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覆唇
一行人撑伞立在河边,唯有宁沅被绑了个结实,口中紧塞着一块略带潮湿霉气的破布,动不得也叫不出。
因着下雨,河水湍急。
若是她就这般被抛下去,怕是会被大水一路冲进海里。
明薇当真心狠手辣,不曾给她留下任何求救的机会。
……可她真的要这样死去吗?
求生欲让她拼力抬起头来,求助般望了眼站在她继母身旁瑟瑟发抖的宁澧。
不论她对她有没有所谓亲情,宁澧那不敢亲眼目睹生命消逝的恐惧,是她如今唯一的生机。
宁澧赶忙回避了她的目光。
宁沅泄了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
谁料下一瞬,宁澧扯了扯明薇的衣角,怯声道:“母亲,她虽然讨厌,可也没有到不得不死的地步吧……”
明薇狠狠瞪她一眼,抬指戳了她的脑袋。
“你懂什么!她若不死,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嫁给沈砚?你忘了你昨夜哭哭啼啼来找我说什么了吗?沈砚有那样温柔地同你说过话吗?他有想来单独找过你吗?就连那日他请来的女医,都是来给她治病的!”
又是沈砚。
宁澧喜不喜欢沈砚暂且不提,她这个继母真的是恨不得亲自委身于他。
宁沅心中冷笑一声,干脆闭上了眼睛。
宁澧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混杂在雨里,她听不太清。
“她若不明不白地……我嫁过去……他定也不会优待……母亲……你……别被人当了刀子……”
明薇的怒斥倒是响彻雨帘。
“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收手也来不及了!”
“赶紧把她给我推下去!”
她吩咐罢,便撑伞转了身。
“噗通——”
随着一声坠水之音,宁沅落入一片静谧。
周遭的一切猛地倒转过来,她似直直坠入了沉黯的天际。
水就是柔软的云层,将她牢牢包裹起来,把那些喧嚣纷扰悉数隔绝。
淋在她身上的雨是冷的,河水却是暖的。
她活在世上总是艰难,若真的死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罢。
只是……
或许再也不会有一个顾虑她声名之人,救她上岸后,再为她披上一袭带着清冷梅香的外衣。
忽然间,旭日骤升。
她面前出现了一抹刺眼的白光。
阿娘出现在那片白光里,冲她温和笑着。
“沅沅,过来。”
她冲她招手,示意她一同远行。
“阿娘……等等我……”
她抬脚欲追,却发现自己的双腿被布条捆得严实。
她想唤她,口中却不知被塞了什么东西,令她发不出声音。
她心头骤然一酸,旋即抽疼起来。
若她的阿娘再度弃她而去,那她就又变成了寄人篱下的小孩。
她不要。
她不要!
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忽然有一只手臂横过来,生生拦下了她欲追随阿娘而去的脚步。
“阿娘……”
眼见要再度失去阿娘,她的四肢百骸都随着心脏的牵扯疼痛起来。
水下,沈砚看着怀中的姑娘。
她面色苍白,神色无助,单薄的身躯裹在缎布的勒痕之下,自口中的破布里不断发出呜咽之声,脆弱得像一泊随时会消融在水中的月光。
千秋宴时,她在水中也是这般无助吗?
沈砚忽然有些后悔那时他顾及着她的声名,没有干脆救她。
她的鼻腔内尽数是水。
若口中再没有空气,她会死的。
他没有犹豫,把她嘴里的布取下来,垂首覆上了她的唇瓣。
仿佛有什么冰凉柔软的东西抚慰着她,渡来些许柔和气流。
猝然间,宁沅神思归位,睁开了双眼。
乌黑缭绕的发丝占据了她的视线,气泡撑起水花,咕嘟嘟地弥漫开来。
她只知道面前有一个人。
而这人有一双颇有力道的手,紧箍着她的后腰。
至于是谁,她看不真切。
她这辈子只在话本里看人亲过嘴,从未亲身体验过,亦没想到她能在濒死的时候,突如其来地体验一回。
……勉强算是一种圆满吧。
她缓缓阖了眼。
沈砚知晓面前这些咕嘟咕嘟冒着的水晶串珠是她呛了水的征兆,只得把她搂得更紧些。
她本就被捆得结实,动弹不得,如今双唇又被他牢牢封住,施救起来并不费力。
他带着她迅速向上浮去,猛地破水而出。
雨珠森冷,空气亦森冷。
她身上尽湿,发梢的水淌过一遭又一遭,被他咬开渡气的唇瓣微微有些肿,不禁在他怀中打了个寒颤。
可这一切皆比不过人心森冷。
他望向不远处的岸边,眼底染上几分肃杀。
伞下,宁澧扯了扯明薇的衣袖,唇色苍白。
“母亲,那人果然是沈砚……”
她从未见过这样着急的沈砚。
每每见他,他都淡定,从容,从不会策马至险滩后,干脆踏鞍飞身入水。
她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沈砚。
冷白如玉的脸庞簌簌落着水滴,额前碎发垂下,眸底一片死寂。
他素来矜贵,淡漠,喜怒不形于色,仿佛世间的纷扰皆与他无关。
可这样的人,会在戏院使出他素来只杀不救的剑法,会在屋脊上温声同宁沅道歉,会在晨光未熹时策马奔袭而来。
只为救她那个一向无人在意的长姐。
她压下心中的酸涩,对母亲道:“您去向他赔个不是吧……否则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心悦他多年,自然对他有几分了解。
明薇伫立在雨中,并没有要过去的意图。
“我身为主母,动用家法,哪有向外人赔不是的道理。”
她气焰未减,抬了抬声音;“宁沅与人私通,难道我还处置不得吗?”
明决终于喘着气把马车赶来。
见自家公子抱着宁小姐坐在岸边,颇有些落魄,赶忙抱了两张大氅而去。
“公子,快暖暖。”
沈砚把宁沅裹了两层,抱着她站起身,往马车走去。
身上的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与雨水融作一处。
“宁夫人管教私通的女儿,自然不必向在下赔不是。”
“可若宁沅并未与人私通,你今日所作所为,便是蓄意谋杀。”
“依盛囯律法,纵你是国公夫人,诰命加身,也得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他声音不大,却有如切冰碎玉,掷地有声,令宁澧有些不寒而栗。
“母亲,怎么办啊……”
明薇抿了抿唇,面色冷然:“左不过还有你父亲。”
*
宁沅醒来时,入眼便是一处陌生房间。
古朴,雅致,温暖。
甚至暖得她有些发汗。
她正想掀被子瞧一瞧,面前却忽然探出一张妇人的脸,高贵稳重,带着隐约的慈悲。
“沅沅,你醒啦?”妇人一张口,便带着不符合这张高贵容颜的欢快,她伸手去拿床头小几的茶盏,“要不要喝点水啊?”
“哎?好像先前喂光了,待会儿我再命人去取水给你。”妇人抬眼,笑眯眯地看着她。
宁沅细细看去,却见她衣料用色虽是成熟稳重,可皮肤却很是光润,仿佛时光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所以……她这是前世行善积德,死后飞升到仙界了吗?
她咽了口口水,问道:“……请问您是哪位菩萨?”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平日里一声不吭的,没想到一开口就这般有趣!”
妇人发出一串大笑,旋即捂唇故作矜持,后续笑声却仍是遮掩不住的爽朗。
“傻沅沅,我哪是什么菩萨啊,我是沈砚的娘亲。”
李汐月一贯不喜应酬,每每收到帖子便悉数塞给了一双儿女,故而甚少看见宁沅。
每每实在有推脱不掉的宴席,远远见了宁沅,想着过会儿上去搭话,却总是吃一半就找不见她人了。
她曾想过私下登门拜府,可她与现在的宁夫人明薇实在相看两厌。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曾同宁沅说上话。
没想到竟等来了那日之契机。
那个雨天,她正在摇椅上躲懒,她那个倒霉儿子衣衫尽湿,猛地踹开她的房门,着实吓了她一跳。
她正欲发火,垂眼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娇娘,正是宁沅,一时喜上心头,便顾不得与他生气了。
刚想问那逆子这是怎么回事,他却只嘱托她为宁沅换身干净衣裳,再照顾她一阵子。
他已替她喊了医官,还有要事处理,晚点再过来。
没想到,宁沅竟一连昏睡了三日,这才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悠悠转醒。
沈……沈砚的娘亲?
宁沅一时怔住。
也就是说,她便是阿娘的那位手帕交?
宁沅对阿娘只有些依稀的记忆。
在她的印象里,阿娘是温柔安静的性子,没想到她的好友竟是这样活泼的性情。
可如此活泼的娘亲和跳脱的阿姊,究竟是怎么教出来沈砚那个冰块脸的啊?
宁沅思忖一瞬,觉得清冷禁欲不过是沈砚示人的面具,他内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如此一想,倒也说得通了。
她垂下头,欠身温软道了句:“娘亲安好。”
……
话音刚落,宁沅便绝望地阖了眼。
她脑子进水了罢?
定是进水了罢?
不然怎么会把“夫人”唤成了“娘亲”?
那是沈砚的娘亲,又不是她的娘亲!
“哎呀……沅沅,你……这样叫我,倒叫我有点不好意思。”
李汐月瞧着宁沅,越瞧越是满意,旋即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横竖你早晚都要这么叫,不如你再喊多喊几声,我好适应适应?”
面对如此好心又热情的夫人,宁沅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尴尬得小脸通红,磕磕巴巴唤了句:“……娘亲。”
“哎!”李汐月高高兴兴地应下。
还未等她激动片刻,她那倒霉儿子沈砚便推门而入,淡淡瞥了眼宁沅,提醒道:“母亲,你别失了分寸。”
而后对宁沅道:“你唤她夫人就行。”
李汐月当即不满地撇了撇嘴。
她整日催那逆子赶快把宁沅娶进门,他却总是推辞。
如今得知人家出了事,还不是火急火燎地赶过去?
和他那个死爹一样的口是心非。
宁沅顺着沈砚递来的台阶从善如流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她扶起宁沅的手臂,和善道:“你也不必拘礼。不过我对你可没什么救命的恩情,你要报答就报答他罢,能以身相许那就再好不过——”
“母亲,我有话和她说,你先出去罢。”
沈砚适时打断了她。
沈夫人原本高昂的兴致当即低落了下来,恹恹“哦”了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床榻前的凳子上由光鲜亮丽的夫人变成了风轻云淡的沈砚。
他见她面色潮红,颇为自然地伸出手背贴上了她的前额,沉思片刻道:“明明已经退烧了,怎么你的脸还这样红?”
而后又颇为自然地收了回去。
微凉干燥的触感自她额上轻轻扫过,她的心亦随之一颤。
这瞬间的悸动令她紧张得不敢呼吸。
仿佛这样的动作在她身上重现了无数次,已成为他毫不在意的习惯。
宁沅凝着那双修长如玉的手。
“是你救了我吗?”
手的主人低低“嗯”了一声。
她觉得顿时有一股热气直烧发顶,微微抬眸,只看了他一眼,又赶忙垂下头去,继续把目光落在他随意搭在床沿的手上。
“……那,那也是你在水中吻了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好似春日里随风飘摇的蒲草,丝丝缕缕地挠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她含羞带怯的模样,觉得她今日有点奇怪。
看来脑子果然进水了。
“没有。”他平静道。
沈砚私以为亲吻和救人完全是两码事。
亲吻是为了增进感情。
救人是为了见义勇为。
目的不同,性质自然也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他管那日水下的唇齿相依叫渡气。
……难不成那是她的幻觉?
宁沅一时有些不确定。
她看话本的时候,便时常想找个心仪之人,尝一尝情窦初开的滋味。
她是不是想得太多,已致成为执念。
人往往会在濒死的时候,看见自己最渴望的东西。
……可总不至于她的执念就是和沈砚接吻吧?
她偷偷摸摸地瞄了他一眼。
他上次不慎看见自己褪了半扇衣物的后背,脸都红成了那个样子,如今提起那个水下吻,他反倒面色如常。
看来当真是自己的幻觉。
宁沅的一颗心落了地,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一丝莫名的怅然。
“谢谢你救了我。”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出了事啊?”
“我记得那时天色很暗。”她回忆起那夜的景象,面上有些难过,“她们骗我说是辰时,可我被他们绑在河边的时候,瞧着天色,约摸着才刚到寅时。”
沈砚并不想把自己能通晓她心意一事告诉她,便随口胡诌道:“我睡不着,起来散步。”
“路过你房间,看你房门大开,便猜是你出了事。”
“一打听,说是你继母驾着马车急匆匆去了城东,便跟过去了。”
他顿了顿,道,“仅此而已。”
“哦……”宁沅若有所思,“你的房间在五楼,而我在三楼,你大半夜散步,居然也能散到我房间那边去……”
他分明就是在时刻留意她。
“在下喜欢爬楼,不可以吗?”沈砚的视线冷淡扫过,“还是宁小姐想听在下说,我心悦你,想要娶你为妻?”
“要不然,你就干脆依我母亲所言,以身相许罢。”
他故意拿话堵她,接着端起小几上的茶盏欲饮,却见里面空空如也。
可若是此时放下茶盏,就会显得他方才之举不够从容。
沈砚想了想,干脆虚饮了一口,继而淡定地阖了茶盖,放回原处。
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令宁沅看呆了,不由心下赞叹:原来没水也是可以硬装吗?
可能这就是战术喝水罢。
她好心地没有拆穿沈砚,殊不知沈砚已经把她的心声尽数听了去,此时正足尖微蜷,略略蹭了蹭地。
所幸他还维持得住面上的平静。
“你现下脑子如何?”
“哈?”
“若是没坏,不如随我去给你自己讨一个公道?”
宁沅收敛起笑意,神色凝重,对他点了点头。
“应该是没坏。”
*
宁沅随着沈砚走至一处房间,刚入屋内,却赫然瞧见了陛下。
她赶忙拜伏:“参见陛下。”
“平身。”陛下瞧了眼沈砚,递去一个八卦的眼风,和善道,“私下会见时只问候便好,无需全礼。”
“听说这几日你始终昏迷着,如今可大好了?”
她乖顺地垂头作答:“已然无碍了。”
“那好!那朕就卖沈卿一个面子,插手一下老师的家事罢。”
陛下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率先走去了沈砚前方。
……沈砚居然叫陛下坐镇吗?
比起宁国公,沈砚算是晚辈。
纵他权势滔天,可她爹在朝中亦是门生无数,若无陛下授意,他确实不大好为她出这个头。
可若陛下在场,听着宁府家中的丑事,她那死要面子的爹,不得活活气死了?
宁沅没经历过这样大的场面,一时有些毛骨悚然。
沈砚缓步等她,轻声道:“你不必怕,也什么都不必说,我只是带你看一场热闹。”
那日她身临险境,都不曾把他带她见武叔一事抖落出来,他自然是要回报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宁沅望着他的背影,不由有些疑惑。
……她害怕得有这么明显吗?
拐进另一处更大的房间,宁沅见明薇和爹爹已然端坐在那里。
爹爹望向她时,还递过来一个责难的眼神。
她知道他是嫌她把家事闹大了。
宁沅有些寒心。
他怎么不想一想,若没有沈砚,她或许已经死了?
还是说,她的生死对这个家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她之所以还在宁国公府尚有口饭吃,皆仰赖于她和沈砚的婚约。
她垂下眼眸,依他路上所嘱,站在了他身后。
沈砚扫了眼众人,并未命人开口说话,只道:“拿上来。”
明决颇为麻利地递上两个册子。
他各翻开一页,信手丢在案前。
“宁夫人,你先前以宁小姐私通客栈小厮王强为由,欲借家法之名将其沉塘,可有此事?”
他指尖敲了敲其中一册。
“这册,是客栈的出值登记。”
“依照那天人证口述的私通时辰,王强正在与其余三人一同搬货,在下将他们分开问询,皆有详实的口述与画押。”
他冲明决招了招手,示意他呈与宁国公瞧。
“好生不巧,宁小姐是有独自待着的时间,王强却抽不出空来。”
“那……那他那儿怎么会有宁小姐的银子!”先前那杂役冒尖发问。
其实是宁沅从他那儿买了套乔装改扮的衣裳。
沈砚敛眸道:“有银子如何?你那儿不也有宁小姐的银子吗?”
“不仅有宁小姐的,怕是还有宁夫人的罢,照你这么说,难不成你与宁夫人也……”
最后一个“也”字难得拖得意味深长,让宁国公逐渐变了脸色,狠狠剜了身旁的明薇。
陛下轻咳两声,提醒道:“执玉。”
宁沅自知这两人是在唱双簧,既讥讽了回去,又让爹爹无法动怒。
毕竟陛下已率先斥他了。
沈砚敲了敲另一本册子。
“这册子是陛下入住以来全部的吃穿用度,最后皆会上报内务总管结清,我瞧着……里面并无宁小姐修窗框一项的开支。”
“宁,宁小姐既已给了我修补的银子,我怎么能再登记册上!那不是收客人两份钱吗!”
“你慌什么。”他淡声道,“不过这也恰是你的问题所在。”
“你若不贪钱,便不会指甲大小的漆,便讹她五两银子;你若贪钱,便该拿了钱后再上报在册,这样你也不必多花那三吊钱,买了与窗框颜色相同质地不同的劣质漆。”
“你……你什么意思!”
“你两头想贪,自然会留破绽。”他淡声道,“明决,把漆铺老板的收据和口供拿给他瞧瞧。”
“他说,你很奇怪,寻常人家买漆都喜欢要干得快些的漆,而你却特意问他有没有干得慢些的,哪怕贵一些也无妨。”
“你既想为她补窗框,为何偏选这种呢?”
“我思来想去,只有那一种解释,便是那日众人指摘她时,她抽不开身,你们的人好暗中留一道板上钉钉的印记,给国公爷日后一个交代。”
“好巧不巧,你们发现她的窗框竟已留下了印记对不对?”
他看向那日去她房中探查的老嬷嬷。
“对对对……我们还没来得及留,便已然被人踩去了,这还不能说明我们小姐就是与人私通吗?”
这老嬷嬷竟被沈砚的话绕了进去,不打自招……
宁沅抿了抿唇。
沈砚若有所思:“你口中那与她私通之人,或许正是在下。”
“那日裴将军给宁姑娘送药,恰碰见我一脚踩进了她的窗子,沾坏了她的漆。”
“她还让我赔钱来着。”
“可……可大人好好的,怎会一脚踩进了我们小姐的房间!”
老嬷嬷梗着脖子,面色通红。
“轻功不好,一时练岔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所以后来我在窗子外同宁小姐赔了不是。”
“不信的话,可以传你家二小姐问话,她的房间就在隔壁。”
“不必了。”明薇紧攥着椅子扶手道。
她的女儿,她最是清楚。
宁澧心悦沈砚数年。
沈砚若肯屈尊降贵地让她出面作证,为不惹他厌弃,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至于那沾了草灰的衣裳……”沈砚道,“既然连那私通之人都不曾存在,一件能被偷出来的衣裳,想必偷放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轻飘飘地便把她那日女扮男装随他出行一事遮掩了过去。
宁国公道:“既如此,小女私通一案实属她们母女之间的误会……老夫想,既是家事,沈大人便不必插手,老夫定会该发卖的发卖,该惩治的惩治。”
沈砚难得蹙起了眉。
“国公爷,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险些被人害了命去。”
“老夫知道,可那也只是险些,终究没有闹出什么命案!”他望向宁沅,警告之色愈重,“她如今不是好好站在那儿吗?”
宁沅咬了咬唇。
她就知道,纵然沈砚为她洗了冤屈,她那个爹也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断不会容许他人插手。
她扯了扯沈砚的衣袖。
“要不然算了,你别同他争。”
沈砚只回头凝着她的细白手指,压低声线道:“你是软柿子吗?这般好捏?”
“果然是我的手太小了,你的就刚好!”
少女的软声犹在耳畔,他一时出神,想到了曾经的那个梦境。
……好捏?或许吧。
他的耳尖瞬间渡红。
沈砚转过身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家事暂且不提,如今咱们来谈一谈国事。”
国……国事?
她的事和国事有什么关系?
她正想问他,却见沈砚耳朵都红了。
八成是方才觉得她烂泥扶不上墙给气的。
既有人为她讨还公道,那她还是闭嘴吧。
“子星,带人上来。”
她好奇看去,却见是数日未见的揽星。
她瘦得有些脱相,蓬头垢面,见是她,便落下两行泪来:“小姐,奴婢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与她一同带上来的,还有两个昭徽的近卫。
陛下忽然坐直了身子,望向沈砚:“这怎么回事?”
“这可就要问宁夫人了。”他饶有兴味道,“为何夫人料理你家家事,还需当朝公主动用近卫,把她的贴身侍婢绑了去呢?”
“仅仅是怕人通风报信吗?”
明薇眸中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我确实是怕有人通风报信,才借公主之力绑了这丫头。”
“哦?是吗?”他轻笑一声,“陛下,你也知昭徽一向骄纵,在皇后娘娘生辰宴时还对宁夫人大放厥词,她们的关系何时这般好了?”
“换句话说,公主为何要帮夫人呢?”
明薇镇定道:“……我想,沈大人不会不知公主也心悦你罢。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仅仅是如此吗?可我与宁沅出生便有了婚约,她早不害她,晚不害她,怎么偏偏在戏院一案之后,想着帮你害她性命呢?”
沈砚心中明白,昭徽八成是知道那日宁沅在客栈外面吻了他,故而才一时激愤,想要斩草除根。
可昭徽能将计就计,找明薇合作,他就也能顺水推舟,把这两桩本毫无关系的事情牵连在一起。
其实帝王很多小事都不会在*意。
譬如死了哪个大臣家无足轻重的女儿。
整个国度每天意外死去的人多得简直数不过来。
但若事关国本,便不会只想着看乐子。
“其实,公主所为,也不单单是绑了这不知道叫什么的丫头。”
“还有对那个叫王强的小厮屈打成招,以及命禁军对宁夫人放行等诸事……没有她在外襄助,宁小姐不会仅过了一柱香,便被宁夫人带去池边,险些沉了塘。”
他看向帝王:“这般殷勤,想来是有人对那日宁小姐扰乱了他的大计,心有不满呢。”
“执玉,你是说公主献上的那头凶兽?”
经沈砚的话一点,裴子星忽然想起对那猎户的审问结果来。
他赶忙呈上:“陛下,那驯兽师用刑后,仍坚持声称是瑄王手下命他驯的兽,根本不知道什么公主。此事应当是瑄王掉包所致,与公主无关。”
陛下接过证供:“无关你个头,无关……也只有你这样的武夫,才会信他俩毫无干系。只能说,那驯兽师也不知道他俩究竟打得什么主意罢了!”
陛下不耐挥了挥手。
“戏院那日,宁小姐是在为朕积功德民心!与她过不去的人,便是与朕过不去!”
“执玉说得对,哪有仅仅为了婚配之事便密谋杀人的?若仅为这事想杀宁小姐,前十五年为何不动手?”
“沈卿,依律如何?”
“宁夫人主谋,昭徽公主从犯,依律,应……”
沈砚后面说的话,宁沅未曾听进去。
她知道,事情到了如此境地,不论陛下如何处置,都已经是沈砚当下能回馈给她的最优解。
在碧云斋时,他许诺过她,会为她报那日落水之仇。
他没有食言。
她凝着沈砚,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
只剩下那么一个人,从容端坐于彼端,似是在宿命中隐隐牵引着她往前走去。
前一刻,还是混浊尘世,下一瞬,便万物清朗。
她整个人重重一振。
沈砚,沈执玉。
分明是极尽黑白的名与字。
翻云覆手之间,却模糊了黑白的界限,一眼便能看穿人间百态。
比起他,自己果然有点没用……
沈砚听着她的心声,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啧,从前总听她夸旁人,偶尔听一听她夸自己,感觉还不错。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压了压唇角。
这回,茶盏里真的有水。
*
沈砚与她一同离席。
他身量高,很轻易便越过了宁沅,见她走得磨蹭,特意放缓了脚步。
她八成还得来谢谢他呢。
宁沅抬眸,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了沈砚。
……奇怪,自己怎么总是一眼看见他。
许是姿容出众的人,总是很难不被人留意吧。
宁沅没有多想,继续慢吞吞地走。
再抬眼时,却发现自己离他的距离近了不少。
……哎?他是故意走得慢了吗?
宁沅继续垂首慢慢悠悠地走。
直至走到他身前,顿住脚步,乖乖巧巧行了个女礼:“谢谢你,沈砚。”
沈砚轻哼一声:“原来宁小姐还知道谢我呢?”
宁沅抿了抿唇,心想:其实不谢也是可以的。
可他都停下来等她了。
甚至在她路过他身边时,还故意清了清嗓子。
那意思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因这一句道谢,两人变成了并肩而行。
沈砚见她的情绪明显不若先前高涨,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怎么,对处置结果不满意?”
“没有。”她摇摇头,“只是感慨人命比起权势而言,当真是无足轻重。”
“野兽可以轻而易举地扑杀那些戏子,一如我继母可以轻而易举地抹杀掉我。”
“纵你帮我至此,她受到的伤害,也远不及她加之于我的一成。”
陛下最后夺去了明薇的诰命,杖一百,念国公爷师恩,**刑。
至于昭徽公主,终身禁足朝鸾宫,非嫁不得出。
“权势自然十分要紧。”沈砚微眯了眯眸子,“宁沅,若你今日是个诰命夫人,或是宫中后妃,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臣子家中不得宠的女儿,她们要受的惩处便重得多。”
“你知道吗?平民百姓若要向京畿衙门递一纸诉状,需得等上七日。七日内,衙门若核实确有此事,才会受理审讯,之后的漫漫流程不必我多言,直至最终读判,最快也得花上一个月的时日。”
“而你这桩冤情在我这儿,只需三天。”
宁沅其实不喜欢这样的特权。
“……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呀,可不是人人都能有你为他出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轻笑一声,好心指点她道,“可若想达成你心中的世界,最要紧的便是抓住眼前难得的机遇。”
“只有亲手掌握这些,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明白了吗?”
宁沅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让我爬龙床?”
沈砚拉下脸来,唇角绷直。
他的意思是让她嫁给他后,好好学着如何做一个世族主母,日后让他少操心些。
宁沅自顾自掰着手指头数:“皇后之下是皇贵妃,皇贵妃之下是贵妃……虽说我在国公府过得窝囊,可陛下终归要看几分我爹的薄面,入宫的话,大抵能封个美人……”
“可陛下后宫凋零,他真的会愿意纳我入宫吗?”
“还有沈蘅姐姐,她和陛下那样恩爱,见陛下有了新人,难道不会不开心吗——”
“宁沅。”他终忍不住,打断了她,“……你别忘了你我现下婚约尚存,陛下是不会纳你为妃的。”
她恹恹低头:“知道了。”
沈砚的意思,大概是要她尽快想个法子,和她不伤两家和气的情况下解了婚约。
沈砚听着她的心声,一时无语凝噎。
算了,和脑袋进水的人说不通。
他大步往前走去。
“沈砚!”她忽然扬声叫住了他。
他驻足,回首,又踩着她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回来。
“怎么?”
“其实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听你亲口回答。”
灵动无辜的荔枝眼眸闪过一丝局促,流盼之间满是对他的探究。
“问。”他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你那时奋不顾身地救我,是不是喜欢我啊?”
第23章 答案
宁沅的心跳得很快。
她其实是带着答案问出这个问题的。
沈砚屡屡对她出手相帮,还总想占她便宜,怕是不论灵魂还是**,都已经喜欢她到了一定境界。
他最近又时常把他们两人的婚约挂到嘴边,怎么想都不可能不喜欢她。
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当然,最坏的结果她也想过。
那便是他说,不喜欢。
不过这人一向嘴硬,他就算这么回答,她也不会相信。
话本里说,爱是做出来的,而非说出来的。
沈砚的答案如何,其实也没那么紧要。
宁沅的心声生生阻断了沈砚已至唇边的“当然不。”
他好像确实为她做了许多,但……为什么呢?
他从没有思考过其中的原因。
这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
如若依宁沅心声所言,他为她做了许多,便是喜欢她,可他为什么会觉得脱口而出的会是否认?
宁沅颇有耐心地等了半晌,结果并没等来“喜欢”或是“不喜欢”。
沈砚只是难得认真看着她,不似玩笑问道:“何为喜欢?”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宁沅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她虽没有丰富多彩的情感体验,但她有丰富多彩的话本阅读经验。
她回想着一篇篇故事里的痴男怨女,斟酌道:“喜欢嘛……大抵就是我觉得你很特别,你也觉得我很特别,然后……想和对方时刻黏在一起,却又不愿意看她和别人走得很近……所以,所以才会与对方成婚。”
很特别吗?
沈砚特意瞥了眼宁沅。
没觉得。
她有点笨,有时又爱耍小聪明,不会深谋远虑,常常冲动行事,好在她还算纯善。
可纯善,便意味着不够心狠,日后少不了麻烦他为她善后。
除却煮的粥特别好吃,哪里都不够特别。
但她又不是厨子,他也不贪口欲。
至于想和对方时刻黏在一起……
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他是一个很需要独处的人。
并且他不认为成婚的前提是喜欢。
他是嫡系独子,又是沈家在前朝的重要支柱,为了家族,无论他喜欢与否,都逃不脱成婚娶妻的命运。
经过这一番分析,他很快得出了结论:“若依你所言,那我应当是不喜欢你。”
“我并不觉得你很特别,也不喜欢时刻与人黏在一起,那日我救你……似乎也没有你口中那般奋不顾身。”
“我会水,也有武艺傍身,我想,任何一个有能力且良知尚存的男人,都不会对你袖手旁观。”
这话犹如榔头,一棒子给宁沅敲晕了。
她很难得见沈砚舍弃了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反而对她的话做出长篇大论的回应。
他对自己真的很不一样。
这还能不是喜欢?
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所以呢?”
“所以,我救你,是因为我善良。”
才不是所谓喜欢。
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喜欢上什么人。
“但你放心,我还是会娶你的。”他补充道。
宁沅若有所思,看他的目光变得怪异起来:“……可你不喜欢我,为何还整日把娶我挂在嘴边?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我并不是什么千娇万宠的小姐,也不是位高权重的公主。”
“你一面威逼那个千娇万宠的小姐,一面惩治位高权重的公主,就是为了还我清白。”
“这难道还不叫喜欢吗?”
何止喜欢,她觉得这简直就是情根深种。
沈砚难得沉默。
他发现他居然反驳不了宁沅。
若他只为了强强联合,权衡利弊,他确实有更好的选择。
他思来想去,觉得大抵是因为他的责任心。
他与她无端生出那样多暧昧的意外,他若不主动负责,和禽兽还有什么分别?
他正欲开口,宁沅却抬手制止了他。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
……她明白什么?
说罢,她踮脚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放心,我也会让你明白的。”
说罢,她欠身行了个女礼,拜别沈砚而去。
沈砚怔在原地,凝着少女步履轻盈的背影。
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油盐不进之人。
裴子星踱步过来,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什么呢?”
望见少女飞扬的发丝,他意味深长道:“原来是宁小姐啊。”
“其实我觉得她人挺好的,你别总是对她那么冷淡。”裴子星试图撮合道,“你想,你今日帮了她,她心中定是对你很是感激,你该趁热打铁才是。”
沈砚主动忽略了他的后半段,颇有些敏锐问道:“你觉得她人挺好的?”
“哪里好了?”
他俩话都没说过几回,一个在自己心里大肆夸赞,一个当着他的面大肆夸赞,可真是心有灵犀呢。
他心里冷笑一声。
裴子星稍有些不好意思道:“就那天……撞见你走窗那天,我肠胃有些不舒服,她很是细心,早就看出来了,后来还特意命她的婢女给我送了碗冒着热气的粥。”
“好像还是她亲自煮的。”
他冷冷“哦”了一声,自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好吃吗?”
“那自然是绝妙之味!”裴子星赞完,眼见沈砚的脸愈发地黑,忙稍收敛了些道:“怎么……她没给你送啊?”
沈砚深吸一口气道:“她心悦我已久,怎么会不给我送呢?”
“哈哈,那想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了!”
裴子星刚想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却被沈砚不动声色地错开。
他定睛一看,沈砚已快速走出了几步,只剩一句辞别之语顺着风飘向他。
“走了。”
沈砚虽几乎把宁沅的“喜欢论”否定了个遍,却不得不承认,有一句话她还是说对了。
他似乎不愿意看她和别的男子走得很近。
尤其是总受她夸赞的裴子星。
裴子星撑着手臂,有些不明所以。
思来想去,只觉得他八成是犯了洁癖。
*
宁沅觉得沈砚不单单是嘴硬。
或许他被猪油蒙了心,以至于不能认清自己。
他就是块大木头,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只知道顺从自己的内心去做事。
既然如此,就该让他明白“喜欢”与“将就”的分别。
这几日她过得十分自在。
既没了昭徽公主的盯梢,又没了明薇的找茬,给自己养得胖了一圈。
午后无事,她觉得不能总是闲着,便借了后厨,哼哧哼哧忙了半晌,最后双手拎着一只五层高的食盒,颇为吃力地叩响了沈砚的房门。
沈砚早通过心声得知她要来找自己,房中仅留了他一人,在案前握了卷闲书打发时间,打发了一个多时辰,却只看了半页。
他闻声踱步去开门,见恰是一袭鹅黄衣衫的宁沅。
他默了片刻,接过她手中食盒道:“我已经用过午饭了。”
她抿着唇,神情得意地瞥了他一眼,指着圆桌的凳子道:“你坐下。”
沈砚从善如流地坐下后,觉得她好像在训狗。
很烦,他干嘛这么听她的。
宁沅神神秘秘地打开食盒,一连取出了五碗各式各样的粥,而后在沈砚面前依次排开。
他抬眼看去,见她正撑着桌子,笑意盈盈。
“你这粥是独给我一人做的,还是什么旁的将军大人也有?”
宁沅明显愣了一下:“当然是你一个人的啊。”
得了这句确切的答复,沈砚放下心来。
不过他有些不明白,这女人究竟懂不懂勾引?
她若是想讨好他,不若每日给他送一碗。
如此一来,还可以借机天天见他。
而不是许多天面也不露,好容易来寻他一回,却一次性掏出一整排。
……是想把他给撑死,此后再也不必见了吗?
“你这是做什么?”
她热情得像一个真正的厨子:“这是皮蛋瘦肉粥,咸口的;这是排骨山楂粥,酸甜口;这是菌菇虾仁粥,主一个鲜字;这是甜口的南瓜玉米粥;最后这道,则是杂蔬粥,清淡解腻。”
“尝尝看,你喜欢哪一种口味?”
谢谢,其实他比较喜欢鱼丸汤。
沈砚不明白宁沅为何要给他煮这么多碗粥,但看着她的殷切眼神,他并不打算拒绝。
他拿起勺子,细细尝过一遍,道:“都不错。”
“不能说都不错,你一定得分出喜欢与不喜欢。”
轻软的声音响在耳畔,可他脑海中却不偏不倚地出现了另一道严厉声音。
“身为沈家日后的家主,你不能让旁人轻易揣度出你的喜好,无论何种口味,皆不能贪嘴,否则后患无穷……”
“来人,把这盘菜撤了!”
……
沈砚按了按额角,试图挥去幼时记忆,随手同宁沅指了指那碗山楂排骨。
“它吧。”
酸甜口的?
宁沅默默在心里记下。
“你看,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吃饭的时候不要只是应付,要享受品鉴美食的过程,把喜欢的口味记在心里。”
“往后还有喜欢的花朵,喜欢的颜色,和喜欢的人……”
“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像一根大木头了。”
说罢,她看向他,他依旧穿着一袭纯净的白。
他好像只穿这一种颜色,衣袍上只织银色的冰梅裂纹,始终带着清冷的梅香。
不过,这样的图腾和颜色与他的气度甚是相称。
“说来,你喜欢的颜色我似乎已经知道了。”
几番犹豫,沈砚轻启薄唇:“……不是的。”
他回望着她,琥珀色的瞳仁盈着些午后的日光。
“我喜欢粉色,桃花那般的粉,如烟似霞,很有生机。”
说罢,他垂眸,似有些自嘲道:“只是很多人说男子不该喜欢这样娇嫩的颜色。”
他从不与明决以外的人谈起喜好,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向一个女子吐露心声。
他的手指微微攥紧袖口,似乎有些不安。
宁沅有些意外,眨眨眼睛,微微俯身,凑得离他更近了些。
“好巧啊,我也喜欢。”
“等我老了,依然还要喜欢。”
“沈砚,我们居然有共同的喜好,简直不可思议!”
很快,他便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粉色仿若已成为了年轻女子的象征,于是当它出现在男子或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身上时,便总会被人嘲之为不合时宜。
她并没有顺着他的话讲些空泛的大道理,却又轻描淡写地表了自己的态度。
告诉他,不必改。
她有时真的很豁然。
他的手指微松。
“沈砚,这粥你还喝吗?”
“我不想浪费粮食,如果你不喝,我就拿去客栈后院喂猪了。”
……她有时也未免豁然过了头。
他可不想让猪分食她的粥,简直暴殄天物。
“你放这儿罢。”他淡淡嘱咐道。
“对了,你厨艺不错,却为何总是煮粥?倒未见你煎炸烹炒之类的菜。”
“下次可以试试。”
“煎……煎炸烹炒?”
宁沅的笑僵在唇边。
她之所以总是煮粥,是因为粥这种食物方便易做,只需淘米切菜,而后把它们悉数丢去锅里,也不必怕煮过了头。
每当明薇命人送来馊菜时,她都会在小厨房里现切现煮,故而练就了一手好粥艺。
可粥艺不代表厨艺。
“宁小姐很为难吗?”
他抬眸迎上她的眼睛。
“我上次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仅让你给我做道菜,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裴子星尝过她的粥,但未尝过她的菜。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向裴子星炫耀了。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吧。”
宁沅想,若她仅为这一道菜推辞来推辞去的,反倒显得小气。
罢了,就这样吧。
反正是他自己要吃的,难吃也怪不得她。
宁沅勉强“哦”了一声。
“那我先告辞了。”
宁沅前脚刚走,沈砚望着面前五碗各式各样的粥,忽然灵光一现。
“明决,去请裴将军过来。”
待明决应声而去,沈砚顺手阖了门,在初夏时节,顺手自榻下翻出过冬时用的火盆,又顺手燃了火煨着。
想起那句“冒着热气的粥”,他用仅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可别放凉了。”
第24章 梦中
沈砚估算着时辰,在明决引着裴子星来前,往火盆里从容浇了盏茶。
待他把屋内恢复原状后,房门适时推开,热浪扑面而来。
“怎么这样热?”
奇怪,依照常理,此时屋内该比外面阴凉才是。
裴子星一眼便望见圆桌上正汩汩冒着热气的一排粥与沈砚额上的细汗。
“执玉,你是在自己房里煮的粥吗?”
“还煮了这么多碗?”
“我知你素来拔尖,但胜负欲也不必如此之重,我不过是夸了宁小姐一句,你便也要在煮粥技艺上压她一头。”
“人要允许自己有不足。”裴子星语重心长道。
“怎么会?”
沈砚似无奈地瞥了眼桌上的粥,语气间带着几分装出来的惆怅。
“宁沅也不知怎么,忽然送来这么多各式各样热气腾腾的粥,我只身一人,实在是吃不完。”
比她送给你的还要热,还要多哦。
“原是宁小姐送的啊,我说这么闻起来如此美味。”裴子星大大方方坐下,“所以你是喊我来与你一同分担?”
明决在一旁跃跃欲试:“公子,我觉得我也可以担下这等重任!”
“那倒也不必。”沈砚落座,单手支颐,“我只是让你们看看。”
裴子星:“……”
明决:“……”
*
沈砚提的要求不算过分,可宁沅着实有些忧愁。
所谓煎炸烹炒,第一步皆是倒油。
她曾在小厨房里看过揽星烧菜,令她最为恐惧的,便是在锅里倒了油后下菜。
那一瞬间的油与水相撞,总能让她主动脑补到热油从锅里溅出来,嘣至她的胳膊上,给她烫出几个大水泡。
她站在已经备好的食材前,惆怅地想:她可最怕疼了。
一旁揽星主动请缨道:“小姐,要不然我帮你做吧,你送给沈公子的时候别说漏嘴就行。”
“不太好吧。”宁沅有些迟疑,“做人最要紧的便是守信,他既有恩于我,我若是不早些还清这份恩情,早晚会遭报应。”
“没,没那么严重吧……”
“怎么没有啊,他总说回京以后去咱们府上提亲,可如今他连何为喜欢都不明白,我若真就这样嫁给他,那岂不是倒了大霉了?”
“其实不明白也没什么啊,只要他人好,待小姐好,两个人相敬如宾,不就够了吗?”揽星不解道,“很多夫妻都是这样过了一辈子的。”
“不够。”
宁沅一边回答着,一边鼓起勇气把排骨倒进了稍温的油里,而后赶忙躲去了后厨的另一边。
“你看我爹和我娘,府中下人都说他们俩曾经相敬如宾,我爹也对她客客气气地照顾着,从未红过脸。”
“可不在意就是不在意,我娘病了,他虽知请大夫,却从不会亲自照料她。”
“我娘病故,留我一人活在世上,他便把这份不在意亦延续给了我。”
“你说他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那也不尽然。”
“他起码让我衣食无忧活了十几年,也算给我维持了在他眼中的好出路,没任由继母给搅黄了去。”说着,她垂下眼眸,搅了搅手帕,“也就是和沈家的这桩亲。”
“但我在府上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姐……”
揽星有些动容,旋即闻到了什么稍有不对的味道。
宁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把排骨忘在了脑后:“所以啊,我还是想嫁一个对我有深厚感情的郎君,能在我危困之时竭尽所能地力挽狂澜,而不是仅做好表面功夫,然后顺其自然地任由一切发生。”
“小姐……”揽星扯了扯她的衣袖。
“你先别打断我,容我把话说完。”
“如若爹当年能多关心关心阿娘,或许她也不会去的那样早。”
她不能让自己也重蹈覆辙。
如果沈砚真的想娶她,就得真正明白他自己对她的感情才行。
“对了,你刚刚想同我说什么来着?”
揽星指了指灶台,弱弱道:“排骨好像糊了……”
宁沅陡然瞪大眼睛,赶忙奔回灶台前:“完了,今日就只剩这一份食材,重做怕是不能……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是小姐自己不许人打断的……”
宁沅端着这已然糊了的糖醋排骨,敲开沈砚房门时,心下其实颇有几分忐忑。
却没曾想屋内热闹得很,不仅有他,明决和裴将军皆在,似是在议事。
她想起装在食盒里的那道黑炭排骨,自觉天助她也,眨眨眼睛道:“既然各位有事相商,那我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说罢,她心虚地瞥了眼沈砚。
见他丝毫没有想要留她的意思,便放宽了心,转身欲走。
谁料裴将军却主动开了口:“宁小姐留步。”
他探了探身子,望见宁沅手中拎着的食盒:“你是来送吃食的吗?”
“啊……是。”她艰难笑笑,“不过我瞧着诸位仿佛没这个心思,不若下次——”
“怎么会呢?”裴子星走上前来,颇为热情地接过她手中食盒,“我们在商议夜宴事宜,说得都有些饿了,你来得恰是时候。”
不消片刻,他手中便多了个雪白的瓷盘,盘子里装着乌黑的块状物,令他一时有些难以分辨,只似有若无地飘来些许香醋和糖浆混合着炭火的香气。
不过宁小姐出品,想必应当是不差。
他是个知分寸的人,知晓这菜是宁沅带来送给沈砚的,便把这瓷盘先搁在了他的面前。
“执玉,你不尝尝?”
宁沅偷偷瞟了沈砚一眼。
不知为何,他看上去有几分踌躇。
桌下,沈砚的手攥了攥衣袖。
面前这道菜,是昨日他让她做的。
为的便是今日在他们面前好生显摆一遭。
他先前便知这菜糊了,故而她想走,他也未曾拦着。
可如今,这菜却被裴子星强行摆在了自己面前。
他吃,那是折磨自己;不吃,倒显得他与宁沅有什么深仇大恨,很是违背自己的初衷。
终于,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他拿起了筷子。
牙齿刚触及排骨,他生生顿住了。
什么东西?
硬得像根木头。
旁人做菜色香味俱全,她是色香味一个没有。
“……如,如何?”宁沅瑟瑟问道。
沈砚面无表情地咬下去,舌尖颇为艰难地把肉骨分离开来,几乎是把这块木质的肉给生吞进肚。
“挺好的。”他不改容色,吐出一截干净的骨头。
“真,真的吗?”宁沅俨然有些意外,她指着盘子里的黑煤块,黑白分明的眸子灿若繁星,“你觉得……它……好吃?”
他微微颔首:“很是美味。”
只要他表现出很好吃的样子,蒙混过去,那他就赢了。
此后,宁沅只是给裴子星煮过粥,而她不光给他煮过粥,还烧过菜。
谁料这话倒是勾起了裴子星的兴趣:“宁小姐,我能尝一尝吗?”
“将军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
“不能。”
宁沅与沈砚异口同声道。
……真别尝。
他这次真的是为了裴子星好。
裴子星蹙起眉:“你昨日不让我喝粥也就罢了,毕竟未经宁小姐同意,怎么今儿她都同意了,你还这么小气。”
“你到底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
谢谢,他就是把他当朋友,才不想看他食物中毒。
裴子星抢在他开口前头,二话不说拿起筷子。
刚尝一口,便愣住了。
旋即他一头栽在桌子上,把那块难以下咽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把盘子朝宁沅推去,哑声道:“宁小姐……你,你尝过没有?”
宁沅沉重地点了点头:“尝过,很是难吃。”
“不过今日后厨没多余的食材了,我就想着带过来试试,他若嫌弃,我就给倒了,没曾想……沈大人竟觉得不错。”
今日是倒了,昨日是喂猪。
可见这东西猪都不吃。
宁沅抿了抿唇:“既然各位大人尝过,那我便不叨扰了,先行告辞了。”
宁沅甫一拐出门,便对候在外面的揽星感慨道:“其实我觉得沈砚挺特别的。”
房内的沈砚忽然想起她那天说的话来——
“喜欢嘛……大抵就是我觉得你很特别,你也觉得我很特别。”
他不动声色地想,她果然更喜欢自己些。
揽星道:“小姐,你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宁沅痛心道:“你说我的排骨很难吃,裴将军也觉得很难吃,且你俩都吐了出来。”
揽星轻轻抗议:“小姐,你其实自己也吐了。”
“可沈砚就吃下去了呀,他还夸我做得不错。”
揽星难得露出嫌弃的神色:“……那沈大人确实还挺特别的。”
门外的少女软语渐远,裴子星凑去沈砚面前,不可置信道:“执玉,你真的觉得那道菜好吃?”
“……嗯。”他轻轻应道。
为了展示他的特别,又特补了一句:“真的好吃。”
此后的日子,宁沅不知中了什么邪,整日烧一道菜带过来,一如既往有各式各样的糊法。
更为痛苦的是,她不再放下就走人。
反而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他吃干净才作罢。
这对沈砚而言,简直比他这么多年用过的刑罚都要残忍。
一连吃了数日,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好在终于捱到了出巡的最后一日。
过了今夜,明日便要返程回京。
临行前,陛下下旨在江畔宴请当地知府等一众官员,随行的亲眷亦在其列。
这样的席面素来无趣,唯有酒过三巡之后,裴子星与另一位将军的比剑让宁沅多看了几眼。
“小姐你瞧,裴将军就要胜了呢!”
宁沅晃着手中果酒,见他手中长剑若游龙划破长空,神色坚毅,剑气如虹,心中不由赞了句。
旋即一想,他真正心之所向大抵也不在酒席间为帝王舞剑取乐,而是长枪立马,破云斩天。
胜与不胜,应当也没那么紧要。
沈砚自开宴至今,便见宁沅始终沉寂着,一如既往地埋头自顾自地吃吃喝喝,骤然听见她的心声,*居然还是观裴子星舞剑。
这也便罢,她甚至还能懂得他心之所向。
沈砚的视线直直落在她身上,眸底有些不悦。
宁沅目不转睛看了许久,这才终于留意到了他的视线。
她转过眸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看她做什么?
看剑啊!
沈砚平静移开目光。
她胆子大了,如今都敢瞪他了。
这剑有什么好看的?
不如他半分。
白生一副好样貌,竟这般没眼光。
也不知她平日里的打扮都是谁挑的,比她自己有眼光多了。
待最后的剑招划过,胜负已分,尘埃落定,众人掌声如雷。
宁沅恰饱了腹,把那壶果酒添满,回身同揽星道:“小星星,咱们该溜了。”
她惯常会在无人留意她时离席,今次也不例外。
席上,陛下道:“沈卿的诗亦是一绝,如此良辰美景,不若赋诗一首助兴,哈哈哈……”
沈砚正要起身,却见有一道粉影先他一步站起,头也不回地往柳荫下走去。
沈砚原本舒展的眉眼微微蹙起。
……听见自己的名字就离席,她什么意思?
其实宁沅压根没留意陛下说了什么。
她只带着揽星,走去了江边的一处巨石后面,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小口小口喝着果酒。
比起出巡,她其实更不想回到那座似牢笼一般的府里。
想到日后又要仰人鼻息,她只觉得一阵心累。
“小姐,你少喝一些。”
揽星坐在她身旁,默默陪着她。
“没关系,这酒其实没什么酒味儿,同果汁没什么区别。”
她晃了晃已被她喝去一半的果酒。
“人人都说借酒浇愁,你小姐我如今就很愁,我都没去向男席那边要那更烈的酒,用这果汁浇一浇,也不成吗?”
宁沅不知道的是,这酒虽没什么酒味儿,可若猛地喝了太多,也是会上头的。
自开席至今,她已然喝了三壶。
然这果酒好就好在人上了头,却没什么表象,既不会脸红,也不会发热。
加之她酒品又好,不会耍酒疯,只觉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钧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自己没上头后,终扛不住头晕,对身旁揽星道:“我有点困,且睡一会儿,你待会儿喊我啊。”
揽星赶忙站起来:“小姐,那我们回去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宁沅头一歪,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宁沅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揽星誓要去蜀山习武,说待她学成归来,便可护她终生平安,她感动得痛哭流涕,亲自把揽星送去了登山口。
她每日在山下盼啊盼啊,终有一日,见一人影自山上缓缓走来。
待那人影走近,正是一袭白衣道袍,携剑归来的揽星。
她热泪盈眶,走上前去,与她抱了个满怀。
为表心中激动之情,她还友好地蹭了蹭脸颊。
江边的晚风仍有些寒凉。
待沈砚寻到宁沅时,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小侍女正抱着臂瑟瑟发抖,她的外衫正盖在宁沅身上。
而宁沅本人,正呼呼大睡着。
“沈大人……”
“她怎么睡在这儿了?”他淡声道。
“小姐说让我过会儿喊她,可我叫了她好几次都叫不醒,只自顾自地说梦话,我没法子,只好守在这儿等着。”
沈砚瞧了眼旁边的空酒壶,心下大抵明白三分,把小侍女的外衫还她后,弯身把宁沅打横抱了起来。
“我送她回去罢。”
“多谢大人。”小侍女感激地点点头。
沈砚刚迈出一步,宁沅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旋即软嫩的脸颊颇有些餍足地在他胸膛上来回蹭了几番。
沈砚霎时止步。
垂眼望去,见怀中美人乌发雪肤,长睫微垂,脸颊的软肉在他身前微微压出圆润饱满的弧度,唇角分明噙着纯澈的笑,却总有几分勾人的娇媚。
……很怪异的感觉。
像是在……撒娇。
他很快把稍乱的呼吸调整平稳。
刚走出几步,却听她道:“怎么变硬了?”
……
她怎么知道。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打破了沈砚艰难维持的平静。
仿若秘密被人窥探,他觉得自己抱了个烫手山芋,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梦里,宁沅打量着揽星颇为平坦的身前,觉得她此行定没少吃苦。
“你快给我摸摸。”她心疼道。
紧接着,一只纤柔莹白的爪子便攀上了他的胸膛。
男子的耳廓已然红了个透彻。
几番隐忍,他终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阖着眼道:“把你的爪子拿开。”
怀中的少女顿了顿:“摸一摸怎么了?你何时这么小气了?小星星。”
她俩自幼相依为命,情同姐妹,最开始抽条发育的时候,可都是一点一点看着对方长大的。
“摸都不知道摸过几回了。”
沈砚霎时如被人从头到脚泼了盆冰水。
他绷着唇角,眸中微愠。
若不是他人善,他真的很想把怀里的女人给丢出去。
她占的明明是他的便宜,嘴里却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还叫得如此亲昵?
小星星?
她现下这般对自己,那她在梦中正与他做什么?!
第25章 撒娇
沈砚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他是天之骄子,京中仰慕他的小姐能从宫门前排去城门口。
而他的未婚妻,现下却在他的怀中,与旁人相会梦中,口中轻喃着特殊的爱称,垂涎着其他男人的胸膛!
说不定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搁在他身前的爪子仍旧没拿下来。
沈砚由红脸抱她,变成了冷脸抱她。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阔步向前。
待他把她送回房间,定要叫一碗醒酒汤,好好问问她究竟梦见了什么。
梦里,宁沅瞧着瘦了不少的揽星,越瞧越是心疼,她轻轻捏了捏,连带着语气都放得更软了些。
“我觉得你变小太多了,我还是喜欢你从前那般。”
“回头我给你多补补。”
说罢,她终于垂下了手。
沈砚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听见了什么?
她说她的“小星星”变小了太多?
可她如今捏的分明是自己。
……不就是嫌他胸肌不若裴子星大吗?
他又不是武将,练那么大做什么?
再说了,他也不小吧?
她还说喜欢他从前那般。
看来裴子星入她的梦中,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沈砚只觉得心中有一团邪火无处可泄,心烦意乱间,抱着她的手便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直至五指被温软充盈,他倏然想起他从前的那个梦来。
几乎是如出一辙的手感。
原本烦躁的心跳稍有些加速,喉结不动声色一滚。
却听怀中的女子娇笑道:“小星星,你大胆,你居然敢挠我痒痒!”
……
沈砚猛地把宁沅倒转过来,干脆扛在了肩上。
再这么下去,如若宁沅在梦中与裴子星做了什么逾矩之事,怕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揽星在一旁风中凌乱,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现在转身投江,一辈子不要上来。
这下好了,小姐私下里其实很不着调一事怕是瞒不住了!
沈大人定又要嫌弃她不够端庄。
她悄悄抬眼瞥向沈砚,却见他那一贯无波无澜的清俊面容上已染了怒气,眸中冻若寒冰。
看看,看看,小姐先前给沈大人气得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如今竟又红了。
她得为小姐做点什么,挽救一下她残存的形象。
她抿了抿唇,低低开口:“沈大人,你别误会,小姐平日里甚少如此。”
“甚少?”沈砚冷笑一声。
甚少一词,大抵不止一次,却也不超十回。
可他已然觉得很多了。
他只做过一回这样的梦,便羞愤无比,并且决定履行婚约。
她一个闺阁女子,若梦见他也便罢了。
怎么能和陌生男子在梦中这般不知羞。
“她可每回都唤什么‘小星星’?”
揽星赶忙点头:“是啊,小姐私下里一贯这样称呼,故而睡梦中也不曾更改,还望沈大人莫要见怪……”
呵,平日里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一口一个裴将军地唤着。
合着私下里一贯称他作“小星星”。
沈砚顿了顿。
“那你家小姐素日里如何称呼我的?”
“这……这……”
小姐素日里对沈大人的称呼千奇百怪。
什么晦气东西,什么死装兄,什么冰块脸……
哪一样也不好往外说啊。
“小姐对您素来恭敬,每每谈起,都称您为沈大人。”
呵,她叫他怎么就这般生分,不曾唤他“小砚砚”?
明明他们认识得更早才是吧?
“她这样叫多久了?”
“啊……也就……也就十三十四年吧,具体的奴婢也记不得了。”
她两岁便被夫人挑来小姐身边了。
十三十四年。
很好。
裴子星比他要年长些。
十三年前,恰是他在先帝狩猎之时,以七岁之躯,一箭穿破三盏浮灯,自此声名大噪。
……那时她不过是个奶娃娃,便对他如此印象深刻了吗?
沈砚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只觉得气闷,烦躁,怒火中烧。
回到宁沅房间,他刚把她撂在床上,一路跟来的小侍女道:“奴婢去给小姐煮醒酒汤!”
说罢,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沈砚心下知晓此刻他该离开这儿,可一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鬼使神差地走回榻前,凝着榻上熟睡的少女。
青丝散落满枕,不知是醺醉还是得意的笑容弯在唇边,眼下挂着浅淡酡红。
清纯之中添了些许让人想要亲近的媚态。
或是昏暖烛火作祟,他莫名觉得她像一只故意把肚皮翻给他瞧的小猫,令他想要去触碰。
待回过神时,他的手指已然探至她脸旁。
甚至只要再往前那么一点点,便能触碰到这份近在咫尺的柔软。
眸光微黯。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蜷起了手指。
他不能在她不省人事之时无端这样做。
他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开始破天荒地反思自己。
他自知他并不重色,尤其觉得夫妻之间不应只耽于欲望,当以相互扶持为重。
可宁沅似乎是个例外。
他初次见她,知晓面前这个软柿子般任人拿捏的女孩,便是与他指腹为婚的宁沅。
他不喜欢她的怯懦性子,也不喜欢她的拘谨举止。
可自此以后,他便总是会若有若无地留意她。
但他明白,她决不是他想娶的夫人。
她不够深谋远虑,不够沉稳端庄。
所以,他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不愿耽搁她日后的前程。
后来意外频生,他觉得她或许还能成长,若得他栽培指导,日后也未必不能变成他期许的模样。
但上回,她被她那继母陷害沉塘,他不得已亲自抱了她一回,水中的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忽然很想为她撑腰。
撑一片可以任她自由的天地。
自那以后,他便时常会眷恋起那时怀中的柔软。
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存有私心,故而今夜席后,才毫不避讳地抱她回来。
否则依着他从前的性子,当是该喊几个小厮把她用轿辇给抬回去才是。
他这是怎么了?
他确信他依然不喜欢怯懦性子的人,可他确实会对她有不一样的感觉。
想见到,想触碰。
他不该这样的。
思虑之间,宁沅身边的小侍女端着醒酒汤回来,恭谨道:“奴婢已经把这醒酒汤吹至稍温了,刚好能喂小姐喝下,沈大人,您且换个地方闲坐片刻。”
沈砚转念一想,朝她伸出掌心。
“我来喂她罢。”
揽星有些意外,旋即欣喜地把醒酒汤放在了沈砚手里。
“沈大人放心,我定会在外面好好守着的!”
沈砚颔首,用汤匙搅弄着碗里的药,心下想,虽然宁沅整日念着裴子星,但她的女使……似乎更盼着他与她好。
她听他想主动照顾宁沅,眼底的开心不是装的。
着实比宁沅自己有眼光。
有这样的人陪在这个笨蛋身边,他很放心。
沈砚搅弄片刻,再度看向安睡在榻上的宁沅。
而后紧抿着唇,抬手捏住了她的脸颊。
修长的手指有些紧张地颤,稍稍用力,便轻而易举地陷入了少女两颊的软肉之中,迫得她的唇瓣微微张开。
仿若掌握着一片任他揉捏的云朵。
沈砚眼底噙上一缕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自觉对她的形容甚是贴切。
不得不承认,他的柿子姑娘,真的很好捏。
他把一平勺醒酒汤给倒了进去。
睡梦中,正与揽星吃着团圆饭的宁沅骤然被汤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看见自己的面前似乎坐着沈砚,脸颊还有些莫名地酸胀。
……他在干什么?
她把手往脸颊摸去,不偏不倚地摸到了他微微带着寒凉的手背。
宁沅的记忆尚留存在那块睡着前倚靠着的大石头,更何况,沈砚从不会主动碰她。
甚至男子此刻也没有躲闪的意思。
“沈砚?”她试着轻唤一声,“真奇怪,我怎么会梦到你呢?”
宁沅本以为面前的男子不会理会她,谁料他竟冷不丁地开口道:“梦见我很奇怪?那你喊小星星的时候,怎么不觉奇怪呢?”
种种反常令她确信自己只是换了个梦境。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宁沅不解。
先前咳出来的汤沾在唇瓣上,随着唇瓣开合,转眼间便变得有些黏黏糊糊。
宁沅只觉得自己很是疲累,懒得动弹。
所幸这是在梦中,宁沅蹙着眉,差使眼前人道:“你捏着我的脸干嘛,还不快给我擦擦。”
她抬手指着唇瓣,扬了扬下巴。
“你让我……服侍你擦嘴?”男子眸中有些意外。
她还真是不客气。
“对呀。”少女眨眨眼睛,往常清凌凌的眸子显得有些迷离,“我身上酸得很,好像被人晃散架了一般,实在没力气起床。”
沈砚默不作声地垂眸看她。
心下思量着她究竟是因自己扛酸的,还是在梦中累的。
少女回视他片刻,见他不语,小心从颊边扒下他的手,握在掌心中轻晃了晃。
“求求你了。”
她的音色本就清丽,此时更是沾了颇为婉转的尾调,加之那双拉着他轻晃的温软小手——
沈砚怔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宇,耳廓渐渐泛红。
他在男女相处一事上本就无甚经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大抵是在撒娇。
现下的宁沅与平日简直截然不同。
他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哪个又是刻意伪装。
他唇角绷直,迅速抽出手来,起身丢给她一方帕子,旋即把醒酒汤递至她面前。
“你先把它喝了,喝完自己擦。”
语调平静无波,他微垂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
宁沅觉得梦里的沈砚比现实要好玩得多。
平日里,他总是冷静从容,云淡风轻地道出些刻薄之语,如今身在梦中,他似乎变得纯情起来,还会因自己的言行而害羞。
她忽然很是好奇如今的沈砚究竟能害羞到何种地步。
她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凝着他,春水般的眸子里含着可怜巴巴的请求:“那你亲手喂我好不好?”
……她怎么又开始撒娇了?
沈砚只觉得室内的甜香似乎浓郁起来。
她在梦里素来这么会勾人吗?
想起她先前的梦话,他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
其实,他大可以拆穿她,告诉她现下已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可待他望向那张昳丽娇俏的容颜,却又生出些许拖延的心思。
再等等吧。
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再说,他本就答应了那小侍女要亲自喂她喝药不是吗?
全当她没醒好了。
沈砚在心中说服自己后,掀袍落座,淡声道:“你自己坐起来。”
宁沅见他有退让之意,自然也知道见好就收,赶忙在腰后垫了只枕头,笑意盈盈地坐起身来。
“谢谢沈砚哥哥!”
她故意把声音掐得极软。
沈砚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汤匙与碗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响。
宁沅不知他究竟是觉得恶心还是羞涩。
但无论他是哪一种心情,能撕破从容者的冷静面具,总会令她感到一丝不可言说的快乐。
她现在的心情简直好极了。
她不得不承认,比起光明正大地挑衅,她更喜欢这种暗戳戳地方式。
就比如她总喜欢在《记仇笔录》里勾勾画画一般,任凭她脑海中如何阴暗爬行,在她搁笔的一瞬间,只要心中畅快了,报复便结束了。
人前,她还是那个安静温柔的大小姐。
她没有真正可以倚仗的靠山,故而现实里的很多事情她不得不忍气吞声,万事都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但梦中不同,她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沈砚一勺一勺往她口中喂干净了这碗汤。
他刚放下瓷碗,她便把那帕子塞回了他手中,而后可怜兮兮昂首,指了指自己的唇瓣。
无声胜有声。
唇瓣沾染着水汽,与那天他覆唇渡气时的盈润饱满如出一辙。
他眸光沉沉。
心中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念头呼之欲出。
他忽而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弯身凑近她。
“你就不怕我吗?”
“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堪称冒犯之事?”
比如……就这般顺水推舟地含住她的唇瓣。
只消他再稍稍垂首。
四目相对。
宁沅被迫仰首看着他,目光坦然至极,任凭他的气息洒落在她的唇瓣上。
“不怕呀。”
语调轻软,带着绵绵尾音。
她睫羽卷翘,望向他时一眨一眨,带出一种近乎于天然的信任。
反正是在梦中,除却她,无人知晓。
不论她是在梦里登基,还是在梦里死亡,哪怕就算她现在就地和沈砚进行一场旖旎春梦,醒来也仍是国公府家的倒霉蛋子。
沈砚凝着面前这张纯稚容颜,又听着她那和这张脸流露出的气质全然不同的无耻心声,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念头比之她来简直毫无威慑。
他心中挣扎许久,自幼受到的君子礼教让他在此刻松了手。
终是败得彻底。
她以为是在梦中,尚能肆无忌惮。
可他清醒无比。
他不能趁她之危。
今夜的一切似乎有些失控。
他就不该在她的房间多留这些时日,还骗她如今是在做梦。
他的话还未来得及问,却任由一切发展到如今地步。
待给她擦完嘴巴,他即刻便走。
沈砚的拇指隔着帕子落在她软嫩的唇瓣上,不再去看她,任凭洁白的帕子摸索着在她唇瓣辗转过几遍,便匆忙丢下来,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她的身前。
“我走了,你好生休息吧。”
他这是在梦里……气急败坏了?
宁沅有些意外。
那更不能这般轻易地放他走了。
“沈砚哥哥。”她开口留他。
“……你别这样喊我。”
“哦,好吧。”她轻轻应下。
沈砚没想到她答应地这般爽利,心下一时有些懊恼。
“执玉哥哥。”
她冲他招招手。
“你过来一下。”
……她居然换了个比先前更加亲昵的称呼。
娇柔的呼唤犹在耳畔回荡,他深吸一口气,几番纠结,仍是抬步走了过去。
第26章 轻吻
“怎么?”
沈砚刻意稳住呼吸,用以遮掩早就乱了节拍的心跳。
葱白的手指勾住他的视线,随之一同落向床榻里侧。
“你看这儿。”她轻声道。
他蹙起眉宇。
明明什么也没有。
“有何不妥吗?”
少女颇有些讶然:“你再瞧仔细些。”
沈砚微微倾身,顿觉她身上本就若有若无的馥郁香气浓重不少。
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她故意想要离他近些的借口。
她左不过是一个醉酒的女子。
就算喜欢使些小聪明,又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威胁。
充其量便是满足她那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他并未对她设防,只是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细细端详一遍她指尖的方向。
宁沅垂着眸,凝着他颇为专注的侧颜,翘了翘唇角。
而后忽然靠近。
一双饱满的唇瓣径直贴向了他的唇角。
清甜顿时迸裂开来,将他紧紧包围。
沈砚的心忽停了一拍,旋即剧烈跳动起来,震彻脑海。
宛若夏日晚风袅袅吹来,带来些许湿润和温热,吹着一片沾染雨汽的落羽,轻轻落在他的唇角。
这样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下一瞬,神思回笼,迟来的羞恼便随之一同而来。
他本能地攥住宁沅的小臂,想要迫她离开,转过头,薄唇却正正好好贴上了她的唇瓣。
于是连先前的抗拒都显得像是欲擒故纵。
他有些恼,可不知为何,却抽离不得。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些,朦胧的目光却仍是柔软,就这般一瞬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配合他。
她弯了弯眼睛。
其实,几乎没有同龄男子入过宁沅的梦境。
现实里,她受两人婚约所困,连一朵萌芽的桃花都不曾有,好不容易梦到一回俊公子,居然还是沈砚。
但她最近觉得他人还不错,故而也能勉强在梦中将就着试验一下何为春心萌动。
她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在话本里看过不少香艳情事,早就对其中的形容心驰神往。
可怎么……什么窒息腿软,身颤念动,她都不曾有啊?
宁沅凝眉,努力回忆着话本之中描述的细节。
哦,她记得每回都会描写舌尖来着。
她探出舌尖,试探地触碰到他的薄唇。
温温凉凉,似乎还行。
她大胆地舔了舔,只觉得面前的男子身形微颤了一颤,落在她唇间的呼吸添了些粗重。
宁沅觉得这所谓接吻,和她平日里吃赤豆双皮奶也无甚区别。
既不若那日在客栈前为泄愤吻他心跳得快,也不若那日在河里被他强吻时心跳得快。
自此,宁沅得到了一个重要结论。
那时她的心慌意乱,大抵是因为濒死,而不是因为情爱。
果然,对一件向往之事去魅的最好办法,就是亲自尝试它。
试完,便知不过如此。
她往后靠去,分开唇瓣。
随后动了动手腕,看向攥住自己小臂的那只手。
骨节修长,润泽如玉,手背隐约透出青筋。
虽使得一手绝妙剑术,也写得一手遒劲字迹,却并没有什么厚茧。
只是握着她的掌心莫名很烫。
……怎么还不松开她呀?
她抬眸看向沈砚,见他仍怔愣着,呼吸不稳,眸光沉暗,显得危险而羞恼。
她觉得梦里的沈砚反应有些迟钝。
或许是喝多了吧。
她未作声,只一根一根地去掰他的手指,男子陡然松了力道,她从中抽出手臂,而后从容躺下,扯过一旁的被褥,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什么意思?
宁沅这一连串的举动令沈砚彻底茫然起来。
他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呼吸渐渐平稳的少女。
睡着了?
……她就这样睡了?
他几乎咬牙切齿般地唤她:“宁沅。”
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回应他的只有她柔柔的呼吸声。
沈砚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从她房中走出来的。
一路上,他反复琢磨着宁沅到底为何这般。
她一面梦中与别的男人亲密,一面又对他极尽撩拨,且梦里唤出的称呼一个胜一个地亲昵,连吻他时也面不改色。
甚至吻罢,他听见她心声中说与自己接吻也不过如此。
他承认他于此道无甚经验。
可听她的意思,难道她经验颇丰?
沈砚想,她心里定是有他的,否则不会无端与他亲密。
可她的心或许不似常人,似那南国进贡来的榴莲,每个尖儿上都站着一人。
想到这儿,他的心头没由来地一阵沉闷。
……若是从前,他只会对这样的女子嗤之以鼻,哪里会有这样的心绪?
明决左等右等,终于见自家公子回来,赶忙迎了上去:“公子,你怎么去了这样久?是不是宁小姐留你——”
沈砚冷冷瞥他一眼,截住了他的话头。
“问什么问,与你何干。”
他迈开长腿,轻而易举地越过他,径直阖了房门。
闭门带出的风吹得明决脑袋发懵。
……不让问就不问呗,他脸红什么?
*
宁沅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她伸了个懒腰,却见自己竟睡在榻上。
不对啊,她怎么记得她睡在石头旁呢?
难不成昨夜的一切不是做梦?
她真的对沈砚……
她赶忙往四周看去,见周遭的装潢与昨夜不同,很多摆件都移了位,归置得整整齐齐,小桌上也没什么药碗和帕子。
揽星是不会在她没醒时进来叨扰的。
她稍稍放下心来,随意披了件衣衫走出内室,见揽星在外间轻手轻脚地忙活。
见她,弯了弯眼道:“小姐醒啦?昨夜睡得可好?”
她点点头,试探问道:“咱们怎么回来的?可与沈砚有关?”
揽星颔首:“是沈大人把小姐扛回来的。”
宁沅哽了一哽。
扛?
……她这样美貌的醉酒少女,他又心仪她数年,竟不知把她趁机狠狠抱在怀里。
果然很懂得在人前拿捏分寸!
只有她这样一等一的洞察力,才能勘破他斯文外表下的道貌岸然,故而会梦见他趁自己睡着时偷摸她的脸颊。
宁沅还是不大放心,继续追问道:“昨夜可发生过什么异常之事?”
“没有啊。”揽星手中活未停,随口应着。
宁沅微微呼出一口气。
“那就好。”
其实揽星也不曾想到沈砚竟如此贴心。
他不但给小姐喂了药,还特意重新布置了小姐的房间,最后交给她空空如也的醒酒汤碗时,还特意带走了弄脏的帕子。
她眼尖,主动请缨说要替他洗了。
他竟收回袖中道:“不用,你照顾好你们小姐便是。”
她本以为,像这样当大官的男人,都该和她们家老爷似的,对于后宅之事毫不关心。
没想到沈大人竟这般出淤泥而不染。
小姐日后若真的嫁与他,想必会很幸福。
一行人踏上返程的马车。
因明薇挨了板子,需要躺着静养,她便不必如来时一般和她们挤在一辆宽阔马车里,而是独自分了一辆虽小却清净的马车。
宁沅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
既不必再看人脸色,做事也便自在许多。
她捧着册话本打发时间,看到男女主将要行亲密之事时,暂合了书页冷静片刻,不由得想起昨夜梦中的大胆尝试。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才令她觉得这样的事也没那么有趣呢?
她特地放慢了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开始细细琢磨自己与书中的差距。
这一话,讲的是两人剧烈争吵过后,美人发现将军早在她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为了和将军和好,几番求见未果,便想了一出苦肉计,自个儿给自个儿下了药,再装作是旁人所为,好惹将军心疼。
宁沅看到美人仰颈,而那将军已掐住了美人的下巴,当即抖擞了精神。
唇瓣相贴。
这一步没错。
相互厮磨?
哎?
她好似忘了和沈砚试一试这步。
另一辆马车上,正与陛下议事的沈砚受她的心声所扰,终于成功出了神。
他不知道是第几次回忆起夜晚的温软以及萦绕在他身侧的甜香。
依着她心里所想,若那时他吮吸轻咬的话……
“姑母她亦是你和蘅儿的舅母,此次恰逢整岁,生辰宴理应大办,届时宾客如云,也容易鱼龙混杂,万一生出什么变故……沈卿?沈卿?沈执玉!”
陛下一连唤了几回,陡然拔高声音,这才把思绪飘远的沈砚唤回了魂。
“陛下说得对,届时您可以让长公主给子星递张帖子,当赏他多一日休沐。”他淡声道。
“也可,届时京中女眷受邀前去的应当也不少,不过宁国公夫人需得养身子,姑母估计不会同宁国公府下帖子。”
皇帝看向他,替沈砚惋惜那日他八成见不着宁国公府那安静内敛又英勇无双的大小姐了。
安静内敛的宁沅此时正看话本中的二人吻得激烈。
他们一边互相吮吸着唇瓣,一边褪了一半衣衫,露出将军精壮的肌肉。
将军攫取住美人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在胸膛上。
宁沅跟着激动地搓了搓手。
再翻过一页,心中感慨她梦中还是不够大胆,不然怎么不好意思扒了沈砚的衣裳。
转念一想,他是个文臣,大抵也不会有这样结实壮硕的肌肉。
这边儿,沈砚刚抿起一个害臊的笑,即刻又沉下脸色,眉宇蹙得更深。
“不下也好,这样她便见不着子星。”
这话陡然引起了陛下好奇:“怎么,宁小姐近日和子星关系不错?”
何止不错。
沈砚冷笑一声道:“她爱与谁关系不错同我何干?”
皇帝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朕是过来人,听朕一席话,男人有时候嘴不必太硬,当学着说些甜言蜜语。”
沈砚不动声色道:“陛下怕是忘了阿姊每每听见你那些不知从何处学来的话,一边干呕,一边让您闭嘴的模样。”
陛下恼羞成怒道:“你懂什么,朕与阿*蘅这是打情骂俏……”
正在这时,他脑海中宁沅的声音陡然一提:“撬开唇齿?”
宁沅指尖点书,逐句回忆着。
她是伸了舌尖,但只在沈砚唇上舔了舔,并没有这般行径。
……是不是沈砚也得撬开她的唇齿呀?
难怪她感受不到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反应。
原是因对方是一根木头。
真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呢。
罢了,下次再说吧。
……还有下次?
沈砚眉心微动,下意识抬手抚上薄唇,忆起她柔软湿润的舌尖,不自觉地学她在唇上轻舔一瞬,耳后攀上些温度。
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并非独处,赶忙放下手,微微蜷起手指,稍稍有些窘迫。
再看向陛下时,只见他面色惊恐:“你你你,你对着朕在回味什么?沈砚,我我可是你的亲姐夫!”
沈砚:“……”
*
回京以后,宁沅被宁国公关在院中自省,她许久未见沈砚,亦再没梦见过什么旁的俊俏公子。
不过明薇仍在休养,也不会有人来叨扰她,她乐得自在。
这日,她正盘算着该如何好好利用那些赏赐的金锭,忽见揽星拿着张帖子来。
“小姐,是长公主的生辰宴!”
她闻声抬首:“这帖子不该送去隔壁院么?怎么送到咱们院里来?”
明薇素来热衷与这些皇亲国戚的交往之事,且除非对方特意相邀,能不带她便不带她,更不会在她不能去的时候让自己去。
揽星抿了抿唇:“这帖子只邀了小姐一人,自然之会送进咱们院中呀。”
“为何只邀了我?”宁沅凝起眉心。
“长公主是沈大人的舅母,想来……应是他许久未见小姐,特意向长公主求的罢。”
宁沅暗叹一口气。
这沈砚,真的是好生缠人。
刚走出御书房的沈砚听见她的心声,足下当即顿了一顿。
苍天可鉴,他可从未干过这事。
他尚念着与宁沅的婚约,这些日子正忙着备聘礼,无暇顾及她,且正因子星会去,他甚至巴不得她别去。
不过……舅母与她并不相熟,无端邀她做什么?
他心里埋下一个疑问。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决,查查近日长公主出入过何处。”
转眼已至长公主生辰。
宁沅照旧打扮得得体且低调,着一袭素淡杏粉,独自带了揽星赴宴。
一如既往地在酒过三巡,主人离席后,随意寻了个借口,溜出了宴会厅,留下揽星为她打掩护。
不知为何,今夜她总觉得头有些晕,席间也格外得热。
许是因暑气已至吧。
她打算寻个冷僻之所待着。
刚绕至湖后,拨开柳枝,却听见假山后隐约传来说话声。
她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靠近。
两个女人细微的话语在夜色里逐渐清晰。
“我知夫人中意宁国公府的那位大小姐,有她那样家世的嫡出小姐大多娇纵,性子柔顺些的,又不足以匹配咱们家公子。”
“是啊,本宫始终念着沈砚和她的婚约,才不好横刀夺爱。”
“可眼见桓儿那外室的肚子大了起来,三天两头往府中闹,终究也不是办法。”
宁沅抿了抿唇。
长公主口中的“桓儿”,正是她的幼子,赵之桓。
此人是盛京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但长公主素来严苛,不允他未娶妻便先纳妾,故而在外养了一堆外室,府里才得以安宁。
她……竟想要自己嫁过来,好为她儿子理所应当地纳妾?
那她还不如出家做姑子。
“出巡时,那事儿闹得那样大,如今虽已平了,但终归传出来些宁小姐不清不白之语,届时在咱们府上发生这样的事儿,也便在情理之中。”
“您就放一百个心,那药无色无味,还烈得很,待她失了清白,木已成舟,沈家定当会退亲。”
“她若不嫁给咱们家公子,怕也只有投江一条路了……”
宁沅听着冷汗直冒。
……合着那张帖子,不是沈砚为见她所求,而是长公主为她而特设下的一个圈套?
所以……她先前头晕发热,是不是因为她中了药?
她背靠在山石上,一颗心砰砰直跳,神思跟着清醒了些许。
如今的她犹如羊入虎穴,靠自己怕已是不能,她得找人帮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席间,沈砚听见她的心声,敷衍旁人攀谈的话语戛然而止。
那日他起了疑,便已暗中调查清楚其间的来龙去脉,并在今日开席之前,替换了她席面上的酒。
怎么她还会中药?
他心中一慌,搁下手中杯盏,无视了身旁人的巴结,当即大步走出了宴会厅。
宁沅轻手轻脚地远离了假山,而后小心躲着四周来人,朝最为明亮的宴会厅跑去。
那里人多。
只要她早些回去,找到心善之人求助,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便不会出事。
跑着跑着,她觉得头越来越晕,身子也越来越热,足下亦有些不稳,甚至连呼吸也更重了。
撑住,宁沅,你一定要撑住!
步履愈发飘忽,她给自己暗自打气,眼见宴会厅仍与她颇有一段距离,心中愈发绝望。
她该怎么办?
好在绕过回廊,她便瞧见了一个熟悉身影。
裴子星。
他是个大好人,他不会不管自己的。
宁沅心头始终提着的气骤然一松,扶着一旁的树干,气喘吁吁地唤道:“裴将军。”
然这话落在疾步而来的沈砚耳中,却夹杂着一些矫揉造作的娇媚婉转,甚是勾人。
他循声望去。
他知长公主备下的那药名为情丝,中药者最大的特征,便是皮肤最薄处会透出红线般的血丝。
待药性解了后,红线便会随之一同消失。
宁沅皮肤最薄之处,便是那又细又白的颈子,若有血丝,定当一览无余。
然此时那修长柔美的脖颈仍白得似一汪盈盈月光,未见半点血丝。
倒是她双颊红红,眸若春水,娇娇地唤着“裴将军。”
沈砚悬着的心倏然落下。
还好,她没有中药。
刚落下片刻,倏而复起。
他想起返京路上她阅读的那册话本。
美人为与将军求好,便设计让自己中了药,好惹将军心疼,与之**好。
他的身形匿在暗处,默默攥紧手心。
所以,宁沅她……只是向子星求欢的苦肉计吗?
第27章 撩拨
裴子星闻声,见宁沅正扶着树干,求助般地看着他,鬓发被薄汗浸湿,胸口起伏不定,看起来颇为不安。
他先是冲她安抚一笑,旋即迅速走过来。
“怎么了,宁小姐?”
沈砚抿了抿唇,几番隐忍,终还是抑下了想要横插一脚的心思。
他倒要看看她会如何做。
她以为自己在这儿装可怜扮柔弱,便真的会有男子上当吗?
愚蠢至极。
宁沅噙着泪水,觉得自己现下的真实情况着实有些难以启齿。
面对裴子星的询问,她只好可怜巴巴地看向他:“我,我身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可以劳烦将军送我回府吗?”
“这……宁小姐,实不相瞒,今日我来赴宴,并非全然是客,还得负责公主府里的安危,以防有人滋事,实在难以抽身。”
裴子星见她面色酡红,似是有异,脑中赶忙思索着万全的转圜之策。
“不过……公主府的地界不小,我可以去知会长公主一声,替你寻间客房暂歇,再请个医官来瞧瞧,宁小姐觉得如何?”
当然不怎么样。
她现在身中这催情。药,若再歇在公主府的客房里,同主动跳上砧板的鱼又有何种区别?
宁沅稍有些迟钝的脑袋忽然想起他说今日他会负责公主府的安危。
她赶忙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紧接着,她拉住裴子星的衣角,轻声道:“只要我能跟在将军身边便可。”
沈砚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突如其来地想去把裴子星的衣角给砍了。
裴子星并不习惯与女子这般亲密接触,更何况,她还是好友的未婚妻。
他赶忙后退一步,试图与她保持些许距离。
谁料宁沅本就站不大稳,经他这一退,几乎整个人一个趔趄,往他身上生生扑去。
裴子星不得已,托住了她的手臂,见她呼吸间颇有些急促,整个人也站不大住,便也顾不得克己守礼,任由她靠在了他身前。
“没事的,宁小姐。”他安抚她道,“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救人要紧,执玉若是瞧见,定也不会怪他。
眼睁睁看着宁沅主动投怀送抱,沈砚莫名而起的心火再藏不住。
正要迈开长腿走过去揭穿她,却见一个老嬷嬷先他一步小跑至宁沅身前。
“哟,这不是宁国公府家的小姐吗?看这个模样,应当是醉了酒,老奴送您去后院歇歇罢!”
说罢,她便伸出那双满是褶皱的手,去拉扯她的手臂。
宁沅心下一惊。
暗度陈仓行不通,便开始强抢少女是吧?
对于如今的宁沅而言,那嬷嬷力气颇大,自她手中挣扎实在费力,照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她强行拖去客房的!
届时她若是被那赵之桓给糟蹋了……
宁沅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其实贞洁对她而言并不十分紧要,嫁人也不是她的一生所求。
她只知道,明薇断不会放过把她送入狼窝的机会。
若此事当真发生,她一定会极力促成自己与赵之桓的婚事。
那她今后的日子才是生不如死!
害怕与抗拒充斥在宁沅心中,此时,她眼前只剩裴子星一棵救命稻草,自然要死命抓着不放。
……今日若非得解了这药的话,她宁愿是他。
她攒了半天的力气,陡然甩开那老嬷嬷,旋即踮起脚尖,环住了裴子星的脖颈。
颤抖的软声落在他的耳畔。
“裴将军,我……我中了催情。药,你切莫把我交给她。”
那嬷嬷在一旁不依不饶:“裴将军,你与宁小姐究竟什么关系?当众搂搂抱抱又成何体统,还不快放开她,让老奴把她带去稍歇!”
裴子星怔在原地,耳廓通红,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与此同时,一道淡漠声线响在她的身后。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一言一行,他可是都看在眼里。
那嬷嬷拉扯她是真的,她试图生扑子星,也是真的。
她在心里道,贞洁对她无关紧要,嫁人也不是她一生所求,亦是真的。
沈砚更确信了一件事。
她就是觊觎子星许久,索性将计就计,迫不及待地想与他春风一度。
那嬷嬷俨然没想到沈砚居然会来这处偏僻之地。
按照安排,宴会厅中不是有很多大人纠缠着他吗?
转念一想,沈砚是宁沅名义上的未婚夫,没有男人会忍受自己的妻子与旁人搂搂抱抱。
她挑拨道:“沈大人,老奴……老奴见宁小姐醉了酒,好心想扶她去歇息,谁料她居然试图借醉酒之名,勾引旁的男人……”
嬷嬷瞧了眼仍挂在裴子星身前的宁沅,又心虚地瞥了眼沈砚。
“您可都亲眼看见了!”
沈砚没理会那老奴。
他径直越过她身前,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施舍,只手搭上宁沅的肩,把她拎起来抖了抖,抖开绕在子星脖颈的那双手,旋即拎向了自己怀里。
他握着她的细腰,故作疑惑对裴子星道:“她说的那些……你可曾看见了?”
裴子星赶忙借坡下驴:“并没有。”
宁沅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她甚至不知道把她拎过去那人是谁,又有些埋怨裴子星怎么不拦一拦。
看来男子为人太过正直纯良,也不是什么好事。
主动送上门的娇娘他都能拱手让人。
她四肢无力,身上时冷时热,再无抵抗之能,只得紧蹙着眉头靠在男子胸膛上,心中有些绝望。
紧接着,她嗅到一股清冷梅香。
沈砚?
想到这个名字,她脑海中当即划过一个念头。
……完了,她又要便宜他了。
更为诡异的是,她悬着的一颗心居然放松下来。
她竟然想,还好是他赶了过来。
沈砚自若地把她按在怀中,瞥了眼一旁的裴子星,对那老奴道:“你不是说要带宁小姐去客房吗?”
“愣着做什么?引路。”
“沈大人……这……孤男寡女,是否不妥?还是把宁小姐交与老奴——”
“你方才就是用这只手扯她的?”
沈砚冷言打断,旋即瞥向那老奴再度伸出的皱巴巴的手。
两指修长如玉,尚未经人看清楚,便夹住了她的手腕,只听“咔哒”一声,那老嬷嬷当即惨叫出来。
“哎呦,我的胳膊——”
两道浊泪从她深陷的眼眶里滑落,她抱着手臂,疼得原地跺脚。
沈砚眸里的厌烦遮都遮不住。
“你喊什么?只是脱臼而已,又不曾断了骨头。”
“这路你是引还是不引?”
老嬷嬷当即点头如捣蒜。
“引引引,只是大人,我这手……”
沈砚好心抬手,把她脱臼的手臂“咔哒”一声接了回去,颇有些倨傲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行一步。
接着,他回首对仍沉浸在宁沅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的裴子星道:“子星,你说宁小姐今日为何这样?”
裴子星当即了悟:“你放心,我定会带人查个清楚。”
沈砚颔首:“辛苦。”
宁沅软软倚在沈砚身上,随着他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她脑中一片混沌,全然无法正常思考,只与他一同来到一处僻静房间。
沈砚刚扶着她坐在床榻上,门外便有女使来报:“沈大人,长公主想见您一面。”
宁沅心中一慌,口中嗫嚅道:“你别去。”
他若只留她一人,那赵之桓怕是会趁机而入了。
她在求他?
目光垂落。
沈砚并没有看见拉在自己衣角轻晃的手。
“宁小姐,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怎么还这么矫情?
宁沅蹙了蹙眉,小声吐槽道:“真是烦死了。”
不过大小姐能屈能伸。
她当即拉住他的衣袖,敷衍地晃了晃:“求求你了沈砚,别过去了。”
与那夜一般无二婉转缠绵的尾音。
他眸光稍柔,压了压微微上扬的唇角。
看在她变脸还算快得份上,他打算暂且放她一马。
沈砚头也未抬,对门口的女使道:“去回你们长公主,她既想见我,那就让她继续想着,我又没拦着不许。”
女使被他狠狠噎了一瞬,几番张口,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怏怏离去。
沈砚走至门前,自内插上门闩,再回首时,却见床榻上已无宁沅的身影。
人呢?
听见颇有节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躲在床榻后的宁沅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对沈砚道:“你别过来!”
“你就,就呆在哪儿就行,千万别靠近我!”
沈砚足下一顿:“为何?”
“我……我中了**,你离我太近的话……我怕,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对你做些什么出格之事……”
柔柔的嗓音落在耳畔,沈砚听着却只想笑。
“我会怕你?”他无视了她的要求,走至她身前,居高临下道,“你的小星星可并未跟来,你何苦再装下去。”
想起揽星,宁沅顿了一顿:“我在她面前有什么好装的?”
“再说,谁装了?我是为了你好,你离我远一点……”
沈砚冷眼瞧着。
她对自己和对子星,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是呢,在子星面前,是本性释放。
在自己面前,则就要故作矜持。
真是好一个百面千相的宁大小姐。
沈砚是身处朝堂风云诡谲之人,见过太多张覆着若干面具苟活的脸。
对傲慢之人阿谀奉承,对狂妄之人撩拨谄媚。
想通这点,对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她无非是瞧子星平日里稍有些缺心眼,便知想撩拨他,暗示是不能的,需得大胆直接。
而他不同。
他运筹帷幄,看事一针见血,自然能轻而易举识破她的小心思。
所以她以退为进,故作矜持,好惹他对她生怜。
想到这儿,沈砚啧啧感叹:“宁小姐,平日里真是看不出来,你实则该往南曲班子去唱戏。”
宁沅:?
宁沅倚靠在床边,身上滚烫,头晕眼花。
她其实觉得这催情。药已生了好大的功效。
但她之所以烫到这个地步,都没有生扑沈砚,一是因为她顶尖的自制力,二是因为他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他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啊?
沈砚垂眸,望向地上缩成一团的少女。
她眼眸紧闭,眉心微蹙,脸颊红得似一只熟透了的柿子,原本饱满的唇瓣褪去了莹润,似脱了水的蔷薇花瓣。
他好心蹲下身来,对她道:“诚然,今日你装得很像,长公主也确有给你下**的打算,你这出将计就计的随机应变,也十分令在下意外。”
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宁小姐八成想不到,长公主给你下的药,早就先一步被我给替换了。”
“你根本就没有喝什么催情酒,省省吧。”
宁沅已然没有力气去思考,只微微半睁眼眸,入眼便是一张看上去神色不悦的冷脸。
“……沈砚,可我真的很难受。”
说完这句话,她便眼前一黑,往他那处栽了过去。
男子外袍衣料薄滑,熏着淡淡冷香,终于为宁沅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清凉。
这缕清凉莫名惹得她想要汲取更多。
她顺势软了身子,伸手攀上了他的肩,杏粉的大袖落至手肘出,折出一截莹白的小臂,在烛火下分外惹眼。
沈砚僵着未动,抿了抿唇。
一只手缓缓伸出来,扶住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想起那时她执着地逼他连尝五碗粥。
她仰着小脸说,喜欢是一步步比较出来的。
若是比较……
比起她故作矜持,他还是喜欢她对自己主动一点。
搭在她腰上的手力道刚好,宁沅不自觉地往他怀中缩去,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贴去这抹来之不易地清凉上。
完了,她开始馋男人了。
她拼力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神思,口中嘟囔道:“……也算便宜你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把这事儿说出去。”
“……还有,话本里都说头一回会很痛,你可以轻一点。”
说罢,她又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抱我去榻上罢。”
他垂首,见她软软倚在自己身前,整个人烫得吓人,连带着裙头下的软白肌肤边缘都烧出了淡粉,却依旧高傲挺拔,似是在向他耀武扬威。
沈砚从来算无遗策,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所错漏。
长公主对她备下的,会不会不止那杯催情酒?
她身上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与今夜的某种食物催生出了别样的功效?
其实催情之物对沈砚来说很是陌生。
他从前不屑男女情事,自然也无心钻研其中门道,这样的下作东西离他的生活简直相去甚远。
甚至他第一次了解它究竟是何作用,还是来自于返程回京那日,看话本的宁沅。
他抱着滚烫的少女,另一只手稍稍抬起,迟迟未落。
温香软玉盈怀,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般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第28章 夏夜
宁沅顺势把脸颊贴在沈砚身前,透过薄衫,依稀能感觉到肌肉线条沟壑。
虽不深,但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样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仿佛从前已倚靠过数次。
她想,这催情。药果然猛烈。
不但会惹得她渴求男人,还会给人平添一种一见如故的宿命之感。
除了蚕食她的身体,还会篡改她的精神。
这药实在是太蛮横了。
然她再气也无用,自双足离地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头晕更甚,连视线亦渐渐模糊起来。
症状似乎更严重了。
忽然间,身后落入一片柔软。
沈砚把她轻放在了榻上,犹豫着将手指搭在了她衣裙的系带上。
宁沅认命地闭上眼睛。
她就知道,这样的事沈砚求之不得。
不然也不会巴巴地从裴将军那儿夺走这个绝佳的机会。
只是希望他不要折腾太久。
她若回府过晚,定又要挨罚。
不过,这床榻真的是很软,软得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宁沅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坠入了温暖的海水里,正随着海浪沉沉浮浮,周遭的一切都随之一同安静了下来。
……
沈砚垂眸,睨着眼下鬓发凌乱,双颊酡红的少女。
她呼吸虽是粗重,却已变得绵长而平稳。
她就这样……睡了?
修长的手指仍绕着她的裙带,只消轻轻一扯,便可春光乍泄。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烦,没由来地烦。
沈砚仔细回忆了那日她看话本时心中所述。
美人中药,会头晕目眩,浑身滚烫,总欲往那将军身上贴去。
宁沅的症状皆与那美人一一对得上。
可她也少了些许书中所述症状。
譬如总想去扒自己的衣裳,譬如会主动凑上前去亲吻对方。
更重要的是——
到底是什么好人制的催情。药,还能让人在**焚身之时睡着啊?
连他这个正常男子都被欲望折磨得精神抖擞。
更何况她这个所谓“中药之人”?!
除非她根本就没有中什么催情。药。
沈砚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来时他顺道记了路。
这间客房地处偏僻,恰在公主府的东北角,而今日的宴席则在正南,此处定当鲜少会有人经过。
若真发生了什么,也无妨。
衣袍遮掩之下,是早已被她撩拨而起的欲念。
陌生诡异的感觉令他在这个夏夜格外燥热,而始作俑者就这般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面前。
她以为她身中催情之物,且默许了他帮她疏解。
一瞬间,他想,他为何不能将错就错?
他总会娶她的。
邪念陡然而起时,沈砚鬼使神差地轻轻使力,身前的绳结便轻而易举地散落开来。
当白皙圆润的肩和秀美锁骨暴露在他视线之下时,他忽然想起了那汪安静柔软的目光。
急促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从不惮于以恶意来揣度旁人,以至于他觉得宁沅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攀上一个值得托付男子。
然而在刹那之间,他忽然觉得,她或许没有骗他。
或许她真的以为是自己中了催情。药,或许又是真的信任他,才愿意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把自己全然托付给他。
他不该辜负这份信任。
屋内静默片刻。
沈砚深吸一口气,开始为她笨拙地系好裙带,再度把她打横抱起,干脆利落地踹开房门,消失在了公主府的墙头。
不久后,宁沅便已经躺在了沈府的客房之中。
沈砚随意点了两个女使,旋即看向明决。
“你们留在这儿照顾她,明决,你去请个大夫,再往宁府跑一趟,就说我母亲见宁小姐十分投缘,留她去府中一叙,天晚了,便留她暂住。”
众人应了声是。
吩咐罢,沈砚又瞧了眼乖乖窝在被子里的宁沅。
通红的脸颊似是染了最浓艳的晚暮。
他从前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晚暮。
那时,他把她从河里捞回来,她一连烧了三日,颊边也是这样的霞色。
……对了,发烧也会令人头晕目眩,浑身滚烫。
他无语凝噎,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继而轻车熟路地给她搭了条湿帕子,直至大夫匆匆赶到。
探过脉,胡子花白的大夫恭谨道:“还好大人有先见之明,做了降温的举措,待她温度降下来,再吃些疗愈风寒的药,便无碍了。”
“这姑娘身子有些虚弱,先前应有寒气入体,尚未彻底清理干净。”
“入夏多汗,她里层穿的又是吸汗的衣料,偏偏外头这层又不大透气,那汗一凉下来,却散不出去,加之心中惊悸,这才激出了她体内的寒症。”
沈砚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就知道。
他做事素来缜密,换酒一事,神不知鬼不觉,怎么会被长公主贸然知晓,还有机会给宁沅再换一杯催情。药?
*
梦中,宁沅仍在荒无人烟的海里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好容易盼来了一艘船。
“劳烦船主人救我一命!”她忙招手道。
主人闻言,掀起帘子走至船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便是这样求人的?”
她昂起头,恰对上那副冷淡的琥珀浅瞳。
“……沈砚?求求你了,你救我上去罢。”
她特地放软了声音,可怜巴巴道。
他施舍给她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上船头。
“谢谢你呀。”
她浑身尽湿,坐在船舱的木板之上。
他斜睨着她:“我救了你的命,你就还我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谢谢?”
“……那,那你想怎么样?”
他轻轻一推,便把她推倒在船舱里,俯身过来,道:“自然是以身相许。”
她试图推开他,可不知怎地,看上去很是清瘦的男子仿若有千钧之重,她怎么推也推不动。
梦境渐渐与现实交汇,她嗫嚅道:“沈砚,你怎么这么重啊。”
在书案前打发时间的沈砚陡然听见了什么,却因隔得有些远,一时没听清,问道:“她说什么?”
守在她床榻前的女使面面相觑。
“公子,这位姑娘说你很重……”
重?
沈砚蹙眉。
裴子星可比他要重,她怎么不说他,还夸他肌肉健硕。
眼见她家公子的脸当即黑了下来,女使忙机灵地添了个字,“要。”
另一位忙附和道:“对,这位姑娘说,您怎么这么重要。”
“是么?”他将信将疑,撂下书走上前来,“我且听听。”
梦里,宁沅依旧挣扎不休,恰巧抬了抬声音。
“沈砚,你个变态,你别扒我衣裳……”
梦中的激烈令宁沅陡然睁开眼睛,心跳个不停。
入眼便是两个目含羞涩小脸通红的陌生女使,和居高临下冷眼瞧她的沈砚。
周遭的装潢已与昨夜不同,不露奢靡,显得温雅古朴。
但若是懂行之人,一眼便知其间的一砖一瓦皆是绝品。
这大抵是沈府。
她努力回溯一番昨日记忆,断档在沈砚抱她走去床榻之前。
之后发生了何事,她一丝一毫都不记得。
现如今她整个人牢牢裹在被褥里,衣衫已被汗濡湿。
“……奴婢去瞧一瞧药有没有煎好。”
“……奴婢去给姑娘取一套能换的干净衣裳。”
宁沅尚处在刚醒的茫然里,见房间内只余沈砚与自己两人,下意识道:“对不起,我没有要搅扰你好事的意思。”
沈砚不解:“什么好事?”
宁沅咽了咽唾沫道:“……调戏女使。”
“我都看见了……她们的脸都红了。”
沈砚艰难阖了阖眼。
这女人活在世上,大抵就是为了气他。
“她们是被你调戏走的。”
她讶然道:“怎么可能?我才刚醒……”
他冷哼一声:“是啊。”
“就你在梦里喊,什么扒衣裳,什么死变态……还不知道在冲谁撒娇。”
“旁人到底也是未嫁的姑娘。”
说到这儿,他故意叹了口气,惹得她更添愧疚,而后顿一了顿,明知故问道,“宁小姐,你梦见的是谁啊?”
“没,没谁。”
她别开眼,不敢吱声,掩在乌发下的耳根可耻地红了。
救命,她怎么总梦见沈砚!
且梦里的他一次比一次离谱。
思来想去,大抵是他们二人日渐亲密之故。
上回她在客栈外气急败坏,亲了他一口,后来便梦见她在梦里和他亲吻。
昨夜她中了催情。药,后来便梦见他俩这样那样,是不是说明……
该发生的,已然发生过了?
她试探问沈砚道:“那个,我的催情。药可解了?”
说起这个,沈砚便很是无语。
为什么会有人连自己是发烧还是中药都分不清楚?
人在无语至极时真的会笑。
他轻笑一声,道:“你说呢,宁小姐?”
“你自己身子究竟如何,你自己都不知道?”
她如今身子不烫了,头也不晕了。
想必那催情。药已然解了。
……可恶,她怎么又是没有丝毫感觉?
明明话本里写过,未经人事的少女初尝禁果后都会腰酸腿软,身子疲累。
她怎么觉得她除了有些热,反而神清气爽?
而且那过程里的充实与骤失她也丝毫不曾感受过。
“……我记得后来我好像晕过去了。”她语气温吞,换了个更委婉的问题,“那之后……咱们在公主府留了多久呀?”
“不久,大约一盏茶罢。”他随口道。
宁沅心下一惊。
这么快!
难怪她没什么感觉!
宁沅自诩杂家,博览群书,心中自然明白,欢好与亲吻的区别很大。
亲吻只看技巧与情意,只要这二者到位,任谁都能飘飘欲仙。*
至于欢好是否能得到良好的体验,外在条件才最为紧要。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向沈砚革带之下的白袍,心中稍有叹惋。
沈砚对她的心声愈发无语。
她就不能把他往好处想?
想他其实是个正人君子,按捺了不轨之心,并没有碰她吗?
他冷睨她一眼,道:“你看什么?”
好凶。
宁沅瘪了瘪嘴。
“没……没看什么。”
他怎么就生气了?
她默默移开目光,埋着脑袋。
转念一想,那个眼神的落点……但凡是个明眼人,都不可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哪里。
可她没有当即夸赞他,反而是心虚地挪开视线。
这对于每个男子大抵都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但不管沈砚究竟行与不行,昨夜事急从权,他都是她的恩人,而不是她的恩客。
对人家天生不可更改之物,报以这样的眼神,实在是有失妥当。
她想了想,开口道:“沈砚……”
“闭嘴。”
他自是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一个字也不爱听。
她低低“哦”了一声,把声音放得更软了些。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了。”
“昨夜还是谢谢你了……其实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好苍白的宽慰。
也怪她平日里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真的需要说些违心话的时候,三棍子也闷不出来什么好听的。
早知道不看那一眼了。
亏她整日里骂沈砚是个变态,在他眼里,她自己现下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罢。
她羞愧更甚,默默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脚趾蜷在一处。
正在她尴尬到不知该如何自处时,去了许久的女使终于姗姗来迟,端来一碗熬得浓黑的药。
宁沅接过药盏,汤匙轻轻搅动,她吹了吹冒出来的袅袅白烟,浓重的药味便在鼻尖扩散开来。
她皱着眉头问道:“一定要喝吗?我感觉我已经很康健了。”
小女使愣了愣,瞥了眼窗边负手而立的公子:“您,您如果实在不想,也……也可以不喝?”
见自家公子的手掌攥成拳,她颇有眼色转变道:“可公子带姑娘回府时,夜已深了,是明决拿着公子的名帖,亲自去大夫府上将他请来的!姑娘,这不仅仅是药,更是公子的一片苦心呐!”
宁沅蹙着眉,给自己戴上痛苦面具:“……算了,我喝。”
小女使见沈砚的拳稍松了松,却还未全然松开。
她灵光一现:“……不过我们公子这般惦记姑娘,自然知晓姑娘怕苦,早就嘱托奴婢为姑娘备了蜜饯,奴婢这就去拿!”
她余光见沈砚的手又松松背在身后,这才呼出一口气,转身去小厨房取蜜饯。
宁沅捧着药碗,感激道:“沈砚,谢谢你,没想到你这么体贴。”
“谢谢你”这三个字他真是听倦了。
“你就没什么旁的能和我说吗?”
这边儿宁沅见药凉得差不多了,皱着一张小脸,闭气仰首,将它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旋即把药碗搁在一边儿,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
待苦气消散些许,她终于想起来问:“哎?那药不是已经解了吗?我如今喝的这是什么呀?”
沈砚心中冷笑一声。
若她在女使说去看药煎好没时问,他大抵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她昨夜并没有中什么催情。药,而是寒症引起的发烧。
现在知道问了?
可惜晚了。
他转过身,清冷凉薄的唇角噙起一抹温柔的笑。
他颇有些动容道:“沅沅,这是安胎药。”
第29章 吃醋
“……啊?”
宁沅看向那碗药,忽然很想把它们全吐出来。
她垂首望向自己颇为平坦小腹,已经想象出了那苦药浇过的地方莫名长出了一个小芽儿,小芽儿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孩子,撑得她肚子鼓鼓。
她缓缓吸了口气,眉头皱得很深,再抬眼时,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认真。
她轻声道:“你弄进去了?”
这句话对沈砚而言颇有些难以理解。
他什么也没做,自然也不知道她所说的“弄进去”到底指的是什么。
于是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然这样的沉默落在宁沅眼中,便成了默认。
加之见他眸中疑惑,她当即脑补出了沈砚平日的那副语气:“你说呢?连这种问题也要问?”
她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大意了。
沈砚原本就叫嚣着要娶她,如今得此良机,怕不是想着好赶紧与她生米煮成熟饭。
届时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则就会落到一个千夫所指的下场。
但其实她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中药一事本非她所愿,寻一个男子解药更是情非得已。
她不想拿这件事当作绑架彼此的条件。
所以,她宁愿两人权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把这件事给隐瞒下去。
她绷起一张小脸,严肃道:“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和你先孕后爱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先婚后爱也不行。”
沈砚眸中疑惑更深。
……她在说什么鬼东西?
“总之,除非我心甘情愿,不然你得到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沈砚凝眉许久,淡声问道:“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沈砚一直觉得“把心给你”这句话很是空泛。
人的心又不能挖出来。
挖出来,人就成了一具尸体。
宁沅陡然睁大了眸子:“你你你……”
而后她颓丧地呼出一口气,倚在床边。
是哦,对他而言,只要她的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够了吧?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只要男子能把心爱的女人绑在身边,那么不管是为他冷脸做羹汤,还是热脸做羹汤,总之,做羹汤的目的达到了便是。
她猛地跳下榻来,放狠话道:“总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要回府了。”
“我派人送你。”他淡淡道,“还有……你以后少看点话本。”
宁沅坐在马车上,身侧放着备好的数包药材。
想起沈砚说这是安胎药,她就一阵心烦。
从一开始她就在回避这桩亲事,怎么躲着躲着,她同沈砚反倒越走越近了?
若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那可怎么办啊。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又是世家小姐,若是找外面的大夫探查是否会有喜脉,只怕不出一日,便会在京中传开。
可府里相熟的大夫绝不会瞒着她爹和继母,只独独告诉她。
若让明薇知晓她同沈砚春风一度,还不知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如今的处境,连找个大夫把脉都困难,更别说真有孕后,再拿掉这孩子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怪长公主和她那倒霉的儿子赵之桓!
回到府上,她拿出许久未添新名儿的《记仇笔录》,在崭新一页上落下了两人的名字。
一个为子周全,不惜搭上清白姑娘的名声;一个荒淫无度,不知糟蹋了多少良民。
若这两人的恶行有朝一日能暴露在阳光之下便好了。
长公主她惹不起,但是暗中查清楚赵之桓的那些外室怕是不难。
既是浪荡子,自少不了花天酒地,蹲守这种人,最好的去处便是京城最为豪华的百花楼。
夜里用完膳,她让揽星穿上她的衣裳留在房中,而自己悄悄换了身男装,从院墙的狗洞里爬了出去,直奔百花楼,挑了个临近大门的位置,装模作样地点了酒。
正欲随口饮下,忽然想起那碗安胎药来。
……万一她真有了怎么办?
这样对自己身体不好。
于是她又叫了壶茶。
不知等了多久,等得她昏昏欲睡,终于见一群男子簇拥着赵之桓径直上了楼梯,直奔客房而去。
她沉住气,打算等他出来后再尾随,大抵便能探查清楚他那外室究竟住在什么地方。
她随意一瞥,却不经意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沈砚。
他怎么来了?
哦,或许不是不该。
只是她潜意识以为他那样的人不会来这种喧闹之地,但实际上他轻车熟路得很。
宁沅盯着他的背影,看笑得灿烂的妈妈在沈砚面前引路,俨然一副熟客模样,最后,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三楼的拐角。
三楼?
若她没记错,赵之桓来得也是三楼。
……他该不会不是来喝花酒,而是来找人的罢。
……因为她的事?
那时候他还不承认他不喜欢自己……
他简直喜欢的要命!
许是因沈砚在,给她撞了撞胆子,而后她鼓起勇气,去了三楼。
南边一侧的房间恰是她坐在一楼时的视野盲区,而沈砚与他皆去了这边。
左不过也就三五房间,找起来不难。
她附耳在门上,一间一间房听去,终于听见了沈砚的赞声。
“确实很有趣。”
她正欲敲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向沈砚打招呼,却听见了另一道声线。
不是赵之桓,却是一个妩媚惑人的姑娘,她娇笑着回应:“公子喜欢就好。”
宁沅正欲敲门的手陡然一沉,心下一时有些慌乱。
还好她没有擅自推门进去,还好她还未来得及敲门……
原来他不是来找赵之桓,而是真的来喝花酒。
她匆忙往楼下跑去。
待坐回原先的位置,她赶忙喝了口茶,却怎么也压不住愈发烦躁的那颗心。
时间回溯至沈砚刚迈进这间客房之时。
屋内的姑娘是沈府培养的眼线,见他稳步而来,忙弯身行礼。
沈砚从容落座:“换酒一事,长公主后来可曾起疑?”
她笑道:“若是那夜宁小姐无事发生,我想长公主才真的会起疑。”
“她那般一闹,长公主反而以为她真的中了药,只是先一步给您发现了去。”
“估计是怕您不依不饶罢……故而并没有为难那日斟酒的婢女,反倒缩起头来当乌龟。”
说到此处,她忍俊不禁。
“宁小姐可当真有趣。”
沈砚想起那日她竭力自救的模样,又想起那日他诓她那是安胎药时她气急败坏的神情,眼底的淡漠散了几分,浮上些未曾察觉的笑意。
“确实很有趣。”
姑娘本就极善察言观色,顺着他的话道:“公子喜欢就好。”
喜欢吗?
沈砚怔了一瞬,并没有一如从前去反驳她的话,而是试着在心中问自己。
他喜欢她吗?
而后忽地听见她的心声——“原来他不是来找赵之桓,而是真的来喝花酒。”
听着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望向门外,心下忽然多了份欣喜。
他就知道,其实她内心深处念着的一直是他。
其他的男人不过都是她暂时路过的客栈,只有他,才是亘古不变的家园。
他今日来,确实不是来找赵之桓的,解决他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赵之桓在府上不过是个废物儿子,他那专横强势的母亲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但他也不是来喝花酒的。
这花楼是他家的产业之一,为的便是从这些废物儿子或者废物老子口中得到些消息。
若非他的许可,宁沅不会真以为她那女扮男装的水平,足以骗过整日混迹风月上的花娘罢?
*
宁沅独自在座位上喝着闷茶。
奇了怪了,她为什么会在意沈砚找谁?
他爱找谁找谁,和她有什么关系。
……总不至于是因为和他春风一度后,她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他了吧?
这怎么可能。
旋即她的视线落向自己小腹,想到了另一种情况。
都说孩子进入母体后会改变母亲的心境,让母亲想要拼尽全力地去呵护它的成长。
莫不是它感受到自己并不想让沈砚来负这个责任,自己刚出生就会变成没爹的孩子,所以在暗示她其实喜欢上了他?
嗯,大抵就是这样。
这个理由很快说服了宁沅,她觉得心情好了些许,抚了抚小腹自言自语道:“虽然你还听不懂人话,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没爹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有一个渣爹。”
就像她爹那样。
她话音刚落,身旁便响起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宁小姐,你是在说我吗?”
她猛然抬首,却见沈砚颇不见外地落座,自顾自地斟了盏她用来浇愁的茶。
她刚畅通些许的心情又堵塞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不是在陪美人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陪美人?”
沈砚端着茶盏,看向她。
他想等着宁沅主动承认自己其实很在乎他,故意跟上来,偷听了他们的话。
谁料面前的少女迎着他的目光,双颊浮上些诡异的绯红,眸中似有些愠怒,蹭地站起身来,道:“……你这个登徒子,刚从旁人房间出来,就在这儿调戏我!”
“……我何时调戏你了?”
他搁下茶盏,眸里有些不解。
“你,你方才夸我是美人,转眼就不承认?”
“……”
沈砚被她噎了一瞬,平静道:“好吧,你确实是个美人。”
沈砚觉得他素来是一个客观的人。
关于宁沅是个美人的事情,他从未否认过,自然也能坦然地说出来。
宁沅则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她试图从沈砚的脸上看出些许讽刺意味,却觉得他神色坦荡,不似玩笑。
……他什么意思?
但她原本的无名火确实削弱了很多。
“……你别以为你夸了我,我就会原谅你。”
少女乌发高高束起,却又蔫蔫地垂在肩旁,一如她有些恹恹的神色。
“原谅我?”沈砚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少女微微翘起的红唇上,“宁小姐,你该不会是吃醋了罢?”
第30章 偷听
“吃醋?”
宁沅仿着他的语气,自唇瓣中慢慢咬出这两个字。
纤长的羽睫缓缓翕动几下,不满道:“我为什么要吃醋,我就不能只是单纯的生气吗?”
很好,嘴很硬。
有他几分风范。
沈砚平静地吸了一口气,悠哉问道:“那你说说看,你在气什么?”
他就不信了。
他问过的难缠之人不少,从未有一个能在十句话内丝毫不露破绽的。
先前他听见的心声不假,她再装又能装多久?
宁沅并没有思考太长时间,正色答道:“我问你,咱们的婚约解了吗?”
“没有。”
沈砚微阖眼眸,凝着她秀丽的侧脸。
宁沅亦不甘示弱地回视着他。
她方才虽然怂了点,没径直踹开房门,当即把他们抓奸在床,但她可什么都听见了!
“你说,我好歹是个世家小姐,你是不是有义务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的颜面?”
沈砚握着杯子:“你继续说。”
“所以,众目睽睽之下,你来这种地方,与那样妖娆的姑娘独处一室……若是传出去,下回这个宴那个宴的时候,我是不是要沦为众人笑柄?”
他似有了悟道:“言之有理。”
“所以我不是吃醋,我只是怕失了面子。”
“嗯。”他若有所思地颔首。
宁沅见他爽快应下,舒展手臂把身前的杯子推远了些,长长松了口气。
“好了,我现下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若你能说出什么迫不得已的东西,我便大人不记小人过,暂且放你一马。”
沈砚凝着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若他没有故意诓她那药是安胎药,其实解释起来很容易。
他大可以直接邀功,说他早就颇有先见之明地预见了那夜会发生的事,先一步换了那药,他们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可事已至此,现在再说这个,似乎晚了些。
他只好隐去过往那一部分。
“家中与那位娘子有些渊源。她从前常与赵之桓打交道,我方才只是问了她些事情。”
“因这事儿终究与你有关,难免提起你,她说你是一个有趣之人,我附和了一句,仅此而已。”
宁沅抿了抿唇。
“真的吗?”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找她。”
“宁小姐,我并没有做什么让你沦为笑柄之事。”
眼见她的嚣张气焰弱了下来,沈砚好心提醒道:“再说,我若真的只是来此处寻欢作乐,怎么会在你刚坐下不久便出现了。”
“怎么不可能啊?你上次不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吗?”宁沅未过脑子道,“你自己亲口说的。”
“……”
沈砚未再出声,沉默之中,他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她似乎觉得他那方面很有问题。
并且毫不怀疑是她的错觉。
沈砚抿唇,眸中有些不解。
就这般以貌取人吗?
他虽然不若子星壮硕,可也是终年保持着习武的习惯。
再说了,她又没试过,她凭什么妄下定论。
片刻后,宁沅读懂了他眸里愠着的薄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讪讪移开目光。
“对,对不起啊,戳到你痛处了。”
痛她个头。
他久违地生出一种受人所冤后怒至冷笑的感觉。
“你问完了?”
她轻快地“嗯”了一声。
“那你的气解决了,现下来谈谈我的气。”
她疑惑道:“你有什么可气的?”
“我好歹是朝中肱骨,每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我婚约未解,当着外人的面,你是不是要维护我的颜面?”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
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啊眨,又是一副无辜神情。
“……我承认,我方才是口无遮拦了些,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沈砚阖了阖眼。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你说,你说……”
“众目睽睽之下,你当着我的面,与旁的男子搂搂抱抱,若此事传出去,下回这个宴那个宴的时候,我是不是要沦为众人笑柄?”
她咬了咬唇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不会主动来找我吗?”他意态疏淡。
“……然后与你搂搂抱抱?”
“怎么?不可以?”
沈砚仍是一张巍然不动的冷脸。
“我是个好人,断不会见死不救。”
“……沈砚,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啊?”
宁沅盯着这张眉目清朗的面庞,很快下了定论。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不是吃醋,我只是要面子。”
——可惜未等他反驳出口。
她飞快应下:“行,我答应你,只要婚约未解,下次绝对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吃醋。”
沈砚张了张口,正欲再度出声,却见宁沅蹭地站起来,拽住他的衣袖便往外跑去。
她盯着已然骨碌走远的马车,跺了跺脚惋惜道:“都怪你,和我闲扯这么久,害得我一时忘了盯梢。”
“现在怎么办啊?”
沈砚算是明白了何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其实拌嘴也是这样。
宁沅此人,思考全靠脑补,但偏偏堵了他的嘴,不容他辩驳一句。
她一个话岔接一个话茬,若是他再拐回去提从前,倒像是他在口是心非。
他只能接着她的话,不以为意道:“你跟着他做什么?若只是想报那杯酒的仇,不若从长公主身上想办法。”
她摇了摇头:“也不是全然为了报复。”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那些外室……当真是长公主口中的狐媚子,还是也同我一样,被迫遭受了什么。”
沈砚有些意外,垂眸望向她。
“为何想去管那些人?”
率先入目的是少女温软的侧颜。
笑起来的时候,圆圆的眼睛惯会弯成月牙儿,不笑的时候,目光柔柔,反而会透出些许安定人心的温暖。
柿子姑娘此刻看起来有点惆怅,但回过头时,很快又挂上了她一贯的浅笑。
“身陷险境时,不是每个人都能等来救她的人,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自救。”
“如今我也想当一回这个救人之人。”
赵之桓是此间常客,醉酒后吐出的东西也不少,沈砚很轻易便从花娘口中得到了有关于他的很多消息。
只是在这之前,他并不把这个纨绔子弟放在眼中,自然也无视了从属于他的那些女人们。
这世上妄想攀附他的人很多,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赵之桓的女人大抵亦是贪图权贵之辈。
如今听了宁沅的一席话,他忽然觉得先前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傲慢。
起码在他眼中,宁沅只是贪图男色,而非贪图权贵。
想到这儿,他沉吟道:“或许我有法子带你过去。”
“比他的马车要快,也不必绕路。”
*
宁沅倚在赵之桓那藏匿外室的宅院后墙,面色白得似纸。
她蹙眉半晌,终于“哇”地一口,把本就没吃多少的晚饭吐在了墙边儿。
沈砚探出手,几番踌躇,轻轻覆上她的背。
“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她抚着胸口顺气,双腿尚有些抖,“哪有你这样的啊?要用轻功带我也不吱一声……”
她那时陡然被一阵力拎至了半空,听着耳畔风声急吼,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刚合上须臾,他带着她忽地落至一处房顶,足下刚刚踩实,而后又是一空。
她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正被身旁的沈砚拎在半空中,随他踏风急行。
她险些在空中昏过去。
他一边轻抚着她的背,一边嫌弃道:“我小时候第一次被师父带去十三层佛塔顶,也没你吐得这般厉害。”
“先前千秋宴救你的那个暗卫你还记得吗?她初学时,也没你吐得这般厉害。”
宁沅怒道:“你敢说全然是我的问题吗?你师父带你上佛塔时,只拎着你的衣裳啊?”
“你有没有想过衣裳破了怎么办?”
沈砚顿了顿:“你我终究男女有别。”
“我又不会不顾及你的安危。”
宁沅气得翻了个白眼:“睡都睡过了,抱一下怎么了?”
“这是特殊情况,我又不会怪你。”
说罢,呕意再度涌了上来,她扶着墙俯身下去,这回只能吐出些酸水。
……等等,睡都睡过了。
宁沅适时又想起了那碗安胎药。
都说怀有身孕的女子会比较容易犯恶心,她这般不会是真有孕了吧……
不过怀孕真的会这么快犯恶心吗?
自她略懂人事后,唯有话本里提到过女子未显怀时一吐,一晕,大夫一来,便查出了身孕。
她从未在府上见过有孕的女子,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参照,只依稀想着,或许她真的怀了孩子。
她抬眸狠狠剜了眼身旁的沈砚。
忽然听见身旁“吱”了一声。
他抱起她,掠身而过,落在了微微透出光的后窗与外墙的缝隙里。
宁沅垂眸,见他的手臂仍搭在她的腰后,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过来。
墙外的蛐蛐儿叫声给藏在夹缝中的二人平添了些近似于偷。情般的暧昧。
她有些惊慌地抬头,恰迎上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琥珀浅瞳,昏黄的烛光映在沈砚脸上,宛若一只蛰伏在暗夜里的虎豹。
“沈砚。”她轻声道。
男子微微蹙眉,修长的手指竖在唇边,朝她摇了摇头。
可这话她不说出口真的会死掉。
她涨红着一张脸,往他身前凑了凑,试图与腰后的大掌隔开些距离。
“你别得寸进尺。”
沈砚:?
他垂眸看向几乎趴在自己身前的少女,压低声线道:“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在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她不过是想远离他的手而已。
他虚虚地揽在她的后腰,惹得她有些痒。
院外很快传来了马车停靠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房门被踹开的声音,再之后,一个满是醉意的嗓门响起来。
“终于见着你了,快来给爷亲亲!”
似乎是有女子在拼命躲闪。
“别……你别这样……妾服侍您去沐浴好不好?”
“沐什么浴,老子身上干净得很……”
屋内男人急切地撕扯着女子身上的外衫,混杂着些许女人的小声抗拒。
再之后,女人的抗拒便被悉数吞没,仅有些呜呜哝哝之音从窗子里溢出来。
……
同屋内的热火朝天相比,夹在墙壁缝隙的两人沉寂着。
沈砚之所以放下她后,仍把手虚揽在她的后腰上,乃是因为这后墙周遭皆是晒干了的秸秆,几乎仅有这方寸之地容二人藏身。
若是她不知情时后退一步,很容易在这样的静夜里发出异响。
可惜身前的少女许是难得觅此占便宜的良机,光明正大地贴在他身前,并未有动弹的打算,只竖耳静听着房内的动静。
他的手收也不是,落回她的腰上也不是,只得悬在半空,回忆起先前掌心中那纤细一笔,下意识虚握了握。
屋内的二人是在亲亲。
且动静颇大,唇齿碰撞的声响她在外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样子,这屋里的女人如今并不情愿,若非要拿话本中的情节概述,大抵是在被强取豪夺。
可她未知来龙去脉,不知女子的不情愿是因怀了身孕保护宝宝,还是她本身就厌恶赵之桓碰她。
她不能轻易行动。
若是打草惊蛇,不仅功亏一篑,还会累及两人声名。
宁沅不喜欢这样口水沾满脸的恶心吻技,再度抬眸,目光不自觉地落向了男子的薄唇,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梦。
那是她唯一一次尝试亲吻。
“……你看什么?”
男子压低声线,面色有些不耐。
“没,没看什么。”
她心虚地移开目光,不安地动了动。
沈砚能知她的心声,怎会不知她方才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他有时候真的不懂宁沅。
若说她喜欢他,她偏偏更喜欢在心中拿他和子星相较,再得出一道他不如子星的结论。
若说她不喜欢他,可她偏偏又会吻他,会主动提议让他与她亲密,甚至还会对着他暗自肖想。
甚至她现在几乎靠在他的身前,肌肤与肌肤之间只隔了几层薄透的夏衫。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份颇为可观的弹软。
他下意识蹙眉,垂首,不可控地看向了那份异样感觉的来源。
空气潮湿,光线幽暗,那抹挺拔的莹白掩在开襟之下,便显得格外幽深。
意识到自己究竟在看什么的时候,他赶忙别过脸面壁,一贯平静的眼眸中带着深深的自我怀疑。
而与他一墙之隔的后面,逐渐传来些他不大明白的声响。
似乎是桌子在一次一次撞着墙壁,伴随着几乎快要散架了的年久失修的嘎吱声响。
赵之桓似乎是在扇那女人巴掌,还给她扇哭了。
女人小声压抑着啜泣,似乎不想让这样悲苦的声音自这间小屋中传出来。
他暗暗攥紧了掌心。
他一贯看不起对女子动手的男人,更何况这屋子里的还是个孕妇。
屋内的动静愈发激烈,宁沅听见“咚”地一声闷响,下意识抓住了沈砚的手臂,这才发现他的手在暗自用力。
而后木床摇曳的声响便传了出来。
宁沅想,大抵是赵之桓把那女子丢去了床榻。
再看向沈砚时,见他面色很是凝重。
她开始默默地想,如若那日沈砚没有帮她解了这迷情。药,在公主府那间偏僻屋子被欺负的人会不会就是她了?
她虽然脑子还算好使,可到底是被娇养在府上的千金小姐,平日里最大的力气活也就是种菜下厨。
让中了药头晕绵软的她去对抗这样一个禽兽,她着实做不到。
她紧蹙着眉,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沈砚的心绪被她的心声稍缓,他安抚似地瞥她一眼,轻声道:“你别怕,他不敢打你的。”
“而且已经过去了,你不会有事了。”
……打?
宁沅短暂地愣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大抵是赵之桓这种罔顾妇女意愿,强取豪夺的暴劣行为。
她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轻轻道:“你很紧张吗?”
沈砚没有答她。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紧张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是对于屋内男子恶劣行径的愤怒,亦或者是对她主动打破了平日距离的无奈,还是这些颇为古怪的声音。
他总觉得赵之桓又亲又打,该不是仅仅为了找一个柔弱女子泄愤那么简单。
木床的嘎吱声响越发激烈,在那女子的一声轻吟划破夜空时,宁沅猛地掐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垂眸看向她。
柿子姑娘的脸颊鲜红欲滴。
“对对对对不起。”
她也不想的。
可她从前只在话本中看过这些东西,虽亲自感受过一回,但那时她晕了,如今还是头一次神志清醒地在现实里听见这些。
再看看人家沈砚,面不改色,俊脸冷白,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老手。
就是不太行。
男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蛋。
她想的有这么明显吗?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也是,面对他这种人,她这样的纯情少女的心中所想本就几近透明。
但是她也就是*想想,他都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
她不满地轻哼一声道:“对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变态而言,我想的那点东西能算什么。”
“你说什么?”
宁沅挑挑眉,若无其事地别开了脑袋。
屋内的声音未减,反添了男子和女子混在一处的喘息。
饶沈砚再无心情事,也知道这样的靡靡之音意味着什么。
赵之桓的泄愤终于要变作泄欲了吗?
他忽然很后悔答应带着宁沅来。
她本就沉迷男色,如今再听见这些,好好一孩子回头再学坏了可怎么办?
忽然,女子一声惊叫。
屋内男子醉醺醺道:“好娇娇,别躲啊……肿这样大,不就是要给郎君捏的吗?”
宁沅本就捏着他手臂的手又是一紧,尴尬地脚趾蜷缩,扣了扣地。
要命,若是和这样的男人共度一生,她还不如一头撞死。
她颇有些后怕地理了理衣衫。
沈砚本就心烦,她又总是掐他,虽不疼,甚至还有些痒,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却让他觉得放大了数倍,倒像是她在趁机揩油。
“宁小姐……”
他拧着眉,凉薄的视线扫过去,正欲让她松开手,却恰见她攥着衣襟。
其实她今日穿的是男装。
若非故意把衣襟攥起来,很难窥见其完整形状。
如今腰带一系,素手一攥,反而将其下的可观彻底勾勒了出来。
视线多停留了片刻。
但仅在这片刻之间,宁沅恰好抬眸看向他,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落点望过来,顿时脑袋嗡了一声,往后猛退了一步,试图与他拉开些距离:“你你你……”
与此同时,干脆的秸秆“咔哒”响了一声。
——“不会也想对我这样吧?”
这是她未说完的话。
下一瞬,沈砚已然捂住她的嘴巴,揽过她的腰,把她压在了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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