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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屋里黑漆漆的,卧室门缝里也没透出半点灯光,看来崔梅恩已经睡下了。塞德里克站在门口,认真地纠结了一阵是要叫醒她一起做浴室里没做完的事,还是趁她睡着尝试一下之前没尝试过的玩法,还是直接钻被窝睡下明天再说… …


    他抱着满心的期待,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外头正挂着大风,也许后半夜会下一场雨。风把窗帘吹得乱飞,只见床上伏着一个陌生的身影。塞德里克·梅兰斯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了那人被月光照亮的头发。


    灿烂如烈日,闪耀如黄金。


    那是个高大且健壮的男性,金色头发,古铜色的肌肤。他半跪在床上,将头埋在身下女人的颈窝中,看上去就像一头伏在猎物肚腹中贪婪啃食的棕熊。


    “……你是谁……?”


    他听见崔梅恩用发抖的声音问。


    这一点声音终于将塞德里克的理智拉了回来。他几乎是在崔梅恩出声的同时拔剑出鞘,一道极强硬的剑光在夜空中无声的划过,气势汹汹地直扑男人的头部而去!


    这一剑超过了他所有训练中的成果,如果对方是个普通人,恐怕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会被削掉半边脑袋;哪怕是正经的圣殿骑士或魔法师,也很难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最少也得受个重伤——


    金发的男人抬起手臂。强横的魔力波动以他为中心急速展开,塞德里克被震得倒退几步,狠狠地撞在了身后楼梯的栏杆上。胸口一阵阵发麻,他捂嘴咳嗽了几声,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男人没有躲闪或防御,仅仅是使用单纯的魔力释放就破坏了他的攻击,显然,对方的实力远远在他之上。


    塞德里克从未见过实力如此强大的对手。方才男人释放出的魔力已经超过了圣殿教习实战的老师,而那位老师已经是他在现实中与之交手过的最强大的对象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想要对崔梅恩做些什么?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塞德里克的后背。


    他一手摁在胸前给自己施加了一层守护咒文,另一只手同样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对面的男人并没有立刻展开进一步的行动。此时他背对着月光,塞德里克看不清他的脸,无法辨认出他的模样。他把自己可能惹上的仇家在心中过了一遍,一无所获。


    塞德里克同样不敢轻举妄动,时间仿佛静止一般的难熬。他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去,又从下巴滴落到地面上。四周静得可怕,他能清楚地听见汗水在地面摔碎的声音。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秒——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翻身下床,弯腰将崔梅恩抱了起来,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已与塞德里克擦肩而过。


    屋内的灯被男人的魔力点亮,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看见了崔梅恩苍白的脸色,以及男人的脸。


    那是张塞德里克极为熟悉的脸,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水面和镜子以外的地方看见他。


    ####


    “还疼吗?”


    塞德里克握住崔梅恩的手腕,轻轻地活动了一下。


    圣殿骑士所掌握的只有最基础的治愈魔法,并且往往只适用于治疗自己。面对崔梅恩的伤势,就不那么管用了。


    她的手腕中传来轻微的骨头摩擦的声音,塞德里克立刻停下了手。只是一个瞬间的功夫,崔梅恩已经疼得不受控制地往后一缩,从喉咙里溢出了轻微的呻丨吟。


    男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或者说死死地盯着崔梅恩。塞德里克被他的视线惹得心头火起,干脆直接换了个方向,挡在他的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弄疼她了。”男人说。


    “你给我闭嘴!”塞德里克没好气地说道。


    男人便没再说话。他直接走上前来,将手搭在崔梅恩的肩头。


    为了观察伤口的情况,崔梅恩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裙,肩膀处的皮肤裸露着,分布着一大片看着就令人不舒服的淤青——好几处淤青呈现出清晰的指印,很显然,是刚刚被男人捏出来的。


    淤青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肩膀处的骨头也断了,一碰就疼得厉害。崔梅恩下意识地想躲,然而男人以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态度摁住了她,掌心处溢出一点温暖的金色亮光,再拿开时,她肩膀处的皮肤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光滑,再没有半点淤青的痕迹。


    “试着活动一下,”男人柔声对崔梅恩说,“看看还疼吗?”


    崔梅恩便默默地抬起肩膀,试着活动了几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又做了几个大幅度的动作,说道:“不疼了,这边似乎已经好了……谢谢你。”


    前半句是对塞德里克说的,后半句是对男人说的。


    男人点点头,对塞德里克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让开:“把她的手给我。你的治愈术怎么学得这么差?上课的时候完全不听讲吗?”


    塞德里克在圣殿的成绩的确说不上好,尤其是对于魔法理论和应用方面。平时同期们聊起来,他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如今听到男人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出这话,怒火却不知为何蹭蹭蹭地冒,他冷笑一声,说道:“我以为你知道呢,还需要问我?”


    “你的愚蠢令我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


    “很高兴你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是蠢货这一事实——”


    “二位,”在他俩再次吵起来之前,崔梅恩轻轻踢了塞德里克一脚,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先把我的手腕治好再吵也不迟,对吧?”


    两人同时闭上了嘴。塞德里克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崔梅恩的手,男人则小心地接了过来,慎重地托住了她的手腕。


    他半跪在她身前,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腕上,垂下睫毛,认真地凝视着她的肌肤。金色魔力的光芒在男人的指缝间一闪而逝,快得令人几乎捕捉不到。


    半晌,他才慢慢地松开了手:“已经好了。”


    不使用法阵,不需要念咒,没有施法过程,没有施法材料,没有魔力的溢出。这是一个单凭纯粹的魔力运转完成的无声瞬发治愈魔法。


    同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一样,治愈魔法是一门独立的魔法分支,需要进行系统性的学习和专业的进修才能掌握;而没有施法材料、没有咒语与法阵的无声瞬发魔法是“大魔法师”的标志之一,圣殿之中也只有少数几位教习魔法相关课程的教授才能掌握。


    塞德里克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复杂情绪:他一方面为男人在自己面前(或者说崔梅恩面前)的“炫技”而怒火中烧,另一方面却又燃起了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羡慕与赞叹——


    什么啊,我会变成这么厉害的人物吗?


    ####


    时间倒回不久前。在发现男人与自己相貌惊人的相似后,塞德里克攻击的动作迟疑了片刻。


    趁着这个当口,男人抱起崔梅恩离开了卧室,丢下一句:“……塞德里克·梅兰斯?今年是你进圣殿见习的第二年?”


    “你谁啊?”塞德里克握紧剑柄,拼命在他身上搜寻着空档,“少废话,把她放下来!”


    “我们需要谈谈,卧室里不合适。”男人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客厅走去。


    碍于崔梅恩还在他的怀里,塞德里克不敢直接一套剑术连招下去将他劈成碎片——尽管他很想这么做。


    他跟着男人走到客厅,一见他把崔梅恩放在了沙发上,就赶紧冲了过去,将她护在身后,好似一只护着主人的猎犬。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莫名其妙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猎犬龇牙咧嘴。


    男人从方才起就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抹犹豫。


    “我……”


    “塞德?”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塞德里克就听见崔梅恩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


    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塞德里克回头想要安抚一下她,却见崔梅恩越过他的肩膀,盯着男人的面孔,慢慢地说道:“……你是塞德,对不对?”


    男人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浅笑,笑容僵硬极了,仿佛许久都没有做过这种表情似的。


    他点点头,同样越过塞德里克的肩膀,回望着崔梅恩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是我。”


    尽管心底隐隐约约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一事实,还是让塞德里克的下巴差点没落到地上去。这是崔梅恩的愚人节玩笑(现在离愚人节还有半年呢!)?魔法?鬼故事?自己在做梦还没醒?


    还没等大脑替他挑选出一个合适的答案,眼睛就注意到崔梅恩和男人的视线正隔着他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塞德里克全身的器官立刻一致决定共同对外,于是他挪了一步挡住男人的视线,相当不爽地说道:“……你怎么证明?”


    “你爱信不信。”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中年男人淡淡地说。


    塞德里克被他气得跳脚,转头看向崔梅恩,委屈道:“你真觉得那是我啊?”


    崔梅恩对他吐吐舌头:“你俩完全一模一样好吧?”


    于是十分钟后,塞德里克勉强和面前这个自称塞德里克的男人——这么说太拗口了,就叫他梅兰斯吧——和梅兰斯达成了和解。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治疗崔梅恩的伤口。


    伤口治疗完成后,崔梅恩和塞德里克一起坐在沙发上,梅兰斯则坐在他们的对面。


    梅兰斯和塞德里克的个子差不多高,却显然比他更加健壮、强大和游刃有余。


    如果说塞德里克看上去像一只聪明的黄金寻回犬,那梅拉斯便是一只傲慢的猛虎或雄狮——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除了颜色相似略微相似以外,没有半点相同的地方。


    从见面到现在,他的脸上一直都没什么表情,不管是笑容还是嘲讽都是平淡无波的,整个人活似一尊雕塑。要不是他看着崔梅恩的眼神太过粘稠,塞德里克简直从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同自己的共同点。


    “你说你是二十年后的塞德?”刚一坐好,崔梅恩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梅兰斯回答说。


    “总有原因的吧?你来这里之前在做些什么呢?”崔梅恩捏了捏塞德里克的手,“比如买了什么新的魔法卷轴,或者因为上周跟魔法协会的学徒打了一架被人报复之类的?塞德,别多心,我不是在说你。”


    “上周那是他们先招惹我的!”塞德里克为自己辩解。


    “那你也不至于把人家的实验品全部放走吧?你知道没了那东西人家没法毕业吗?”


    “我后来不是给他抓回来了吗!”


    “你这是有好好反省的样子吗?”


    ####


    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注视着面前吵吵闹闹的小情侣,一时有些恍惚。


    他怀疑这是神明同他开的一场荒诞的玩笑,一个令人费解的神迹。


    他看着他俩就像天底下所有惹人生厌的小情侣那样旁若无人地拌嘴,说到气头上,崔梅恩就会抬手去揪塞德里克的脸,塞德里克则会灵活地躲避着她的手。他们乐此不疲,好似在玩一场无聊至极的游戏。


    他感到眼角酸涩,喉咙肿胀,温热的液体在不知不觉间漫上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滑去。


    塞德里克·梅兰斯很想回答崔梅恩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来到这里之前,塞德里克·梅兰斯刚刚整理完崔梅恩的遗物。


    第82章


    崔梅恩死得很匆忙。除了一个刚刚装满一个小手提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衣物外,她在梅兰斯宅邸中没留下什么东西。


    这么一点东西,塞德里克早在她死亡后不久就收拾完毕了。他将她所有的遗物都塞进了空间道具中随身携带,每当思绪纷乱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整理,再一件件地重新放回去。


    老实说,这对于稳定他的情绪很有帮助。


    崔梅恩的尸体在还未被掩埋前就化为了灰烬,所以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具能埋进棺材里的尸身。有时塞德里克抚摸过那一件件遗物,恍惚间会以为自己在抚摸崔梅恩冰凉的骨骼。


    他一年比一年更强大、一年比一年更寡言,也一年比一年更衰老。他从北境接回了亚瑟,将他养在自己名下,看着他几乎是一天一个样的长大。


    塞德里克时常认为他的时间在亲眼见到崔梅恩死状的那一刻起就停止了流动,此后唯有肉身不断地腐朽。


    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崔梅恩却吝啬于出现在他的梦中。塞德里克想也许这是因为她恨他。于是他只好自己主动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孔——面孔、声音、躯干、她的笑容、拥抱、亲吻……


    如果只看他沉寂严肃的面容,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正在思考圣殿新出台的边境防御政策,或是针对这些年某些地区活跃的魔鬼的扑杀手段——没人知道,鼎鼎大名的梅兰斯大公正在脑海里回味多年前与妻子一同午睡的小小插曲。


    他在午睡时紧紧地贴在崔梅恩身上,把崔梅恩热醒了过来,没好气的将他一把推开,让他到边上去睡,塞德里克却再次不屈不挠地黏了上来。


    十分钟后午睡演变为枕头大战,又十分钟后枕头大战演变为了浴室鸳鸯浴,水花四溅,积水甚至从浴室里淌了出来。


    前些年,一位与塞德里克私交甚笃的同僚赠送了他一瓶秘药,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个好东西。


    拗不过同僚的热情,在确认过药剂中没有可疑的成分后,塞德里克勉强喝下了一点药剂。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他迎着同僚“看乐子不成”的遗憾神情,面无表情地将药剂还给了对方,反手给他这周增添了一半的工作量。


    ——但是在那个夜晚,他见到了崔梅恩。


    他走进卧室的时候,崔梅恩正坐在床上看书。她倚在厚厚的枕头上,捧着一本流行的骑士小说,台灯温暖的光芒将她的眉眼照得那么清晰。眼见塞德里克进来,她便向他招招手:“你今天回来得真晚,又有什么事吗?”


    塞德里克沉默地走了过去,半跪在床边,抬头看她,好像乞食的狗望着主人。


    崔梅恩似乎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她摸了摸他的头发:“塞德,怎么了?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怕被我发现?都跟你说了不要去招惹魔法协会的学——”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一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腹部,血如泉涌。鲜血从腹部的伤口和她的嘴角溢出,她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皱了皱眉,用沾血的手掌再一次抚摸塞德里克的脸颊:“塞德……”


    “不要用她的声音跟我说话。”


    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他拔出长剑,第二次将其捅入“崔梅恩”的身体之中,这一次的目标是喉管。


    血液喷溅而出,浸透了她的睡衣和床单,她却依旧没有生气,只是继续用温柔和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


    “塞德,是发生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吗?”即使被割断了喉咙,染血的女人依旧喋喋不休,“你可以跟我说说看。”


    塞德里克收剑入鞘,起身离开。他靠在卧室的书柜上,捏了捏鼻梁,不耐烦地等待着药效的过去——即便他清楚那人并不是崔梅恩,然而眼见着它套着崔梅恩的皮囊在他的面前曲意逢迎,他依旧会感到愤怒和痛苦。


    塞德里克·梅兰斯比谁都清楚:崔梅恩不可能会原谅他,不可能会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她被他亲手推入了地狱之中,他又怎么能够奢求她的原谅,怎么能够奢望自己还能假装无事发生、与她一同迎来幸福快乐的结局?


    如果他放任自己沉溺于假设与幻想之中,无异于自欺欺人地背过脸去,假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假装自己从未犯下过任何错误、假装自己依旧可以与她携手共度美好的一生——那才是他最崔梅恩最大的不忠。


    药剂的效果直到下半夜才缓缓消失,不论是沾满鲜血的崔梅恩还是一地的血迹都没了踪影。


    塞德里克本打算第二天好好地查一查药剂的配方,却没想到反倒是魔法协会的人先一步找上了他:因为和导师争夺药剂配方的署名权,这副魔药的发明者杀死了导师和一半的同门(剩下的一半因为翘课而幸免于难),卷走了所有的魔药出逃。


    魔法协会希望圣殿协助他们追查逃犯,塞德里克就拨了些人手过去,顺便再给同僚加了一半的工作量。追捕工作一直持续了好些年,不过那名逃犯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经历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波澜后,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工作回到了正轨。巡视边疆、出阵杀敌、训练新来的见习骑士……像过去的时光一样,他机械性地完成着这些重复乏味的工作,偶尔靠着回味记忆中妻子的模样度过艰难的一天——这就够了,对他来说。


    只要还有这些回忆在,他就足以撑过剩下的人生。他不需要任何的幻想、任何的替身、任何的假设,这本就应当是属于他的苦修。


    ####


    塞德里克被崔梅恩捏着脸,两人旁若无人地吱哇乱吵了一阵,仿佛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被他俩忘到一边的第三人似的,停止了争吵。


    “抱歉,一时激动就……”崔梅恩小声道。


    “没什么,”梅兰斯摇摇头,“你不用跟我道歉。”


    ……好吧,不管崔梅恩是怎么想的,反正塞德里克就是故意的——他故意假装忘记了梅兰斯的存在,一面跟崔梅恩吵架,一面偷偷去看梅兰斯的反应。


    老实说,梅兰斯跟他想象中的“未来的自己”太不一样了。


    塞德里克·梅兰斯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脑子快,人缘棒,性格好,人还聪明(自封的),目前对人生的规划是在圣殿里混个小小的一官半职,在首都以外某个不忙的地区就任,过上每周都能放假和妻子一起腻歪的美好生活——人要是过上了这种生活,就不可能天天拉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是吧?


    可是眼前这位“梅兰斯”呢,他整个人就像被雕塑刻出来的一般,除了偶尔和崔梅恩说话时会露出一些僵硬的表情外,别的时候整张脸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沉默”二字的具象化一般。


    他看着崔梅恩的眼神也让塞德里克不舒服。那是一种粘稠贪婪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冬日里饿得皮毛紧贴肋骨的狗盯着一整扇刚切好的排骨时,也不会比他的眼神更恶心。


    塞德里克确信梅兰斯简直是在用眼神一遍遍地舔舐崔梅恩的身体,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放过——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今晚不在,他会对她做些什么。


    ……看什么看,找你自己的老婆去啊! !你没有自己的老婆吗! ! !


    “塞德?塞德?”崔梅恩叫了他好几遍,塞德里克才回过神来,重新加入了对话之中。


    三人交换了一下已有的情报,除了确信梅兰斯的确来自未来以外,没有任何收获。夜已经深了,崔梅恩困得直打哈欠,两个男人便不约而同地提出先睡一觉,明早起来再看看。


    说不准明早起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自己消失了!


    塞德里克美美地想。


    二楼主卧的隔壁还有间客卧,不用塞德里克指点,梅兰斯就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了被褥和床单铺上,于是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中。


    崔梅恩靠在床上等他,眼睛已经闭上了,台灯暖融融的光照在她的面庞上,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


    塞德里克看得心里痒痒的,他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从背后钻进被窝里,揽住崔梅恩的腰肢,从背后亲吻她的脖颈。


    崔梅恩踹他一脚:“别闹,困死了……”


    “你睡你的,我自己来。”塞德里克说。


    他的手指往崔梅恩的睡衣里探去,才走了几步,又被她给抓住了。崔梅恩勉强睁开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隔壁还睡着人呢,你别发神经。”


    “那就让他听到嘛。”塞德里克不依不饶,“反正他也不是没听过。”


    “我不喜欢,”崔梅恩皱了皱眉头,“塞德,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塞德里克便把手抽了出来。他熄灭了灯,将崔梅恩搂在怀里,委委屈屈地蹭了蹭她一阵,才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总觉得心情好烦躁。”


    “嗯,我原谅你了,”崔梅恩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听上去她已经快睡过去了,“下次不准这样了……”


    “好。”塞德里克咬着她的耳朵回答。


    没过多久,崔梅恩的呼吸便变得安稳而绵长。她很快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塞德里克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之中。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她的血液温暖地奔涌着,脉搏的跳动平稳而有力,一下一下,昭示着这具身躯中蕴藏着的蓬勃的生命力。


    ——其实他对崔梅恩说了谎。他知道自己心情烦躁的原因。


    从见到梅兰斯的第一眼起,塞德里克就觉得他的身上透露出古怪之处。而就在他走入房间之中,看见台灯下崔梅恩合上眼睛的面孔的同时,他便明白了那股贯穿始终的“古怪”的来源。


    那个自称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男人,来自二十年以后的他自己。


    他表现得就好像,他的生命之中已经失去了名为“崔梅恩”的存在——他的沉默、僵硬、死板、冰冷、粘稠、阴暗,全都来自于在失去之后,又再次见到了她。就好像是失明的盲人,再度获得了光明。


    梅兰斯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不仅有刻骨的思念与渴望,还有对塞德里克深深的怨毒。


    第83章


    “那我就出门了,你俩,不许吵架,不许打架,不许——”


    “不许惹是生非,不许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聊完事之后如果时间合适记得把午饭要用的菜洗了。”塞德里克接上了崔梅恩的话,“我保证会做好的,只要他不主动添乱的话。”


    崔梅恩转头去看梅兰斯。梅兰斯对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于是崔梅恩就出门了。周末附近总会有集市,她打算去买点东西。这时候总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新鲜蔬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淘到些有趣的古董什么的。有时候,魔法协会的学徒也会混在其中,偷偷摸摸卖掉自己不合格的课堂作业。


    若是放在往常,塞德里克总会和崔梅恩一起出门,恨不得全天都挂在她身上——但今天不一样。


    早上起床后,他(非常失望地)发现梅兰斯并没有消失,甚至已经做完了一套训练又洗漱完毕。


    崔梅恩打着哈欠下楼的时候,他只围了一条浴巾,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上楼,两人差点没撞个正着。


    “小心,别摔着。”梅兰斯扶住崔梅恩,防止她一个脚滑滚下楼去。


    “谢谢……”崔梅恩说。


    她的视线在梅兰斯形状优美的古铜色腹肌上打了个转,又赶紧移开。


    刚踏出房门的塞德里克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他直接原地炸毛,嚷嚷了起来:“你干什么呢!手拿开!”


    奈何不论是崔梅恩还是梅兰斯都没理他。半晌后趁着崔梅恩回房换衣服的空挡,塞德里克溜进了卧室内,本想撒个娇讨点好处,没想到崔梅恩伸出爪子摸了摸他的腹部,面色凝重:“塞德,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一点?”


    塞德里克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握住崔梅恩的将她抱起来扔在床上,一阵饿虎扑食般的猛啃,坚决不再让她说出任何一句讨人厌的话。


    闹了一阵后,他将手臂撑在崔梅恩的身侧,低下头对她说:“我今天想找个时间跟他谈谈。”


    “意思是需要我回避吗?”崔梅恩问。


    “嗯,担心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伤害你。”塞德里克咕咕唧唧。


    “……你对自己的评价这么低吗?”崔梅恩笑道,“哪怕我们最后分手了,你会说难听的话来诋毁我吗?那也太难看了,赛缪尔也不会的呀— —大概吧,我猜。”


    “天呐,你今天早上不但和另一个男的眉来眼去,现在还把卡伊挂在嘴边,我生气了,哄不好了,”塞德里克夸张地捂住胸口,“除非你亲我一百下,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起开,要吃一百个巴掌吗?”崔梅恩拍拍他的脸,“这样吧,正好今天上午有集市,我自己出去转一转,你俩趁这个时间谈谈?”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崔梅恩前去逛集市,留下两个人“谈谈”。


    临走前崔梅恩再次揪住塞德里克的耳朵叮嘱,如果她回来后发现屋里一片混乱,今晚这俩姓梅兰斯的都得滚出去睡大街。


    塞德里克一面笑着打哈哈,一面推着她的肩膀,将她送出了门。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和梅兰斯更像了——这么一看,他们果然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短暂的沉默后,梅兰斯先一步开口了。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咽喉,翠绿的眼眸中浮起一星嘲讽之色:“我说不出来。我昨天就尝试过了,我没法告诉你们任何能够改变''未来''的事。说话也好,写下来也罢,所有的表达方式都无法将答案传递给你。”


    “如果采用更迂回、更委婉的方式呢?”塞德里克提出了建议。


    梅兰斯眼中的嘲讽之意更盛,塞德里克从没觉得自己的脸这么讨厌过。


    “如果迂回到你听不明白的程度,可以。可是那样还有什么意义?”梅兰斯将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击,在布面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小坑,“如果你能够听懂,还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就没法告诉你。”


    塞德里克啧了一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好吧,”他说,“那再试试别的。如果我向你提问,你来回答我的问题呢?试试这样是否可行吧。”


    “请。”梅兰斯说。


    心中的问题有一千一万个那么多,到了真正开口的时候,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只有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疑问便冲口而出:


    “你……你和她还在一起吗?”


    他没有说出“她”的名字,但显然他们都知道这指代的是谁。


    梅兰斯摇了摇头。


    塞德里克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底下的沙发扶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你是自愿和她分开的吗?”


    “不是。”梅兰斯说。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猛然冲上了塞德里克的心头,混合着莫名其妙的怒气,以及一丝惶恐。他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试图把那种奇怪的情绪强行吞咽下去,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她……她过得还好吗?”


    “——”


    梅兰斯说。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从塞德里克的耳边消失了:衣服与沙发的布面摩擦的声音,窗外清脆的鸟鸣,远方集市的喧闹……世界在这一刻停止了运转。


    他也根本无法看清梅兰斯的口型。如果说面前的景象是一副画卷的话,在这一刹那,仿佛出现了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将画布撕下了一片,徒留底下空白的墙壁。


    等塞德里克再回过神来时,梅兰斯已经说完了自己的回答。面对塞德里克投去的尚未从惊恐和迷茫中恢复过来的眼神,他只是勾起嘴角,淡淡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了。''我没法传递给你任何消息。”


    ——所以崔梅恩过得还好吗?


    塞德里克抬起脸,想要从梅兰斯的脸上寻觅出任何的蛛丝马迹。他想她一定过得很好,她那么聪明、勇敢又坚强,即使以后和自己分手,也不会影响半分她的光辉。


    “我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他继续追问。


    “——”


    “我们是为什么分手的?”


    “——”


    “我们分手是因为我做了错事吗?”


    “——”


    问题一旦涉及到了和崔梅恩分手的细节,梅兰斯的回答就会被某种不知名的存在吞噬一空。塞德里克的背上不知不觉间浸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脑中拼命把所有想问的问题都过了一遍,突然灵机一动,问出了一个他同样迫切得到答案的问题: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注意,还有可能改变结果吗?”


    ####


    “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注意,还有可能改变结果吗?”


    面前的少年骑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期待”一词如有实质一般,几乎快从他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


    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一时有些想笑。


    他看上去好像只以为他们是单纯的“分手”,只因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了,这就是二十年前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天真、愚蠢、傻得令人厌恶。他从未想到过死亡,更不可能把这个词联系到崔梅恩的身上。


    刻薄的词语在他的舌尖编织成句,如果不是被那种莫名的力量束缚,他就会直接地将它们喷吐而出,就像毒蛇吐出长长的蛇信:不,你不会可能改变结果,因为你太蠢,太自负,你一开始就没想到过会走向这样的结果。


    你会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害死她,甚至在她在痛苦中死去的时候你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沉醉在英雄情怀的美梦中。你会在害死她很久以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会走进那件寂静到可怕的宅邸,推开通往那间地下室的房门。你会看见满地的尸体,蚊蝇遍地,蛆虫横生,即便是在与深渊战斗的最前线的,你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景色。此后二十年,它将日日夜夜在你的噩梦中出现,挥之不去。


    你要踩过一地的尸体,才能见到她。你会跪在她的面前,想要捧起她的身躯。她是那样的恨你,连最后一次触碰也不能容忍,所以她会在你的怀抱中化为灰烬。


    这就是你与她“分手”的全过程,你与她所处的未来,你想要触碰的真相,你想要改变的未来。


    话到了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意思。望着自己年轻的、惴惴不安的、又满怀期待的双眼,塞德里克·梅兰斯说:“——如果有奇迹出现的话,也许吧。”


    “奇迹是什么意思?”塞德里克追问。


    “就是不太可能的意思,”梅兰斯垂下了眼睛,“我不认为你能做到。”


    塞德里克发出了一声被拖得长长的“切——”。他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轻快地敲击扶手,像是在跳一支快节奏的舞蹈。


    他说:“你自己没做到的事,怎么就揣测我做不到?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拜托,你还记得赛缪尔吧?他现在混得怎么样了?——你不会像他一样蠢吧?不管你会不会,我是不会的!你听好了,我会从现在开始努力,我一定会比你更强、更厉害,而且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哼哼,你就在那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看着奇迹在我身上发生吧!”


    说这话时,清晨的阳光正好从窗外落入室内,将他翡翠般的绿眼睛照得熠熠生辉。少年的,骄傲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和世界上所有年轻人一样既愚蠢又乐观,对衰老沉默的大人嗤之以鼻,自信自己一定能取得比他们更好的成果,那时他不会知道,那些衰老沉默的人也有过自己的少年时代。


    “我想我没什么要问你的了。”发表完一通豪言壮志后,塞德里克对梅兰斯说。


    梅兰斯点了点头,起身向门口走去。


    “你要干嘛?”塞德里克追了上来,嚷嚷道。


    “去接她。”梅兰斯简短地说。


    “要接那也是我去接!”塞德里克继续汪汪大叫,“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你就接!”


    “不比你知道得少。”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讨厌?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你想干嘛啊我说??你该不会被自己的女朋友甩了就想来抢别人的吧! !喂!!别走那么快!!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屋门。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晴朗,万里无云。


    对于四十岁的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他似乎已经很少见到这么好的阳光了——但对于二十年前的他而言,这不过是他美好人生中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早晨。


    第84章


    崔梅恩正蹲在集市的摊子前,仔细地挑选苹果。


    首都盛产苹果,酸甜可口,清脆多汁,价格也便宜,不论是当餐后水果还是做苹果派都是不错的选择。如果买到质量好的苹果,做成果酱,就能一直吃到冬天去。世界上很少能有比一边听着壁炉噼啪作响、一边喝加了苹果酱的红茶更令人快乐的事。


    挑着挑着,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身上一沉,塞德里克直接扑到了她背上,差点没把她扑得一头栽倒进面前的苹果堆里去。


    “你起来!”她使劲拍打他环住自己脖颈的手臂,“压死我了!”


    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一旦她的语气严厉一些,塞德里克就会像偷吃到一半被人发现的小狗一样嘤嘤呜呜、不情不愿地照做——但今天不同。他跟发了神经似的黏在她身上,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今天中午吃什么?苹果派吗?”


    “再不起来只有大嘴巴子吃了!”


    苹果摊的老板被他俩逗得直笑。虽然她努力背过身去,崔梅恩还是能看见她抖动的肩膀。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也烧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心头油然升起一股想要把塞德里克·梅兰斯塞进烤箱里的冲动。


    好在塞德里克的发神经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就被人拽着领子提溜了起来,避免了成为人肉派的下场。崔梅恩赶紧站起身,付清了苹果的价钱,直接抓起一只大苹果塞进了塞德里克的嘴里:“你今天就吃这个!”


    梅兰斯在一旁彬彬有礼地说:“我会监督他的。”


    赶在塞德里克再次嚷嚷起来之前,崔梅恩用力地苹果往前一推,有力地避免了新一次争端的发生。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苹果摊,从集市的另一头逛了起来。既然买到了好苹果,中午干脆煎一个猪五花好了。煎得皮脆肉嫩的五花肉配上家里最后一点苹果酱,想想令人就流口水。


    补充完了食材,三人又跑去了“奇形怪状商品一条街”(这个名字是塞德里克取的),参观了一下这周出售的小商品。魔法协会的学徒们依旧占领了大半的街面,裹着袍子兜售商品,价格比魔法协会中出售的要便宜很多——不过他们并不能保障质量,也许这就叫等价交换。


    一直沉默寡言的梅兰斯这时倒是多说了几句话,他只用摇一摇观察液体挂壁的痕迹,或是取下瓶塞闻一闻,就能精准地指出药水中缺失的配方以及熬制时出错的步骤;至于那些廉价出售的小型法阵就更别提了,他只是轻轻一瞥,就直接点出了法阵中绘制错误的部分。


    逛街还没逛到一半,三人就被热情的学徒们淹没了。他们像一群饥饿的小鸟一样围在梅兰斯周围,争先恐后地捧上自己的作业,各种各样复杂的问题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听得人眼冒金星,小小的集市眨眼间就变成了课外魔法补习班。


    不多时,崔梅恩和塞德里克就被挤出了人群。崔梅恩望着面前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视线往梅兰斯身上一转,再看了看塞德里克,然后又一转,又看了看塞德里克,运用简单的肢体语言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不准用那种''你快给我变成这样''的眼神看我!”塞德里克抗议道。


    好半天后,梅兰斯才勉强从学徒的包围圈里走了出来。他一向冰冷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也不知是被热情的学徒挤得头疼,还是被那些弱智的问题气得脸歪。崔梅恩笑着调侃他:“所以你在那边也是会逐一指点课后作业的好老师吗?”


    梅兰斯摇了摇头:“我不任教职。”


    “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塞德里克插嘴说。


    “……我主要负责边境的防御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次首都。”梅兰斯回答说,“很多年都没逛过这种集市了,一时有些怀念。”


    塞德里克像是想到了什么,咔嚓咔嚓啃完苹果,鼓着腮帮子默不作声。


    梅兰斯接下来的行为验证了他没有说假话——在准备午饭的时候,崔梅恩指挥塞德里克去腌猪肉,自己负责做调味汁,给他布置了较为简单的和面工作(毕竟他勉强算是个客人),预备着中午吃烤猪肉配苹果派。


    没想到十五分钟后,当她端着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点苹果酱路过的时候,就看见高大、挺拔、英俊的梅兰斯站在案板前,面色凝重,陷入了“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窘境。


    “您还真不客气,这面团烤出的派得吃到明年去吧?”塞德里克探过头来嘀嘀咕咕。


    崔梅恩给了他一肘子。


    “抱歉,很久没做过了……”


    梅兰斯看上去有几分尴尬和无措。他那古板无波的表情因此生动了一些,崔梅恩凝视着他的面孔,看见他试图挠挠脸颊缓解尴尬,全然忘记了手指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立刻便多了几道白印。


    她仿佛从这个冷硬的男人的躯壳里窥见了塞德里克的灵魂,这让她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


    她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男人的上臂,示意他给自己让出一些空间:“再做几次就能想起来了,看,如果面团呈现这种状态,就要…… ”


    梅兰斯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凑得离她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这让她有些发痒。她抬起头,想要示意他再离远一些,却意外地撞进了一双炽热的眼睛。


    崔梅恩的呼吸有些许的停滞。


    她很爱塞德里克,而塞德里克也很爱她,自恋一点来说,她很少见到如他们一般相爱的情侣——但她从未在塞德里克的身上见过这样激烈和露骨的爱意。


    不,从那双她熟悉的翠绿眼眸中满溢而出的,与其说是爱意,不如说是痛苦。梅兰斯痛苦地注视着她,既贪婪,又渴望,如同濒死之人跪倒在神祇的脚下。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话,她根本看不明白,也不敢看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流出眼泪的是她自己的眼睛。梅兰斯在围裙上擦干净了手,捧住她的脸,用拇指为她拭去了泪水。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等待着他说出什么,或是——她竟然在等待着一个粗暴的吻。梅兰斯似乎很想吻她,她的脊背上升起一股身为猎物的凉意,她毫不怀疑他会在下一秒咬破自己的嘴唇,就像塞德里克咬破苹果,鲜红的汁液从果实的伤口中粘稠地涌出。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


    在经历了上午小小的插曲后,假日最后一天意外平静地走到了结尾。


    入睡之前,崔梅恩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端起烛台,走到隔壁梅兰斯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她将烛台居高一些,注视着梅兰斯的眼睛,说道:“塞德,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梅兰斯说:“我没意见。”


    崔梅恩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她轻笑一声,说道:“他在房间里闹别扭呢——不过,他也同意了。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说。”


    梅兰斯侧过身去,示意她进屋。崔梅恩拉上房门,将烛台放在床头柜上,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灭了烛台。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也许是因为常年锻炼的缘故,梅兰斯的呼吸很轻,轻到以她的耳力难以辨别的地步。房间里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崔梅恩对着面前的黑暗展开双臂,说道:“塞德,抱一个吧。”


    房间里依然寂静无声。


    “抱一个吧,”崔梅恩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之后,就抱不到了吧?”


    某个热源在黑暗之中靠近了她。一开始还有些许胆怯,像是体型庞大的棕熊在陷阱外不停地转圈,游移不定,但是很快,她便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之中。


    梅兰斯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身体烫得仿佛燃烧的刑具,不由分说地将她禁锢其中,不容挣脱。他粗重隐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嘴唇颤抖着贴近她的脖颈。


    崔梅恩的视力还没有来得及适应黑暗,这让她真的产生了一种被大型食肉动物啃噬的错觉。


    她也收拢手臂,一只手轻柔地拍打他的背部,一只手摸索了片刻,放在了他的头发上。


    尽管看不见面前的事物,她也能想象得到他头发的颜色:那是她最爱的颜色,灿若黄金。当年在狭窄的小巷中见到他时,月光从云层后倾泻,照亮了他意气风发的面容。从那以后,崔梅恩再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金色。


    塞德里克·梅兰斯,她可怜可爱的伴侣。在还未到来的时间里,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成为如今的模样。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但是之前他也听着,我不好问……”崔梅恩温柔地抚摸着梅兰斯的头发,轻声说道,“塞德,我是死了吗?”


    颈侧淌过温热的液体。半晌,埋在她颈窝里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头。


    突然被告知自己只剩不到二十年的寿命,正常人都会有些无法接受的反应——鉴于崔梅恩在敲门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倒是比自己预想中要镇定很多,甚至还有心情接着问下去。


    “我的死与你有关吗?”


    点头。


    “你杀了我吗?”


    摇头。


    “你主观上没有想杀我或是害我的意图,但是客观上确实造成了我的死亡,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点头。


    崔梅恩说:“嗯,我明白了。”


    她更用力地抱了抱梅兰斯,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梅兰斯用沙哑的声音问。


    “对不起,”崔梅恩说,“让你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钳制住她的臂膀更加用力,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轻微的不满。


    梅兰斯呜咽着说着什么,他哭得太过于撕心裂肺,以至于崔梅恩无法从中提取有效的内容。他抱着她滑跪在了地面上,哭泣着,颤抖着——哀嚎着。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都说了不是你的错,我不会怪你的。”崔梅恩环住他的脑袋,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好吧这倒也说不定,搞不好我以后还是会怪你。但是我先怪的肯定是做错事的人,是吧?”


    “你恨我。”梅兰斯用的是陈述句,“你会非常恨我。”


    “嗯……的确像是我会做的事,”崔梅恩点点头,“但是我现在不恨你。塞德,如果你难过,就哭一哭吧。”


    她再次抚摸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头顶。心底的怜惜之情控制不住地翻涌而出。


    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小小的渡口,独自凝视着未知的远方。远方波涛汹涌,命运在海域中掀起万丈狂潮,将一叶小舟撕得粉碎。那或许就是她自己。泛着血腥味的海水迫不及待地涌上渡口,轻轻抚摸她的脚趾。


    如果我以后会恨他。


    崔梅恩想。


    如果我以后会恨他。我会痛苦万分、我会恨他入骨。我会愤怒、我会哀嚎、我会诅咒、我会死亡——


    至少,此时此刻,在二十年前的崔梅恩身上,在这个漆黑、寂静的深夜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命运的波涛尚且停留在遥远的天际,在它的触手席卷而来之前,在这个小小的渡口中,她尚且可以闭上眼睛,假装没有听见小舟被风暴击碎时的哀鸣。


    ——至少,此时此刻,让我给予他疲倦的灵魂一个拥抱吧。


    ####


    第二天清晨,当崔梅恩从客房的床铺上醒来时,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房间里的。


    塞德里克说他也不记得了。他把头搁在崔梅恩的肩膀上,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肢,嘟嘟囔囔:“昨晚我俩是不是喝太多了?我也完全不记得了,只是总觉得心里难受……”


    “昨晚我们根本没喝酒好吧。”崔梅恩说。


    她拖着身后的累赘走进厨房,有些疑惑为什么水槽里摆放着三套餐具。


    她拿起多余的杯子皱眉沉思,一滴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泪水倏然从面颊滑过,溶进衣领的布料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从浅眠中惊醒。他拉开窗帘,花园中传来几声鸟鸣,天色尚暗,天边才刚刚泛起白边。一切都清晰地告诉他,这次的睡眠依旧没有持续太久。


    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心口涌上一阵少有的满足,仿佛刚刚从一个无比甜美的梦境中醒来——甜美到即使他已经忘记了梦境的内容,却依旧忍不住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味着梦境的余韵。


    这天用早餐的时候,管家提醒了他今日的日程:他要去处理一桩税务官贪污案。


    塞德里克坐上马车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天气晴朗,阳光正好,马车缓缓驶向远方。昨日那个不知内容的梦境早已如朝露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迎接塞德里克的,依旧只有同过去二十年间任何一天别无二致的、普通的一天。


    Fin.


    第85章


    “他怎么了?”


    崔梅恩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在床边,疑惑地发问。


    魔鬼正头朝下趴在卧室的地毯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整个人(或者说整只鬼?)就像只融化的巨大仓鼠那样趴在地毯上,时不时抖抖后脚和尾巴,嘴巴里嘟嘟囔囔的,发出旁人难以听清的梦呓。


    如果说一只融化在桌上的小仓鼠能够让人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地把玩,那么一只有半个房间那么大的巨型肥仓鼠就有些吓人了。


    崔梅恩双手叉腰,凝视了魔鬼一阵,终于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双手,尝试性地摸了摸他油光水滑的皮毛。


    手指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柔软的黑色皮毛中,顺滑得让人忍不住想要将整个身子都埋进去——崔梅恩立马就这么做了。她十分顺从自己心意地扑在肥仓鼠身上,手臂在他的皮毛里快活地滑来滑去,享受着那种软和好摸的触感。


    仓鼠的喉咙里溢出了舒服的哼唧声。他砸吧砸吧嘴,变得更扁了,看上去好似一张厚厚的鼠饼。


    五分钟后,亚瑟不得不走上前去把崔梅恩从魔鬼(仓鼠Ver )的身上拽了出来,防止她就那么蹭上一整天。


    “亚瑟,我必须说这是你做得最正义的一次。”崔梅恩握住亚瑟的手,真心实意地说。


    亚瑟·梅兰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甩开她的手:“我什么也没做——而且我做过的正义的事比这多了去了!”


    “哦,原来不是你?”崔梅恩又悄咪咪地把一只手伸了回去,在仓鼠的屁股上摸来摸去,“我还以为你趁我出门的功夫对他施了一个''禁忌秘术之魔鬼降智变仓鼠''之类的,还刚想夸你来着……”


    “没有那种弱智魔法。”亚瑟强调说。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崔梅恩疑惑道。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魔鬼的方向。黑色的仓鼠抖了抖胡子,金色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细的缝隙,维持着鼠饼的形态,抬起后脚挠了挠肚子,看起来对二人的对话一无所知,活像只真正的大仓鼠似的。


    亚瑟叹了一口气:“我猜他是中了这个魔法。”


    他举起手上的一本书,递给崔梅恩看,并简单叙述了一遍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此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去世刚过去半年,他的遗孀崔梅恩已经基本掌握了他遗留下的庞大的财富和权势。


    在打压了一批不听话的封臣并吊死了一批试图作乱的小人后,梅兰斯封地迅速进入了和谐友好发展的新时代,针对她的刺杀大大减少,也就不必再每次出门都带上魔鬼和亚瑟当保镖了。


    譬如今天,崔梅恩早上起来临时起意,想吃现做的杏子果酱,便随便套了件衣服,出门去集市上溜达。


    而据亚瑟的描述,就在她溜达的时候,他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他从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掏出了一本古老的魔法师笔记,从中察觉到了强大的魔力波动。


    任何一名稍微学习过魔法基础常识(或者只是读过冒险小说)的人都知道,面对这类既古老又来路不明的魔法物品,绝对不能轻率地打开——可惜的是,魔鬼既不具备常识,也不爱读冒险小说。


    他突然从亚瑟身边冒了出来,尾巴一卷,抢过那本笔记,“啪”的一声翻开,呛了亚瑟一脸的灰尘。


    “哇,好奇怪的魔力波动,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呢!”魔鬼哗啦啦地翻页,兴致勃勃地点评,“让我瞅瞅这是个什——”


    亚瑟还还没来得及阻止他,房间内就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极强的魔力。一个陌生的法阵从书页上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魔鬼的脸上。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崔梅恩问。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亚瑟回答。


    他俩又回头一起看仓鼠。


    仓鼠正用爪子扒拉自己肥嘟嘟的脸,似乎想要从颊囊里掏出点什么出来吃。


    亚瑟打开被魔鬼翻开的那一页,泛黄的纸张上印着一个鲜艳到诡异的复杂法阵,底下附上了对于其纹路构成的解读。


    他指着法阵对崔梅恩说:“你看,翻页启动,攻击最近的人形生物,附带短期一次性时间回溯……很巧妙的结合方式,只可惜是一次性的,这下算是浪费掉了。”


    崔梅恩提问:“所以具体的作用是什么?''把离我最近的人形生物变成巨大化仓鼠''?”


    “将距离最近的人形生物身上的时间回溯500年,”亚瑟解释,“一个非常强大的攻击性魔法。有关时间回溯的古代魔文解读已经完全失传了,魔法协会高层要是知道了今天这事,非得气晕过去不可。”


    “时间回溯?那为什么说是一个强大的攻击性魔法呢?”崔梅恩勤学好问。


    “时间回溯500年,是个人都成渣了。”亚瑟说。


    崔梅恩恍然大悟。她拍了拍手掌下的仓鼠屁股(不得不说这种美妙的触感太让人上瘾了),询问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魔法。只是它的寿命比500年要长得多,所以魔法没能杀死他,只是让它身上的时间回到了500年前?呃……原来魔鬼小时候是仓鼠吗?还怪可爱的。”


    “效果只会持续一天,虽然放在大多数人身上一天已经足够死透了……”亚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与其说他''小时候''是仓鼠,不如也许他那个时候喜欢变成仓鼠吧……见鬼的,深渊造物也会有小时候??”


    听说效果只能持续一天,崔梅恩遗憾地叹了口气。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主要是防止宅邸中再传出什么更古怪的谣言——崔梅恩吩咐亚瑟在卧室外布置了一个结界,把魔鬼关在里面,防止他突然抽冷子化身巨型饿鬼耗子冲出房门在城堡里乱窜。


    接着她拍拍亚瑟的肩膀,将今天的公务托付给了他,声称自己要盯着魔鬼,防止生出什么乱子。


    “我怀疑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偷懒。”亚瑟接过公文,说道。


    “怎么会呢,”崔梅恩笑眯眯地说,“只是担心他生出什么乱子啦!”


    她递完公文后顺手呼噜了一把亚瑟的金毛。亚瑟发出不满的声音,却没有拨开她的手,而是微微弓着脊背,任由她摸了好几把后,才重新站直了身子。


    做完这一切后,崔梅恩快乐地关上了房门。她踢掉鞋子爬上床,站在床沿上,做出了她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就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去做的事:扑到大仓鼠的背上,把自己整个人埋了进去。


    好柔软好温暖好舒服——! ! !


    啊,魔鬼为什么不能一直保持仓鼠的模样呢?崔梅恩一面拿脸颊蹭着仓鼠身上的软肉,一面神游天外。如果它们都是仓鼠的样子,搞不好就不会一直被喊打喊杀了!


    仓鼠巨大柔软的身躯如同一块厚厚的软垫,将她整个人托了起来,帝国内价格最昂贵的大床也不及这十分之一的舒适。


    就当崔梅恩快要在魔鬼的背上睡过去时,底下的躯体内传来了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半晌,她听见魔鬼开口了:“人类,你是谁?”


    会说话的魔鬼满地走,会说话的仓鼠不常有。崔梅恩勉强把自己从温暖的仓鼠毛中拔了出来,反问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是我的契约者吗?”魔鬼说,“我在身上发现了跟你链接的契约。”


    “我是。”崔梅恩说。


    仓鼠站起身抖了抖肥软的身体,把崔梅恩从身上抖了下来。他在房间内吭哧吭哧地转了个身,好似捧起一颗巨大的瓜子一般把崔梅恩捧起来,小小的黑豆眼凑得离她很近,鼻头在她身上拱来拱去,有些痒痒的。


    鉴于这只黑毛肥仓鼠也长着金色的眼睛,也许叫“金豆眼”更为合适。


    如果魔鬼是用别的形态凑得离她这么近,不管是他常用的那个满肚子坏水的阴恻恻的小少年的人形也好,还是一看就知道是恐怖大魔王的原型也罢,崔梅恩保准都会为自己的小命担忧上那么一秒,害怕他会不会一时兴起把自己吃干抹净(物理意义上)。


    ——换做是一只又大、又肥、又软、又毛茸茸的仓鼠,崔梅恩甚至还有心情在他的爪子上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


    “真不可思议……”仓鼠喃喃。


    拜托,看着一只超巨大仓鼠在面前说话,我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崔梅恩勉强按捺住了把上面那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


    仓鼠把鼻子埋在她柔软的腹部,用力地嗅了嗅。他说:“我没想过我会和人类签订契约。”


    这下轮到崔梅恩好奇了。


    她推开他的鼻头,从他的爪子上爬了起来,问道:“为什么没想过?”


    “我不喜欢和人类签订契约,”仓鼠说,“因为我能力不够,满足不了他们的愿望,然后就收不回灵魂。往往花了很大的力气,结果一点成果都没有。你知道吗,深渊里很少有像我这样接连失败的呢!人类真讨厌!!”


    仓鼠负气似的趴回了地上,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哎呀。


    哎呀哎呀哎呀。


    崔梅恩一下就来了精神——天呐,魔鬼居然会主动承认自己“能力不够”? ?居然会主动提起自己“接连失败”? ?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刀子了? ?看他平日那个耀武扬威的嘚瑟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深渊的金牌业务员呢!


    “怎么会,我觉得你很厉害的。”崔梅恩假惺惺地哄他。


    她坐在了仓鼠的脑袋旁,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大脑袋。仓鼠闻言高兴了一些,他用脑袋蹭蹭她,说:“那是你不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崔梅恩在心里说。


    本着趁魔鬼病要魔鬼命的指导思想,她决定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套一套魔鬼的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的声音愈发温柔、和婉、循循善诱,现在听上去她反倒像是哄骗单纯仓鼠的坏魔鬼了。她说:“我很有兴趣。你能给我讲讲你的能力是什么吗?”


    第86章


    魔鬼的能力是“破坏”。


    深渊中的所有生物,其掌握的魔法都在出生的那个瞬间固定,无法增加,也不会减少。


    譬如,人类可以通过学习掌握新的知识,也会因为疏于锻炼而失去本已经掌握的技能,魔鬼却不会。生下来会扔大火球术的魔鬼,终生都会乱扔大火球术;生下来会滋水的魔鬼,永远都可以对着自己看不顺眼的一切事物疯狂滋水。


    魔法的威力会因他们吞噬灵魂的数量而提升,其种类却无法改变。


    一般而言,能够强大到可以与人类缔结契约的魔鬼,通常都掌握着好几种不同类型的魔法,这些魔法可以涵盖绝大多数人类的愿望——说到底,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类,其愿望也不过是发财、情爱和仇恨罢了。


    在“契约”这个问题上,所有魔鬼都是天生的玩弄文字的好手,就连最精明的律师也会在它们的面前败下阵来。他们会钻研愿望中的每一个漏洞、空子、隐喻、歧义,力求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满足人类的愿望。


    至于被满足愿望的人类到底高兴不高兴,那就不在魔鬼考虑的范围之内了。这时候它们已经一边快乐地啃着灵魂一边溜之大吉了,被骗走灵魂的苦主根本找不到售后投诉的地方。


    比如,某人许愿说:希望我能长高30公分。如果与他契约的魔鬼刚好具备能让人长高的能力,那自然万事大吉——可是,如果它没有呢?


    魔鬼自然不愿放弃到嘴的灵魂,于是它会使用别的办法来实现这个愿望。让你长高30公分做不到,那把别人的脚都砍掉30公分,不就可以了吗?


    这就是魔鬼的思路,也是童话故事中所谓“与魔鬼契约,却被对方欺骗”的真相:事实上,魔鬼只是由于能力不足,所以只好采取别的方式来实现契约者的愿望。


    ——这些悲惨的故事告诉我们,在签订契约之前,最好反复研究契约中的内容,务必修订所有带有歧义或是说明含糊的内容,以免被对方钻了空子。


    回到仓鼠魔鬼的身上来。仓鼠一面享受着崔梅恩的抚摸,一面告诉她,自己的能力是“破坏”。


    与别的同事不同,他虽然具有十分强大的实力(说到这里时,仓鼠骄傲地晃了晃软乎乎的耳朵。毛茸茸的鼠脸上露出跟之前一模一样的臭屁表情),却只掌握了一个种类的魔法,那就是“破坏”。


    这能力听上去平平无奇,并且由一只仓鼠的嘴里说出来,容易令人联想到喜欢伸出爪子把主人的玻璃杯从桌上推到地上去的坏心眼的猫,或是咬坏主人最喜欢的书本后满脸无辜的宠物耗子,不过事实上,它的确威力惊人。


    在魔鬼刚刚诞生的时候,他就拥有了模糊的自我意识,能够近乎本能地使用能力去攻击自己的“同胞”,吞噬掉他们,或是躲开他们的吞噬。


    仓鼠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自己软软的肚皮,爪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划出几道短短的弧线,生动地展现了一番自己是如何帅气地切割同胞的身体,在混沌的深渊中杀出一条血路的。


    而崔梅恩的视线则停留在了仓鼠的肚皮上。它腹部的皮毛比背上的要短一些,看上去有更多更软的绒毛,让人心痒难耐——天啊,他肆无忌惮地把肚子袒露在这里,跟勾引别人躺上去有什么区别呢?


    崔梅恩是个做事喜欢遵从自己心意的人,于是她就这么做了。她爬上仓鼠的肚子,躺在最中间的部分,扒拉了一阵周围短短软软的绒毛,给自己扒拉出来了一个适合躺下去的小窝,再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单纯仓鼠抬起脑袋问道。


    “这样离你更近一些,听你说话更清楚。”占人家便宜的坏女人回答。


    仓鼠哦了一声,放下脑袋,继续讲起了自己的事。


    后来,等到魔鬼稍微长大了一些,他在某次深渊入侵时无意中进入了人类世界。最初的几次,因为他没有经验,每次要么在露面后就迅速地被圣殿骑士解决掉(崔梅恩脑补了亚瑟小人举起锤子,把从地洞里钻出来的鼠头砸回去的画面),要么在人类社会中游荡好几天后都找不到目标,最后还是被圣殿骑士发现,一剑送回深渊。


    死着死着,魔鬼也逐渐吸取了教训,开始在自己的外貌上下功夫,避免了一出家门就被踢回去的命运。他也找到了一些人类,试图实现他们的契约,却往往无功而返。除了害自己平白损失魔力以外,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仓鼠的小豆子眼里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了委屈的情绪。


    “我明明都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为什么契约不把灵魂给我?”仓鼠呜呜嘤嘤。


    “你还记得你失败的具体原因吗?”崔梅恩半是好奇半是玩笑地问道,“也许我能替你找出问题?如果知道了问题在哪,下次你就会轻松很多了。”


    “唔姆,是个不错的主意,人类总是更了解人类的。”仓鼠点点头,讲述了起来,“上一次,我遇到的人类说,他想要过上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要用纯金的杯子喝酒,要睡在像云朵那么软的大床上,要吃牛身上最好最嫩的那块肉煎出来的牛排。”


    “听上去是个很常见的愿望……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你是怎么实现这个愿望的?”


    仓鼠抖抖胡子,说道:“我在他居住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那边有个小伯爵的家产符合他的要求,就把伯爵府的人杀光了。然后我请他去那里,告诉他现在他可以用伯爵的纯金杯子喝酒,睡伯爵云朵般的大床,吃伯爵家煎好的肉排了。”


    房间里响起了响亮的“啪”的一声。


    “你干嘛拍自己的额头?”仓鼠疑惑地问。


    “刚有只蚊子停在我脸上,”崔梅恩放下手臂,揉了揉手底下仓鼠的绒毛,“好吧,其实理论上你也的确实现了他的愿望……然后呢?你为什么没有拿到他的灵魂?”


    “我也想问!”仓鼠怒气冲冲,“他一进去,就脸色煞白,大吼大叫地嚷嚷说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然后契约就破裂了。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


    崔梅恩心说人家只是想要享受一番人上人的生活,没说想成为灭门通缉犯蹲大牢被吊死。


    “还有别的吗?”她反复抚摸身下仓鼠的绒毛,运用安抚魔鬼尾巴的深厚功底,成功地哄好了魔鬼仓鼠。


    魔鬼仓鼠就继续讲起了他的失败经历:“还有一次,是一个女人。她爱上了邻村一个爵士家的儿子。但是那个男人自视甚高,根本就瞧不上她。她向我许愿是因为男人的父亲替他定下了一门婚事,她说她很伤心,希望跟男人结婚的是自己,她想要跟那个男人永远幸福地走下去。”


    “嗯嗯,这又是另一种很常见的愿望,”崔梅恩评价说,“所以呢,你是怎么实现她的愿望的?”


    仓鼠闷闷不乐:“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就先去找到了那个男人,让他娶那个女人为妻,不然我就杀了他全家。他根本就不信我的话,所以我就只好证明给他看我能做到……他爹死了,家庭也没落了,他原本的那个未婚妻就取消了婚事。这下他们不就可以结婚了吗?结果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地骂我,说我把她的一生都毁了什么什么的……你们人类也太不讲理了吧!”


    又是“啪”的一声。


    “又有蚊子吗?”仓鼠抓了抓自己的毛耳朵,“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你毛太长了,它们咬不透。”崔梅恩糊弄道。


    “好吧,”仓鼠看上去并不在意到底有没有蚊子——他显然有更在意的问题,“所以,我的问题到底要怎么解决呢?”


    她从仓鼠的肚子上爬了起来(不得不说这需要很大的毅力),对上他期待的小眼睛,感觉自己正在凝视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真不可思议,魔鬼在短短几句话内就杀了不知多少人,为什么还能拥有那么清澈又无辜的眼睛呢?


    “我觉得吧,你的问题很好解决。至少有三个方向。”


    真没想到,我一个区区人类,也有教魔鬼怎么骗人的一天!


    崔梅恩想了想,从仓鼠肚子上滑了下来,盘腿坐在他脑袋面前,掰起一根手指头:“第一,别让他们在愿望里说主观性的内容。比如第一个愿望的契约者说,''他想要过上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的生活。他要用纯金的杯子喝酒,要睡在像云朵那么软的大床上,要吃牛身上最好最嫩的那块肉煎出来的牛排''——你其实已经满足了他后面说的内容,只是没能让他过上他梦想中的荣华富贵的生活。他理解的梦想中的生活,和你理解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根据你的描述来看契约显然是偏向契约者的——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在签订契约之前让他们删除这种主观性的叙述,只保留客观的''我要金子银子大房子''的内容,就很好解决了。”


    仓鼠从肚子里发出嗯嗯嗯嗯的声音,翻过身趴成一团,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崔梅恩。


    “第二,或者你换个方向,真正去了解他们想要什么。你刚才说的两件事,按照你的处理,第一个契约者会被抓起来处死,第二个契约者则因为你跟那个男人之间结下了血海深仇,又怎么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呢?你可以多读读人类的故事,试着去学习他们真正想要的内容。”


    “学习……”仓鼠嘟嘟囔囔,“我不会学习。”


    “你来找我问解决办法,不就是学习吗?”崔梅恩摸摸他的爪子。


    仓鼠把脑袋搁在爪子上:“我们没法学习。新的魔法、法阵、咒文……生来没有的东西,以后也不会有。所有东西都会在学会的第二天消失……”


    “我不太懂深渊的规则,但是听你的意思,不就是学不了魔法吗?”崔梅恩说,“可是人类有很多的知识,跟魔法毫无关系。比如,我刚才提到的这些,其实你随便看看书,或是在某个学校里混迹一段时间,就能了解。你有那么漫长的寿命,即使每天只学一点点,过个一百年,两百年,也能精通了——但是其实,我觉得有更适合你的方式。”


    “是什么?”仓鼠抬起脑袋,来了精神。


    “那就是复仇,”崔梅恩抚摸他的脸颊,注视着那双澄澈的孩童般的眼睛,声音如真正的魔鬼那般低沉,“人类非常弱小,就像蚂蚁一样。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踩死。但是没人甘心被踩死。蚂蚁被鞋子碾碎的时候,就会想,我要是能反过来碾死那双鞋子就好了。你看,这不是最适合你的契约方式吗?你的能力,契约者的愿望,一切都可以达到完美的平衡。”


    仓鼠站了起来,差点没撞到吊灯,好似一座移动的毛茸茸山峰。他高兴地说:“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


    崔梅恩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啊,魔鬼何苦去纠结如何让他人荣华富贵,何苦去纠结怎样让人幸福美满第度过一生呢?他只需要去做烧尽他人的火焰就好了。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太多不公正的事,当蚂蚁在巨人的脚底哀嚎时,除了魔鬼以外,还有谁会在乎他们、还有谁会低头聆听蚂蚁的呼喊呢?


    仓鼠找到了未来的人生方向,很是高兴。于是崔梅恩顺势提出了要求,要趴在他的毛绒肚子上睡上一觉——至于等亚瑟回来后发现在地毯上睡成一团的崔梅恩和少年魔鬼,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第87章


    魔鬼站在墓碑前,抱臂沉思。


    墓园里很安静,除了天际落下的几声鸟鸣,和偶尔拂过的风将接骨木树吹得窸窸窣窣作响以外,没有任何声音。


    这片墓园位于人类世界之中,所以他又穿戴上了一具人类的身体。最开始魔鬼给自己捏肉丨体的时候时常捏出诡异的四不像,撒开蹄子一跑能吸引方圆八百米所有的圣殿骑士追杀,这么多年下来,他倒也熟练了许多,再也没犯这些错误。


    此刻站在墓碑前的,是一名苍白清秀的少年。如墨色般漆黑的头发,黄金点缀的眼眸,薄唇紧抿,面容秀美。如果他出现在某位贵族的晚宴中,一定能吸引不少人的青睐。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子,又蹲下丨身来,手指抚过墓碑上残留的文字。经过多年风吹雨打,这个名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如果不是他事先就认识她,恐怕根本就无法辨认出这一串模糊的字母到底代表了什么。


    事实上,他不仅认识她,还对她颇为憎恨。魔鬼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崔梅恩还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魔法折磨她,让她生不能死不得,只能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过错道歉——她竟胆敢欺骗一个魔鬼!


    魔鬼从诞生之初就没有遭遇过这般羞辱。


    诚然,在对人类尚且没有深入了解的时候,魔鬼也不止一次地遭遇过契约失败、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深渊的尴尬场面,但是崔梅恩不一样。


    自己明明已经实现了她的愿望,明明已经帮她找到了那个该死的人类的灵魂,但是她就是从自己的掌心里狡猾地逃走了!一个人类,与魔鬼签订了契约,却在契约达成后成功地逃脱,简直奇耻大辱!


    魔鬼本来并不讨厌她。她的愿望很简单,实现起来并不困难;她会给他吃好吃的,并且非常听话,从不忤逆他。虽然她的身边时常还有一个惹人烦的圣殿骑士晃来晃去,但他也勉强能忍受。


    达成契约之后,依照深渊的法则,契约者的灵魂会成为魔鬼的所有物。通常魔鬼们都会将其一口闷掉,一个完整的人类灵魂能够极大地提升魔鬼的力量;另外一些魔鬼会将人类当作奴仆使唤,让他们为自己完成一些深渊生物无法做到的事。


    最开始魔鬼本来打算吃掉崔梅恩。她有一个强大的灵魂,除了能为他增强魔力以外,吃上去一定也非常美味,胜过枝头熟透的浆果——后来他又想,吃掉或许有些太浪费,他可以让她留在自己的身边,成为自己的奴隶。


    他见过别的魔鬼如何压榨自己的人类奴仆,那些灵魂都呈现出显而易见的痛苦和衰弱,日夜嚎哭,悔恨自己竟然与魔鬼做了交易,他不大喜欢那样。


    又无聊,又吵闹,有什么乐趣?


    他喜欢什么呢?他喜欢牛奶布丁,喜欢烤得外酥里嫩、一咬就涌出肉汁的排骨,喜欢裹满调料的炸鸡翅,喜欢淋上浓浓的果酱再撒上坚果碎的冰激凌。


    他喜欢躺在崔梅恩的腿上,让她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他喜欢她抓住他的尾巴轻轻地亲吻,尾巴激动得四处乱窜,他不得不自己抓住它,防止它把自己带到天上去;他最喜欢崔梅恩的眼睛,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那双曾经吸引他的、明亮又坚毅的眼睛始终不曾改变,比王国中最昂贵的珠宝还要闪耀。


    魔鬼本来打算大发慈悲地给崔梅恩在深渊里布置一间住所,她可以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不过里面一定要有满地柔软的枕头,方便他随时回家倒头就睡;家里还要有一个大厨房,他可以绑架来一堆厨师,让他们轮流给自己做好吃的,做得最难吃的那个就扔出去被低级的深渊造物咬死;如果她很能讨自己欢心,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带她去人类世界玩一趟,她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天呐,魔鬼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世界上还能找得出第二个像他这么好心的深渊造物吗?


    他自认自己对待契约者已经足够慈悲,可是崔梅恩竟然还是拒绝了他。


    魔鬼至今都忘不了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画面:他被可恶的圣殿骑士偷袭,被阻拦在一片炽热的墙壁之外。他一次次地撞击那堵银白色的高墙,身体无数次被神圣魔力融化,却始终无法撼动它半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梅恩的灵魂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迈入了灵魂之河中。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灵魂就此湮灭进了轮回之中,再也不会回到他的掌心。


    魔鬼感到愤怒。


    怒火几乎烧尽了他的理智,自那以后他无数次试图以原型撕裂空间、闯入首都。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听崔梅恩的话,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毁灭那片空间然后带走她,谁要管什么首都不首都的!


    ——他也因此憎恨这座城市,他想要毁灭它、碾碎它,让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类在哀嚎与痛苦中惨死,如此方能浇灭他万分之一的愤怒。


    如果知道首都因他的报复而毁灭,崔梅恩的灵魂哪怕已经进入了灵魂之河中,也会忍不住回头的吧?


    遗憾的是,魔鬼的报复计划并未成功。原因很简单:如果想要毁灭首都那一等级的城市,他必须使用原型的力量,可是他的原型难以越过两个世界之间的法则;如果他使用人类的外壳,那根本就无法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只能被圣殿骑士撵得满地滚。


    在失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后,魔鬼的怒火终于减弱了一些:所谓“减弱”是指,他将自己的怒火投射到了别的地方——他去学习了一个新的魔法。


    深渊造物无法学习新的魔法,这是不能被撼动的法则。然而,在两个世界之间反复跨越千百年后,魔鬼终于找到了学习魔法的办法:他可以将魔法镌刻在自己捏出的人类外壳上。


    老实说那并不好受。因为内里装着一个深渊造物灵魂的关系,法则的影响依旧时时刻刻地窥伺着这具肉丨体。


    魔鬼学习新魔法的速度比常人要慢上百倍,而每次学习到的魔法也只能在当下的肉丨体上使用——换句话说,如果他被圣殿识破了身份杀死,那么下一次重新来到人间时,依旧要从头开始开始学习。


    这些年来,他费尽了心思,一次次地死去,又一次次地重新开始学习,花费了数百年的光阴,终于学会了那个他想要掌握的魔法:


    黑发金眸的少年站在墓碑前,张开手臂。黑色的魔力从指间溢出,转身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法阵中复杂的咒文一一浮现,魔力在法阵上流转,魔鬼的头发无风自动,衬衫下摆被掀得乱飞。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法阵,不久,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顺着苍白的下巴向下滴去。


    这个古老的魔法正在疯狂攫取他身体中的魔力,不过短短几秒过去,魔鬼体内的魔力就被抽取一空;然后它开始吞噬他的内脏,榨取他的血肉,即使法阵顺利成型,魔鬼的人类肉丨体也会在不久后死去。


    更多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将魔鬼白色衬衣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红。他的视野开始发黑,耳边传来时强时弱的嗡鸣——终于,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前一秒钟,法阵成功地发动了。


    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魔鬼立刻将它拍入了面前的坟茔之中!法阵将大半个墓园笼罩其中,咒文深深刻入地面,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印痕,半晌——


    什么也没有发生。


    能让时间倒转500年的法阵,只能作用在最近的人类身上。 500年来,魔鬼跨越了整片大陆,用不同的假名向不同的魔法师学习,翻阅了数以万计的古籍,才堪堪学会了这个法阵。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失血带来的脱力使他跪倒在地,在抬头看到那座依然沉默的墓碑时,满腔怨怼与委屈让他再也控制不住,手臂一扬,黑色雷霆撕裂空间而降,狠狠地劈在崔梅恩的墓碑上!


    墓碑碎裂开去,他尤不解恨,雷霆接二连三地劈落,将面前的土地也掀了开来。尘土激荡,墓穴中的棺材也没能逃过被击中的命运,被劈成了焦黑的木块——但是那些木块之中,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骨骼,甚至没有一件衣服。在这片墓园之中,只有一句空棺。


    “好吧,是你赢了。”魔鬼宣布道。


    他爬进墓穴里,靠在棺材边,没来由的感到一阵疲惫。也许是因为失血,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努力落空后的愤懑。


    他捡起一块被劈成焦炭的木头,心想,为什么只有仓鼠可以呢?


    在塞德里克去世后不久,魔鬼因为不小心触碰到了他遗物中的一件魔法物品,中了这个时间倒转500年的法阵,变成了一只傻乎乎的大仓鼠。


    崔梅恩喜欢这个形态得不得了,又是撸他的耳朵又是摸他的肚皮毛,最后还要求和他一起睡觉。仓鼠把自己团成一团,崔梅恩满脸幸福地趴在他身上,她的心跳隔着肉丨体的桎梏传递到他的耳边,咚咚咚咚,如一支温柔的曲目。


    在落入梦乡前,崔梅恩终于忍不住问到:“为什么你会把自己变成一只仓鼠?”


    “因为人类很喜欢这个样子……”仓鼠迷迷糊糊地说。


    “你也有过想讨人类喜欢的时候?”崔梅恩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绒毛,“真不可思议……”


    仓鼠咕哝了几声,捡起一点精神,回答说:“我想被人类喜欢。”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我不想每次出来都被喊打喊杀的……讨厌圣殿骑士,他们好坏,那个剑砍起来好痛,超痛的!!而且深渊好冷啊,我喜欢更温暖一点的地方……”仓鼠认真地说,“而且,我打伤了一个骑士,旁边就会有别的骑士嗷嗷叫着扑上来,明明跟他没有关系!我们深渊就从不这样,如果我受伤了,他们只会扑上来咬住我,想要趁机把我吃下去——最后当然只能被我吃掉啦!我是说……”


    仓鼠揉了揉自己的小鼻子,声音低了下去:“我是说,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也想受伤的时候被人挡在身后,我也想会有人谁来保护我……我杀掉那个伯爵全家的时候,她的女儿把自己的仓鼠藏在怀里,然后一起被我杀掉了……”


    “你也想变成那只仓鼠吗?”崔梅恩问。


    “我才不要变成那么弱小的东西!”仓鼠反驳说,“我只是觉得……为什么它都能被别人藏起来,我就不能?因为我很强吗?但是圣殿骑士也很强啊…… ”


    “因为你是魔鬼啊。”崔梅恩说。


    “魔鬼就不行吗?”仓鼠气鼓鼓,“因为我太强了?”


    “魔鬼不行啊。”崔梅恩说,“因为没人知道你们真正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你们真正想要什么。别人会默认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默认你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了魅惑别人签订契约的借口。一旦顺你的心意,你就露出好脸色,不顺你的意,你就脾气大发。你有过想保护的人吗?有过想要珍惜的东西吗?你们如此吝啬付出真心,又怎么能指望别人交出真心呢?”


    她这一长串话说得仓鼠有些发蒙。他的小眼睛里显而易见地转起了圈圈。


    崔梅恩便笑了。她拍拍他柔软的肚子,说道:“睡吧。魔鬼不行,但是仓鼠可以。今天我会保护你的。”


    “只有今天吗?”仓鼠眨巴眨巴眼睛。


    “只有今天啦。”他的契约者说,“等你醒来,就不会需要我的保护了,并且一定会威胁我忘掉你说过的所有话。”


    黑发的少年再次吐出一口血液,无声地笑了笑。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他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老高,并且气急败坏地威胁崔梅恩忘掉他说过的所有话。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魔鬼,站在深渊顶尖的存在,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他怎么可能会同那些弱小的生物一样,渴望别人的保护,希冀他人的怜惜呢?


    深渊不需要这些,魔鬼也不需要。他从弱肉强食的深渊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人间,不是为了那些温柔绵软的鸟语花香,是为了哄骗人类、获得灵魂的。他只需要不断地吞噬,变得更强,这就足够了。


    譬如,如果500年前他再强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劈开那道高墙,夺回崔梅恩的灵魂呢?


    如果他夺回了她的灵魂,他就可以好好地询问她这个问题,他发誓自己这次不会生气。他可以同她共享近乎永生的光阴,耐心地弄清楚所有的复杂的疑问。


    魔鬼的时间太漫长了,漫长到他想要觅得一个答案的时候,提出问题的人早已消失在了时间长河的那头。


    魔鬼紧紧地靠着棺材,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感到困倦和寒冷。刺骨的凉意漫上他的脊背,他想起了伯爵府里的那只仓鼠。


    当他打开衣柜,漫不经心地用滴血的手指指向那个小女孩时,她弱小到只能尖叫一声,将仓鼠抱在怀里,背过脸去。她全身都在发抖,泪珠大颗大颗第落下,仓鼠从她的胳膊里费力地挤出脑袋,舔了舔她的眼泪。


    当驻扎在此地的圣殿骑士收到深渊魔力波动的消息赶到时,看见的只有一个被炸得乱飞的坟墓,与墓穴中一滩粘稠诡异的黑色液体。


    他们讨论了片刻,认为也许是墓主得罪了什么人,仇家使用深渊魔法毁了墓主的坟墓。至于墓主的身份,问遍周围的居民,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于是他们草草填上墓穴后,便离开了。


    墓园中寂静无声,唯有接骨木树知道发生了什么。


    Fin.


    第88章


    崔梅恩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挺疼的。


    如果这是梦境,她早该被疼醒了,可惜事与愿违:她依旧身处一座阴冷的城堡中,透过窗户往外看去,天地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荒凉,大雪不断地落下,窗户上结满霜花。


    她穿过城堡长长的走廊,试着呼唤魔鬼、亚瑟或是梅兰斯宅邸管家的名字,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城堡中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第一,她不认识这座城堡。城堡里的装饰不是她熟知的风格,走廊画像中的人物更是陌生;第二,梅兰斯封地位于帝国的南方,即便是冬季,也很少下雪,更别说下这么大的雪了。


    这到底是哪儿?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还有别的人吗?魔鬼和亚瑟又去哪儿了?


    对崔梅恩来说,今天本来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同平常一样的鸡飞狗跳的一天:她处理了梅兰斯领地里的一些琐事,品尝了一下用新采摘的樱桃做的樱桃布丁,并成功地阻止了若干场魔鬼和亚瑟之间的争执——或者说魔鬼单方面的挑衅。


    因为这个,魔鬼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不高兴,一整个晚上都在闹别扭。


    ……该不会是他趁睡觉的时候把自己挪到这儿来的吧! !


    崔梅恩捏紧了拳头,决心下次见到魔鬼时要用力拉一把他的尾巴,让他知道不可以随便开恶劣的玩笑。


    城堡内冷得吓人,她裹紧了身上毛茸茸的睡衣,又闷头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走廊的尽头。走廊连接着一处宽敞奢侈的大厅,大厅另一头同样有一条走廊,通向城堡深处。


    崔梅恩稍微观察了一下,便明白了过来:这座城堡以大厅为中轴线,左右两边呈现完全对称的结构。大厅灯火辉煌,仆人们步履匆匆、来来去去,似乎正在为一场盛大的宴会做着准备。


    奇怪的是,她所处的这一侧走廊又冷又暗,另一侧的走廊中却铺着厚厚的地毯,墙壁上镶嵌着用于照明的魔法晶石灯。明明两边的结构完全一致,却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天差地别的效果。


    除了装潢上的差异以外,崔梅恩所处的这处走廊的尽头还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她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向卫兵打听一下自己身处何方(不过很有可能被当作可疑人员抓起来),却发现卫兵根本就对她视而不见。


    不论她从两人中间走过去,还是在他们面前挥舞双手,卫兵都没有任何反应。两人一左一右站在走廊尽头,旁若无人地大声聊天,崔梅恩竖起耳朵偷听了一阵,内容无非是些无聊的贵族八卦,谁谁谁受宠,谁谁谁被冷落之类的,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大着胆子戳了戳一位士兵的盔甲,依旧没人给她半个眼神。


    她能触碰到他们,他们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似的,真是怪事。崔梅恩光明正大地走出走廊,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一位女仆端着冷盘从她身边走过,飘来一阵好闻的香气。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座诡异的城堡中走了多久。此刻闻到食物的香味,饥肠辘辘的肚子立刻便发出了抗议之声。


    崔梅恩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吃掉宴会上精心摆盘好的食物不太礼貌,并且负责摆放食物的仆人很可能会被主人训斥一通,或许她可以看看厨房里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说干就干!


    虽说崔梅恩从未来过此地,不过城堡的结构大多大同小异,她很轻松地找到了厨房的位置——路上她再次试着在来来往往的仆人面前傻子似的挥舞双手,然而还是没能获得他们的注意。


    好吧,一觉醒来,我成了北方神秘古堡中的幽灵!崔梅恩苦中作乐地想。


    如她预想中的一样,厨房里热火朝天,主厨一面料理宴会上的主菜(那几只肥嘟嘟的烤小鹿火候正好,看上去可真令人嘴馋),一面将其余厨师和仆人指挥得团团转。备菜、调味、摆盘、上菜……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厨房简直如同战场一样热闹。


    崔梅恩站在角落观察了一阵,很确信即使她吃掉几块因为摆盘需要而被切下来的烤肉排的边角料,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趁着负责烤肉排的厨师转头去刷调料的功夫,她拿过一个盘子,准备给自己来上一点不健康的早餐——


    就在厨师转过身的同时,柜子的角落里猛地窜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在厨房的桌面上狼吞虎咽了几口,又抓起一把配肉排的烤土豆和几片面饼,以跟来时一样快的速度窜出了厨房。


    这什么玩意儿,又一个古堡幽灵,还是饿死鬼版本的?


    很快崔梅恩就发现,自己的猜测大错而特错——显然,厨师和仆人们都发现了“饿鬼幽灵”的存在。他在逃跑的路上撞到了几位仆人,惹来一片惊呼和抱怨。


    “那是什么东西啊?”一位被撞到小腿的女仆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随口向离她最近的厨师发问,“厨房里居然还有野狗吗?”


    厨师捻起一块肉排边角料扔进口中,闻言挑起眉毛,含糊不清地问道:“你不知道他是谁?——我懂了,你是新来的吧?女仆长没跟你说过吗?”


    “是,我是一星期前才进来的。也许说过吧,我不太记得了,您知道,庄园里规矩不少……”


    厨师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他冲女仆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道:“这就是''那位''的孩子!”


    女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可是那位的孩子不也应该是少爷吗?怎么瘦得跟野狗似的……”


    厨子摆摆手:“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公爵根本不想承认他的存在!徒有一个名号罢了。这些天忙着给玫瑰夫人的生日宴会做准备呢,也许是管事的人疏忽了?或者干脆就是夫人的吩咐?谁知道呢!”


    说到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就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女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半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赶紧问道:“既然可能是夫人的吩咐,那……那孩子刚刚还偷了不少东西呢,夫人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罪下来?”


    厨师一瞪眼:“谁会闲得没事干,拿这种事到夫人面前去说嘴?你要去吗?”


    女仆赶紧摇头。她低头整理了一阵台面上的食物,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只是些土豆面饼什么的……”


    在短暂的混乱后,厨房这小小的一角重新投入了紧张的忙碌中。厨师嚼完口中的肉排,拍了拍手,指挥帮佣再烤上一盘土豆,以弥补刚才的损失。


    谁都没有注意到,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盛放肉排边角料的盘子悄悄地消失了。


    ####


    崔梅恩一边疾步向前走去,一边还不忘往口中扔了一小块肉排。


    这间宅邸的厨师水平不错,肉排烤得又香又嫩,轻轻一咬,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调味整体口味偏重,不过考虑到席间是要配面饼一起食用的,也许这个味道恰到好处。


    她追着面前那个小孩的脚步,重新返回了那条阴冷的走廊中。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想要关怀一下神秘古堡中的陌生小孩,而是因为刚刚在厨房角落时,那个孩子在逃跑中瞥了她一眼——尽管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崔梅恩依然敢肯定,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迄今为止,这个孩子是古堡中唯一一个表现出“能看见她”的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也许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与他有关?也许她能从他的身上找到离开的办法?不管怎样,崔梅恩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追上去问个明白。


    她在走廊中转了好几道弯,终于在一个墙角处发现了那个小孩的身影:他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吃着一块烤土豆。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窗户被吹得喀拉喀拉地响。白茫茫的光透过窗户映了进来,照亮了这一方阴暗的角落,以及男孩的面孔。


    那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皮肤白得吓人,缺少打理的金发披在肩上,绿眼睛里透出饿狼一样的光芒。他穿着一件对于他来说太大的衬衫,衬衫脏兮兮的,领口敞开,瘦弱的胸口被方才抢来的土豆和面饼烫得发红,好像雪地中散落的玫瑰花瓣。


    那些被他抢走的土豆和面饼都是刚刚从炉子里热腾腾地端出来的,随便一个下过厨房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热度可不能开玩笑,搞不好是要烫坏皮肤的!


    男孩看起来好像对此并不在乎。他埋头认真地啃着土豆,手指和手掌被烫得红通通的一片。他连吹都不吹一下,就像一条真正的野狗一样毫不挑剔。


    崔梅恩端着那盘烤肉排,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了几步,慢慢地蹲了下来。


    男孩警觉地抬起了头。他三两将土豆啃了个干净(也不怕噎着!),把面饼往怀里一拢,用警惕的眼神注视着崔梅恩,好像要防着她抢他的东西似的。


    崔梅恩这才第一次看清了男孩的面孔。她愣了愣,心头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


    这孩子长得,太像她的一位故人了。


    第89章


    崔梅恩将装着肉排的盘子放在地上,试探性地向那个孩子伸出手去,而对方——就像她预计的一样——以异常敏捷的速度后退几步,冲着她龇出牙齿,一副胆敢再靠近就把你的手咬下来加餐的凶恶模样。


    她放弃了继续靠近的想法,转而将手边的盘子推了过去。


    走廊阴冷,这才一会儿的功夫,肉排上已经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脂,但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男孩抽了抽鼻子,眼睛控制不住地往肉排上看去,明显被香气吸引住了。


    崔梅恩再接再厉,将盘子再推过去一些,接着自己退后了几步,蹲下身来坐在走廊上(效果跟直接坐在冰块上差不多,冷得她一个激灵),尽量使自己的威胁性看起来小一些。


    他们家的牧场外就是一片森林。牧场里满地肥美的牲畜,自然少不了野兽的觊觎。多年来,经过牧场居民和各路野兽的交锋,两边总算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少有野兽再敢跑来牧场里大吃特吃了。


    不过,如果运气不好,偶尔也会在牧场边上遇见从树林中出来觅食的黑熊。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就得把背包或者行囊顶在头上,使自己的体型看上去更加庞大、更具威胁性,从而将黑熊吓退。


    没想到,这个经验没用在黑熊身上,倒用在一条小饿狗身上了——虽说用法相反,不过原理是相通的。


    男孩瞪视她的目光中依旧满含警惕。崔梅恩耐心地等了一阵,那点子警惕就像放在暖炉上的坚冰一样越来也少、越来越少——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肉排的诱惑,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抓起肉排就往嘴里塞。


    崔梅恩托着下巴,看着他一口一块肉排,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真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噎住。


    她再次伸出手去,试着摸了摸他的脊背。


    他很瘦,尤其是低头吃东西的时候,骨头在背上凸起成一条显眼的线条,顺着这条线一直摸下去,能够轻易分辨出一节一节的脊椎骨。


    男孩像被烫到一般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一口接一口,不停地猛吃。崔梅恩想起自己以前也捡过一些流浪动物,同样的牙尖嘴利,也都是同样的在品尝食物时才愿意被人呼噜上几把。


    同面前的男孩一样,它们仿佛是将人类的抚摸当做了面前食物的代价,吃人嘴短,才姑且忍耐一二。


    盘子里的肉还剩一半时,男孩停了口。他的视线依然紧紧地黏在盘子上,目光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求,却依旧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刚才从厨房抢到的土豆和面饼,将它们都放进了盘子里,又把盘子整个重新藏进怀里。接着他甩开崔梅恩的手,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等等,我还有话问你呢!!”


    崔梅恩本想等他吃完后问问看这座城堡的状况,却没想到这小子直接翻脸不认人,蹿得比兔子还快。她顺着男孩逃走的方向追赶了几步,却越跑越是头昏,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意识,栽倒在地。


    ####


    崔梅恩猛地睁开了眼。


    不管是古堡、走廊还是男孩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面前依然是熟悉的天花板。所以她是做了一个梦吗?


    她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盖着暖呼呼的厚被子。壁炉烧得正旺,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亚瑟·梅兰斯正蹲在壁炉前,用火钳捅着壁炉中的什么物体。


    “亚瑟?你怎么来了?”崔梅恩掀开被子,打着哈欠下了床。


    亚瑟放下火钳,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拎起旁边的一个篮子给崔梅恩看:“厨房买了些栗子,想着在屋子里烤点吃。”


    说起烤栗子,崔梅恩的眼睛一亮。


    她还小的时候,家里冬天也会烤栗子吃。炉火烧得旺旺的,上面架着一口大锅,咕嘟咕嘟地煮着炖菜,下面的炭灰里就埋着栗子、土豆或是红薯。


    等开饭的时候,一人一碗炖菜,再从灰烬里刨出早已埋好的食物,颇有一种寻宝的乐趣。


    梅兰斯宅邸不缺食物,不必一锅炖菜煮上一天,即便是食材最匮乏的冬季,长条餐桌上也能摆满不重样的菜品。管家每日都会将列好的菜单送来给她过目,她只需要在菜单上勾勾画画就行了。


    各式美食吃了那么久,现在亚瑟一提烤栗子,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吃过冬日里的烤栗子了。


    她往壁炉的方向走去——途中差点没踩到因为睡姿太差滚到地上的魔鬼——一屁股坐在壁炉前,托着腮帮子,等待栗子烤好。


    亚瑟用火钳捡去大块的炭火,均匀地拨出几个灰堆,将栗子埋在里面。他


    做事时很认真,也不怕熏眼睛,炉火明亮的橙黄色光晕跳跃在他一丝不苟的侧脸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是暖色调的,看起来好似一块刚刚出炉的蜂蜜小蛋糕。


    崔梅恩想起自己刚刚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男孩。也不知道她是睡前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做了那样一个既古怪又清晰的梦。不论是窗外呼啸的风雪还是脚下阴冷的石质地面都无比真实,那种寒意仿佛能够浸入骨髓。


    她抱了抱胳膊,好似又回到了梦境中那条漫长压抑的走廊中。


    ——也就是这一抱,让她发现了不对劲。


    手指有些油腻腻的,她将手掌举到面前仔细观察,借助火焰的亮光,手指上一点油亮亮的痕迹清楚可见。


    不会吧……她睡前可是好好地洗过澡的!这油痕是哪里来的?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了崔梅恩的脑海中。她舔了舔手指,震惊地发现这是个熟悉的味道——就在几分钟之前,她用手指抓起过几块肉排边角料放进嘴里,吃完还咂咂嘴,感叹过厨师的手艺不错呢!


    那不是发生在梦境中的事吗? ?


    也许是崔梅恩的震惊太过明显了一些,亚瑟放下火钳,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亚瑟……”


    “?”


    “我有梦游的习惯吗?”


    亚瑟·梅兰斯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崔梅恩抓过一旁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手指,正在犹豫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说来,有必要解释吗?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身处一个从没见过的北方城堡,遇见了一只跟我死了的前夫长得很像的小饿狗,还从人家厨房里顺了一点烤肉排来吃,现在我怀疑手上残存的油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得亏她现在是领主本人,要是换做随便哪个普通家庭里的女儿,说出这般胡话来,难保不会被父母送进女修道院驱驱魔。


    “''梦游''是什么意思?”


    魔鬼插嘴道。崔梅恩回头一看,他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地毯上慢悠悠地向着炉火的方向蠕动,蠕动到一个舒服的地方了就停下来,换了个姿势烤火。


    一到冬天,就连魔鬼也犯懒,真是个可怕的季节。


    “就是说,我有没有半夜下床……在房间里转圈啦,或者跑去厨房偷吃之类的……”崔梅恩说。


    “没有。”魔鬼懒洋洋地说,“我晚上一直在你房间里,你睡得死沉,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就好——不对! !那更不妙了! !那我手指上的油痕要怎么解释? ? ! !


    就在崔梅恩苦恼的时候,栗子烤好了。亚瑟拿过刚才被崔梅恩用来擦手的餐巾垫在地上,用火钳将栗子从火堆里扒拉出来,扔在餐巾上。


    魔鬼眼睛一亮,蹭的抓过他刚扔下的栗子,啊呜一口扔进嘴里。


    “不太甜,我觉得想要加点蜂蜜或者果酱。”他一边嚼吧嚼吧,一边评价说。


    等他第二次伸出魔爪(货真价实的魔爪!)的时候,亚瑟毫不留情地一火钳抽在他的手上:“干活不干,就知道偷吃!”


    少年白皙的手臂上立刻肿起一道红痕,他啧了一声,转头将手臂举在崔梅恩跟前,呜呜嘤嘤:“好烫!他打我!”


    “少来,刚从火里刨出来的栗子,你壳也不剥就扔嘴里,怎么没把你烫死?在这儿装什么?”


    亚瑟撇撇嘴,揭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就这样,两人又吵吵嚷嚷了起来。崔梅恩坐在一旁,等栗子滚烫的外壳凉下来一些后,再拿起一个,仔细地剥掉外壳,塞进嘴里。


    亚瑟的火候掌握得很不错,栗子烤得酥软,在嘴里一抿就化渣,好吃得没话说。虽说因为没有刷蜂蜜的关系,少了些许的甜味,但如此一来更能品出栗子本身的风味。吃完几颗后她咂咂嘴,觉得嗓子有些噎,便给自己倒了壶热茶。


    说到“噎”这个词,她又想起了刚才梦中的少年。不论是土豆、肉排还是面饼都是噎人的东西,也不知道他在她走后喝水了没有——他有水喝吗?还是依然只能跟只耗子似的溜进厨房,趁人不备喝上几口呢?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热茶,看着面前亚瑟和魔鬼吵得不可开交。亚瑟的手指几乎快指到魔鬼的鼻子上,魔鬼也毫不示弱地张牙舞爪,尾巴示威一般甩来甩去,一有机会就往亚瑟身上抽去(然后被对方灵活地避开)。


    可喜可贺,经过她持之以恒地教训,现在这两位吵起来的时候,终于不会搞出惊天动地的拆房动静了。


    ……说来,这个世界上,除了亚瑟以外,竟然还有一个长得那么像塞德里克的孩子呢。


    第90章


    三个人围着壁炉吃了一上午的烤栗子,真是闲适又罪恶的休息日。晚餐的甜品是栗子蛋糕,柔软美味的栗子泥夹在蛋糕胚中,顶上还抹了层厚厚的焦糖奶油。


    这蛋糕对亚瑟和崔梅恩来说都有些太甜了,魔鬼吃着却正好,要不是崔梅恩眼疾手快地夺下盘子,他能连蛋糕带盘一起吞下去。


    晚上睡觉前,崔梅恩想起了什么,找到亚瑟房里,问他有没有适合小男孩穿的衣服。


    亚瑟·梅兰斯瞪大了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用一种注视犯罪者的谴责目光看着她,崔梅恩不得不扯谎说自己只是前些天在路上遇见了几户穷苦人家,打算给他们的孩子送几件冬天的衣服穿。


    ……梦里的穷苦人家也算穷苦人家,是吧?她可没完全骗人(那座古堡和奢华的宴会准备当然与穷苦二字毫不沾边,但是梦里的那个孩子看上去就穷得有些可怜了)。


    说到底,不把真相说出来,只是由于崔梅恩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否能把东西带进梦境里去的缘故。她只是单纯地认为,既然梦里的东西可以带到现实里来——手指上的油痕——那现实里的东西,说不定也可以反向带进梦境中去。


    “梦中咒杀”并不是一种罕见的刺杀方法,有不少魔法都可以达到这个效果。照理说,遇见如此古怪的事,她其实应该询问魔鬼或是亚瑟,探查一下身上的魔法痕迹后再做判断——但是,她偏偏并不想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看起来太过可怜,也许只是因为他长得极像塞德里克。这让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怜爱与好奇,想或许再在梦中见见他也不错。


    亚瑟在自己的衣柜里翻了好久,从柜子最地下扯出了几件褪色的旧衣服。


    “如果你是要给穷人家送东西,就最好别送那种花里胡哨又容易坏的,实用就够了,”他一面叠衣服,一面解释说,“这几件都很厚实,弹性也好,挺适合的。”


    叠完衣服后,他看上去有些出神,望着衣服的目光中竟然有几分不舍。崔梅恩不由的有几分好奇,问道:“说来,你怎么会有这种衣服?”


    的确就像亚瑟所说,这几件衣物的布料很是厚实,穿着也舒适。如果崔梅恩小时候能有这种衣服穿,一定也会很高兴——这是因为她家也说不上富裕,冬天难熬的时候,还得搂着羊缩在床上过冬。


    梅兰斯家就不同了。他们家最没落的时候,也是个落魄贵族,虽然在贵族圈子里被嘲讽,日子也比平民百姓过得不知道要好多少。


    况且,按照亚瑟的年龄推算,他出生的时候,塞德里克再怎么说也已经挣下了一些功绩,怎么会让他穿这么廉价的衣服?也不怕被龟毛的贵族圈笑话?


    “……这是小时候别人送我的衣服,我一直很喜欢……”亚瑟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衣服交给她,“既然现在也用不上,还是把它交给更需要的人吧。”


    崔梅恩了然地点点头。国王还有三门穷亲戚,也许这些衣服就是梅兰斯家哪个穷亲戚送给亚瑟的礼物。既然是礼物,价值还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心意。


    这天晚上,崔梅恩将衣服叠好放在床头,沉沉睡去了。


    ####


    再次醒来的时候,崔梅恩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依旧身处在那座陌生的古堡之中。窗外依旧风雪呼啸,大厅里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看上去宴会已经开始了。


    崔梅恩低头她的左手上搭着几件衣物,右手提着……一篮栗子?看上去是上午没有烤完的,亚瑟就放在她房间里了,预备下次继续烤。


    崔梅恩将衣服搭在肩上,提着栗子,向着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就像她预料的一样,走廊旁的两名士兵并没有阻拦她,宴会中的客人也自顾自地饮酒、跳舞、闲聊,没人向她这个穿睡衣的不速之客投来哪怕一眼。


    宴会奢靡得令人惊讶,尤其是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对比起来,那条士兵把守的冷清走廊更显得萧索。


    崔梅恩在舞池里转了几圈(小心地避开了跳舞的人群),很快就发现了宴会的主角:一对中年男女。


    男人宠溺地搂着女人的肩膀,黑发黑眼的女人倚在他的胸前,身着一身惹眼的深红色礼服,发间插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虽说眼角已有些许皱纹,仍是风情万千;男人嘛,就是中年男性贵族常见的模样:肥胖、肿胀、不多的头发努力地在头顶上伸展开去,饼一样的大脸被酒色熏得紫红,纵使身上披挂再豪华的衣料与装饰,看上去也依然像一头两足行走的肥猪。


    宴会的客人围绕在两人周围,极尽吹捧,听得人想打哈欠。她靠在一处稍远的长桌边,一面悄悄地捻起桌上的水果吃——大冬天的,这桌上还有极新鲜的浆果,皮薄肉厚,入口一抿便汁水横流,显然是上上佳品——一面偷听了一耳朵闲话。


    客人们将男人称作“公爵”,将女人称作“夫人”,这么说这座古堡应当是面前这对公爵夫妇的府邸。


    帝国的公爵数量并不多,她在脑海里数了数几个封地位于北方的领主,猜测这位到底是哪一个公爵,又跟自己有什么联系,为何她会梦见他们的古堡?


    庞杂的线索在她脑海中搅成一团,就像一个乱得不行的线团。好几次她都觉得终于抓到了一个线头,下一秒线团又滚了开去,那一点线头就又消失不见了。


    崔梅恩正在思索的时候,突然觉得长桌底下有什么奇怪的动静。她掀开桌布一看,桌下好一条金毛绿眼小饿狗,正捧着一大块面包,埋头吃得正香,满地掉渣。


    听见桌布被掀开的声音,他不但没有抬头,反而吃得更迅速了,崔梅恩真害怕他噎死在这里。塞完面包后,小狗用力捶了锤自己的胸口,敏捷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哎,你等等!”崔梅恩叫了一声,抛开那对男女,追了上去。


    既然这个男孩能看见她,证明她出现在这里一定与他有关,怎么能让他跑了!


    两人在宴会厅里你追我赶,上演了一场追逐大戏。男孩得时不时躲避会场中的侍者与宾客,崔梅恩则仗着别人根本看不见她,提着篮子跑得飞快,终于在男孩要蹿回走廊里时逮住了他。


    “别跑,给我站住!”她拽着他的衣服说,“你还记得我吗?之前给你肉排的那个?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这孩子偷吃时像只野狗,溜边逃窜时又像厨房里的耗子,总之老是给人一种并未接受过教育的动物崽子的感觉,崔梅恩着实担心他听不懂自己说的话。没想到的是,男孩竟然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


    他怯生生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崔梅恩好久,才用几乎令人听不清的声音说:“……我记得你。”


    这一次,崔梅恩比上次更清楚地看见了他的面容。


    男孩其实长得很好看。也许是因为年纪小的关系,比起塞德里克来说,他脸上的线条要柔和许多,金色头发柔顺地搭在肩头,圆溜溜的绿色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紧张地扑闪,淡色的嘴唇也紧抿着,看上去像个娃娃一样可爱。


    再加之苍白的肤色、消瘦的体型,足以引起绝大多数成年人的怜爱之心。


    “嗯,我是来帮你的。”


    崔梅恩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取得他的好感,之后再慢慢问话也不迟。她放下装着栗子的篮子,取下搭在肩上的衣物,递给男孩,柔声道:“看,我给你带了新衣服。你要不要穿上看看?”


    刚从拽住男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的衣服单薄得可怕。宴会大厅里布置了保暖的法阵,宾客们大可穿着轻便的礼服跳舞取乐,离开宴会厅后,男孩身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全身上下就凉透了。


    哎,也不知面前的男孩到底是仆人的孩子还是别的什么。那对公爵夫妻也真是的,既然财力如此雄厚,能在冬日办起如此奢靡的派对,那给这些城堡里生活的人多做几件暖和的衣服、多吃几口热食,又有什么难的?


    男孩低头看了看衣服,又抬头看了看崔梅恩的脸,再低头看了看衣服,再抬头看看她,好似一只在奶酪旁犹豫不决的灰扑扑的小老鼠,既馋得口水滴答,又担心奶酪下面就是可怖的捕鼠器,只等他上嘴,就翻身而起,将他咬住。


    ……也不知道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就怕成这样。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地扯过男孩的衣服,把衣服向着他脑袋上套了下去。男孩被厚实的衣服罩得呜呜叫,崔梅恩把领口往下一扯,让他把脑袋露了出来,再示意他自己把剩下的部分穿好。


    一顿折腾后,男孩总算是不闹了。他用手拢着衣服,绿眼睛里亮闪闪的,用细细的手指摸索着布料,又红着脸对崔梅恩说了声“谢谢”,总算是有了几分小孩的模样。


    “……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呢?”男孩低声说,“夫人会不高兴的。”


    崔梅恩一扬眉毛。


    原本她还以为是宴会上见到的“公爵夫妻”疏于对宅邸内事务的管理(这是常有的事),没想到听这孩子的口气,还是“公爵夫人”故意折腾他吗?


    “我不怕她。”她说。


    “骗人,”男孩说,“没人不怕夫人。就连老爷都怕。”


    “嗯……其实我是林中仙女!”崔梅恩大言不惭地撒谎,“我看到城堡里有人在受苦,就来帮你了!”


    以男孩的年龄来看,正是相信什么仙女啦独角兽啦的传说的时候,是以她撒起谎来毫无负担——没想到,男孩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倒也没出声反驳,只是默默地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注视着她。


    ……嘶,这眼神也挺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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