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离开王城那日,恰是中秋。头顶是万里晴空,不见一片阴云。


    夺目的光线残忍地洒了他们一身,汗水打湿发丝,灿烂而热烈的金光让人眼前发昏,可闭上双眼,视野便会成为一片血色。母亲空洞的目光与飞溅到足前的血液还历历在目,在那种场合,他还要跪在地上,感谢陛下的仁慈。


    就在今日,他将同爹爹,同兄弟们,还有母亲的两位侧君,走上漫长的,不知通往何方的道路。


    或许是先前做的那些总归不算白费功夫,身旁除了押送的护卫,还有一点行李,与一些出于施舍的财物。那苦寒之地生活艰难,无人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无人知道他们可以走到哪一步。偶尔,顾云熙也会想,是不是活下来的人才更痛苦。


    一走了之,会不会更为轻松?


    他们终究无法团圆。


    这是他们身上背负的罪孽。


    到了那地,即使没有刑罚,但想从头开始,也是艰难的。昨夜,在顾家人最后一个尚有家主的夜晚,顾渊告诉自己的夫郎与侧室,要找到合适的人寻求庇护,不能一味逞强,莫让自己落得更凄惨的境地。


    她的头上多了银发,目光再无希冀。她说,尊严不能当饭吃。


    白钰早已在无限的痛苦中哭干了眼泪,听了这句话,他麻木地点头,未发一言。当天晚上,守在爹爹门口良久的顾云熙,听见轻响,于是推门进屋,看见了那房梁上挂着的一条白绫。


    爹爹回过头,那一瞬间,顾云熙觉得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不要……不要这样。他想把爹爹拉回来。


    “爹爹……”顾云熙看着还未走上去的男人,轻声开口,话语带着颤抖,“连您也要离我而去吗……?”


    “云熙以后会听话的,求您……求您,活着好不好……”


    “求您……”


    这是个极为贪婪的决定。顾云熙不想独活,不想失去自己的血脉至亲。死亡那般可怖,白钰怎么会不怕呢?爹爹也是胆小的。


    白钰终究是个无法让自己太冷硬的男子,哪怕心软换回来的是更为漫长的煎熬。顾云熙归家那日,原本是要跪下向母父认错,但最终扶住他的也是白钰。爹爹说算了,不必跪,不必认错。已经够了,已经够了。


    再互相谴责,再寻着彼此的错处,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像是那日一样,像是小时候一样,像是曾经的许多次一样。顾云熙抱住爹爹,不住恳求,不住安抚。


    一起走吧,试着再活一活。


    “……云熙,你长大了,”在今日的清晨,在半抹光线射入漆黑厢房的时刻,白钰对他说,“但是太晚了。”


    “太晚了啊……”


    他在哭泣。


    是啊。顾云熙醒悟了,长大了,他总算学会看到家人的好,总算解了失去的痛苦。但太晚了,一切都会从他指缝中流失,消逝得了无痕迹。


    太晚了……


    已经碎裂的,无法再拼合。已经失去的,无法再找回,往事皆为泡影,前路生死难断。


    他遥望着城门。


    “云熙,”身侧的白钰提醒着他,声音嘶哑,并不好听,“既已出城,就莫要回头了。我们还要走很久的。”


    “……好。”顾云熙收回视线。


    该上路了。


    沈随安应当会收到他的礼物。不知她有没有打开看过,不知她可曾有一瞬回想过自己曾经的夫郎,不知她会不会听闻顾家的遭遇,会不会得知他被流放到远方。


    但不管如何,都与顾云熙这个罪人之子再无干系。


    “快走,”身后的官兵催促着,“再磨蹭就别坐马上了,下去自己走吧。”


    无人质疑。顾云熙沉默地跟上,生涩地御马,离别过往的一切,与仅剩的家人同行。


    *


    中秋家宴,大姐、大姐夫,三妹,还有自家夫郎,全在厨房被沈随安指使着干活。哪怕不会做饭,也得帮着烧水或者跑腿。


    虽有仆役,但她说这次要亲手做才有意义,沈家没人不喜欢沈随安,被她稍微请求几句便都来了,听话得很。


    所以宴席上的许多菜品,都有沈家小辈们自己动手的痕迹。


    这道鱼是大姐杀了半个钟的,那道汤是陆湫看的火候,旁边的小炒是大姐夫亲手炒的,不远处的虾是三妹扒的壳。就连乌裘在吃的肉,也是沈涵亲手撕的肉条。小涵没什么劲儿,又不敢动刀,弄了好半天才弄好呢。


    沈路格外喜欢这种和和气气的氛围,拉着赵岚卿跟李昭一道一道品尝着菜,笑得合不拢嘴。得亏每道菜都有沈随安亲自看着,才没有出岔子,味道这方面是很有保证的。


    家主一高兴,当即给自家二女儿又发了些零花钱。这钱得从李侧君手里过一遍,引得李侧君小声骂她只知道发钱,也不选点好些的东西送给逸欢,最后又给沈随安添了些东西,还别别扭扭地带上了陆湫的名字。


    他就这性格了,也没办法。沈随安看着身旁捂着嘴偷笑的陆湫,让自家夫郎收敛点,小声告诉他回去再笑,别又惹李侧君恼火。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在只有亲近之人的家宴上,氛围是十分热络的。没人在意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人端着性子,大家想吃饭的吃饭,想聊天的聊天,想喝酒的喝酒,只图开心,只图放松。


    这便是团圆。


    沈随安没喝多少酒。


    上次喝酒喝多了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发了酒疯,把自家夫郎吓得够呛,还让他照顾了半晚上。清醒后,陆湫在身边小嘴叭叭说了好久,就是要劝她以后少喝些。沈随安记住教训,说少喝就少喝,不贪杯。


    只是作为主厨,她早已经在做菜的过程中就闻够了油烟气,现在食欲一般,还不能喝酒,没吃多少便停了筷子,在旁边磕毛豆解闷。


    “妻主,已经饱了吗,”陆湫嚼完嘴里的一口,好好咽了下去才跟她小声说话,他这次也没收敛食欲,夹菜吃饭的速度让身旁的沈涵大为震惊,“要不要再吃一点呀。”


    “不了,”沈随安推拒,“这些吃着有点腻,我暂时吃不下。晚点回去弄些爽口的凉粉,拌点黄瓜,咱们带去那边跟你爹爹一起吃。”


    “嗯!”陆湫点了头,继续自己的干饭事业。


    “一会儿饭后还有月饼,”沈随安提醒他,“留些肚子,别吃太饱。”


    “唔嗯……!”陆湫答应着。


    在前几日,沈随安已经跟陆家沟通过,把陆湫的爹爹带出来了。说是带走,其实跟把人买下来也差不多,此后陆湫父子在陆家便只是挂名,不会再有其他瓜葛。


    不过陆家那对姐弟倒是和陆湫偶尔会有联系,沈随安让夫郎自己处,那些事情她不管。


    住进沈随安院子的江念,一开始还分外惶恐,跟他儿子一个性格,爱胡思乱想。但在陆湫给他找了位偶尔来教琴艺的师者,又派了男侍教他养花之后,那人便好似忽然发现了生活的乐趣一般,逐渐安下了心。


    今日中秋,江念因为胆小,不想参加沈家这边的家宴。所以沈随安和陆湫便决定吃完饭后早些过去,一是去陪一下江念,二则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去那里看月亮。


    “吃得真多……”李昭对陆湫指指点点,小声跟身旁的赵岚卿咬耳朵,“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男子。”


    “能吃是福,”赵岚卿倒不嫌弃,最近陆湫偶尔也会去他院中坐坐,小少年热情又乖巧,弄得他也跟这个儿婿亲近了不少,已经把陆湫当成自家孩子了,“以后可以多寻些吃食给他,逸欢说这孩子不挑嘴,好养。”


    “嘁……”回忆起之前随手将一盒点心送了陆湫,结果转头见了面,就被陆湫十分夸张地感谢了一通,李昭别过头去,并不承认自己也在给陆湫喂食。


    “之前我问逸欢,她说等陆湫十二月过完生辰,便可以考虑备孕,进展还挺快,”沈路探头过来讨论,“你们说,康程那边怎么现在还没动静?”


    “人家康程是要走仕途的,”李昭开始护女儿了,哪怕康程并非是他的亲生女,他也向着人说话,“这种事情怎么能急?若是被孩子分了心可就得不偿失。”


    “那看来,第一个孙辈还是要从我家逸欢这里出来了,”赵岚卿笑得开心,“也好,希望是个活泼些的孙女。”


    “照她俩的性格,怕是不活泼才奇怪,”李昭轻哼一声,“到时候逸欢可有得忙了。”


    *


    圆月高悬,在夜空中清澈而明亮,完完整整的,一整个,像个饼。周围散布的星星像芝麻粒,看着好吃。


    沈随安坐在屋顶,不自主发笑。好像跟陆湫在一起久了,想法也会被对方影响,每日都很开心,挺好。


    她懒懒地撑着身子,仰着头看天空。身下的垫子柔软,晚风也并不凉,吹起她的发丝。陆湫在陪他爹爹,沈随安察觉到江念还有些怕她,就没多去凑,先来到这里等人。


    身旁的大盘子上放着几碟不同口味月饼,也放着几碗凉粉,还有一些糕点。她刚吃了碗凉粉,配合着这夜色,将之前在家宴上的几分闷热一扫而空。


    “妻主!”


    不远处传来声音。那边爬梯子的少年还未冒头呢,就着急喊她,生怕沈随安不知道他来了。沈随安回过头,见人快速上了梯子,三两步便来到了她身旁,坐在临近的垫子上,靠着她。


    “嘿嘿,妻主,”陆湫蹭蹭她伸过来的手,先在妻主手心印下一个浅浅的吻,这才让妻主捏自己的脸颊,“我们看月亮。”


    “今夜月亮好圆。”她随口说着。


    “对啊,”陆湫应答,“像个饼!”


    “噗,哈哈哈……”沈随安没憋住,大笑起来,抖着肩膀扶着陆湫,“跟我想的一样。”


    陆湫不知道她笑什么,但妻主笑了,他也觉得开心,所以跟着笑,两个人闹成一团。等平静下来,沈随安已经把陆湫抱在了怀中,下巴搭在他头顶。


    “总觉得明明还没过多久,却像是已经过了好多年,”沈随安感叹,“陆湫,中秋节快乐。”


    “逸欢姐姐也要快乐!”陆湫拿过沈随安的手握住,“我是觉得还不够呢。”


    “我还想同妻主大人一起,过好多次中秋……!”


    “我要真的跟逸欢姐姐在一起好多年才可以。”


    直白而真诚——她的小夫郎就是这样的人。怀中的少年有着一颗炽热的,只向着她的心。


    多暖和啊。


    “……我也是,”沈随安温声同他讲,“想跟我家湫儿一起,过很多节日,每一天都如今日一般。”


    “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这是她们妻夫二人的期许,是在圆月下的承诺。此后一生,有人同行。


    再不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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