九死一生,但一旦成功且又活下来,就能迅速从一个普通士兵晋升成军官,一辈子甚至子孙后代都衣食无忧。
如此诱惑,从来不缺勇猛的士兵为之拼搏。何况李禅秀为早日破城,又许下重赏,义军也愈发勇猛。
围城不到半月,义军便攻破府城,长驱直入。
朱友君在城破前一刻,被手下将领拔剑斩杀,头颅送到李禅秀面前。
李禅秀蹙眉,问:“朱友君的妻子家眷何在?”
送来头颅的将领忙答:“还在府中。”
李禅秀点头,对身旁张虎道:“命人好生看守照顾,不可冒犯造次。”
张虎立刻领命前往。
李禅秀和裴椹对视一眼,也骑马踏入城中。
进城后不久,陆骘忽然派人来请。
来人说完,又附耳对李禅秀小声道:“陆将军抓到了那位。”
李禅秀立刻明白,是抓到老皇帝了,他不由转头看向裴椹。
裴椹会意,拱手道:“殿下,我正有事要寻杨少将军。”
李禅秀轻轻点头,目光相送。在他调转马头的一刻,却忽然又道:“等等!”
裴椹勒马回头,眼中带着一丝柔和。
李禅秀心跳微快,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最后却只干涩说:“等会儿见。”
裴椹怔了一下,勾唇浅笑:“好。”
再次目送他离开后,李禅秀才叫人去把张虎喊来,然后与来禀报的士兵一起去见陆骘。
裴椹确实不太适合去见老皇帝,他毕竟是老皇帝的旧臣。等会儿见了面,老皇帝必然会辱骂,日后见面时的事传出去,于裴椹名声也不好。
在士兵领路下,李禅秀很快到一处清幽府宅,刚进宅院,就见老皇帝被捆住手脚,扔在地上。宣平正和一名士兵要将他架到椅上,他却不断挣扎,又摔下来。
李禅秀:“……”
他挥挥手,让带路的士兵先下去,随后道:“既然他喜欢躺在地上,那就让他躺着。”
他声如碎玉,温润含笑。
话音刚落,陆骘就转过身,忙拱手道:“见过殿下。”
正在挣扎的老皇帝身体一僵,霎时抬头看向他。
和之前在城楼时的惊惶不同,朱友君一死,老皇帝反倒忽然硬气起来了似的,一双浊黄眼睛死死盯着李禅秀——这张令他熟悉却又陌生的年轻面容,有他兄长的影子,有李玹的影子,令人厌恶,实在令人厌恶。
老皇帝死死咬着牙关,身影佝偻,半晌,带着恨意挤出几个字:“小畜——”
“啪!”还没骂完,李禅秀就冷下眉眼,示意张虎。张虎也不客气,直接一巴掌打下去。
他本就生得魁梧,手掌更厚实得像铁,一巴掌下去,打得老皇帝眼冒星光,耳中嗡鸣,口中也一阵血味。
旁边宣平都惊呆了,平时见张虎老实巴交,半天都冒不出一个字来,没想到其实这么胆大,对着老皇帝,说打就打。
虽说对方已经是阶下囚,但毕竟当过皇帝,何况李玹还认其为帝,他一时半会儿都不敢说打就打。能拿绳子绑,就已经让他手脚都有些发软了。
事实上,张虎打完,也觉得一阵手麻,脊背都冒出虚汗。但来的时候,李禅秀特意交代过他,让他放心打。
况且他听闻,就是这个狗皇帝把小殿下关了十八年,真不是个东西,连刚出生的娃娃都囚禁。
李禅秀是他的恩人,恩人让他打,那就打。
这么一想,张虎又放下心,甚至觉得这个所谓的天子也不过如此,跟他们村里那些普通怕死的老头没什么区别。可能因为他身上没有天命,也没被神光护佑吧。
张虎之前跟在李禅秀身边,有幸见过李玹,觉得真是威仪不凡,令人不敢直视,就连小殿下也一看就气势不一般。他没读过书,识字也不多,只觉似他恩人和李玹那样,才像天下之主。
老皇帝显然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即便在朱友君手里过得再不好,再不受尊重,他也没被人打过巴掌,尤其还是被一个在他看来只是个低贱武夫的人打。毕竟朱友君留着他有用,有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可李玹的这个儿子,简直是在故意羞辱他。
回过神后,老皇帝忽然剧烈挣扎,怒视李禅秀,声音嘶哑粗粝:“朕当初就该把你掐死,把李玹也杀了……”
李禅秀不耐烦地又挥手,这次不必张虎,陆骘就会意地立刻叫人将他嘴堵住。
见老皇帝终于“安静”下来,李禅秀再次低头凝视他,道:“在朱友君手里害怕,到我手里就不怕了?”
继而冷嗤:“你恐怕不知道,我的手段比朱友君要狠得多,你喜欢骂人?那把舌头割了如何?还有,你喜欢躺在地上,不如就把手脚也都打断。反正在外人眼里,你已经死了,我就说朱友君自杀前,把你也给杀了,如何?这样我如何报复折磨,天下人都不会知道。”
老皇帝瞳孔骤缩。
李禅秀却不再看他,忽然对陆骘道:“把他先押下去,严加看守,等父亲来处理。对了,他被抓来的事,没有太多人知道吧?”
“殿下放心,只有在这个宅院的人知道。”陆骘道。
李禅秀放心点头,带着张虎离开。
先前他们攻打兖州时,金陵的李桢忽然联合薄胤,趁机夺下淮河,并进攻洛阳和长安,形势危急,李玹暂留在司州调兵。
直到前几日,李禅秀才收到消息,得知父亲已往青州来。算算日子,估计也快到了。
李禅秀轻叹,负手在之前和裴椹分别的地方走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对方回来寻他,又微皱眉。
天色渐晚,冷风骤起。
旁边士兵来说给他安排了城中一处府邸,问要不要先去休息。
李禅秀看了眼身上的尘土和血迹,正要点头,却忽然又问:“可知裴将军住哪?”
“就在您隔壁,正是裴将军安排的。”
李禅秀:“……”
“带路吧。”他轻咳道。
到了宅院,却还是不见裴椹,听闻是军中有事,一直在忙。
李禅秀连日攻城,确实疲惫,便让张虎也下去休息。随后自己到房间,先让人送来热水,打算沐浴换衣后,再吃饭休息。
但许是连日疲惫,加上刚才在外面吹了寒风,且又快到寒毒发作的日子,刚浸入热水中,他便忍不住舒服得喟叹,只觉周身暖洋洋,疲乏仿佛也顷刻消去大半。
他靠坐在木桶边,轻轻闭目,想多泡一会儿。但困意来袭,很快竟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好像听见木门开关的吱呀声,接着是走向厢房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李禅秀骤然惊醒,他没有沐浴时让人来伺候的习惯,意识到有人进来,几乎下意识紧张,转头低喝:“谁?”
同时抬手一把拽过旁边椅上衣袍和剑,披上衣袍从水中站起,手中长剑亦出鞘,刺向屏风后的来人。
“哗啦!”
桶中热水因他忽然站起,溅出少许,刚披在身上的白色衣袍也被溅湿,和湿发一起紧贴着皮肤。
屏风边上,刚踏出脚步的裴椹忽然被一把锋寒剑刃挡住去路,抬头看清房中情形,瞬间又微僵。
他白天和李禅秀分别后,本想先到军中处理一些事,没想到这一去,竟直到天黑才忙完。
他知道李禅秀住在哪,想到白天分别时,对方说“等会儿见”,觉得兴许是有事要找他,便直接来了此处。
便是对方没事要找他,他其实也想来见对方。
因为住处是他安排的,守兵也是他的人。进了院后,有人跟上来要说什么,可他心中迫切想见到李禅秀,不耐听,挥挥手就让人先下去了。
但进了房间,却没见到人,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内室的烛灯亮着。
裴椹皱眉狐疑,下意识走进内室,谁知刚绕过屏风,一道裹挟寒意的剑锋便横在颈间,同时响起的还有水声,以及李禅秀的呵斥。
裴椹脚步顿住,忽视了颈间寒刃,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一幕。
李禅秀刚从浴桶中站起,原本白皙的皮肤被热气蒸腾出胭脂般的红,上一刻冷秀的面容,下一刻因看到裴椹,又只剩错愕和昳丽。
他手中还握着剑,手臂从仅着的一件沾湿衣袍中伸出,修长漂亮,握着剑柄的五指更如白玉一般。
他沾着水汽的眼睫轻颤了颤,身上衣服在湿发和桶中热水的蔓延下,已经近乎湿透,半贴在身上,仿佛透明,却又不是能完全看透。漂浮在水面的衣摆也因迅速浸湿,渐渐沉入水中,如锦缎飘散。
水面热气又开始氤氲蔓延,笼罩着他,似雾非雾。因为举着剑,衣袍没有拢紧。
裴椹抵着剑锋的喉结微动,黑眸幽深,眼底隐有一抹暗色。
他目光犹如实质,落在李禅秀沾湿的眉眼,寸寸轻移,到脸颊,薄唇,露出大片皮肤的领口,再到同样没有拢紧的衣摆,直到隐没在水中的小腿。
李禅秀犹如被他目光寸寸触碰,不觉轻颤。他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收了剑,想将衣服拢紧些。可本就湿透的衣服,用力再拢,反倒更贴着皮肤,在来人眼底落下纤薄的线条。
李禅秀被看得脊背爬上战栗,想说“你先出去一下”,可不待他开口,裴椹先上前一步,仍凝望着他,拢住了他握剑的手。
“你……”李禅秀触及他到掌心的热意,如被猛兽追赶的小动物,敏锐感觉到狩猎者的危险气息。
他试图收回手,下一刻,却先被对方拿走剑。他僵硬站立,被拢进怀中。
“殿下之前说等我练好口诀,就答应。”裴椹捏住他的下颌,额头与他轻抵。
“这大半年,我每天都按殿下说的做了,殿下什么时候能履行当初的承诺?”他鼻尖轻蹭,薄唇也近乎贴在李禅秀唇边。
李禅秀心跳剧烈,攥紧手中湿衣的衣角,声音发紧:“我……”
“就今日如何?”裴椹黑眸定定看着他,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暗哑,一点点抽走他手中湿衣。
李禅秀心如擂鼓,本能的危机感令他想躲避,可足下仿佛生了根,完全无法挪动。他微仰着脸,眼中映着烛光,似在轻轻晃动,如他心智一般。
“殿下不喜欢我吗?”裴椹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蛊惑,一点点抽走湿衣,“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却很想和殿下在一起,彻底在一起。每天都想,想得发疼……”
他低头吻着李禅秀的耳朵和脸颊,气息如火,一遍遍低哑呢喃。
李禅秀耳朵滚烫,简直想紧紧捂住。疼?什么疼?想得心疼还是……
忽然,裴椹将他抱起,大步走向外间的床。李禅秀骤然心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道:“不、不行,万一被人……”
“这里都是我的守兵,他们不会随意靠近。”裴椹低头,安抚地吻了吻。
李禅秀望进他深黑的眸底,被蛊惑般,抗拒的手指渐渐松开。是的,他也想……要对方。快一年没有相聚,尽管有金雕时常送信,但信中的只言片语,又怎能抵过心中思念?
何况为了不通信过于频繁,让人觉得奇怪,他们很多时候都压抑思念。
他也很想裴椹,想永远永远得到对方,哪怕他其实……还有有点怕。
李禅秀松开的五指渐渐又蜷紧,直到天旋地转,忽然被按在被褥间,他咬咬牙,环住裴椹的脖颈,支起身:“你、你先练口诀。”
也许使用口诀,能缓解痛苦和不适呢?毕竟裴椹他那么……
裴椹正箍紧他腰身,胡乱迫切地亲吻,闻言动作顿时僵住,极力克制住后,眼底泛红,喘息着嘶哑道:“殿下,我明天再练。”
这种时候他如何静得下心练什么口诀?
李禅秀却摇头,坚持道:“不行,必须这时练。”
裴椹:“……”
他额上的汗如滚烫的水珠落下,闭眼极力忍了许久,终于哑声道:“好。”
下一刻,却忽然被握住。李禅秀翻身压在他身上,有些羞耻闭眼道:“我,我也一起。”.
深夜,冷风呼啸之际,一队人马抵达青州府城。
李玹一身棠棣色锦袍,翻身下马,周身裹挟着从夜色中而来的冷气。
守城的将领见到他,连忙上前行礼:“主上……”
李玹抬手止住,又叮嘱:“众人攻城辛苦,尤其是禅秀他们,应该都休息了,不必惊扰,带我先去见陆骘。”
守城将领忙低声说“是”。
夜色中,一行人跟着灯笼,很快走到城中一处清幽宅院。
李玹让其他人守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去。
……
房间内,老皇帝李懋忽然从惊梦醒来,坐起身一阵急喘。
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如今又被义军抓住,他原本不太敢睡。但许是前几日时刻担心朱友君兵败前会先杀自己,一直没怎么敢休息,以致方才一沾床,竟睡着片刻。
也就是那片刻,让他又梦到大周的太祖皇帝,他那位在年少时就展现出不凡、被人人追捧称颂的大哥。
无论他少时在家中多么受宠,无论他多么被母亲偏爱,可永远都盖不住大哥的光芒。
他的那些嫉妒、显摆的小伎俩,他读书时被夫子夸赞的话语,在大哥眼里,仿佛都不值得一提。
对方从来没把他当对手过,更从来没看得起他过。
重伤濒临崩逝之际,对方宁愿让晋王——他的二哥、他们父亲妾室生的那个野种当辅政王,辅佐李玹登基,都不愿将权力交给他。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一母同胞,他怎么就不如老二那个野种?既如此,他自己抢来又有什么错?
是的,他篡改旨意,杀了二哥,抢了自己侄子的皇位。他从没后悔过,可到底那一步错了,他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先被朱友君囚困,又落到他曾经的手下败将李玹手中,还被对方那个乳臭未干的儿子羞辱!
老皇帝气得双手发抖,许是白天听了李禅秀那番话,方才在梦中,竟真梦到大哥和李玹前来报仇。他们割了他的舌头,又砍断他的双手和腿,将他做成人彘。
老皇帝骤然惊醒,额上满是冷汗,下意识先摸了摸手和腿,意识到只是做了场噩梦后,不觉松一口气。
忽然,他感觉床前不远处好像站着一道黑影,无声无息,不知站了多久。
“谁?谁在那?”老皇帝惊悚,厉声道。
声音刚落,那道影子竟忽然向他走来。
老皇帝心中惊骇,不停缩向墙角,身体颤抖。
直到那黑影走到窗前,借着窗外月色,他看到一张熟悉的、出尘俊逸的面容。
老皇帝僵住,继而眼中露出更强烈的恐慌。
“大、大哥,你怎么还在这?我不是醒了?”他竟把李玹认成太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李玹静静看他,眼底闪过当年一幕幕刀光和血影,忽然一笑,缓缓开口:“叔父,多年不见,你竟不认得我了?”
老皇帝一僵,下一刻,忽然被一串冰凉佛珠勒住脖颈,呼吸骤然困难。他登时瞪大眼睛,眼球突起,死死抓着颈间的手,双腿蹬着床单,喉间发出艰难的“嗬嗬”声。
李玹低头看他,目光一如抄诵佛经时悲悯,手中的动作却带着狠意。老皇帝惊恐看着他,只觉他慈悲的面容,像修罗带着佛祖的面具。
直到肺腑挤出最后一丝空气,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就要消无,佛珠却骤然松开。老皇帝顿时捂着喉咙,不断咳嗽,急促呼吸。
然而就在他刚缓过来时,喉间却再次被勒紧,他再度痛苦挣扎。
“叔父做了那么多事,就这么死去,是不是太轻易了?”李玹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皇帝听在耳边,只觉犹如恶鬼。
但分明,他才是那个做尽恶事的鬼。
……
天际浮白之际,李玹走出房间,皱眉缓缓擦拭手上的血,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随即却平和声音,对无声无息出现的一名黑衣人道:“找个郎中来把他治好,先押送到洛阳的皇陵跪着,待处理了金陵那边……”
他唇边浮起一丝冷笑,老皇帝当年如何对他,他自然……也该如何还回去。
“对了,禅秀住在哪?”走出宅院时,他忽然又停下脚步问。
第130章
知道李禅秀住哪后,李玹本想过去看望,但抬头看一眼天色,东方正微微暗蓝,浮现少许鱼肚白,仍没大亮。
想到李禅秀连日攻城,必然疲累,应该还没醒才是。他若去了,底下人恐会叫醒对方。
再者,算算时间,应该又快到那孩子寒毒发作的日子了。
李玹曾许多次照顾寒毒发作时的儿子,知道有多痛苦,想了想,又不忍心去打扰,道:“罢了,让他多休息一会儿,我晚点再过去看他。”
说完便让陆骘带路,先往军中去.
房间内,李禅秀沉沉睡去,汗湿的黑发如水草,贴着白皙脸颊,又弯绕在修长脆弱的颈项。他秀丽的眉紧皱,仿佛疲惫至极,梦中也不得安宁。
裴椹餍足地将他环紧在怀中,吻平他紧皱的眉心。察觉怀中人渐渐放松身体,他却情难自禁,忍不住食髓知味,火苗似的吻又一路向下。
怀中人忽然战栗,再度皱紧眉,白皙俊秀的脸上带着痛苦的欢愉,轻轻摇头,口中近乎呜咽:“不,够了……”
若是他还清醒,定不敢相信,这样令他自己听了都脸红的声音,竟是他口中发出。
裴椹忙轻抚他颤抖的脊背,哑声哄:“好了,乖,只是亲亲,没做别的……”
说着也不让自己吃亏,低头又覆上红润的唇,含住细细研磨。
他昨晚就发现了,李禅秀让他练的那个什么功法口诀,好像不是什么正经口诀。总之,不像是只有强身健体的作用。昨晚同时用那口诀时,殿下忽然好像变得极易动情,敏感无比,就连裴椹自己也简直要被逼疯。
后来他食髓知味,觉得这口诀甚好,甚至想殿下之前怎么没告诉他用途,实在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天天练。只是殿下一次就受不住,后来如何也不愿再练口诀。
但无妨,他一个人练也可以。可即便这样,殿下也还是……总之,后来殿下坐在他身上,意识都迷糊不清了。
裴椹轻叹,低头又温柔地亲亲李禅秀,心想:还是得劝殿下也练。
殿下确实还有些体弱,正好,这口诀不是也可以强身健体?
……
军中,因听闻青州府城被攻破,朱友君已经兵败被杀,周边郡县一些有兵马的县吏、豪强大惊,又纷纷惶恐,派人送来拜帖,称愿意归顺义军。
李玹在军中见了几名使者,简单处理一下此事后,抬头见外面红日已升,天光大亮,不由搁下文书,道:“今天就到这,剩下的陆将军处理吧。”
说着起身,将其余事交给陆骘后,带着随从一道走出军营,往李禅秀住的宅院去。
到了院外,却见守院门的是并州军,有些意外,问:“裴椹也在此?”
士兵见到他同样吃惊,忙恭敬回:“此处正是裴将军为小殿下安排的住处,至于裴将军,将军、将军他……昨晚来找殿下,好像有事商量。”
“哦。”李玹以为是商议军务,没太在意,“我进去看看。”
说着抬步入内。
在府邸外站岗的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忙给另一人眼色。对方见了,在李玹走后,赶紧绕道进去通报。
虽不知将军为何在小殿下的住处,一夜没出来,但对方进去时交代过,无论谁来,都提前向他通报。守兵不敢拦李玹,但显然也更听裴椹的话。
房间内,李禅秀醒来后,正靠坐在床边,神情恹恹,吃着裴椹喂给他的粥。
他实在有些不舒服,昨晚太癫狂了,裴椹更像怎么都不知餍足的猛兽。无论他软语好声,还是哽咽轻斥,都只让对方更过分。自然,他起初也是沉迷的,但他以为一会儿就好,最多小半个时辰吧,谁知会天都快亮了?
到最后,他简直眼前发黑,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只觉自己若是猎物的话,必然骨头都被啃尽了。
他甚至有点后悔,或许之前在雍州那次,甚至在秦州时,就答应裴椹算了,不该因为害怕,一直拖着。
兴许就是拖太久,裴椹被压抑太久,才会一发不可收拾……唔,不对,怎么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裴椹压抑,他不也压抑了?他就没有……好吧,也许是他体力不行。
但也不能都怪他,裴椹必然还是要负些责任的。毕竟他都喊停了,裴椹却……明明一开始说都听他的。
想到这,李禅秀忍不住轻瞪裴椹一眼。
只是他此刻实在脆弱,像被暴雨打过的花朵枝叶,眼神也没什么威慑力,反倒看得裴椹气血又一阵不稳。
“乖了,别勾我,不然等会儿殿下又不好受。”裴椹忽然俯身在他唇边亲亲,声音暗哑道。
李禅秀:“……”
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看向对方。然后抢过粥碗和勺子,打算自己喝。
就在这时,窗格被轻敲两下,隔着窗纸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将军,小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哐当!”勺子掉落在碗中。
紧接着李禅秀被粥呛到,一阵咳嗽。
裴椹忙轻拍他的背,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又对窗外亲兵道:“派人拦一下,就说……殿下病了。”
李禅秀却赶紧推开他,慌张道:“说我病了,父亲肯定更要来看,你快点出去。”
推了半天,见他不动,又着急道:“你干嘛?不要命了?”
就算要让父亲知道,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吧?
裴椹看着他慌张的样子,忍了忍笑,安慰道:“没事,殿下病了,我在此照顾,不是很合情合理?若我明明在此,却忽然躲起来,才有猫腻,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李禅秀细想一下,觉得也对,自己真是慌过头了。
但还是要怪昨晚太荒唐,尤其是……他低头一看,就见手臂,甚至腕骨、手背上都是痕迹,更别提脖颈、锁骨。他赶紧又推裴椹,催道:“快给我找件能遮住脖子的衣服,还有你,先低下头给我看看。”
裴椹顺从地先低下头,李禅秀忙抓住他的耳朵,从后颈、耳朵,再到颈前喉结,确定自己没留下什么抓痕,都是留在被衣服遮住的肩背后,不觉微松一口气,道:“还好。”
说话间,手指从凸起的喉间拂过,感受到一阵轻微滑动。他下意识抬头,果然见裴椹眸色深了几分。
李禅秀:“……”
“快点去找衣服。”他赶紧又推对方。
一阵兵荒马乱,实则是李禅秀一个人在慌,裴椹一直如优雅的猎豹,有条不紊地做完李禅秀交代的事后,李禅秀再次松一口气,摸摸领口,又摸摸脖颈,问裴椹:“没问题了吧。”
裴椹看着他摇头。
李禅秀终于放下心,可过一瞬,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道:“要不要放开窗户透透气?不然房间里会不会有气味?”
裴椹奇怪:“有什么气味?”
他一早就出去拿了朝食进来,没闻到什么味。
李禅秀脸却一阵红,羞耻得被子中的脚趾都抓紧被褥,闷声道:“这、这还需要问?”
他昨晚都闻到了,就、就是麝香……他昨天还被迫尝了。
裴椹半晌终于反应过来,闷笑道:“房间本就是通风的,应该早就散了。况且我们刚刚在屋里用饭,就算有气味,也是的饭菜的气味。”
李禅秀:“……”
他尴尬得耳朵通红,正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刻正色,裴椹安抚李禅秀躺好,自己转身先出去。
李禅秀立刻缩进被子里,想了想,又悄悄将领口往上扯扯。
外面隐约传来裴椹和李玹的说话声,裴椹恭敬说自己昨晚来与李禅秀议事,商谈的深夜,没想到后半夜李禅秀病了,他便在此照顾。
李玹听说李禅秀生病,果然要来看望。脚步声很快又响起,转向内室。
穿过内室的门,李玹就见李禅秀“病恹恹”地躺在被褥间,只露小半张脸,看起来疲惫至极。虽不至于憔悴,甚至面色好似还有些红润,但兴许是风寒发热所致。
李玹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身体不好,毕竟是妻子当年被灌寒药堕胎不成,早产生下。当年那情形,能养活就已是不易。
何况李禅秀还从母体带了寒毒,从小到大没少生病,李玹也习惯了他三五不时就生病,并未多想,只当他是连日攻城疲惫,加上寒毒快要发作导致体弱,以至被风邪入体。
李禅秀见他来了,带着鼻音沉闷喊了句“父亲”,假装要起。
李玹忙快走几步,在床边坐下,抬手按住他道:“既然病了,就好好休息,不必起来。”
顿了顿,又问:“可是最近军中事务繁多,疲累所致?若是忙不过来,就交给其他人办,不必事事躬亲。你最近正是身体会不好的时候,记得多休息,别太要强……”
李玹平时在手下的文臣武将面前,虽看着也平和,实则性子较冷,温和只是表象。
但此刻在李禅秀面前,却是真的用心在叮嘱,句句关心。
李禅秀一阵心虚,却又不敢露馅,忙岔开话问:“阿爹何时到青州的?去看过……那个老东西了吗?”
李玹不由失笑,帮他掖了掖被角,道:“昨夜到的,已经去见过了。”
说到后半句,他语气淡了几分。
“那父亲打算怎么处置他?”李禅秀接着好奇问。
李玹看他一眼,却道:“此事你不必管,我已有处置。”
“哦。”李禅秀乖乖点头,又看一眼一直站在后方门边,没说话的裴椹。
李玹察觉他的目光,很快道:“你先好好休息,我与裴椹还有些军中的事要谈。”
李禅秀“嗯”一声,再次点头。
李玹抚了抚他的头,起身后,和裴椹一同离开。
李禅秀目送他们出去,心中仍有些不安。不知过了多久,困倦袭来,不知不觉,竟又陷入梦乡。
等再醒来,已快中午。
李禅秀睁开眼,房间内十分安静,院子里好像也没人。
睡了太久,头有些疼和昏沉,他不由坐起身,想下床。哪知脚刚踩到鞋,却一阵腿软,险些摔倒,随后表情又一阵异样。
裴椹就在外间,听见动静忙快步进来,扶起他问:“怎么了?”
李禅秀表情古怪,耳朵通红,没有吱声。但耐不住裴椹担心,再次又问。他只好声音含糊,像蚊子哼似的说:“……太里面了。”
裴椹:“……”
这话简直要了命,他深吸一口气,才极力压下眼底深色,将李禅秀又抱回床上。其实昨晚已经清理过,但实在是裴椹太……
“对了,我父亲他……”李禅秀别开脸,努力转开话题。
“应该没发现。”知道他要问什么,裴椹飞快道,“只问了一些军中的事。”
李禅秀:“……哦。”
声音干巴巴的。
“另外主公近日可能就要回去。”裴椹忽然道。
李禅秀:“?”
“回洛阳,着手称帝事宜。”裴椹仰头望着他,眼睛黑润,“到时可能会立殿下为太子。”
李禅秀蓦地一下攥紧手指,捏紧身下的被子。
裴椹起身,吻了吻他,低声问:“到时,你会有太子妃吗?”
李禅秀:“……”
“你要当吗?”片刻,他仰头回应,咬住裴椹的唇.
得知李玹要回洛阳,而且是要带自己一起回去,李禅秀不想耽搁众人行程,隔日就称病已经好了。
李玹来看过他,确定他已经无事,便令大军开拔回洛阳,裴椹等并州军同行,留陆骘继续处理青州后续事宜。
回程途径泰山,虽然李玹还未称帝,暂时也不觉得自己有足以封禅的功绩。但泰山之于帝王的特殊性,还是让众人都觉得应该去一趟。
毕竟都路过了,不去一趟,实在有些遗憾。况且又不是只有封禅,才能去泰山,去祭祀一下也可以。
于是在众位文臣武将的提议下,李玹最终决定,去一趟泰山。
然而这却苦了李禅秀,为了证实自己“病”确实好了,他这两天都骑马,腰实在酸疼。再想想到了泰山后,还要再爬山,简直腿也开始有些软。
想到这,他不由又懊悔,那晚不该太放纵。裴椹心中也觉得愧疚,骑马走在他旁边,压低声问:“要不还是去坐马车?”
先前李玹考虑到李禅秀寒毒将要发作,最近可能会身体虚弱,提过让他乘马车。但李禅秀当时刚说过自己病已经痊愈,不好改口,就嘴硬拒绝了。
现在想想,确实有些后悔。
他正想点头同意,忽然,前方李玹车驾的在位置传来一阵骚乱。
距离太远,李禅秀一时没看清怎么回事,直到有人大喊:“有刺客,保护主公!”
李禅秀脸色骤变,喊了声“阿爹”,急忙驾马奔去。
裴椹见了,立刻骑马也追上。
就在这时,旁边树林中忽然疾射出数百支铁箭,竟是直逼已经奔出车队的李禅秀。
裴椹瞳孔骤紧,手中刀鞘猛地一拍马臀,疾驰到李禅秀身旁,挥刀砍下数支冷箭。
李禅秀察觉箭是冲自己而来,神色微凛,同样拔出腰间佩剑。然而箭雨又至,显然不是挥剑能挡下。
旁边裴椹见状,暗一咬牙,忽然从马上跃身扑向李禅秀,挡在他面前,用后背对着箭雨。
“裴椹!”李禅秀瞳孔骤缩,但同时,他被裴椹扑来的冲力撞下马。两人在地上滚了数圈后,沿着陡坡,直直滚进不远处的一条河中。
变故发生太快,直到两人都落进水中,前后士兵才反应过来,急忙大喊:“有刺客,快,小殿下和裴将军落水了,快救人。”
话落,一批人急忙冲进树林追杀刺客,另一批人赶紧下马奔向河边。
前方,李玹按着腰间长剑,被一众将领士兵护在中间,目光微凛看向不断围杀上来的刺客。
就在这时,忽听后方喊“小殿下遇刺”。他脸色骤变,神情瞬间变冷,拔剑刺死一名冲上来的刺客后,忽然寒声对身旁黑衣护卫道:“不必管我,去救禅秀。”
初春时节,河上结了一层薄冰,寒凉入骨。
几乎是掉进河水的刹那,李禅秀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冰冷河水扑面而来,灌入耳鼻口腔,令肺腑一阵寒凉,又层层浸透衣服,冷到极致,反倒像一盆开水忽然迎头泼下。
“疼——”他蜷缩战栗,双臂紧紧箍住面前的人,像抱紧救命的浮木,试图汲取温暖。
可裴椹也在水中,与他一样寒凉。汲取不到温暖,他只能本能地贴紧对方,如连体婴儿紧紧缠着对方。
眼前开始阵阵发黑,肺腔一片疼痛,四肢百骸都像被刀割针扎,可紧紧抱着裴椹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松开。
裴椹试图带他一起离开河水,却因手脚都被缠住,一时不得力。
他一手掰开缠着胳膊的手臂,一边极力将李禅秀托出水面,一边单臂向河岸划去。
好在是滚落到河水中,本就离岸不远。士兵很快也赶来,伸手将两人拽上岸。
裴椹坐在岸边草地上,几乎来不及大口喘气,就赶紧去看李禅秀的情况。
李禅秀双眼紧闭,湿透的头发上还沾着碎冰,脸色和唇都泛着青白,身体正不受控制颤抖,打着摆子。
“快,拿厚毯来。”裴椹厉声喊,开了口,却发觉声音嘶哑得如同刀割。
本来已经没力气的他,此刻却忽然抱紧李禅秀,踉跄起身。
旁边人忙道:“将军,小殿下可能呛了水,快帮他将水控出来。”
裴椹这才回过神,忙将李禅秀换个姿势,双手近乎发抖地按着对方单薄的胸膛。
几口灌入肺腔的水被控出后,李禅秀一阵咳嗽,气息却愈发孱弱。
裴椹宽大手掌覆在他冰凉侧,声音近乎颤抖:“殿下,禅、禅秀……”
就在这时,李玹大步赶来,见此情形,急忙解下外袍,将李禅秀裹紧。就在他要将李禅秀抱起时,却忽然看到李禅秀因在水中挣扎微微松开的领口间,隐现一片青紫痕迹。
李玹明显僵了一下。裴椹很快也看到了,是那晚后还没完全消退的痕迹。李禅秀皮肤白且薄,稍一用力,就容易留下痕迹,看着可怖,但实则,他当时并未真如何用力,然而……
李玹脸上看不出神情,忽然,他将李禅秀抱起,同时对裴椹道:“你过来一下。”
裴椹沉默,穿着一身湿衣跟上。
杨元羿这才赶来,见状敏锐察觉情形不对。裴椹刚救了小殿下,即便李玹担心小殿下,刚才用那么冷的声音跟裴椹说话,也不太对劲。况且裴椹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天这么冷,再如何,也应该先让他去换身干衣,再叫去问话才对。
“俭之,怎么……”他靠近裴椹刚想询问,却被裴椹抬手打断。
临时搭起的营帐内,炭盆很快摆了两三个。李玹将已经昏迷的李禅秀放在榻上,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水后,微微将湿透的衣袖往上卷起稍许。
苍白的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还未消退的青紫痕迹。因红痕变紫且散开后,范围更是扩大,一片接一片,看着简直可怖,像受过虐待。
湿透的领口被微挑开稍许,锁骨,肩上,同样也是,大片大片,明眼人都知道曾遭遇过什么。
李玹蓦地攥紧手,闭了闭眼,想起前两日李禅秀生病,自己前去看望,却得知裴椹在府中过了一夜,李禅秀也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当时他没起疑,以为儿子只是得了风寒,但现在再看这些痕迹的扩散情况,明显……就是那时。
会是谁做的?还能有谁?
倏然,李玹睁开眼,一向平静的眼底此刻凝着寒霜,看向进帐后,就主动在后方跪下的裴椹。
一切都已经那么明显。
他忽然冷笑一声,问:“是你?”
裴椹以头抵地,声音沙哑,沉稳:“臣有罪。”
李玹死死凝视他,片刻,却忽然轻笑,只是声音从未有过的冷寒:“你以为孤不敢处置你?”
说完直接对左右护卫道:“把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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