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忧怖
若见微在客栈里等了多时,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他思虑再三,起身走了出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逆着人流,四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前方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走了过去,向身旁一个围观的人问道:“老伯,请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那人回道,“听别人说,是一个小伙子走着走着身上突然冒出了黑气,把大家伙吓了一跳。”
若见微心下一沉,就听旁边另一人插嘴道:“何止呢,我亲眼所见,那小伙子吐了好大一口血……”
若见微变了神情,追问道:“请问你可看清那人相貌了?”
“这…”那人道,“我只知他一头银发,穿着件紫衣…哎,小伙子,你去哪儿啊?!”
若见微不待那人说完,挤过人群到了最前面,正看到众人围着的地方,掉落一地的点心中,赫然有一滩血迹。
若见微脑子里有根弦骤然绷断了,他跑到那血迹旁边,颤抖着捡起了地上的点心。
“…去哪儿了?”众人只见那白衣道长失了魂般从地上站了起来,红着眼看向四周,“他…去哪儿了?”
吵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半晌有一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着一个方向回道:“我…我看到…那年轻人往城外去了…”
他话音方落,眼前的道长已掠出了人群,向城外狂奔而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又一次独自离开?
阿衡…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你。
若见微出了城,沿着大路追寻,途中路过一座小村庄。
有几人自他身旁走过,交谈的话语落入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又有魔者杀人啦……”
“就是昨晚的事,老张一家都被残忍杀害了,那场面……”
“我听说有人看到那魔者了,浑身都是黑气,啧啧……”
若见微闻言停下了脚步:“几位,可否让我一观那几名受害者的尸体。”
那几人见他一副修者的打扮,以为是前来除魔的道长,欣然同意带他前去。
老张一家的尸体仍放在自家院中。
尸体脸上都是极度痛苦的表情,可见死之前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其中甚至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若见微检查了尸体上的伤口,稍微松了口气。
不是杜衡干的,杀人者另有其人。
只是这样的话…杜衡又去了哪里?
那几个村民见他神情一片沉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道长可查出些什么了?”
“道长能否替我们抓住这作恶的魔者?”
“道长请为老张一家讨个公道……”
为恶魔者祸害世间,凡人弱小无力反抗,唯有祈求强者护佑,匡扶正义。
阿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方才几个浑身黑气的人闯进了他们家,爹爹外出不在,娘亲为了保护他和小弟,与那些人周旋,结果却被那几人杀害。
他看着娘亲在那些人手中渐渐停止了呼吸,一双不甘的眼睛到死仍注视着他,他害怕极了。
他护着身后的小弟,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提刀向这边走来,以为自己就要死在他们的刀下了。
可是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出现,一个人突然出现,出手解决掉了前一刻还在嚣张的几人。
那人银发染血,面色似癫似狂,一手提着一人的脑袋,嘴角带笑地向他走来。
阿四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人比之前那些人更像个恶魔。
小弟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裳,他发着抖开口道:“你…你别过来…”
杜衡却像听不到一般,一步一步地逼近眼前之人。
阿四慢慢地退后,突然拉着小弟扭头便跑,却见杜衡眼睛一眯,提步向前,如同拎小鸡一般捉住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弟。
“不!”
阿四眼睁睁看着杜衡伸手掐住了小弟的脖子,年幼的孩童流着泪,无力地挣扎着:“四…四哥…”
阿四一狠心,抓起方才那些人掉在地上的刀,向杜衡腹部刺去:“放开他!”
杜衡先前已受了不少伤,此刻又受了一刀,大量的血从他伤口涌出,他却浑然未觉。
他嘴角溢出了血丝,笑意却越发张狂:“这么急着找死么…”
“…我便成全你!”他说着慢慢缩紧了掐着孩童的手。
阿四瞳孔皱缩,撕心裂肺地吼道:“小五——”
杜衡的动作一顿。
他眼中一片挣扎之色,一时清明一时混沌,嘴角不断有血液流出。
半晌,他缓缓松手,放下了手中的孩童。
阿四见状,连忙跑过去将脸色涨红的小五护在怀中。
小弟脸上都是泪,依在他身上小声地唤道:“四哥…”
阿四心疼极了,他伸手拍拍小弟的背:“别怕。”
杜衡像是暂时恢复了过来,他看着院中的一片狼藉,回想起了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
他走到两个孩子的面前,缓缓蹲下身,伸出了手,像是要安抚地摸摸受到惊吓的两人。
阿四抬手狠狠打掉了他的手:“你休想再碰小五!”
杜衡一愣,眼中一片苦涩:“我…”
阿四却抱着小弟退后了,眼中都是警惕之色:“你离我们远点,你这个恶魔!”
杜衡浑身一震,半晌他踉跄地站起身,再未发一言,慢慢走出了小院。
血流了一路。
杜衡走到一处树林里,突然失了力气一般,靠着身旁的树缓缓蹲下了身。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他缝缝补补,拼命维持的模样就这样被轻易地打破,露出内里的千疮百孔。
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人间,可这副皮囊之下住着的恶魔,终究会被人识破,将他再次拉入地狱之中。
魔气再次翻涌而上,他勉力压制,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药已经吃完了,他这一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魔气失控却愈来愈频繁。
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不知道见微怎样了。
他会来找我吗?我却…不愿他看到这样的我。
这副模样被谁看到都无所谓,别人害怕也罢、唾弃也罢、不齿也罢…只是…只是…不要让他看到……
因为我会害怕…害怕他的反应,害怕看到他的表情,害怕他转身离去。
因为我爱他。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1】
“噗!”杜衡再次吐出血来,他猛地站起身,魔气爆发而出。
不行…不能再……
他拼命压制着眼底的血色,跌跌撞撞地朝着树林深处跑去。
疼…好疼啊…还要多久才能停下来…
杜衡一头撞上了前面的树,血从他头上流下来,本该是很疼的,但却抵不上他身体里那撕裂般的疼痛。
他却要以这样的疼痛保持清醒。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如果要魔气彻底失控……
他缓缓抽出了刀。
不如直接……
刀尖对准了心脏。
反正他早就习惯了……
他挥刀狠狠地扎了下去。
“阿衡!”
杜衡的手蓦地一顿。
见微?!
若见微在他身后几步,他看着眼前人满身的伤,心中如针扎一般地疼。
他本是顺着那几个杀人魔者的线索一路追查,却意外发现了那几人的尸体,正是为杜衡所杀。
他又循着这条线索,沿途见到不少被杀的魔者,从他们所中之招可以发现,杜衡在渐渐失控了,他心下焦急,一路紧追,终于找到了这里。
若见微往前一步:“阿衡…”
“别过来!”杜衡背对着他喊道,若见微停了脚步,听到面前之人用几乎乞求的语气对他说,“别过来…见微…求你了…”
若见微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一般,他缓声道:“为什么?阿衡…”
他看着对方浑身都在颤抖,接着道:“…让我看看你,好么?”
杜衡抖得更厉害了:“不要…不要看我…”
若见微的语气坚定:“阿衡,跟我回去。”
杜衡的眼睛蓦地睁大了,他的嘴唇在抖:“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满是破碎与悲伤,“对不起…见微…我不是你的阿衡…”
“…我是个疯子,怪物,我的身体里住着恶魔…”
“…他会伤害你,也会伤害别人…”
“…对不起…我把你的阿衡弄丢了…”
对不起,我原本想把他还给你的。
可是太难了。
杜衡绝望地闭起眼,再次抬手挥刀向自己胸口扎去。
他的手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握住了。
杜衡睁开了眼,眼中是震惊与惧怕;“见微…不要过来…我……”
若见微在他身后,双臂环抱住他握着他的手:“阿衡怎么会被弄丢呢…”
他一根一根地掰开杜衡握着匕首的手指,温柔又坚定。
“…我的阿衡一直在这里啊…”
杜衡瞳孔皱缩,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我知道…阿衡没有丢,他只是因为太疼,所以躲起来了…”
“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若见微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心疼极了。
他握住杜衡的手抚上对方的心口:“…只要…只要见微摸摸,阿衡就会出来的,对不对…”
温凉的泪水滴落在两人手上。
若见微低头吻上杜衡的侧颈:“…阿衡不是疯子,不是怪物,不是恶魔…”
“…他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杜衡被若见微紧紧拥着,他的颤抖渐渐停止了,魔气随着耳边的话语奇迹般地平息下来。
“…所以,阿衡愿意跟见微回去么?”
“…好。”
苍梧山。
若瑾领着叶舒在下山的路上走着。
叶舒在苍梧山呆了半月有余,将山中转了个遍,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前面缓缓走来个人影,若瑾忙带着叶舒拐了个弯,走上了另一条路。
“?”叶舒疑惑道,“阿瑾,那是谁呀?”
“嘘,”若瑾竖起个手指抵在他嘴边,“那是我师父,可别让他发现咱俩。”
若关山?!
叶舒马上闭上了嘴,他可不想猝不及防地与长辈见面,那实在太尴尬了。
两人抄小道下了山。
若瑾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吗?”不是说来时险些迷了路么。
“没问题的。”叶舒说着掏出了一个千纸鹤。
“这是什么啊?”若瑾好奇道。
“杜护法给我的,说是我只要对这纸鹤说出想去的地方,它就可以为我指引方向。”
叶舒说着,心下有些感慨,虽然杜衡有时候不太靠谱,可是一路上确实对他颇为照顾,还想到他一个人可能迷路,先替他准备了这纸鹤。
他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半晌叶舒扭扭捏捏地开口道:“如此…我便走了,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啦,”若瑾红着脸道,“你一路小心。”
叶舒朝着千纸鹤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若瑾大声道:“阿瑾!我…我还会来看你的!”
若瑾故意把头扭到一边,小声嘟囔道:“谁要你来看啊。”
嘴边却挂着甜甜的笑。
第 62 章 风月
若关山在路上走着,忽见迎面走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正由丫鬟搀扶着,似是在闲逛。WWw.lΙnGㄚùTχτ.nét
他动作一顿,随即走上前去,向那妇人拜道:“见过掌门夫人。”
穆晚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若关山,愣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二师兄如今连一声师妹也不肯叫了么?”
语气中一片自嘲之意。
若关山却没回应,只是道:“夫人若无事,在下先告辞了。”
说完就要抬步离开,却被穆晚叫住了:“二师兄!”
若关山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穆晚却是情绪激动,全无方才那种从容,她看着若关山的背影道:“当年的事是我与阿越对不起你…”
若关山听到她话中的“阿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穆晚接着道:“…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算恨我,也不该对阿越冷眼相待…”
她语气中不知是嫉妒还是恼恨:“…你们以前多么亲近,可自从他做了掌门,你就再没唤过他一声师兄!”
她这些年少与若关山见面,如今一股脑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出来,怀着连自己也不知的报复心理,想看到若关山失态。
可她等来的只是冷冷的一句话:“夫人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在下告辞。”
若关山说完,未看她一眼,提步走远了。
那挂在剑尾的剑穗随着他步伐轻轻摇晃着。
杜衡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眉宇间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若见微将巾帕打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面上的血污。
他看着眼前人沉静的睡颜,不禁想到重逢后这几个月的事。
初时他捉摸不透对方时而靠近时而远离的态度,又心惊于杜衡身上偶尔展现出的狠厉与冰冷的魔性,以为物是人非,往事难追,却忍不住沉溺于他对自己与往日无二的温柔。
后来得知了那人在幽都山的种种经历,只觉得心疼无比,一心想将人留在身边,保护他照顾他,补偿两人错过的时光。
却不知杜衡心中有这么多的挣扎,他把所有的好都给了自己,藏起所有的不堪与痛苦,他小心谨慎又战战兢兢。
真是个大傻瓜。
若见微以手指轻轻摹绘着杜衡的面容,眼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与疼惜。
突然他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又浮现了。
似是冥冥之中,又似是本能所趋,他俯下身,在对方额上印下了一吻。
若见微抬起身,忍不住伸手在方才吻过的地方轻轻点了点。
心中奇怪的感觉越来越盛,他总觉得这里少了些什么。
没等他想个明白,就听到一声轻笑:“见微,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怕是要把我盯出两个洞来了。”
若见微连忙把手收了回来,目光转向一旁道:“你…你何时醒的。”
“当然是…见微亲我的时候就醒了。”杜衡好笑地看着若见微红透的耳朵。
若见微“腾”地从床边起身,朝屋外走去:“我…我给你拿些吃的来。”
“好呀。”杜衡的话里带着笑意,若见微感到脸上更烫了。
若见微端着粥进屋时,杜衡正趴在床上无聊地翻着买来的话本。
看到若见微将粥放在桌上,杜衡立马从床上下来,在桌边端坐好,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若见微与他对视片刻,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递到杜衡嘴边,无奈道,“喝罢。”
“诶。”杜衡乖乖地张开嘴喝下了粥,对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若见微唇边也带了些笑意,他俩一个喂一个喝,不一会儿碗里的粥就下去了大半。
只是杜衡喝着喝着,手就不老实起来。
……(没想到动手动脚也会被锁呜呜)
若见微被他撩起火来,忍无可忍地放下勺子,抓住了他的双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还吃不吃了?”
“吃呀,”杜衡轻笑着,挣脱束缚抬手搭上对方的脖颈,凑近若见微耳畔道,“见微,你想要吗?”
若见微眼睛一眯,搂住他的腰要把他压在桌上。?这和他想的“吃法”不一样啊!
杜衡抵住若见微压下的身子,难得有些慌乱:“见、见、见微,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见微动作微顿:“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杜衡趁他不注意,翻身将两人调了个位置,“还是我来吧。”
若见微眼神微沉,再次调转了两人的位置:“不必了。”!杜衡感受到对方的炙热,更慌了,忙挣脱道:“这不太好吧…难道我伺候得不好吗?”
若见微压制着他,嗓音有些沉:“我来。”
杜衡见情势不利,挣扎着脱出他的压制,语无伦次道:“见、见、见微,我…我今天不太舒服,要不咱们改天再…”
他边说边往门口跑去,妄图躲过身后那道想要将他拆吃入腹的眼神。
就在杜衡的手将要挨上房门时,只听“嗖”地一声,一把长剑擦着他侧颊钉在了门上。?!杜衡扭头看去,雪亮的剑身正映照出他惊恐的眼神。
“……”杜衡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后背靠在门上,迎着若见微危险的目光,勉强笑道,“见微…我…”
若见微慢慢逼近,教杜衡无所遁逃,他沉声道:“现在就做!”
“……”杜衡肉眼可见地怂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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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如寺。
净思缓缓睁开眼,感到体内灵力充沛,先前侵扰他的魔气已了无踪迹。
“你醒了。”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他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满含慈悲的眼睛。
“请问这里是…”净思坐起身来,打量着屋内的景象。
“这里是求如寺,在下是寺中的方丈。”老者对他行了个佛礼。
净思赶忙回礼,而后问道:“请问同我一起的那人呢?”
“那位大师见你已无碍,便先离开了。”
净思闻言低头,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片刻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淡漠:“我知晓了,多谢方丈。”
“无妨,”方丈面上含笑,望进他淡色的眼里,“我观阁下心中有疑惑,不知可否说出,或许我可解答一二。”
净思看着他愣住了。
第 63 章 人间
净思并未立刻回答方丈的问题,只是默默地跟着对方出了房间。
两人在院中慢慢走着,时至初春,院中的树上刚刚泛起些许绿意,吹到面上的风还是凉的。
方丈走到大殿之中,转回头来看着他:“阁下既不愿说出疑惑,那可否先回答我的问题?”
净思点头,就听方丈问道:“我观阁下修为高强,不知阁下修行佛法,也是为了证道成神么?”
“是。”
“世人证道成神,或求长生,或求功德,或求超脱,不知阁下,所求为何?”
“……”净思沉默半晌,回道,“为了…一个答案。”
“哦?”
净思抬头与方丈对视,老者有一双淡然的眼睛,是已经阅尽红尘,而沉淀在眼底的一种波澜不惊的淡然,他在那双眼的注视下,缓缓开口,说出了埋藏心底已久的疑惑:
“世人修道,皆以证道成神为最终目标,吾却不明白,成神究竟是否是道途的终点?”
“传闻祖师菩提尊修‘因果’道而证道成神,更有人言祖师早已超脱天道。然祖师之‘因果’,是否亦勘破神道始终,天地法则?”
“凡人百年一生,死后肉身归于尘土,神魂汇入轮回,修者道途数百年,若无所成,则与凡人无二,终至身死道消,然神者又何如?”
成神之后,当真可以超脱天地之外,不老不死么?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神者自己知道了。
是故他这些年,一边修行“无我”道,一边在九州游历,寻找神者踪迹,希望可以一解疑惑。
却见方丈笑而反问:“阁下以为,何为成神?”
净思道:“修行有成,坚守道心,兼得天道眷顾,以致证道成神。”
“如阁下所言,证道成神,犹需顺应天道,故而神者仍需遵守天地法则。天道者为何?‘神龟虽寿,犹有尽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1】耳。”
“所谓超脱,非是不老不死,不受天道限制,亦非无情无欲,远离红尘,乃是勘破之后的大彻大悟,由此心无尘埃,淡看生死,顺应天道,遵循因果,此为大道也。”
他说这番话时,面容掩映在烛火间,似是与身后佛像如出一辙,低眉静看世间变换,千年未变。
净思久久未能言语,最终朝他深深拜道:“弟子…受教了。”
若见微鲜少睡得如此沉,今日醒来却是神清气爽。
昨晚他初尝禁果,颇有些食髓知味的感觉,且杜衡在下面的样子当真……
他坐起身来,转头看见身旁的人还睡得很熟。
杜衡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泛红,像是抹了胭脂一般,他的胳膊紧紧搂着若见微的腰。
若见微眼里带了些笑意,伸手拨开熟睡之人面上几根乱发,又忍不住轻轻抚过那安静的面庞。
杜衡似有所感,眼睫颤了颤,却没有睁开,过了片刻,吐息又恢复均匀。
看来昨晚要得有些狠了。
若见微看到那人脖子上的咬痕,眼神一暗,在杜衡唇边轻轻吻了吻,连忙下床去了。
好不容易平息了情动,若见微走回床边穿上衣服,却如何也找不到腰带,这才想起昨晚拿来绑杜衡了。
杜衡还睡着,他怕吵醒对方,小心翼翼地在床上找了一番,仍是不见踪影,回头却瞥见杜衡被子里的身体轻轻地抖着。
“……”若见微黑着脸看着杜衡闭着的眼,半晌无奈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杜衡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睁开眼看向他。
若见微道:“把我的衣带拿来。”
杜衡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甚么衣带?”嗓音沙哑,透着一丝慵懒。
若见微盯着他,作势要掀他被窝,杜衡忙一把抱住他的腰,拿头蹭了蹭他道:“见微你怎能如此呢?我昨晚被你折腾得好惨,腰都快断了…”
若见微从他手中扯出自己的腰带,就听他继续低低笑道:“况且…你…么?”
若见微动作一顿,从脸上红到了脖子根,难得心虚道:“…是我考虑不周。”
“没事,第一次难免的。”杜衡又把腰带拿在了自己手上,顺势躺到若见微腿上,仰头看着他。
若见微咳了一声:“咳…我…我给你打些水来。”
他伸手要拿回腰带,却被杜衡抽手躲开了。
下一瞬,天旋地转。
等到杜衡回过神来,他已经被若见微按住双手死死压在了床上。
若见微眼中闪着危险的光:“杜五!你想再来一次么?”
杜衡立马松开了抓着他腰带的手,闭眼一动不动地装死去了。
若见微打好沐浴用的水进屋时,杜衡正在床上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头发。
他走过去将对方打横抱起来,失了遮挡,杜衡一身的痕迹显露出来,还有东西流了下去,偏偏本人搂着他的脖子,一脸纯良。
若见微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快步走到浴桶旁,将对方放入了水中。
他细细地给对方清洗着,杜衡靠在桶边,拿起他一根头发和自己的一根,兴致勃勃地将两缕头发换着花样编在一起。
若见微懒得理他,待要洗头时,才拍掉了他还在编头发的手。
杜衡瘪了瘪嘴,颇不情愿地放下了头发。
若见微要给杜衡清理,结果被他撩拨得两人又闹了一阵,等到杜衡被若见微从水里捞出来时,他全身都泛着红色,也不知是被热水蒸的还是别的。
若见微让杜衡靠在床头,拿毛巾为他擦着头,杜衡闭着眼,半晌开口道:“见微呐,待此间事了,你有何打算呀?”
若见微动作不停,答道:“带你回苍梧山,之后…”
他的声音中含着温柔:“…之后,便如你当初所说,在山上时练剑修道,在山下时四处游历,除魔驱邪…”
他对证道成神之事并无过分的执着,以为做好自己的事便好,其它不如顺其自然,只要……
“…你呢?”他最后问。
“我跟着你。”杜衡仰头看他,嘴角噙着笑,“我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虽然他身上还有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谜团,虽然不知道此番努力是否真的可以压制魔气,虽然他曾彷徨迷惘。
但只要在他身边,他就仍在这人间。
若见微与他对视,然后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千机门。
姬璇自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
司空阙见状,忙来到他身边,一边为他疏导灵气,一边道:“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姬璇无神的双眼转向他这边,摸索着抓住他袖子,开口道:“快…拿来纸笔…”
司空阙看他神情焦急,不疑有他,忙拿过纸笔:“拿来了。”
“我说,你写。”姬璇又扯着他的袖子。
司空阙提笔,随姬璇言语在纸上留字,却是越写越心惊:
“道不道,佛不佛,神非神,魔非魔;
祸起九州,神器俱现,十方合一,众神皆隐。”
“这是…”
“‘太卜’之上的卜词。”
幽都山。
凤止拿着此番夺得的神器,提步走进了后山山洞的阵法中。
千年前封魔之战中妖族出力最多,不仅封印之地选在九丘之一的首丘,“孔雀明王”更是亲率部下与众多族人前往与魔者对战。
最终十神封印魔头凝玄,彼时凤止带着族人在别处作战,故而并未与魔头正面对上,战至最终,族人与战友俱战死,他拖着一身伤躯,独自一人前往找寻圣君下落。
却只找到了君上渐渐消散的身躯。
他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曾为当世最强者的“孔雀明王”,他最仰慕的妖族圣君,对属下对族人都那么温柔的君上,如今正在他怀中变得气息微弱,神魂破碎。
他做了一个极其大胆却永不后悔的决定。
世传凤凰一族有涅槃之力,其实是因为族中宝物“涅槃珠”有生白骨活血肉之功效。
起死回生乃逆天之举,并无人能做到,因为死后肉身归尘,神魂投入轮回,而轮回之事,最是难以操控干扰。
但若仍留有一线生机,则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可以“涅槃珠”恢复生气。
凤止将“涅槃珠”放入了孔宴体内。
“涅槃”之力显现,暂且保住了孔宴的身躯,但神魂已损,却无法用“涅槃珠”修复。
他将孔宴的身躯藏在了幽都山中,开始四处寻找修复神魂的方法。
期间遇到了不少零散的残存妖族血脉,他将他们带回了幽都山安置。
修复神魂之法渺茫难寻,他找了几百年,试了许多方法,皆以失败告终。
孔宴仍在那里躺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看他,或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人的面庞,或是一个人同他说些以前的事。
他的话自然是无人回应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斯人如旧,他的思念却疯狂滋长。
明明人就在眼前,可他的一腔爱意无法得到回应。
终于有一次,他在与人争斗中,难以自控地出手杀了对方。
他用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满目的血红,笑得惨淡又疯狂。
他堕魔了。
曾经跟随妖族圣君平定叛乱,除魔护世的凤座,堕魔了。
爱入膏肓,执念成魔。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一个黑衣人找上门来,说他有修复神魂的方法。
凤止不信,那人却说可以现场一试,只是需要神器之力协助。
他看着那人信誓旦旦的模样,他说,好。
那人开始画阵,阵法结成后,将孔宴冰棺安置在阵眼,又挥手拿出“白帝”与“晦昼”放在阵中。欞魊尛裞
他问神器何来,那人说机缘所得,他便未深究。
但见阵法缓缓运转,有神器之力从两个神器中流出,汇入孔宴额间神印,竟真的在修复对方的神魂。
他欣喜若狂,尽管怀疑此人目的来历,但所有的一切皆被得知君上神魂可以修复的喜悦取代。
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不愿放过。
大不了功成之后再杀了此人,他想。
他找了几百年,他等不下去了。
他要试试。
阵法原理非常简单,将神器之力抽出,而后转入孔宴神魂进行修复,一种神器之力效果有限,故而需要多个神器配合互补,若是收集神器愈多,自是效果愈佳。
他说好,又问,你想要什么?
那人笑,自然也是神器之力,你我合作,一同寻找神器下落如何?
他答,好。
合作就此展开,他开始在九州之上四处探寻神器踪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历一番恶斗,他找到了君上遗落的神器“俱缘”扇。
唤来当初那黑衣人,那人问,你想见他吗?
凤止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可以么?
那人稍微修改阵法,将主阵眼布在“俱缘”上,说,只要再有一种神器之力汇入,并同时启动主阵眼,便能见到他了。
现有的神器都已用过,他迫不及待地找寻下一个目标。
九州之上渐渐有了魔者第一人凤止之说,不少人或主动或被迫投入幽都山,他也不反对,多一些人替他寻找神器总是好的。
幽都山成了九州第一大的魔门,以四处抢夺神器,滥杀无辜而凶名在外。
但是这些都不是凤止在意的,他要的只是神器,可以让君上恢复的神器之力。
仙门百家亦有得保存神器者,他不想正面对上,引得百家反扑,便在九州寻找剩下的散失神器。
他找到了一个拥有“转轮”之力的少年。
此时距离封魔之战已过去了千年之久。
“转轮”特殊,一次取得的神器之力有限,需得多次取得汇入阵法。
至于具体是多少次,他不在意。
他拿着盛有“转轮”之力的血液,步入阵法时竟有些紧张。
他知道自己已经背负无数血债罪孽。
可是他不后悔。
他终于见到君上了。
那人一如千年前一般轻轻抚上他发顶时,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仿佛这一千年是一场梦,封魔之战也是一场梦。
仿佛他与他,仍在初识的那曲箫声中。
凤凰台上箫声动,一眼惊鸿梦千年。
神魂之力维持的幻境坚持不了多久,他回到阵法中时还有些恍惚。
但是他知道,距离君上真正恢复,已经不远了。
回忆到此结束,凤止挥袖将“离徽”、“太卜”与“溯世”放入阵中。
一时阵中金光大盛,神器之力随阵法运转纷纷汇入阵眼的“俱缘”与冰棺之中。
凤止心中紧张,疾步跑到冰棺旁。
但见阵法渐渐平息,四周归于平静。
凤止“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棺中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卷五·菩提缘》完——
第 64 章 惊变
先前说到浮玉山在广野之南,算是仙门百家之中地处最南的门派了。
浮玉山往南,就是黑水河。
渡过黑水河就到了幽都山,当今世上最大的魔门,也是当今九州凡人足迹所至的最南端。
幽都山以南,统称为九丘,正是千年前妖族兴盛之时的聚居地。如今却是鲜有人迹,一片荒芜。
九丘西部,有一地名首丘,乃是千年前封魔大战时十神封印魔头凝玄之处。
不过千年来世人对此地知之甚少,更少有人踏足这里,因而当世之人对首丘样貌及封印情况大多模糊不清。
不过今日,这片无人之境的宁静却被一阵脚步声打破了。
乐正岚一边四处寻找荼罗花的下落,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粗心大意。
都怪她走得太急,既没问清首丘到底在九丘中的哪个地方,也不知道荼罗花的样子,结果到了地广人稀的九丘才抓了瞎。
幸好沿途探寻的时候碰到了一小簇残存的妖族,这才向他们打听到首丘的具体位置以及荼罗花的模样。
兴许是她拥有一半的妖族血脉的缘故,那些妖族对她的态度很是亲近,连荼罗花这种只存在于流传中的植物也费力翻阅族中记载为她找到了记录。
乐正岚想到这儿,掏出了她拓印下的九丘地图和荼罗花画像。
妖族虽然几近灭族,族中的文献记载倒是保存得较为完好,她见其中的记述十分详尽,甚至还配有图画。可见当年妖族兴盛时,文化风土必定十分繁荣。
可惜封魔之战后妖族元气大伤,多少繁华尽付东流水,一去不还了。
按照地图指示,再翻过眼前这座小山,便是荼罗花生长之处了。
乐正岚收起感慨,加快了速度。
只是登上山顶之后,眼前所见之景却令她大惊失色。
妖族记载之中,荼罗花乃是生长在山谷的白色小花,而出现在乐正岚面前的,却是由浓重的魔气笼罩的山谷,以及漫山遍野的几乎全是黑色的花朵。
山谷中,犹能感觉到残存的阵法之力。
这景象再明显不过——
千年之前被封印的魔头,早已破封而出了。
九丘之东,有一地名为凤丘,其间有竹林万千,正是千年前凤凰一族隐居之地。
凤丘以南,澧江水自西向东流淌而过,历经千年而不休。
时下江雨霏霏,一叶扁舟正于江上漂流而下,朦胧中有宛转箫声回荡在江面上。
一人身披天青色外袍立于船头,正手持玉箫吹奏。但见其眼眸轻阖,面上一派沉静淡然之色,似是凌虚御风,要与江天融为一体。
凤止坐在船尾,用一只手轻轻捧起一掬江水,又任由其在指间流下,耳畔箫声不绝,他凝视着江面,兀自出着神。欞魊尛裞
忽觉头上一沉,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止,在发什么呆?”
凤止这才反应过来箫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头看去,是孔宴与他并排坐在了一起。
“没什么,”凤止看着眼前人如玉的面容,脸上有些发热,他忙把眼神瞟向别处,小声道,“君上不要总是摸我的头了。”
“为何?”孔宴笑道,“阿止这么可爱,我忍不住呀。”
凤止脸上唰地红了,“君上仍如从前一般爱捉弄人。”
孔宴苏醒后,他既欣喜又胆战心惊。
他在神魂之境中与孔宴见面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魔气,如今更是怕君上嫌弃自己这副妖不妖,魔不魔的模样。
谁知对方对他堕魔的原因与用来修复神魂的阵法只字未问,只是先向他询问了幽都山中现存妖族的状况,然后便领着他来这里重游故地。
千年过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妖族一统,圣君治下文臣武将能人辈出,却在封魔之战之后尽数陨落,如今也只剩这君臣二人了。
小舟在江边靠岸,孔宴率先步下了船,向竹林中走去。
凤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人挺拔的背影与鸦色的发,不由得想起以前的事。
世人只知妖族圣君实力强大,战场上杀伐果断,一统九丘,后又在为政上广施德政,教化百妖,让妖族达到了空前的繁盛,因此得天道眷顾,证道成神,位居十神之首。彼时人们每当谈起他总是崇拜与敬畏居多。
实则身边人都知晓,孔宴性格沉静温润,平易近人,对下属谦和有礼,偶尔还开个玩笑,闲暇时吟诗作画,游历山水,平日里总是一副文士的打扮,身上无半点戾气。
《九州志·博物篇》中被传得神乎其神,有明王神力加持的神器“俱缘”,乃是有次孔宴一时兴起,用自己的翎羽做的用来把玩的折扇。
“这么久了,这里还是一点都没变。”孔宴抬扇接住一片落下的竹叶,笑道,“当初你我与毕方、重明几个总是来此喝酒偷闲,最后少不得被白岐叫回去数落一顿。”
凤止听着眼里也带了些笑意:“那是因为君上把政务都丢给他处理,他喝不到酒,心里气得紧。”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彼时君臣和睦,其乐融融。谁也未曾料到后来魔祸四起,妖族深受其害,孔宴为护族人,带领部下平定各方祸患,又追查魔祸源头,最后集结十神与众人之力封印魔头,战至力竭,身魂俱重伤。
妖族圣君,十神之首,得此名号,亦承此重任。夙兴夜寐,殚心竭虑,身先士卒,这是孔宴的选择。
这是…他毕生追随的君王,他的神明。
九州西南。
愈靠近尔是山地界,寺庙渐渐多了起来,不论城中郊外,总能见着已有几百年的古寺宝刹,有些已经破败不堪,有些仍旧香火鼎盛。
若见微随杜衡走进一间看起来荒废许久的破庙中。
大殿中央高台上的金身佛像已掉了漆,露出里面木质的胎身,莫名有种沧桑的意味。
杜衡站在佛前,垂首双手合十,默默行了个佛礼。
阳光从外面漏进来,洒在佛像与礼佛的人身上,形成微妙的光与影。
若见微看着立于光中的人,杜衡腕上的菩提串静静反射出五彩的光,竟让人有些分不清此刻究竟是幻还是真。
现下明明是早春季节,这里气候却暖得很,城里的人们大多着短衫,露着小麦色的肌肤,顶着太阳外出作业。
此处的风俗人情与广野之上的城池不大相同,杜衡与若见微走在街上,忍不住东瞧瞧西看看,找寻有趣的东西。
“哇见微,方才那个人骑的是大象吧,好长的鼻子…”
“哇,这么大颗的翡翠,在其他地方可没有诶…”
“前面是在赌玉吗?要不我们也去试一下,我‘杜半仙’眼光一定不差…”
“…诶诶诶,干嘛拉我走啊…”
若见微目不斜视,扯着杜衡往前走:“你我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间了,还是快些赶路为好。”
杜衡身上魔气虽被他以灵力压制,但仍需尽快找到解决之法。
“唉,咱俩第一次来,这里这么多新鲜的东西,不试试看岂不是很亏?”杜衡道,“反正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嘛。”
“我们在之前几个城里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若见微无情地拆穿他。
杜衡只好跟着若见微继续往前走,一双眼却仍是四处乱瞟。
突然,他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见微,你看那个!”
若见微不欲理他,谁知杜衡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不肯挪动半步。
“你又发现什么了…”若见微无奈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正见一个小摊前摆着一个个黄色椭球状、浑身长满刺的水果,而摊主正拿着一把刀切开了其中一个,鲜嫩的果肉露出来,引得行人前去围观购买。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杜衡两眼发光,“见微,我们也买一个呗。”
“…好罢。”若见微确信,要是不买的话杜衡能在这儿一直盯着。
他两人往那摊前走了几步,若见微忽然眉头一皱,停下来道:“这…这是什么味道?”
那水果的味道着实…太大了些。
他不由打了退堂鼓:“我看还是别买了。”
说罢就要接着往原路走,却见杜衡拽住他道:“哎呀见微,你不能因为它有点臭味就放弃呀,我看那么多人买,这东西一定很好吃,就像臭豆腐一样。”
他不说还好,说到臭豆腐,更加坚定了若见微离开的想法:“不买了。”
他上次被杜衡哄骗着吃了一顿臭豆腐,那味道在他记忆里挥之不去,当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哎哎别呀…”杜衡被若见微用力拉走了,只是眼睛仍幽幽地盯着那水果不肯挪开。
两人又走了一阵,杜衡以走累了为理由,坚持要在这城中住一天。
若见微:“我看你方才逛得挺起劲的。”
杜衡哼哼道:“方才是方才,我现在累了。”
若见微面无表情:“我抱你走。”
“唉不不不不必了,”杜衡忙拒绝了,又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况且我昨晚太过,怕见微你不好受,你看…”
他说着用手搂上若见微的腰:“…要不我们便到客栈歇歇罢。”
若见微两耳一红,拍掉在自己腰上乱摸的手,妥协道:“那…好罢。”
两人找了间客栈歇下,时近傍晚,杜衡说要下楼点些晚饭,叫若见微在屋内等着。
过了一会儿,店小二将饭菜都端进了屋里,却不见了杜衡的身影。
若见微奇道:“请问那位点菜的客人呢?”
“您说和您一起的那位公子啊,”店小二回道,“他点完菜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若见微想到什么,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知道了,多谢。”
小二被他周身寒气吓到了,布完菜后忙退出了房间。
夜色渐深,客栈中的人大多睡下了,却见一个身影摸黑进了客栈,来到柜台前轻声唤了句“小二”。
正打瞌睡的店小二猛地惊醒,看到面前突然出现的黑影,险些叫了出来,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请问天字号房内的那位公子可歇下了?”
小二忙点了点头,那人又道了声“多谢”,等他定下神来,早不见了对方的身影。
却说那黑影偷偷摸摸地上了楼,蹑手蹑脚地要往房间走去。正在此时,走道里冷不丁响起一声:
“你还记得回来。”
若见微提着灯自黑暗中走出,冷着脸看向面前的人。
灯光照亮了杜衡惊慌的表情,他讪讪笑道:“见…见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
若见微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没…没什么呀。”杜衡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休要狡辩!”若见微气道,“就算你洗过澡,我也闻到你身上的臭味了!”
“杜五!你多大了,还背着我出去偷吃!”
“嘿嘿,”杜衡不知哪来的胆子,听了他气愤的话,反而大剌剌地将背后藏着的东西捧到若见微面前,“见微你别生气嘛,我跟你说,这个叫榴莲,可好吃了…”
他不怕死地狡辩道:“…我可没有背着你偷吃啊,这不是还给你留了半个,你要不尝尝?”
若见微面色随他的话越来越黑,最后忍无可忍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那就在外面吃个够罢!”
说完径直走进了屋里,将杜衡连同他的半个榴莲关在了门外。
凤止在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一旁的孔宴见状,关切道:“阿止?你没事罢?”
“没事…”凤止心中一凛,方才他感应到了谢涔的气息正出现在幽都山,此人怎么偏偏选在此时来找他?
“…君上,我要先回幽都山一趟。”凤止说着走出屋外。
“发生何事了?”孔宴追上他的脚步,“我与你一同回去。”
“只是山中琐事,我去即可。”凤止回头对孔宴笑道,“君上才恢复不久,在这凤丘竹林多转转罢。”
杜衡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软磨硬泡,向若见微承认了自己的不对,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才把若见微哄好。
两人继续赶路,却不想碰到了一位意外之人。
“阿夜?”若见微看着面前的青年,心脏没由来的一阵狂跳,“你怎么来了?”
“大师兄…”向来顽皮的三师弟颜沉夜此刻无精打采,一双眼红红地看向他,“师父死了。”
第 65 章 非神
65.非神
若见微大脑空白了一瞬。
“你…你说什么?”
“师兄…”颜沉夜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师父他…被人杀害了。”
若见微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被杜衡扶住了,他喃喃重复道:“师父…死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颜沉夜,要从对方的言语表情中找出一丝玩笑的破绽,以此对抗这被血淋淋捅到自己面前的事实。
可是失败了。
气氛一时静的可怕,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杜衡感受到来自若见微身上细微的颤抖,默默抓紧了他的手,开口对颜沉夜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若见微此刻像是方从溺水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接道:“阿夜,将事情始末…告知我。”
杜衡扶着若见微到桌旁坐定,又招呼颜沉夜落座。
颜沉夜坐下后并未立即开口,先是看向杜衡,又将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欲言又止。
“不必顾忌阿衡。”若见微看出他的疑虑,回道。
“哦…哦,”颜沉夜心想阿瑾师妹说的果然都是真的,复又将心思转回正事上,正色道,“就是昨日发生的事。之前我…贪玩未曾注意,阿瑾说半月前师父回到山中后一直未曾外出。”
“期间他曾与二师兄和小师妹见过一面,然后昨日早上洒扫的弟子在论剑台中发现了…师父的遗体。”
颜沉夜说到最后有些哽咽:“师父被人一剑穿心…不仅如此,赶来的上官师兄说…”
他忽然噤了声,抬眼看向对面的若见微。
若见微腰背挺直,一只手放在桌上,看似气息未变,可杜衡却看到他的嘴唇抿得死死的,面上毫无血色,不知用了多大的气力才维持住这副坚强的模样。
无声地叹了口气,杜衡将手覆上若见微放在桌上的手,对颜沉夜道:“无妨,你接着说吧。”
颜沉夜却表情古怪,像是下面的内容难以启齿,他斟酌再三,才接着道:“上官师兄说…师父心口的剑伤…乃是‘昭明’剑所致。”
若见微的手蓦地收紧了,指甲嵌入皮肉里,他却恍若未觉。
他此刻心里纷乱无比,个中滋味混杂在一起,头脑却仍旧清醒地剖析着颜沉夜话中的意思。
师父是被“昭明”一剑穿心,而能够使用“昭明”剑的,唯有……
“掌门呢?”若见微开口问道,这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嗓子发哑。
颜沉夜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了一跳,对上杜衡安抚的眼神,又继续道:“掌门失踪了…正是与师父被害同时发生的事。”
“现下山中乱成了一锅粥,流言与猜测不断,人心浮动。二师兄与小师妹安顿师父与门中弟子,上官师兄暂代掌门之位,让我前来请大师兄回去主持大局。”
颜沉夜语含期待,若见微却低着头,并未立刻答应。
杜衡看出他的顾虑,握紧他的手道:“我与你一同回去。”
若见微手脚冰凉,闻言抬头看向他,眼中是少有的茫然无措:“可是你身上的魔气须尽快压制…”
“咳,”颜沉夜此时却颇不自然地打断了两人,“那个…我不是有意要拒绝嫂…额…杜护法的好意…”
“…只是,近来各门派皆受魔祸侵扰,保管神器的仙门受创更甚,天枢台被灭,榣山乐府府主重伤昏迷,种种迹象皆表明是幽都山所为。”
“…此次变故发生后,山中亦有不少弟子认为与幽都山脱不了干系,所以左护法此时前去恐怕…”
他话未说完,杜衡已明了他的担忧。
且不说这些事与杜衡皆无关,他如今虽与凤止闹翻,却还担着幽都山左护法的名头,此时去幽都山,自己受众口攻讦不说,还会使见微立于难堪之地。
“既然如此,见微你先与师弟回去,我一人往尔是山走一趟。”杜衡下了决定,站起身来。
若见微心绪不宁,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强行定下神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颜沉夜率先往屋外走去,若见微心不在焉地跟着他的脚步,忽然袍袖被身后人拉住了。
“嗯?”若见微转回身来,正被杜衡抱了个满怀。
“万事小心,”杜衡凑到他耳边道,“等我之后偷偷去苍梧山找你。”
说完安抚性地在若见微唇边落下了一吻。
他的亲吻与怀抱皆带着安定的温度,让若见微的心思稍稍定了下来:“好。”
颜沉夜:…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个人?
幽都山。
罗生正盘腿坐在屋内,努力运起全身功法压制自己的心魔。
这心魔出现得过于蹊跷,不似自然产生,更像被什么引导而成。此刻他周身被魔气包围,眉间隐现一道黑痕。
罗生本是修习正宗刀法出身,却因为修行时急于寻求突破而导致经脉逆行,堕入魔道。
修道或修魔,他本身并未在意区别,不过是变强的方法罢了。他承认自己的野心,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一步步往上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彻底魔化,失去心智,被魔气控制。
只是……
“你不是想要变强吗?接受我…我就能帮你实现你这么多年汲汲营营想要得到的东西…”
心魔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实力…地位…权力…你的欲望不外乎此…”
“…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罗生双眼紧闭,嘴角溢出血丝:“不…”
他不想被操纵,他要亲手得到想要的一切。
“呵…真是可笑的坚持…”
“可惜…你早已坏事做尽,成为人人唾弃的魔头。本就身在地狱之中,却还妄想阻止自己继续堕落下去…”
那声音冰冷诡谲,随着愈发浓重的魔气,丝丝缕缕地钻入罗生的骨髓。
“不——”罗生痛苦地大喊着,可声音终被包裹住自己的魔气淹没。
窗外,一人转身离去,留下一声嘲讽的轻笑。
谢涔在幽都山一路走走停停,像是前来游玩的客人一般,晃晃悠悠地上了山。
甫踏入掌门住处的院门,就见凤止一脸杀气地看向自己。
“嗨呀,”谢涔笑道,“掌门何故这样看着我,我以为掌门夙愿得偿,该是满面春风才是。”
“不必卖弄口舌,”凤止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呵呵…”谢涔以袖掩唇,“我来是提醒掌门,莫要忘了我们的协议。虽然你家那位大人已经苏醒,但神器可尚未集齐,况且…你未发现吗…”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抬眼戏谑地看向对面的红衣男子:“…那位的神力并没有恢复完全吧。”
凤止眸色渐深,道:“吾自然没忘了与你的约定。不过记得早前你便说过——”
他与谢涔对视一眼,“——‘昭明’剑早就是囊中之物了。”
“掌门真是好记性,”谢涔道,“算算时间,‘昭明’该在来此的路上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仔细数了数:“如此一来,尚未现身的神器便只有‘古月’剑了。”
“无妨,剩余神器尽在吾处,是吾该感谢先生相助。”
凤止话音方落,忽然出手向谢涔掠去,电光火石间,未及反应的谢涔已被掐住了咽喉。
“剩下的事便教给吾罢,先生可以安息了。”
说着他收紧了手,同时释放全身妖力,欲将谢涔置之死地。
凤凰妖力化作烈火将谢涔全身包围,凤止双眼一眯,就要继续使力。
却见谢涔突然伸手搭在了他掐着自己的手臂上。
“呵呵呵…我以为你还要安分一段时间才动手,没想到这么心急…”
凤止动作一顿,眼睁睁看着自己放出的凤凰火被对方轻易熄灭。
“…一出手就是凤凰火焚心,真是果断狠辣,不愧是孔宴家的小凤凰…”
凤止心道糟糕,想要抽身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
——竟是他周身早被如墨般浓得化不开的魔气控制住了。
“你!”
“…可惜,这样就想杀我,还差得远呢!”
谢涔说罢,轻松掰开自己脖子上的手指,笑着捏碎了对方的指骨。
“呃——”凤止死死咬住自己嘴唇,却仍有血丝溢了出来。
谢涔一招手,那魔气化为一道道绳索,紧紧缠住了凤止的全身,最后绞住了他的脖颈。
“方才你说什么…唔…让我安息?”
身上的束缚不断收紧,凤止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妖力来,心下发凉。
“既然你要这么着急…那便先送你去安息罢!”
凤止全身被勒出血痕来,流出的血浸透了他的红衣。
“住手!”
忽听一道带着怒意的呵斥声响起,随即一阵风刃划过,将裹着凤止的魔气尽数割裂。
凤止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正被一个带着些凉意的怀抱稳稳接住。
“君上……”
孔宴踏风而来,在地上站定,却在看清对面之人后迟疑了一瞬:“你是…凝玄?!”
方才他赶来时正察觉到熟悉的魔气,无疑正是来自千年前的那个魔头,只是……
面前之人身上却全无半点魔气,更遑论凝玄的气息了。
难怪凤止与对方试探这么久,并未发现他的破绽。
孔宴面色沉了下来,先前他只以为凤止收集神器为他修复神魂的阵法是歪打正着,毕竟这方法太过冒险,且所试的对象乃是神者,该是不会有人尝试过才对。
他没有阻止,乃是因为当年“连山君”隐晦告知他的预言,十方神器早晚要归于一处。
故而顺其自然,默许了凤止的行动,只待自己恢复,自有力量摆平一切。
如今看来,这一切皆是凝玄策划已久,那他的恢复也在对方计划之内……
却见凝玄看着他忽然笑了:“真是许久不见呐,‘孔雀明王’大人…你竟连我也认不出了么?”
他状似惋惜道:“可真叫我伤心呐。”
不可能,孔宴想道,凝玄破封而出了?
当初集结十方神器之力,设下阵法封印凝玄,可是“连山君”归藏依照卜卦,窥视天机之后,亲口告诉他的方法。
十神各持联通神魂的本命神器,作为阵法阵眼,将凝玄封印在首丘,本该万无一失才对。
凝玄不可能强行破封而出,当初众人合力将他重伤,他早没有了破封的实力。
那就只能是…当初的封印出了问题。
“是谁?”孔宴将凤止安顿在一旁,回身问道。
就见一人携双刀破空直直击向孔宴面门,孔宴伸手化出“俱缘”格挡,一边开口冷冷道:“‘杳冥君’。”
“是我。”虞渊一边变换招式狠狠攻向孔宴,一边面无表情地答道。
“为何?”孔宴问道,“你也被他控制了?”
千年前凝玄为祸九州之时,正是由他的魔气侵扰他人神智,引得修者堕魔,凡人魔化,成为他的走狗,为他所控制。
当然也有堕魔修士主动归顺他的,孔宴却不愿这么想。
只是有人并不给他留有余地。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明王大人还不肯认清事实么?”谢涔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杳冥君’可是自愿与我为伍,替我解开‘晦昼’刀的封印,让我一缕神魂得以破封而出的啊!”
“之后我与他一同谋划,借琅環阁阁主的身份,以《九州志》放出神器消息,引导世人帮我找寻神器,一一破除封印…”
“…又找上你家小凤凰,以替你修复神魂为利,让他甘心替我收集神器,如今…你尚未恢复完全,我却已经接近功成了。”
孔宴心里凉了半截,当年的十神伤的伤,亡的亡,如今再见故人,却已是倒戈相向。
“为何?”
回答他的却是虞渊毫无保留且愈发狠厉的招式。
“而且…明王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谢涔也加入了战圈,“要彻底引导十神入魔,为我所用,可是要消耗我大量魔气呢…”
孔宴神力未能恢复完全,纵使之前实力强大,此刻在两人围攻之下,也渐渐落了下风。
凤止在一旁看得心焦,后悔自己引狼入室,更恼恨此刻无力相助。
孔宴双手架住虞渊迎面而来的双刀,却见谢涔一掌抵在了自己的后心。
凤止看到这情景,忽然想到了什么,喊道:“不——”
“…不过,”谢涔笑嘻嘻地接上了之前未说完的话,“若是为了十神之首的‘孔雀明王’大人,我倒是愿意一试。”
但见他手中冒出魔气,直直打入了孔宴后心。
凤止瞳孔皱缩:“不可——君上!”
他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孔宴。
虞渊见计划达成,抽刀回身落在远处。
孔宴运起神力抵挡,却发觉神力遇阻,似是有阵法烙印在他神魂之上,引导魔气流入他的经脉。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凝玄:“你怎能……”
他话未说完,便被铺天盖地的魔气席卷包围,凤止使出妖力想要破开,却发现孔宴的脚下忽然生出了一道阵法,将他的力量阻隔在外。
那阵法的纹路自孔宴脚下蔓延向他而来,凤止见状生生呆住了。
只因这纹路他再清晰不过了——正是他用来转化神器之力,修复孔宴神魂的阵法!
脑中有根弦绷断了,凤止仿佛忽然间被抽去了所有气力,直直跪了下去。
“不可能…”他双眼无神,口中喃喃道,“不会的…”
“如何不可能?”谢涔走到他身旁,声音带着戏谑与嘲讽。
凤止猛地起身,揪起他的衣领怒道:“你对君上做了什么?你骗我?!”
“我可没有骗你啊,小凤凰,”谢涔嘴角仍挂着笑,“这阵法的原理便是如此,烙印在神魂之上,吸收外力来增强阵法,同时修补神魂。”
“只是…若吸收的是神器之力,便是单纯的恢复之法,若吸收的是魔气,自然是…堕、神、为、魔。”
“你骗我!!!”凤止疯狂道,“你害了君上——我杀了你!”
“我害了他?”谢涔一把撤掉凤止拽着他的手,整了整衣领道,“小凤凰,莫要欺骗自己了。”
“将我领进孔宴藏身之处的人是谁?让我布下阵法一试的人是谁?替我收集神器,增强阵法的人又是谁?”
凤止面色惨白,发起抖来:“是我…是我…”
“是啊,”谢涔伸手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拍了拍,“是你——亲手害了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处阵法亦完成了运作,但见烟尘随黑气一同散去,露出里面一身邪气的人。
孔宴周身的气质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原本宝石般蓝绿色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血色,额间的雀羽神印亦被黑色印记取代,隐隐有魔气环绕在他身边,让他显得妖异非常。
“呵,”谢涔看向缓缓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语气轻快道,“这算是我最完美的一件作品了。”
凤止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开口唤道:“君上?君上?”
那人却无半点反应,仍旧直直朝向谢涔。
谢涔眼里带了些笑意:“孔宴?”
“我在。”仍旧与先前无二的声音,却说出让凤止绝望的话语。
“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涔笑道,“小凤凰,你看好了,他已不是你的君上了。”
“不…不…”凤止后退了一步,痛苦地拿手捂住自己的脸,仍旧不愿相信这一切。
他倏然拿下手来,狠狠看向谢涔:“凝玄!你这魔头,我不会放过你!”
“怎样?你还想杀我么?”谢涔看向他,“现下可没人帮你了哦。”
“你若敢带着君上走出这里半步,我必倾整个幽都山之力追杀你!”凤止威胁道。
“噗,”谁知谢涔不以为意,反而笑了,“小凤凰呀,你可真是天真,你当真以为…现下的幽都山还会听你的话么?”
凤止愣在当场,忽然明白过来:“你!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你利用我!!!”
“是啊,”谢涔仍旧笑着,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本来…我是想连你一同收入麾下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他说着转向孔宴,吐出一句无情的话语:“孔宴,杀了他。”
凤止立在原地,看着昔日温柔的人眼带冰冷,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君上……”他像是不甘心,仍旧执拗地喊着。
孔宴动作未有丝毫停顿,伸手抓住凤止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袭来,凤止心中彻底变得冰凉。
他费劲心思,辗转千年,想要救回昔日贵为十神之首的君上。
为此,他甘愿入魔,堕入修罗,只要那人能重回云端。
却不想,他亲手将自己的神推入了地狱。
第 66 章 错过
幽都山之上,殃云密布,魔氛四溢。
众门人齐聚掌门居处,看向坐在上首的人。
谢涔此刻已变回了凝玄的模样,正以手支颐,含笑打量着众人。
他一头白发披散,额间一枚红色印记,容貌与谢涔有三分相似,却全无之前那般的书生气,一双血眸之中满是嘲弄之意。
虞渊与孔宴分站在他左右,默然不语。
人群一直在躁动,不一会儿,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你是何人?何故将我们召集在此?”
先前凝玄上山时,已将自己的魔气暗暗打入山中之人体内,只是因各人情况不同,所以并非所有的人都被他所控制。
此言一出,人群骤然安静下来,众人都向凝玄望去,等待他的说辞。
凝玄轻笑一声,回道:“我叫你们来不为别的,只是想通知尔等…”
“…幽都山以后,便是我做主了。”!什么?凝玄要控制幽都山?
那掌门凤止呢?他又在何处?
不少尚且清醒的人心念电转,都在揣摩这句话中传达的讯息。
片刻,但见人群之中罗生等人最先跪下,向上首行礼道:“见过掌门。”
这其中有被魔气控制的人,亦有清醒之人隐隐猜到了什么,选择投靠顺从。
却也有不服气的人要问个究竟——
“我不服!”
但见惠影步出人群,一旁的林昧见状想要拉住他,却已来不及。
惠影走到最前方,直视着凝玄问道:“阁下此话何意?是不将凤掌门及我等放在眼内吗?!”
他语含挑衅,释放自身魔气,欲给予对方威胁。
想他好歹是幽都山一方堂主,怎能忍受被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踩在头上。
却见凝玄动作未变,看向他笑道:“我既然说这话,你该明白凤止怎样了吧…”
他语气稍顿,众人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威压,不少修为尚浅的人已开始七窍出血。
凝玄冰冷且不含丝毫感情的话继续响起:“至于你么…”
惠影突然觉得背后发毛,他额上冷汗直流,鼻尖仿佛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
林昧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惠影未发一语,甚至没有做出反应,就在转眼之间化成了一片血雾。
而后连同肉身与神魂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太…太强了…林昧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了,这个人,太恐怖了!
凝玄轻轻掸了掸袖口的尘土,接着道:“我此番是通知尔等,非是商量,若还有人有异议…”
接下来的话并未出口,众人却都了解他的意思。
惠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扑通”“扑通”剩余的人接二连三地跪下,俯首于这绝对的威压与实力之下。
林昧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跪倒在地低下头拜道:
“见过掌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凝玄看着下方乌泱泱的人头,笑得邪肆。
“…吾誓要让仙门百家、让这九州、让这天地——一同坠入魔途!”
林昧伏在地上,耳畔回荡着魔头狂妄的言语,心中大骇。
浮玉山。
拜访琅環阁后,陆珏已将浮玉山得到“溯世”的始末昭告天下,仙门百家皆表示了理解。
因陆浮玉虽用不义之法盗取神器,但这几百年来浮玉山弟子皆禀行正道,山中更是出了不少修为高深的剑者。
浮玉山能名列仙门大家,靠得也并不只是一件神器,门派积累百年的传承与对九州做出的贡献本就无法忽视。
不过自从出了谢枕汾盗取神器“溯世”后又身亡的事之后,山中门人堕魔的频率变得更为频繁了。
陆珏方从神器事件中周转出来,又投入了解决魔祸的事件中。
根据“溯世”中的记载以及若见微几人的推测,大抵可断定导致门人堕魔的乃是魔头凝玄的魔气。
只是魔气存于堕魔者的体内,无法用普通方法祛除,且此事无法预防,往往是出现堕魔的迹象之后才能被发现。
堕魔者被魔气控制,更是失去理智,变得嗜杀疯狂,其他人无法,只得将剑锋对准自己曾经的同修。
山中上下皆蔓延着沉重的气氛。
陆珏坐在书房内,回想着近期出现的种种异常,心中郁闷非常,忍不住以手揉着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他原本容貌俊美非常,且保养得当,显得十分年轻,却也因近日的事变得憔悴了许多。
此时却听弟子来报:“掌门,千机门司空阙求见。”
千机门?陆珏心中疑惑,他与司空阙仅仅有几面之缘,他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请他进来罢。”
陆珏稍作整理,起身去了前殿,正见司空阙一身黑衣,立在殿中四处打量。
见他来了,司空阙收回目光,朝陆珏拜道:“陆掌门。”
陆珏也向对方一拱手:“司空道长,不知来我山中有何事?”
“啊…其实不是在下有事,”司空阙说着挠了挠头,随即微微侧身,露出身后之人,“是这位找你。”
陆珏这才看到司空阙身后还跟着一位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面容俊秀,脸色有些苍白,个头才到司空阙胸口,似乎是有些怕生,一直躲在司空阙身后,用手紧紧抓着对方的衣服。
陆珏心中疑惑更甚:“这位是…?”
那少年听到他问话,抿了抿嘴唇,却并未开口,手中仍攥着司空阙的衣服,还要往他身后躲藏。
司空阙无奈,柔声道:“小玉,别怕。”
说着让了让位置,将少年带到自己身旁:“这位是天枢台弟子姬璇。”
陆珏心中一震,就见那少年被司空阙引着朝他的方向行了一礼:“天枢台弟子姬璇见过陆掌门。”
“天枢台?”陆珏嘴唇有些发抖,“你是…你是姜易的弟子?”
“是。”
陆珏忍不住上前几步:“你师父可还好?我听说天枢台被灭,还派人前去探查,却无消息传回…”
他伸手一把拉住姬璇,少年反被他吓了一跳,忙将手抽了出来。
“抱歉…是我唐突了。”陆珏讪讪收回了手。
姬璇抿了抿嘴,开口道:“师父死了。”
一句话仿若晴天霹雳,让陆珏愣在了原地。
姬璇对他的反应毫无所觉,少年自怀中掏出那枚玉佩,虚虚往前递去:“师父曾让我带着此物来找你。”
陆珏看着那玉佩,一阵恍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
司空阙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接道:“斯人已逝,还请掌门节哀…这玉佩掌门便拿着罢。”
陆珏缓缓伸出手接过那玉佩,不自觉摩挲了一阵,半晌将其收到了自己怀中。
他抬起头来对两人露出个苍白的笑容:“让二位见笑了。这玉佩…原是我送给她…”
司空阙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忍不住叹气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掌门节哀。”
陆珏强撑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他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几岁,喃喃道:“…我与她…终是错过了…”
姬璇尚不明白他话中意味,懵懵懂懂地开口对司空阙道:“既然已将东西送到,我们便离开吧。”
他说着就扯住司空阙的袖子要往出走。
却听陆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师父既叫你来找我,便是要我照顾你,你…”
“不必了。”姬璇头也不回地答道。
司空阙被他拉着,此刻忙回头对陆珏道:“他不愿意,掌门也不必勉强,我们这便告辞了。”
“唉…”陆珏追了几步,又停下来叹道,“既是如此,便算了…”
他朝快要离开的两人道:“…往后若有用得到陆某的地方,陆某定会鼎力相助。”
司空阙与他拜别,随后跟着姬璇走出了大殿。
苍梧山,掌门住处前。
上官筠刚吩咐完弟子今日的事务,就见几位老者从远处走了过来。
又来了…心中颇感无奈,上官筠上前迎上了几人,问道:“几位长老怎么有空来此?”
其中一位老者摸着大把的白胡子,开口道:“师侄呐,两日过去了,为何还不见掌门踪迹?”
上官筠答道:“回潘长老,我已经派弟子外出寻找师父下落了。九州这么大,没有多余的线索,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有结果,请诸位稍安勿躁。”
“非是我等心焦,”旁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接道,“只是关山之事处处蹊跷,掌门夫人又闭门不见,这样如何能给众人交代?”
“我已安排诸位师弟师妹安抚门人,近日山中魔祸频发,还请诸位出力,多多关注山中弟子。”
“至于若长老与师父之事,我自会主持调查,给众人交代。”
这几个老头不去看着自家弟子,一天往这里跑好几次,对他指手画脚,又不能提出更好的建议,不过是不服他暂代掌门之职,主持山中诸事罢了。
上官筠心思通透,面上却未显分毫,仍旧客客气气道:“山中事务繁杂,恕弟子不能招待,几位长老请回罢。”
听了这话,那潘长老却不干了,他瞪圆了一双眼,怒道:“你这小子,我们好心来提点你,你连里屋都不请我们进入,成何体统?当真以为自己是掌门了?”
都什么时候了…门中乱成一团,我还要请你们进去喝杯茶么?
上官筠正要说些什么将这几位哄走,冷不防听到一句:“如何不成体统?”
几人皆向声音来处望去,上官筠看到熟悉的身影,连日来低沉疲惫的精神总算为之一振。
若见微步至上官筠身旁,朝那几人冷冷道:“上官筠既是掌门首徒,便是山中公认的掌门继承人,更何况平日里他亦多有参与处理山中之事,心性能力诸位皆有目共睹。如今贺越失踪,于情于理,合该由上官筠代理掌门,掌管山中诸事。”
“几位长老若有更好的办法,不妨在此说出,相信上官筠会考虑。若无,就请诸位听凭代掌门的安排,担负起看顾众弟子的职责。”
“至于吾师被害与掌门失踪之事…便由吾亲自负责。”
若见微说着将身后剑取下,立在几人面前:“见微不才,敢问几位长老还有指教否?”
这怕是若见微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这么多的话,一时间在场众人都被他一身的冷意镇住了。
上官筠在心里默默地为若见微鼓起了掌,那潘长老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与另外几人灰溜溜地走了。
上官筠松了一口气,对身旁人道:“多谢师兄,幸亏你及时赶到…”
他话未说完,就见若见微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上官,你辛苦了。”
上官筠眼眶一热:“师兄…”
其实当日他看到若关山身上伤口的时候,大脑是空白一片的。
他心里又惊又怕,又是悲伤又是担忧,他不敢相信若关山就这样死了,更不肯相信,这件事是师父做的。
可接下来贺越失踪,师门上下一片混乱,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先代替掌门,压下众人的惊疑,忍受众人的猜忌。
这几日,他过得战战兢兢。
“吾已从阿夜那里了解了此事之大概,这段时间,你只需代替贺越专心打点门中事务便好,剩下的交给吾。”
“吾看过你的安排,很不错,若当真…你便是下一任掌门,吾自会支持你的。”
上官筠眼前模糊了,若关山之死疑点重重,与贺越脱不了干系,他还以为若见微连带着会对他有所怀疑与疏远,没想到对方仍愿意相信他,把山中诸事交给他处理。
吸了吸鼻子,上官筠诚恳地对若见微道了声谢:“多谢师兄,山中之事便交给我吧。”
“如此吾也放心,你先下去休息一会儿罢。”若见微又拍了拍他的肩,随后走出了院子。
离了上官筠,若见微缓步向若关山的住处走去。
这条路,他从小到大走了无数回,却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觉得这条路这么长。
他儿时有记忆起,便一直跟着若关山,若关山照顾他生活,教导他修行。
别人都说若关山孤高清绝,他却能感受到对方那种深埋心底的温柔。
若关山对他来说,如师如父,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多少的记忆里,他被那人牵着手,走过坎坷修途,走过喧嚣红尘。
记得第一次学剑时,若关山将“崔嵬”剑立在他面前。
“见微,握住它。”
小小的若见微还没有剑高,伸手小心地握住了剑鞘。
刹那间,风声入耳,他感受到许多无形但温暖的东西自天地间顺着剑身流入了自己体内。
若见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这是天地间的灵气,”若关山将手覆上若见微握剑的小手,掌心干燥,嗓音低沉,“我们剑修以手中之剑沟通天地,引导灵气流入体内,从而达到修行的目的。”
“灵者,来源于万物,流入我们体内之后,外化于剑,内化于心。”
若关山伸手缓缓拔|出“崔嵬”,银白剑身出鞘,沛然剑意顿时充斥四周。
若关山提剑挽了个简单的招式,剑锋所过之处,四周树木山石上皆留下了剑痕。
“修剑者,不仅修习剑招、剑式,亦要修习性情、心性,如此内外通达,方能发挥手中之剑最大的实力。”
他一边提剑演示,一边缓缓开口教导,“崔嵬”随他动作招式变化,剑身泛起阵阵光华。
若见微屏息看着,眼中皆是向往之意。
“唰”地一声,若关山收剑于身后,看向若见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嗯…”若见微回想了一阵,试探着开口道,“师父剑招并不过于繁杂,却于行剑之间隐隐与手中之剑合为一体…”
若关山眼中带了些赞许之意:“不错。”
他领着若见微观摩留于山壁上的剑痕。
若见微伸手触碰那些痕迹,听着师父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见微,学剑之前,你须谨记,剑乃杀人之器,剑刃双锋,伤人亦伤己。”
“出剑之前,当扪心自问,自己的剑因何而挥,如是手中之剑才能作为护世之兵。”
“此乃持剑之道,亦是吾等剑修证道之法。”
谆谆教诲,言犹在耳。
若见微立在门前,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与师父坐而论道,他以为师父当如松如山,永远屹立在世间。
可天意弄人,命数难料,几日之间,便教天伦难聚,从此阴阳相隔。WWw.lΙnGㄚùTχτ.nét
当时一别,竟成永诀。
若见微颤抖着推开门,正见屋内摆放着一座冰棺。
若关山衣袍整洁,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眼眶通红,朝那人深深拜下去:
“不肖弟子若见微…拜见师父。”
满室烛光摇曳,却再无人回应。
第 67 章 按剑
许久之后,若见微才从地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冰棺旁。
因为若关山被害之事尚未调查清楚,故而门人并未多做处理,仅仅整理了他散乱的衣袍,便将人放入了冰棺内保存。
入目便是他左胸之上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可知这一剑凶险非常,凶手出招毫无保留。
若见微皱紧了眉,只因他与若关山皆是剑道高手,从伤口形状等诸多因素足可判断出凶手的用剑习惯及招式。
更何况他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对若关山的应对也能推测一二。
从这伤口来看,这一剑无疑是由贺越刺入若关山胸口,只是以若见微对师父的了解,这一剑该是仍有还手的余地才对。
再退一步说,即使师父一时不察,被对方占了先机一剑穿心,他也仍旧能够重伤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是如今的情形。
师父对那人留手了。
若见微捧起放在一旁桌案上的“崔嵬”剑,慢慢将剑拔了出来。
“崔嵬”跟在若关山身边最久,早已养出了灵性,出鞘之时,剑身震动,发出阵阵悲鸣,哀恸剑主弃剑而去。
剑尖淌下了几滴血,似泣似诉,银白剑身反射出若见微一双冷冽的眸子。
动作之间,剑尾的剑穗轻轻摇晃,若见微一顿。
半晌,他收起“崔嵬”拿在手中,转身向屋外走去。
若瑾早等在了门口,又顾及若见微心情,没敢进入。
此刻看到师兄的身影,心中的不安与悲伤再也憋不住,她一头扑进若见微怀中哭了起来:“师兄……”
若见微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缓声道:“我回来了。”
若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师父怎么就…我…我…前几日还去找他…他那时还好好的…”
“…他还叮嘱我…不要忘记每日的功课…怎么…怎么突然就…”
师门中最小的师妹,平日里总是被大家宠着护着,突然就要面对这世间最无奈的离别。
纵是若瑾早已见过生死之事,但面对亲人师长的离去,又有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若见微强忍着心中的悲意,勉力用与平时无二的声音安慰道:“阿瑾,师兄们还在。”
“我会将此事查清,决不轻饶凶手。”
若瑾哭了一会儿,心中的郁结消散了不少,慢慢平复了下来。
她从若见微怀中抬起头来,顶着两个红眼看向若见微:“师父为人最是正直,是何人要取他性命,不会真的是…”
“阿瑾,”若见微止住她的话头,转而问道,“听说师父是在论剑台被发现的?”
“是,”若瑾说话间还带着些哭腔,“出事之后,上官师兄便将论剑台封了起来。”
“我知晓了,”若见微道,“这几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罢。”
司空阙被姬璇拉着出了浮玉山的大殿,忙快步走到前方,反过来牵住了对方的手。
这孩子看不见还走得这么急,磕到碰到可怎么办。
姬璇任由他拉着,随他往山下走去。
“你看起来很伤心。”司空阙道。
姬璇抿了抿嘴,没有回答,闷声跟着他。
“姜掌门一生心血皆奉献给了天枢台,最后以身殉道,也算死得其所。有你这位得意弟子传承衣钵,她定是很欣慰的。”司空阙安慰道。
一番话出口,却未听到回应,司空阙停下脚步向身后看去,无声叹了口气。
“别哭。”他以衣袖轻轻拭去姬璇脸上的泪,“她那么要强的人,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心。”
姬璇将头埋在他胸口,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司空阙抬手抱住了他。
半晌,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停止,司空阙开口问道:“好些了?”
姬璇乌黑的头顶对着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要去哪儿?”
闷闷的声音从司空阙的胸口传来:
“找阵法。”
甫一步入论剑台,若见微便看到了墙壁上那道剑痕。
——“崔嵬”的剑痕。
似是使剑之人本催动了十成的功力,却在紧要关头之时生生改变了剑招的去路,从而让剑气尽数落到了墙上。
若见微由剑痕逆推剑法招式,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左走了几步,大致确定了事发时若关山的走位。
四周墙上除了“崔嵬”剑痕还留着另一种痕迹,若是熟悉的人自能认出,这痕迹正是属于“昭明”剑。
若见微一边踱步,一边在脑中还原二人对阵的场面,走到一处,忽然停住了脚步。
此处的痕迹并不明显,应是剑气的余劲扫到。
只是这浅浅的痕迹之中,却留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黑气。
——魔气。
若见微以手轻轻抚过那处剑痕,心中的疑惑更甚。
贺越与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明”剑为何会有魔气?
莫非是贺越入魔了?
就他所知对方的为人处事,若见微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贺越堕魔的缘由。
这其中必有隐情。
若见微又找到上官筠:“贺越出事前可有什么异常么?”
“这…”上官筠回想道,“没有啊,不过近来山中与山下皆不太平,师父为此操劳,看起来总是很疲惫。我还劝过他好好休息,不过他仍是要亲自查看那些堕魔的弟子……”
上官筠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似是要用这些来说服自己。
末了,他颓丧地叹了口气道:“师兄,我知晓,你一定也看到论剑台内的情况了,此事早就明了。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若见微未回应,只是静静地听他说着。<a href="http://www.biqiku.net" target="_blank">www.biqiku.net</a>
半晌,若见微提起另一件事问道:“掌门夫人一直在居处吗?”
“是,自从出了事,穆夫人便不曾出现在门人面前,我曾去拜访过,也被拒之门外。”
他话中并未称对方为“师母”。
穆晚不管门中事务,甚少出现在人前。
偶尔有重要场合贺越带着她一同出席,二人的表现也是恰如其分的得体,是以若见微在苍梧山这么多年,只见过穆晚寥寥数面。
之前若见微以为那便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后来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多是冷淡疏离之感。
至于拜在贺越门下的上官筠,早已察觉二人的貌合神离,在起初称穆晚为“师母”时发现贺越的排斥之后,便一直唤尊称了。
若见微还是第一次来穆晚的居处。
院中种着几株海棠,时至春月,花开得正盛,可惜所盼之人无心于此,终是只能孤芳自赏。
若见微向院中侍女说明了来意,那女子正要如往常一般拒绝,忽听屋内传来淡淡的女声:“让他进来罢。”
侍女脸上闪过诧异,复又低下头领着若见微进入了屋中,而后便默默退出了房间。
穆晚仍是一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姿态雍容,端坐在会客厅内,只有眼角透着些许的憔悴。
若见微向她行了一礼:“穆夫人。”
“不必多礼,”穆晚开口道,“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
若见微在一旁落座,闻言道:“夫人与贺越夫妻多年,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如今他出了这等事,我自是要来的。”
“最了解他的人?哈哈哈哈…”穆晚笑得惨淡,“错了,错了,我不了解他,这么多年,我都不能走到他心里,何谈了解?!”
“便是你师父若关山,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若见微眉头皱了起来:“夫人此话何意?”
穆晚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青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苍梧山前任掌门穆沨共收了三名弟子。
大弟子贺越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早被认定为下任掌门,二弟子若关山清冷端方,剑法超绝,“崔嵬”剑名动天下。
此二人之名传遍九州,反是三弟子鲜有人提及。
“我幼时拜在父亲门下,与两位师兄一同修行,那时我们三人几乎无话不谈,又因我年岁最小,故而他二人常对我照顾有加。”
穆晚忆及儿时那段懵懂天真却无忧无虑的岁月,眼中带了些自己也未察觉到的笑意。
“我那时贪玩,不肯好好完成功课,父亲叫师兄两人来监督我。”
“大师兄平日里待人温柔,又好说话,二师兄却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的,我便串通大师兄一同在他眼底下打马虎眼。”
“每次父亲罚我抄功课,最后都是大师兄帮我抄完的,二师兄也从未向父亲告过状。”
“我那时以为我们二人真的骗过他了,后来我才明白,二师兄他什么都知道。”
这段过往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谁又能想到,如今的苍梧山掌门和师弟儿时还帮自家小师妹做过此等蒙混过关的事呢。
可惜时间从来不等人,所有的天真烂漫终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蜕变,曾经彼此之间毫无嫌隙的三人也渐渐怀上了各自的心思。
“后来我懂事了,也明白了自己对大师兄的心思…”
穆晚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我那时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便以为大师兄也对我有心意…”
“你不知道,他那样的人,若是对你好,一个眼神便能叫你陷进去,叫你分不清楚,他的好究竟是出于兄妹之情还是…心悦之意。”
“那天我心怀激动地想要去向他表明心意,不曾想,不曾想…我竟看到……”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穆晚仍忘不了那一眼带给她的震撼。
她往后余生,都活在那一眼的梦魇中。
自那之后,他们三人之间平静的假象被彻底打破。
那一晚,月光皎洁,院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衬得一切都如梦似幻。
贺越将若关山按在桂花树下,动情地吻了上去。
一旁的桌上,酒坛不知被谁打翻,酒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为这一方月色增添了暧昧的气氛。
“崔嵬”立在一边,剑尾的黑色剑穗轻轻摆动着。
穆晚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心中满是震惊与嫉妒。
她看到,若关山没有推开身上的人。
最后,穆晚甚至不记得是怎么回到自己屋里的。
她自小受着众人的宠爱长大,只要是她想要的,父亲与师兄必定为她取来,她从未这样感到自己的狼狈与可笑。
若见微神情复杂:“师父与贺越…你们……”
“呵呵,没想到吧,”穆晚笑叹道,“是啊,谁能想到,二师兄那样清冷出尘的人,竟也有对人动心的时候。”
若见微沉默了半晌,复才试探着开口:“那你……”
“我不甘心。”穆晚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冷静,可惜话中流露的妒意已出卖了她。
从小到大,贺越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不相信,不相信贺越对她没有一点喜爱之情。
她开始试探,试探贺越对若关山的情意,也试探他对自己的心意。
贺越恍若未觉,仍旧如从前一般待她好,甚至也容忍了她的一些无理的要求。
就连若关山想要阻止之时,也被贺越劝住了:“师妹闹着玩的,你何必当真。”
“他真是温柔地滴水不漏,我那时昏了头,以为他终是对我有那么些不同的……”
穆晚扑进贺越的怀抱,见对方没有退避,不免一喜,她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问题:
“大师兄,我喜欢你!”
“…你…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理,她不敢拿自己与若关山相比,却妄图在贺越心里取得一席之地。
贺越似是愣了一瞬:“小晚……”
“他迟疑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他既没有拒绝穆晚的表白,也没有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们三人就这样变成了如此胶着又暧昧不清的关系,如果,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或许还要一直这样下去。
那几年,穆沨已现天人五衰之象,身体越来越不好,穆晚便不再下山,留在山中照顾父亲。
修道之人,若是穷尽一生未能窥得天道,终会如同凡人一般衰老,而后死去。
穆晚替父亲擦拭着苍老的面庞,心中都是无力与苦涩。
后来贺越也回到了山中,若关山却被一处魔祸绊住,要延后几月才能赶回。
那一日,穆沨将贺越叫到自己床边,他已是风中残烛,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徒儿啊,为师怕是…不能再…再陪着…你们了……”
贺越与穆晚皆红了眼。
“这些年你…为师皆…皆看在眼内…这掌门之位…为师就…就传给你了…”
贺越抬头看他,声音颤抖:“师父……”
“…还…还有…关山…便让他…辅佐你…”
“…苍梧山…是…养育你们…务必…守好…”
“请师父放心,徒儿一定竭尽所能!”贺越跪在地上给穆沨磕了个头。
“哈……”穆沨对他的两个徒儿最是放心,他吃力地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穆晚。
“小晚…莫要怪…父亲…”
穆晚已经泪流满面,穆沨抬起枯槁的手来,想同以前一般摸摸女儿的脸,却失败了。
“父亲…”穆晚把脸凑过去贴上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穆沨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他的妻子早逝,这么多年,是女儿带给他家的温暖,做父亲的,总想着能一直护着女儿。
他唤道:“小越……”
贺越从地上抬起头来,穆沨看着他喃喃道:“…我走之后…小晚…就拜托你…照顾…”
穆晚浑身一震,抬起脸惊讶地看着穆沨:“父亲,我……”
“傻孩子…”穆沨眼中满是爱惜,“…你…那点…小心思…父亲怎会…不知道…”
他再次看向贺越,不知哪来的力气,就要坐起身来,贺越忙过去扶住了他。
穆沨道:“…你…你…答应我…要照顾好小晚…不能欺负…否则…”
他说着又大力咳了起来。
穆晚与贺越皆沉默了,屋内一时仅能听到穆沨凄厉的咳嗽声。
若见微静静听着,此时见穆晚停下了叙述,方才冷声道:“贺越答应了。”
“是,”穆晚露出了一种快意的神情,“他答应与我成亲了,为了父亲,为了我,也为了他自己。”
不久之后,因穆沨病危,贺越继任苍梧山掌门,同时宣布与穆晚成亲。
又过了三个月,穆沨仙逝,若关山此时才解决完难缠的魔祸,赶回山中。
他看到的是已经结为夫妻的贺越与穆晚,与师父的一块牌位。
“你看,若关山再喜欢他又如何,最后得到他的是我,是我穆晚。”
穆晚的语气冷静,又透着一股彻底的疯狂。
若见微冷眼看着眼前的人,淡淡道:“你也不曾得到过他。”
穆晚像是被人戳中了心底最深的隐秘,她倏地看向若见微,目光带着恨意,半晌叹了口气,一直挺直的腰背也颓然塌了下去。
“你与你师父真是一模一样。”
“刚成亲那几年,他确是对我悉心照顾,温柔体贴,我以为自己赌对了,他对我…确实是有意的……”
“可日子久了,他便开始与我疏远,不是那种冷漠,就是…他明明在对你温言细语,但我就是看到…看到他眼底的疏离。”
若关山早与贺越断了关系,平日里若无必要,便不会去找他。
贺越有心相邀他一同论剑,他也是一副客气冷淡的模样,绝不逾距半步。
穆晚有一次在他们论剑之时去找贺越,正看到他怔怔地望着若关山舞剑的背影,目光复杂。
若关山看到她,很快便告辞了,贺越欲言又止,似有挽留之意,但最终还是目送着若关山离开。
穆晚装作不知情,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夫君近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贺越却避开了她。“夫人怎么来此?”
穆晚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来看看你,不行吗?”
贺越转过身来,拉起她的手:“夫人不必为我操烦,若无事便早点回去罢。”
他的语气还是穆晚自小到大所习惯的温柔,穆晚心中却无端开始发冷。
“他后悔了,呵呵呵,不,或许,是我后悔了。”
“我自欺欺人那么多年,那一刻才终于看清,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可笑他自己亲手推开了若关山,选择了我,造成这样的局面,却连追上若关山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个懦夫。”
曾经形影不离的三人,最终背道而行,谁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共枕者同床异梦,有情人对视无言。
白首相知犹按剑。【1】
第 68 章 如是
穆晚说完这一番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若见微却对眼前之人生不出同情心来。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对贺越的爱,不过是骄纵的大小姐扭曲的占有欲罢了。
为此不惜伤害别人,也要将认定为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入手中,最终一无所有。
她落得如此境地,只是咎由自取。
至于贺越究竟如何想的,只能问其本人才能知道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若见微开口道:“夫人笃定是贺越杀了我师父?”
“不然还能是谁,”穆晚此时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若关山的实力你我都知晓,放眼九州还有谁能从他剑下全身而退,更遑论伤他了。”
除非他自己手下留情。
穆晚想到这里又诡异地笑了起来:“他一生除魔驱邪,仗剑护世,最终却被自己唯一爱过的人所杀,想想还真是讽刺啊。”
若见微目光冰冷地看向她,穆晚悻悻收起了恶劣的笑。
“那夫人知道,”若见微又问,“贺越他入魔了么?”
穆晚浑身一震,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怎有可能?!”
“夫人以为贺越为何要杀了我师父,”若见微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一剑穿心,他便这么想置他于死地么?”
“这…”穆晚表情复杂,却仍坚持道,“可他不可能入魔…我想不通。”
“他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没有…近日山中事务繁多,其实他鲜少来我这里,大多时候都宿在书房。”
“那早些时候呢?”若见微回想着问道,“近几十年来…他可有什么入魔的征兆?”
穆晚被他话中所含信息所震惊:“你是说他早就入魔…这不可能!”
若见微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不可能…”穆晚喃喃自语,“…他有什么理由堕魔?功法出错?修行受阻?魔气侵袭?那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她忽然一顿,难以置信道:“…是心魔…”
是了,他们之间的纠葛,不仅是她穆晚一生的郁结,也是贺越心中难消的孽障。
若见微离开穆晚居处,又独自来到了贺越的书房。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线天光洒入屋内,其中景象便一一展现在眼前。
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四面墙上的书架皆摆满了书册。
靠窗的地方放着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仍有写了一半的纸铺在桌上,上面是贺越近日的安排。
纸上字迹前面工整清晰,越到后面却逐渐潦草,最后的几个字可见落笔之人的心绪动荡紊乱。
贺越在众人眼中是个威严又不失风度的人,能将苍梧山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其作为九州第一大的剑修门派而屹立不倒,足可见他手腕了得。
由这未完成的安排可见,贺越当日确实是突生意外,难怪众人此前皆无察觉。
若见微在房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魔气的踪迹。
他缓缓打量着四周的布置,心中仍是不解,若贺越当真入魔,他又为何出现在论剑台,还与师父交手,最终不知所踪。
其中缘由,恐怕只有找到贺越本人当面问个清楚了。
若见微的视线停留在窗边花瓶中插着的一枝梅花上,那上面有淡淡的灵力流转。
他伸手轻轻触碰那灵力形成的光晕,只见一层无形的壳乍然碎裂,枝头的梅花瓣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一地落红。
杜衡沿着先前的方向继续前行,终于来到尔是山山脚。
这座山既不似苍梧山那般有高耸入云的山峰,也不如浮玉山一样有独具一格的形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他心中却升起一股熟悉之感。
越往山中行走,那熟悉感越发明显,杜衡隐隐约约有了些许猜测。
依照“溯世”中的记载,尔是山乃“优昙尊”证道成神之处,且其中明确提到,彼时尊者背靠优昙钵罗树,其上金色钵罗华盛开,乃是天道昭示。
靠着那种感觉的指引,杜衡几乎没有走太多弯路,便看到了那棵树。
那树的树干有几人合抱一般粗,上面布满了历经千年的沧桑痕迹,而树上依旧枝繁叶茂,绿荫蔽日。
杜衡缓步向那里走去。
在树下,立着一把剑。
剑身正泛着淡淡的金色,杜衡没有看过盛开的优昙钵罗花,不过他想,那花的颜色,一定就是这样的金色。
他知道这把剑。
杜衡缓缓伸出手。
这种感觉确实神奇,明明他这辈子从未见过,但他就是知道这把剑,还有持剑之人的名字,像是早已刻在心底。
——剑名“如是”,人唤乌昙。
剑柄被握住的那一瞬间,优昙钵罗树的四周忽然紫光大盛,杜衡衣袍无风自动,而后无数金色与紫色的光流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了他体内。
一道淡淡的虚影随之出现在杜衡眼前,他看着那人与自己无二的银发与灰眸,震惊道:“你…”
便在这时,大量破碎的记忆片段涌入他脑中,杜衡眼前一黑,陷入了纷至沓来的回忆之中。
若见微找到上官筠:“吾要为吾师下葬。”
上官筠惊道:“但若长老被害一事尚未…”
“此事由吾负责,”若见微道,“吾自会给众人一个交代。”
“…那我师父…”上官筠看着他迟疑道。
若见微语气淡淡:“贺越杀害吾师父之事已无可争论。”
上官筠默默垂下了头,就听若见微继续道:“但此刻山内人心浮动,非是将事情公之于众的好时机。”
“待吾亲自找到他,问清事情原委,必会做下处置。”
上官筠蓦地抬头:“师兄的意思是…”
“上官,”若见微认真地看着他,“贺越可能已经入魔了。”
次日,阴雨连绵,苍梧山上下挂满了白幡,举目皆是苍茫压抑的白色。
若关山的居处设起了灵堂,若见微几人守在堂中,沉默着迎接前来吊唁的人。
修者虽然脱离凡俗,追求证道成神,但在婚丧嫁娶等许多事上仍保留着凡间的习惯。
或许他们自己也深知,纵使一心向道,潜心修行,获得无上修为,数百寿数,仍是逃脱不了尘世的牵绊。
人生八苦,七情六欲,三千红尘,无一不是劫。
前来悼念者多为本门弟子,盖因如今九州动荡,魔祸迭起,各门派自顾不暇,少有能抽出身来亲自到场的人。
时至深夜,若见微安顿师弟师妹前去休息,独自一人返回灵堂之中。
屋内仅点着几盏白烛,映着长眠之人的棺椁。
若见微跪在地上,抬头与若关山的牌位相对。
烛火明灭,他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
若见微少时随着若关山,学剑法亦学剑道。
自他学成下山,便一直秉持师父的“道”行走世间,以剑护世,这么多年未曾有丝毫行错偏差。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若关山的“道”早已深深烙印在若见微行事处世之准则中。
若关山于此道确实已臻至巅峰,放眼九州,也少有他这般心性坚韧,多少年恪守己道的修剑者。
九州各家皆公认,若关山之剑道早已圆满,只差些许时机气运,便能可登至神位。
他是九州近百年来离神道最近的人。
只是这等惊才绝艳之人,最后却黯然离世,该叹一声天妒英才还是命数如此,叫人唏嘘不已。
若见微想起先前同若关山论道之时,师父言及天道在上,万事万物皆遵其理,修者之道当顺其而行。
可师父一生坚守自省,体悟道法,却只能抱憾而终,他不明白,这…也是天道吗?
所谓天道天机,难以捉摸,却是不论朝生暮死的惠菇还是千年不老的大椿,都要受到它无形的牵制。
人|事已尽,天命难违。
若见微遵循师父的道走了这么多年,如今第一次感到了少有的茫然。
若关山的路已走到了尽头,而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照夜”与“崔嵬”两把剑立在他面前,若见微的眼眸漆黑又明亮。
我的道…又在哪里呢?
幽都山。
虞渊走入院中,正看到孔宴在树下站着,一双蓝绿色的眼好似某种无机质的宝石,泛着冷光。
“哈哈哈,这不是十神之首,‘孔雀明王’吗?”他向孔宴走去,脸上一片幸灾乐祸,“昔日定九丘,平魔祸,高高在上的明王,如今也沦落到与魔为伍了?”
孔宴与他对视,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虞渊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恼怒,他狠声道:“你如今还装什么清高,呵呵,就算千年之前你是最强的,如今不是还得在凝玄这里委身苟活…”
他心中郁结在此刻全数爆发:“呵呵呵…便是当年风光无限的‘空桑君’、‘昭明君’,也早已死的死,疯的疯。那个高深莫测的‘连山君’不是说早有布置么?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当年的封魔之战当中…”
“…哈哈哈…你们一个个号称人中龙凤,个个是不世出的天才,如今又有谁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只有我,只有我,”他恶狠狠道,“这千年来,只有我一直活着,十神之中,只有我一直活着!”
“…你孔宴如今也不过是凝玄的提线木偶,只有我‘杳冥君’,才是现今九州之上唯一的神!”
孔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未发一言。
虞渊一口气说完,这才看向对面的人,露出个怪异的笑。
“啊,我忘了,你如今被凝玄控制,又怎么能听明白我的话呢?”
他轻飘飘地掠过那人,径自向里面走去。
屋内,凝玄已召集林昧,罗生等魔门高手,见虞渊与孔宴一前一后进入,方才开口道: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按吾说的去做罢……”
杜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靠在优昙钵罗树下。
他脑中还隐隐作痛,像是做了一场千年大梦,一时竟有些恍惚自己置身何处。
“你醒了,感觉如何?”
一道沉稳的嗓音传来,杜衡抬头看去,正见先前那道虚影站在自己身前。
“唔…”他揉了揉自己太阳穴,以手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你…我…?”
“嗯,”那人仿佛知晓他要说什么,开口道,“一切缘由你该都明了了。”
“原来如此…”杜衡喃喃道。
“所以,你便是我,你便是‘转轮’。”优昙尊又道,佛者的话语平和醇厚,娓娓道来。
“嗯,所以我前世确实是个傻子。”杜衡总结道。
不然他今生也不至于这么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嗯嗯,都怪“优昙尊”迦叶。
“……”饶是迦叶修养极好,也被他这句噎得说不出话来。
“莫要忘了,你与我本是一人,我只是你前世留在此地的一缕残魂。”迦叶好脾气地解释道。
“我怎么会和你一样?”杜衡惊道,“你追了人家那么多年都没追到手,看看我,我可是已经与他结发了。”
他话里一股炫耀的意味,迦叶想,此人要是有尾巴,恐怕此时都要翘上天了。
为何我的转世会是个傻子…
这一刻,优昙尊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哦对了,险些忘记正事,”杜衡对眼前人道,“你也看到了,拜你所赐,我现今体内有神力与魔气两种力量,魔气还时常失控,你有办法解决么?”
迦叶却未立即回答他的话,只是深深看着他腕上的菩提串,问道:“你后悔么?毕竟…‘转轮’是你自己炼出来的。”
是他亲手开启了自己与那个人下一世的因果。
“不会,”杜衡笑道,“先前我也曾有过抱怨,有过厌弃,为何自己此生多灾多难,为何命运总爱捉弄人,可若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再次遇见他,我不后悔。”
“你成功了,”迦叶也淡淡笑道,“知道他如今很好,我很高兴。”
杜衡看着那与自己一般的银发与灰眸,突然感到了一丝诡异。
嘶,若说我便是迦叶,那现在我岂不是在跟自己对话,这情景,怎么看着这么分裂呢?
幸好迦叶只是一缕残魂,否则若是知道了杜衡此时心里在想什么,怕是想把眼前之人回炉重造的心都有了。
“你体内魔气,我有办法解决,”迦叶道,“我是你留在这里的残魂,也是你留存的神力,待我归于你体内之后,便可将魔气与神力融合,彻底转化为你的力量。”
哦,那我就不用继续分裂了,杜衡心道。
迦叶将杜衡引至不远处立着的那把剑前。
“这把剑,终是要还给他的。”他并无实质的手轻轻触上剑柄,像是在抚摸心爱之人的面庞。
“还未到时候,”杜衡语气沉沉道,“这一次,我会和他一起,不会再…让他一个人了。”
迦叶轻笑一声,看向他道:“你确实…与我不同。”
“记得去看看师父,”优昙尊伸手触上杜衡的额头,他的身上泛起淡淡的紫光,身形逐渐变得虚化,“还有…”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杜衡接道,随着神力流入体内,他能感觉到躁动的魔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纯厚的力量。
“哈。”带笑的语音随身影彻底消失在风中,杜衡额前渐渐形成了一道紫色花朵印记。
那一刻,他身后树上,金色优昙钵罗华尽数绽放。
温和光芒流转在尔是山四周地界,驱散魔气,滋养万物。
“转轮”降世,优昙归位。
第 69 章 倒悬
他在一片朦胧中睁开双眼。
自己正背靠着一棵参天大树坐着,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面上洒下斑驳的影,微风缓缓吹拂过鬓角的发,像是落下一个缱绻的吻。
佩剑被置在膝上,他双手轻轻地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抬眸向远处望去。
他在等一个人。
虽已在树下等了许久,心中却并未有片刻的焦躁,离约定尚有一段时间,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眸中含着些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日头稍偏时,才见一袭素白僧衣悠悠然出现在视线里。
与之相伴的还有熟悉而温和的嗓音:“好友每次都是这般准时,真是教我惭愧呐。”
非是准时,他心中想道,每次他都会很早就到,只为了让那人第一眼就看到自己。
来人慢慢走近,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随风融入他的鼻息。
他抬起头来,正看到那人颈前挂着的一串菩提佛珠。
这佛珠……
他心中有片刻的疑惑,再往上看去时,却见那人的面容模糊在日光中,教人看不真切。
不应该的。
心中的困惑逐渐加深,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
他的样貌,他的声音,他的喜怒,他应该都曾铭记在心。
阳光在那一瞬变得刺眼,他张了张口,一个名字就要呼之欲出——
“好久不见——”
“师兄?”
若见微睁开眼,正见江上雪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你无事罢?”
“……”若见微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伏在案上睡着了。
“无事,”他敛去初醒时的几分迷茫,问道,“你怎的来了?”
“手边的事忙完了,便想来陪陪…师父,不想看到师兄在此睡着了。”
江上雪眉间还含着忧色:“师兄近日来为平息宗门内魔祸劳心劳力,该好好休息一下,便让我替师兄陪着师父吧。”
“让你费心了。”若见微语气和缓,抬手摸了摸江上雪的头。
师门经此变故,几个师弟师妹都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这是他如今唯一欣慰的事了。
“我在偏房中歇息片刻,若有事情可直接唤我。”
抬步走出屋外,若见微望向远山,脑海中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的梦境。
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最近总是常常浮现。
这还是他第一次梦到这样的情景,梦中所见大多已模糊,唯有一物格外清晰。
他抬手抚上自己腕上的菩提串。
阿衡…我与你,究竟……
半晌,若见微无声地叹了口气,多想无益,这感觉太过缥缈,就算他想探个究竟也毫无头绪。
不知阿衡怎么样了。
夜幕低垂,昆仑山上空无星无月,是个少见的阴天。
已至三更天,山中大多落了灯,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点光亮点缀在如墨的夜里。
这个时辰弟子们该是正在熟睡,而藏书阁中却仍有个身影在灯下奋笔疾书。
“……”楼青川写着写着,脑中却回想起近日的种种,不觉心生烦闷,忍不住“啪”地一声掷了笔。
自他回到昆仑山上后,楼秋远便派人严格监管他的行踪,他下不了山,又不想在山中走动撞上楼秋远,便整日在自己屋内呆着。
直到前几日,有人闯入他的小院想要偷袭,被顾寒及时阻止,他这才知晓山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九州魔气四散,不断有门人弟子被魔气侵扰而堕魔,就连山下临近的村子里,也有不少的村民被魔气吞噬,沦为魔物。
楼秋远既要安排剩余门人阻挡魔气侵袭,又要接纳自山下投奔而来的无家可归的村民,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早将先前与楼青川吵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楼青川想要帮忙,却被顾寒拒绝了,只因楼秋远让他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楼青川心里憋着口气,他已经十七岁了,楼秋远却总拿他当小孩子看,别的弟子下山游历,除魔驱邪,为人所称道,他却只能整日留在山中读书练刀。
那日过后,山中愈发不太平,原先负责照看楼青川的弟子也被叫去除魔,他便趁人不注意下了山,加入到了在附近村庄祛除魔物的队伍里。
派下山的门人不知他与楼秋远又闹了矛盾,亦不知他是偷跑下来的,只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便同意了他加入。
楼青川跟着队伍四处除魔,出了不少力,虽然不可避免受了些伤,但他心里很满足,跟着队伍往山上走时,还想着要教楼秋远看看自己的努力与成果。
没成想楼秋远见到灰头土脸的他,不待他人解释,先把楼青川臭骂了一顿,说他不听自己的话私自下山,还罚他到藏书阁抄书,抄不完不得离开。
楼青川委屈极了,所有的满足与心中的期待都荡然一空,他高声顶撞了几句,而后愤然推开还在喋喋不休数落他乱跑下山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父亲眼里自己总是做什么都不对,他们二人每次对话,总是□□味十足,鲜少有心平气和地相处之时。
可是他只是想向父亲证明自己,这样就能帮父亲分担一点肩头的压力。
他那日见楼秋远时,发觉父亲的白发又多了不少,虽然最后两人还是不欢而散,可父亲满脸的倦容与紧锁的眉头却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每每想起时,他心中总是一阵的抽痛。
父亲真的老了。
楼青川注视着眼前的烛火,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的火气莫名消去了大半。
也许那日我该听他把话讲完,而不是直接推开他跑掉。
桌案上还放着顾寒送来的伤药,他知道是楼秋远让师叔送来的,他的父亲是担心他受伤。
等我抄完书,好好跟他道个歉吧。
楼青川想道。
到后半夜时,楼青川原本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隐约听到了山前传来的嘈杂声。
窗外忽然亮了起来,人声、脚步声、刀剑声混杂在一起,惊醒了沉睡的昆仑山。
楼青川顿时睡意全无,跑到窗边一看,夜色依旧浓重,山间却亮起了数不清的灯火,照出持刀不断汇向山前的门人。
他心中莫名不安起来,在桌前来回走了几圈,终是下定了决心,一把从窗边翻了出去。
“发生何事了?”楼青川拦住一个提着刀狂奔的弟子,急切问道。
“不…不好了!”那弟子脸上是明显的慌乱与恐惧,甚至未能认出眼前的人,“幽都山之人攻来了!”
楼青川在人群中狂奔着。
他这一路上听众人说法,已将事情原委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幽都山罗生率众门人突然攻来,守山弟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已教魔众踏平了山门,幸而楼秋远领着一众长老及时赶到,才阻止了他们长驱直入。
只是幽都山此回攻势甚猛,故而昆仑山门人弟子皆接到消息前去山前支援。
情势紧急,众人在睡梦中被叫起,乍闻山门被破,心中皆是惶然。
楼青川随门人来到山前,入眼所见全是正邪相杀,脚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一时被眼前所见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远处躺着的师兄心口被戳了个大洞,而他不久前还与自己一道在山下除魔。
倏忽一道魔气袭来,楼青川挥刀格挡,却见对手竟身着昆仑山的道袍,他记得这位弟子平日里最爱笑,好像总有说不完的高兴事。
晃神之间,对方攻势又至,楼青川稍慢一步,狠厉刀锋瞬间逼近面前!
“铛!”一道寒光闪过,那人手中长刀被挑飞,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楼青川脸上,对方再未能前进一步,便颓然倒下。
楼青川扭头看去,正见顾寒一身血污,回手挡住了另一面的攻击。
“青川!当心!”顾寒不及抽身,只对着少年喊道。
“楼秋远呢?”楼青川问。
“你爹在最前面。”
楼青川顺着他所说的方向看去,楼秋远正提刀与罗生相对,周身几步之内尽是魔门之人的尸体。
他一人于最前方对敌许久,衣袍早已破烂不堪,发髻散乱,露出几根白发,面上身上沾满了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可他仍旧腰背挺直,掌门气势震慑群魔,手中“不惑”凝聚磅礴刀势,将巍巍昆仑守于身后。
楼青川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楚地认识到,这是楼秋远,昆仑山掌门,名扬九州的“不惑”刀主。
这是他的父亲。
赶来的弟子皆加入了对抗魔者的行列,昆仑山先前被压制的局面渐渐得到了扭转。
楼秋远身形未动,沉声道:“诸位,为吾昆仑一战!”
“师门不容践踏!”
“为牺牲的弟子偿命来!”
“为昆仑一战!”
一呼百应,霎时喊声震天,众人受到鼓舞,渐渐忘记了初时的慌乱,昆仑刀法斩邪除魔,幽都山众魔反倒被压制。
楼秋远冷眼看着对面的罗生,那人眉眼阴鸷,自见面起手中之刀未曾出鞘过,但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冰冷如毒蛇般的气息,此人必定十分难缠。
楼秋远握紧手中“不惑”,开口试探道:“阁下无故率幽都山众人攻上我昆仑山,又为何不出手?”
却见罗生半低着头,脸上神色晦暗不明,听了他的话后反而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呵呵呵…楼掌门可知…吾等因何来你昆仑山么?”
楼秋远心念电转,早前听闻幽都山凤止为夺神器攻打天枢台与榣山乐府,可昆仑并未藏有神器。
但幽都山之人行事向来诡谲莫测,先前也不是没有无故针对仙门的做法。
不过也有传闻说幽都山已经易主……
他眼看罗生抬手握住腰侧“魍魉”刀柄,此人一直教部下与他缠斗,先前他率众长老前来时,对方也一直隐于人后,倒像是在等什么时机……
等待…时机!
楼秋远心下一沉,联系战斗中被魔气侵袭后堕魔的门人,一个猜测隐隐浮现。
“不好!众人快退!”
就见此时,罗生一把拔|出魔刀“魍魉”,霎时浓重的魔气如同失去封印的猛兽一般自刀鞘中掠出,直向昆仑山众门人而去!
楼秋远首当其冲,忙抬刀挡住强烈的魔气冲击,同时运起内功心法抵抗侵袭,饶是他心有预料而有所防备,仍是免不了被这有如实质的黑色魔气包围了身形。
“爹!”
楼青川与顾寒离得较远,顾寒早在楼秋远出声提醒之时就带着他与附近一众弟子后撤,这才有了反应的时间,避免了被魔气同化的命运。
然而其他未及反应的人却难逃厄运,不过几息之间,先前还在奋力抵抗的门人几乎都被引至堕魔,调转刀锋朝向了昔日的同门。
魔气如殃云笼罩在昆仑山头,明明已是日出之时,此地却仍旧如同黑夜一般。
被魔化的昆仑弟子周身环绕着散不开的魔气,攻势也变得愈发凌厉狠毒,一时间情势再次逆转,尚且清醒的弟子渐渐被包围,先前燃起的希望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
“他们的功力似乎提升了!”楼青川挥刀挡下迎面而来的攻击,冲顾寒喊道。
“此番魔气比之前遇到的都要强大,其主人必定不简单。”顾寒一边抵挡眼前刀势,一边留意远处罗生的动作。
罗生正持刀与几位未入魔的长老对峙,几人连番出手,他竟仍能不落下风。
不可能,顾寒心道,他与罗生曾在如春山中见过一面,彼时对方的功力远不及此,怎有可能在短短数月内提升这么多。
况且观他情态,亦不似之前那般的正常魔修,反倒与眼前被引导堕魔的门人相仿,不是自己支配魔气,而是被魔气所驱使。
魔气虽由他发出,他却非是真正的拥有者,看来背后另有其主。
且这股魔气与凤止所持并不相同,再者,凤止虽然被世人冠以魔门第一人之称,却并不曾像这般无缘无故引人堕魔。
稍微对他所作所为留意的人都明白,凤止只是对神器在意。
顾寒忆起近日来听闻的幽都山易主的流传,如今想来恐怕确有其事。
只是这位新掌门究竟想干什么?
楼青川也向罗生所在处看去,他并未如顾寒想到许多,只是焦急楼秋远的状况。
楼秋远被困于魔气中已有一段时间了,为何还没有动静?
想到此处,他再也按捺不住,躲过眼前的攻击,纵身往楼秋远身边跑去。
“青川!”眼看魔者就要将他包围,顾寒示意其他弟子勿要乱了阵脚,忙抽身为楼青川挡住了一波攻势。
“我要去救我爹!”楼青川满脸担忧与焦急。
“回去。”顾寒道。
“我不!”楼青川执拗地看着他。
顾寒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跟紧我。”
他二人之前在山下有过不少结伴除魔的经历,是故顾寒一动作,楼青川便默契地跟在他身后,挥刀配合顾寒突围。
顾寒本也有支援楼秋远之意,此刻“饮冰”刀气尽发再无保留,“诡刀”刀法以奇制胜,巧妙游走于众人之间,刀势如凛冽寒风,在包围之中开出一条道路来。
楼青川冲至楼秋远身边,见魔气仍旧缠着父亲不放,一时慌了手脚。
顾寒恰巧赶来,判断之后道:“是个阵法,师兄在内部向外破除,需得有人在外施加外力,内外配合,方可破阵。”
他说着便要提刀砍下,却见不远处罗生眼中寒光一闪,竟跳出众长老包围直直向两人攻来!
顾寒无奈调转刀势迎向罗生,两人相斗,罗生似有意无意地将顾寒引至远处。
楼青川心中着急,见楼秋远有突破征兆,忙以刀施加外力,欲助对方一臂之力。
却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再次帮助顾寒围住罗生的众长老之中,一人眼神忽变,不及其他人反应,竟挥刀向楼青川而去。
顾寒怒视眼前人:“你!卑鄙!”
罗生一边继续放出魔气,一边邪笑道:“承蒙夸奖。”
楼青川急急回身抵挡,然而双方根基相差太多,几招之后,便已落下风。
眼看对方刀刃已逼至近前,楼青川抬刀欲挡,忽见一道白光闪过,随后强悍刀气裹挟寒意袭来,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铛!”一声刀刃相碰之响,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裹,楼青川睁开眼来,忍不住惊喜道:“爹!”
不远处,罗生恶狠狠地看着借自己刀气破开阵法的顾寒:“你!”
“我如何?”顾寒一边运功抵挡魔气侵扰,一边道,“此乃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也。”
“青川…”那长老被楼秋远一刀毙命,他声音沙哑,提刀转过身来,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动作是少有的温柔。
楼青川这才看清他此刻的状况,一颗心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彻底沉了下去:
“爹…你…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楼秋远面色灰白,双眼布满了红血丝,周身隐隐绕着一股黑气,楼青川清楚地看到,有黑色的纹路正顺着他的脖颈慢慢攀升至面上。
不…不会的…楼青川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东西,却被楼秋远抬手拍开了。
“青川,”楼秋远努力维持住沉稳的声线,“离开此处。”
“我不!”楼青川红着眼喊道,“我要在这里帮你!”
“楼青川!”楼秋远抬高了声音。
“我不…”楼青川伸手拉住他的袍袖,楼秋远低下头,见少年浑身都在发抖,“我要在这里…”
楼青川低着头,努力抑制住将要流出的眼泪,忽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吾儿,”楼秋远轻轻抬起他的头,那总是含着怒气的眼此刻深深地望着他,“只这一次,听爹的话,好吗?”
楼青川嘴唇发着抖,想开口却忘记了要说什么。
却见楼秋远拿开了他拉着的袍袖,一把从楼青川手中拔|出了他临时带着的刀。
“?!”未及楼青川反应,就见楼秋远抬手将自己所持的“不惑”刀放在了楼青川手中。
楼青川在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睁大眼睛看着他。
“楼青川!带着‘不惑’与幸存弟子离开这里!”楼秋远运气开口,正在奋力抵抗的弟子心中皆是一惊。
“不…”楼青川还要开口,就听楼秋远喝道:“顾寒!”
“师兄!”顾寒挑开罗生的攻击,朝他们这边赶来。
“带着青川离开!”
“我留下来帮你!如此胜算可多添几成…”
“师弟,”楼秋远与他对视,顾寒从那眼神中读出了几分决绝,“昆仑一脉不可断绝。”
“…我明白了。”
顾寒飞掠到二人近前,抗起楼青川向后方跑去。
下一刻,楼秋远提刀迎上了赶来的罗生。
“我不要走!要走你一个人走!”楼青川在顾寒的钳制下拼命挣扎道。
“青川,师兄将‘不惑’交给你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挣扎幅度逐渐变小,楼青川愣愣抬起头,看向楼秋远。
不远处,他的父亲提刀而立,遥遥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听到父亲开口说:“青川吾儿,为父说你之‘昆仑刀法’稍欠火候,你却总是不以为然。”
楼青川眼前渐渐模糊了。
“青川吾儿!看好了!今日,为父便再为你演一遍‘昆仑刀法’!”
楼青川使劲眨了眨眼睛,让自己能将楼秋远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晰。
一片黑云血海之中,遍地尸骸之上,他的父亲面对群起而攻的魔者,缓缓抬起了手中之刀,起手间正是“昆仑刀法”第一式!
一刀劈出,刀势磅礴,所过之处如落惊雷,似要将这黑暗撕破。
顾寒喊道:“掌门有令,诸位弟子随我离开!”
一刀接着一刀,一式紧跟一式,刀光无数次被魔气吞噬,又无数次划开包裹的黑暗,斩落围上的群魔。
一部分弟子不愿离开,誓要与掌门共进退,顾寒眼见魔气愈发浓重,四周已是满目血红,一咬牙,带着剩余弟子与楼青川向后山而去。
楼青川回头再看,却见楼秋远似是力竭,正拄着刀在原地喘息,冷不防罗生一刀从他背后刺入,带出一片黑红的血。
“不——”楼青川喊得撕心裂肺,从顾寒背上跳下来就要再往回跑,被顾寒一把扯住。
顾寒双眼泛红,头也不回地咬牙道:“快走!”
楼秋远半边脸已被黑气覆盖,他恍若未觉,再次拿起刀,朝向尽数向他攻来的众魔。
“昆仑刀法”被用到极致,招式变换间竟隐隐压制住了所有人。
罗生目中一凛,再次催动“魍魉”上的魔气袭向对方。
天边是浓重如墨的魔气,脚下是刺目惊心的血海,楼秋远却在此刻微微偏头,看向楼青川与顾寒离开的方向,缓缓开口:“我自横刀…”
楼青川沉默地跟顾寒跑着,此刻忽然出声轻轻道:“我自横刀向天笑…”
顾寒脚步一顿,复又加快了速度。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远方天际乍现一抹雪亮的刀光,而后没入了无尽的黑暗。
楼青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哑声道:“对不起…”
这声道歉终是没能让他听到。
九州中北,恒山,这一夜却过于平静。
掌门房内,正在打坐的掌门赵陵不可置信地看向插入自己心口的长剑,喃喃道:“徒儿…为何…”
“师父,”赵蒲周身魔气翻腾,脸侧现出诡异魔纹,声音冰冷,“您好好地去吧。”
“唰!”鲜血喷溅了满屋,赵蒲缓缓归剑入鞘,神色漠然地跪在地上,对着面前已然没了气息的赵陵拜道:
“徒儿恭送师父。”
四月,幽都山易主,新掌门凝玄继位。
是月中旬,幽都山魔众倾巢而出,目标直指仙门百家,短短数日,已有几十个大小门派被灭。
就连仙门大家昆仑山亦被攻入,掌门楼秋远战死,近七成门人或死或入魔,长老之中仅顾寒一人逃脱,其与楼青川并剩余门人下落不明。
几乎同一时间,恒山剑派昭告天下,掌门赵陵被杀,大弟子赵蒲继任新掌门,而后率门人归于幽都山麾下,百家哗然。
众仙门或苦于门中魔祸,自顾不暇,或疲于幽都山进攻,朝不保夕。
一时间人人自危,竟有不少仙门如恒山一般自愿与魔者为伍,局势愈发混乱不堪。
魔气横行九州之上,无论凡人修士,无论实力高下,凡被侵袭者皆难逃堕魔,凡人沦为毫无人性的魔物,修士变成嗜杀成性的魔者。
广野之上,不少人苦于魔门掠夺杀戮,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惶惶不可终日。
魔乱九州,苍生倒悬。
第 70 章 渡业
无量山中,宝刹庄严,僧人们方做完早课,正聚于前殿聆听方丈念慈讲经。
后山里,却正是一片大好春色,树木苍翠,桃花开得正盛,一条不算太宽的河自山间流过,落花流水,风动心动,别有一番禅意。
祝飞白坐于河边,膝上放着“琼华”琴,正以手拨弄着琴弦,似是因眼前之景有感而发。
她今日并未戴着面纱,露出了那张清丽素雅的脸,面上尚带着些大病初愈的苍白,乌发未挽披散在肩头,更衬得她透出几分脆弱的美感。
乐正岚在一棵桃树后隔着花看美人,心道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确实不假。
先前她在首丘山谷中侥幸发现了一株尚未被魔气污染的荼罗花,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拿到手。
虽然那魔气确实强大,连她也险些被引得失了心神,但总归有花在手,念慈秃驴治一个也是治,治一对也是治嘛。
权当买一赠一。
待到祝飞白一曲尽兴,乐正岚才走上前去,将手中披风为她披好,开口道:“念慈秃…方丈不是说叫你多静坐调息,今日怎的出来了。”
祝飞白看着眼前低头认真为自己系带的人,回道:“左右无事,不如出来透透气。”
“这里确实挺闷的,”乐正岚道,“也亏这帮秃驴居然能在这儿呆这么久,每日除了念经就是打坐入定,我看着都犯困。”
“那是你的心不静,”祝飞白捧着琴转身,“方丈曾言,佛法精深,需用心体悟,方能窥得一点禅机。”
“好好好,是我的心不静,”乐正岚揽着她往回走,“我真怀疑那老秃驴是不是给你洗脑了,如今你说话怎么同他一个调调。”
祝飞白敛眸轻笑:“是,我最近常听念慈方丈说禅,确实受益良多,不若你也听听。”靈魊尛説
“使不得使不得,”乐正岚听着就头大,“飞白你可放过我吧。”
两人说笑着往回走,忽听山中传来几声沉闷的钟响。
“铛——铛——”
钟声惊飞了山间栖息的鸟,祝飞白向声音来处看去,沉声道:“钟声五响,有大事发生。”
这深山老林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就连凤止都懒得往这里跑,乐正岚心道,何况那群秃驴的死活关我屁……
“且去一观!”祝飞白运起步法向前殿方向掠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乐正岚忙飞身追去:“诶飞白!等等我呀!”
无量山前殿,众僧严阵以待,正与前来的幽都山魔众对峙。
林昧表示他最近真的很倒霉,莫名其妙地换了个上司,还是个比过去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疯子,上台不过半月,就发动门人攻打仙门百家。
而他好巧不巧地被派来攻打无量山,又好巧不巧地一上门就和人家的一把手打了个照面。
虽然凝玄将魔气种入众人体内确实可以增强实力,可他也亲眼看见被种下魔气的人皆丧失了神智,成为杀戮的工具,最后不堪魔气反噬爆体而亡。
他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不错,但还没想要为个疯子丢掉自己的性命,便在种下魔气后悄悄运功抵御,减缓了被同化的过程。
同时又假装已经被控制,从而能够继续在幽都山中保住自己的位置。
这才让自己成为了他们这一路队伍的领导者,如此让别人在前方拼命,他好在后方坐收渔利。
但是…对手是佛门之人,就算是彻底入魔而实力大增的人,在他们手里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这不,他才刚刚派弟子发出第一波进攻,就被恰巧聚在前殿的僧众一锅端了。
倒不是他贬低自家抬高对手,只是佛门修炼渡化之法,魔气对他们无用,反倒是不少被魔化的幽都山门人,在佛法之下渐渐恢复了理智。
这下林昧自己倒是不用再装下去了,但也陷入了现下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他此刻十分怀疑凝玄是不是派他来送死的。
念慈方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朝着面前蠢蠢欲动的幽都山之人道:“诸位今日不请自来,打搅佛门清净地,不知有何贵干?”
一人喝道:“老秃驴,你看不出来么?我等今日就要灭了你这无量宝地,烧了你的佛法经文!”
“阁下方被我无量弟子打退,”念慈语调平平道,“缘何口出狂言。”
那人一句话被噎住,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诸位,”念慈眉眼低垂,缓缓说道,“因果业报皆有数,我观尔等身上业障深重,还望及时收手,如此尚能为自己留得一丝生机…”
幽都山众人哪肯听他劝诫,几人抽出手中刀剑就冲上前去,原本守在念慈身边的僧人见状,亦上前抵挡,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林昧暗道那几人坏事,此刻却也只能提剑上前,朝念慈而去,他其实并无多少胜算,只想找准时机及时抽身。
却见念慈立于原地身形不动,一双慧眼看着他道:“老衲并非阁下今日之对手。”
什么意思?
林昧心中正疑惑,忽感身边气场一变,一阵狠厉刀风霎时朝他背后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林昧即刻抽剑回身格挡,却仍被对方刀势震得虎口一麻,待看清来人之后,心中大骇:“右…右护法!”
“上次之事还想着去找你算账,”乐正岚眼中闪着些快意,两鬓的几缕蓝发因此显得愈发妖异,“没想到你竟主动送上门来!”
林昧想自己最近果真太倒霉了!
自上次他与惠影几人攻打榣山乐府后,便知晓乐正岚迟早要把这笔账讨回来。
只是好巧不巧,这位姑奶奶竟然正好在无量山中!
究竟是为何啊?!
林昧一边手忙脚乱地抵挡乐正岚猛烈的攻势,一边欲哭无泪地想,右护法究竟为何有闲心来佛门啊,如果这样他宁愿相信左护法是佛门之人!
正在此时,就听一声铮然琴响,携着滔滔不绝的灵力,向正在激战的人群而去。
林昧顿时明白了,面上菜色却更甚,此刻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当时在榣山乐府大胆挟持二府主的自己抽两个大耳光。
乐正岚攻势越来越猛,林昧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其余幽都山门人早在无量山与祝飞白合力压制之下渐落下风,当即开口求饶道:“求…求右护法饶小的一命!”
乐正岚恍若未闻,一刀挑飞了他手中之剑。
林昧背上冷汗直流,胡乱从脑中搜刮讨扰之语:“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右护法不知,幽都山生变,凤掌门失踪,一个名叫凝玄的人当了新掌门,我…啊!”
乐正岚将他掀翻在地,一刀将他左手钉住,俯下身来看着他,眼中闪着危险的光:“凤止失踪了?”
林昧忍着剧痛,面色惨白地回道:“是…凝玄说他已死了,但…但小的之前曾习过一种禁术,取了凤掌门所留之物查探,发觉掌门生机仍在,只是…只是不知所踪…”
“还有呢?”乐正岚握着刀柄使力,不顾林昧又是一声惨叫,寒声道:“将你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
“是…是…”林昧不敢怠慢,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如倒豆子般抖了个干净。
乐正岚站起身来,面色有些凝重。
她最近一心忙于为祝飞白治伤,竟不知幽都山发生了这么多事。
若是杜衡知道幽都山易主、凤止失踪、生死不明,怕是止不住拍手称好,恨不能亲眼看到仇敌被灭。
毕竟凤止与他,确实隔着深仇大恨,以致不死不休。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凤止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行事狠毒,妄造杀孽,但于乐正岚而言,凤止却对她有救命之恩。
乐正岚的父亲是一位乐师,琴艺超绝,平日里靠着为富贵人家在宴会上演奏为生,偶然救下了身为妖族而被追杀的母亲,二人相知相爱,结为夫妇。
后来母亲生下了她,一家三口便在一处偏僻的村庄里定居,父亲偶尔被请去城里演奏,母亲则在家里做些刺绣,家中虽不富裕,但三人其乐融融,倒也算美满幸福。
幼时的乐正岚最喜欢的事,就是靠在母亲怀中听父亲弹琴。
犹记得父亲坐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下,纤长手指抚过琴弦,奏起一首悠扬琴曲,母亲便坐在一边笑着看他,而小小的乐正岚窝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听着,阳光洒在身上,恍惚岁月都静止了。
可惜好景不长,那先前追杀母亲之人找到了村子里,道破母亲妖族的身份,还扬言父亲与妖孽私相授受,同流合污。
愚昧的村民不疑有他,竟不听父亲的解释,要将他们一家三口杀死。
他们冲进院子里,砸坏了父亲的琴,踩烂了母亲的发钗,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为了保护母女二人,被乱棍打死。
那时的她不过六七岁,尚不知晓为何平日里和睦的村民要对他们赶尽杀绝,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对着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打又踹,仿佛那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魔鬼。
母亲眼见父亲惨死痛彻心扉,以致妖力失控,终死于追杀之人的剑下,她临死前哀求那人放过自己的女儿,却换来当胸一剑。
乐正岚本能地感到害怕,她转身逃跑,可四面皆是魑魅魍魉,她受了不少伤,只知道自己绝不能死在这里。
那些人以为她尚年幼,不堪一击,便放松了警惕,谁知她憋着一股狠劲,咬住抓着她的一双大手,不顾一切逃出了包围圈。
惨白日光照在路上,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村民,她很快就跑没了力气,一颗大石头砸在背上,她脱力般地倒了下去。
就要结束了吗…她想道,可是她不甘心。
爹说世上有神,可劈山断海,可渡化众生,若是如此,他为何不来救我们呢?
幼小的乐正岚抬起头来,想要问一问这朗朗青天,却对上一双暗金色的眼睛。
“你想活么?”
凤止杀了所有追杀她的人,村子里一片火海,将她父母的尸体与所有人一同吞噬殆尽。
“走罢。”那人立于火海之前,向她伸出了手。
乐正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小脏手在身上使劲蹭了蹭,这才拉住那只冰冷的手,离开了这片焚尽她所有天真与美好记忆的火海。
凤止将乐正岚带回幽都山一丢,转头就忘了这回事,乐正岚这才知道幽都山中有许多被凤止从各地带回的妖族,还有不少前来投奔的堕魔修士。
幽都山中资源有限,而魔修更是对杀掠习以为常,想要活下去,便只有变强。
乐正岚一路摸爬滚打,从底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半妖,坐到了幽都山二把手之位上,且多年来实力地位无人能可撼动。
她也见识了凤止的作为,他冷血又多疑,偏执又自负,是世人眼中的疯子与魔头。
有时乐正岚会想,这样的凤止当年为何会去救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别的。
况且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将她从濒死之境带入了另一个炼狱。
但她不想深究,只因她明白,若非当年那只带她离开的手,世上便没有乐正岚,没有“悬镜”刀,更没有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了。
乐正岚自认并无太多正邪之念,善恶之分,只求活得肆意洒脱、无拘无束。
她很明白,天高地远,自己不可能留在幽都山一辈子。
她在幽都山待了许多年,一直替凤止打理山中事务,便是为了偿还当年相救之恩。
她既看上杜衡这小子与他交了朋友,便与他说笑,助他修炼,帮他复仇。
她以为自己最多是在杜衡真与凤止对上的那一日,挡在凤止身前与那小子堂堂正正一战,之后便恩怨两清,与凤止、与幽都山再无瓜葛。
没想到却是凤止先出了事。
当真世事难料。
“带我去找他。”乐正岚收刀回鞘,说道。
“啊?!”林昧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躺在地上不敢乱动。
“起来,”乐正岚踹了踹他,“你那禁术如此厉害,既能探得凤止生机,想必也有办法找到他的行踪…”
她说着话锋一转,语带威胁,“…况且,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眼看对方就要再拔刀,林昧忙一个打挺从地上起来,唯唯诺诺道:“是…是,小的这就带右护法大人前去…不瞒大人,小的以前确实对禁术多有涉猎……”
不远处,祝飞白正协助念慈方丈将制住的幽都山之人困于阵法中,就见乐正岚拎着林昧走了过来。
“此人先借我一段时日,”乐正岚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自是无妨,”念慈合掌,“此人任凭阁下处置。”
林昧没忍住瞪了那老秃驴一眼。
“我与你同去。”祝飞白看过来。
“这…不太好吧,飞白,你知晓我要去找谁吗?”
“无论是谁,我与你一同,”祝飞白眸光澄澈,“你先前救我一命,我合该保证你的安危。”
乐正岚受宠若惊:“既是如此,那我们稍作休整再出发。”
林昧:???
“轰”地一声巨响,司空阙驾着木鸢破开了阵法。
木鸢在空中盘旋几圈,而后缓缓降落。姬璇躲在司空阙怀里,此时开口道:“第几处阵法了?”
“算上晋阳城,已是我遇到的第三处了。”司空阙答。
他们在前往浮玉山途中,曾遇到一处与晋阳城中情况相同的阵法,姬璇推演此阵法之功效在于抽取阵中的灵气,逆转一方灵脉,由灵转魔。
一处阵法或许只能逆转一定范围的灵脉,但若是按照一定规律,将阵法布在九州各处,则能可逆转整个九州的灵气流动。
两人惊诧于布阵之人所图之深,便在去往浮玉山之后,由姬璇根据八卦推衍,算出了剩余几处阵法的大致方位。
“看来‘逆灵’阵布阵时间跨度甚久,方才这处阵法应已存在百年了。”姬璇被司空阙抱着下了木鸢,思索道。
“如你所说,我们如今只能先将布下的阵法破除,只是不知是否能解九州之危。”
司空阙将人放在地上,正要开口逗逗这板着脸的少年,就听身后又是一声巨响。
木鸢化作盾牌挡住了攻击,姬璇被司空阙护在身后,扯紧了对方衣袖道:“魔气…与阵法中的那股同源,却比之更加强大。”
“……”司空阙看着遮天蔽日的黑气,“怎会?阵法中的魔物竟未随阵法破除么?”
“上一处尚能被封于阵中除去,此回似是因四周魔气引动而破阵而出。”
司空阙闻言环顾周身,方才未来得及注意,此次破阵出来,四周的魔气更加浓郁了。
“没办法了,”司空阙对身后人道,“你先上木鸢,待我扫除此处的魔物!”
他说着将姬璇重新抱回了木鸢上,“泰器”所化机关鸟遵从主人号令,载着姬璇飞上了高空。
“喝!”司空阙手中另一部分“泰器”化为长戟,直扫面前袭来的魔物。
一人一戟如一把尖刀破开浓重的魔气,司空阙不敢大意,只因他切身感受到,阵中魔物受阵外魔气加成,实力皆有大增——九州魔气已到此种程度了么?
空中,姬璇伏于木鸢上,闭着眼喃喃道:“道不道,佛不佛;神非神,魔非魔…”
他倏然抬起头,无神的双眼“看”向某一点:“非人非佛,非神非魔…”
城中一处屋檐之上,一人紫袍银发,迎风而立,额间神印闪动,身侧现出无数金色梵文,
涌向四周。
佛光过处,魔气退散。黑气快速消去,魔物尽数被梵文渡化,露出内中几乎被魔气消耗殆尽的神魂。
杜衡眼中紫色咒文流过,双手于身前掐了个法诀,口中低声道:“转轮·往生咒!”
霎时天上天下幻化出无数紫色圆轮阵法,法阵中心是与杜衡额间神印无二的纹路。
昔有优昙,天授转轮;如是诸法,来而往生。
被法阵罩住的残缺神魂皆化作点点紫色光芒,穿过残垣断壁,穿过杜衡身侧,而后汇向遥远的天边,仿佛一条紫色的星河。
司空阙立于原地,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神器‘转轮’?”
只是杜衡先前有这等能力么?
以他所知当今仙门百家实力,能将神器之力发挥到如此地步的话只能是……
他看向自远处走来的熟悉身影,试探道:“你是杜衡?还是…‘优昙尊’?”
这个问题的答案司空阙很快就得到了。
只因那人开口就是一股欠揍的腔调:“好久不见呐,司空道长——呦,这是谁家的小弟弟?”
正从木鸢上抱下姬璇的司空阙:“……”
正被抱着的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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