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终章
安又宁向来心软。
不止如此, 前世他最受不了别人的哀求,可如今情况不同——耳侧是谢昙的呼吸,微促中带点哀切的热意, 他忽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攫住, 烘的他浑身发烫又颤抖不已。
安又宁的身体竟似比理智排斥谢昙。
他克制着闭了闭眼, 屏息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谢昙推开,接着看向谢昙抑制不住的剧烈喘息起来。
谢昙眉目笼罩上极致的痛苦。
失去——是最好的治愈良方。
人一旦彻底失去什么, 就会以回忆做底,时光为酵,剔除痛苦杂质, 将过去的美好封存成一坛醇香美酒。
就算身心都曾被人剧烈伤害过。
这种情感美化无疑是荒谬的、错误的, 是不可挽回下的“本能依恋”对“失去痛苦”的错位代偿。
安又宁抬起右手按住自己剧烈颤抖的手臂, 却无法按住胸腔内那颗咚咚乱跳的心脏。
心跳声震耳欲聋——他又开始有点应激了。
重生以后,他的情绪总是在不停地剧烈变换着——恨意贯胸的愤怒, 大仇得报的畅快, 情绪回落的人生空茫,压抑不住本能爱意的自厌,得知父死真相那刻骤然冲击下的自愧,无法抛却新身份肩头责任不能了却残生的克制挣扎与勠力撑持, 以及日夜偷藏在心口那一点点对本能爱意难以启齿、敝帚自珍的艰涩惦念。
承载他人生重量的人死了。
他本以为若能再次见到活生生的谢昙, 见到那个占据了他大半人生的人, 消弭了父亲的误会,他会自由循心不顾一切的奔赴……但事到如今, 他从前备受伤害过的身体与理智都在告诉他——他抗拒谢昙似乎成了条件反射。
本能教唆他想要触碰, 生理性反应却唤醒他对靠近的恐惧。
恐惧像一座大山。
安又宁恐惧再被拉入那不见天日无法喘息的情感泥潭。
“别、别碰我!”安又宁激烈的喘着粗气, 牙齿打战,抖个不停, 浑身上下的排斥意味几乎将谢昙淹没,“离、离我远点……”
谢昙眼底骤起疯狂蚀骨的痛色。
他情绪激荡,嘴唇微动半晌,才终于开口:“……又宁,你就如此厌弃我?”
安又宁一言不发。
他努力缓了片刻,待那阵觳觫之意微过,就踉跄着扶着周遭桌椅墙壁往外挪。
谢昙等不来回答,他煎熬的要发疯,眼瞳冷金光芒再次蠢蠢欲动。
安又宁没走几步,谢昙就已重新站在他面前,安又宁稳住有些发软的双腿,抬眸看了过去,就见谢昙冷金瞳中尽是贪婪的光。
“你好香啊……”他突然说。
谢昙此时离安又宁极近,他不错眼的紧盯安又宁的反应,像一头等待猎物反扑的猛兽。
安又宁吓住了。
——那瞳孔是猛兽看食物的眼神,是贪婪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
安又宁骤然反应过来谢昙发病了,他此刻面对的是蜃兽那个喜食灵力的怪物。
蜃兽喜望满月。
此时薄雾散去,满月当空,冷辉透窗而入,照在谢昙冷金色的瞳孔上,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与兴奋。
安又宁僵在当场。
剑拔弩张的气味在僵持的二人间缓缓流淌。
防风忽拨珠帘而入,二人同时看过来。
防风每月都会为谢昙守门,眼看局势失控,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
他动作极快,趁局面还算可控,他挡在安又宁前,掩护他疾速而出。
金色瞳孔漾起盛怒,飞扑而来,防风冷汗直流,他闪身按下桌案下一个暗格,轰隆一声,玄铁牢笼从天而降,机关将被满月影响的神志不清的谢昙困在其中。
这是自谢昙苏醒发现自己身体异样后,为了防止失控暴走就给他的命令。
防风擦了下额上的汗,退了出去,默默伸手掩上了门。
栖梧堂一番惊心动魄,安又宁疾步回到熙宁院,方稍微舒缓了些心绪。
他扶着桌案缓缓坐下,逐渐陷入沉思。
不知莲君是谢昙之前,安又宁尚可遵循母亲的指示暂留四方城。如今事发,若要安又宁安心住下去,却再不能了。
安又宁起离往之心。
满月大如银盘,窗扇半开,月辉静静流淌入内室,如水波逐渐揉曳上他的衣角。一片寂静之中,忽有扑翅之音倏近,继而响起窗棂啄响之音,引起了安又宁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圆滚滚的鸽子矫健的停在了窗棂处,此时正歪着头咕咕的看过来,它眼圈周围掺着极细小的青色染羽,不仔细看都注意不到。
安又宁却眼神一动,骤然回神——这是鹤行允饲养的信鸽。
他起身将鸽子捧在手心,果然在爪脚处看到信筒,安又宁抽出展开,鹤行允信笺言简意赅的述说了近况。
鹤行允受当前局势牵绊暂时脱不开身,他通过母亲去信知晓了自己暂时安全,但仍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表示担忧。
安又宁只觉得鹤行允的来信简直是及时雨。
若说安又宁向“莲君”请离暂且还有几分可能,向谢昙请离……怎么看他都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自己目前修为也不高,比不得前世来去自由,若想要离开魔域,必然要借助力量。
安又宁思索片刻,转身抱着鸽子走到次间书案,裁剪信纸,提笔将自己的打算诉诸之上,随之将其裹进信筒,又走回内室窗牖将信鸽放飞。
胖嘟嘟的鸽子动作迅捷,微风吹过便隐匿于夜色中。
自这次圆月之后,谢昙再次开始刻意回避安又宁,却在熙宁院又加了一倍护卫,似乎这样才能带给他一丝安全感。
安又宁也将心事埋藏在心底,他仍是矛盾的,加诸动荡时局,他又要走……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更加无法鼓起勇气去见谢昙。
一旬已过,安又宁每日注意窗边动静,盼望着信鸽早日到来,却在几日后的夜里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夜色朦胧,左昊穿着一身暗褐色的常服,像是在躲什么人,匆忙而狼狈的快速闪进了熙宁院的内室。
安又宁这些时日本就因等待信鸽眠浅,隔扇门响动的一刹他就惊醒了,迅速披衣起身。
左昊看到室内有人一怔,待借着微薄的月光看清对方长相时,怔忡即刻变为惊讶,片刻又转为隐隐的亢奋。
安又宁住在四方城主府的事至少府上众人皆知,左昊作为谢昙的幕僚怎会不知,安又宁不懂他为何意外讶异,就更不懂他讶异后接踵而至的情绪。
况且现下深夜,实在不宜拜访,就算以如今的身份,他与左昊还没到可拜访的交情。
安又宁直觉一股莫名危险。
二人互相警惕的对视片刻,左昊先开了口:“谢昙真是好深的心思,把你藏这么深。”
安又宁攥着衣服皱眉装傻:“左昊大人怕是吃醉酒了罢,谢昙早已死了,如今这里是莲君的地盘,左昊大人才是,深夜现身此地不知是何意?”
左昊挑了一边眉头,忽笑了一声:“原来宁少主还不知……谢昙没死,莲君不过是他改头换面的新身份罢了……”
安又宁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惊讶:“左昊大人莫要胡说。”
左昊眯眼打量他片刻,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没有与你说谎的必要,”接着他警戒的向室外瞟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屏风桌案处坐下,神情这才稍稍放松:“只是,若非我今日误入,怕还不知这府上有宁少主如此人物。”
左昊人精也似,安又宁知晓这傻装不下去了,他看着左昊没说话。
左昊停顿一息,再次打量起安又宁来:“像,真像……可惜,终究不是他。”
接着他佯作叹息的顿下了手中的茶杯。
安又宁对他的故弄玄虚很是反感:“左昊大人说什么,在下听不懂,”他皱紧眉道:“夜深了,左昊大人逗留在此恐怕诸多不便,还是请回罢!”
“我不过好心提个醒,”左昊嗤笑一声,声音冷了下来:“着什么急?”
安又宁抿直了唇。
“让我来猜一猜,”左昊说道,“宁少主如此尊贵的身份,若不是谢昙‘相请’,怕是少主自己追随来的吧?”
“宁少主以为,谢昙对你是真心?”左昊撇撇嘴道,“宁少主恐怕还不知晓熙宁院的来历罢?”
谢昙以莲君的身份将他带回城主府,外人不知,至少谢昙贴身服侍的人知晓他的来历和缘由,譬如防风,在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显示出他不该出现在城主府的惊讶。
左昊竟然全然不知?
左昊不仅不知,对他言语间还尽是让他听起来都色厉内荏的唬人猜测。
他甚至觉得左昊言语上有些外强中干。
难道左昊与谢昙之间出了问题?
只是……左昊如今在这里对他大谈熙宁院作甚?
安又宁被他说的更迷惑了:“你是何意?”
左昊道:“宁少主入主熙宁院以前,这里一直空置,是城主府的禁地,但在此处成为禁地之前是曾有一任主人居住的……想必少主应该听说过——原飞云阁少阁主安又宁。”
大半夜的左昊突然造访就够怪了,无缘无故的又提他前身作甚?
安又宁疑窦丛生,闭口不言。
左昊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安又宁与谢昙年少相识,一路又共患难,二人情谊绵长,是故安又宁死后,谢昙悲痛欲绝,将熙宁院列为禁地,外人不得出入。”
安又宁拧眉打断他:“左昊大人怕是记错了罢?我怎么听说谢昙与那安又宁并无几分情谊,传言也只那人一厢情愿,谢城主应付都勉为其难,一度将其视为麻烦,避如蛇蝎,谈何情谊绵长?”
左昊忽然阴恻恻的笑了:“谢昙演的一出好戏!”
“我曾与宁少主是相同的想法,谁知后来才发现,我竟被谢昙骗的团团转……”他再次从窗缝瞟了眼外头安静的院落,才继续道,“谢昙刚当上四方城的城主的时候,我就曾良言劝他,莫要被人抓住‘情’之把柄,成就大业之人,是不能有任何软肋的。”
“谢昙那时方得权力,不以为然,后来却不知怎的,带安又宁去了一趟年宴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开始疏远冷落安又宁,甚至每每派其出使危险的任务,后来更甚,他带回四方城了一个颇得宠爱的美人。我曾以为是谢昙开窍了,明白权力巅峰才是我等有志之士该追求的,谁知最后我才发现,一切都是谢昙安排给外人的假象。”
左昊语气恨然:“谢昙魔功还没有大成,又是老魔君的刀,他表面顺从,实际与老魔君又不是一条心,还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他倒是聪明,不忍心杀掉自己的软肋,就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没有软肋,甚至多次引导,将别的东西错当成他的软肋——比如那个被他带回四方城的白姓美人。”
“谢昙对那白姓美人看起来极尽宠爱,我却是知道,自那美人入住城主府,不过几日,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就至少挡了数百次的掳掠与刺杀,而谢昙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安又宁,却是安安稳稳的在熙宁院度日。”
“谢昙越冷落安又宁,安又宁就越安全,”说至这里,左昊忽的笑了,语气蓦的颇有玩味,“不过真是可惜了,安又宁最后不还是死了。”
安又宁一眨不眨的看向左昊,面上不显,心下大震。
——这与他知晓的真相截然不同!
前世谢昙的冷落、辜负,在左昊口中竟全然是为了他的安危而不得已为之?
可他的委屈、绝望又算什么?
谢昙他又为何……不与他说?
安又宁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掩下心中情绪,质疑道:“左昊大人真是越说越离谱了,若谢昙真的将那安又宁当作心中所爱,又为何会挖了他的心给别人?左昊大人编的故事,未免过于可笑了些。”
“若非如此,当初我也不可能被谢昙瞒骗,”左昊却带着莫名的愤懑道:“谢昙此人,冷心冷血,为达目的手段过激是常有的事,他能狠下心挖意中人的心,不过也是因为老魔君差点看穿他那套伪装的把戏。毕竟那飞云阁的少阁主修为高,挖个心又不是不能活,人能保住就不错了。”
站在谢昙立场,左昊似乎十分认同谢昙挖心的做法,他说挖心都像在说一件极寻常的小事,譬如剪甲、穿衣。
安又宁在袖中紧紧攥住了颤抖的手。
他眼神冷下来,看向左昊,冷言道:“所以呢?”
左昊微愣,很快便道:“所以我没有骗你。”
安又宁不想再与左昊周旋,已然开始不耐烦起来:“好,我信你没有骗我,只是你大半夜的跑来和我说这些作甚?”
安又宁道:“你不是谢昙最忠诚的幕僚吗,你为何跑我这拆他的台?或者换个说法——背叛他?”
安又宁看向左昊的眼睛:“你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左昊却道,“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宁少主一句,安又宁是谢昙的心中明月,你不过沾了长的像的光,才得谢昙几分好颜色。我劝宁少主还是早早摆正自己的位置,早做打算为妙,免得到时一腔真心错付,落得个替身也被抛却的凄惨下场……”
“我是替身……”安又宁猝然微妙的嚼着这几个字,脸色却更添冷意,“我劝左昊大人还是少管闲事,多操心操心自己为好——你此举背叛谢昙,不怕他要你的命吗?”
左昊沉默片刻,却慢慢将嘴角扯了上去:“不愧是宁少主,一猜便中。”
心中猜测被证实,安又宁更加觉得左昊来着不善,他不动声色的向床头退后半步,枕头下还压着那把他偷偷藏匿的削水果的小刀。
“我与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同你做场交易。”
“如你所见,我之所以会背叛谢昙,是谢昙发现了安又宁的死有我的手笔,他爱惨了那人,怎么可能放过我,我只恨太晚发现谢昙的伪装,察觉之时已叫自己先失退路,”左昊愤声道,片刻后才缓了语气,看向安又宁,志在必得道,“不过天不亡我,让我遇到了宁少主。”
“宁少主你身份如此尊贵,怎可委曲求全做人替身?况且谢昙此人冷心铁血,是个很难动心之人,你若天真的想以自己来打动他,只怕天方夜谭。想来宁少主又不是那种一辈子模仿他者的讨好之人,你也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罢?”
左昊道:“不如你我做场交易,各取所需。”
夜空雾气渐散,月光如水银流淌进室内,映在了左昊半边身子上,安又宁这才发现左昊哪是穿了一件暗褐色的衣服,是有血从他身上透出来,一块一块的洇湿了常服。
左昊的脸色也透着失血狼狈的苍白。
他看起来明显像慌不择路逃进熙宁院的。
左昊的认知仍停留在熙宁院是禁地,显然为了借这个名头躲避才进来的,怕是不知熙宁院内早已住了人。
正面遭遇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是场意外,自己只不过格外倒霉罢了。
而在看到自己的短短片刻,左昊竟就能想出什么“交易”——呵,能说不愧是间接导致自己前世死亡的罪魁祸首之一,不愧是曾为谢昙屡出奇策的幕僚吗?
安又宁倒想听听他能与自己做什么交易。
安又宁看向左昊,沉默片刻后道:“什么交易?”
左昊眼里就透出谋划将成的亢奋的光,谁知他方张口,熙宁院门外就传来人数众多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模糊的人声传来,像是在禀报着些什么,安又宁透窗看去,院门外的火把映亮了半边天。
门外却不知为何,竟迟迟没有进入的意图,安又宁一眼望去,仿佛清晰的听到了门外火把,在空气中安静燃烧的声音。
一门之隔,门内与门外微妙的各成天地。
这种似是而非的僵持……难道是因为熙宁院被列为禁地的缘故,所以追兵才不敢擅闯?
左昊显然也看见了,他眉目阴沉下来,纵使他再佯装镇定,语气也不免带出几分紧张,他语速极快道:“说也简单!你既然能入住熙宁院,说明谢昙对你也并非毫不在意,看你的样子,想来行动也不受什么限制,相反还过得不错。”
“你如今既知晓了真相,想来也要脱离这替身的苦海,你助我离开亦可一同助自己离开,以你如今的待遇,想必不会有人真正拦你,待你我一旦顺利出了四方城这地界,我就雇人将你平安的送回中州,一举两得,如何?”
安又宁却道:“你怎知我出入不受限制,计划一定万无一失?万一失败了呢?”
左昊眼睛眯起来,竟笑道:“到时我便假意挟持,你不仅摘了个干净,安又宁珠玉在前下,你又可探明自身地位,看清谢昙心意——看自己到底是谢昙的拙劣鱼目,还是另一个在怀珠玉。于你又有何损失?”
安又宁轻嗤:“无论如何,左昊大人高低都能借助我离开四方城,你倒是不吃亏,左右都不会是个赔本买卖!”
左昊道:“关乎性命之事,自然要周全细密,不能儿戏。”
“不过,无论哪条路,对宁少主都没有什么坏处,”左昊道,“宁少主可答应?”
安又宁却又道:“若你挟持我不奏效,岂不丢了性命?”
左昊沉默片刻,心中却想,谢昙如此逼迫,他既入穷巷,到时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算眼前人是个替身,能让驱杀他的谢昙痛一痛也是极好的,况且此人身份特殊,死在四方城,谢昙日后的麻烦必定少不了,这么一想,他倒是还赚了!
想他为谢昙筹谋半生,谢昙竟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要撕了他这个谋士。他恨自己出身不佳,壮志未酬,恨谢昙难以控制,更恨自己没能在有限的时间踩着这小子站至权力巅峰,亲手报上本家的仇!
前路漫漫,只要能活下来……只要如今能逃出四方城,他便还可以另寻出路,再做绸缪……
左昊看着眼前眼神尚有几分天真之人,自然不能说要玉石俱焚,他便敛了敛情绪道:“我已筹谋至此,若还是无法逃脱,那便是天意如此,不过就是认命罢了。”
安又宁不再诘问,沉默片刻后,答应了这个交易。
他带着左昊来到熙宁院的耳房,让左昊换上了小厮的常服:“平日里伺候我的小厮被我打发出去办事了,你穿上他的衣裳,我带你离开。”
左昊动作极快,不过片刻,便换下了染血的外袍,垂首伏低跟在了安又宁的身后。
安又宁打开了熙宁院的大门。
门外层层围着举着火把的魔兵,看到安又宁开门,为首的魔官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下。
安又宁便佯作不悦诘问:“围在我门口作甚?魔尊命令你们来抓我?”
为首的魔官回神,登时一个激灵:“不敢!”
接着魔官面露为难:“实是府上出了刺客,有人见刺客逃到了这附近后消失了影踪,我等才追踪而来,又担忧公子安危,情急之下不得已才围在这里,只是熙宁院一向是四方府的禁地,我等不敢擅入……”
“哦?”安又宁挑眉冷淡道,“不敢擅入但还是想搜院是罢?”
魔官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安又宁却不等他过多反应,直接道:“既如此,那正好,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们正好趁这段时间搜上一搜,我们也算互不惊扰,进去搜罢!”
魔官却未因安又宁的善解人意露出高兴之色,反而愈加忧心忡忡:“这……”
“怎么?”安又宁脑子一转,就想到了这魔官的顾虑,道,“我让你进,你进便是,魔尊那里,我去说。”
说完,安又宁不再等那魔官反应,不耐烦的扔下一句“走了”,便离开了熙宁院。
直到又拐过一个连廊,眼看四方府大门不过百步之遥,一直在安又宁身后埋首的左昊才真正松了口气,放回了心。
走至这里,安又宁反而愈发烦躁,下一息他就停下了脚步,转身指着四方府大门道:“好了,就送你到这里,你快走罢。”
左昊反而有些意外:“你不随我一起离开?”
“你管我走不走,狗拿耗子……”安又宁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冷冷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左昊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并非真的关心。况且若是往常,此人敢骂他,他怎么也要算计此人一番出口恶气,可现下不同以往,他能早离开四方城一天就早安全一天,他没时间做得这许多计较。
左昊又看了安又宁一眼,似乎在心中记下了他这笔账,才不再多言,径直往四方府大门而去。
左昊方出四方府大门,变故突起。
防风如神兵天降,不过一招,左昊便被反剪双手,强摁在地。
谢昙自暗处缓缓走出,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之下。
左昊眼中是止不住的震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想说,我明明已经引诱府中兵勇耽搁在了熙宁院,你的旧主为何还能出现在此处?”安又宁站在庑廊暗影之下,手扶廊柱,一双眼居高临下的遥遥望向门外左昊,淡淡道,“我宁初霁岂会是乖乖任你利用摆布之人?”
前世左昊未曾出面,就能与白亦清合谋将自己算计了去,如今自己又岂能重蹈覆辙?
左昊说的那些为他好的话,安又宁一个字也不信。
再见左昊,他还要助左昊逃生?他没当面一刀了结他都算自己忍耐功夫到家。
左昊不甘道:“可是怎么会!”
明明只差一步,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逃出生天了!
他怎么会败在这里,败在这个他觉得尚有几分天真在的毛头小子手中!
“你怕被发现,一路埋首,怕是也没发现站在魔兵边上那个平日里侍候我的小厮,”安又宁冷笑道,“没办法,谁让你做贼心虚呢?”
左昊嘶声:“你明明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你什么时候……”
安又宁似乎终于看倦了这出戏,不耐烦的打断道:“我不过趁你换衣时写了几个字,又在经过时递与他罢了,蠢货!”
左昊向来是谢昙的智囊,在四方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知,死到临头,竟落得一个蠢货的名头?
简直滑稽。
左昊不可置信的眼刀刺向安又宁,他似乎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一瞬疯了般,高声嘶吼,声音怨毒:“蠢货?我是蠢货那你宁初霁就是愚不可及!不过一个替身你还想要谢昙的真心?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只能怨恨一生,下场凄惨,我在下面等你被负身死那一天哈哈哈哈……”
谢昙在听到左昊口中的“想要真心”时,眼底微不可察的闪了一下,待再听到左昊口中的怨毒诅咒,眼神登时如淬寒冰:“防风。”
防风心领神会,立刻卸了左昊的下巴,左昊的怨毒之声顿消,空旷安静的门外只剩下他不成语调的“咿咿呀呀”。
安又宁与谢昙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隔了四方府门遥遥相望,却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自从左昊处听了谢昙的隐情,安又宁再见谢昙,心绪只觉更加复杂,让他愈发难以面对。
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谢昙了。
安又宁与门外谢昙目光相撞,却不过一下,安又宁就转过头,垂下了目光。他扶着廊柱的小指无意识的抽动了下,终是一句话也没说,静待片刻后转身回头,向庭院深处走去。
谢昙于第二日夜来找安又宁,是为告别。
夜露深重,谢昙暗色披风上都不免吸了潮意,规整的发丝上亦有星点潮痕。
他没有进明堂,二人在云雾缠月的中庭相见。
左昊伏诛,四方城城务暂了,双卢城一直攻打不下,谢昙要暂时离开四方城,去往双卢城推进魔域一统,怕是要去些日子。
安又宁不知为何心起怅惘,却又觉得谢昙此时离开,四方府守兵更易松懈,亦是他离开的好时机。
“四方府内一应俱全,你可安稳自处。若觉得闷了,就吩咐小厮一声,在城内逛逛,城内走商众多,多舶来之物,也算有几分意趣……”
谢昙说着停了下来,他沉默片刻,看着安又宁又轻轻道了一句:“……我走了。”
安又宁依旧沉默。
谢昙停顿几息,垂睫转身,安又宁却又突然开口。
他声音闷闷的低低的,带着几分不情愿又想说不说的牵强意味:“你……珍重。”
谢昙眼底的光就倏忽跳动,连眸子都亮了几分,他急切回身,却刚向安又宁近了半步,安又宁就受了惊吓般后退了两步,将他再次沉默的钉在了原地。
谢昙看着近在咫尺的安又宁,恍惚片刻后,终是垂睫,站在原地带着鼻音闷闷的“嗯”了一声。
安又宁看着谢昙离开的背影,忽然忍不住想,如果一切能重来就好了,如果谢昙的诸多保护忧虑能说给前世的自己就好了,他一定会与他同望前路,共担风雨。
这种冲动的想法最终不过一闪而过,安又宁抬头望向中庭圆月,恍惚出神起来……
谢昙走了约莫五六天后,安又宁估摸再怎么坎坷信鸽回程也该到了,现实却是上次那个胖嘟嘟的鸽子还没来啄他的窗,他等的未免开始焦急。
这夜他方睡下不久,却忽被窗扇外几声笃笃之音惊醒,安又宁瞌睡霎时没了,一个激灵起身,快速跑下床开窗。
窗后却并非肥嘟嘟的信鸽身影,安又宁看着来人意外的愣住了。
“怎么?”鹤行允挑了一边眉毛,看他笑道,“我记得我没施定身术啊……”
安又宁终于回身,高兴的隔窗一把抱住了鹤行允:“你怎么来了!”
鹤行允上身被他拉的向下一倾,无辜道:“不是你说要走?我自然要接我们小初回家。”
安又宁信中确实表达了他想离开的想法,不过宁母让他留在四方府,他虽想离开但本身修为也不高,虽回去也能略尽绵薄之力,但又怕回去了会给鹤行允那边添乱,信中便也犹疑忐忑,并没有将此事说死,也想听听鹤行允的想法。
谁知鹤行允竟亲自来接他了!
鹤行允明显披星戴月而来,他穿着质朴的暗色夜行袍上都是一层潮灰,袍靴之间更有或湿润或干涸的泥泞,而此时的安又宁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干干净净的,夜里又寒露深重……
鹤行允一时真怕他身上裹挟的凉气激到安又宁的身子,又怕脏东西沾染了安又宁白净的中衣。
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肩膀处安又宁的胳膊:“先放手罢,太潮了又有点脏……”
安又宁这才猛然察觉自己有些忘形,再加诸之前他因觉得鹤行允之于他更像长兄,曾拒绝过对方感情,此时便有些讪讪,反思自己高兴过了头,行为实在不妥。
安又宁忙将双臂收回身后,垂睫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忘形了……”
鹤行允忍不住打断他的自责:“小初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吗?”
安又宁一愣,恍然让开身:“哦!进、快进来!”
鹤行允如一尾灵巧的鱼,撑着手侧身一跃而入。
鹤行允此次是专门来接安又宁回驻营的。
自正道集结余力,曾多次攻打无念宫,意图夺回失地,却皆未能成功。期间,鹤行允也曾领人攻打薛灵的无定山大本营,甚至差点插上了驻军的军旗,薛灵却派归顺的部分长老回援,保住了山头,目前双方仍僵持不下。
宁母去请廖老的事情已经告知了鹤行允,鹤行允出发四方府的时候,廖老与宁母已在回程的路上,一旦廖老加入战局,与薛灵一方僵持的局势怕是会瞬间逆转。只不过廖老距中州较远,回来怕是也要看些时日。
薛灵不是真的蠢笨,丹王拖延不愿炼化尸身拖延之术用得一两次、用得三五日都还可,不过这同一个招数用多了,自然会被识破失效。
丹王无法,以乾坤鼎为熔炉,将安又宁的前身抛入炼化,谁知效果不尽人意。丹王反而松了一口气,道需北荒火泽的沼火才行。
薛灵的眼神能杀人,却还是着人去北荒取火,算算日子,他带小初回去那沼火怕是也差不多能走到无念宫。
廖老还是沼火哪方先到,到时就看是哪方脚程快了。
不过就算是师父慢了一步,薛灵炼化也需时间,他无法阻止却可拖延,只要撑到师父到那一天情况必然回转。
鹤行允也是考虑到薛灵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开战事、拓版图,所以在小初言明想回来的时候,他多少也才有信心能保小初回家,暂时无恙。
安又宁听了鹤行允这一番话,忍不住低头:“我修为低,给你、你们添麻烦了……”
鹤行允却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发什么傻!”
他笑道:“一刻钟的时间够不够?”
安又宁抬头:“什么?”
鹤行允认真道:“收拾你的行李。”
安又宁欣然而答:“当然。”
安又宁收拾起来极快,甚至都没用到一刻钟——他不过换了一身衣裳,包好了损坏的绞金镯后,就起身看向了鹤行允。
二人离开的意外顺利。
毕竟鹤行允修为太高了,带着安又宁毫不吃力,而且谢昙赶赴双卢城时应调走了不少府兵,是故鹤行允入府后,没多耗费时间便摸清了四方府上换防的规律。
二人离开时,罕见的竟没惊动到人。
安又宁许久未出四方府,此时被鹤行允挟着于房顶跳跃,他忍不住回头望向灯火辉煌的四方府,久久才收回眼神。
一出四方城,鹤行允就将身上赶路法器一抛,一只人身几倍大的肥嘟嘟的鸽子瞬现半空,鹤行允再次挟着安又宁瞬跳上肥鸽的背,这鸽子看着肥胖笨重,飞行脚力却与身形截然相反,出乎意料的快如闪电。
鹤行允坐于安又宁身前御鸽,安又宁耳畔是激烈的呼呼风声,吹的他衣袍乱飞,鬓发纷乱,却不知为何,他内心反而催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平静。
安又宁一时之间仿佛也如这暗夜飞鸽,无拘的翱翔于天地。
二人脚程很快,原要月旬的路程愣是让他们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的走了七八日就到了。
上天却没有更加眷顾他们。
——二人方到达驻营,就有急报前来。
来兵说薛灵派去要沼火的人已经回了无念宫,他们的人中间拦过多次,奈何对方长老为人阴狠又修为高深,多次拦截都没能成功,让其中一人成功将沼火带进了无念宫。
鹤行允挟着安又宁跳下飞鸽,收了法器神通,就听到下属的急报,他胡乱抹了一把乱发,对同样得信儿急匆匆跑来的雪音春信道:“先把小初带去营帐休息……”接着就随着急报的下属往主帐走去,脚步沉稳又匆忙,“静持前辈他们知道了吗……”
“已经遣人叩帐,此时应该也已经起身去了主帐……”
下属军兵的声音随夜风传来,隔了越来越远的距离,话音也逐渐模糊了去。
安又宁收回眼神:“春信、雪音。”
春信雪音此时才算真正回过神般,嗓音带上了些许哽咽:“少主……”
安又宁本想随着鹤行允也去主帐,但他知晓自己几斤几两,又怕去了净添麻烦,直到他们进入歇息的军帐修整,雪音又忧虑的说出现飞云阁阁主安霖之,知晓了薛灵得了沼火就要即刻炼化自己师弟的尸首,不顾众人劝阻,现已经点了飞云阁的师兄弟夜袭无念宫之后,安又宁只觉得脑子一嗡,什么也顾不得了,起身往主帐跑。
安又宁方跑到主帐附近,就听得主帐内有争吵声传来,他愈发焦急加快了脚步,最后却被大帐两旁的守卫拦了下来,好说歹说也不让进去。
大师兄如今只身涉险,他却连主帐都进不去,安又宁一脑门汗,急得快哭了。
雪音春信也在一旁求情,因二人起营时就在驻营,又常服侍在鹤行允左右,与驻营众人多少混了脸熟有些交情,守卫本不欲为难他们,奈何里面主事急急会合时早就吩咐看好了大帐,他们便也分毫不敢怠慢,见状也颇为为难:“不是我们兄弟故意为难,实在是领命而为,二位兄弟还是等里面散了出来罢……”
雪音春信闻言也不禁开始一脸愁容。
安又宁却不想再等了。
飞云阁如今只剩大师兄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的撑持,他前世又跟在大师兄身边长大,虽大师兄管教他严苛,可亦是他在世不可多得真正关心他之人,大师兄涉险,他怎可置之不理!
安又宁将雪音留下报信,春信则跟着他去往了无念宫。
安又宁好歹在无念宫生活过不短时间,春信更是打小在无念宫长大,对无念宫内部地形熟悉。二人对了一番路线,从一条极偏僻的外墙翻入。
此处防守果然薄弱,半天也没瞧见巡防的守兵。
白亦清招揽势力,大师兄虽有些实力,但比不了鹤行允。鹤行允在白亦清的重重围防之下,虽救人困难,但还算可以全身而退,以安又宁对大师兄实力的了解,若被发现却很难走脱。
况且白亦清既然要拿他前世尸身炼灵珠,对他在炼丹室内的尸身看管定然严密至极,大师兄很难不会被发现,必然要起正面冲突,说不得这消息就还是薛灵故意放出来钓鱼的饵,他最好要在大师兄与敌方会面起冲突之前将他拦下来。
毕竟他现如今的修为也谈不上什么实力,提前一步将人拦下偷偷带走才是最稳妥的上策。
安又宁手指紧了紧身侧从驻营处随意拿来的一把剑,他们得抓紧时间了。
因从偏僻处来,二人兜兜转转了好些小道,才走到去往炼丹室的必经之路。此处现下安静,不知是不熟悉无念宫的地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目前看来大师兄一行人还没行到此处。
安又宁微微松了口气,带着春信准备在附近不远处蹲人,他无法预料大师兄会从哪个方向潜入。
不过片刻,不远处就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安又宁当下心头一紧,与春信对视一眼,二人就默契的起身往骚动处去。
大师兄还是被彻底发现了。
二人不过刚偷偷赶到一边隐蔽处,就见火把攒动,人声嚷嚷,接着打杀声霍然而起。
春信担忧的看了一眼前方厮杀,问安又宁:“少主,现在怎么办?”
安又宁咬咬牙,片刻后终还是道:“趁乱将安阁主带走。”
夜行潜入自然都是穿的夜行衣,二人毫无违和的混入了其中。
安又宁前世使剑使的极好,如今虽修为不够,若碰上了修为碾压者,他前世剑招就如同花架子一般不堪一击,可当场都是普通守兵,他应付起一般修士还算是够用。
安霖之不知是否是被炼化尸身的消息激到的缘故,他一脸悲愤,仿佛杀红了眼,安又宁却看出来,大师兄心绪乱了,不过片刻,他剑招就露出了几个破绽。
恰好安又宁已然打到他附近,匆忙间格挡了回去。
安霖之看到安又宁的脸一楞,继而恍惚了一下:“阿、阿宁?”
随之立刻反应过来皱眉,眉心悬针纹愈重:“宁少主怎会在此地?”
安又宁立刻劝道:“无念宫天罗地网,安阁主快随我离开!”说着一边拆招一边就伸手去拉安霖之。
安霖之却拒绝道:“我怎可看着他们如此侮辱阿宁的尸身!”
安又宁急道:“人死不过徒留躯壳,你师弟若还活着,定不会让你就为了一副躯壳,把自己活生生的一条命给搭进去!”
“报仇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安霖之性子本就有些固执,但他看着眼前人,却不知为何心中情感一阵涌动,忽就有些难以拒绝,一时间面色急豫。
“好一出兄弟情深!”一句话忽插.进来。
话音方落,前头就乌压压来了一群人,打头说话的正是语气奚落的白亦清。
他走上前来,盯着安又宁看了片刻,颇有些阴阳怪气的笑:“父亲和兄弟比……看来还是兄弟更重要。”
白亦清这是在说他此身生父宁宫主被关押多日,不见他现身,反而是上辈子飞云阁的大师兄方涉险他就迫不及待的过来救了。
安又宁却不吃他这一激。
无念宫宫主岂是说杀就要杀的,而且身份地位缘故,作为白亦清手中重要的保命筹码,白亦清还不能真的让宁父死,不然反而激起群愤,正道不留余地的群起而攻之,白亦清不仅丢了如今占了上风的大好局势,怕不死也会脱层皮。
想他白亦清若无绝对把握,还不敢赌命。
鹤行允几番周折不敢真正强攻无念宫,也是顾虑到人质问题。
营救一事上,鹤行允一筹莫展,安又宁若只顾莽上只会更加添乱,说不得弄巧成拙。
他对此事无法助益也就罢了,万不能再做那些拖后腿之事,只是……他心中确实是愧疚难当的——宁父不能死,但说不得为此吃了多少苦头。
安霖之就不一样了。
宁父人质在前,安霖之的身份对白亦清来说甚至不够资格作为胁迫正道的筹码,若安霖之被捉,以白亦清如今狠辣的手段,最坏的情况怕是会杀了他泄愤,顺便一道灭了门。
安霖之情况分明更加危急,如何教他坐视不管!
安又宁却知自己心中所想一点都不能表露出来,不然就会被对方拿捏。
他一边给安霖之偷偷打眼色后退,一边冷静道,回的话却毫不相关:“你已然权力巅峰,何必赶尽杀绝?”
白亦清与安又宁是互相知晓对方真实身份的。
白亦清曾在安又宁死前暴露过自己的野心,安又宁如今为何会对他说出这句话,二人心知肚明。
白亦清略微有些惊讶的抬一抬眉,仿佛重新审视了一下安又宁:“你倒是有些长进,竟还记得。”
“可还不够,身份、势力,自身实力强大才最重要!你该最有切身体会的不是吗?”白亦清嘲讽安又宁道,“譬如,有没有那颗修为甚好的内丹……究竟有何差别。”
白亦清看安又宁眼底暗了暗,露出一丝骄矜又带点得逞的笑意:“如今灵珠有可能面世,你以为,我会放过这上天给的绝好机会?”
白亦清轻飘飘的眼光慢慢转向一旁的安霖之,忽若有所指道:“得了灵珠,我将自由。到时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跑到我跟前来碍眼……”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白亦清已然不屑昔日柔悯做派,他语气与轻忽目光截然不同,透出一股已然上位者的猖狂做派。
倒是很符合他薛灵的身份。
安霖之不知白亦清底细,甚至不知安又宁的真实身份,二人打哑谜般的你来我往,听在他耳中是疑惑是不解,他只知无念宫少主为拦他而来,如今他们被发现到薛灵出现,局势愈差。
白亦清不再跟他们废话,纵使抛却实力用人海战术,安又宁他们也会不敌,最终毫无悬念,他们被白亦清的人擒获。
白亦清却没将两人关在一起,安霖之被押往地牢,安又宁则被押送去了炼丹室。
炼丹室一应陈设一如既往,只明堂中央上下三层打通,摆放了一方约莫三四人高的巨鼎,巨鼎顶天立地,颇有侵天吞海之势。
安又宁便知这就是那乾坤鼎了。
白亦清在巨大的乾坤鼎前站定,回过身来,眯着眼睛看安又宁,忽笑道:“都说那碧落沧海珠是宝物,宝物识主,若真如传闻那般神,我看倒不见得还在一副破败的躯壳里……”
白亦清道:“你来了倒更合我意,省的我后面再费尽心机去寻你……你们本就一体,若丹王从尸身上炼不出,就拿了你下炉。”.
双卢城城墙黑如焦炭,多日僵持不下的局势在谢昙赶来之后发生逆转,作为双卢城城主的双生子遁走,老魔君旧部长老骨忧子失踪,双卢城颓势顿现,谢昙魔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还未入夜便已把控了双卢城。
谢昙内伤一直未愈,经此一战愈发变为缠绵沉疴,他却浑不在意,倒似因有所挂念,并未在双卢城多做休整,就任命乾威留在双卢城,当夜启程四方城。
谢昙是在快到达四方城时,得了安又宁离开四方府的消息。
谢昙在起初的怔愣过后,当下就部署军兵照旧,他则带了防风一队暗卫加急赶路,却不想还是慢了一步。
正道局势紧张,以往行事早在谢昙这里丢了风骨,安又宁如今身份又可大做文章,他此去正道,还不知会不会遭遇不测。
谢昙只觉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谢昙面沉如水,已然顾不上自身那副已到极限的机腑。谁知安又宁那边赶路也赶的急,谢昙拖着这副半吊子的破烂身躯一口气追去,竟一直未曾在路上追到。
安又宁去了无念宫,谢昙这边方到驻营附近。得到了消息,谢昙再次第一时间赶去。
谢昙在无念宫外墙碰到了鹤行允。
鹤行允同样急匆匆的,两方狭路相逢,谢昙皱眉看过去。
鹤行允不知谢昙身份,只惊于莲君追踪速度之快,但莲君出现在此地,而不是出现在驻营问责……鹤行允心念电转——莲君竟要为了小初涉险?
双方沉默对峙片刻,鹤行允忍不住问:“不知莲君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谢昙没有时间与之闲话:“与云敛君目的一致。”
鹤行允一怔,很快道:“合作?”
接着极快的从身上抽出一卷帛图,不等谢昙回答就毫不避讳的向谢昙展开:“来之前我们分析过,炼化需要乾坤鼎,乾坤鼎在炼丹室,安阁主此去目标必然是炼丹室。薛灵铁了心要得灵珠,从我们之前突围几次的经验来看,炼丹室向来守备森严,安阁主得手概率不足两成。”
谢昙随着鹤行允手指看向无念宫地图,鹤行允指向炼丹室道:“小初他们对无念宫地形熟悉,若阻拦安阁主失手必然也在此处……”
谢昙偏头望了一眼天色:“现下时辰,以他们的脚程若得手已然返回了。”
鹤行允认同道:“薛灵将宁宫主关押在地牢,若他们被捉,九成也会被关入地牢,一起?”
谢昙思索片刻后却道:“不了,兵分两路,我去炼丹室。”
鹤行允不知薛灵真实身份,谢昙却知晓以白亦清恶劣的个性,捉了又宁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鹤行允略一思索只觉莲君思虑周全,地牢与炼丹室距离甚远,两方想要即时通信,便交换了各自的心腹——鹤行允带着防风,谢昙带着雪音,分别前往地牢与炼丹室.
白亦清让人把安又宁拦腰吊在了梁上,他双手被锁链缚后,其下就是沼火炎炎无尽焚烧的乾坤鼎,鼎上热浪扭曲了空气,不过片刻安又宁已全身汗湿,汗珠沿着贴成绺儿的头发滴落,瞬间就蒸腾成难耐的热气,消失无踪。
丹王在炼丹室初见安又宁极为震惊,过后就是沉甸甸的担忧。
白亦清看在眼里,威胁丹王,若丹王不好好替他做事,就让吊在梁上的无念宫少主来做。
丹王此来本意还想着怎么糊弄白亦清,见此终是不敢再懈怠分毫。白亦清命人将尸身并丹王要求的一堆药草一一抬出来,坐在一旁太师椅上,以手支颐,盯着丹王做事,时不时还啜上一口香茶。
丹王很快沉浸在提炼中,安又宁在上方看的更清楚,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前身在乾坤鼎内化为白色的灰烬,药草加持下,却并未有灵珠析出。
安又宁心底发凉,先前灵珠随主的可怕猜测似乎成真。
丹王已然一脑门的汗,白亦清却突兀的笑了起来。
“你要是不妨碍我,本来还想饶你一命,”白亦清站了起来,仰头看向被吊的安又宁,笑的意味深长,“你很懂事……我还得谢谢你自投罗网。”
丹王不知内情,看白亦清目标倏尔转向安又宁,顿时悚然。
白亦清早就料到丹王不会乖乖配合,他气定神闲先发制人:“听说丹王还有个孙女?”
丹王刚张开的嘴唇哆嗦片刻,终还是紧紧的闭上。
“放心,你配合我做事,我绝对不动你的宝贝孙女,”白亦清胸有成竹道,“接下来,你只需要原样把他炼化……”
丹王循着白亦清手指仰头看向安又宁,不可置信且不解的还是问了一句:“你要碧落沧海珠,这和宁少主有何关系?”
白亦清却只盯着丹王笑而不答。
丹王看他笑面虎一般,想起自己乖巧的孙女,咬了咬牙,还是站在了乾坤鼎前。
丹王仰头看一眼安又宁:“宁少主,对不住了。”接着就再次心无旁骛的开始了炼化前的药草准备。
安又宁自知这次怕是在劫难逃,忍不住问白亦清:“实力、权力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他抿了抿被灼浪烤裂的唇,嗓音嘶哑道:“你我本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恨我?”
白亦清虽然从未说过,但安又宁性格细腻敏感,一直以来他都察觉白亦清似乎对他一直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这种敌意最终转化为了他无法理解的恨。
白亦清明明并非心悦谢昙,那么在感情上,他与自己压根就不存在任何竞争关系,不会在乎谢昙,不会吃谢昙的醋,更不会藉此因爱生恨,他对自己这种奇怪的恨意就更让人无法理解了。
安又宁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如今若受乾坤鼎炼化,真炼出碧落沧海珠,怕是他之前能够回归宁初霁身体的事绝对与他灵珠藏魂有关系,绝不会是偶然。
他顺利复生若真得益于灵珠,那么如今他失去灵珠护佑,怕再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是真正的身陨道消。
安又宁想做个明白鬼。
白亦清似乎也清楚安又宁的想法,他大发慈悲:“不过是看着你们爱来爱去的,教我恶心罢了。”
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脸色都有点狰狞起来:“明明你也经历过那么多伤害,为何还能蠢的像张白纸,欢欢喜喜毫无保留的爱人?凭什么你爱的人同样紧张你紧张的要死,为了护你周全甚至还要拉别人挡刀?又凭什么——你们都能得到你们想要的?”
白亦清是梅家弃如敝屣的私生子,是生母想飞上枝头却破碎的梦。
连他的生母都嫌弃他的出生,怪罪他的存在,他艰难的独自长大,一无所有,凭什么?凭什么别人就能轻易的得到想要的一切!
他从未感受过爱的重量,却作为别人推出台前的靶,日夜提心吊胆的抵挡数不尽的恶意——虽然那本是他攀附护佑的交换条件。
白亦清不明白爱。
白亦清本不相信爱。
白亦清嫉恨真爱。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日夜折磨着他,让他折磨煎熬,让他辗转反侧,让他寝食难安。
——把一切都毁灭就好了。
“佛不度厄,世无真情。”白亦清突然道。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些微失控,调整了下表情后,才又淡淡嫌弃道:“说到底,你们相爱不符合我的生存信条,太碍眼了。”
他语气突然带上了几分无所谓,十分吊儿郎当:“我看不惯,就毁咯。”
安又宁不可置信。
他无法想象,一个人仅仅是因为看不惯,就能爆发出如此大的恶意和恨意。
安又宁沉默片刻,却突然道:“也许,你并非完全是帮我挡刀的工具,不然……你怎么能真的得到我的心?”
白亦清一愣,却并未露出安又宁想象中的困惑或者其他什么意外的情绪,反而是一顿之后突然就带上了一种莫名其妙隐秘嘲笑的了然。
简直恶意满满。
他挑了挑眉,眯眼嘴角勾的很大:“谢昙人都死八百年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安又宁警惕道:“我要明白什么?”
“哈哈太可笑了,”白亦清笑道,“你恐怕从未想过,谢昙是个懦夫!”
……懦夫?
谁?
——那个向来运筹帷幄阴鸷铁血手段狠辣的人,是个懦夫?
谢昙是个懦夫。
他相信就是个傻子。
安又宁不明所以,气到冷笑:“死都要死了,你还胡说八道的骗我有什么意思?”
“啧啧啧,”白亦清却摇着手指,不认同道:“你以为,谢昙最害怕什么?”
安又宁愣住了。
他与谢昙相处那么久,谢昙陷入人生泥潭时也从未说过害怕,谢昙向来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安又宁从来不觉的谢昙会有恐惧。
白亦清笑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奈何他把我当靶子,天长日久,我才知晓他的忧怖。”
“谢昙怕你离开他怕的要命。”
“你的言行、你的处境、你的安危都让他畏手畏脚、紧张兮兮,他害怕你有一天不爱他了,更怕你会厌倦他,最害怕的却还是你离开他,你能让他失控,他又怕到怕自己失控,他怕的整个人快要疯掉……”白亦清道,“怎么样,看不出来罢?”
“可我清楚,”白亦清笑的恶劣,“因为他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提议,亲手剜了你的心。”
“我同他说,如果让你没有能力离开他,只能依赖他过活,那还怕什么呢?”
谢昙心动了。
谢昙亲手剜心,想让安又宁成为一株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谢昙失败了。
他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圆满,菟丝花枯萎才是他想看到的。
白亦清笑道:“只是我当时真没想到,谢昙会乖乖照做。”
说至这里,他忍不住再次强调般指了指自己心口:“你的心,我用着甚好。”
安又宁呆住了。
过了半晌,他的思维才极缓滞的开始转动起来。
死去的回忆突然开始攻击他,如飞箭离弦,击中他胸膛。
他突然想起来,每次飞云阁的家人看他,抑或他偷偷回去看家人,再回四方府见谢昙,谢昙都会莫名其妙的问他一句“你不走吗?”“你没离开?”“你不回飞云阁吗?”“你还在这里”……
他曾一度不明白谢昙为什么总会突然问上这么一句,每次也只老老实实的点点头,“嗯”上一声,便算作是回答。
原来谢昙曾一直如此不安吗?
安又宁心口鼓胀,眼睛酸涩,似乎有一股压的人喘不过来气的重量哽在喉头。
阴差阳错,伤害铸成。
他如今却又在临死关头,再次确认了谢昙的心意。
还恨吗?
在亲手了结谢昙时,他的恨意或许就已消弭。
还爱吗?
他心头涌动难言,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
纵使心乱如麻,纵使如今知晓一切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不过也幸好如此,黄泉之下他或许会偶尔缅怀,也不算作遗憾。
“心碎了?”白亦清嘲讽道,“所谓的爱,真是教人脆弱。”
白亦清还想嘲弄安又宁两句,炼丹室外却突然一阵喊杀冲天,他面色一凛,就有守卫跑进来附耳禀报。
白亦清听后神色严肃了几分,将守卫派出去后,却忽然转身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再次打量了一遍被吊着的安又宁,眼神不善中隐含着半分遮掩不住的莫名好奇。
“你倒是好手段,”白亦清奚落安又宁道,“从前是谢昙、鹤行允,如今那魔域莲君竟也被你迷的七荤八素,不顾正魔两道立场,还要前来救你……”
“怪教人恶心的。”
安又宁还没消化他说的话,炼丹室大门就被人轰开了,动静剧烈,炼丹室一到三层似乎都跟着抖了抖。
谢昙掩唇咳着从容走进来,却在看到中堂乾坤鼎上吊着的安又宁后,瞳孔骤然缩小了。
白亦清站在巨大的乾坤鼎前,彬彬有礼道:“莲君,别来无恙。”
谢昙收回眼神,神情阴鸷,分毫不与他废话:“放了他。”
白亦清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但他也知晓莲君如今在魔域的地位,这个新人短短时间内就能一统魔域成为魔尊,定然不简单,他便也不想与他立刻就起冲突,白亦清企图利诱:“得了灵珠,灵力我七你三如何?”
巨大的诱惑却未动摇眼前人分毫,莲君动作极快,以指化剑,一个抬手,所指之处就被劈出半米深的纵痕,若非白亦清躲的快,如今一分为二的就是他本人了。
白亦清脸色冷下来。
“别给你脸不要脸,”白亦清突然转头命令道,“下链!”
安又宁身子就突然失重再一扽,翻起的灼热气浪扑的他发梢都要烧起来。
谢昙眼睁睁看着安又宁离乾坤鼎更近一步,登时浑身僵硬,看向对面白亦清,一时之间不敢再妄动。
白亦清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我改主意了,想让我放了他?可以。你自废双目,自断手脚,自散修为,我便放了宁少主,如何?”
莲君听闻垂目,竟没有一丝犹豫,真的在思考起来。
白亦清眼瞧着脸色就变了几变,为情为爱为人——这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灼浪几乎将安又宁炙烤失声,他拼尽全力才能出声提醒谢昙:“不要相信他!丹王炼化前的药草准备还没完成,他不可能提前把我投入乾坤鼎,那样会功亏一篑!”
白亦清陡然仰头看过去,眼神像是要吃了安又宁,却没出声否认。
谢昙不负所望,下一瞬再次发动攻击。
白亦清却不知为何丝毫不慌,直到一个干瘦的老头突然出现挡在前面——是那个修为甚高出关的薛氏长老。
他拦下了谢昙的攻击。
谢昙奔波至此,快成强弩之末,猛遇强者,心肺震动,掩唇都没能捂住那口咳溢而出的血。
他看一眼吊在上方的安又宁,再看一眼躲在薛氏长老身后的白亦清,忽从袖袋中摸出一支白色小瓶,倒出丹药放入口中。
这是透支的丹药,集修为巅峰为一刻,代价是急速缩短的寿命。
谢昙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起来,白亦清顿感不妙,立刻又往角落躲了躲。
下个瞬间,谢昙与薛氏长老就打的难解难分。
刚开始谢昙还落在下风,渐渐的药效发挥了作用,谢昙越来越游刃有余,薛氏长老应对愈发吃力。
安又宁在上方看的清楚,谢昙逐渐应对自如,他还以为谢昙吃的是补益丹药才会如此,心底就忍不住松了口气。
直到谢昙一剑削了薛氏长老的脑袋,一刻钟最后一息恰在此时过去,谢昙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甚至比当初无定山谢昙修为初废,他前去营救时见到的脸色还要差时,安又宁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他忍不住下意识喊出声:“谢昙!”
谢昙已然半跪在地,若不是有手中剑支撑,怕是整个人要倒下去。
他听到了安又宁的呼喊,带着担忧的意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又宁的关心了……
谢昙又吞了一颗丹药,原地缓了片刻,刚要仰头想让安又宁不要担心,就觉头顶罡风呼啸,伴随着安又宁的惊呼“小心!”,一只大掌陡然拍了下来!
谢昙疾退,才堪堪避过,袍角则被这掌罡风撕的碎裂。
“我本来还想放过莲君,没想到你竟是谢昙?”白亦清从角落里走出几步,道,“你竟然没死,还换了身份,想来你已经发现我的作为,留你活口就是断我后路,让我亲手送你一程!”
白亦清说罢就冲挡在他面前的地傀道:“杀了他!”
地傀领命,立刻上前与谢昙缠斗起来。
地傀实力不比薛氏长老,但谢昙负荷过重,纵使再次吞服丹药,也不如第一次效果明显,他自己已然能感受到机腑之间的一塌糊涂。
但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
雪上加霜的是,丹王突然出声:“药草好了……”
不痴不以成术。
丹王在炼制方面向来专注,是个痴人。
他一旦开始,就很难发觉周围之事,因此他陡然制成药草准备,这才发现炼丹室内好似多了人,又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丹王吓了一跳,白亦清却狂喜,立刻逼近丹王:“继续!”
丹王看向安又宁方向,却再次犹豫起来。
白亦清语气狠厉:“你真不怕你的宝贝孙女没命吗!”
丹王再次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终还是使劲咬了咬牙,闷声闷气道:“下链罢……”
早在安又宁被下链的第一次,谢昙就趁机结果了掌控铁链的守卫,如今白亦清只能亲自动手。
谢昙无法摆脱地傀的纠缠,他心急如焚,仰头看向安又宁想说“别怕”,却陡然看到他心爱之人面对死亡平静的脸。
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
谢昙登时心痛到无法呼吸。
眼看白亦清就要摸到那拨动命运的铁链,几乎是一刹那,谢昙就做了决定,再次抬头。
安又宁已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却看到了谢昙再次抬头,看到了谢昙那双黑沉深邃的眼,不知为何,他心头突跳,忽涌出一股莫名不祥的预感。
谢昙眼神尽是缱绻眷恋,几次张口,最终却还是只轻声说了一句:“……活下去。”
在白亦清不可置信的睚眦欲裂中,一股灼眼的金白之光以谢昙丹府为始,豁然爆发,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息吞没了昏黄的炼丹室。
炼丹室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谢昙带来的暗卫不少离门口近的,他们不可置信的看向坍塌中的炼丹室,嘴唇都颤抖起来:“尊、尊上、尊上自爆了!”.
出乎鹤行允意料,今夜地牢的看守似乎比往常薄弱,好似被抽调走许多一样,因此虽有冲突,但他们几番打斗,应对还算从容。只不过薛灵似乎将地牢改造过,地牢新布局如同迷宫,他们在其中转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宁父和安阁主他们。
如此大好机会,鹤行允当然不会放过。
他将宁父他们此次全部救出,若今夜行动成功,之后对敌必然就不会畏手畏脚,又多几分胜算。
只不过他找了半天,却仍旧没有发现小初的踪影。
鹤行允忽然意识到,小初也许真的如莲君所料,仍在炼丹室。
莲君前往炼丹室相救,会为救下小初争取时间,他得抓紧时间赶过去。
鹤行允毫不犹豫,命令带来的驻军将伤痕累累的宁父他们带回驻营,他则要带着防风赶去炼丹室。
驻军领命,他们准备一出地牢就兵分两路。
谁知方出地牢,鹤行允他们就被炼丹室方向的冲天光芒惊动了。
那分明是有人自爆,最终奋力一击时灵力热烈燃烧的模样。
防风脸色立刻白了。
他招呼也顾不得打一声,扭头就向炼丹室方向跑。
鹤行允亦回神,再次嘱咐驻军快速回驻营后,也紧跟其后,追了过去。
无念宫似乎乱成了一锅粥,耳边风声呼啸,防风率先跳进了炼丹室的院落,鹤行允本要跟着一跃而入,不经意间眼风突然扫到不远处匆匆赶来的两人,忍不住停了一下,换转方向,向那两人跃去。
鹤行允的突然出现并未惊吓住匆匆赶来的两人,宁母反而问道:“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么乱?”
“师父,”鹤行允先是给廖老行了个礼,继而回答宁母道:“说来话长。”
“师父伯母,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小初应该还在炼丹室,方才炼丹室不知是谁自爆,小初有危险……”
宁母一听安又宁竟然也在,什么也顾不上了,领头就往炼丹室冲,鹤行允与廖老自然紧跟而入。
炼丹室已然坍塌成一摊废墟。
四处散落着沼火和乾坤鼎的碎片,大坑一个接连一个,四处都坑坑洼洼又黑乎乎的,无声的诉说着此处的惨烈。
防风已然挖了好一会了,却连谢昙的一片袍角都没有找到。
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所以就算听了同来暗卫说的尊上自爆的消息,他也不相信。
廖老看到眼前惨状,轻轻一挥手,就拂开了断壁残垣,露出炼丹室被掩埋的地面来。
宁母很快找到了被锁链绑缚的安又宁。
宁母上上下下检查了安又宁一遍,发现安又宁并无大碍,似乎只是被震晕了过去,除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致命伤。
宁母心下忍不住松了口气,从背心给安又宁输送真气缓息,安又宁悠悠醒转过来。
宁母关切道:“初儿,你怎么样?”
安又宁思绪却还停留在谢昙自爆的瞬间,脑子嗡嗡的,条件反射的问道:“谢昙呢?”
谢昙?魔域谢昙不是早就死了吗?
初儿是不是吓魔怔了?
宁母还未说什么,安又宁却毫无预兆的霍然起身,脸色从迷茫逐渐转为不可置信,又夹杂着连宁母都看不懂的悲恸,抑或是别的什么复杂的东西,宁母说不上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此时就像一个浑身皲裂马上就要破碎的瓷偶。
她甚至觉得,安又宁只要一抬步,就会支离破碎。
宁母忍不住拉住了自家儿子的手臂,安又宁说不上是什么的眼神望过来,宁母不知怎么,就慢慢松开了手。
安又宁沉默的走向不断用双手挖着废墟的防风:“别挖了。”
防风像听不见一样,动作未停。
安又宁再次提高了音量道:“别挖了!”
防风置若罔闻。
安又宁一把提起了他的领口,一拳砸了上去:“我让你别挖了!”
防风猝不及防,身形不稳,踉跄跌坐在地。
“他自爆了,”安又宁麻木道,“他死了,他彻底死了,你知不知道?”
“主上……”防风顿了一下,却突然执拗起来,霍然起身,“我不相信,主上怎么可能出事?上次他都没气了不也活了过来?这次也一样……”
“这次不一样,他自爆了!自爆的人连尸身都留不下……”
“我不信!我不信……”
安又宁忍无可忍,似乎不一遍遍强调谢昙的死亡,他心口的某些东西也会将他撑爆崩溃。
二人扭打了起来。
直到一件东西从防风储物袋中骨碌碌跌出,二人才停止了打斗。
安又宁看着眼前掉落的黑色烛台,整个人都僵住了,继而眼神逐渐亮起来狂热的光芒,他认得那物:“……魂灯、是魂灯!”
他当即飞身去拾,继而转头逡巡一圈,极快的锁定目标,径直走向鹤行允身边的老者,急切开口道:“前辈,前辈这是魂灯,还请前辈帮我聚魂!”.
薛氏长老死了,白亦清在炼丹室废墟被擒,以白亦清为首的势力,忽喇喇如大厦倾覆,摧枯拉朽般消失殆尽。
宁父宁母再次回了无念宫,不过几个月,正道回归正轨,一切再次井然有序起来。
经此一役,无定派虽未被灭门,但已然断了传承,再成不了气候,摧山派又式微,两派很快从五派跌落,当初的一宗五派的格局,变为了一宗三派。
正道修整期间,当然仍有心思多动的人,想趁魔域群龙无首劝说攻打,被无念宫联合芙蓉派和丹心派强硬的压了下来,并发布告诸正道书,正道与魔域井水不犯河水,违者后果自负。
谢昙由于是自爆,魂灯也只能短暂的聚养残魂,若想要养全谢昙魂魄,还需出发无妄寺,请了空大师想办法。
无妄寺位于中州极西,明心宗之南。
安又宁护养着魂灯,蹚过祭月湖、涉过天行涧,才终于到达无妄寺门前,他却并未被顺利迎入。
直到有个穿着破烂草鞋和衣裳的和尚从外面回寺,看了他一眼,对守门的僧人说了几句话,他才又被莫名其妙的迎了进去。
原来这个破烂僧人正是了空大师,了空大师开门见山:“阿弥陀佛,不知施主与谢施主是何关系?”
安又宁从没提及过魂灯养护的是谁的魂魄,这僧人竟然一语道破,安又宁顿生更多希望:“求大师救救谢昙!”
了空大师竟只是凭借魂灯上有些熟悉的气息认出了谢昙残魂,却没说救与不救,只问道:“谢施主曾布施于我,我赠他一串佛珠,不知现在在何处?”
安又宁懵了,想了片刻,才终于想起那年谢昙去往魔宫赴年宴,回来时手腕上却多了一串佛珠,原来是这么来的吗?
可是他记得这串佛珠已然折在了无念宫议事堂某次对谢昙的审判上,崩裂的佛珠滚的满地都是,谢昙脸色极差。
安又宁的沉默已经是答案,了空不再追问。
安又宁这才知晓,谢昙开始本不想要那串佛珠,直到了空说那是福珠,自己不带可以送人添福,谢昙才有所意动。
了空问:“佛珠可有了归处?”
谢昙垂睫摩挲着佛珠,半晌才答:“会赠予意中人。”
后来却不知阴差阳错,缘何未曾送出。
了空大师叹息一声:“阿弥陀佛……”
安又宁在无妄寺住了下来。
了空大师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沾染了他人因果,了空大师还是破例将寺内不供外人之秘提供了出来。
无妄寺有一个秘密佛室,佛室内有一个巨大的秘印,可滋养修补残破神魂。
只不过需要巨大的灵力灌注,灵力越多,修补的就越快越全。
可寺内僧人灵力并不高,所以修补谢昙神魂还是非常有难度的。
安又宁却高兴起来,他将碧落沧海珠之事对了空大师全盘托出,灵珠灵力取之不尽,修补一个神魂应是绰绰有余,只是如今他感知不到自己神魂内的宝物,难在原地。
了空大师便让他每日在佛前冥想,感知佛法,感知自身。
安又宁本就有些悟性,过了三五个月,就发现了端倪,开始尝试控制并逐渐掌握了灵力流动。
日复一日,白驹过隙。
魂灯上那本来小小一簇跃动的火苗终于逐渐凝实,安又宁收回输送灵力的手,累的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盯着魂灯发脾气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跟别人好了,不要你了!”
火苗快速的抖动了好几下,安又宁便又突然泄气道:“好好好,我不走还不行吗……”
说着他站起身,转向窗边桌案茶壶,一边倒茶水一边还有些嘟嘟囔囔:“你自己就不能努努力,天天让我累死累活的……”
安又宁咕哝着拿着茶杯回身,话语却戛然而止,手中茶杯亦猝然跌落在地,骨碌碌的淋漓了一地茶水。
一道虚影自魂灯焰芯处而出,静静地立在半空,看着呆若木鸡的安又宁,微微笑了。
“又宁,”谢昙张口,“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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