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银白色的剑光袭向魔鬼的喉咙,被神圣魔法包裹的长剑轻松地切开了黑色的烈焰,如同烧热的小刀切割黄油。
大量粘稠的黑色血液从魔鬼的脖颈处喷出,抓住崔梅恩的力道陡然一松,她用力掰开魔鬼的爪子,往外一蹬,亚瑟刚好揽住她的腰部,带着她往最近的建筑物的阴影中躲去。
崔梅恩依旧在大笑,亚瑟用担忧的眼神瞥了她一眼,疑心她因着接踵而至的打击而出了些毛病。
他们缩在一栋房屋的背街处,脚下就是耀眼得几乎能刺瞎双眼的法阵。亚瑟皱紧眉头,在崔梅恩的耳边低声说:“我没有撕裂空间的能力,没法带你离开这里。待会法阵发动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地给你施加防护结界,如果能活下来,你赶紧往郊外跑,别管——”
“亚瑟,”崔梅恩打断他的话,“把你的魔力输入进去。”
“……什么?”
崔梅恩拽住他的领子,眼中闪耀着近乎疯狂的喜悦。
她说:“同源的魔法很难互相破坏,甚至可能反过来被对方吸收,那就让它吸收!!这么苛刻的魔法,对法阵的要求一定也很严格,任何纰漏都有可能造成失败!!不然那些魔法学徒怎么天天炸教室??你快制造几个杂乱的符文,输入魔力让它们和主阵联系起来!这样有一定概率能够阻止法阵发动,是吧??可行吗?? !”
亚瑟愣愣地盯了她两三秒,突然反应了过来,他嘴唇翕动,开口道:“……可行。但是错误的绘制可能会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即使能够成功阻止法阵启动,我们也不一定能成功逃出去。这种体量的法阵带来的爆炸……”
“我很抱歉,亚瑟,”崔梅恩语速飞快地说道,“如果我自己能做到,一定不会连累你。待会你的防护结界往自己身上丢,别管我。”
亚瑟摇摇头,没再解释,挥剑便往地上斩去!蕴含着澎湃魔力的剑光向着另一头的街道咆哮而去,眨眼间便把两条间隔数米的法阵线条连接了起来!
当这两条本该平行的魔力通道被一道横空出现的神圣魔力连接起来的同时,两人周围异常明亮的银白色光芒立刻黯淡了下去。
然而还没等崔梅恩高兴多久,光芒又重新亮了起来。银白色的魔力时明时暗,如同狂风吹拂下泛起涟漪的水面。
“失败了吗?”崔梅恩干涩地问道。
亚瑟再度在眼球中注入了魔力。他观察了一阵,摇头说:“没有失败。这一点魔力紊乱被法阵自身的惯性压下来了,但的确有效!我们得抓紧时间,赶紧多制造一些——”
他拽着崔梅恩往前跑了几步,猛地往地面摔去,又凭借拄剑堪堪稳住了身形。
亚瑟·梅兰斯是一名年轻健壮的骑士。得益于圣殿的训练,他的身体素质远超绝大多数同龄人;即便是在同期的圣殿骑士之中,他也是最优秀的那部分。
然而,在赛缪尔构筑的这一片接近深渊的环境之中,不论是体力还是魔力的消耗都远超平日的训练。赛缪尔和魔鬼都不是能轻视的对手,他的每一下攻击和防御都必须竭尽全力。
过度的消耗使得他面色苍白、汗如雨下,额前的金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
崔梅恩试图扶起他,只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扶起一尊沉重的石像。
亚瑟翡翠色的绿眸中流露出不甘与羞耻的情绪。他咬咬牙,努力直起身来,向前方挥出第二剑——
银色的剑光飞出去没多远,却被一道骤然升起的黑色火焰拦在当场!二人齐齐一惊,只见火焰在半空一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再转过来时,魔鬼的脸庞便从空中浮现了出来。
“可让我好找。”他说。
崔梅恩的眼睛一亮。
她摁下亚瑟的手臂,亚瑟惊慌地转过头去,就看见她向着魔鬼扑了上去,陷进那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之中,急切地发问:“你没能杀死赛缪尔,是不是因为你和他的魔力也是同源?!他同时拥有神圣魔力和深渊魔力,所以你们都不能破坏法阵——所以你也可以造成法阵的魔力紊乱!”
她噼里啪啦地把方才给亚瑟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魔鬼挑起半边眉毛,说道:“不错,我是能办到,可是我凭什么要去做?人类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契约仍然从我的体内剥离,你刚才说,只要你吃掉我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是吗?”崔梅恩毫不犹豫地扔出了自己的条件,好似一块主动往热锅里跳的肉排,“事情结束后,你就立刻吃掉我。越快结束,越能赶在契约完全剥离之前吃掉!如果我一直逃跑,你也得费上一番功夫吧?到时候首都毁了、契约也被剥离了,我们双输,赛缪尔笑到最后,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契约的剥离一刻也没有停止,刻入灵魂的剧烈疼痛仍在折磨着崔梅恩,她全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乌黑的卷发乱蓬蓬地披在背上,嘴唇上清晰可见咬出血的牙印,整个人狼狈极了。
在这副狼狈的面容中,唯有那双黑色的眼瞳依旧闪耀,灵动、活泼、凶狠。她的眼神甚至是令人畏惧的。
魔鬼于是想起在二十年前那个地下室中,本想在地上随便吃吃自助餐就离开的自己为什么停下了脚步,要去与一个普通的人类签订契约——它实在是太喜欢那双眼睛了。
在深渊,在深渊造物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吞吃,爱就是拆吃入腹。
它对那双被痛苦淬炼得熠熠生辉的眼睛爱不释手,它想要吃掉它们,连同这个人类一起,它想要吃掉她的血肉、骨骼、灵魂,让她永远地流淌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魔鬼馋了。
它不由自主地伸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想象着她的血肉淌过唇齿间的触感,馋得直舔嘴唇。
魔鬼的视线死死地扎在崔梅恩的身上,像饥饿的鬣狗盯着乖乖自投罗网的猎物。
它说:“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你疯了!”亚瑟嘶吼道。
他看着她,面色苍白,神色惶恐,翠绿的眼眸中几乎有一点泪水的痕迹。亚瑟在她的面前似乎总是很爱哭,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别担心了,我不会死的。”
巨龙在骑士半是愤怒半是痛苦的吼叫中腾空而起,伸爪捞住崔梅恩,再一甩尾巴把亚瑟卷了上去。
“别想着偷袭我,蠢狗,”他凉凉地说,“你的女主人对你有别的要求。”
巨龙极快地略过狭长的街道,黑色火焰在他所经之处燃烧,如同巨大的虫豸趴在法阵上,很快,组成法阵的魔力通道上便出现了一个个的肉眼可见的魔力紊乱。
原本流畅稳定的光芒时而愈发耀眼,时而黯淡无光,时而在二者间癫狂的切换。亚瑟用力地一咬牙,举剑下压,神圣魔力倾泻而出,加入了这场破坏行动之中。
眼看下一秒就会发动的法阵,终于减缓了运转的步伐。原本依靠惯性还能运转的魔力在一重又一重的岔路中迷失了方向,变得拖沓而迟钝。
愈是强大的法阵,愈是对组成法阵的符文有着严苛的要求,等到赛缪尔察觉到几人的破坏行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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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在嘶吼——
怪物在嘶吼、惨叫、嚎啕。每一声都远非人类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加骇人。
崔梅恩从没听过这样凄厉且可怖的声音。随着赛缪尔的吼叫,漆黑的天幕如同在响应他的呼唤一般,狂风呼啸。
明明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本能的压迫与恐惧。
显而易见,崔梅恩那个近乎儿戏一般的提议成功了:这一次,在亚瑟与魔鬼的魔力轮流为法阵添上新的咒文后,它没能再自我修复。
巨龙在城市上空盘旋,所有人都能够清楚地看清脚下的情形:这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由神圣魔法、深渊魔法与投影魔法共同织就的、仿佛只有故事里最邪恶最疯狂的大魔王才能制造出的庞大的魔法阵,此刻正在逐渐衰退。
就连对魔法只有最粗浅了解的崔梅恩也能看出,它正濒临崩溃。
与赛缪尔精心布局、规划、制作的法阵相比,亚瑟和魔鬼在匆忙间刻下的符文粗糙得简直就是小孩的涂鸦,任何一个魔法师都不会容忍它们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上——可眼下,它们就是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在它们的影响下,原本流畅奔腾的魔力的河流进入不同的岔道,运转出现堵塞,有些部分堆积了大量的魔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另一些部分则黯淡无光,魔力的河道缩得又细又窄,如同枯萎的藤蔓。
在魔鬼半是嘲讽半是戏谑的讲解——以及亚瑟时不时的补充中——崔梅恩明白了,他们此次的胜利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轻松。
如果只是随便在布置好的法阵上乱画就能摧毁它,那么法阵如何成为当代魔法在社会中最普遍的应用之一呢?
事实上,在绘制完成并灌入魔力的情况下,法阵自身便会成为一个强大的魔法力场,外来的魔力很难再进入其中;即使是强行添加上别的符文,也会因为法阵本身运转的惯性而被排斥。越是强大的法阵,这一惯性就越强。
亚瑟推测,正因为此前他和魔鬼的魔力分别被法阵吸收过,因此这一排斥的惯性会被减弱;加之赛缪尔构筑的法阵主体是由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缝合而成,本身就极不稳定,因此才会让分属这两种魔力体系的他和魔鬼钻了空子。
总之,钻空子也好,撞大运也罢,他们终究是赢了。
第62章
法阵正在缓慢地崩溃,所有被注入其中的魔力都在逐渐地消散,在空中返还为晶莹闪烁的魔力元素。
如果单看这一幅场面,甚至还有几分缥缈梦幻,令人难以想象其背后隐藏着一个残忍又疯狂的阴谋。
在刚才与亚瑟沟通时,他简单提及过,这座“被投影的首都”建立在一片被切割开的深渊空间之中,显然是赛缪尔的杰作。
在献祭失败、没有后续魔力进行补充的情况下,这片被强行切割出的空间也会很快随之消散。
首都在无声无息中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的巨大转变,而在其中居住生活的市民对此一无所知。对崔梅恩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或许是崩得太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的缘故,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方才的剧痛更强烈地袭击了过来!
崔梅恩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僵直、抽搐。她清晰地感受到契约正在从灵魂里一点点被连根拔起,生硬地剥离,仿佛从活人的身体上生拉硬拽地抽取脊椎。
正如当年在地下室中时一般,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她汗如雨下,手指陷入身下巨龙鳞片的缝隙中,几乎要生生拔下它的鳞片来。
魔鬼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它一个翻身,巨龙的躯体消失不见,亚瑟和崔梅恩齐齐往下落去。它一甩尾巴勾住崔梅恩,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尖锐的獠牙在口中闪着寒光,就要把她吞入腹中!
亚瑟的剑气擦着它的脸颊而过。虽然已经减弱了太多,神圣魔力天生蕴含的伤害仍使得魔鬼不得不歪头避开这一击。
黑色的人影不满地咂咂嘴,崔梅恩困难地扭过头去,伸出手阻止年轻的骑士:“……别这样,我答应他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亚瑟怒吼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它杀死你吗?!!”
连轴转的战斗让他变得疲惫而虚弱,翡翠绿的眼睛不再熠熠生辉,身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液和尘土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即使落败仍然在吠叫的小狗。
他的声音比平日要尖锐很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在坚持什么呢?崔梅恩想问问他。她对自己的生死早已不在意,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她曾经的丈夫把她送入了地狱,魔鬼将她的肉丨体视作可以任意揉捏的玩具,至于赛缪尔根本就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
她生得渺小,死得也渺小,如今不过是一缕被复仇的火焰驱动的亡魂。你何苦去在意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
“……别说傻话了……”崔梅恩最后只是对他说,“我是不会死的……”
她怎么会死?
她是人类的叛徒、可鄙的女巫,舍弃了身为人的尊严跪在异种脚下的魔鬼契约者。只要魔鬼还活着,只要契约还没有结束,只要她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散,那么她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不论肉丨体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她的灵魂始终都是魔鬼的奴隶,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死亡对崔梅恩来说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她乞求魔鬼救下首都,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就像她当年跪倒在那间地下室中,苦苦恳求魔鬼时一样。
它毕竟是魔鬼,所有童话故事中的大反派,是阴森、恐怖、邪恶、混沌的代名词,你怎么能够妄想从魔鬼手中得到什么,又不付出任何代价呢?
亚瑟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没力气去听了。
深入骨髓的剧痛折磨得崔梅恩身心俱疲,就连感官也变得迟钝了许多。魔鬼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的牙齿即将刺破她的皮肤。
就这样吧,崔梅恩想,希望不要太疼。
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利齿穿透崔梅恩皮肤的同时,一股滚烫的火焰却倏然咆哮而至!
不同于圣殿骑士纯净圣洁的魔力,也不同于纯粹混沌无序的深渊魔力,那是种异常诡异的,由银白与漆黑混合而成的魔力。
两股魔力互相交融,火焰如同疯狗一般咬来,瞬间便烧掉了魔鬼的小半个身体!
魔鬼的反应极快,另一只还没被烧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崔梅恩的身体。
他的面部依旧被火焰包裹,却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再度向她咬来!他的利齿冰凉,而那股诡异的火焰滚烫,魔鬼非人的牙齿穿透了她的皮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如同魔鬼喜爱的甜腻草莓酱,多加三份糖的那种。
崔梅恩只觉得身体上的痛楚达到了顶点,下一秒却陡然浑身一轻,所有的痛苦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宁与舒适,如同劳累一天后浸泡在暖呼呼的热水里。酸痛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发出快慰的呻丨吟,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躯体,她感觉自己甚至漂浮了起来——
崔梅恩楞了有那么几秒,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漂浮了起来。
她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双半透明的小腿,以及自己毫无生气的躯体。她举起手臂,再打量自己的躯体,发现不止是小腿,在她目之所及处,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在崔梅恩半透明的脚下,是一具惨死的尸体。
黑色卷发的女人倒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漆黑眼睛,看向昏暗的天空。
一个巨大、可怖的齿痕自她的肩膀处横跨到腰间,不难看出她刚被某种体型大到骇人的生物咬了一口。鲜血从她被利齿撕裂的伤口中流出,很快就在地面积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女人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崔梅恩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就是她自己的脸。
……所以,我是已经死去了吗?
赛缪尔想要剥离她身上的契约,魔鬼为了阻止这种剥离,试图用吃掉她的方式,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契约。
所以现在她算是被魔鬼吃掉了吗?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吗?如今契约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
她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一根鲜红的锁链死死地扣在她半透明的脖颈上,延伸至魔鬼的方向,却在中途被截断——显然,那根鲜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锁链,就是所谓“灵魂契约”的具象化,它不约束身体,而是直接锚定灵魂。
它本应该紧紧联系着崔梅恩与魔鬼,此刻却突兀地断开。这截被硬生生从中切断的锁链,便握在赛缪尔的手中。
赛缪尔一手抓着锁链的另一头,一手朝着崔梅恩伸了过来。灵魂契约的掌控力何其霸道,他不过轻轻一拽,崔梅恩便不受控制地向那边漂了过去。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美丽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赛缪尔紫色的眼眸已经被狂喜点燃。他迫不及待地渴望地伸出畸形的手臂,手臂上的鳞片因兴奋而翕合,他说——
他没能说得出口。
一道拔地而起金色的光壁拦在了他的面前,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直接削掉了他伸出的手臂!鲜红的契约之锁再次失去了主人,不论是魔鬼还是赛缪尔,都被准确地拦在了屏障之外。
与赛缪尔·卡伊方才使出的阴冷的火焰不同,这道纯金的屏障由纯粹的神圣魔力构成,强大、圣洁、威严,叫人会误以为是正午最炽烈的阳光。
与亚瑟·梅兰斯尚不成熟的剑气不同,这道屏障既是坚固的盾牌,也是锋利的剑刃,看似简单而轻薄,然而不论对面如何攻击,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相反,赛缪尔每每试图靠近,都会被炽烈的金光削去一部分躯体。
新的血肉蠕动着自伤口长出,怪物目眦欲裂,狠狠地瞪视着面前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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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骑士吗?
不是说君主赐予的封号,也并非是指圣殿授予的职位,是指一种更梦幻、更虚无、更幼稚的存在——你在无数童话、绘本与冒险故事中读到,这个世界上危机四伏,潜藏着许多可怕的存在:魔鬼自深渊降临,密密麻麻地从撕开的裂口中涌出,将一座又一座村庄吞噬殆尽;巨龙沉眠在深山中,每一百年苏醒一次,用岩浆灼烧大地,抢走王国中最美丽的少女;邪恶的魔术师以活人血肉献祭异界之神,城市间流传着有关连环失踪案的诡异传闻……
所有这些故事中,都会有一名英勇的骑士,手执利剑,击碎所有的黑暗与恐怖。他一定要年轻,花一般的年纪,仿佛冉冉升起的朝阳;他一定要俊美,就连敌人也会为他的面孔所迷惑;最后,他一定要强大,只要他出现在故事里,读者就会感到心安。
他要从故事的第一页战斗至最后一页,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取得所有的财富、荣耀与冠冕,披挂着鲜花与掌声,带领故事走向尾声。他的存在就是“骑士”这一词语在人间的化身。
说来可笑,崔梅恩层曾有一段时间真的相信过。在那个昏暗的小巷中,在她承受着暴力与屈辱的时候,曾有人如同故事里的骑士一般打倒那些凶恶的反派,向她走来。
在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也许是有过的。
那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就是她的骑士。
——这个滑稽的认知延续了好些年,一直延续到她丢掉性命的那个深夜。行刑人摘下面具,露出了骑士的面庞。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绿色的眼睛,心想,所有的故事都在说,骑士要年轻,俊美,强大,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原来骑士也可以拥有一颗恶魔般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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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高墙的出现将赛缪尔、魔鬼与亚瑟都隔离在外,墙内的这头只剩下了崔梅恩,以及一个此前从未出现在战斗中的身影。
那人弯下腰,捡起了同样被金色屏障斩断的红色锁链。
他有着一头仿佛被太阳神亲吻过的金发、一双比新春最娇嫩的新叶还要翠绿的眼睛。他身姿高大、脊背挺拔,宽的肩、窄的腰、紧的腹,令人想起圣殿中大理石雕刻的古老神祇。
塞德里克·梅兰斯对崔梅恩说:“好久不见。”
第63章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还是对黏糊糊小情侣的时候,塞德里克有着一副完全符合民众对“圣殿骑士”的刻板印象的皮囊。
与雌雄莫辩、身形纤细又沉默寡言的赛缪尔·卡伊不同,金发碧眼的塞德里克整天都挂着傻乎乎的笑脸。
他面容俊秀,脊背如白桦树一般挺拔,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又给了他一身白皙的肌肤,穿戴好盔甲之后,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插图里无所不能又俊美异常的骑士。
而当崔梅恩重返梅兰斯宅邸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年逾四十。因着常年征战于前线的缘故,他那一身雪白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
大大小小的战争在他的身躯表面留下了数不尽的伤口,尽管它们早已愈合,但通过狰狞恐怖的伤疤,仍不难想象伤口形成时会有多么骇人。
笑容消失在了塞德里克的脸上,连同其他的表情一起。
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悲伤、愤怒、忧愁。总之,当人们凝视他时,很难从这个被誉为“帝国之盾”的男人的脸上揣测他的心情。
与青年时期的自己相比,也许塞德里克的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也就只有梅兰斯家族标志性的金发碧眼了。
他从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对抗深渊的战争,却从不为胜利而喜悦,也不为失败而痛苦;他对来自于圣殿和帝国的荣誉照单全收,对权力的倾轧毫无兴趣,却又每每在恰到好处的时机露出獠牙,斩断那些试图染指他利益的触角。
“真叫人怀疑他的脸是不是缝上去的!”人们窃窃私语,“从没见过他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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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崔梅恩身前的这个男人,却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塞德里克·梅兰斯。
他比青年时期更高大和强壮,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比年轻时少了几分傻气,又比死气沉沉的“梅兰斯公爵”多了几分青年人的率性和热忱。
在面前这人的身上,塞德里克年轻时的活泼与成熟后的稳重奇异地糅合在了一起,使他看起来那般璀璨而耀眼,简直如同在发光一般——
不,不是“如同”。
塞德里克的全身的确散发着淡淡的莹润的光芒,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刻的神像;无独有偶,崔梅恩的身上也散发着类似的光芒。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塞德里克,再看了看自己,心头那个越来越明显的疑惑终于浮出了水面。
她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他,问道:“……这是你的灵魂?”
“是的。”金发的青年说,“这是我的灵魂。”
强烈的荒谬感自崔梅恩心中升腾而起。
她首先感到一种被戏耍的愤怒,紧接着是对多年执念即将成真的欣喜,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之感。
身体中激烈冲刷的种种强烈感情的旋涡让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注视着塞德里克的眼睛许久,终于抬起左手,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被赛缪尔碾碎的结婚戒指不知何时回归了原处。已经破碎的物品如何能再恢复原状?只可能因为它是一件并不普通的魔法道具。
戒指是婚礼上塞德里克送给她的,小小的绿宝石,同他眼睛一样的颜色。
崔梅恩一直戴着这枚戒指,甚至在她与魔鬼签订契约后也是如此。
她把它视作一个时刻滋滋作响灼烧着皮肉的烙印,一个从未愈合的狰狞的伤口,用作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屈辱和仇恨。
小小的绿宝石在崔梅恩的手指上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她闲来无事时喜欢转着戒指玩,思考时则喜欢反复摩挲它。
这么多年下来,戒圈被她摩挲得异常光洁润滑,除此之外,它就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不论谁来看,都只会说: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成色也很平常的宝石戒指罢了。
——然而就在刚才,就在那根拴住她灵魂的契约被赛缪尔握在手中时,崔梅恩清楚地看见,在她空荡荡的无名指上,被捏碎的戒指恢复了原形,接着,一束光点从这枚“再普通不过的宝石戒指”中迸发而出。
光点汇聚成模糊的人形,挡在她的身前。先是随着动作飘扬的金发,再是高大健壮的躯体,人形逐渐清晰了起来。
神圣魔法制造出强横的光之屏障,同时抵挡住了赛缪尔和魔鬼的攻击,光汇聚成男人的模样,他侧过脸来,最后一点光芒恰好在此时融进他新叶般的绿色瞳孔中。
崔梅恩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尽管此时灵魂状态的她并没有这种东西)都凝固住了。
时至今日,即便时提起当年地下室里的那场献祭,她也很少会生气了。可是眼下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怒——愤怒、屈辱、荒谬、憎恨。
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那个绝望幽黑的地下空间,借着跳动的烛光,看见金发的行刑人掀开面具,露出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找了那么久的、构成了她与魔鬼的契约中最关键一环的,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原来从头到尾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在她从不离身的戒指之中。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魔鬼为什么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灵魂:他和崔梅恩把梅兰斯领地和首都掘地三尺,找遍了能想到的任何一个角落,却没想过在她的身上检查一遍;即使魔鬼察觉到她的身上有神圣魔法的波动,也只会认为那是亚瑟留下的印记——他们从没想过他就藏身在这里!
魔鬼在塞德里克去世后立刻搜捕他的灵魂,依然慢了一拍,这就意味着这个魔法不可能是他在死前才匆忙施展的,一定是提前就布置好的把戏。
塞德里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崔梅恩从入住梅兰斯宅邸那一天开始就给塞德里克下药,一下就是一年。
为了避免暴露,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更长久地折磨他,她亲自配置了一种效果良好的慢性毒药。
毒药让他的内脏慢慢萎缩,原本健壮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直到最后就连呼吸都成了割喉的剧痛。
甚至直到那时,塞德里克还没有死去。崔梅恩在最后一个月减少了毒药的用量,反复欣赏他被无处不在的痛苦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直到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塞德里克一定在生前察觉到了异样。他察觉到身体出现的异常与崔梅恩有关,却找不到她下毒的渠道——他当然找不到!毒药涂抹在崔梅恩的嘴唇上,浸染在她的发丝中,她在每一次亲密接触中慢刀割肉。
她如今使用的肉丨体是由魔鬼塑造的,因此自己不会中毒;她每日都会把解药混在给亚瑟和仆人的饮食中,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误食小剂量的毒药,也不会因此中毒。
即使塞德里克察觉有异,也无法查出下毒的渠道。
食物、饮水、熏香、挂毯、生活用具……哪怕他更换掉所有可能被下毒的物品,毒药依然会狡猾地进入他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活蹦乱跳,而自己的生命则如风中残烛般消逝。
他会困惑,会恐惧,会不解吗?就像当年的崔梅恩一样? ——崔梅恩敢肯定他有过,所以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挣扎,将自己的灵魂当做最后的底牌打出,默不作声地躲了起来。
崔梅恩几乎从不取下这枚戒指,而面对魔鬼和亚瑟时她也从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藏在戒指里的塞德里克一定听到了:他听到崔梅恩和魔鬼无头苍蝇一样找他的灵魂,听到她对亚瑟说“我勾引你是为了报复他”,听到她畅想找到他的灵魂后要如何如何折磨他……
这让崔梅恩感到自己无比的滑稽和可笑。
她于是笑了起来,笑得既不优雅,也不体面,活像是舞台上癫狂的演员。
她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就该乖乖躲起来。躲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出来了?”
塞德里克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锁链上,崔梅恩也跟着看过去,鲜红的锁链一头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头本该链接着魔鬼的灵魂,却在半途被赛缪尔截断——现在,这截无主的契约落在了塞德里克的手上。
崔梅恩恍然大悟:契约链接着她的灵魂,本就足以控制住她,更遑论她当年与魔鬼定下的是主仆契约。塞德里克在戒指里蛰伏了那么久,大概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他害得她惨死,又还想继续折磨她的灵魂吗? !愤怒几乎要将崔梅恩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她死死地攥紧拳头,假使她还具有肉丨体,此时手心大概已经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别急,她在心中拼命地强迫自己冷静,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即使主仆契约被他握在了手中,只要她不放弃,总会想到别的办法,绕开契约杀死他——
“……我一直……”
塞德里克终于开口了。
崔梅恩闭目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重新睁开眼,以免自己克制不住冲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他们注视对方的视线那样专注,以至于没人发现那道将二人与外界隔开的光之屏障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塞德里克说。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她的嘴角扬起讽刺的笑容,“对不起我杀了你请你原谅我?”
当年与魔鬼签订契约之后,崔梅恩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二十年后。
如果说分别二十年的恋人再相聚尚且算得上破镜重圆的美好故事,那么被你亲手杀死的恋人二十年后再出现就是一个吓人的惊悚故事了。
从地狱爬回人世之后,崔梅恩的原本的计划是先在梅兰斯领地里打探打探情报,再根据得到的情报制定接近塞德里克的计划,却万万没想到他在初见的第一面就把自己带回了宅邸。
塞德里克的这一举动替她省了许多麻烦,她当时还在感慨计划推进得如此顺利。
现在想来,她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也许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是愧疚、后悔,还是听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情深义重”?是他单纯的喜欢这个类型的脸,还是他看破了她的计划、打算反将她一军?崔梅恩无从得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是从死亡的深渊爬回地面的恶鬼。她回到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复仇、复仇!事到如今,塞德里克难道以为凭借区区道歉就可以化解她的怒火吗? !
“对不起,”金发碧眼的青年轻声说,“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第64章
根据圣殿的调查,梅兰斯家族用以献祭的魔法理论来自于首都的某个公爵,那位生前权势滔天的大贵族亲自甘当祭品在自家举办了仪式,打开了深渊入口,却没能活到与魔鬼签订契约,就重伤而死了。
那次献祭算不上完全成功,然而能够打开深渊大门本身已是重大的突破。经公爵之手完善过的理论通过深渊教派的地下情报网传递至各处,如果不是梅兰斯惨案导致了献祭的暴露,恐怕圣殿还得等好一阵子才能发现。
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塞德里克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小支试管。
试管被郑重地保存起来,附加了好几个保鲜咒文,因此直到被他发现时,试管中的血液依旧新鲜,没有半点干涸或是腐烂变质的迹象。
塞德里克将其拿起来,立刻就认出这是圣殿制式的试管。他很容易就想到那支被自己寄回家的血液。试管中的血液只剩下了浅浅的一点,他们都用它干了些什么?
他继续在书房中翻找,终于找到了母亲写下的记录。
他的父亲继承了梅兰斯的爵位与领土,却实在不成器,不论剑术、魔法还是经营能力都一塌糊涂,家中几乎全靠母亲才得以支撑。
母亲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做任何事都会事无巨细地留下记录:小到支给女儿买布丁的零花钱,大到筹划一场活人献祭的仪式。
经过她精心的测量,塞德里克寄回家的血液被分作了三份,以便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一份用来找到逃走的崔梅恩,一份留作备用。还有一份,记录上写着,用于“易容魔药”。
易容魔药是一种特殊的魔药: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如果说要评选“最鸡肋魔药”,它一定能包揽大半票数。
简单之处在于,配置易容魔药十分容易,只需要最基础的魔法材料与易容对象的血液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用到那些或价格昂贵,或难以收集,或又价格昂贵又难以收集的施法材料。
困难之处在于,如果不通过任何其余魔法辅助,仅通过易容魔药改变的样貌,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使用者本身的影响。
通常情况下来说,与易容对象血缘的亲疏程度、年龄的差异、性别的异同等因素,都会影响魔药的效果。
如果想要使魔药发挥最好的效果,自然就是得让与易容对象血缘亲近、年龄相近、性别相同——总之,越接近易容对象越好——的人饮下魔药。
然而,当人们迫切需要易容魔药的时候,是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的。是以,尽管称得上是配置难度最低的魔药之一,大多数魔法师也宁愿再额外学习更复杂的易容魔法。
他们用我的血液配置了易容魔药。
塞德里克想,然后呢?
他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上记录了几个人名,塞德里克扫了一眼,全是来自他母系与父系家族的青壮年男性,他也的确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他们几个的尸体。
最后被圈出的名字是一个同样姓梅兰斯的远房堂亲,塞德里克记得那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闲汉,打着梅兰斯的旗号参加了圣殿见习骑士的选拔,却连针对贵族的简单考核都并未通过,在初选就被刷了下去。
塞德里克接着想起来的是,在地下室中,他的尸体距离崔梅恩最近——甚至比梅兰斯夫妇还要近。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是献祭的主持者,那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远房堂亲,为什么会同他们一样处在法阵的最中心处?
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笔记中找到了答案:喝了魔药的堂亲将易容成他的模样,担任处刑人的角色。
据说,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因此他们决定让“塞德里克·梅兰斯”亲自对祭品处刑。肉丨体上已经遭受极大的痛苦,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亲密之人的背叛,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提高成功召唤出魔鬼的概率。
“据说”“也许”。
“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也许来自于人们对于邪恶之物朴素的认知,也许来自于古代魔法师总结的经验,总之,到了最近一百多年,由于圣殿对深渊魔法研究的严格管控,成功举办一次献祭已实属不易,更遑论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了。
在成熟的魔法研究中,对于任何魔药与法阵中使用的素材都要精准测量——而在有关深渊魔法的地下研究中,祭品遭受的折磨是否能影响献祭的成功,影响又大到什么程度,完全只能依靠仅有的几次成功的先例倒推。
——就是这可笑到仿佛滑稽戏一般的“据说”和“也许”,就让他的深爱之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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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德里克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所有参与献祭之人的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唯独“祭品”崔梅恩栩栩如生。她的面孔清晰地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憎恨。
此后二十多年,塞德里克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她。
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然而对于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时间却成为了割开伤口的利刃。
他在起床时想到她,用餐时想到她,入睡时想到她……时间每流逝一天,都好似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割开一刀,永不停歇。
最开始的几年,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举措。他后悔自己把怀孕的妻子送回了家中,后悔寄回了那支装有自己血液的试管,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去寄试管——如果提前或者推迟一些,他就不会遇见赛缪尔,那么对方也就不会帮助他把那支试管寄回家……
总之,就像所有走错了路的人一样,塞德里克·梅兰斯悔恨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演:如果当时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
他满心固执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在想象中走进各种不同的选项,为自己编织从不曾存在过的美好结局。
这种虚幻的自我安慰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被一封远方传来的信件击碎。寄信人是与塞德里克同期的一位见习骑士,他在正式成为骑士后,被分配到了位于北方边境的圣殿中。
同期在信中告诉他,世代镇守北方边境的豪族格温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去调查——因着梅兰斯惨案与深渊教派复兴的缘故,圣殿如今对所有相关事件都保持高度警惕。
调查结果是,虽说格温家族的覆灭的确是深渊魔法造成的,却没有深渊之门洞开的痕迹,没有祭坛与法阵,也没有任何格温家族可能与魔鬼扯上关系的证据。
在现任格温公爵与第二任妻子的订婚礼上,一个强大的高级火焰深渊魔法猛地展开,席卷了在场几乎所有格温家族的成员。他那位未婚妻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据这位倒霉的幸存者回忆说,她被格温公爵那位声名远扬的情妇丢出了庄园,随后庄园内就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
圣殿推测,事件的起因极有可能只是一场无聊的情妇与妻子之间的争斗,只不过以往的情妇最多在葡萄酒里下毒,而这位剽悍的玫瑰夫人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个可怖的深渊魔法:早些年深渊教派鼎盛时期,制造过不少深渊魔法附魔的道具,世家大族的情妇想要弄到一件,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既然没有牵涉献祭或异端崇拜,圣殿便撤出了调查,把剩下的事丢给贵族们自己处理,他们只负责抓捕使用深渊魔法的玫瑰夫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撤出格温庄园之前,一名与塞德里克同期的骑士在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长了张看着令人眼熟的脸,金发碧眼,瘦巴巴的,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从来没吃过饱饭又被人踢了一脚的小流浪狗。各路贵族、仆人及商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同前来调查的另一名骑士低声告诉他,那是格温公爵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
格温公爵一脉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法理上来说,这位小少爷理应成为绝对的继承人,继承格温公爵庞大的遗产。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在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宠,格温公爵从来没带他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即使偶然提到他也是一脸厌恶。据说在庄园里,这位名义上的小少爷吃得比仆人还差呢!
“他活不了多久了,”那名对贵族们的八卦了如指掌的骑士遗憾地摇了摇头,“格温家的旁支不可能眼看着他继承家产。听说他母家是内陆的小贵族,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接走他。要是不走,他过几天就会死于非命,你等着瞧吧……”
同期就转过脑袋,又仔细地瞧了瞧那张金发碧眼的脸。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返回圣殿后花了些功夫,终于查到了格温公爵第一任妻子的家族。
同期在信中写道,自己吓了一大跳,立马写信寄了过来——走的传送阵而不是普通的邮寄——希望塞德里克·梅兰斯能赶紧接走那个孩子,以免他死于接下来残酷的家族斗争。
直到此时,塞德里克才知道姐姐埃莉亚也已经去世了。
在帝国,远嫁的女儿与家族断联是很普遍的事。即便是寄出了信件,也很可能在路上弄丢。寄出一百封信,十年八年里才到一两封的情况比比皆是。
更何况,埃莉亚嫁去的是遥远的北境。如果不使用圣殿或魔法协会的传送阵,想要与家中取得联系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切也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塞德里克自顾自地沉溺在悲伤之中,没有想过去关心自己的姐姐。
父母、妻子、姐姐。
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人——也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收到信的第三天,塞德里克去往了北境。半年后,梅兰斯公爵宣布自己已经确立了继承人。那是个眼神阴郁、身材瘦削的男孩,金发碧眼,有着与公爵十分相似的面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血统,人人都说,梅兰斯公爵立了名私生子继承他的位置。
第65章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北境在经过一轮又一轮血腥的斗争后迎来了新的领主,而玫瑰夫人至今没有落网,有人说她其实早就死了,也有人说曾在集市上见到过她;深渊教派在圣殿的追捕下几乎尽数覆灭,梅兰斯惨案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献祭事件;塞德里克·梅兰斯成为了圣殿的骑士长,亚瑟·梅兰斯也进入了圣殿。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塞德里克再也没有结婚,尽管争先恐后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无数美色被不同的势力奉送到他的面前。
可爱的,性感的,纯真的,妖娆的,懵懂的成熟的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非人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死得太早了,只有寥寥几名当年的同期认识她,因此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公爵的喜好,只好在每个不同的方向都努力尝试一番,指望着撞上大运。
然而事实上,崔梅恩远非人们想象中那般艳冠群芳。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牧场的女儿罢了。二十多年来,有数不清的美人向孀居的公爵暗送(或者明送)秋波,他们(并不全是女性,甚至不全是人类)之中,有远比崔梅恩美丽的、远比她聪慧的、远比她体贴的……
可是他们都不是她。
有时塞德里克在无眠的夜晚凝视寂静漆黑的房屋,会怀疑崔梅恩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她是他为自己编织出的一个幻影,或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美梦——而幻影总是会消失、梦总是会醒的。
他侧过身,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戒指。那是一枚不值钱的宝石戒指,普普通通的戒圈,配上成色并不算好的绿宝石。
戒指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崔梅恩并不是一个幻影,她的确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她只是消失得太快了。
当年为了和崔梅恩结婚,塞德里克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而哪怕是在断绝关系之前,梅兰斯家族也绝对称不上富裕。
买下这两枚对戒花掉了他大半的积蓄。戒指是崔梅恩挑的,她说,你看,这个宝石的颜色,是不是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二十年来,权倾朝野的梅兰斯大公唯一贴身佩戴的饰品,就只有一枚廉价的绿宝石戒指。
塞德里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颗绿色的宝石。越是在如此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深夜里,他越是会想起崔梅恩。
他想起两人同眠时她紧贴着自己的滚烫的体温,想起清晨睡意朦胧时拂过耳畔的温暖的呼吸;想起两人一起站在厨房里,他手忙脚乱地学着煎鸡蛋,被溅起的油吓得大叫,而她站在一旁,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起他们躺在郊外的草坪上,夜色里星辰仿佛将要坠落一般在整片天幕铺散开,崔梅恩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与他接吻。
她黑色的卷发倾泻而下,将两人隔绝在一片小小的隐秘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满世界只有唇舌交缠的声音,时而有风吹过,送来一片无人注意的虫鸣……
他们偶尔会提到赛缪尔。即使塞德里克对他称得上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确长了张尤为吸引人的漂亮脸庞。
他酸溜溜地问:“你当时真的喜欢他啊?”
“当然喜欢啦,不然我干嘛答应跟他在一起?”崔梅恩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指卷着他柔软的金发玩。
“你喜欢他什么?”他语气更酸了,拥住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脸吗?”
“塞德,你弄疼我了。”
崔梅恩不客气地拍拍他的手,等到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些许后,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最开始注意到他肯定是因为脸,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然后就觉得他对我挺真诚的。你也知道,赛缪尔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看谁都淡淡的,所以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好心动—— ”
“抗议!我才不要听!”
塞德里克听不下去了。他打断崔梅恩的话,一翻身把她压在沙发上,赌气似的把她压在身下。
“你自己问的好吧!”
崔梅恩揪他的脸,把他揪得哇哇叫。两个人在沙发上打闹了一阵,她继续说:“所以后来发现他对我不真诚了,我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拜托,如果我喜欢的是他的脸你才要紧张吧!他现在可还是长着那张脸呢!那我搞不好下一秒就移情别恋了!”
“那我呢?”塞德里克小声问。
“什么?”崔梅恩没听清
“……你喜欢我什么?”他更小声地问。
崔梅恩这下听清了。她轻轻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才说:“光说脸的话,你长得没有他好看——”
“我伤心了,”塞德里克爬起身,宣布道,“我伤心了,我好伤心,我好难过,今晚我要一个人睡沙发,除非有人很用心地哄我——”
崔梅恩也跟着爬起来,这下轮到她把塞德里克压在沙发上。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贴近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轻啄他,比起吻来说,更接近于安抚。
塞德里克便安静了下来。他乖乖地躺好,冲她眨眨眼,示意自己想要更多。
“我喜欢你的点很奇怪……”崔梅恩说,“我喜欢你跟我说,魔法协会卖的冰是坑人的,你很生气,然后说要教我魔法。我当时心想,这又不关你的事,你生气什么呢?”
塞德里克气哼哼道:“即使不是你,我知道了也会生气!明明就是最简单的冰系魔法,就因为他们搞垄断,卖得那么贵,简直没有天理!”
崔梅恩笑出了声。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胸前,说道:“塞德,我就喜欢你这点。”
塞德里克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他抱着崔梅恩坐起身,两人在沙发上交换了几个亲吻。
崔梅恩温柔地凝望着他,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你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故作生气,你是真心认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塞德,我喜欢真挚的人。再好看的脸都是会老的,可是一个真挚的灵魂却不会。”
塞德里克的心脏砰砰地狂跳,简直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沿着客厅欢快地跳完一曲完整的踢踏舞。
他用力地抱住崔梅恩,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想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半句话。
他从来不是什么沉默寡言之人,做见习骑士的时候甚至是同期里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此时此刻,向来灵巧的舌头却仿佛中了胆怯的咒语,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蹦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我也最喜欢你,我也最爱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就这么一直拥抱下去,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每每想到此处,心脏都会蔓延开细密的疼痛,疼得塞德里克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浸染进鹅绒的枕头里。
当你曾经拥有过那么一个灵魂共鸣的恋人后,又怎能再忍受图有美丽的皮囊?
艰难地挨过沉默的夜晚后,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小睡一阵。接着就是起床,完成一天的公务,处理封地内和圣殿相关的事宜,用餐,入睡……
是以塞德里克越来越喜欢亲赴前线。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斗中时,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痛苦与寂寥会短暂地放过他——然而随着对边境一遍遍的清理,战斗也就越来越少。退下前线后,他就会再度回到以往的生活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如此度过后半生。
某个秋日的下午,在从税务官的家中返回梅兰斯宅邸的路上,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的呵斥,塞德里克将目光从一本无聊的小说上收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公爵大人,”车外的侍从同车夫交谈了几句,向他解释道,“一个卖牛奶的村妇不小心把牛奶全洒路上了,车夫担心马车打滑……侍卫都警惕着,即使是刺客的伎俩,也不用担心,您安心休息。”
“卖牛奶”这个词组使得塞德里克有刹那的失神。
他摇摇头,合上书,掀开马车的帘子,打算嘱咐侍从给那名村妇塞几枚钱币,就当买了她的牛奶,牧民饲养牲畜毕竟不易——
就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崔梅恩。
不是“与崔梅恩相似的脸”,不是“长得像崔梅恩的人”。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看见她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灵魂因巨大的狂喜而沸腾,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古怪之中。
他猛地推开马车的门,跳下车去。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声,而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即使化为灰烬也不会忘却的身影。
他几乎是像疯子一般扑了上去,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他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体温熨在他的掌中,不算炽热,却烫得塞德里克几乎落下泪来。
二十多年来,塞德里克·梅兰斯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不论多么真实的梦境,总会终结在他试图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当手指只能触碰到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塞德里克总会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崔梅恩没有再像梦境中的幻影一样消失。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她长长的黑色卷发用一根朴素的带子扎起来,穿着一件最普通的麻布长裙。
岁月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不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可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现在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颤抖着,用尽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自己放开了崔梅恩,而不是扑上去将她揉进怀里。
他急切、贪婪地低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或是亲吻她的嘴唇,滚烫的血液却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变得冰凉。
崔梅恩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却无比的冷漠——用“冷漠”一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情脉脉,不如说,那是一双饱含憎恶的眼睛。
“塞德,”崔梅恩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抚摸他的嘴唇,“你还记得我吗?”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爱也果断,恨也分明,在他的面前,她从来不屑于隐藏自己。
塞德里克撩开长袍,在周围一片惊吓的抽气声中果断地单膝跪地,任凭昂贵的裤子与那席象征着公爵之位的猩红长袍落在泥地上。他褪下手中的戒指,仰头去看她。
眼泪终于从公爵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在他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划出道道湿润的泪痕。
崔梅恩伸出手,公爵便像只讨好主人的狗一般凑上去,殷勤地替她戴上了戒指。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答非所问。
崔梅恩抬起手腕,静静地注视了一阵那颗廉价的宝石。她看上去有片刻的发愣,但这一丁点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了。
她说:“求之不得。”
第66章
崔梅恩坐在马车上,撩开帘子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马车开得很平稳,不论是车夫还是侍从都默不作声,一路上只有马蹄哒哒跑过的声音——尽管塞德里克敢打赌,他们一定在外面疯狂地互相交换眼神,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到梅兰斯宅邸,交付完任务后跑去跟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八卦今天的大新闻。
塞德里克却无暇关注他们。
侍从也好,仆人也罢,封地里的大小贵族也好,远在天边的国王与教宗也罢,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事能让他把视线从崔梅恩的身上移开。
崔梅恩的年纪看起来比他们结婚时要大一些,但仍旧比如今的塞德里克要年轻太多,仿佛时光对她格外宽容一般。
她靠在窗边,手托着下巴,视线漫无目的地滑过窗外淌过的景色。风吹起她几缕黑色的头发,拂在塞德里克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又在即将触摸到它们的前一秒收回了手。
有时塞德里克仍会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原因无他:过去二十多年来,他已经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了。
梦里的她一次比一次真实,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消失。
反复经历的狂喜与狂喜后巨大的失落将塞德里克折磨得患得患失。他坐在崔梅恩的身旁,长久地凝望着她的脸,用视线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抚摸她,渴望将她此刻的面容永远地刻在大脑的深处。
真好。他想。真好,好久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了。
崔梅恩打了个喷嚏。她拢了拢手臂,看上去有些冷。塞德里克在原地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才手忙脚乱地解下身上猩红的长袍,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用发抖的手将长袍披在了她的身上。
崔梅恩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掌心一片冷汗。她拢着长袍,勾起嘴角道:“怎么怕成这样?”
塞德里克的目光就缓缓移动到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试探性地回握她,手指一点点地与她交缠,不像是一个人去握另一个人的手,更像是凡人心惊胆战地触摸天边的云、像是愚者伸手去够深井中的月亮。
他说:“……我害怕一用力,你就消失了。”
“这样啊,”崔梅恩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害怕:''明明早就被我杀死了,怎么又回来了呢?''”
塞德里克闻言身体僵硬,如遭雷击。崔梅恩探过身来,钻进他僵硬的怀抱中,轻抚她的脸,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她轻声道:“塞德,我从深渊里爬了回来,找你复仇了。你害怕吗?”
深渊。
任职圣殿骑士长多年养成的条件反射,让塞德里克迅速捕捉到了崔梅恩话中的另一个关键词。从见到崔梅恩以来就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暴露了一个小小的线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银色的魔力在他的眼睛里点燃,他看见漆黑的魔力包裹住崔梅恩的全身,在她身上缓缓地流淌,一点点地浸染,像是一双双污秽的手,反复触摸着她的身体。
明明是人类的躯体,却沾染上了浓厚的深渊魔力。即使是进入圣殿没几个月的见习小骑士也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名魔鬼契约者。
塞德里克一生中从没有如此的恐惧过——也许在他发现崔梅恩尸体的时候有过,他记不大清了——恐惧与绝望如同锋利的利刃,贯穿了他的胸口。
强烈的痛楚让他一时没办法说话,他揽住崔梅恩的肩膀,深深地弯下腰去,泪水夺眶而出,浸湿了一小块长袍的布料。
手底下的身体依旧温热,带着属于崔梅恩的味道——可这是一具藉由深渊魔力支撑的躯体。一旦契约完成,她也不会再存在于世界上;而在她依旧活在世间的每一分、每一秒,深渊魔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身体,直到她无法支撑……
是啊,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如若不是支付了超乎寻常的报酬,渺小的人类又怎能去奢求原本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契约的代价是什么?”
许久以后,塞德里克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嘶哑的问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崔梅恩回答,“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塞德,我跟魔鬼许愿说,我想要你在受尽折磨之后,再痛苦地死去。”
塞德里克缓缓地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注视着她的脸。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吹进来,跳动在崔梅恩的脸上,照亮了她满是喜悦与快乐的黑色眼睛,照亮了她兴奋的面容。
她毫不在乎地回望着塞德里克的视线,仿佛是在期待着他或是暴怒或不可置信的回应。
从见面到现在,崔梅恩始终没有什么情感的波动,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情绪外漏。
在这个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活力四射、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用充满热忱与企盼的口吻,快乐地阐述着自己关于未来的计划。
不该是这样的。
塞德里克绝望地想,不该是这样的。
我爱的人,她原本应该有着怎样的人生?
她勤奋、聪明又勇敢,她对未来有着无限广阔的憧憬,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她的憧憬、渴望、聪慧与智谋,原本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她原本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人生,她那么多年的时光,不应该耗费对复仇的算计与谋划上,不应该被死死地束缚在一个完全不值得她付出的人身上——那不应该是崔梅恩的人生。
是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相遇害了她。
崔梅恩当年的确已经死去了。世间没有任何魔法能撼动生与死的界线,依照刚才的观察来看,她的身体早已破损不堪,不如说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深渊魔法如同提着木偶的线,支撑着这具尸体行走在活人的世界里——即便如此,这也是非魔鬼不可能成就的伟业。
其实,哪怕崔梅恩不告诉塞德里克契约的代价是什么,他也能清楚地知道:灵魂是绝大多数人类身上唯一能打动魔鬼的物品,也是所有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
塞德里克·梅兰斯害死了她。他使得她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本应无拘无束的人生,甚至还要害得她失去灵魂,此后千千万万年沦为魔鬼的奴仆,直至灵魂的覆灭。
——也就是那时起,塞德里克下定了决心:他要赎罪。
他要救她。他已经晚到了一次,不能再晚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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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告诉你,”下马车的时候,崔梅恩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我之前随便找了个人生了个孩子,我得把他接到身边和我一起住。”
她的笑容近乎挑衅,而站在一旁的侍从和车夫就差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表情扭曲到好笑的地步。
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再逼迫自己艰难地一点点松开。他低下头,哑声说:“需要我派人去接吗?”
崔梅恩摆摆手:“明天我自己回家一趟,省得你悄悄捅死他再跟我说不好啦你家孩子被狼叼走了。”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塞德里克微微勾起唇角。
“说不好,”崔梅恩回答,“毕竟你在我心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塞德里克扶着崔梅恩,两人就这样状似亲密地靠在一起,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边往宅邸走去。
“我听说你后来也生了个孩子,”崔梅恩说,“就是门口站着那个吧?他看起来真可爱。”
塞德里克便顺着她的目光往宅邸门口看去。亚瑟站在门口,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他是如此的年轻与俊美,以至于当听到崔梅恩这句话时,塞德里克心底的嫉妒之情悄无声息地翻涌了上来。
“他多大了?”崔梅恩问。
“今年十六岁,”塞德里克说,“下半年就满十七岁了。”
崔梅恩拍拍他的手臂,亲昵地靠着他的肩膀,轻声道:“复活后的这段时间过得昏头昏脑,总觉得好像前几天才刚死掉,今天就看见你这么大个孩子了……我们的孩子如果还活着,要比他还大上一些吧。”
塞德里克僵在了原地。
崔梅恩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一般,继续说道:“其实我倒是没什么执念,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已经不在乎它了……那个时候太疼了,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完全没顾得上什么孩子不孩子的。现在想来有点可惜,辛辛苦苦怀了这么久,我连它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道。我更喜欢女儿就是了——塞德?你怎么不走了?”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明明是你自己动的手,怎么露出这副表情呢?怪恶心的。”
塞德里克闭上眼睛,长长地几次深呼吸,才没让泪水滚落出来。
他们便继续往前走。离得再近一些,就看清了亚瑟的脸。他应该是收到了提前赶回宅邸的侍从的消息,整张脸上都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
崔梅恩像是被他的神色逗笑了一般。
她摇摇头,笑着对塞德里克说:“我一直在想,凭什么呢?凭什么我那么痛苦地死去,你却还能好好地活着?凭什么你可以在假模假样地哀悼后就立刻跟人生了新的孩子、还要被人称赞长情呢?塞德,世上到处都是不公平的事,对不对?”
她凝视着不远处年轻的亚瑟·梅兰斯的脸,扯出一个足够温柔也足够薄情的笑容。
她说:“塞德,也该轮到你体验体验不公平的事了。”
第67章
亚瑟·梅兰斯不是塞德里克亲生的孩子。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如果除开远在北境的同期与格温家族现在的掌权人,那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前任北境之主离奇殒命后,北境留下了一个短暂的权力真空。格温家的旁支蠢蠢欲动,当了几十年乖宝宝的其余北方封臣中,也不乏想要借此机会上位的人。
即使埃莉亚在北境没有任何存在感,但她毕竟是格温公爵的妻子,法律意义上的格温公爵夫人,毫无疑问,她留下的孩子才是格温家族唯一正统的继承人。不管是谁,想要达到什么目的,都不会放过这颗身份重要的棋子。
在此境况下,亚瑟·格温显而易见地面临着一个悲惨的处境:他要么是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傀儡,要么被悄无声息地杀死。
好在有同期骑士的报信,塞德里克得以在这一切发生前赶到了北境。
他与格温家的旁支交易,剥夺亚瑟“格温”的姓氏,让他成为自己的嗣子。如此一来,格温家的旁支少了个烫手的山芋,亚瑟也不必过上比童年更不幸的生活。
为了防止以后有人打着亚瑟·格温的旗号生事,塞德里克答应,让格温家的旁支假装将亚瑟送入北境圣殿,过段时间后再由北境圣殿来宣布“亚瑟·格温”的死讯。
这样,即使再有人想怀疑“格温公爵之子的死亡”背后的名堂,也得琢磨琢磨是否会得罪圣殿;也就是说,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圣殿事实上表现出了支持格温家旁支的姿态。
即使他们不会给予对方任何实质性的支持,光是一个表态,也足够成为分量十足的砝码。
格温家的旁支自然乐见其成,他们很快就敲定了交易的细节。
塞德里克离开北境前,那位旁支的掌权者——说不定很快就要成为北境新的主人——的女侯爵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问:“您对外甥的感情可真令人感动。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以后您有了亲生的孩子,这个孩子又该如何自处呢?”
“您不必担心,”塞德里克淡淡地说,“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女侯爵恍然大悟,对他投来混合了怜悯与玩味的眼神。塞德里克并没有解释什么,确认种种细节无误后,便带着亚瑟离开了。
三个月后,北境迎来了新的主人:格温家不受重视的旁支咸鱼翻身,一位雷厉风行的女侯爵吞掉了前任格温公爵留下的大部分势力,在激烈的权力角逐中笑到了最后。
她遵守了与塞德里克的约定,除了极少数的心腹外,没有同任何人透露过“亚瑟·格温”真正的下落;北境距离梅兰斯封地极为遥远,北境贵族们的权力斗争更是传不到普通市民的耳朵里。
于是在旁人看来,塞德里克只是去外地接回了自己的私生子,接着将他立为了嗣子。
此后塞德里克一路爬上高位,权力、土地、财富、爵位……权势滔天的贵族该有的东西,他一样也没落下,唯独在纵欲与子嗣方面不见动静。
坊间对此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感动于梅兰斯大公——成为圣殿骑士长后,他也被授予了大公的爵位——对已经去世的妻子的忠贞,有人赞扬他恪守身为圣殿骑士的美德;更多人说他搞不好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嗜好,或者干脆就是身患隐疾……
塞德里克从不去解释这些:从结果上来看,他不会再与别人发生关系,也不会再拥有自己自己亲生的孩子,那跟身患隐疾也没什么区别。
亚瑟是个很懂事的小孩,不如说,就像绝大多数童年不幸的小孩那样,他简直懂事得令人吃惊。
刚被接来时,他就像只被扔到聚光灯下的小灰老鼠那样畏畏缩缩,睡觉都是裹着被子缩进衣柜里;等稍微熟悉了一点后,他就找到塞德里克,诚恳地表示自己对继承权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一旦塞德里克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会立马滚蛋让位。
那时塞德里克甚至还不是后来的梅兰斯大公,不过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圣殿骑士,梅兰斯家族也没给他留下什么财富。眼见着还没自己一半高的瘦巴巴的小孩满脸严肃地说着什么继承权之类的话,塞德里克不由感到有几分好笑。
“你目前最要紧的是先吃好睡好,多长点肉出来,然后可以想想你想学些什么,是要接受系统的贵族教育、学习魔法、进圣殿当骑士,还是别的什么?至于继承权,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塞德里克摸摸他柔软的金色头发,说道,“我那不是只说给别人听的漂亮话。亚瑟,我此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一切都会由你来继承。”
亚瑟渐渐长大了。在接受了基础的教育后,他选择了进入圣殿。在丰盛营养的餐食、规律的作息和高强度训练的多重作用下,他很快便褪去了刚被接来时的怯懦与阴沉。
他长得并不像格温公爵——尽管塞德里克甚至没见过格温公爵,不过他料想对方一定是个面目可憎的玩意儿——简直与他的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继承了埃莉亚柔顺的金发、翠绿的眼睛,继承了她柔美的面部轮廓。
埃莉亚与塞德里克本来就长得很像,亚瑟长得像埃莉亚,自然也像极了塞德里克。
如此显眼的外貌特征,也无怪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给亚瑟扣上私生子的帽子。
看着亚瑟像棵小白桦树那样长得挺拔而青翠,塞德里克偶尔也会走神。
他想:他和崔梅恩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崔梅恩想要一个女儿。听说金发和黑发结合更容易生出黑发的孩子,那么他们的女儿很大概率会有一头缎子般的黑发。
她也许会继承他的绿眼睛,也许会继承崔梅恩的黑眼睛。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不论她是什么模样,在父母眼里都是最独一无二、最可爱的天使。她也会像亚瑟这般长得飞快吗?昨天一个样,今天又一个样,快得叫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他会从小教她学习文字和魔法,崔梅恩会带着女儿漫山遍野地奔跑,他们可以一起打猎,一起辨认山中的浆果,一起欣赏漫天的星光;他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给她们品尝,等到了冬天,就跟圣殿请个长假,找一处下大雪的山庄,一边在壁炉前烤红薯,一边端着热可可看窗外的雪景……
那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再也不会拥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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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塞德里克都没有把亚瑟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在他的心底深处,这一块始终凹陷着一个不会再被填满的小小空缺,轻轻一碰,就钻心的疼。
除此以外,他给了亚瑟自己所能给的全部。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也早早地带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传递给他处理公文和封底内大小事宜的技巧。
如果不是亚瑟极力反对,他甚至打算早早地把公爵的名头摘了给他。
总的来说,塞德里克的后半生过得十分随性。加官进爵也好,上阵杀敌也罢,在他看来没什么区别。对比起来,与魔鬼作战还要更符合他的胃口:唯有在血战正酣的短暂的时光中,他能暂时性地忘却痛楚。
这样随性的生活终结在了他再次遇到崔梅恩的那一天。他扶着崔梅恩走入宅邸内,简单地将她与亚瑟互相介绍给了对方。
在介绍亚瑟身份的时候,他犹豫了几秒,想着要不要把亚瑟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亚瑟被他接走时已经记事了,自然清晰地记得母亲的模样。为了防止更深一层的误会,塞德里克倒是及时地给他说明了自己与他的关系——可是,为了亚瑟的继承权和北境格温家族的稳定,这层关系自然是不能公之于众的。
所以在崔梅恩看来,亚瑟就是他的私生子。塞德里克本想解释一番,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也许还不知道埃莉亚的死讯,如果告诉了她,不过是徒增她的痛苦。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心中谋算好了未来的计划:他要救崔梅恩。
他已经害了她太多,不能再害得她永生永世成为魔鬼的奴仆。一旦下定决心,执掌圣殿十余年的骑士长便已在心里勾画出了五六个草案——不论是哪一个,他善终的可能性都极小。
可只要为了崔梅恩,他甘之如饴。
——那就恨我吧。塞德里克平静地想。只要她恨我,我的死就不会再令她受伤。
“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亚瑟。”他对崔梅恩说。
崔梅恩的视线扫过亚瑟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嘴角上挑,轻轻地笑了。
在他们一起躺在草坪上,一起瘫在沙发里的时候,崔梅恩的笑容从来都是肆意的。她笑得既不优雅,也不矜持,她常常露出牙齿,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拍大腿一边发出毫不淑女的笑声。
她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股令人着迷的生命力,如同不知疲倦的鹿。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的一生中,他再没有见过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
越是在把笑容当做面具成日挂在脸上的人群中穿梭,他便越是明白一个真诚的笑容的魅力。
那就和崔梅恩本人一样,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尽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当亲眼看见崔梅恩的笑容中那浓郁的讽刺之意后,塞德里克的心还是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崔梅恩——就像所有在社交场合中不得不这么做的人一样——挂着足够敷衍的笑脸,向着亚瑟点了点头。
“你好,亚瑟。”她说。
进入伯爵府,再转过几道走廊,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因着塞德里克的习惯,公爵府内的仆人数量本就不多,此时大概都被管家指挥着去布置崔梅恩的房间和准备别的事宜了;刚刚他还瞥见亚瑟拉着管家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即便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崔梅恩脸上那个虚假的笑容也没有消失。
她走在走廊上,一扇又一扇的窗户将阳光不停地扑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时而盈满灿烂的日光,时而隐没在阴影之中,叫人看不清她真正的神情。
塞德里克牵着她的手,像只被拴着脖子的狗一般,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他感到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就伸出另一只手悄悄擦去。
说来也真好笑,高大壮硕、强壮如雄狮的圣殿骑士长,今天却像个受了欺负的小男孩一样,走几步路,就忍不住掉下眼泪。
在我死去之前,我还能看见你真心的面容吗。
他凝视着崔梅恩的侧脸,在心中无声地发问。
第68章
“不愧是你的儿子,”崔梅恩说,“犯蠢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塞德里克正帮她整理衣服。她今天穿了身橘红色的骑装,英姿飒爽,美得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曾经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生活过得并不富裕,偶尔赚得多了一些,也更乐意花在吃上面——为此,塞德里克还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两人对衣服的要求都是干净整洁为上,塞德里克有圣殿发的制服,崔梅恩要照顾她的小摊子,一条结实的麻布围裙比什么都实用,两人都没买过什么新衣服。
是以,当崔梅恩第二次入住梅兰斯宅邸后,大量物品便如潮水般涌入了公爵府:华服首饰,名贵珠宝,美食美酒,珍奇玩物……
崔梅恩倒也没有像塞德里克担心的那样将它们统统拒之门外,她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瞅上一两眼。
这身橘红色的骑装便是新做好的衣服之一:使用了通过北境的商路购置的异国面料,用色鲜艳而大胆,骑装的设计也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她穿着这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一株怒放的忘忧草。塞德里克半跪在地上,一边仔细地为她抚平衣摆的皱褶,一边与她聊天。
“先不说亚瑟,我怎么就蠢了?”他问道。
崔梅恩拍拍他的脸:“我刚让亚瑟帮忙挑衣服呢。你以前也跟他一样,满嘴骑士精神,什么正直勇敢纯洁,结果一看到我穿件稍微不一样的衣服,眼珠子都快落到地上去了。”
“你让他挑的哪几件?”塞德里克说,“我也帮忙看看。”
崔梅恩便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拎出了另一条深绿色的裙子,比在自己身上。裙子的剪裁极为修身,恰到好处的深绿色更是与她的肤色极为相称。
塞德里克认真地对比了一阵,指着裙子说:“我觉得这条更适合你。”
“很可惜,我打算听亚瑟的意见。”崔梅恩耸耸肩,“我可不想让他失望。我猜他看到这件衣服的时候就在脑补我穿上会是什么效果了。年轻人,什么情绪都露在脸上,根本藏不住——”
“——比起我,你更愿意选择他吗?”塞德里克打断她的话,低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崔梅恩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还以为你还得过一阵才会问呢。”
他当然看得出来:崔梅恩对亚瑟的诱惑也好,亚瑟对她格外的关注也罢,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注意到。
在梅兰斯宅邸里,也许只有亚瑟还傻乎乎的蒙在鼓里,自以为把自己那份小心思藏得天衣无缝。
忠心的管家不止一次提醒过塞德里克,婉转地暗示他需要注意妻子与继子之间的“小问题”,都被他敷衍了过去。
别人也许只注意到了崔梅恩和亚瑟之间的暗流涌动,而塞德里克看到了更深的一层——崔梅恩并不爱亚瑟,就像她并不爱现在的自己一样。
只要你见过崔梅恩爱一个人的模样,你很容易就能看出她不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对于她来说,亚瑟·梅兰斯更像是一只新奇的宠物,譬如说小狗什么的。她拈着一块骨头,轻轻地逗弄小狗,小狗便着迷地绕着她的小腿打转,在她的周围跳来跳去,她享受这个逗弄的过程,仅此而已。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嫉妒。
塞德里克·梅兰斯嫉妒亚瑟·梅兰斯,嫉妒得要死。
塞德里克已经年过四十了。尽管他仍在壮年,多年征战杀伐的经历也使得他拥有令人艳羡的好身材,并非像其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贵族男性那般痴肥,但他的确是开始衰老了:他的眼角爬上了皱纹,灿烂的金发底下也长出了根根白发。
他的双眼不再清澈而明亮,皮肤也远不如年轻时那般紧致。有时当他洗漱时,甚至不敢直视镜中自己一日胜过一日老去的面孔。
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大公,圣殿骑士长,帝国之盾,站在帝国权势最巅峰的人物之一,时间一视同仁地在他的身躯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并不因为他的身份、权力或财富而宽恕几分。
与他相反的是,亚瑟·梅兰斯正处于人生中最青翠的年纪。他下半年才满十七岁,青涩,稚嫩,生机勃勃。
光就年纪而言,比之塞德里克,他看上去才与崔梅恩更为相配:成熟的贵妇与年轻的骑士可是艳丨情小说最钟爱的题材——那么,他会就此将崔梅恩让给亚瑟吗?
在那发生之前,他会将亚瑟撕成碎片。
自从北境将亚瑟接回之后,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对他关爱有加。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在崔梅恩来到宅邸之前,亚瑟就是他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即便如此,每每看到亚瑟控制不住粘在崔梅恩身上的目光、每当看见崔梅恩用若有若无的缠绵眼神回应他时,塞德里克的心底总会升腾起强烈的怒火。
他想,那或许是一种夹杂着对衰老的恐惧与对后来者的妒恨的愤怒,如同逐渐老去的狮王对年轻的雄狮龇出獠牙。
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他那时并没能分辨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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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对父子的矛盾彻底爆发前,一个新变量的引入彻底改变了梅兰斯宅邸内波诡云谲的气氛:依照与崔梅恩的约定,塞德里克派人将崔梅恩的“儿子”接回了家。
在接人的同时,塞德里克就动用自己的情报网对这名少年展开了调查。
崔梅恩和名叫艾德的少年是半年前搬来村里的,他们自称是一户过世多年的人家的远房亲戚。
崔梅恩养了几只奶牛,同村里别的人家一样,割草、喂奶、将牛奶运到集市上卖掉,或是制作奶酪。她干活麻利,手脚勤快,算账算得比镇上的税务官还准确,很快便受到了村民们的喜爱与接纳。
至于她那个“儿子”,据说自小体弱多病,搬来之后便一直呆在家中,几乎从没有人见过他出门。
崔梅恩自称是名寡妇,丈夫去世后被亲戚谋夺财产,因此才带着病弱的孩子远走他乡。
在他们的身世中没有半分魔鬼或深渊介入的痕迹。如果不是塞德里克亲眼见过崔梅恩的尸体,如果不是他绝不可能错认魔鬼契约者的气息,他不会对这个名为“艾德”的少年产生半分的怀疑。
单单看外表的话,艾德看上去的确就像崔梅恩描述的那样病弱。他很是纤瘦,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头柔顺的黑发,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
当被塞德里克派去的人接回梅兰斯宅邸时,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挪到崔梅恩的身后,低头抓着她的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尽管他比崔梅恩还要高上不少。
这副模样肉眼可见地激起了部分仆人(尤其是年长女性)的同情,而站在一旁的塞德里克则清楚地听见了他说的话。
苍白的黑发少年贴在崔梅恩的耳边,轻声道:“真讨厌,你身上有圣殿的味道。”
银白色的魔力在塞德里克眼中燃起,奇怪的是,他依旧只能看见全身被污秽魔力缠绕的崔梅恩。在帝国当今最强大的圣殿骑士的眼睛里,那个纤瘦的黑发少年,也仅仅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然而就在下一刻,异变陡生。
仿佛是察觉到了塞德里克的目光一般,少年侧过脸,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他的眼神中全然没有半分惶恐或是害怕,而是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与不屑。
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少年的眼球眨眼间便被染成了浓重的暗金色,黑色瞳孔变得细长,竖立在金色的眼球中。原本没有半分异常的人类少年的肉丨体,也瞬间成为了常人无法看见的黑色烈焰包围的高大人形!
烈焰构成的魔鬼张开巨大的翅膀,将崔梅恩包裹在其中,仿佛巨龙盘踞于财宝之上。
——这座宅邸中的圣殿骑士不止塞德里克一个。
大厅里陡然响起剑出鞘的嗡鸣,所有人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亚瑟的目光死死钉在崔梅恩身边的少年身上,从不离身的佩剑已然出鞘,蓬勃的神圣魔力正从剑刃上溢出。
魔鬼的视线便从塞德里克身上移开了。他勾起长长的尾巴,挑衅一般在空中晃了晃,包裹全身的黑色烈焰燃烧得更加厉害。
凡人的眼睛看不见魔鬼。大厅里的仆人们对此时此刻的状况一无所知,但仍旧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即使他们察觉不到魔力的流动,也能从亚瑟拔剑的动作和僵硬的神情中察觉出气氛的古怪。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塞德里克背对着魔鬼,走到了亚瑟的身边。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只是叫他的名字:“亚瑟。”
亚瑟·梅兰斯的视线在父亲和魔鬼身上来回扫视。他紧抿着双唇,手指用力地握住剑柄,没有动作。
漫长的十几秒后,他才将剑重重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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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餐的餐桌上,没有任何人敢提起之前发生的事,就好像那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魔鬼坐在崔梅恩身边,乖巧地挖牛奶布丁吃,眼睛亮闪闪的,仿佛他真就只是一名第一次吃到好东西的小孩似的;在他的对面,亚瑟·梅兰斯重重地切着肉排,每一刀都令人疑心他会把盘子连同桌子一起切开。
晚餐在诡异的气氛中平静地走向了结尾。崔梅恩是最先离开的那个,她说要去看看宅邸内给艾德准备的房间是否合适,于是顺理成章的,魔鬼也跟着她下了餐桌。
桌旁只剩下了亚瑟和塞德里克。
亚瑟看起来明显有话想说,事实上,他早已不止一次地跟塞德里克提起过崔梅恩,而今天发生的事更是成为了一副有效的助燃剂。
在塞德里克挥退餐厅内的仆人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您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是一个魔鬼!”
“一个强大的魔鬼。”塞德里克平静地说,“能够成功地制造出一具就连我们都难以察觉的皮囊,又能在不破坏这具人类肉丨体的情况下释放自己的力量。轻易对自己不了解的敌人发动攻击,是一个愚蠢又可笑的选择。亚瑟,你是想把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卷进去吗?”
亚瑟用那双与他毫无二致的绿眼睛瞪视着他。
大概是这些天来一直堆积在心里的不满和疑问——也许还有一些嫉妒,塞德里克想——终于到了要迸发的时候,他罕见地对父亲回嘴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您的借口罢了!您究竟要为了那个女人做到什么地步!她——”
“她有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她崔梅恩。”塞德里克说,“我愿意为了她献上我的一切。“
他向后靠在座椅的椅背上,左手支起下巴,右手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
他目光专注、神色冷静,夹杂着白发的金色发丝落了下来,将翠绿的眼眸掩在额发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疯狂之色,如同无数次亚瑟在圣殿的会议上看到的那样,说出的话语却足以令所有听见的人怀疑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塞德里克·梅兰斯说:“你说得对,那是我敷衍你的借口。我不在乎这间大厅里的人会发生什么,生,死,被魔鬼诅咒,我都不在乎。魔鬼想要做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担心你贸然的攻击会对她造成影响。亚瑟,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允许任何伤害她的事发生。”
第69章
“真稀奇,圣殿骑士长说想要和我谈谈?”魔鬼故作惊讶,“我没听错吧?”
此时正值深夜,宅邸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为防万一,塞德里克又给自己的书房下了好几层结界,这才回到桌前坐下。
魔鬼正在书桌的另一端无聊地晃着尾巴玩。
他一面对那盈满浓郁神圣魔力的结界评头论足,一面对塞德里克说:“全是防止魔力或声音向外扩散的结界,没有向内防御的咒文。你对自己可真自信,就不怕我先杀了你,再拆了这些玩意儿出去?”
塞德里克眼皮也没抬一下。他淡淡地说:“你做不到。深渊造物中能达到你这个程度的个体万中无一,但只要我想,我还是能杀了你。”
随着最后一个单词落下,空气中浮现出了一圈金色的利刃,剑尖全都指向魔鬼,将他围了一圈。
魔鬼懒洋洋地伸出手去,手指还未碰到剑刃,就像靠近火堆的黄油一样迅速地融化了,他的食指化作一小股黑色的黏液,落在了地上。
“哎呀,不愧是圣殿骑士长,我可真害怕!”魔鬼笑着说。他挥了挥手,融化的手指眨眼间又长了回来,他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我不记得圣殿什么时候对深渊造物变得如此宽和。”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塞德里克说。
魔鬼抬了抬眉毛。
“原来如此,”肤色苍白的少年举起手臂,空无一物的手掌缓慢地握成了拳,“我还以为你是在担心这条狗链的事呢。”
随着他的动作,一条鲜红的锁链缓缓地自空中浮现出来。
锁链的一头握在魔鬼的手中,另一头却笔直地向着某个方向延伸了出去,穿过塞德里克布下的层层结界,穿过厚实坚固的梅兰斯宅邸的墙壁,延伸至某个看不见的终点。
黑发的少年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在金色剑刃的包围下用力地拉紧锁链,一边享受着锁链被拽紧时发出的声音,一边“好心”地同塞德里克解释:“这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灵魂契约。它深深地勾进人类的灵魂之中,除了达成契约以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解开。你想知道我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吗?骑士长大人?”
“洗耳恭听。”塞德里克回答。
“她跪在我的面前恳求我答应她,只要能拿走你的命,她愿意付出一切。”魔鬼眨着金色的眼睛,怀念般地回忆道,“她希望在你死后将你的灵魂交给她,好让她能够尽情发泄自己的怒气——为此,她向我献上了自己的灵魂。”
“你呢,尊贵的梅兰斯大公,圣殿最年轻的骑士长,抵御深渊的帝国之盾,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魔鬼一个词一个词地念出塞德里克那些被世人称颂和敬畏的名号,语调微微上扬,无不嘲讽地问,“我讨厌圣殿骑士,但我是个合格的商人,如果你能给出足够的砝码,我也乐意听听你的诉求。”
塞德里克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嘲笑。他说:“我会将我的灵魂交给你。她向你承诺的一切,都将由我来承担。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放她自由。”
“她已经死了,”魔鬼托着腮道,“她现在的肉丨体是我塑造并赋予的。一旦我们之间的契约消失,这具肉丨体也会立刻腐烂,她的灵魂会重新汇入灵魂之河。你们没有再相遇的可能。”
“那样太好了。”塞德里克说。
他的脸上什至挂起了一个畅快与放松的笑容。
魔鬼无趣地撇了撇嘴。
他收起锁链,掰起手指,认真地做起了算术题:“塞德里克·梅兰斯。你拥有一个非常强大的灵魂,不论是做奴仆还是做食物都很合适,远比她合适得多。这可真令我心动——”
“不过,我拒绝。”话说到最后,他突然语调一转,摊开手掌,满脸都是愉悦的笑容,尖尖的利齿在不怀好意的笑容中那样明显,“我还是觉得握着那个女人的灵魂更有趣。”
塞德里克点点头:“看来我们做不成交易了。”
他轻拍两下手掌,遍布书房的防御法阵立即运转了起来,钳住魔鬼的身体,准备将他送往书房外。
魔鬼双手叉腰,嚷嚷道:“你这人真没礼貌!”
“跟魔鬼没有讲礼貌的必要。”塞德里克淡淡地说。
魔鬼的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他转了转暗金色的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般,用热情活泼的声音说:“我在人界学过礼仪,骑士长。即便我们没有做成生意,我也很愿意送你点什么。如果你想改变主意,向我乞求别的愿望,大可再来找我。你们管这叫什么?赠品?对,我要送你点赠品,就送你一个消息吧——”
“你那个死而复生的情人要杀你,这点你已经知道了。她希望你能受尽痛苦和折磨,所以她不打算用刀或是绳子。她在过去的一年里勤奋地学习毒药的配置,最终选出了最满意的配方。那个恶毒丨的配方会慢慢地腐蚀你强大的肉丨体,让你的骨骼不堪重负、内脏衰弱变形。最终你所有的内脏都会化为粘稠的液体,被你一口一口地吐出来,而这时你还没死,你还要活着忍受从内部被蚕食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要花费全身的力气,直到死神冲你挥下怜悯的屠刀…… ”
魔鬼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段话,使用了不少文雅的词汇,仿佛是要炫耀自己“在人界学过礼仪”似的。
他详细地描述了那种被崔梅恩精心挑选出的毒药的威力,最后补充道:“猜猜她把毒下在哪里?”
他竖起一根手指,缓慢地摇了摇:“你一定猜不到。她把毒涂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嘴唇,头发,皮肤,你每一次向她大献殷勤,都不过是把自己往死路上又推了一步。真是可怕的女人,是不是?好了,圣殿的骑士长,你对这件赠品还满意吗?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如果你想换一个别的愿望,我很乐意听听。”魔鬼最后说道。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写满了对看好戏的期待。
塞德里克向后倒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椅背里。他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重新坐直身子,提问道:“她用这种方式下毒,会伤害到自己吗?”
魔鬼得意洋洋的笑容显而易见地僵在了脸上。
他瞪了塞德里克好久,最终不情不愿地说道:“……没有。我说过了,她的肉丨体是由我塑造的。普通的毒药伤害不了她。”
塞德里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真心实意地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他话音刚落,魔鬼就飞快地消失了,也不知是因为恼羞成怒,还是不愿在无法达成的交易上多费口舌。
塞德里克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熄灭了书房里的灯,突然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出来。
“不愧是我的女孩,”年逾四十的骑士长说,“可真聪明。”
他露出了一个少年人一般放松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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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魔鬼所说的那样,在与崔梅恩婚后一年内,塞德里克慢慢地衰弱了下去。他仍旧担着圣殿骑士长的名号,但绝大多数工作已经移交了出去:他的身体无法再承受更多的负担。
最先消耗的是精力。
他开始嗜睡,总是浑身疲倦,提不起精神;之后是魔力的衰退,他的魔法一点一点地变弱,直到完全不能使出一个哪怕最基本的小法术;最后溃败的,则是这具肉丨体本身。
多年杀伐的经历给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一具强悍的身体:他拥有一身线条极为漂亮的肌肉,古铜色的肌肤,配上那副金发碧眼的面容,甚至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专职侍奉女王的异国奴隶。
然而常年高举上位带来的威严,与生死关头磨练出的肃杀之气,又使得他显得异乎寻常的严厉与冷漠。
岁月的流逝剥夺了曾经那名见习骑士身上的青涩与活力,但并未削弱他的魅力。
时间没有做到的,病痛——或者说毒药——做到了。
在生命最后几个月中,塞德里克完全瘦成了一把骨头。干瘪的皮肤紧贴在他的身上,线条漂亮的肌肉早已无影无踪。
曾经他能挥剑斩下魔鬼的头颅,而今佩剑对他来说也太过沉重。无力的双腿无法再支撑他的身体,他只能长时间地躺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的呼吸开始衰竭,虚弱的心脏费力地跳动,每一次吸气与呼气都好似一场艰难的战斗。气流如利刃般割过喉管,剧烈的疼痛让他在浅眠中反复惊醒。
就像崔梅恩所期待的那样:他痛苦地挣扎了许久,直到死亡姗姗来迟。
对于那时的塞德里克·梅兰斯来说,死亡更接近于赦免而非惩罚。
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崔梅恩正坐在他的身旁。周围传来忠心耿耿的管家和仆人们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崔梅恩坐在床沿,背对着他们,用双手握着他虚弱干枯的右手。
除了塞德里克,没人能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塞德,是我杀的你」
「你恨我吗」
她用唇语说道。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几分得意,仿佛炫耀自己做成一件大事的孩童,眉眼间竟然依稀带上了二十多年前崔梅恩的影子。
真好。塞德里克心想。在我死前,我终于能再看见一次你的笑容。
——但这也不是你的笑容。你应该笑得更活泼、更开朗、更无忧无虑。
最重要的是,你不应该为这种无聊的事而笑。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回光返照的缘故,塞德里克·梅兰斯感到自己混沌了小半年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终于意识到那股曾经燃烧在胸膛中的愤怒是什么:在看到崔梅恩对亚瑟投去缠绵的眼神时,他一度愤怒到不能自已。
他曾经以为那仅仅是因为嫉妒。
直至今日,塞德里克终于明白,那其中还深埋着他对自己与命运的愤怒。
他比谁都知道崔梅恩是个怎样的人,干脆利落、敢爱敢恨,即便压着生活的重担,也从不肯弯折自己的脊椎——这样的崔梅恩,为了报复他,而选择了进入她不愿进入的生活,装作去爱她实际上并不爱的人,去做那些她没有一丁点兴趣、去为了复仇而不得不去做的事。
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塞德里克·梅兰斯不仅摧毁了她的人生,更玷污了她炽热而鲜活的灵魂。他使她堕入名为复仇的泥潭之中,使她失去了对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的探索与追寻。他害得她与魔鬼定下契约,此后就连灵魂也要被囚禁与奴役。
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塞德里克想。
好在一切都不算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他用尽仅剩的力气回握崔梅恩的手,眼神眷恋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第70章
灵魂是什么?
一种诗意的修辞手法,一个魔法中最不稳定的变量,一种唯有在深渊才能流通的货币。
有关灵魂的一切都是当今研究尚未涉足的领域,任何涉及灵魂的魔法都足以被称为禁术:使用者往往会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却并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回报。
从与魔鬼的谈判破裂,到被毒杀身亡,塞德里克大约用了一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将崔梅恩那个从不离身的结婚戒指雕琢成了一个隐秘的魔法道具。
宝石内的绝大多数物质都被剔除,取而代之的是三个结构复杂又精巧的法阵:一个用于容纳灵魂,一个用于滋养灵魂,还有一个是圣殿防护法阵的缩小版,用以保护戒指本身,以及规避来自深渊的窥视。
三个法阵环环相扣,相互勾连,塞德里克做了无数次调整,使得它们形成了一个能够稳定运转的系统:在灌输过一次魔力之后,系统就可以长时间地自我维护与调整,之后除非戒指被外部暴力损坏,否则内部结构足以使其稳定地运行多年。
多年来与深渊战斗的经验,使得塞德里克能够对魔鬼的实力做出大致的推测。
与崔梅恩契约的魔鬼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深渊造物之一,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免被对方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好在,一只深渊造物如果想要融入人类社会而又不被发现,就必须为自己制造一个人类的外壳——就像名为“艾德”的魔鬼做的那样——这个人类的外壳又会严重地影响它实力的发挥,因此只要塞德里克在卧室布置好足够的防御阵法,就不会被魔鬼发现他雕刻法阵时的魔力波动。
他总是选在夜间雕刻法阵。在崔梅恩熟睡之后,他会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她手指上的戒指,将细小的魔力触手探入宝石内部,悄悄地对戒指进行改造。
即便崔梅恩并未入睡或是半夜惊醒,也只会认为他又在犯黏糊,不会注意到那枚小小的戒指。
这样的雕刻过程对专注、耐心和施法者对魔力的掌控程度要求极高,不过对于塞德里克来说,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只要确认面前的道路能够帮得上崔梅恩的忙,哪怕只是一丁点,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毕竟,他已经为此等待了二十余年。
有时候塞德里克会认为他的生命永远终结在了失去崔梅恩的那一年。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行走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直到他在马车上重新看到崔梅恩的那一刻起,灵魂才重新回归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握紧了崔梅恩的手,眼睛死死地黏在她的身上。
塞德里克·梅兰斯,梅兰斯大公,圣殿骑士长,帝国之盾,全大陆最强大与富有的人类之一。这一生中他很少有对未来感到惶恐或不安的时候,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被紧张和恐惧填满。
如果他的皮肤还能正常地分泌体丨液,那冷汗一定会在瞬间就浸湿背部吧。
灵魂有眼睛吗?我还能再看见她吗?我还能再触碰她吗? ——他本来早已做好看她最后一眼的心理准备,等到死亡真的临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怕的:他太害怕再也无法见到她,太害怕再也无法保护她,太害怕死前视野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此生此世映在自己生命中的崔梅恩最后的模样。
塞德里克·梅兰斯在人生从未有过的不安中停止了呼吸。
在肉丨体死亡而灵魂即将脱离躯壳的瞬间,刻在法阵里的链接自动启动,那个他精心研究与布置的系统比来自深渊的魔法更快一步地捕捉到了他灵魂的信号,于是在死亡后,塞德里克的灵魂成功地避开了魔鬼的追捕,进入了戒指内部。
将人类的灵魂附加在某个容器或是物品上,一向被视为是异常邪恶的魔法。原因很简单:只有诞生时自带的那具肉丨体才是灵魂最合适的居所。
一旦脱离肉丨体而进入别的地方,对于灵魂来说不亚于一场漫长而无法结束的酷刑。
在某些被圣殿严密看管的记录中曾提到过,早年人类对灵魂的研究还更为粗浅的时候,曾有异想天开的魔法师试图将某个骑士的灵魂链接到武器中,为自己提供更强大的助力。
这个魔法的原理倒是很简单,圣殿现在使用的武器附魔就脱胎于此——然而那名魔法师最终却被自己的武器所杀死。
被拘禁在武器中的痛苦太过剧烈,终于让那个曾经强大而纯粹的骑士的灵魂堕落为了疯癫的恶灵。它屠杀了一整座城市,直到最终被圣殿击败。
不少参与了当年那场战役的骑士言之凿凿称,当他们终于把那柄武器击碎时,清晰地听见了恶灵喜悦的嚎啕与不住的道谢。
即使是采用程度最轻的比喻来说,把人类的灵魂链接进物品中,就好像要把一个人的手强行塞进一根细小的玻璃试管里。某个无法抗拒的力量抓住你的手臂,使劲地将你的肉丨体挤向那个狭窄的入口。
坚固的试管不会断裂,那股操纵你的力量也不会停止,于是最终你脆弱的身体只能被迫屈服。
骨头折断,皮肤剥落,皮肉被捏合成体积更小的肉泥,一点一点向试管深处挤进去——而一个人的肉丨体总有被挤完的时候,可对于灵魂来说,这样的折磨是永无止境的。
塞德里克本以为他可以在进入戒指后立即思考如何斩断魔鬼和崔梅恩之间的契约,但事实上,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他的意识完全无法保持清醒,更别说思考了。
灵魂被拘束进窄小容器的痛苦使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此刻他并没有声带,那可怖的哀嚎于是从灵魂深处生生地被挤压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或是什么别的渺小的昆虫,被一根手指耐心地碾死,反复挤压,直到他摊开成一张薄薄的饼,内脏和体丨液均匀地覆盖在小小的饼上。
最可怕的在于,死亡远远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在意识稍微恢复一些后,被碾压的痛苦再度袭来,于是塞德里克只能又重复一遍先前的过程。
即便强悍如他,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了这毫无止境的激烈的痛苦。
在此期间内,他刻在戒指内的第二个法阵始终忠实地运转着:失去了肉丨体的阻碍后,纯粹的神圣魔法能够滋养他的灵魂,使得他一点一点补上了曾经被病痛消耗的精气,甚至如果只是光看灵魂来说,他的力量已经胜于鼎盛时期的自己。
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在去世后不知过了多久,塞德里克的意识终于从混沌回归了清明。他急急忙忙地铺开探查魔法,想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他赌赢了一回。即便是崔梅恩这样的聪明人,又有魔鬼的帮助,还是没能发现他的灵魂究竟藏身何处;而魔鬼并未说谎,在他和崔梅恩的契约中,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塞德里克的灵魂。
他们没有找到他,就意味着崔梅恩至少暂时还没有被深渊带走、永生永世地沦为魔鬼的奴仆——这让塞德里克稍微安了些心。
然而探查的结果却让他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崔梅恩陷入了昏迷,她的周围浮动着三种来自不同人物的魔力。其中两种分别是纯粹的深渊魔力和纯粹的神圣魔力,另一种确是这两种魔力的混合。
深渊魔法和神圣魔力一向水火不容,怎么会有人能做到同时容纳这两种魔力?还没等他思考明白,那股混合的魔力便向崔梅恩的体内探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塞德里克下意识地截断了那股魔力。即使目前只能被困在戒指之中,灵魂状态的他使用起魔法来也如臂指使。之后再度试图探入的是深渊魔力,也被他轻松地拦了下来。
轮到最后的神圣魔力时,因为二者同源的缘故,塞德里克没能成功第三次。神圣魔力轻松地突破他的防线,进入了崔梅恩的体内。
塞德里克不甘地跟了上去,眼看着那股光团在他面前逐渐凝聚成型,竟然是亚瑟的模样。
他跟着亚瑟进入了一片风暴之中。亚瑟前面奔跑着年轻的崔梅恩,而他紧跟在亚瑟的身后,三人跑成了一串,前面的两人都没发现身后还跟着别的追踪者。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跑入了那个小巷里,接着是塞德里克在首都的那套宅子,再后来是崔梅恩租来卖牛奶的小摊子,万千星星自上而下坠落的草坪,举办婚礼的教堂,还未毁于大火的梅兰斯宅邸,被鲜血与绝望浇筑的地下室……
这些破碎的场景像一块块纷乱的拼图,在塞德里克的眼前拼凑出了崔梅恩从没有告诉过他的故事。
在崔梅恩死去的二十多年后,塞德里克终于看见了他未曾参与的、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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