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这可以说是顾云熙做过的最为冒险的决定——而推他一把的,则是顾渊。


    他是在沈随安成婚前一日下定的决心。


    自又一场“宴席”回来后,顾云熙没有回小院,而是想找母亲谈一谈。他知道自己这样朝令夕改的想法定然会被母亲训斥,可他再等不住哪怕一刻。


    沈随安明日要娶别的男子。如果那家伙在沈家彻底站稳了脚跟,顾云熙便很难有回去的希望了。他想跟母亲说,哪怕是试一试,哪怕是让他能够跟沈随安单独见上一面,也是一次机会。


    顾云熙想去见她,想祈求她的原谅。


    他保证自己没有被旁的女人碰过,保证没有失了清白,他可以学着那位陆公子的模样,心中眼中全然只有沈随安一人,去望着她,去爱她。顾云熙真的不敢面临那些可怕的事情,他要……要回沈家,他还想做沈随安的夫郎。


    可在见到顾渊之前,门内传来的话语声让顾云熙停驻。也不知是不是暗卫刚巧被派走,才让他能够站在那里,没有被发现。


    他以一个绝对不体面的办法,提前得知了母亲未能对家中男眷说出口的真相。


    ……能够救家族是假的。可以再翻身是假的。让他们去参加酒席换去求生的机会也是假的。


    根本就没有机会,根本就没办法救顾家。最好的可能是顾家男眷不死,最坏的可能,则是满门抄斩。


    情绪从最开始的震惊逐渐转化成了不甘与愤怒……这都是他那个谎话连篇的母亲与鼠目寸光的姐姐犯下的罪孽,为何需要他的前途来承担,用他的声誉与尊严来偿还?!身为男子,他明明已经做好了一切,凭什么要因为母亲和姐姐的选择,断送自己的一生!


    不能再留下了,不能再继续了。


    身体僵硬,手指如冰,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厢房,怎么坐了一整夜,怎么去写了一封信,求了好多人才递到李侧君手中。顾家是危险的,留在此地只会和她们一同沉沦,顾云熙害怕这一切,他不想就这样被牵连着死去——


    是母亲夺走了他的机会。


    即便真相残忍,但哪怕能告知他一星半点,顾云熙也会牢牢抓住沈随安这根救命稻草,绝不至于落入今日这般境地。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他,要让他好,却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


    他再也不会相信母亲了。


    所以,不听命令也就成了所当然。顾云熙假意参加宴席,实则与得到了信的李侧君见了一面。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仍然珠光宝气,光彩夺目,即便人过中年,脸上也全无老态。而面对顾云熙时,李侧君脸上再无从前他还在沈府时的亲昵与温和,只有明晃晃的审视。


    “……逸欢看样子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镯,这是顾云熙私自留下的那个,“不过,本君却不怎么喜欢……”


    “云熙,既然你想回来,可以,”李昭看向眼前战战兢兢的顾云熙,“我能给你机会。毕竟你比那个姓陆的小子懂事得多。”


    “但这次你得清楚,逸欢身边只会留有用的人,而且,不能不干净。”


    “萱草,过去给他检查身子。”


    检查,是要看他有没有过同其他女人欢爱的痕迹。这是对男子极为不尊重的行为,只有那些供人享乐的小倌才会被这样对待,任何一位世家公子,都不会接受这种行为的。


    可顾云熙没有任何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解开自己的衣服。


    他们所在的是一件隔间,门外有李侧君的人把守。他要求顾云熙不能避开人,就在这里脱下衣衫,被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确认过后,才能再次套上衣物。这当然是故意的,但即便知道,他也别无办法。


    “还行,没给别人碰过,”李昭看似是满意了,“这几日,好好学学规矩,待她们妻夫回门之后,便让你去见逸欢。”


    “逸欢的性子你该知道,她其实不喜欢被人影响决定,所以,我给你的机会有限。这也是看在了你我过往的情分上。若是未能把握住,后果自负。”


    “逸欢侧君的位置,也不是非你不可。”


    声音颤抖,喉结滚动。


    “……云熙知道。”


    他当然知道,打从一开始便明了了。


    他要去吸引一位刚刚娶了夫郎的女子的注意,哪怕这位女子是他曾经万分不喜的。他必须要沈随安看向自己,不管用什么手段与方式,不管对旁人伤害如何,不管……在沈随安眼中,他是什么样子。


    *


    小妻夫回门,本该是件喜事,但对于陆家人来说却不尽然。


    其一,陆湫在陆家可以说没被当成真正的孩子对待过,除了他那个便宜爹爹之外,几乎没人在意过他的死活。


    其二,这门婚事根本不是陆家求来的,而是庆国公府直接将人抢走的,那边就没给陆守一选择的权利。


    其三,那沈二小姐应该早被陆湫吹了耳边风,之前就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这次回门,两方也不见得能谈到一起去。


    三重条件一叠加,只能说沈家愿意走这个流程回门,对陆家来说就已经算是万幸了。至少外表看来,庆国公府还没有全然不给面子,把她家儿子接走便再不会她们。


    既然来了,那就得好好接待。陆守一给出的指示是面上要粉饰太平,别给那沈二小姐借题发挥的机会。等回门之后,人家大概也不怎么会回去了,那就权当陆家没有陆湫这么个孩子,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虽说出身有差距,但陆守一和武氏在她沈随安那里起码也算长辈,那姑娘高低得叫她们声岳母岳父的。都已经松口将陆湫给了她们家,这沈随安要是再得寸进尺,就显得有些不地道了。


    陆守一与武氏合计半天,最终确定了这个想法。不过这一切也只有她们二人知道,与其他人而言,只是回个门而已。


    像是陆湫的亲爹爹江念,他只想看看自己养大的好儿子,顺便再接触一下妻婿。


    自从提亲那日开始,江念身边便多了庆国公府的人帮忙看着,此后,武氏再不敢来随意冒犯,全然当没有他这个人了,井水不犯河水。虽然陆家那边不管他,但他其实暗中有拿一些庆国公府送来的银两,日子比先前好过了不少。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家的儿子有福气,会勾人,找到了个好妻主,攀上了高枝。


    江念早决定了,他要好好感谢一下人家沈二小姐,再劝陆湫努努力,多把人缠住,缠紧些,早日生下女儿,稳固位置,只有这样他江念才能放心。不然等之后这沈二小姐纳了侧室,他这个傻儿子就够呛能斗过别家人了。


    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陆家门口,一直守在门口的家仆立刻告知家主,陆守一随即带着家眷前来迎接。


    武氏冷哼一声,拽住想往前面凑的陆椿,强迫他站在自己身侧,看向江念的目光只有嫉妒与厌恶。他本想借病不来的,但妻主亲自去把他拉了过来,告诉他必须到场,武氏恨得牙痒痒,现在一身火气没处发。


    恰好此时车门开启,有人掀帘走出。


    沈随安先行下了马车,又扶着陆湫下来——陆家人都清楚得很,陆湫这小子打小就爱上房揭瓦,皮实又抗揍,哪里需要人扶?这一出,该是在他妻主前装柔弱了。


    还好,学得不错。江念满意地点头。他早告诉过陆湫,莫要什么事都自己扛,一定要懂得和妻主服软撒娇的技巧才能过好生活,现在看来,陆湫也学了几分皮毛。


    不过下一刻,他含着笑的脸便维持不住了。不只是他,身后的武氏已经嘲笑出了声,而陆守一面色变得更为凝重。


    “……哎呀,江念弟弟,看看你那个好儿子,”武氏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真是随了你啊,一样不知羞耻,一样自甘堕落。”


    陆湫脖子上的领子,与沈二小姐此时的衣着是一模一样的纹样。


    “虽然早知道他会勾引人家庆国公府小姐,但连回门都这样打扮,岂不是……太放荡了?”


    *


    回门这日,之前定做的第二批衣服也刚好送到了。


    因为婚服就用了那样的方式,所以后面的日常装束,陆湫也要了几条跟沈随安衣服同块布料的领子,沈随安任他开心就好,也没阻止。收到了领子的陆湫格外开心,见沈随安换好了衣服,他立刻挑出了跟妻主衣服一样花纹的领子。


    今天可是回门日,是要去陆家走一圈的。


    “你可确定……?”沈随安看着眼睛闪着光,格外稀罕那个小领子的陆湫,试着再劝一劝,“这样回门恐怕不太合适……”


    “我确定!”陆湫一口答应,恳求一般看向沈随安,“我想这样……!”


    沈随安沉默。


    陆湫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顾忌,抿着唇凑过来,晃晃她的胳膊,手指示意自己的脖颈:“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就想把和妻主一样的图案戴在这里。”


    “求你了……!”


    生怕她不答应。


    其实,要是沈随安真不想答应,那陆湫也是会放弃的。可只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他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那就应该也得有心准备。


    “……那就随你。”沈随安无奈,同意了。


    先说好,她拦了,但没拦住。


    真不是故意要去陆家挑衅。


    所以二人就这样去了陆家。浑身散发着欢喜的陆湫跟稍显沉默的沈随安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倒没有因为陆湫不高兴,但基本能预料到自家夫郎会被如何编排了——大概就是说他自降身价,没有男子的矜持端庄,心机深重云云。


    照陆守一正夫那个模样,指不定会把这事儿往外说。影响不到庆国公府,但会影响陆湫,可陆湫还对此无所谓。


    ……既然本人无所谓,那她大概也没必要瞎操心。别喊到她们眼前就行。沈随安希望大多数人能识相一些。她叹了口气,不懂这小少年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也不懂他莫名的坚持。


    好像生怕沈随安会将他丢下扔掉,迫不及待地给自己身上盖章,时时刻刻彰显自己是沈随安的夫郎,恨不得把沈随安的名字刻在脸上。


    这么犟,哪儿学来的坏习惯……


    算了,也不是难以接受,倒也不用改。沈随安看着身边虽然有很宽阔的空间,但还是要贴着她坐的陆湫,短暂回忆了一下。她记得成婚之前,去草场那日的马车上,陆湫也是这样的。


    但那个时候的陆湫更生涩、更惶恐。现在却是格外自然了。


    还开始得寸进尺。


    “到此为止,”沈随安戳了戳陆湫的脑门,“别乱动。”


    “……妻主,”陆湫尴尬地收回了想抱住沈随安的手,瞟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今晚我想跟你讲……我第一次遇见你的事情。”


    “可以,回去再说,”沈随安答应了,又问他,“之前不是不愿意说的吗?”


    “现在想说了……”陆湫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反正我都已经成为你的夫郎了。”


    好骄傲一样。


    沈随安想揉他脑袋,但想到他之前被好好过发型,又收回了手。但陆湫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主动拿过沈随安的手,放在自己脸颊。


    “这里可以……”他今日没抹脂粉,脸上很干净,热乎乎的,眯着眼睛在沈随安手上蹭了蹭。


    “下次吃饭要多吃一些,”沈随安摸着他的脸,“太瘦了。”


    “唔,嗯……”陆湫有些敷衍地应着声。


    第52章


    陆湫是真的不想回门,他知道自己只要往家走就不会碰上好事。


    正如现在。自下了马车,眼前几人的表情就落入了他眼中。武氏眼含讥讽,母亲面色铁青,爹爹目光失望。


    这只是因为他喜欢妻主,戴了一条和妻主衣服纹样搭配的领子。只是因为,他将沈家与陆家的地位差摆在了明面上,直接表明对于庆国公府来说,陆家根本不值一提,顺便断了陆家所有的小心思而已。


    他怎么会想回到这样的“家”中呢?


    “妻主,”陆湫小声说,“说好的,我们早点走……”


    “行。”沈随安悄声答应。


    虽然他做了这种事情,但以陆守一的性格,是绝不可能在门口直接质问的,也不敢当着沈随安的面批评他。即便脸黑得像锅底,陆守一也必须撑着笑,将这对小妻夫恭恭敬敬地迎回府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小辈。


    陆湫忍不住想笑,又觉得这样太明显了,只能暗地里掐自己一把,要忍一忍,等回了云水居再笑,现在不行。


    回门也是有回门宴的,不过气氛很是一般。身边的弟弟一开始还在跟陆湫说小话,但随着场面愈发安静,他们再聊天有些太明显,慢慢也就说不下去了。陆湫坐在妻主身侧,和平时一样安静吃东西,没吃太多就落了筷,端正坐好,帮沈随安递东西夹菜,等待妻主吃完。


    还挺有贤夫的模样。


    这顿饭吃得冷清,干巴巴交换了几句场面话便没人再出声了,到最后只剩下碗筷相互碰撞的声音。


    真是让人难受的一顿饭。陆湫心想。


    饭后,在爹爹的小声招呼下,陆湫短暂地离开了妻主,前往爹爹那边。


    “湫儿,你……”江念简直是愁容满面,仿佛回到了陆湫从未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你真是糊涂啊……爹爹叫你服侍妻主,叫你在家中把妻主套牢,但你怎么、怎么非要戴这样的领子……”


    “是我自己想戴的,”陆湫别过头,“爹爹,这只是家宴,又没有外人看……况且就算有,谁还不知道我们陆家跟人家庆国公府根本没有可比性?”


    “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把家里的脸丢到地上踩啊……男子应该端庄,要有手段,但不能被人看到手段,否则不是落了人口舌……!”江念尽可能压低了声音,但情绪依然无法平静。


    “爹爹,逸欢姐姐能娶我作正夫,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连和她戴一个纹样的领子都戴不得?”陆湫偏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反正现在嫁给逸欢姐姐的是我。”


    “但湫儿,你可知道,那些大户人家小姐的嘴是最不可信的?”江念语重心长,握着陆湫的手,“她们的嘴会骗人,有些承诺会落空。你想想,假如她沈随安有朝一日变了心,纳了比你更漂亮,更听话,更有能力的侧室,你又该如何自处?你能争得过吗?”


    “可、可是……”陆湫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在沈家,不能只顾着妻主一个,你也得自己站稳脚跟,外人的评价也很重要,跟沈府其他人的关系也很重要,”江念闭目,叹了口气,“你要早日生下女儿,早日稳固位置,早日成为一个更优秀的男子。”


    “湫儿,莫信那些甜言蜜语,莫要落到同爹爹一样的结局……”


    “你再回去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家湫儿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虽然没别人那么机灵,但还是不笨的。”


    “爹爹希望你能安稳地过下去……”


    *


    逸欢姐姐才不会。


    陆湫很想执拗地相信,但他没有能够相信的资本。他只是陆湫而已,并不值得沈随安为他放弃一切,拒绝别的男子。


    他懂了爹爹的意思,可是妻主和母亲那种不守承诺的人不同,而且他是正夫,不是侧室,不是通房,妻主说了,她不会像对那位顾公子一样去对他的。


    陆湫原本,从未怀疑过沈随安……但他现在有些害怕了。因为这番话,陆湫稍显低落。


    与陆椿的叙旧没聊太久,只是将自己带给陆椿的头钗送了出去,稍微攀谈几句,他便想走了。沈随安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太好,与陆湫一同去过陆家宗祠后,立刻借口告辞。


    二人牵着手,走到门口,上了马车。不算太长的一段路,陆湫想了许多。


    其实他也有些善妒,他也不喜欢妻主同别的男子亲近,他也很讨厌妻主的前一任夫郎。但陆湫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影响妻主的决定,假如沈随安有朝一日真的纳了侧室,纳了通房,他是无力阻拦的。


    也不敢阻拦。


    要懂事,要听话,才能不被丢掉。陆湫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变得更讨她喜欢一点。爹爹说的对,他斗不过别人,也不怎么想跟别人斗。他确实需要一个能够将妻主永远留在身边的、特殊的存在。


    比如,为妻主生下女儿。


    原本已经趋于安稳的心,因为爹爹的几句话,重新变得忐忑。他不想这样,明明与妻主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高兴,为什么,为什么偏要带上额外的目的……


    陆湫好讨厌那些勾心斗角,好讨厌其他的人,为什么世界上不能只剩下他和妻主两个人呢?


    他先一步上了马车,接着沈随安上来。而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陆湫便朝沈随安扑了过来。


    这次沈随安没阻止他。


    “妻主,”陆湫紧紧地、用力地抱住她,“我……我能问个问题吗……?”


    “刚刚就见你没什么精神的……”耳边传来逸欢姐姐的声音,“告诉我吧,怎么了?”


    “……假如你纳了别的男子进门,”说出这话时,陆湫的声音不像平日那般清亮了,是沉闷的,“可不可以,不要不我。”


    “……”


    她没说话。


    沈随安将陆湫推开了一些,迫使陆湫与她对视。双目相接,陆湫屏住呼吸。


    “陆湫,”她声音平静,说出事实,“我们才成婚三日。”


    “……我知道。”陆湫抿唇。


    “所以,你这是迫不及待想让我去找别人了?”她直接问道。


    “不是……!”陆湫连忙否认,“我只是有点、有点害怕……逸欢姐姐,你别生气……”


    “没生气,”沈随安像是玩什么玩具一般,揉着陆湫的脸蛋,最后还掐了掐,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我在想,你怎么这么笨。担心就担心,害怕就害怕,你可以告诉我的。知道你们男子小心思多。可你连找我撒个娇也不会?”


    “唔……”陆湫被她搓着脸,说不出话,也听不懂。


    “要是一般男子,这种时候不都会求着妻主,让妻主别看别人,不要纳侧室吗?”沈随安蹙眉,凑近陆湫,“陆湫,你不信我就算了,还偏把我往外推,显得你很大度?”


    “没……真没有!”陆湫无力地辩驳。


    “呵。”


    沈随安不说话了,松开陆湫,把他往一边扔,自己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另一侧座位,别开眼神,看向窗外。


    “妻主……!”陆湫这下真慌了,连忙站起身就想凑到沈随安身边,可还没等坐过去就被制止了,“妻主大人!”


    “改主意了,”她说,语气听不出情绪,“现在,我在生气,好好想想怎么哄我,没哄好之前,不准乱亲热。”


    “可是,可是我——”陆湫手足无措,说出的话都语无伦次起来,“我从没哄过人,我嘴笨,我……逸欢姐姐,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自己想。”沈随安这下是彻底不他了。


    急得团团转的陆湫完全没看见自家妻主悄悄勾起的嘴角。


    *


    沈随安没有纳侧室的想法。


    她知道,像沈路这样后宅安宁的情况实在太少见了,男人一旦多起来,甚至只要超过一个,就免不了争风吃醋与勾心斗角。况且,她不是什么风流成性的女子,沈随安对自己的男子都会足够认真负责,要是人一多,就得负更多责任,很是麻烦。


    而且,她更想轻快自在地活着,对孩子,对夫郎,对男子,都没有很重的执念与愿望。像她这种人,一辈子不娶夫都无所谓,娶了,那也最多就一个,不能再添了。


    最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陆湫。


    陆湫挺好的,自打把他迎进门,甚至自从提亲开始,她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看错了人。陆湫的一切,她都挺满意的,有一些小毛病也无伤大雅,相处愉快便已经足够。


    不过陆湫确实比较笨。有这么一个单纯还不聪明,对处人际关系又没什么心眼的的傻夫郎,随随便便什么男子进了门,他就是挨欺负的命。让陆湫去搞那些个宅斗,他怕是得把自己家底都斗空,争不过任何人。


    怪可怜的。


    为了陆湫着想,还是别再要其他男子了。笨就笨点,反正也没指望过他靠脑子生活。沈家不是宫里,不需要整天担惊受怕的,在云水居,他完全可以安心。


    不过沈随安这次是真得治一治他这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胡思乱想的性子,本身就不怎么会思考,脑袋全合计那些个弯弯绕绕的,给合计晕了可怎么办。


    一开始她还以为陆湫是那种直接的,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的性格,但相处久了,果然男子都一样,心里总爱想些有的没的,总是自己在那里瞎猜。她又不能每次都再跟他强调一遍“好啦没事啦没关系哦”,说几次她自己都腻歪了。


    还是得陆湫自己想开,自己踏实下来,打心底里信任妻主才行。这个事情不容易办到,一些习惯也不好改,但起码得先意识到,先决定要改才行。


    下了马车后,沈随安没等他,自顾自往前走。她脚步很快,走路带风。


    “妻主、妻主……!”身后的陆湫都快小跑起来了,像乌裘一样拼命往她前面去拦,有些绊脚,“是我错了,要怎么做妻主才能原谅我,妻主,求你告诉我吧……!”


    “话多,”沈随安忍着笑意看陆湫干着急,绕开了他,故作冷硬,“别挡路,我还要去书房。”


    “那我也要去!”陆湫急忙跟上。


    “不许在书房吵闹,”沈随安强调,“否则把你扔出去。”


    “呜……!”身后的陆湫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像还挺委屈,但应该是接受了这个条件,还是跟在她身后。


    沈随安容易心软,她就没因为这事儿真生气,但即便心软,外表也是可以强硬起来的。


    好歹要等自家夫郎再表示一下才能原谅,太轻易的话,陆湫会不长记性。而且,她其实也挺好奇,陆湫到底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哄人。


    沈随安忍住了想回头摸摸陆湫脑袋的冲动,决定先遣人把乌裘抱来替代一下。


    第53章


    这是沈随安第一次跟他生气。


    书房十分安静,在陆湫几次想开口,都被一句“安静”给打击得憋回去之后,他就再也不敢说话,只能像罚站一样站在沈随安身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要让陆湫自己想明白妻主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气,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但他有在努力思考的。


    是因为自己说了那句“假如你纳了别的男子”吗?妻主觉得这句话是在把她往外推,说他为什么不去撒个娇……


    可是陆湫从小就被教导不能当妒夫,不能缠着自家妻主要求独宠。女人一定会拥有不止一个男人,身为沈随安的正夫,他要包容才是……这、这难道是错的吗……?


    陆湫只有沈随安一个,但沈随安不止有陆湫,他早就知道的啊。


    他当然介意沈随安有别人,但他绝不会阻拦,也不会用残害别人的手段去争宠。他只是希望妻主有了别人之后还能多看看他。陆湫本以为妻主会夸奖他大度懂事的……可妻主却生气了。


    总不会是因为妻主只想要他一个吧……不可能的。陆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没有资格被沈随安这样好的人偏爱,他一点都不好,不够聪明,不够机灵,不够漂亮,会的东西少之又少,从没给妻主帮上过任何忙……


    现在,这般没用的他还惹了妻主生气。到底,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陆湫紧咬嘴唇,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没哭,只是眼睛不舒服。他要好好想想到底怎么才能哄好妻主,妻主喜欢……喜欢字画,喜欢有趣的玩具,还喜欢音律,喜欢出游……


    唔……!陆湫忽然想到了什么。其实他还会吹叶子的,这个——


    好像有点上不得台面。


    嗯……但总比什么都不试的要好些……或者能再加上些别的东西呢……?


    “妻、妻主……”陆湫小声开口,“我先出去了,你……早些回房。我会等您回来……”


    “嗯。”对方的回答不冷不热,也没有一句挽留。


    陆湫忍着心里的难受,带着晚黛,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决定好了,既然要哄妻主,要让妻主开心起来,就一定得让妻主享受、舒服才行。他有些手笨,但现在临时去找晚黛学一学,也不是全然来不及……


    这次,一定要做好,一定要尽快获得妻主大人的原谅……!陆湫下定了决心。


    *


    陆湫提前离开,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沈随安没太在意,等回房就能看看夫郎哄她的手段,不急这一时。


    “二小姐,”寒霜叩了叩窗沿,从窗户底下冒了出来,给了她一张字条,“这是李侧君那边交给您的。”


    沈随安拿过字条,简单扫了一眼,本能地蹙眉。


    开玩笑吧……那个顾云熙,怎么会委身给她做通房。


    虽然顾家此时已是危楼将倾,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云熙这条件,即便做不了正夫,当个稍好一些人家的侧室也是能行的,况且以他那种自命清高的性格……居然会想要回沈府。


    不过沈随安已经有夫郎了,不需要再多一个通房。她知道李侧君对自己这桩婚事有意见,但才刚刚回门,怎么能这么着急往她身边塞人,若是被陆湫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开始担惊受怕。


    或许该去李侧君那里打个招呼了。


    她拿过一张纸,提笔写回复,明确拒绝了李侧君的“好意”。


    上次同顾云熙见面还是在草场。那时候,他像是被丢在那里的,整个人看着十分颓丧可怜,连在她面前都提不起什么气势。好像在当时,顾云熙就已经说了一句抱歉,但沈随安没放在心上,她那时候记挂的是回家的陆湫。


    二人已经和离了,前陈往事何必再挂念呢?沈随安不太喜欢旧事重提,况且她和顾云熙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反复回忆的美好。即便顾云熙想与她重修旧好,但都已经过了合适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条件,已经斩断了曾经的联系。


    实在是做不到。


    也不知道曾经喜欢扬着下巴,维持着清冷高贵的顾小公子,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入这般境地。


    但不论是什么,也都和她无关了。


    “还有,”拿到了沈随安给李侧君回复的寒霜补充一句,“三小姐说,养在她那里的盗贼少年天天想找二少主君切磋,问您可不可以……”


    沈随安这才想起还有此人。


    记得好像是结亲那几天有的消息,她顺手丢给沈明琦去处了。沈明琦也是实诚,之前还是半死不活的小少年,闷声就给养好了,不过也可能是养得太好,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在沈家还想掀屋顶。


    “不行,让他别想,要切磋去找闻序,叫闻序把他看好,不能放出来乱跑,”沈随安一口回绝,想找陆湫切磋还是免了,这几天她还得管教一下夫郎,没空放人过去,“对了,太女那边有没有消息?”


    “太女殿下说,快收网了。”


    “那便好。”


    皇家争夺跟沈随安无关,她只是个看热闹的。说起来,既然是他家夫郎用命帮太女殿下钓出了这么大一条鱼,那等事情了结之后,带着夫郎去讨个赏赐不过分吧。


    下次就去东宫打秋风。


    “还有,”寒霜继续补充,“孟小将军准备在半月后给女儿办满月宴,邀二小姐携夫郎参加。”


    “这个要去,帮我答应着。还有吗?”


    “没了,”寒霜眨眨眼,“不过二小姐,您的生辰快到了。”


    “哪日来着?”


    “七日后。”


    “去告诉晚黛,让他找个时候提醒陆湫。别说是我吩咐的。”


    “是。”


    *


    “都说了直接去问是白费功夫,非要自取其辱,”李侧君将沈随安的回复扔给了顾云熙,“你以为你的名字还有用吗?你觉得她会对你心软半分吗?”


    “以为自己降低位分做个通房,她就会愿意要?呵……”


    话语犹如刀刃,刺在他心口。顾云熙在这里没有任何遮羞布,也不会有人为他考虑半分。这是自然,毕竟此时是他有所求。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从前,是不是他说出的很多话,也很过分,也让沈随安难过了?是不是他目中无人,口不择言,让罪孽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再尽数回到了自己身上?顾云熙站在那里,沉默着承受李侧君的讥讽。


    这是他的报应。


    “顾云熙,最后一次,摆正你的位置。”李侧君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你的机会是本君给的,本君也可以随时收回。”


    “你所求的根本就不是让她爱你,懂吗?你该很清楚才对,沈随安不会对你再有任何情分。”


    “你只是让她需要你,你要为她做好一切,要对她百依百顺,要借着你这张还未老去的皮囊,给我家逸欢铺路。”


    “等到站稳脚跟,再去觊觎侧室之位,再去觊觎她的爱也不迟。现在的你,根本没有资格,知道吗?”


    眼前男人的目光充斥着不满。


    同样是想以侧室的身份上位,同样是在女人已经心有所属的情况下去勾引人,可李侧君比他幸运太多。他还有家族支持,即使是侧室,也可以风风光光地活下去,这是他的退路。


    但顾云熙已经没有家族作为倚仗了,甚至顾家已经成为了他想逃离,想彻底摆脱的地方。


    “明日,我会把你送去。能留多久,能做到什么程度,看你本事。”


    李昭最后留下一句话,离开了暂时分给顾云熙居住的狭小房间。


    他还有什么手段呢?顾云熙抚上自己的脸颊,看向不远处的铜镜。这幅容颜是他唯一的资本,但其他地方,或许不是。


    只是疼一点而已,没关系的……


    这样做,会得到她哪怕一点点的怜惜吗?


    他举起钗子,下一刻,鲜血流淌。


    或许是疯了。顾云熙想到。


    *


    沈随安天黑才回了厢房。


    进门就看见了陆湫忐忑地迎了上来:“妻主……欢迎回来,我……”


    “没想好怎么哄我就别和我说话。”沈随安脱下外衫,解开发髻。


    “想到了,已经想到了!”陆湫急急忙忙拦住她,握着沈随安的手不让她离开,“妻主大人,让我服侍您沐浴好不好……!我一定会做得很好的,我、我有认真学,妻主……!”


    “真的……?”沈随安怀疑地看着陆湫。


    “真的!”陆湫忙不迭点头,“妻主若是舒服些,是不是就……不会太生气了……?”


    “那,看你表现。”沈随安总算是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再不答应就又要给弄哭了,还是适可而止一点。


    娶夫一场,分外不易,连生气都得注意着分寸,挑个好时候原谅。没办法,她性格如此,把人弄得真难过了,她自己也会不好受。


    对于陆湫这种习惯性没有安全感的家伙来说,妻主生气是天大的事情,这小少年一下午恐怕都能把自己这辈子想完了,或许还在想沈随安什么时候会跟他提和离。


    不过沈随安其实是想让他知道,妻夫有些摩擦,有点不高兴,也是正常的。态度好一些,哄哄就能回来,他们二人不会存在不能挽回的情况,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次两次习惯不了,多几次也就习惯了。


    还得慢慢改,慢慢教,慢慢磨。


    “呼……”


    沈随安泡在浴桶中,热水让人身心放松。


    陆湫搬来小凳子,坐在她身后,明明早看过了对方的身子,还是脸红得厉害。他只能尽力别开视线,集中精力到手上,细致地帮沈随安清洗长发。待到洗干净了,他也没有松开,而是坐得更近,扶好沈随安的头,给她按摩穴位。


    “妻主……这样可以吗?”陆湫轻声问。


    “……还好。”沈随安回答。


    手法是对的,力度也不错,挺好的。比他厨艺好。按摩很舒服,舒服到她都快睡着了。


    “……妻主大人,”陆湫见沈随安表情放松,凑近一些,试着恳求,“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没答话,等陆湫紧张到手上动作都停了,她才开口。


    “陆湫,”沈随安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不高兴?”


    “是因为我……不会撒娇吗?”陆湫小声问。


    “也有,但不重要,”沈随安睁开眼,“陆湫,我问你,你希望我纳别人,希望其他男子到我身边和你争抢,希望我去同别人亲热吗?”


    “不希望!”陆湫一口否认,声音抬高,甚至带了哭腔,“不要,我不喜欢别人靠近妻主……!”


    “那你今日为何要讲什么,如果我纳了别的男子这种话?”


    陆湫声音一顿,迟疑片刻才慢慢说出来。


    “……因为、爹爹说……一个贤良的夫郎,不能阻止妻主纳侧室和通房,要大度宽容……”他干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讲。


    “你哪里大度,”沈随安笑了,“我要是有了别人,你指不定天天窝房间里悄悄哭呢,还大度宽容?”


    “……那、我努努力,忍住不哭。”陆湫闷声答。


    “真忍得住?”沈随安仰头看他。


    “……”陆湫抿着嘴唇,诚实地摇了摇头。


    完全忍不住。


    面对沈随安有关的事情,陆湫就像被点了泪穴一样。要知道当年听闻沈随安娶夫,他可是想起来一次就哭一次。这个几次在战场濒死都不会掉眼泪的小少年,一旦意识到心悦之人娶了其他男子,正在同别人共度良宵,就会立刻开始掉眼泪,控制不住的。


    “陆湫,不大度也可以的,”沈随安拍拍他的手背,“你可以小气,可以占着我不放。我没有纳其他人的想法,也不喜欢府上人太多。”


    “可、可是……”陆湫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因为哽咽,无法说出口。


    “我希望自己的夫郎活得自在。”


    她转过身,面向陆湫,伸手把人拉过来,也不在乎自己身上的水。


    两人额头相贴。


    “你是我的夫郎,”沈随安抚上他的脸颊,捏了捏,“如果你不喜欢,那其他人也进不了门。”


    “别把自己放低了位置。”


    “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强装大方。又没人会因为这个夸你。”


    “喜欢的,就要。不喜欢的,就拒绝。非要藏着掖着,我也不会知道你在难过什么,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多不值当。”


    “嗯……”陆湫点头应是,少年从下午就一直在难过的心总算彻底平静,还有了一根足够牢固的支柱,他一声一声念着,“妻主……逸欢姐姐……”


    “我在这里。”


    “我就是小气……我就是、只想要你看着我……”


    “我早知道的,你是小气鬼。”


    “我再不会、再不会瞒着你了。”


    “嗯,信你。”


    “妻主,我挑了好的树叶,一会儿想给你吹曲儿……”


    “好。”


    “妻主,我想、想亲你……”


    “想亲你。”他重复着。


    沈随安没有回答这句话,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笑。


    于是陆湫自己凑过去索吻。但在二人双唇相接的前一刻,她侧了头,拉开了距离。


    “还不行,”沈随安说,陆湫的唇只碰到了她的嘴角,下一刻,连嘴角都再碰不到,“陆湫,我只是让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


    “我还没有消气。”


    她的笑容一如往常,沈随安甚至不去装冷漠了,将自己的坏心思也写在了脸上。没错,她就是故意的。


    不能原谅得那样轻易。


    “来,给妻主吹个曲儿?”她有些轻佻地往陆湫脸上吹了一口气。


    第54章


    没亲到,她躲开了,还对陆湫吹了口气,像是在调戏良家民男一样。


    “逸欢姐姐……!”


    陆湫被她一口气弄得迷了眼睛,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最后的动作没有得到回馈,让人觉得心中发痒,他揉了把眼睛,将眼泪忍住,有些不甘心地扒着浴桶的边缘,可怜巴巴地乞求:


    “真的不能亲吗……?妻主,一下也行……!”


    “不可以,”沈随安手指轻推他的眉心,就让小少年被迫松了手,轻笑着重复一遍,“我要听曲儿,不吹就唱给我听,高兴了再原谅你。”


    妻主还在生气,还是不想和他亲热,连亲都亲不到。陆湫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干着急了半天,最终也只能磨磨唧唧地按照沈随安的意思,拿出自己挑好的树叶子放在嘴边,尽力平复好呼吸,开始给她吹曲儿。


    颇有几分清高公子堕落成小倌被迫卖艺的羞耻。


    虽然陆湫既不是清高公子,也不是什么小倌,她们是妻夫关系,不是金钱交易。但在这种氛围下为妻主吹曲儿,显然有些缠绵暧昧。


    他把小板凳搬近些,深吸一口气,开始吹奏。


    乐声传出,沈随安听过这个曲子,这是军中将士们口口相传的民间歌谣,旋律轻快,曲调简单易唱,但其实歌词讲述的是女男分别,与长久的思念。他吹得还不错,没跑调,不过因为此时的哽咽,有些断断续续的,节奏不太准。


    女人没有回头,从陆湫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乌黑长发搭在浴桶,光洁白皙的脊背时刻吸引着他的视线。沈随安是文人,不如军娘们那般强健,但她身子骨不弱,身材健康匀称,很好看。


    看无数遍他也看不够,陆湫喜欢紧了她的一切,从身体,到内里。


    想碰,却不敢。


    都已经成婚了,陆湫还是学不会借着夫郎的身份去在她面前耍赖撒娇。就连印下标记这件事,他也只能争取在自己身上多盖些沈随安的印子,做不到让沈随安带上一点关于他的东西。他甚至不敢在妻主身上留下哪怕一点痕迹。


    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妒夫淫男才会做的事情,他不该这样,不该妄想沈随安只能有他一个。


    但他的小心翼翼与克制保守,好像并不能让妻主喜欢。原来,妻主早就发现了他的小气,早就知道了他的愿望。但即便他是这样一个并不够大度的人,妻主也愿意接受他,教他不需要伪装,等他学会坦诚地说出心意。


    就在刚才,沈随安还告诉他说,喜欢的,就要。


    他喜欢的、想要的,就是妻主啊。


    不想再忍耐了。


    不管了——


    音乐声渐轻,最后停下。


    陆湫丢掉了树叶,从背后紧紧抱住沈随安,颤抖着嘴唇,一寸一寸,亲吻她的肩膀与脖颈。


    “陆湫,”她开了口,“没让你乱亲。”


    “就要、就要亲……”他含含糊糊地回应。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轻叹。


    细密的吻片刻不停,带着粗重而饱含渴求的呼吸,还有些微的、夹杂其中的泣音。虽然做出了如此冲动的事情,但他的动作也依然在讨好,他已经很克制了。


    好想,好想吃掉妻主……想咬她,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不可以不他,不可以随随便便生气,他宁愿接受惩罚,宁愿被打被骂,也不想被妻主推开,不要被妻主拒绝。


    为什么,沈随安明明那么好,可有时候又那么让人难过呢……?总爱故意让他担惊受怕,事后三两句话又能把他哄得没了脾气。或许其实是自己的原因吧,是自己对她太过执念,是自己离开她便再也活不下去,是自已脑袋笨,太容易被她骗过去。


    可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喜欢。


    妻主大人……


    *


    她就知道……果然又哭了。


    陆湫窝在她肩膀,紧紧抱住她,边哭边亲,拦都拦不住。沈随安无奈,被弄得有些没脾气了,呼出一口气,揉着颈间陆湫的脑袋,等他自己平静。


    说好的生气,她这次肯定不会哄。


    绝对,不哄一句。


    其实沈随安觉得,陆湫这人也是奇怪。对抗家族礼法,对抗那些限制男子的规矩时他倒是痛快潇洒,离家出走就一去不回,一会儿跑军营一会儿跑沈家。结果娶进了门,他忽然就变得战战兢兢,连半点规矩都不敢违背,一天天讲着那些“爹爹说……”“男子应该……”的,沈随安不爱听。


    本来就不是什么规矩的男子,她又不是不知道,天天端着那个小劲儿做什么?何况,她本就是因此才觉得陆湫鲜活,比旁人更生动有趣,才把人给带回来的,又不单是因为他喜欢自己。


    她这次非得钓着陆湫的性子,非要逼陆湫违反规矩才行。比起听话懂事的世家男子,她还是更喜欢偶尔会带给她惊喜的、可以让生活多些新鲜感的陆湫。


    这还只是过来抱了她一下,只是亲了几口她的肩膀而已,还不够啊。


    再努努力,小夫郎。


    身后的少年在她颈间乱蹭,让人发痒想笑。她知道陆湫着急,但沈随安不想更改自己的决定。


    “到此为止,”沈随安拍拍陆湫的脑袋,“拿浴巾,我要出来。”


    “妻主,妻主……”陆湫松口,抬起头,搂着她的脖颈不放,语气软下来,生涩而笨拙地请求,“一会儿回去,让我来服侍您,让您……唔、舒服……可以吗……?”


    简直不可思议。


    好家伙,这哪里是哄人?真别让他爽到了。


    “……你想这么久,想出的主意就是这个?”沈随安沉默了半天才敲敲他的脑袋,“先不说你会不会服侍,都惹我生气了,还想要奖励?”


    “不是、不是!”陆湫摇着头,生怕沈随安走人,先用力套住了她,不让她起身,“我们不做那个……只有我来帮妻主,只为了妻主舒服,我不需要的……”


    噢,是这个意思。她懂了。


    ……但她不信。


    陆湫哪里知道该怎么让女人舒服,前两次就看出来了,他在这方面是一点不会,也不机灵,做着做着就开始缠人耍疯,也不懂什么技巧,纯粹抱着她喊想要想要,到底想要什么,问了几遍他说都说不明白。


    沈随安没在床事上体会到乐趣的很大一个原因是确实有些累人,毕竟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得看顾着陆湫,照顾夫郎敏感的情绪与身体。


    说实话,不算尽兴。


    “这次,全都交给我,全都让我来,我真的可以做到,”陆湫左一下右一下,把眼泪都蹭到了她身上,声音都因为刚才的哭泣有些哑,“妻主,信我一次,我会做好的……!”


    “……先松开。”沈随安命令着。


    “不……!”这下他倒是学会不听话了,牢牢锢住了沈随安,语气没什么气势,但行动很坚决,“妻主,你先答应……!”


    僵持。


    “就不能用别的方式?”她退了一步,声音放缓。


    “不要!”陆湫固执地拒绝,吸吸鼻子,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直气壮,“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他应该是铁了心非要这样。


    “……行,那就答应你,”沈随安觉得头大,“但先说好,我不会帮你。要是我觉得不满意,随时停下。”


    “好!”这下他总算是满意了,甚至大着胆子凑过来,又亲了亲沈随安的耳朵,这才松开了手,“妻主真好……”


    是不是教歪了?沈随安揉揉耳朵,拿过陆湫递来的浴巾擦拭身体。


    话说,从新婚夜到今日,好像就只有昨晚算是和床事无关的,二人踏踏实实同床共枕地睡了一觉……沈随安暂且把今晚当做了特殊情况,等明日开始,她便要实行一点控制措施了。


    *


    陆湫瘫在床上,望着房顶,睡不着。


    脑袋里都是妻主的模样。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妻主带坏了。虽然陆湫本身就不算听话,妻主也不是什么坏人,但莫名让人有这种感觉。


    要不是妻主告诉他喜欢就该去要,要不是妻主故意让他任性一些,要不是妻主笑着说她不信,他也不会失了控……


    说到底,其实妻主应该是高兴的吧……?在她手指颤抖的时刻,在她身体绷紧又放松下来的时刻,她一定是也感受到了。陆湫又一次觉得心痒。


    那个时候,陆湫听见沈随安在呼唤着他。


    “夫郎,”她轻声命令,但又像是在请求,“好了,够了……”


    “那你原谅我……”陆湫按捺住自己的欲念与冲动,只看着她,将她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妻主,你也要喜欢我一点……”


    “我不是早就、早说过的……”沈随安笑了,主动凑上去,给陆湫一个吻,“原谅你了,我也喜欢你啊,不喜欢谁会娶你……笨死了。”


    这句“笨”不像骂人,像调情,弄得陆湫耳朵红透了,低头欲咬她,轻咬几下,又去碰她的其他位置。


    原来妻主也会流眼泪,也会脸红,也会在情动的时候试图推拒,也会因为意料之外的感触而迷茫失神。尽管她有着很强的自控力,但陆湫会捕捉到沈随安的一切。


    她的,弱点。


    小少年凑近,舔掉妻主无意识滚落的泪珠,或者含住她的耳垂,用尽办法,让她也得以享受。


    曾经遇见的、犹如谪仙人一般的姐姐,也会落入凡尘,会和他在一起,会低声念着他的名字。


    “湫儿……”她闭上眼,轻声念着,“很好。”


    很好。


    陆湫听见这句评价便满足了。


    不过这次经历也是让陆湫真的懂了,在床事上作为主导其实是很累人的。下次再行房,他一定一定要更多注重妻主,要服侍好妻主才可以。


    所以……这次应该不会算在五次的次数之内吧?


    他好纠结,但身边人已然熟睡,又没办法问。


    唔,即便不算进去,这么少的次数也肯定不会够的。等到用完,大不了,大不了就缠着妻主非要做……他现在已经懂了,只要不是特别大的错事,妻主都会包容他的。


    那就再放肆一点,再得寸进尺一点……


    第55章


    记忆上涌,身体似乎比往日更放松,也有些疲惫。


    今日还是不出门了……


    沈随安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其实有些不太想承认,但……昨晚陆湫做得确实很好,起码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这一次,她也算是从情事中体会到一些趣味了。


    而睁开眼就能看见他趴在旁边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是不是一直在这儿看着她:“妻主,你醒啦。”


    “嗯,”沈随安推他,随口支使,“水。”


    “噢,我去拿!”陆湫都没喊别人拿,自己快速下了床,又给她端来水,贴心地送到她手边,“妻主,这里。”


    卖乖。


    润了嗓子,再换衣,洗漱。沈随安不看他,他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腿,嘴角挂着笑容,盯着沈随安看。那对眼睛时刻闪着光,也不知在高兴些什么。


    看得人怪难受的。沈随安没来由地感觉出了几分不自在。


    “陆湫,”她终于开口,此时青兰正在给她梳头发,“你昨日原本说,想和我讲你我第一次相遇的事情。”


    “啊……!”陆湫反应过来,“对,我是说过的……”


    “你忘记了。”沈随安陈述事实,在这个语境下像是责备或埋怨。


    “可这也不能怨我啊,”陆湫委屈地喊冤,“那种情况,根本记不起来……”


    也是。


    是沈随安自己跟他生气来着,还把夫郎惹哭了。最后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欺负人欺负多了,就容易被欺负回来,晚上在床榻让夫郎给讨回了好多。


    啧,越来越难管。


    但这好像是她自己想要的来着。


    “……算了,”沈随安摆摆手,也不知道是放过陆湫还是放过自己,“饭后说。”


    “好!对了妻主,今天的早餐,我有做一道菜!”陆湫听到吃饭,转眼就把刚才那回事抛诸脑后,“那个芝麻丸子是我做的,有苏茶帮我看着,这次卖相特别好看,肯定会不错!”


    “那就试试吧,”她答应了,“让人布菜。”


    如陆湫所说,这芝麻丸子看起来确实不错。金黄的表皮炸得程度刚好,上面的芝麻粒也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虽说这些丸子看起来大小不太一致,但这都是小问题,可以忽略。


    说不定这次还真可以。


    在自家夫郎期待的眼神下,沈随安先是喝了口粥,这才夹起来一颗丸子送入口中。


    ……大意了。


    尝到馅料的一瞬间,沈随安沉默了。


    舌头在受刑,本能在反抗。可陆湫那目光让人无法把丸子吐出来,她只能忍受着这奇怪的味道,硬生生吞了下去,缓了好半天才开口问;


    “你那丸子里,放了什么……?”


    “我看用红薯做丸子太甜了,就在馅儿里面多加了些胡椒粉、花椒、麻椒、酸豆角……”


    陆湫掰着手指头数,越数,沈随安的表情越奇怪。


    她自己是会做饭的,而做饭跟她本人最不贴合的一点就是,不适合搞太多灵机一动跟随性发挥。因为味道这种东西,很容易融合着融合着就不对劲起来,即便要做实验,也得自己边尝边调试,哪有陆湫这种直接端上来的。


    而且他说的东西,跟好吃的芝麻丸子简直是南辕北辙。


    不会是故意的吧……?难道还在怨她昨天生气那事儿吗?可是床上不都讨回来了,怎么还要特地做这么一道菜?


    嗯……沈随安觉得,不要吧陆湫想那么坏,说不定这也怪不得人家。于是她又问了一句:“……馅儿是苏茶看着你调的?”


    如果有苏茶看着还能做成这样,就证明对她有意见的人是苏茶。


    “不是,是我自己弄的!”他很骄傲地说。


    沈随安:……?


    “馅料我调了好久呢,把好吃的东西都加进去了!”


    “……那这丸子做出来,你尝过了吗?”沈随安谨慎地追问。


    “没有啊,我都留给妻主了……”陆湫这下才注意到妻主的表情好像不太对,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怎么了,妻主,是味道不好吗……?”


    “这样,”沈随安深吸一口气,“来,我的好夫郎,我喂你一口。”


    “你也尝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湫很听话,抻着脖子叼走了,嚼了,顿住了,沉默了。


    妻夫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对不起,妻主,”陆湫诚心诚意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么一说就更像故意的了。


    *


    一想到自己刚才还信誓旦旦说“卖相特别好,肯定会不错!”,陆湫就臊得难受。他这下清楚了,以后做吃的,怎么说也得先试一口,不能不知道味道就直接端给妻主。


    好丢人。


    一道芝麻丸子让整顿早饭都尴尬了起来。之前陆湫还立下过豪言壮语,说做饭这事儿不用沈随安来教,他要自己学。结果自己学,好像也没能学出什么名堂。


    现在后悔应该来不及了。


    “教你不会做饭就必须要记住的三件事,”吃完饭,沈随安看着他,目光严肃,伸出手指,“第一,不能灵机一动,随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更改食材和配料,刚开始就先老老实实做好固定菜谱。”


    陆湫浑身一抖。


    “第二,不懂的地方要先看别人示范过了再上手,要把每一个步骤都看清晰,如果还不懂就继续看继续问,不可以自己瞎猜瞎做。”


    陆湫别开眼神。


    “第三,做完之后一定要先尝一尝,找到缺漏的地方总结经验,下次争取做得更好。”


    陆湫深深埋下了头。


    “记住了吗?”沈随安问他。


    陆湫胡乱点头。


    “那就下次加油,”沈随安收回了严肃的神情,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再好好学一学,会学好的。”


    “现在……来跟我讲你之前说的事儿吧?”她笑着看陆湫。


    两人是在床上说的。为了防止积食,都没躺着,只是坐着。陆湫坐在她身边,靠着她,拿过她的手捏着玩,边玩边说,边说,沈随安边揉他脑袋。


    “……原来你就是当时那个小孩儿,”沈随安记起来了,调笑着,“所以,你这是从小就爱哭啊。”


    “我不爱哭的!”陆湫不同意,试图辩驳,“其他人都没看过我哭。”


    “那我看你哭的次数可就多了,”沈随安挑眉,“之前吃个饭还当着我的面掉眼泪呢。”


    “那是、那是意外……因为我那个时候也没能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可以吃到妻主做的饭……”


    “这么夸张?”沈随安笑了。


    “嗯!”陆湫确信地点头,“而且妻主做饭特别好吃,和我完全不一样……”


    “等有空给你做点,”沈随安摸摸陆湫已经快倒在她怀里的脑袋,“唔,我想想,就当做你努力学习的奖励如何?今日咱们就不出门了,下午我们去书房上课。”


    “好!啊,对了……”陆湫忽然从沈随安身上坐起来,挪到枕头下面翻找,不出片刻,掏出来一只陶瓷小鸟,“妻主,你看这个!”


    陆湫嘿嘿笑着将小鸟展示给她看,还上嘴吹响了。原来这东西是个小勺子,虽然看着简单,却可以发出以假乱真的小鸟叫声。


    “这是你当时送给我的,我一直留着呢!”陆湫宝贝极了那只小鸟哨,轻轻递给沈随安。


    沈随安接过了哨子,在手中把玩,看着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花色也没怎么被磨掉,看起来被用心保护的哨子,她笑容似乎淡了些,看向陆湫的视线带上了几分怜惜。


    “因为这么个哨子,因为那一次遇见……”她轻轻揪了下陆湫的耳朵,“就记挂这些年,回来在大街上,当那么多人的面对我提亲……你说你傻不傻。”


    “我觉得不算傻,”陆湫拍拍胸脯,“你看,我都成功了!”


    “妻主,我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他放缓了声音,像是在感叹,“能遇见你,能被你留在身边,真的很好很好。”


    “你看,外面有那么多的男子心悦你……那逸欢姐姐可不可以也和我说一下,你是怎么选中我做夫郎的……?”


    陆湫晃了晃她的胳膊,这次是真在撒娇。


    “我也想知道……!”


    *


    晚黛觉得自己赌对了。


    几日相处下来,这个陆公子并不像传言中那样鲁莽凶恶不讲,相反,他其实是个很单纯、很朴实的家伙。


    除了因为不懂规矩经常在问这问那、品味不好喜欢挑不搭调的衣服和首饰、做饭不好吃还试图毒害二小姐、话多到经常让人不得清净,还有太黏妻主万事喜欢亲力亲为,让仆役们找不到插手的机会之外,一切都很好。


    起码他不会给晚黛下蛊,不会用针一点点刺向晚黛的手指,不会在晚黛偶尔松懈的时候用性命威胁他。


    顾云熙会这样做。


    因为对于他那种公子来说,带有暗卫性质的男侍,完全比不上平常侍候人的专用男侍。在他们眼中,晚黛是消耗品,是一个物件,而不是人。


    从前在顾府,晚黛所遭遇的都还算正常。他熬过了艰苦的训练,成为了一名能够兼顾男侍的暗卫,那时他服侍的还不是顾云熙,而是顾云熙的爹爹。不过他地位一般,只是个没有名字的暗卫。


    而后,顾家一朝倾覆。大多仆役都被卖走送走,只有一群命不值钱的家伙,和一些必不可少的人还留在府上。于是晚黛被调到了顾云熙身边。


    临近出嫁的顾小公子,被他的母亲送了暗卫的解药,带上了母蛊。那时候,第一次掌控别人的顾云熙还格外生涩,他并不懂晚黛的一切都在他手中,也并未对晚黛做出什么,只是一味哭泣,哀叹自己即将出嫁的悲惨命运。


    当时晚黛心想,去哪里都一样,反正他做的事情也只是侍候主子,与在顾家没什么区别。


    可并不是这样。


    顾小公子不喜欢庆国公府,也不喜欢他。晚黛曾经还解顾云熙,像顾云熙这般骄傲的男子,最后却被迫嫁给没有感情的人,会有失落感也很正常,会那他作为发泄口也很正常……但顾云熙似乎越来越不对了。


    一直到某一点,对万事生厌的顾小公子情绪失控,摔了一个茶盏。


    茶盏的碎片迸飞到晚黛脸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晚黛至今还在后悔。在那个时候,他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略有些明显的呼吸声——这是极其不专业的行为,身为暗卫,万万不该这样。


    也就是这一声,让顾云熙注意到了他。


    是啊,顾云熙还有着唯一可以掌控的人。毕竟晚黛的行为,性命,全部在他手中,他大可以借用晚黛来释放多余的痛苦与压力。


    顾小公子的手段生涩而幼稚,大部分没有什么威胁,冷言冷语也罢,偶尔无由的惩罚也好,晚黛都能够忍受,这并不会比暗卫训练更难熬,对于晚黛来说,只是麻烦了些而已。


    一直到,顾云熙不知怎的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开始用针,刺晚黛的手。


    十指连心。


    被刺的最多的地方,是手指的内侧,还有指甲与肉连接的部分。会流血,会很疼更何况,他还要用这双手,为顾云熙挽发,穿衣,做许多事情。


    他的手,不可以抖。


    顾小公子笑着说,这是治疗。他说,他也曾被大夫针刺过,哪有这么疼,是不是晚黛在骗人。可这哪里是治疗……顾云熙又不是什么大夫。不管如何,晚黛依然要在表面附和,依然要陪他演完这一出荒唐的戏。


    其实被刺手指的情况不常有,因为沈家人对待下人还算温和,不常用狠毒的刑罚手段,假如被发现,顾云熙是会被质问的。他不喜欢让那沈二小姐抓到把柄,所以只有在晚黛和他独处时才会做。每次做这种事情,都是顾云熙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标志。而当释放成功,他又会对晚黛嘘寒问暖,给晚黛更多的赏赐。


    顾云熙不再是曾经高洁清冷的小公子了。他对回家的渴望逐渐转换成了对沈府、对身边人的怨怼,可身居沈家,他无法像从前那般娇纵。晚黛是他唯一的发泄口,毕竟沈随安的地位与身份都摆在那里,他最多也只能稍加为难,没办法动。


    晚黛有过无数次想动手杀他的念头。可因为母蛊的存在,杀了他,自己也无法存活。他不想死,他不想为了这样一个家伙失去生命。


    为什么人生来便不同呢?晚黛不明白。


    顾云熙是顾家幺子,是金枝玉叶的、在无数人宠爱中长大的孩子,即便家族没落,家里人也为他寻来了沈二小姐这样一位好妻主,让他得以住进庆国公府,继续享受荣华的生活……可他仍然不知足,仍然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而晚黛,只是暗卫,只是个连本名都失去的人。他所拥有的全部,就一条命而已,可即便这样,晚黛也想好好活着。


    于是,在顾云熙命令他去将乌裘丢弃时,他选择冒着死亡的风险,违背了主命,提前拦截。


    十几年来,他最开心的一日,莫过于顾家小公子离开沈府那一天。哪怕是在沈家厨房做工,也比留在顾云熙那个疯子身边好上万倍。


    但没想到,那人居然还能再回来。


    在二小姐与二少主君短暂分别的时候,在陆湫小跑着前往书房的路上,在一个拐角处,晚黛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是个男子,个头比陆湫矮上一些,他身着素色衣裳,背影清瘦,乌黑长发披散着,看起来凌乱而惹人怜爱。


    仔细看去,他的衣衫上有着道道血迹,似乎是受了伤。可即便狼狈至此,这些伤痕与血迹也不会让他失色,反而更添一份艳丽。男子双眸轻敛,面色忧愁,带着哀伤与痛苦,仅仅只是侧颜,都能美到让人心神一颤。


    此人的面容,晚黛再熟悉不过。


    注意到陆湫的前来,那人抬眼扫过,转身行礼,微微泛白的双唇轻启,语气轻缓:“二少主君……”


    “你是……?”陆湫有些迟疑,面露担心,“你、你没事吧,好像受伤了,晚黛……”


    晚黛本能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是不该有的动作,可当陆湫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停止了话语,没有多问,而是往前迈了一步,隐隐将晚黛护在身后,看向那人的目光也再无担忧。


    “……奚人顾云熙,”眼前的男子轻声道,“得李侧君应允,前来寻沈二小姐。”


    第56章


    晚黛好像在害怕——陆湫察觉到了身后的人情绪不太对,所以往前走一步,将晚黛护在身后。


    虽然不知晚黛和这人有什么纠葛,但现在晚黛是他的男侍,不该被人欺负。曾经在陆湫被欺负的时候,很少会有人站在他面前帮他。而现在,陆湫想把自己的妻主,自己身边的人,全部护住。


    他当然知道顾云熙。


    传闻中,那位顾小公子容貌出众,姿色过人,有无数女人被他那张脸所吸引。可他分外清高冷淡,不愿接受任何一个。而后来,顾小公子与沈家二小姐沈随安成了亲。


    在不知其中缘由、不知顾家遭遇的人眼中,这是一门多合适的亲事!最为才华横溢的沈二小姐,自然该娶上最为漂亮的男子做夫郎,即便沈二小姐是个多么随性自在的人,也会被顾云熙所吸引的吧,毕竟她那种书画家,最喜欢“美”的事物。


    也应当喜欢美人。


    顾云熙真的很漂亮,漂亮到与陆湫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漂亮到只是站在那里,都能让风景失色,漂亮到即便没说一句低微的话语,只是看他的眼神,都会忍不住叫人心生怜惜。


    这就是妻主曾经的夫郎,她早早就看过了这副容颜,与此人共处了三年时光。


    三年啊……陆湫与沈随安相处的时日,还比不上他们的零头。


    但最终,走到沈随安身边的,并不是眼前这位顾小公子。


    陆湫没有生出任何危机感,相反,他很安心,也很坦然。假如沈随安只凭顾云熙的容颜便能挪了心神,那她大概也看不上陆湫这样灰头土脸的家伙。


    ——我比他好吗?


    ——当然。


    沈随安回答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


    那么陆湫相信。


    这人身上有伤,看起来状态不好。可因为晚黛的情绪,陆湫不想在顾云熙面前露怯。


    “顾公子,”陆湫声音不再带有多余的共情与担心,“我妻主在书房,不过,她不会喜欢不请自来的客人。”


    他编的,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沈随安喜不喜欢。他只是在狐假虎威。


    但现在,陆湫才是沈随安的正夫,他只是觉得,如果贸然把顾云熙直接带过去,妻主不会高兴的,他得先去告诉一声才可以。


    “那,可以劳烦二少主君提醒吗……?”这人也没有因为委婉的拒绝而生气,话语柔顺又温婉,放低了姿态,“侍身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只是想、同沈二小姐见上一面……求您、求您应允……”


    “又没说不答应,”陆湫皱了眉,他好不适应这人的态度,“我现在去告诉妻主,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因为还未以沈随安夫郎的身份出席过其他重要场合,少数几次会面,面对的也是家里人,熟人,还有身份地位都遥不可及的皇帝,所以陆湫至今也没有自己的地位已经提高了许多的自觉,说起话来自称仍然是“我”。


    他倒是没发觉这样说话有何不对,反而觉得顾云熙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好像在控诉他欺负人一样。


    怪怪的。


    “晚黛,走了。”陆湫拉过自己呆呆愣愣的男侍,越过顾云熙,往书房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妻主会作何反应……


    *


    怎么还不回来。


    沈随安有些无聊地自己研墨。


    刚才她说,一会儿带陆湫试试画些小东西,让他先去找几个自己喜欢的物件。匣子,果子,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或者叶子,厢房中的那些装饰品,什么都可以。


    不过拢共也只需要个三样五样就行,挑这么久,是不是太谨慎了些?还是男子在面对挑选这种事情时都会很犹豫?


    沈随安不懂,也不想去看,于是继续等。


    在她打了第二个哈欠的时候,可算有人进门。抬眼,自家夫郎表情有些复杂,慢吞吞地进门,走到了她身边。晚黛跟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个布兜,里面装的应该是找到的小物件。


    她眼看着陆湫靠近了,不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而是往她那里凑,沈随安就忍不住眉头一挑——几天的相处下来,她对陆湫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


    只要对方不是笑着扑过来,不是黏糊糊地贴过来,那指定没有好事。


    长痛不如短痛,她先开口:“说吧,怎么了?”


    “妻主,那个顾小公子……顾云熙,他说他想见你,”陆湫说,见沈随安没有第一时间回话,还补充一句,“好像是李侧君让他来的,他身上有伤。”


    沈随安不解。为什么这个时间顾云熙会来?总不会是忘记拿东西了吧,她记得自己已经让人把与顾云熙相关的东西全部装箱送给顾家了……


    而且,怎么是陆湫来告诉她的。


    “……他在云水居门口吗?”沈随安问。


    “没,他进来了。”陆湫老实回答。


    这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李侧君可以帮顾云熙,但不能把人扔到她院子里。没人知会她,要么是他刚来不久,下人反应不及时。要么是提前找了借口打了招呼,毕竟沈家不会互相猜忌,对自家人总归是没什么防备。


    他们倒是聪明,知道只是把顾云熙带过来,没有领着顾云熙大张旗鼓地找她。要是真敢那样做,沈随安是会不高兴的。


    虽然现在也高兴不起来。


    沈随安敛了神色,没动,也没起身:“……青兰,去把人带过来吧。”


    不管什么事,还是当着陆湫的面解决更好,免得他再多想。不过看他刚刚的神态,倒也没有太紧张,反应也很不错,知道不把人直接拉过来。


    “妻主,”陆湫这下坐到了她身边,拿过晚黛手中的布兜打开,一样一样把自己挑的东西拿出来,仿佛根本不在意刚才的事情,“你看这些可以画吗?”


    几颗冬枣,一枚铜钱,一盏茶壶,一个琉璃匣子,一支钗子,还有他最宝贝的陶瓷小鸟哨子。


    “这个你暂时画不了,有点难,”沈随安先把琉璃匣子推远,“钗子也不着急,其他的可以今天画一下。”


    “好!”陆湫答应了。


    “……所以,刚才的事儿,”沈随安偏头看他,“你不问我些什么?”


    “不问,”陆湫摇摇头,“妻主愿意的话,会告诉我的。妻主不说,我就不问。”


    很好。


    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但很好。陆湫不像是会真把情绪掩藏得这么好的家伙,所以大概率是真的。


    他总算学会把心放肚子里了。


    沈随安摸了摸他的脸颊:“那让你问一下呢,想问什么?”


    “嗯……”陆湫短暂思索片刻,认真提出一个问题,“那个顾公子,是不是对晚黛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沈随安注意到陆湫身后的晚黛身体一僵。


    “这件事情,等晚上你可以自己去问他,”沈随安叹了口气,“晚黛,想不想说出来,看你。我不会逼你。放心,不会把你送走的。”


    “谢、谢过二小姐,”晚黛声音都在抖,“是奴让小主担心了,是奴不该——”


    “我没怪你啦,”陆湫安抚性地拍拍晚黛的背,“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也不是时刻需要人照顾。”


    “真的、可以吗……?”晚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陆湫,又询问一样看了眼沈随安。


    “听他的就行,”沈随安示意他看向陆湫,“这边不会缺人。”


    于是,晚黛先行告退。他脸色惨白,看着状态就不好,也确实不适合一直留在这里。陆湫把身边唯一的男侍自己赶了回去,又仰头看向沈随安:


    “妻主,我刚刚是不是很有少主君的风范!”陆湫求夸奖。


    “是,”沈随安笑了,“但哪有人这么说自己。你现在就是我家的少主君,你是什么样,少主君就该什么样。”


    “那少主君也可以做饭做得很差吗?”陆湫真诚发问。


    “……大概,可以吧。”


    什么问题啊。沈随安还是经常不知道自家夫郎在想什么。


    *


    顾云熙忍着身上的疼,跟随青兰的步伐,向书房走去。


    阔别几月,云水居依然同之前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景致,一样的生活气息,一样的……令人安心。


    这里的每一处,他都走过。


    在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才逐渐发觉,原来这里才是最像家的地方。可是他在这里时,时刻都想走。


    然后沈随安不要他了。


    他得以离开庆国公府,离开了云水居,也离开了妻主。他回到自己朝思夜想的地方,面对惨淡而无可挽回的、血淋淋的现实。他终于知道后悔,终于意识到自己放弃了什么。


    又在今日,摒弃一切曾经的尊严与骄傲,向她摇尾乞怜。


    还不知能不能获得她一丝同情。


    青年露出有些嘲讽的笑,压抑着自己多余的情绪。从踏进这里的一瞬间,他就很想哭,要是能回到从前,要是可以重来一次……


    可是不能。他真想不管不顾地扑到沈随安怀中,抱着她,将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诉说自己的委屈与痛苦,再奢求她温柔的安抚……可是这已经成为绝无可能的幻想了。


    他看见了那个名为“陆湫”的男子。虽然之前就见过,可这次并不是远眺,而是切切实实地仔细观察。


    那少年不算漂亮,没有警惕心,知道护短,连晚黛那家伙都能被他护在身后。他甚至都不怎么会耍手段,明明是沈随安的正夫,对着顾云熙也没有耀武扬威,还跟说出的一样,将顾云熙的话语带到了沈随安耳中。


    蠢笨,却又纯粹。所以她喜欢。


    因为她也是与那家伙一样的存在。


    顾云熙不是那种人,但他还是要尽力搏一把,哪怕只有渺茫的希望。


    “二小姐,”青兰叩响门扉,“顾公子到了。”


    第57章


    “进吧。”沈随安开口。


    只是这一句话,便让顾云熙眼底含了水光。他太熟悉沈随安的声音了,在这段时间的梦中,她的声音也时常回响。


    顾云熙压抑着手指的颤抖。在草场遇见沈随安时,对方的神态平静淡然,对他没有额外的关系,也并不在意与好奇。沈随安早已经把他放下——或许在和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将顾云熙看作了过去,她向前走。


    只有顾云熙一人留在那里,他永远都在追逐无法重来的时光,永远都在遗憾。这次,顾云熙不会再自视甚高了,他已经明白沈随安是真的、真的不需要他。


    他不知道沈随安对他是否有怨。


    所以他唯一要做的,是表现得足够诚恳,足够乖顺,足够可怜。他只能卑劣地利用沈随安的同情心……


    先留下。怎样都好。


    深吸一口气,顾云熙进入书房。


    还在沈府的时候,他就鲜少踏入书房。


    原因也简单。一开始因为沈随安的那些外在名号,他也好奇过书房的模样。但亲眼看了之后才发现,这间可以作出精妙书画的屋子,并不似顾云熙想象中那样华丽而整洁,反倒粗糙过了头,很多物件看着都有不少年头了。


    与想象中不一样。


    他看过几次沈随安创作字画的过程,偶尔那些墨点都会四处乱飞,弄了她自己一身一手,实在凌乱不整,一点都不似顾云熙想象中那般优雅干净。可她却毫不在意,甚至还会笑出来。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要不要试试?”那时沈随安眼眸含笑,看着顾云熙,想将手中的毛笔递给他,“小公子,让我看看你的字,好不好?”


    那就,只让她看一点。于是顾云熙有些紧张地提笔,按照记忆中师者教过的样子,写字。他的字还算不错,规整又漂亮,沈随安也亮了眼,还夸了他水平不错。而后,沈随安在他身后,问他想不想学。


    也不知为何,顾云熙的第一反应是羞恼。


    他展现自己的能力,是想被认可,而不是想被教导。他将沈随安的夸奖当成了谎言,再不愿踏入这里被她指点。他又不是什么书画家,哪里攀得上被沈随安指教?


    顾云熙讨厌这个女人即使不需要刻意炫耀,也能展现出来的才能。


    或许,他也有那么一点讨厌自己的无知。好似只要不去面对,那么在这方面,沈随安就不会看不起他一样。他的自尊敏感而可怜,像是没有能力,还偏要护食的小兽,怎么藏都会露出破绽,总是让饲养他的人看了笑话。


    但那人会包容他,会细致地帮他梳毛发,会把他养得依然矜贵高傲,直到他不知天高地厚,竟想逃出那人的家中。


    于是她不拦,不找,任由顾云熙走了,从此再不会对他多一点情意。所以顾云熙终于害怕了,终于想重新回到曾经的家,他再不会觉得自己被沈随安束缚了,他甚至甘愿被禁锢,想让沈随安将自己牢牢锁住……只要,只要她还能愿意带他回家。


    或许在那三年中,沈随安也并未对他有过一点喜爱。


    当他进入书房,第一眼看见的,是沈随安在教陆湫写字——一对妻夫坐在案前,少年认真仔细,看着正在写的笔画,而女人慵懒随意,时不时看看身边人,勾起嘴角。


    “慢一点,对……”她撑着头,目光温柔,“不错,挺好看的。”


    “妻主,为什么我写笔画总会歪呢?”那少年扬声问着。


    “因为你心还没静下来,还不够耐心,手也还不够稳,”她回答,顺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多练习就好了,别心急。你自己再试试,乖。”


    “嘿嘿,好……”少年十分听话,被摸了头就往她手上蹭蹭,顾云熙的角度看不到陆湫的笑容,可他知道,在沈随安眼中,这个笑容定然是讨喜的。


    在同夫郎说完话之后,女人终于看向门口,视线落在顾云熙身上。她目光平静,除了一点探究之外,再无过多情绪。


    “需要先处伤口吗?”她问顾云熙。这是不带私情的,出于礼貌的一点关心。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进去,疼痛清晰,难以压抑。他没想到,沈随安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质问,而是一句,简单的关心。这并不特殊,就像她对其他人那样,就像她一直以来的性格。


    “不、唔……?”


    为什么说话忽然变得那样艰难,眼前的景象也在逐渐模糊?


    顾云熙后知后觉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可是擦不净,越来越多。肩膀抖动,话语带着鼻音,还没开始讲述,他便已经哽咽哭泣到无法发声。好难受,好难受……


    嫉妒。


    眼前二人最为平淡的几句对话,本该是他也可以拥有的,是他现在最为渴望的……也是他曾经,最为不在意的。


    现在,沈随安将这份耐心的教导,给了别人。


    不再是他了。


    而这个女人,甚至对他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更多的特殊情绪。在沈随安眼中,顾云熙与陌生人无异,所以不会被为难,也不会被偏爱。


    那些过去,都被他亲手化作泡影。


    “对不起、对不起……”


    脑袋仿佛断了弦,一切思考都无法继续,汹涌的的情绪与巨大的悔恨占据心脏,而卑劣丑陋的嫉妒仍然在滚滚发烫。他们的安逸与平淡,沈随安的态度,将他曾经的嫌恶衬托得尤为可笑。到头来,竹篮打水而已。


    一切都会从他手中流走,被他亲手放弃。他只能看着已经干涸的土地,寻找早已消失的痕迹。


    “对不起……”顾云熙再支撑不住身体,跪到地面。


    *


    或许她确实不够了解顾云熙。


    眼前的人,和她的前任夫郎实在是相距甚远,不像是同一个人。他的衣服素净,身上满是血痕,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眉宇间只有愁绪与挣扎。


    本以为草场那次遇见的顾云熙,已经是最为凄惨的情况,可没想到还能更加狼狈,看着可怜极了。


    假如换了一个女人,定然会把眼前这个哭成泪人的青年揽入怀中,慢慢哄骗了过去。毕竟即便是这种状态,他也仍然很美。


    但沈随安没动。她示意青兰给人找帕子擦擦,又看了眼陆湫。身旁的陆湫已经停了笔,正在探着脑袋瞅那边是怎么回事,显然很是好奇。她也不拦,这事儿让陆湫清楚最好。


    “顾公子,”沈随安收回视线,望着顾云熙,直到对方听见了,用那对泛着水光的双眸看向她,她才继续说道,“先去坐一下吧,等你平静下来,再说事。”


    哭成这样也不方便说。


    “不、不必……!”顾云熙竭力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变得清晰,浑浑噩噩地拿过青兰递来的帕子,擦拭掉眼泪,“侍身、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偏低,还因为带着哭腔而显得模糊。但在静谧的书房,能让人勉强辨认。


    “……顾家已经无力翻身,家中人将我们这些男子送到酒局中承受欺辱,连我爹爹都好似得了疯病一般可怕……云熙努力留住了清白,未被其他女人碰过,即便受伤受苦,也不曾委身人下……”


    “求沈二小姐,可以、收留……收留侍身……”


    “无论何种身份,都可以……”


    “云熙自知曾经恃宠而骄,不知感恩,犯下诸多错事……云熙愿意接受惩罚,愿意去赎罪,只求您……求您还愿意要我,求您给我一点点位置……”


    他端正地跪好,甚至不顾颜面,不顾自尊地,对着她叩首,一声一声,将过去的自己尽数否定,把自己的一切都献上。


    “求、沈二小姐垂怜……”


    她知道顾家的遭遇,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要男眷以身侍人的地步……沈随安不解地蹙眉。


    还以为这个顾渊即便曾经犯过错,但也该明白大是大非,起码应当将夫儿护好,可现在看来也并不是这样。虽然这只是顾云熙的一面之词,可如果是真在顾家过得不错,他也绝不会回来。


    看来这段时间,他该是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后悔了。


    他想回来。


    可沈府也不是一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沈随安也绝非见色起意之人。况且,是顾云熙自己离开的沈府,沈随安觉得她早已仁至义尽,对他再无亏欠。


    再说,她身边已经有了陆湫。


    顾云熙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用处。


    “顾公子,”沈随安开了口,直接拒绝了,“你我已经和离,本该再无瓜葛。我云水居,怕是没有适合你的位置。你可以去找找别的去处……”


    “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通房也可以,小侍也可以,我——”


    顾云熙红着眼眶,呜咽着想争取,又在看到沈随安的眼神后哽住话语。沉默半晌,他试图改变条件,无力地开口:


    “看在……看在三年妻夫的情分上,求沈小姐,让侍身暂留七日,待养好伤病,云熙便离开……求您……”


    为什么偏要留在这里呢?沈随安不懂,但她稍有些不耐烦了。顾家的苦难不是短时间可以解决的,让他养伤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答应了这一次,怕是之后都会让顾云熙觉得有希望。


    “……既然是李侧君让你过来的,那你先联系上的应该是他,怎么不去找他帮忙?”沈随安问。


    “因为、因为……”那青年看起来极其痛苦,“因为,我后悔了……我想赎罪,我想念您,我想、想回到你身边,还想做你的夫——”


    “顾公子,”沈随安打断了他,“请自重,我夫郎还在这里。”


    顾云熙再说不出话了,只是沉默着,小声啜泣,不住流泪。


    沈随安不想留下顾云熙。不管是长期还是短期,都不想。这才刚成婚没多久就往家里放男人,是在打陆湫的脸,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况且,陆湫本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性格,这次好不容易才放下心信任她,她不会让陆湫失望。想到这里,沈随安看向自己旁边还在看热闹的陆湫。


    *


    陆湫听了半天,好像是妻主的前任夫郎想回来,但妻主不同意。


    跟他倒是没关系。不过看这个顾公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多凶的,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让晚黛那般怕他。可如果是真的非常过分的事情,妻主应该不会留他三年之久吧……陆湫还是不太明白。


    结果妻主竟忽然转过头,变成了同他说话:“湫儿,此事交由你来做决定,如何?”


    妻主喊他“湫儿”了。


    陆湫耳朵一红,一般妻主只有在床榻上才这样喊他,还是被他缠到受不住时才说的软话,陆湫特别爱听她这般称呼。现在忽然一叫,让他一下子肚子痒了起来。


    不行不行,有外人在……!小少年强压下被妻主勾起的火星子,让自己先思考妻主给他的难题。


    “我、咳……”陆湫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凑近了沈随安耳朵,小声问:“那个,妻主有其他安置他的地方吗……?”


    “有倒是有,”沈随安回答,“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让他先跟晚黛道歉,然后……把他放到别的地方养伤,再送他离开,以后都不要来了……可以吗?”陆湫抬眼看她,悄声询问。


    “所以,养伤的代价是道歉……”沈随安语气玩味,思索片刻,“也行,如果你觉得合适。”


    “真的……?”陆湫扯了扯沈随安的袖子,目光澄澈,“妻主不介意我因为一个男侍……嗯,帮了他吗?我以为,妻主不喜欢他,不想帮他。”


    “陆湫,我对他的感情不是恨,也不是避之不及,”沈随安说,“是不在乎了。所以,你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你想帮晚黛也可以,都已经是你的男侍了——只要别告诉我说你想留下他。”


    “我才不会!”陆湫一口否定。


    “那就行,”沈随安拿过陆湫的手,捏着玩儿,“我恰好还有处装完之后一直闲置的院子,待到下午,我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院子……?”


    陆湫眨眨眼。他一直不清楚妻主的资产,就连库房里的宝贝他都没敢动,只是在外面远远瞄了一眼。但院子好啊,有了院子,是不是就有了安置爹爹的地方?


    等这个顾公子走后,陆湫想看看能不能跟妻主提出把爹爹接走……他现在已经是有一点胆大,可以跟妻主撒娇的夫郎了。


    第58章


    小小的隔间没有点燃烛火,在盛夏时节,让人不由得感到一股阴寒。


    晚黛坐在榻上,呆滞地望着自己右手小指里侧的伤疤,伸出手轻揉。


    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这里是不容易被看见的地方,所以也是受过疼痛最多的位置。最严重的几次,他几乎能感觉到那针在钻着自己的骨头,一下一下,转动,雕琢。


    很疼。


    疼到他当时在想,或许直接将他的手砍下来,甚至索性杀死他,还能更痛快些。但不可以,他依然要干活,依然要做事,没有一天休息。怕被沈家人发现,所以在做完那些事情后,顾云熙会给他药膏。可药膏也无法抑制疼痛。


    那时墨竹问他,这处疤痕好生可怕,需不需要他去找小姐要一点好的膏药。他笑着拒绝了,说,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伤痕而已,哪能用得上沈二小姐的东西,他可没有资格。


    晚黛清楚,墨竹是沈二小姐的人,本就同他不一样。晚黛从不奢望得到谁的拯救。


    但后来,走投无路的他还是不得不选择了沈二小姐。至少在那三年的观察中,他对沈随安也有了一定了解,这是一个极好的主子,是对待下人赏罚分明的、明事的人。


    他选择了背叛,选择了……对于他来说的,重生。


    假如再一次落入对方手中,或者顾家真的起死回生,顾云熙不会放过他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留在沈府,况且,沈家人也不会放他这样一个隐患离开。可晚黛唯一想不到的是,沈二小姐将他交给了陆公子做男侍。


    这或许是他能有的最好的出路。


    可顾云熙出现在了这里,以他一生中最为低微的姿态,祈求一个位置。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但当看见陆湫挡在他身前时,晚黛有那么一瞬间鼻子发酸。对方是他的主子,可这个纯粹的、从战场杀回来,从家族挣脱出来的少年,没有忽略掉他的痛苦。


    陆湫将晚黛也划作了自己需要保护的一部分。


    还有沈二小姐做出的应允,她说,不会逼迫他说出那些事情。她说,不会把他送走。


    这样好的陆公子,这样好的沈二小姐……绝不能让顾云熙那人染指或陷害。他会尽自己的努力,让沈二小姐莫听信那人的话语,让陆公子依然拥有稳固的位分,依然是沈二小姐唯一的夫郎。


    想到这里,晚黛攥紧拳头,犹豫片刻,起身。


    还是要先回到书房,看看现在的情况。


    可就在他下定决心站起身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随后是陆公子的声音:“晚黛,在里面吗?”


    “在、在的,小主……!”晚黛慌忙去给他开了门,拘谨地望着陆湫,“那个,请问……”


    “嘘,进来说,”陆湫对他眨眨眼,毫不嫌弃这件下人的隔间一样,转身进屋,还顺手关上了门,“问你个事情。”


    “那位顾公子之前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对吧?”


    “今天下午,他会被送到妻主的一个院子,在那里养伤,大概七八日就会离开。”


    “你现在不是他手上的人,如果你想,我就让你去那里‘照顾’他,如何?”


    “反正他的伤养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你看着安排嘛。总之,你现在不用再怕他了。”


    眼前的小少年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真的……真的可以吗……?”晚黛诚惶诚恐地确认。


    “当然啦……啊对了,一会儿还要让他给你道歉呢。”眼前人的语气十分自然,看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晚黛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他一个男侍,一个暗卫,一个背叛者……居然能收到来自顾云熙的、道歉……?真的假的……


    *


    顾云熙已经不在书房,而是被送去了别的屋子暂歇,待到下午才会被转移。这事儿沈随安没说,或许对方还以为是要将他留下,看起来眼睛都有了几分神采。


    也是奇怪。


    若是当初顾云熙稍微学了现在的三分乖巧,沈随安也不会下定决心同他和离,那他也定然不会落入现在这般境地。尽管彼时顾云熙尚未得知顾家发生的一切,但他也因为那些口不择言与恃宠而骄,错过了沈随安想要同他坦白的真相。


    说起来,那个院子还是当初为了顾云熙装出来的,她还特地去请了唐淼唐大师来做布景,早早就装好了,也一直有人帮忙维护着,但这几个月,她一次都没去看过。


    正好趁今天带陆湫过去看一看,走一走。


    李侧君不喜欢陆湫,所以陆湫也没见过翠乐亭的光景,再加上之前她们去皇宫都是走的小门,坐的轿辇,也没路过御花园,按陆湫从小到大走过的路,应该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园林。


    虽然说起来奇怪,但偶尔沈随安挺喜欢陆湫这种没见过世面,所以看什么都新奇的性子。每次给他一点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他都会十分卖力地捧场,挺可爱的,看得人心情好。


    她记挂着陆湫的身体,想着一会儿驾车回来,正好能带他去趟夜市。王城集市即便是夜晚也人声鼎沸,今天好像还有庙会,可以顺便去买些吃食给他。


    不过要先上完课再出门,这个不能耽误。


    跑出去偏要亲口告诉晚黛好消息的陆湫很快又回来了。他脚步轻快,开了门就迅速窜过来,对沈随安笑,看样子晚黛也没有抗拒他的安排,不错。


    “妻主!我把你说的话告诉晚黛了,”他兴冲冲地说着,又问她,“那方院子……真的是原本打算赠予顾公子的吗?”


    “是啊,”沈随安没瞒,“还没等送出去就和离了。所以准确来说,他没收到。”


    “原来是这样……”陆湫盘算着,估计等顾公子走之后再提接来爹爹的事情比较好,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妻主,那里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漂亮,”沈随安回答,“其实那儿也并非是按照顾云熙的喜好装的,主要是唐大师自己的喜好。她那人难请得动,不喜欢指手画脚的主顾,我也是废了番口舌才给谈下来这次合作。”


    “唐大师……?”


    “一个设计园林很厉害的人,”沈随安扬起嘴角,“等你稍微会画一点小画之后,我带你去那儿写生。”


    “写生是什么啊?”陆湫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去找一处好看的风景,再把眼前的景色画出来。”


    “感觉很好玩!想去!”


    “那现在就开始学吧,”沈随安早已准备好了工具,“从最简单的开始。”


    山水画比较适合写生的时候教,人物画难度太高暂时不考虑,所以沈随安给陆湫的打算是从花鸟与小物开始学习。


    写字先学笔画,画画先学概括,最主要的是先让手变得稳一些,才好进行下一步。手稳对于书法和作画来说都是很重要的,而手稳的前提条件则是心静。


    陆湫看起来是个浮躁的人,起初,沈随安觉得或许他渡过最开始的阶段会耗费很长时间,但在简短的一下午的学习中她便发现,只要不去打扰,陆湫可以做到注意力高度集中,完完全全静下心来,心无旁鸳。


    这是非常优秀的品质。沈随安教过的学生中,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样好。


    一时间室内很静,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是两个人,可也就是这般静谧,沈随安才对陆湫更为欣赏。


    让一位师者感到欣慰的时候便是这种静谧。她在完成自己的画作,而学生在用心钻研,有不懂的时候也会等她一笔收尾才会悄声问。而且陆湫悟性也不错,仅仅是简单的教学,就能将自己带来的冬枣和铜钱画得像模像样。


    只是茶壶看起来还有些怪,总觉得是制陶的人一时手误,给那壶捏歪了。


    “这个有点难,下次再学也可以,”沈随安望了眼天边,“我们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儿出门。”


    “好!”陆湫回答的痛快,刚刚妻主可是把他好好夸了一番,他现在高兴得很,待妻主刚站起身就迫不及待地扒着人讨要亲吻。


    奖励吻。


    夫郎什么都好,就是真的很黏人。


    *


    “那便稍等吧,”沈随安同她的夫郎耳语一阵,终于是给了顾云熙一个眼神,“我夫郎说会让你养伤的,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会知道的,”对方的话语淡漠,对他丝毫不关心,“墨竹,带顾公子去歇息一阵。”


    他还未听到那个条件,便被沈随安遣人送走了。


    顾云熙注意到了,她称呼陆湫时,说的是“我夫郎”。她同陆湫说话时,会叫他“湫儿”。


    亲昵,宠爱。


    最开始,沈随安是想过叫他“云熙”的,可他不喜欢,不喜欢被她叫名字,不喜欢被她称作夫郎,于是沈随安便改了口,叫他小公子。


    她可以将无数男子都叫做小公子,这个称呼从来都不独属于顾云熙。


    顾云熙敛了神色,竭力不去想沈随安……心口一阵阵发疼,自从来了这里,万般悔意将他的精神彻底冲垮,就连思考也变得迟缓。


    ……不知那位陆公子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假如沈随安的夫郎是别的男子,顾云熙或许还会觉得这条件是专门用来折辱磋磨他的。


    男子之间不就该这样吗?勾心斗角,争夺女人有限的荣宠,就是讨了妻主欢心,还偏要用尽百般计谋去让妻主厌恶其他男子的存在。尤其是他这种有着一副好皮相的男子,在先前到处奔走的时候,可没少遇到过被其他男子针对的情况。


    但这是陆湫。


    从短暂的接触与为数不多的传言来看,此人或许不会如此。


    可谁又能算清呢?不管是什么,他都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他已经几日未归家了。家里人不关心他,不来寻他,或许就连他死在外面,那些人也毫不在乎了。明明在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他,可自从和离之后,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就再不同了。


    对于顾家来说,顾云熙不再有任何价值。


    他存了一点希冀。不多,但足以支撑他坚持到沈随安对他的审判。在偏房被沈随安的男侍擦了药,又坐了许久后,终于有人叩响门扉。


    “顾公子,到时间了。”


    他心中一紧。


    顾云熙打开门,门口是墨竹。


    “请随我前来。”


    墨竹将他带到了云水居的门口。沈随安妻夫二人在那里,晚黛在那里,还有几个男侍也在那里,望着他。一道道目光像是尖刺,像是刀刃,仿佛每一双眼睛都有着对他的奚落与嘲笑。


    “妻主在王城东边有一处院落,适合顾公子养伤,”陆湫率先开口,“不过养伤的条件是,你需要向我的男侍道歉。”


    “晚黛。”


    那张熟悉的脸走到顾云熙面前。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惶恐,反而还有了些许笑意。就像是长久以来的猎物,忽然获得了能反咬捕食者脖颈的能力,放松而镇定,甚至还有着些许玩笑似的暧昧。


    “顾公子,许久未见……”


    “您还记得晚黛吗?”


    第59章


    其实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晚黛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在和离那一天,母亲说沈家人留下了晚黛,说那家伙已经没有用处了。


    那时候顾云熙还尚沉浸在沈随安轻易将他赶走的情绪中,没去管晚黛到底如何。知道后来与母亲交谈时,顾渊偶然提起,他才醒悟过来晚黛的背叛。


    沈家要走了晚黛,也打了顾家的脸。为了一些银两,顾家不得不放了手,他们连一个男侍他们都无法留住。


    母亲说,没关系,没有解药,无法解蛊,晚黛不会活太久。


    但沈家又怎会没有蛊师呢?在见到晚黛之后顾云熙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母亲蒙骗了。


    或许顾渊也在自我欺骗,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毕竟她的结局早以注定,毕竟死后的一切已经不用去承担,毕竟当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也无法冲破束缚时,是会丧气的。


    顾云熙不想去解母亲。


    现在,晚黛依然在庆国公府,甚至依然服侍着沈二小姐的夫郎。或许这一切,就是为了能与他再次相见。


    顾云熙并不希望有这样的见面,他想要的不是这些。他想见面的对象是沈随安,哪里是晚黛?本能的恐惧让顾云熙后退了半步,智又让他稳住了身子。


    他嘴唇翕动,半晌没能说出话。


    那双含笑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将他的反应全部纳入眼底。顾云熙曾经说过,晚黛这双眼睛像狐狸,真是和那人淡漠的性子毫不相符,只适合去媚女人。那时,晚黛默不作声,并不回答。


    而眼下,他再一次地面对这双眼睛,却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晚黛是他唯一苛待过的男侍。曾经在顾府,顾云熙对待自己手边的男侍都极为温柔,从未动怒,也不曾主动惩罚过他们。当时,顾家的许多男侍都想来他手边做活,因为顾小公子是个好相处的,也是个大方的,他乐意从指缝中扣出一点碎金散落在地上,任由那些人争抢。


    若非是家族变故,若非是在沈家感受到的压力与痛苦,他也不想将情绪发泄在晚黛身上。


    顾云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晚黛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人了。他明明是因为需要晚黛,才做出的那些行径。


    反正晚黛是暗卫出身,暗卫的训练或许还要更加严苛。其实暗卫大多是女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暗卫会是男子,在顾云熙看来,晚黛本就该比平常的男侍皮糙肉厚一些。


    毕竟晚黛总是不哭不叫,即便脸色苍白也努力忍着,只有从呼吸声才能判断他是不是无法压抑疼痛。毕竟晚黛即便被针刺过了手,也仍然可以给顾云熙盘出极为漂亮的发髻。


    他通常很快就会腻了,也会和之前一样,将自己的物件送给晚黛当做补偿,也会关心他的吃穿用度,也会将他留在身边。


    是的,顾云熙要留下他,晚黛不可以落入别人手中。因为这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但是这唯一一份,也仍然被他弄丢了。


    仅仅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甚至名字都是他随口取的暗卫男侍,只是一个连活下来都应该感恩戴德的下人,他只是想要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也不可以吗?


    他很过分吗?可是那些被主家人随口一句话就打死扔出门去的人呢?那些要承担暗卫职责,甚至因为一句命令就要送死的人呢?那些被女人随意用了,丢了清白后就不得不自裁的人呢?


    比起他们,晚黛的命已经足够好了,又不是每一户主人家都像沈家一样假慈悲,凭什么说他有错!


    都说万事皆有因果,可为何上天总是因为他犯下的错误来惩罚他,却不曾因为他的善举而对他仁慈呢?为何上天不能平等地降下罪责呢?


    顾云熙不明白。


    他只是选错了而已啊……就必须要遭受这些不幸吗?


    现在,那个叫陆湫的,带着那个叛徒,来要他的道歉。


    他要向自己曾经的下人低头,还要说出自己的错误。


    多么荒谬。


    清俊美丽的青年站在那里,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顾云熙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气,而紧握的手指几乎要将苍白的皮肤刺破。


    他抿紧嘴唇,别开眼神,用了许久才平复好情绪。最终,他面对着晚黛,十分勉强地说出那几个字:


    “从前的种种,是我对不起你……”


    “是我做错了。”


    那声音在下一刻便飘散了。


    “顾公子的心情,晚黛都懂……”


    眼前的男子并不因为他这敷衍的道歉而生气,反而笑意更深,作出一副极为体贴的模样,声音轻柔而乖顺,像极了曾经在他手下时的模样。


    “其实,晚黛也想同公子叙叙旧,聊聊天。”


    “小主仁慈,特地让晚黛来帮忙照料,服侍顾公子养伤。所以接下来几日,还请公子多担待……”


    他的声音带上轻笑。


    “奴定然不会照料不周的。”


    顾云熙呼吸一滞。


    *


    这方院落坐落在王城外围,占地广阔,安静清闲,距离商铺集市稍有些远,但也算能接受。从沈家主宅驾车到这边,约摸要半个时辰。


    此时是午后,陆湫犯困,沈随安也一样打着哈欠,二人索性窝在一起小睡一觉,待醒来时,正巧到了地方。


    “……妻主,”陆湫是先醒的一个,见沈随安睁开眼,就过来蹭她的脸,小声说,“我梦见我们成婚的时候了。”


    “……还想再结一次?”沈随安问。


    “不要,一次就够了。”陆湫摇头。


    可能是怕再来一次还得先和离。沈随安没点破,顺手捏了把陆湫睡醒后还有些泛热的脸。


    “唔……不过,我之后回家还能穿那套婚服吗?只穿过一次好可惜,明明做得那样好看……”陆湫揉揉被她捏过的位置,试着请求,“不穿出去,就只在屋子里穿一下。”


    “可以,”沈随安没意见,“你不嫌麻烦就行。”


    婚服那制式,穿一套得好半天,而且因为衣服太华丽,不搭配头冠,不抹上粉黛,其实是不容易好看的。到时候光是穿一次婚服他都能折腾一整天。


    反正也没什么正事要做,当做打发时间也好。随他开心。


    “其实,我一直想穿着婚服……”陆湫贴着沈随安的耳朵低声说了句话,“可以吗,妻主?”


    “……胡闹,”沈随安皱紧眉,轻拧了一下陆湫的耳朵当做教训,他今日没戴耳饰,那耳垂软乎乎的,手感不错,“别总想着那事儿。”


    “我忍不住……!”陆湫撇撇嘴,“我以为妻主大人会喜欢的。”


    ……不想他了。


    但这是自家夫郎,不也不行。所以还是得一同下了马车。


    “妻主,我早就想问了,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备孕啊,我身子特别好,肯定可以——”


    “闭嘴,”沈随安瞪他一眼,“这种事情再说。”


    也不看看他才几斤几两,就成天想着生女儿。要是真让陆湫用女儿把自己套牢,沈随安觉得她离被一大一小从早缠到晚也不远了。


    想想就要命。


    沈随安到这边来,名义上还是带着顾云熙过来养伤。她派了两个经常来这边养护院子的仆人去跟晚黛一同照料,这已经算是做到了足够体贴,仁至义尽。


    按照沈随安的命令,今日顾公子需要歇息,不适合随意走动。自己养的仆人都能懂她的意思——她这是想带着陆湫在院子里到处走走,别让顾云熙忽然出来,影响了二人相处。


    毕竟名义只是名义,现实是这个院子她说了算。


    对于晚黛,沈随安还算放心。晚黛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分寸,识时务,也知恩图报,不会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也不会给陆湫惹出麻烦。跟后到来的晚黛打了个招呼,沈随安携陆湫一同进入院落。


    北方园林设计不同于南方的曲折感和半隐半显的朦胧感,也少有那些参差交错与小径通幽的氛围。她们更喜欢开阔规整的设计,喜欢将庭院山水表现得足够明朗大气,所以走入院中,最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强烈的气势。


    着实适合写生。


    等下次带陆湫来,让他在这里安安静静画上一天就老实了。画画是可以使人清心寡欲的,陆湫一定很需要这份磨炼。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庭院中的山水……”陆湫小声感叹,“比起真实的山,总觉得还是院子中的更精巧一些。”


    “喜欢吗?”沈随安牵着陆湫慢慢走,走过小亭子,走过廊桥,看过景色。


    “喜欢!”陆湫笑着,“这里一定非常适合赏月,妻主,待八月十五那日,可否带我来这里?”


    “八月十五啊……”沈随安有些犹豫,“中秋日家中会有家宴,时间比较晚。如果你那日还有精力,倒也可以过来一趟。”


    “一定有的!”陆湫欢喜地回答。


    “可那日,不打算跟你爹爹团圆吗?”沈随安问,“还以为你会想回家一趟。”


    “才不要回家,”陆湫甩甩脑袋,又执着地看着沈随安,坚定地回答“我跟妻主在一起,便是团圆了。”


    “只要妻主一人足矣。”


    *


    沈随安是真的没有和陆湫分开哪怕片刻,也是真的对他毫不在意,甚至都不愿将他留在云水居,而是将他转移了个位置。


    她再不愿见他了。


    顾云熙敛了神色,落寞而绝望地承受着现实。或许在那段妻夫关系中,沈随安敬他,爱他,本就只是出于妻夫之礼,出于她所遵守的礼制规矩,与私情无关。那个女人性子凉薄,哪里又会有真心。


    他只是贪图沈随安的好,只是贪图沈家的安稳而已。


    可是这处院子,又是哪儿……?是她为陆湫置办的院子吗?顾云熙有些迷茫,他从未来过这里。


    他还记得自己因为院子跟沈随安起的冲突。


    他想要更为华贵漂亮的院子,可沈随安总是守着她那几块破田地,总是不愿让步半分。她一直说,等一等,再等一等,莫着急。一直到和离,顾云熙也并未等出来一个结果。


    可这陆湫,才和沈随安成婚几日,便得了这样广阔的院落?


    顾云熙不甘地咬紧嘴唇,跟随着前方带路的人,一步一步走。


    这里的景致着实美丽,每一处都可以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可他无心欣赏。毕竟这里没有任何与他有关。


    “顾公子,你可曾记得我家二小姐对您说过的话?”身旁的晚黛忽然出了声。


    他不回复,这人开口就没有好心思的,晚黛对他有怨,他都可以想象那些即将出口的讥讽。


    正如他所料,即便不答话,晚黛也仍然可以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说,让您再等等。”


    “其实有份礼物,本是要在您生辰时送给您的。”


    生辰。顾云熙眸光微动。


    今年的生辰,没人给他过。他记得沈随安与陆湫的大喜之日,正好是在他生辰的前两日。那天他在李侧君那里,被查验身体,被教导规矩。


    对啊,对啊。


    他的生辰,不就是在前天。为何忽然提起……?


    “之前沈二小姐曾言,要为自己的夫郎,置办一套他能钟意的院子,”走在前方,年纪小一些的女仆人偷笑,“说是她夫郎就爱那些好看的花草景色,说她夫郎没办法总是出门,在院子里逛逛,心情总能好些。”


    “她说,待到夫郎生辰,就带他来这里,陪他一起守岁。”


    “她说……”


    那人像是讲故事一般,将沈随安曾说过的话语娓娓道来。顾云熙不想听,不想听,可是那些话却不受控制地钻进耳朵,蚕食他的心脏。


    “她的夫郎会喜欢的。”


    “她说,以后要一起好好过日子。”


    “如果夫郎因此能开心一些,应该也不会总是对她冷脸了。”


    他只是在自我欺骗,让自己好受一点而已。沈随安并不是天生淡漠,她一直都是那样,待人赤诚,温柔而妥帖。


    这份温柔,是一声一声跳动的。


    那颗被他亲手丢掉的,她的真心。


    也是他再无法触及到的。


    过往。


    “我们二少主君还真是好福气!”


    前方的仆人们笑闹着讨论,又开始说这里的布景多美,说这里耗费了沈随安多少的心思。


    “哎呀,顾公子,怎么又落了泪……”晚黛递上来一张帕子,轻声劝慰,“这样可不好看。”


    “在别人家,就莫要耍自己那些大少爷性子了,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毕竟这一切,都是您自己的选择啊……”


    身旁的人残忍地撕破顾云熙的遮羞布。


    怨不得别人。与沈随安走到这个结局,并不是母亲的错,也怪不了家族。


    是他选错了。是他错了。


    第60章


    从院落走出时已近黄昏,妻主说要带他出去玩。听到这话陆湫立刻精神了,能跟妻主一起出去放松地玩,而不是参加那种必须要遵守好多规矩的世家宴席,他是真的很开心!


    不过到了地方,看了一眼周边,陆湫就笑不出来了。


    这将会成为他人生路上所遇见的最大、最艰难,也最严峻的考验——逛庙会。


    好吧,其实拦路虎不是庙会本身,而是外面那些又卖又吆喝的夜市摊贩,还有她们摊位上那些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食物。


    实在、太煎熬了……


    琳琅满目的各色小吃摆满摊位,让人迷花了眼,不管口味如何,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喜欢的吃食。旁边的行人三两成群,手中拿着糖葫芦的也有,串着肉串的也有,甚至还有用纸包着肘子的,就那样毫不顾忌地边走边吃,吃得油光满面,香气直往陆湫鼻子里钻,馋得人咽口水。


    如果只是这样,他咬咬牙也能强行忍下来。但最无法抵抗的是来自身边的沈随安:


    “陆湫,要不要尝尝这个?”


    “试一口而已,怕什么啊,来吃。”


    “这个呢,吃过吗?吃过也不耽误,味道肯定不一样,尝尝再说。”


    “这边的似乎也不错!”


    妻主是个喜欢钻研吃食的人,也格外喜欢给别人喂东西吃。


    犹记当年从军时,沈明琦总爱夸她二姐,说她跟着二姐这辈子都饿不着。她二姐不仅自己做饭好吃,还很爱寻找那些味道独特的小摊和饭馆,搜集各种优秀的厨娘,只要足够听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的东西都能不带重样。


    现在,梦中的场景具象化了。沈明琦的二姐是沈随安,也是他的妻主,可那些想象中的美好化作现实时,却变成了另类的折磨。


    陆湫紧闭着嘴巴,不住摇头,试图坚持自己的想法,抗拒诱惑。可沈随安又是劝又是哄,他实在抵御不住,最终还是不得不吃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而已,他却像是犯了大错,自责极了。


    真的不能继续吃了……


    都说人最怕破戒。他今日已经吃了定量的饭,再吃下去怕是容易长肉。虽然妻主总是说他太瘦了,不过陆湫听爹爹说过,女人说男人瘦是喜欢,说让男人多吃点是心疼的场面话。


    一旦男人轻信了这种哄人的话,真要放开了吃,长成胖乎乎的模样,那一定会被女人厌弃。尤其是陆湫这种本就不如别人纤细,身上还有明显肌肉线条的,就更是不能多吃。


    尽管他已经学会不再对妻主患得患失,但也仍然会在意自己的一切外在。或许这就是男子的本性,他想变白一些,想更好看一点,想让妻主更喜欢他一点,如果能被妻主夸一句漂亮就好了。就算不说妻主,连他自己也不会希望自己太胖的。


    要坚持,不能吃——


    “怎么,今天胃口不好吗?”沈随安奇怪地问,还过来凑近了看看陆湫,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怀疑,“也不像生病啊……”


    “妻主,我只是吃饱了……!”陆湫不会撒谎,语气生硬,但在喧嚷的人群中听不太出来,“真的不想吃了,那个,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逛一下吧……走一走,消消食嘛。”


    “行吧,”沈随安答应了,“那不然去买点其他的小装饰吧,想要簪子吗?我去给你挑一支。”


    “嗯嗯!”陆湫点头,妻主亲自挑的簪子肯定特别好看,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想做一件事情,“那个,妻主,我们可不可以先去那边求一个姻缘牌呀?我也想挂一个!”


    *


    姻缘牌是挂在树上的。年轻女男们会在牌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写下祝福语,祈祷感情长长久久。


    两个人亲手写下来自己的名字,与沈随安行云流水的字迹相比,陆湫的名字看着有点像孩童的字,但他写得也很认真。而后,沈随安给牌子穿好红绳,再由陆湫将那木牌挂好。


    最开始陆湫还在纠结,是写永结同心,还是写白头偕老。沈随安觉得那些都太空泛了,犹豫再三,写下了“相伴相守,幸福安康”。


    这是对于她来说的,最好的祝福,也是由衷的祈愿。


    不过,虽然让陆湫转移了话题,但沈随安总觉得陆湫还有点事儿瞒着她。今日夫郎看着很是奇怪,每次给他递点东西吃,他都只是稍尝一点就立刻躲开,像是怕极了一样。可明明他都馋到满眼写着想吃,吃起来也并没有露出勉强的神色,却还是一直坚持着少吃。


    不知道在忍什么。


    沈随安没太操心。她从不在吃食上短了身边人,按照道来说,陆湫在她这里应该是饿不着。


    应该吧。


    总之,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沈随安还顺带买了些好吃的糕点和干果,准备回去送一些到其他家人的院子中。除此之外,还有特地给乌裘带的酥饼。


    小黑狗虽然不挑嘴,食量也大,但不知为何,特别爱吃陈家铺子的酥饼。这家酥饼做得确实好,酥脆耐嚼,没有放过多馅料,味道很质朴,却又有种暗藏的美味。


    好有品味的小黑狗,这酥饼味道确实不错,沈随安也爱吃。在发现这件事情之后,沈随安每次路过陈家铺子都会去给乌裘带几个饼,偶尔也会特地遣仆役过去买。


    “妻主,我想买这个!”不远处的陆湫站在一个摊位跟前招呼她。


    难得是陆湫主动要买的东西,她也好奇得很,快步走去,来到陆湫身边凑过去一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是男子刺绣用的一组针和不同颜色的线。


    “想学刺绣?”沈随安问他。


    “嗯,要给妻主绣!”陆湫笑起来,“想让妻主带上我绣的帕子,穿我绣的衣服!”


    目标还挺远大——不过看在陆湫擅长做木雕,也对写字画画很专注的情况下,沈随安还是相信他能学好的。于是她让更了解这些的青兰过来给陆湫挑了些好的工具,待得空的时候也可以跟着青兰学一学。


    因为晚黛被调去顾云熙那边,所以最近陆湫身旁是青兰看顾。


    虽然换了个人,但和之前也并无太大区别——不像是沈随安与顾云熙结亲的时候那样,一对妻夫一年半载都不见得睡在同一个房内。陆湫很黏她,恨不得天天追着她跑,两人就没有长久地分开过,所以也不用专门再找个人来照顾陆湫,直接共用一下男侍也好。


    “陆湫,过来,”沈随安招呼他,两人其实离得不远,但也隔了几步,人太多了,还是把夫郎拉到身边好一些,“来看看这个。”


    “来了!”陆湫快步挤过来,亮着眼睛看到了她手中的簪子,“妻主,这个是……给我的吗?”


    “当然。”


    沈随安已经让人付完了钱,并不是等陆湫过来才问他喜不喜欢的。他当然会喜欢,仅仅是“妻主送的”这样一个由就足够他爱不释手了,像那个陶瓷小鸟一样。


    这支手工的木制发簪,乍一看似乎不如金簪那般夺目,不过它的造型十分独特,流畅的线条看着浑然一体,甚至还做了镂空处。虽然颜色并不算耀眼,但出色的形状与设计也能让它变得别具一格,看着跟陆湫的感觉很相符。这种木簪适合不出门的时候在家中戴,简洁又漂亮。


    “我帮你换上,”沈随安把人拉近一些,走到陆湫身后,“别动。”


    “妻主……”陆湫小声喊了她一下,又闭嘴了。旁边人来人往,声音大得很,陆湫现在背对着她,她也听不见对方想说什么。


    沈随安自己便是长发,会弄简单的发型,今日陆湫的发型也不算复杂,换个簪子而已,并不费事。只是在外面挽发这件事,其实是有些过分亲密的,但她们已是妻夫,自然不该顾忌。


    “好了。”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而接下来,就收获了陆湫转过身来的熊抱。小少年力气挺大,冲撞得沈随安都后退了半步。


    “妻主大人……”陆湫在她怀里,语气纠结,仰着脸看她,有几分可怜,“你给我提一点要求好不好,我都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抵得上你送我的那些了……”


    “陆湫,不用别的,”沈随安笑了,将他额前的发拨弄到一边,望着他的眼睛,“把你自己给我就好。”


    她所求的也不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得体正夫。她要的是有人和她一同笑,一同闹,一同看过风景,一同走过岁月。她要的是有人能让她开心,她要的是陆湫对她的、炽热的感情。


    她已经得到了。


    “不然,我再服侍妻主一次……”他不死心。


    “……你不能既要又要,”沈随安无语,“还有,出门在外不准说这种事情了。”


    “……噢。”


    *


    今日妻夫二人在外逛了许久才回府。


    离开了庙会场所,耳边忽然清静下来,刚开始还会有几分不适。不过随着马车的颠簸,很快二人便都有了困意。沈随安揽着陆湫,陆湫靠着沈随安,两人没闭眼,但也都不说话。


    只是靠在一起。


    一起回家。


    他喜欢这样,喜欢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喜欢和沈随安待在一起。云水居现在也是他的家,是他和沈随安一同居住的家。在出门玩过之后,他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回了厢房,各自沐浴。等陆湫回来时,妻主已经躺在塌上,打算就寝了。


    陆湫还不算困,于是在梳妆台那边点了盏灯,跟着青兰练习刺绣。他全程都没怎么发出声音,有问题也只是打手势示意,生怕吵到沈随安。陆湫学得认真,虽然进度慢了一些,但也算走好了开头。


    待到困意上涌,陆湫熄了灯,告别青兰,轻手轻脚地上了榻,偷笑着往妻主身边蹭过去。他尽可能地不弄醒妻主,但是还要离她近一点,往妻主那边凑。


    睡觉。


    但这一夜或许注定不安稳。


    梦里全都是夜市上的各式小吃,妻主还在旁边一句一句劝他多吃些。陆湫抗拒着想逃跑,又难逃美食诱惑跟妻主的美**惑——可是当他一口咬上去,却发现原本的美食变成了没有味道、必须要泡水才能咽下去的干巴巴大饼。


    不管怎么吃,嘴里都没任何感觉,肚子也仍旧无法被填满。


    好饿。


    他猛然睁开眼,腹部咕噜噜地叫。


    好饿,真的好饿。下午没吃饭,也没吃夜市上的吃食,晚上回府只喝了些水,完全没敢吃东西。这段时间他快饿到红眼了,从定亲到现在,陆湫一天都没真正吃饱过。


    如果没见到什么美食,如果一直不知道好吃的是什么味儿,陆湫其实还能继续忍耐下去的。可偏偏今天又去夜市闻了那么多好闻的、只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很好吃的食物,还让妻主塞了几口尝鲜。


    ……太饿了。真的忍不住了。


    本能驱使着陆湫翻身下床,躲过门口半梦半醒的墨竹,悄悄地进行着行动。


    本能又让他往厨房走。


    他知道那里有吃的。


    夏季昼长夜短,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勉强可以视物。陆湫很困,但也很饿。他想去找点东西填一下肚子。


    一点也行,肯定不多吃。


    就、就吃一口。


    反正云水居是他家,这不是做贼,不是偷东西。一定不是。陆湫如此进行自我催眠。


    到达厨房,还没推门,身边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什么在咬他裤腿。陆湫本就有些紧张,想甩开,一下还甩不掉,差点叫出声。


    “汪!”脚边传来了狗叫。


    是乌裘。


    乌裘本来就是黑狗,融在夜色中看都看不清,虽然没咬到陆湫的肉,但小家伙劲儿还挺大,烦人得很。


    “……不许咬!”陆湫蹲下身子,把小狗硬拽开来,紧紧锢在怀里,用气声骂它,“坏狗!”


    “汪汪——”乌裘不服,却又被陆湫给捂住了嘴巴。


    “现在我们是共犯,”陆湫严肃地盯着小狗乌溜溜的眼睛,“被我逮住你就别想跑了,一起进!”


    与其放狗在一旁捣乱,不如把狗控制在手上。于是乌裘被陆湫强制拉入队伍。


    狗反抗,狗反抗失败,狗丧气,狗不高兴地拿牙齿磨陆湫胳膊。


    没用力气咬,狗好。


    现在他从偷饭贼变成偷狗贼了。陆湫自嘲。但饭不能不吃,他真的很饿很饿。实在不行,给笨狗也吃一点,堵住它的嘴,这样它就不会乱叫了。陆湫想好了打算,也做好了心准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厨房门。


    他鼻子灵,一下就从无数味道中捕捉到了最诱人的一样。


    是酥饼的香味。他眼睁睁看着妻主买的。


    妻主说那个是给乌裘吃的,乌裘非常爱吃那家的酥饼,但陆湫其实也早就在馋了。这个酥饼刚做好的时候特别漂亮,金黄金黄的,泛着油光,还带着芝麻,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即便这饼已经放了一阵,但现在仍然散发着让人难以拒绝的香气。


    虽然是乌裘的,不过乌裘应该不介意他分一点。


    不知道介不介意,反正乌裘不会说话。就当不介意好了。


    怀中的小狗比刚才乖了,应该是也闻到了酥饼味儿,再也不闹腾,而是摇着尾巴,脑袋直往那边探。厨房太黑,陆湫看不清东西,也不敢点灯,见乌裘这样,刚好把小狗放下去,让它探路。


    放下去的小狗转头就开始找好吃的。有细小声音传来,是乌裘在仔细嗅闻香气的源头,他在听。


    ……好像是找到了。


    陆湫走过去,抓住蹦蹦跳跳够不到案台,又想大快朵颐,在那里不停呜呜叫的乌裘,伸出了罪恶的手。


    *


    “……二小姐,”耳边传来寒霜的声音,“二小姐,醒一醒。”


    “……唔,怎么?”沈随安半梦半醒,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缓了半天才咕哝着回复,“……天都还没亮,是谁又有事儿?”


    “是二少主君,”寒霜解释,“他、呃……”


    寒霜一时语塞。


    “不然您自己去看一下……?”寒霜试探着问。


    沈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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