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VIP] 东南
朝中需要解决的事像雨后春笋, 源源不断的冒出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东南有了战事。
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水盗勾结外敌, 天天背把小长刀,在沿海祸害百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消息传到盛平后,正常人气愤不已, 然而首辅大人谢止松主张不抵抗。
不抵抗是谢止松一贯采用的方针,没人比他更懂退缩。这次他主张不抵抗的原因不是为了讨好谁, 而是纯粹想躺平。
东南没什么大将,大徐不擅长在海上作战,军中青黄不接, 没培养出能在沿海带兵的人。负隅顽抗大概率会输得很惨,朝政乱七八糟,荣庆帝的手伸不到远离盛平的地方,朝中大事几乎都由谢止松拍板决定, 让谢止松负责这些事,他压根不会管百姓的死活。
他只关心自己的仕途和前程。何况,一旦开战,千两万两黄金就得哗哗从国库里往出倒,谢止松心疼。
今年的开支已经超了预算, 他不好解释。
朝廷打算不抵抗的消息传到沿海时, 军中更加萎靡不振, 士气比打了败仗还低落。
谢止松压下所有不利的战报, 每当荣庆帝问他东南沿海形势如何的时候,他说东南沿海一切都好, 有一股小毛贼不自量力,天天背把小长刀四处溜达,但掀不起什么风浪,大徐的战士们严阵以待,不会让他们得逞。
总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问题不大。
然而实际上,沿海百姓深受水盗之扰,成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数不清的人倾家荡产,人财两空,遍地血泪。
谢止松对此隐瞒不报,天下在他嘴里歌舞升平,他整日笑眯眯地去见荣庆帝,把污秽打包扔在角落里,只汇报废墟和破碎的山河上斑斓的阳光。
谢止松掩耳盗铃,荣庆帝充耳不闻,但朝中并非人人都是白痴,东南沿海局势升温,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泰王府。
泰王今日看书时总是心神恍惚,看不进去,无端烦躁,他走马观花,不一会儿翻了小半本书,等一抬头的时候,脑子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没看。
泰王偏头去看邹清许。
邹清许眼神空洞无神,脸色茫然,貌似也在走神发呆。
泰王叹了一口气。
“南边最近又乱起来了。”
邹清许回神,应了一声,这几天他日日魂不附体,心总是半飘着,一会儿想东南沿海的事,一会儿想沈时钊,整个人都快精神分裂了。他明明想躲沈时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比如喝水的时候,邹清许总会想起和沈时钊聊天时摔倒的杯碗。
归根结底,沈时钊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他们现在以朋友和战友的身份相处,但他仍然觉得不自在,走到今天这一步,邹清许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直男了。曾经他面对梁君宗时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如今他却不敢打包票。
邹清许在心里掩面而泣。
泰王看到邹清许应了一声后再没后文,猜到邹清许和他不是为同一件事出神,他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看南边的战事?”
邹清许的魂魄彻底归位,他愤愤不平地说:“一直退让不是办法,朝廷若不为百姓做主,而是放任不管,朝廷有什么用?”
邹清许偏头,看到泰王稍显诧异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他平复心情,在书中这个朝代是一家的天下,不能骂得过火,像键盘侠一样无差别攻击,邹清许缓地解释道:“虽说没有人想退让,但现在若真打起仗来,我们赢的机会并不大,这是事实。”
泰王眉头紧皱,目光坚定,“即使这样,也要打,哪怕是败也要扬我国威。”
邹清许摇头:“无畏的牺牲不必要,战场上的输赢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减少伤亡,除非迫不得已,不需要无畏的牺牲。士兵们除了是士兵,还是儿子,父亲和丈夫,关联着千千万万个家庭。”
泰王脸色严肃,他的语气仍然坚定:“大丈夫要建功立业,不能畏畏缩缩。”
邹清许晃了一下神,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兴亡都是百姓苦,越是底层的人越没有话语权,好比千年之后,人们记得是谁下令修的万里长城,却不知道那些在严寒酷暑中辛劳修建的工人姓甚名谁,他们淹没在历史的风沙中,不见影踪。
屋内沉默了片刻后,邹清许说:“我想,有一个人说不定可以解这次的围。”
泰王:“谁?”
邹清许:“任循。”
先前谢止松和陆嘉以及吴泽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任循躲在角落里,默默无闻地看书和研究各种治国术,包括耕种,税收,水利和边防等等,长时间的苦心钻研让他成为多个领域的专家,读百家史也让他成为一流的战略家。
西北边疆不稳时,任循曾向荣庆帝提出过卓有成效的建设性意见,但那时任循不想出风头,借着谢止松的嘴向上献计,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让谢止松挨夸的建议其实是任循提出的点子。这一次,邹清许把目光瞄准了在军事方面有些才能的任循。尽量让泰王和沈时钊想方设法令任循得知此事,最好让他参与进来。
泰王点了点头,他应下此事,重新翻开书,又问邹清许:“新上任的兵部侍郎私下里向我示好,我知道他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想出手帮一下。”
邹清许眨眨眼,脸色当下沉重起来,新上任的兵部侍郎人品一般,总是被人诟病,此人极爱玩小聪明,风评并不好,他能上任纯属是因为上一任侍郎生病,他捡漏得了个大便宜,这才在任没几天,便传出丑闻,惹来麻烦。
邹清许:“我认为此事无需搭理,王爷专注自身,至于那些蝇营狗苟的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
泰王似乎轻叹了一声:“锦王最近动静很大,”
邹清许无所谓地说:“什么样的人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锦王现在不过是结党营私,一来,皇上不喜欢皇子和大臣走得太近,二来,那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邹清许对此持反对意见,泰王听了出来,他犹豫道:“我记得你先前曾说过,政治一定是黑暗的。”
邹清许抬眸,他是这么说过,政治是黑暗的,但黑也得有底线、有谋略的黑,而不是一股脑胡来,只是后面的话他没有和泰王说。
他看到泰王的脸色阴了起来。
锦王最近的确在风风火火地搞事,给了泰王不少压力,但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明显贪官一个,留着除了当蛀虫,毫无用处,说不定以后还会反噬自身。
邹清许正要说话,只听泰王说:“现在朝堂安稳,入秋后父皇身子也不好,立储之事势必很快会提上议程,现在别的事难道不应该为此事让步吗?我们应该分清轻重缓急。”
泰王不疾不徐地说着,语气沉稳,邹清许仿佛经历了一番提点,他忽然发觉,那个曾经天真好学的少年身上已经沉淀出一股冷冽的帝王气,邹清许心绪复杂。
伴君如伴虎,他是时候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曾经他不在意,但现在他不能忽略,对权力的渴望足以改变一个人。
他仍记得他从大牢中出来和泰王会面的那天,空气中浮动的游尘都被阳光照得温暖,他当时在心里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把这个少年送上至高无上的皇位。
眼前的阳光依然盛烈,直视时让人难以睁眼,再想起那天的情景,邹清许忽然觉得恍惚。
从王府里出来后,邹清许的心情仿佛初入官场般阴郁,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眼下东南沿海的百姓和士兵们正备受煎熬,他没空照顾自己的情绪。令人欣慰的是,不久后,东南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谢止松捂住荣庆帝的耳朵不让荣庆帝知道东南沿海发生的事,鉴于他的势力太大,少有人敢对着干,哪怕真的有对着干的人,奏折也递不到荣庆帝手里。
内阁和内廷都有谢止松的人,尤其是内阁,被他牢牢把控,很少有事情能逃过谢止松的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增兵显得极其困难,只能靠现有人手抵挡水盗们的进攻。
这可忙坏了兵部的人,一半的人跟着谢止松一起躺平,等天塌了再说,还有一半的人急得抓耳挠腮,但没什么好办法,这时,任循低调的冒了出来。
任循为东南沿海的战事出了大力,他对着地图和搜集来的情报勤苦钻研后,派人在南边大力散播谣言,水盗们的将领骁勇善战,但水盗的家事不少,最近他们内部正处于权力斗争的风暴中,任循广泛搜集讯息,利用这个空档,东南沿海的士兵中传出不怕水盗当前的主将、而怕另一个将领的流言,谣言疯走,传到水盗高层,他们开始猜忌,中计换了主将。
大战临时换将是大忌,由于水盗内部混乱,大徐的军队带着一往无前的信心终于阻挡了一波进攻,反杀敌方,赢了一次。
时隔很久很久的时间,南边终于传来捷报。
第82章 [VIP] 摔倒
任循一出手, 果然不一样,东南沿海久违的打了一场胜仗,整个宫廷也沉浸在喜悦之中。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之时, 邹清许和沈时钊去郊外爬山了。
晚秋,凉意深重,成片的枫叶林像涂上火红的染料,美不胜收。
刚爬了没几步,邹清许气喘吁吁。
他对爬山这项运动没有一点好感, 但他不知道沈时钊今日为什么要约他来爬山。
两人谈事情明明可以坐着谈,沈时钊非要走向户外, 难道沈时钊想和他约会?
可是约会为什么要在山上约?为什么要爬山!
邹清许想入非非,他摇了摇头,想法不能这么大胆。不过当他想起上次在家中的尴尬时, 邹清许可以理解沈时钊为什么想换聊天的场所。
不能次次都在家里谈,容易谈出问题。
“小心。”
邹清许听见沈时钊回头的一句担忧。
邹清许抬头,看了看脚下,前方有几块碎石, 不注意的话容易绊倒。
沈时钊精力充沛,在他前面开路,如果道路宽阔,沈时钊和他并行,若是小道狭窄, 沈时钊先踩点。
“知道了。”邹清许软绵绵地说了一句,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对着沈时钊的背影喊:“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的沈时钊终于停了下来。
两个人坐在山道上的一棵大树下, 邹清许哐哐喝了几口水后,还不想继续爬山, 打开话匣子和沈时钊闲聊。
能多歇一会儿算一会儿。
邹清许:“泰王想让任循当他的老师。”
沈时钊:“任循博学强知,资历足够,这件事和皇上提了吗?”
邹清许靠在一颗大石头上:“可能现在正在提,任循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为我们所用,真是天下掉馅饼。”
沈时钊:“此次东南的战事多亏了他的指点,才能打一次胜仗。”
提到此事,头顶似乎飘来一朵厚重的浓云,遮挡了光线,衬得邹清许脸色沉下来,“然而论实力,我们确实不如那群水盗,这次虽然打了胜仗,但却是靠谋略侥幸赢得了胜利,以后东南依然会混乱不堪。我们需要想个法子,让东南尽可能维持现在的状态,同时加紧训练士兵,无论如何,强大自身才是王道。”
“我前些日子已经和任大人商量过此事。”沈时钊说。
邹清许递来诧异的神色。
沈时钊行动得太快了,像总是提前预习的好学生。
不过刹那的惊讶过后,他好奇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解决此事?”
沈时钊:“你说的这些,任大人何尝不知,他已写信告诉沿海的主官,水盗分几个派系,现在掌权的那派一家独大,我们可以支持其他势力相对较弱的派系,让他们狗咬狗,平时只要捣点乱便够他们喝一壶了。”
邹清许笑:“事实证明,只要水盗内部出了问题或是后方不稳,我们就能赢,你和任大人也真是的,怎么能想出这么损的招?”
邹清许一边抱怨,一边嘴角压都压不住,这大概是目前投入最少,收获却极大的一种方法。
自己只要下场,就有伤亡,战场也在自己这边,但如果让水盗频繁受到游击队的侵扰,势必分散大部队的精力,让他们无暇顾及别的事,只能先关注自身,战场在对方那边。
至于会不会反噬,若几股势力将来都做大,他们定会自相残杀,搞不好还有意外收获,朝廷现在的援助是以小成本换大收益。
水盗分好几种,有的勾连外敌,罪不容诛,还有一些人纯属活不下去,被迫当了水盗,这一部分人甚至可以招安。
沈时钊:“我们先稳着不动,打磨自身为上策。”
说到底,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
休息了一会儿后,两人继续往上爬,日头也逐渐上移,邹清许艰难地跟着沈时钊爬到山头,幸亏这座小山不算太高。
登顶之后,能一览小半个盛平城。
皇城在远处若隐若现,从高处俯望,山河盛丽,漫山红叶开得绚烂,鳞次栉比的屋舍如同宣纸上点到为止的墨点。
从高处看低处,视野辽阔,胸中气也顺,莫名有种皇一切尽是掌中物的错觉。
邹清许不禁想到皇城中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主人。
“如果任大人当了泰王的老师,他便如虎添翼。”邹清许说。
沈时钊转过身:“我怎么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落寞?”
邹清许哈哈大笑,他难以理解沈时钊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不识庐山真面目,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吗?他说:“有吗?如果我真落寞,不是为此事。我刚刚在想人其实是权力的仆人,对权力的向往会让人六亲不认,也会让人面目可憎,尤其是对顶级权力的向往。”
沈时钊听出了邹清许话里的微妙,他问:“泰王放弃自己的原则了吗?”
邹清许收回脸上的笑,他想到先前的事,日后泰王为达到目的一定也会用各种手段吧,曾经的少年有了羽翼,不会再逆来顺受卧薪尝胆了。
邹清许:“无论如何,泰王已经上书让皇上减少东南沿海的赋税了,如果赋税过重,百姓没有活路,心念自然不正,容易走上歪路,譬如去当盗贼,泰王心里还是装着天下和百姓的。”
泰王这几日为东南沿海的事急得满嘴长泡,邹清许同样看在眼里,人真是矛盾的生物。
沈时钊:“泰王的心思一点一点浮出来,总会有人坐不住,你们最近要多当心。”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你的意思是?”
沈时钊:“泰王开始发力,锦王急了,他阵脚大乱,结党营私一向是他的强项,他现在把目光盯上了谢党。”
“哦?”邹清许认为事情变得好玩起来,他好奇地问:“谢止松是什么意思?”
沈时钊:“谢止松一向不喜欢参与皇子间的事。”
邹清许:“这么有边界感?”
沈时钊看他一眼:“皇上不喜欢他插手,谢止松一直以皇上的喜好作为行事的第一准则。”
谢止松果然乖巧,邹清许心想,他说:“既然如此,锦王怕是要伤心了,但谢止松应该不会明面上拒绝。”
“当然。”山间的风从北涌向南,清亮萧瑟,沈时钊看着皇城天下,“现在乾坤未定,新主未知,虽然泰王强势崛起,但锦王在朝中的根基不浅,聪明人两方都不能得罪。谢止松拖拖拉拉,摆明了不想卷进去,但他不能明说,锦王也不会轻易放手。”
邹清许细细思索了半天,和沈时钊一起下山,下山轻松许多,他现在肚子已经有些饿了,等下山后,一定要和沈时钊直奔吃饭的小馆。
邹清许飞快往下走,不巧,在他身后的沈时钊不慎摔了一跤,滑倒在地。
听到动静后,邹清许被吓了一跳,心里七上八下,差点吓出心脏病,沈时钊这一下脚滑摔得很猛,直接撞到了一块巨石上。
也是人才。
世事难料,这里已经快到山脚,但仍在山上,有一定的高度,万一真滚下去,非死即伤。
沈时钊撞到一块大石上,当下脸色惨不忍言,痛苦万分。
邹清许本来想喝水,刚打开水壶,此时顾不上盖盖子,快走几步,忙跑到沈时钊身边,半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
沈时钊坐起来倚在石头上,先帮他把水壶的壶盖拧紧:“你不用这么担心。”
邹清许心里咚咚跳,随口说:“我主要怕万一你真摔伤了,赖到我头上。”
沈时钊抿抿嘴,他强忍着痛意试图站起来,尝试了一下后又坐了回去,邹清许搭了把手,自己也被拽到地上。
沈时钊喃喃自语:“好像玩砸了。”
邹清许没听清,仍试着去扶他,终于把沈时钊扶起来后,问沈时钊:“你自己能走吗?”
沈时钊抬眸,视线与邹清许相撞,信誓旦旦地说:“不能。”.
身体隔着衣物紧贴在一起,两个人能清晰的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邹清许扶着沈时钊的肩膀,因为担心而忽视了此时暧昧的姿势和氛围,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步子说:“看上去只有一条腿受伤。”
沈时钊盯了他一眼:“另一条腿也受伤了。”
邹清许忙扶好这位易碎的沈大人,“这样吧,一下山,我找辆马车,把你驮回去。”
沈时钊不言语。
被枫叶浸染的山间,有两个黑点在其间穿行,晚秋的风带了寒意,盘旋着把他们吹到山脚。
把沈时钊送回去两天后,邹清许想去探望一下,谁知沈府传出消息,沈大人爬山伤了腿,正在府里静养,谁都不见。
邹清许:“”
那一跤不应该摔得如此严重,沈时钊是装的。
他冷静下来想了又想,那家伙就是装的。
沈时钊装病,大概是为了躲锦王。
锦王想牢笼谢止松,谢止松装死,他必然会想别的办法,比如拉拢谢止松的亲信。
现在沈时钊也学废了,他开始装死了。
压力给到谢云坤。
谢云坤没有压力。
他和锦王相见恨晚。
第83章 [VIP] 拒之门外
沈时钊装病不想搭理锦王, 有的是想搭理锦王的人。
谢云坤和锦王同样喜欢吃喝玩乐和奢侈浮夸的生活,两人如同灵魂伴侣,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彼此。锦王把主意打到谢云坤头上时, 谢云坤不仅没有给他吃闭门羹,也没有和他打太极,而是自然而然地和锦王厮混到一起。
知己难求。
谢云坤不认可谢止松的主张,谢止松为人过于谨慎,对荣庆帝忠心耿耿, 在荣庆帝手里,他们是快活了, 但荣庆帝总有老的一天,他们怎么能不提前打算,讨好未来的新主?
何况谢止松也有老的一天, 谢云坤得为自己认真考虑他的前途,目前看来,锦王有大好前程。
谢云坤和锦王开始眉来眼去。
在沈时钊静养的几日里,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几个职级较低的官员凑在一起议论朝事, 聊着聊着开始辱骂朝廷,这几个哥们自己悄悄骂也就算了,但他们做人做事不周全,此事被人抖了出来,传到了荣庆帝耳朵里, 时机不巧, 荣庆帝当时心情正烦闷, 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 当即把其中一个跳得最欢的斩立决,其余三人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此事一出, 皇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片哗然。
荣庆帝龙颜大怒,百官一言不发,一时间人人自危,不敢多言,更别说为那三人求情。
邹清许了解了详情后心里憋屈,四人之所以凑在一起辱骂朝廷,的确是抒发胸中的不满,然而这件事发生的前提是他们满怀才学,还有一颗报国的心,但官场黑暗,几人一直受到打压,心中不服才开始评头论足,年轻的读书人血气方刚,清正廉明,话说得重了些,没想到被不怀好意的人听去大做文章。
恰逢沈时钊的腿养得差不多,邹清许假模假样地去探望他,沈时钊若是再不见人,可就太装了。
邹清许去沈府的时候,沈时钊正在书房看书,他在书房接见了邹清许。
一见面,邹清许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沈时钊的腿,问:“沈大人恢复的怎么样了?”
沈时钊:“好得差不多了。”
邹清许盯着沈时钊的腿开始讲长篇大论:“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依旧需要好好静养,多吃点肉好得快,以外,菜要多吃,水果要多吃,米面当然也少不了,吃饱喝足之后,不能总躺着不动,用进废退,得适当的动一动。”
沈时钊点头表示知晓。
“我听闻沈大人最近连一只蚊子都没放进沈府,十分佩服,沈大人现在是大红人,人气高涨,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拉拢你,我先前呢,还能来去自如,现在不行了。”邹清许说完,幽幽叹了一口气。
沈时钊继续点头,但他忽然停了下来,邹清许的语气多少有些做作,他抬眸:“我把你和别人一样拒之门外,你不开心?”
邹清许被这一眼盯得有点紧张:“当然不是,我无所谓,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要紧的事,你不能谁都不见吧。”
沈时钊看着邹清许一动不动的眼睫,他把身子放正:“知道了,下次给你开后门,你是例外。”
邹清许心里一晃,但他摆手道:“开什么后门,你不知道我们老百姓最讨厌后门吗?”
沈时钊:“不好意思,我刚刚说错了,见你不是开后门,而是应该的。”
一阵凉风从窗外吹进来,把兰花的香气送到邹清许鼻尖,沈时钊低头去喝茶,仿佛只是说了一句稀疏平常的话。
邹清许的心却开始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把他后背撞出一层热汗。
一向伶牙俐齿的人词穷了。
曾经在邹清许眼里,沈时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一言不发是深沉冷酷憋坏水,他一开口邹清许更要认真听防止被下套,但是如今邹清许再看沈时钊,他脑袋空空,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沈时钊看上去没有那么讨厌了,反而有些皮。
邹清许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正当他放空时,沈时钊从茶杯里抬头,“说吧,你今天找我是为了说什么?你应该不是为了看我而来吧。”
还在走神的邹清许献上一张茫然的脸。
沈时钊同样献上一张问号脸。
“哦。”邹清许缓过神来,他大言不惭地说:“你别妄自菲薄,我真担心你,但来都来了,说说朝中最近的事解闷儿。相信你也听说了那件大事,我觉得他们四人罪不至死,沈大人的看法呢?”
沈时钊不咸不淡地说:“他们对朝廷不满,是因为怀才不遇,可世上怀才不遇的人多了,我想四人如此气愤,是因为谢止松买官卖官,甚至明码标价,坏了朝中的风气。”
邹清许欣慰地看着沈时钊,微微抬起嘴角,“沈大人虽然在家里静养,却对朝中的事了然于心。”
沈时钊看向邹清许,“伴君如伴虎,身为人臣一定要时刻谨记这句话,他们四人对谢止松不满,谢止松肯定是最想报复他们的人,但最后要他们命、下那道圣旨的人却是皇上,帝王心最难猜,得罪不起。帝王一怒,可不仅是人祸,还可能像天灾,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
沈时钊语重心长,邹清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在提点自己,让自己在泰王面前也要多加小心。
他一个小官,很少在荣庆帝面前露面蹦跶,却免不了在泰王面前高谈阔论。
政治斗争惊险残酷,在君主专制的封建时代,帝王是天,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为官者无论多有政治心机,让帝王满意才是最高明有效的谋术。
邹清许近来在泰王面前总感觉到无力,今日听沈时钊一席话,醍醐灌顶,但他心里的某块地方仿佛更沉重了。
邹清许眉头紧皱:“谢止松通过培植党羽掌握人事任免大权,对官员职位明码标价,到头来反而是为正义发声的官员落难,我难以想象如果一个国家任由这种事情发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时钊严肃道:“忠臣要救,不然我们就成了奸臣,但是皇上大发雷霆的举动震惊了朝堂的上上下下,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碰逆鳞,我们不能盲目的上奏,而要想个管用的法子。”
邹清许对沈时钊的话表示认可:“我们确实不能直接硬碰硬,也碰不过,你有什么法子?”
沈时钊:“听闻皇上病了之后越发信天象等说法,我们可以从这里做文章,如果是上天的旨意,皇上不会不慎重处理。”
邹清许挑挑眉:“这个损招儿怎么有些耳熟?”
沈时钊:“谢止松曾经用这招扳倒了陆嘉。”
邹清许忍不住笑了:“出师了,师夷长技以制夷,我还想再用一次民间的舆论,但总觉得有些单薄,二者结合,估计皇上无话可说。”
有了主意后,邹清许心情肉眼可见的明媚,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后续需要做的事,说:“这件事做好准备后,我让泰王去张罗。”
沈时钊:“我来张罗就行。”
“不用。”邹清许想都没想便拒绝了,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关切,“让泰王去干,皇上对自己亲儿子会更包容一些。”
“嗯。沈时钊认可,他按自己的理解说:“你担心我?”
邹清许:“”
邹清许觉得自己该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
他白了沈时钊一眼,站了起来,被沈时钊一把抓住胳膊。
邹清许低头:“还有事儿吗?”
沈时钊用纯净的眸子盯着他,愣了片刻后缓缓放开邹清许的胳膊,对视的时间很奢侈,但也令人呼吸不畅,他说:“我行动不便,能帮我添一杯茶吗?”
邹清许帮沈时钊添了一杯茶。
沈时钊:“能帮我给花浇浇水吗?”
邹清许帮沈时钊浇了花。
沈时钊:“能帮我——”
邹清许:“长——煜——。”
长煜噔噔噔跑了过来。
他以为沈时钊出了什么事,带着小喘气说:“大人,有什么事吩咐我做?”
沈时钊抿抿嘴,轻描淡写地说:“送邹大人离开。”
几日后,朝中有人上奏近日天象不好,荣庆帝派人细查详情,结果查出了问题。此天象呈凶,大概是因为朝中有冤假错案,与此同时,汹涌的民意奔袭而来。
嘴上乱说话的四人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有才情,有志向,有抱负,他们什么都没做,吐槽自己遭遇的不公,顺便表达了对朝廷的不满,没想到遭受飞来横祸。
百姓们纷纷为四人打抱不平,消息很快传到了宫里。
条件铺垫到位后,泰王进宫面圣,在荣庆帝面前为那三人求情。
一时的口舌之快,揪着不放没必要。何况荣庆帝派人私下里调查,朝中为官的风气的确需要整治,众人义愤填膺不是没有道理。
荣庆帝回过神来,他有些草率了。
寻常人的草率或许没什么,帝王掌握着生杀大权,生死只在一念。
他反思后答应了泰王重新审理此事,同时对泰王进行封赏。
朝中的气氛再一次微妙起来。
第84章 [VIP] 担心
荣庆帝念泰王勇敢谏言, 对他进行了一番奖赏。
在人人附和、人人为己的朝堂中,泰王如同一股清流,总是冒着风险说一些话, 做一些事。
每次他都赌赢了,救邹清许那次赢了,这次也赢了。
荣庆帝难得耳前一亮,谢止松严严把控着朝政,他终于听到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锦王听闻此事后暴跳如雷。
他一直以为东宫之位如同探囊取物, 然而泰王最近越来越碍眼,让他日日难眠。
这个家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冒头的呢?
锦王逐渐乱了阵脚。
荣庆帝年老以后,心态逐渐和年轻时不太一样。
他听了泰王的话后,心中感慨颇丰, 他年轻时唯我独尊,什么都不信,后来逐渐开始研究佛道天象,底下的人今天报祥瑞, 明天报不详,听得久了,荣庆帝开始信一二。
他把谢止松叫到了宫里。
荣庆帝老了,谢止松也老了,可能心境变了之后看什么都是老的, 谢止松腿疾复发, 近日走路一瘸一拐的, 荣庆帝今日第一次萌生出了给谢止松赐座的想法。
谢止松惶惶不敢坐。
荣庆帝不想多说, 有些不满,他几乎用下令的语气说:“朕命你坐。”
谢止松坐了下来。
荣庆帝:“朝中有人上报最近天象异常, 可能是世间怨气过重,尤其是皇城的方位,大师们怀疑有冤假错案。”
谢止松老态龙钟的脸上缓缓浮出异色,脑中已经大干了一场,他说:“皇上,民间的传闻不可尽信,待臣去找专业的天象师,好好看一看。”
谢止松属实被惊到了。曾经他也是玩天象的一把好手,以此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今日被反噬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的路,竟然被别人走了,谢止松心情复杂。
宫内死气沉沉,荣庆帝看着外面的阴天:“不用了,他们都说大牢中现在关着的三人怨气重,冤气也重,朕想了想,他们是读书人,有点情绪挥笔洒墨是正常的,此事不要追究了。朕不想当一个昏君,连听点难听的话的肚量都没有。”
荣庆帝生了一场病后似乎在一夜之间变老了,谢止松也是。谢止松睁着圆圆的眼睛,老了后他眼球有些凹陷,花白的胡子随着头部的动作极缓的摆动:“皇上,臣以为——”
荣庆帝打断他:“听闻这四人之所以如此义愤填膺,是对朝廷的用人选拔制度有所不满,你身为内阁首辅,要帮朕多分忧。”
荣庆帝点到为止,神情极不耐烦,谢止松听闻,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跪下去,表忠心:“臣一定不辜负皇上的期望,愿为大徐鞠躬尽瘁。”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谢止松把朝堂弄的乌烟瘴气,买官卖官的风气盛行,帝国的官员晋升渠道被搞得乱七八糟,君臣心里都明了,曾经处死一人的决策也是在谢止松的怂恿上,荣庆帝一时上头做出来的。
荣庆帝今日敲打谢止松,没有继续深究,已经是谢止松莫大的荣幸。
君臣两人早已站在了一条船上,风风雨雨同行几十年,谢止松是荣庆帝最忠诚、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一条走狗,如果说谢止松贪污庸懦,骄奢无度,少不了荣庆帝推波助澜,荣庆帝对谢止松极为宽容,只要他做的事不过分,荣庆帝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谢止松有点过了。
精明如谢止松,立马察觉到了。
回到谢府后,他来不及更衣,喊来谢云坤。
谢云坤沉迷声色,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他面前,谢止松嫌恶地指着他,“你怎么又这副鬼样子?”
谢云坤懒洋洋地坐下来,老爹一上来就指着他的鼻子开骂,明显见荣庆帝不太顺利,他察言观色的功力是顶级的,这么多年跟着谢止松在官场里游走,练出一身本领,谢云坤给谢止松倒了一杯水,问:“怎么了?皇上哪里不满?”
谢止松正襟危坐:“你现在一个官卖多少钱?”
谢止松如此严肃,谢云坤也端正起来:“有五百两的,也有一千两的,不同的官阶,不同的价钱。”
谢止松抬眼:“什么官也卖吗?”
谢云坤实话实说:“能操作的,应卖尽卖。”
眼看谢止松脸色又怒起来,谢云坤给他递过去茶杯,忧郁不羁的脸色中带三分杀意,“原来皇上是为了此事喊你入宫,一定是那几个咋咋呼呼的读书人又惹事了。”
“你可千万不要再打他们的主意,皇上想保他们。”谢止松看着他:“以后收敛一些,少惹这些读书人,读书人的笔是剑,嘴是刀。”
谢云坤眼里有森然冷意,并不打算完全收手:“放心吧爹,等风头过了,没什么可担心的,谁敢找谢家的麻烦?三个不识抬举的人,这次便宜他们了。”
谢止松心里后怕,但谢云坤完全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他,“爹,皇上今天把你叫过去,不也没处理你吗?反而让你多加注意,说明皇上心里有你,怕什么。”
谢止松闭上了眼睛。
谢云坤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他的心里总是不安。
由泰王出头,异常天象的由头找好以后,三位在大牢里待了许久的人重见天日,泰王在百官心中的地位瞬间水涨船高,朝中的夸赞不绝于耳,锦王在一旁干瞪眼着急,上赶着为先前死去的一人翻案。
结果被荣庆帝冷眼相待。
这件事成了邹清许和沈时钊出游时的乐子。
事情是这样的,贺朝最近升职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秋天恰好是丰收的季节,他便请邹清许和沈时钊去自己家里吃饭。
贺朝的母亲在盛平郊区有一套小屋,院子里栽了很多核桃树,新鲜的核桃十分鲜美,邹清许和沈时钊除了去吃饭,顺便摘核桃,摘完核桃后又去了果林。
贺朝不停地干活,邹清许边摘边吃,沈时钊倒是不吃,但他身体刚刚恢复好,不能干重活,随便摘果子玩。
贺朝想到朝中最近的风波,笑着说:“你们说锦王何必呢?那么爱表现吗?”
邹清许:“说不定他现在还在苦思冥想,想不通为什么皇上不搭理他的提议。”
沈时钊补充:“太后不在以后,锦王的战力下降的厉害。”
锦王为了搞明白此事确实费了不少心思,他甚至专门问谢党的人打探,谢止松心里坚守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红线,突破点成了谢云坤。
锦王朝谢府的一个下人伸出权力之手,下人很快牵线搭桥,将谢云坤和锦王牵了起来,谢云坤虽然胆子大,但整日经谢止松言传身教,眼界并不低,心眼也不少,他不敢和锦王深度交往,却乐意为他解惑,让他即刻收手。
锦王听话的收了手。
贺朝:“圣旨是皇上下的,想翻案无异于昭告天下皇上是非不分,这皇上能忍?不给他一个大嘴巴子已经展现仁慈的父爱了。”
邹清许心情舒畅:“起初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不可以做错事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现在想明白了,历史上那么多皇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风格,只能顺着当代的风格来。”
贺朝看邹清许一眼:“这次的事告诉我们要慎言,敏感的话你别说了,小心被捅出去。尽管最后被放出来三个,还有一个已经永远长眠于地下。”
邹清许偏头回道:“如果你们两个出卖我,那我接下来的事别干了。”
沈时钊顺手给邹清许摘了一个新鲜的红果,“有时候翻不翻案不重要,百姓在民间自发怀念那位死了的义士,读书人以他为榜样,他的名字已经响彻中原大地。”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递过来的果子,他犹豫了两秒,在贺朝的注视下接过了果子,“我现在呢,觉得名声也不重要,哪怕当下个体经历巨大的忧伤喜悦,人死后都是一抔黄土,搞不好几万年以后,世界消失了,人们会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我们太渺小了,如同一粒尘埃。”
贺朝看着邹清许:“你什么意思?该不会要打退堂鼓了吧?”
邹清许:“没有,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尽情去享受活着的美好,我的意思是哪怕有一天功败垂成,甚至付出身家性命,也没什么。”
沉默的沈时钊忽然说:“我不会让你输的。”
说完那句话后,沈时钊走到了前面,他拿了一个布兜,开始装新鲜的果子。
贺朝总感觉氛围有些微妙,他和邹清许走在沈时钊身后,轻声说:“沈大人能扛事,不错,我真担心你守不住。”
邹清许瞪他一眼:“担心什么,都是兄弟。”
邹清许说完,沈时钊拿着一小布兜的果子转身,递给邹清许。
“我看你喜欢吃这个。”
邹清许正要摆手拒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沈时钊却已经将布兜塞进了他怀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贺朝咽了一口唾沫,他拍了拍邹清许的肩膀。
“我真的担心。”
第85章 [VIP] 佳话
贺朝觉得不对劲。
他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 总之氛围不对劲。
一阵风吹来,邹清许冷得啰嗦,打了个寒颤。
现在的温度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冷, 邹清许不理贺朝,继续摘果子,一路尽是五谷丰登的香气,贺朝追上前去,问邹清许:“你现在考不考虑你的个人问题?”
邹清许用衣角擦了擦红果, 放慢步速,余光瞥到沈时钊远远走在前面后, 看贺朝一眼:“当然不考虑。”
贺朝走到他身前,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问:“为什么?是没有合适的人?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邹清许恶狠狠咬了一口红果,低着头, 不缓不急地说:“现在正是博弈的关键时候,我不想功败垂成。”
晚秋的小道,一片灿烂的金黄,这段时间, 有果树的人家都忙着摘果子,果田里不时有人头冒出来,风吹过境,果香弥漫。
贺朝:“这两者之间有必然关系吗?”
邹清许看向前方,沈时钊的背影映入他的眼帘, 他心里莫名有了起伏, 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说:“应该有吧, 我脑子没那么好使, 同时干两件事估计得干冒烟儿。”
贺朝也咬了一口果子,酸得牙疼, 他撇嘴:“可惜了,我听闻朝中有人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邹清许瞪大眼睛:“谁?你认识吗?快让他别费心了。”
贺朝:“这位小姐有如花似玉的美貌,还是大家闺秀,家世也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邹清许狂摇头:“首先,我追求自由恋爱,我不知道是她喜欢我还是她爹喜欢我,其次,我现在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两个人轻声交谈,沈时钊在前面旁若无人的摘果子,等他们硕果满满、回到小屋后,邹清许累得瘫倒在椅子里。
贺母已经准备好了饭菜。
老太太吃苦耐劳,手脚麻利,忙活半天,做了一桌拿手好菜,等他们都回来后,贺朝摆好桌子,四人围在一张桌子旁边聊边吃,贺母在一旁安静吃着饭,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
邹清许一边夹菜一边问沈时钊:“这次你义父栽了跟头,他怎么说?”
沈时钊看了邹清许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谢止松明明有名字,他非要说义父,仿佛嘴欠故意调戏人似的,沈时钊说:“主审此事的人被撤职了,谢党上上下下的人暂时应该会安分一些。”
邹清许:“我总感觉狗改不了吃屎,过阵日子还要作妖。”
沈时钊:“最近他们在头疼任循的事,没那么多精力。”
邹清许眼睛一亮:“不愧是谢大人,终于发现身边有只小狼了。”
贺朝挑眉:“任大人声名远扬,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应该很少有人对他不满吧。”
邹清许:“越是这样越要防着,如果你是谢止松,你不心慌吗?有一只大灰狼伪装成小白兔,人畜无害,但朝中从皇上到百官都喜欢他,他孝顺、讲义气的事迹在民间广为传播,声名远扬,学生遍布天下,为人有分寸有手段,谢止松为什么在意他但没有对他下手?因为任循太谨慎了,谢止松无从下手。”
想当初,谢止松还曾拉了任循一把,那时的他 ,一定没想到任循后来竟有如此实力。
沈时钊:“谢止松想要把控内阁,当一名独裁者,首先要管好内阁里的人,如果这里面的人天天跟他对着干,他这个首辅一定是失败的,内阁中缺人时,谢止松向皇上举荐了任循。”
贺朝有些疑惑,邹清许把自己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继续听沈时钊说:“荣庆帝喜欢平衡朝中大臣的权力,谢止松有样学样,也想要平衡内阁中的权力,谢止松不愿看到刘琮权力过大,举荐任循可以平衡这种权力的失衡,何况任循看上去和蔼温顺,没有脾气,还有些逆来顺受,比较好控制。”
邹清许同意,人人都想和忠厚老实、没有城府的人当同事,任循唯一不好的一点是能力太强,整个人只好使劲藏拙,内阁一开会,他便搬椅子坐在角落里,平均每个月都得病几天,然而一有事需要解决时,他的政治锋芒还是露了出来。
任循平日里沉默寡言,遇事时却胸有成竹,他不轻易拿主意,但一旦拿了主意,基本上这件事尘埃落定。
谢止松也怕自己引狼入室,万一任循有一天飞黄腾达,翻脸不认人,但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时钊:“任循在谢止松面前很谦卑,更换案子的主审时,他专门给谢止松带口信,让谢止松放宽心,他会兜底。所以即使谢止松吃了亏,也没说什么。”
贺朝慨叹道:“这么说来,任大人的确高明,有一手。”
一旁花生米下肚,邹清许举起酒杯,杯子里装着烧开的水:“来,碰一个,我争取让泰王早日把任循当亲老师,如果任循有一天和谢止松斗起来,我们给他支援。”
邹清许一口酒都没喝,但贺朝觉得他醉了,贺母不停地让三人多吃,邹清许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
他给贺母夹了一块肉,夸老人家的手艺好,让老人家多吃饭。
邹清许脑袋晕乎乎的,眼前模糊不清,转眼间,他来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
邹清许知道自己大概率回不去,书里的邹清许全家被杀,只剩他一个人活着,现实世界中的他同样如此,不然不会沦落到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当主播。
猝死后估计很久都不会被人发现。
但邹清许有自己小时候的记忆,在山上的农村里,老人带着他摘果子,捡东西。
不知不觉中,这些记忆已经远去,逐渐变得模糊,距离他上一次回忆同样的事,太多细节被遗忘,他彻底成了书中的邹清许。
邹清许开始和贺母聊家常,贺母每天的生活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在地里忙活,夏天在屋里做衣服,冬天在院子里编草帽,邹清许眼里逐渐动容。
比起成天在朝堂里勾心斗角,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普通人的生活朴实无华,却令人羡慕。
如果有一天,他无处可去,一定来这里采菊东篱下。
邹清许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笑,以后如果他输了,没机会,赢了,怎么会无处可去?
老人在身边总是很心安,哪怕不是他家的老人,邹清许看着一望无际遥远的天,思考着以后的日子。
不知为何,邹清许想到了沈时钊的将来。
沈时钊的将来,无论怎么看,前景都没有他的好。
邹清许走神时,沈时钊去了一趟外面解手,贺朝恰巧也出去洗了一盘果子。
白天摘的果子有整整两大筐,摆在地上,可以自己留着吃,也可以卖掉。贺朝洗好果子,要往屋里拿时,刚好碰上沈时钊。
贺朝乖乖巧巧地问了个好,不料沈时钊叫住了他。
沈时钊身形板正,从来没有像邹清许一样没骨头过,沈时钊的官位远在贺朝之上,一直以来的形象也不怎么温暖正面,导致贺朝对沈时钊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被沈时钊叫住后,贺朝一哆嗦,战战兢兢地停下来,沈时钊问:“哪位大人想把女儿许配给邹清许?”
贺朝一时想不起来,他一手端着果子,一手拍着脑袋问:“哎,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沈大人怎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沈时钊端着严肃的脸色说:“随便问问。”
既然是随便问问,贺朝便不想思索了,他拿着果子,想和沈时钊一起进屋,刚抬起一只脚,发现沈时钊没有一点想动的样子。
咦?奇怪。
贺朝偏过头,莫名看到了沈时钊冰冷的眼神,不同于平时严肃的状态,那眼神仿佛浸润着杀气,冷得可怕,贺朝心里一阵发毛,感觉自己还能再想一下。
“哦!我想起来了,是户部郎中杨大人的女儿。”
压力给人动力,贺朝背后冒了一层热汗,好歹终于把人给想起来了。
杨大人有位爱女,相貌不错,品行也不错,熟读四书五经,在女子们普遍不上学的年代,她跟着父亲学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眼界开阔,从小想找个读书人当丈夫,杨大人很早以前便相中了博学强知、才华横溢的邹清许,邹清许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太好太深,他一直觉得邹清许是好苗子,如今女儿长大,到了要嫁人的年纪,杨大人光明正大的把目光投到邹清许身上。
“嗯。”院子里的核桃树落下黄叶,沈时钊淡淡地应了一声,脸上似乎没有过于丰富的表情和反应。
贺朝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过了一阵儿时间后,朝中传出一段佳话,户部郎中的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杨大人女儿的郎君是都察院的御史,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夫妻二人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所有人都满意。
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邹清许听到这桩喜事,只当自己听到一桩喜事,乐呵呵地要了一颗糖吃。
第86章 [VIP] 红颜
任循成了泰王的老师。
泰王虔心问荣庆帝求师, 荣庆帝对这种事情应允尽允,任循胸中万卷,抱玉握珠, 历练老成,他的文韬武略有目共睹,荣庆帝当即答应让任循为泰王授课。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当然,日后回头看的时候, 说不定是功不可没的一大步。
荣庆帝的脸色越来越虚弱,除了太医, 没有人知道他的病情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太医院的太医守口如瓶,不透露一点风声。
疑疑惑惑间, 皇子们的相争也进入白热化阶段。
上至权臣,下至小官,全都对外宣称不拉帮结派,可但凡在朝中有点地位的人, 谁不拉帮结派?谁不明着暗着站队?
众虎同心方能成事,孤军奋战险象环生。
锦王早些年依靠陆党,早把这招玩得得心应手,不少朝臣依附于他,泰王是后起之秀, 不动声色的奋起直追, 但弯道超车不是易事。
邹清许现在只有两个心愿, 一是扫平谢党, 还朝堂以清明,二是辅佐泰王上位, 给天下以未来。
任循成为泰王的老师后,他仿佛离这一步又近了一些。
得一良师,泰王本应笃学不倦,修身慎行,但邹清许却发现泰王近来总是心神不定,做学问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荒废了不少时间。
邹清许琢磨半天,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他想破脑袋想不出来泰王堕落的原因,抓到泰王府的丫鬟一问,才知道泰王最近有了新宠。
怪不得泰王妃这几天闷闷不乐,人病恹恹的,还总是莫名其妙发火,让邹清许都有点不敢进王府。
泰王府除了泰王妃外,也有塞进来的妾室,不过泰王现在盛宠其中一位名为青灵的姑娘。
青灵平日里穿衣打扮极其素淡,性格温婉,出身卑微,不是大家闺秀,但她五官明艳大气,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邹清许火冒三丈地和沈时钊吐槽。
“泰王最近沉迷于声色犬马,连书都不好好读了。”
邹清许气咻咻,沈时钊的神情和心态反而都很稳定,他垂下眼眸,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少年人血气方刚,不是很正常吗。”
邹清许:“正常吗?”
沈时钊看着他说:“他是一个人,当然有生理需求。”
邹清许抿抿嘴:“你好像很能理解他?”
沈时钊直直盯着邹清许澄澈的眸子,邹清许身上傻气四溢,说起话来却十分大胆和露骨,他身上同时流露着天真和魅惑,一丝暧昧的气息隐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沈时钊波澜不惊地反问:“难道你没有吗?”
邹清许:“”
问题被扔回到邹清许身上。
邹清许终于反应过来不应该和沈时钊聊这个话题,他懊悔不已,答“没有”太装太假了,答“有”又太暧昧了,邹清许不自然的、生硬的换了个话题,把尴尬的牢笼破开一个小洞,让人能够自由呼吸。
“泰王最近太丧志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时钊:“说不定王爷终于遇见了真心所爱之人,你也应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我听说前段日子有人想给你做媒。”
邹清许:“”
邹清许:“早黄了,而且儿女情长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邹清许拿起杯子润了润嗓子,想到前段日子发生的事,他至今摸不着头脑。听说户部的杨大人想把女儿介绍给他,一副非他不嫁的样子,搞得邹清许心理压力很大,但是过了一阵,没想到那位姑娘竟然对外宣称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郎君,让邹清许半天摸不着头脑。
“别提了,人家已经嫁出去了,找的夫君还是你们都察院的人,听说两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你作为都察院的长官,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沈时钊偏过头,不去看邹清许的眼睛,他云淡风轻地说:“这件事我十分清楚,放心,杨大人的女儿找到了一位贤才,他俩也绝对是真心喜欢和欣赏对方。”
邹清许认为,这种敏感话题以后还是不要和沈时钊谈了,容易谈崩。
泰王的春天来了,但盛平进寒冬,北风过境,带来一股蚀骨的严寒,万物凋零,长街萧条,邹清许看着窗外寡淡的天色,眉间的愁绪不自觉流露出来。
最近的工作不太顺心,邹清许焦躁不安。
他看好的人,还没等泰王争取过来,已经被锦王先一步拉拢,锦王拉拢人的手段一绝,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形势不太乐观。
想来想去没有结果,最后竟是任循提醒他,泰王身边可能有了出卖他们的人。
官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邹清许心里一阵发凉。
在家中时他披着一件披风,直到沈时钊来,他一直在走神发呆。
沈时钊给他带来了一些新鲜的苹果和小梨。搁平时无肉不欢的邹清许来到大徐以后,竟然开始想念一年四季都有的新鲜瓜果,人这种生物真的很奇怪,越不能干什么,越想干什么。
他偶尔和沈时钊提了一嘴想吃新鲜的果子,沈时钊竟然记在心里,给他带了过来。
冬天的果子稀缺,只有苹果和梨勉强放得住,沈时钊的心意不言而喻,邹清许生无可恋地看着小果子,提不起一点兴趣。
沈时钊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邹清许现在看着沈时钊,仿佛看着红颜祸水,他说:“有事吗?”
沈时钊:“没事不能来吗?”
邹清许:“可以,但是奉劝你,不要靠近感情,会变得不幸。”
邹清许蔫了吧唧,没用正眼瞧沈时钊一眼,他没让沈时钊坐,也没给沈时钊倒茶,把热情待客的对立面发挥的淋漓尽致。
沈时钊盯着他惨白的小脸,“你今天不舒服吗?我想找你聊一下泰王府的青灵,如果你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再说。”
邹清许皱了皱眉,想到青灵,头更大了,色字头上一把刀,青灵把泰王迷得神魂颠倒,泰王现在正在兴头上,对这位姑娘十分上心,但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这对邹清许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个坏消息,他说:“青灵有什么好说的?”
沈时钊:“我怀疑她是泰王府的卧底。”
邹清许蹭的一下从桌子上立起来,他双眼发光,为沈时钊将椅子搬到身后,又毛手毛脚地给沈时钊倒水,“我夜不能寐,你速讲。”
沈时钊坐下来,看着瞬间容光焕发的邹清许问:“你好了?”
邹清许把杯子递给他:“我百病全消,你速讲。”
沈时钊娓娓道来:“青灵的身份卑微,要不是有几分才学,泰王估计不会喜欢她。”
邹清许:“泰王的确是这样的,想当初,他也是看我有几分才学,在茫茫人海中看中我,把我领回了王府。”
邹清许认真盯着沈时钊,求贤若渴。沈时钊刚要把水杯放到嘴边,却又把水杯堪堪停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脸,看着邹清许。
那神情仿佛在说:暧昧了宝贝,怎么打的比方?我不喜欢,撤回去。
邹清许不明所以。
像个傻子。
沈时钊一看他傻得这么纯粹,心中短暂积聚的淤堵反而消散,继续说:“但青灵的父亲曾为锦王做事。”
邹清许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狼在羊窝。
邹清许脑子里有东西一闪而过,视线里仿佛添了一层阴暗的滤镜,但他还有理智,很快冷静下来说:“光凭这点,似乎不能证明青灵图谋不轨。”
沈时钊转过脸,低头喝了一口水:“你似乎也还没有很了解我,当我和你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定已经过了空穴来风的阶段。”
“哦。”邹清许悻悻然,他眨了眨眼,说:“我要尽快将此事告诉泰王。”
“等等。”沈时钊拦住他,“你有证据吗?”
邹清许送来茫然的一眼。
沈时钊:“泰王现在正宠爱青灵,你贸然把这件事说出来不仅不会让泰王相信,反而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除非有证据。”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这家伙的心机和城府埋藏在冷酷无情的外表之下,倒是天衣无缝。他说:“我没有证据,你肯定有证据,我听你的。”
沈时钊怔了一下,而后缓了缓说:“两日之后,青灵会在王府后院传递消息,届时你把泰王引到那里,让他亲眼看看青灵做的事。”
邹清许笑盈盈地看着沈时钊,“没想到你对泰王有这么深的研究,泰王被青灵迷得神魂颠倒,我们确实不能乱来。”
“不止是泰王,任何一个人陷入七情六欲,都很难理智,我们也一样。”沈时钊的声音有些低迷,像冬日穿过小院的凉风。
沈时钊说这些话的时候,邹清许的耳尖仿佛被烫了一下,他看着沈时钊,不自觉陷入沉思。
沈时钊从未胡搅蛮缠,但他一直极有存在感的存在于邹清许的生活中。
“有人在想我吗?”沈时钊突然打了个喷嚏。
“没有。”心虚的邹清许脱口而出,察觉到不妥后改口:“一定是长煜想你了,快回府吧。”
第87章 [VIP] 青灵
两日后, 泰王府。
任循给泰王讲学,邹清许坐在一旁旁听,任循讲了一会儿后, 邹清许提议出去闲逛一圈,活动活动筋骨。
泰王打了个哈欠,下意识避开任循的视线,这几日注意力总不集中,效率确实不高, 他不想给任循留下不好的印象,索性调整调整状态, 站起来说:“出去走走,吹吹风。”
泰王困顿不已,他不知道邹清许为什么提议去府里散步, 但他没想太多。
邹清许看泰王站了起来,也起身说:“无论做任何事都要劳逸结合。”
邹清许正说着,任循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任循的目光像一层灰,无声无息, 邹清许波澜不惊地接过来:“任大人也一起吧,活动活动。”
几人在院子里享受冬阳,越到寒冷的时候,越显出太阳的暖意,不知不觉中, 他们一行人走到了后院。
后院荒僻, 尤其是冬日, 一片萧条, 连家仆们都不喜欢在这里待着,这里人烟稀少, 冷清孤寂,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泰王环顾四周,没有人的地方没有生机和活力,他说:“这里没有人气,我们去前院吧。”
邹清许向远处眺望,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指着远处的院墙说:“谁说这里没人?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人?”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有一个身影影影绰绰,似乎还有裙摆飘动。但因为离得远的缘故,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
泰王不禁好奇起来:“过去看看。”
转身时任循又看了一眼邹清许,邹清许位卑,又是后辈,躬身为任循让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院墙角落走去,那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慌忙从踩着的石头上往下走。
似乎是个女人。
她想逃,可是因为着急踩空,摔在地上,再爬起来时,泰王已经逼近——
泰王认出了她。
“青灵。”泰王快步走上前去,关心地将她扶起,随行的人面面相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有邹清许淡定自如地吩咐府里的侍卫,“刚刚外面是不是有人逃跑了,快追!”
一群家仆风风火火地爬墙追了出去。
邹清许的一句话点醒了泰王,泰王看着怀中的女人,他依然抱她抱得很紧,但眼里分明多了一丝紧绷的情绪,他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怀中的女子泪眼婆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会哽咽,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泪滴,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我见犹怜。
怪不得泰王被迷得神魂颠倒。
邹清许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虽说这次抓了现行,但如果把接头人找到,才算板上钉钉。
凑巧的是,家仆们几乎没费功夫,把人抓住了,证据确凿,青灵原本守口如瓶,哭哭啼啼想要蒙混过关,随便编一个自己贪玩的理由,但抓住的接头人没骨气,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抖了出来,青灵眼看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狡辩不得,只好认栽。
青灵长跪在地上不起,只求泰王念在往日恩情,放她一马,她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哪怕在王府当个下人,天天干粗活和脏活,她心甘情愿。
泰王心如刀割,脸色又白又暗,整个人像被抽了魂魄,他让人先把青灵关了起来,自己回房冷静。
众人散去,泰王不发话,他们都当此事没有发生。
邹清许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模样的泰王,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脑?他庆幸自己听了沈时钊的建议,让泰王当场亲自揭开了青灵的面目。
饶是如此,泰王看上去十分于心不忍,大有想放过青灵的趋势。
或许真如沈时钊所说,人们对爱人总是宽容的。
邹清许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证据,青灵一定会颠倒黑白,泰王大概率也会相信他心爱的姑娘。
邹清许心里不安生,生怕泰王是个恋爱脑,等他再次去了王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打探青灵的下落。
邹清许望着青灵被关的小房子,外面似乎没有人把守,他偷偷问家仆:“青灵呢?”
家仆轻声说:“没了。”
邹清许大吃一惊,他以为泰王已经把青灵放了,没想到这家伙不要江山要美人,是冤种也是情种。
但很快,家仆说:“她背叛王府,当天晚上就被王爷处死了,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死的,让众人引以为戒。”
“死了吗?”
邹清许呆呆地问。
不知为什么,邹清许一直希望泰王能正视青灵犯下的错误,给她惩罚或者将她逐出王府,却没想到泰王直接杀了她。
毕竟是同床共枕多日的人,也是曾经放在心尖上宠的人,他以为泰王下不了手,以为泰王会动容,没想到泰王做事如此干脆利落。
邹清许一上午心不在焉。
当他走出王府的时候,遇到任循也往外走,北风呼啸,任循已经披上了披风,在大门处等轿子。
邹清许资历不够,只能冒着大风走回家。
邹清许朝任循行了个礼,他面上带着淡淡的愁色,任循一如既往的严肃,眉间也有若隐若无的郁色。
他们之间什么都不用说,只需一个眼神交换便懂了所有。
智者的心意往往很容易相通。
幽幽的愁绪萦绕在两人心间,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股愁绪是哪里来的。
一连几日都是阴天,邹清许在小小的房子里望着外面晦暗的天色,屋里光线稀疏,灰蒙蒙的一片,哪怕是白天,也像傍晚。
邹清许没事时在家里坐着,也不知在等什么,仿佛是在等某个人,快要天黑的时候,沈时钊来了。
阴天光线昏暗,到傍晚时更是稀薄,邹清许示意沈时钊坐在他似乎早已为他留好的位置,为他沏了一杯茶。
屋里冷冷清清,沈时钊来了后反而有些热气,窗边沾上灰蒙的雾气,沈时钊问邹清许:“他都已经下令将青灵处死了,你为什么不高兴?”
邹清许没骨头似的往椅背上靠了靠,仿佛身上虚弱无力,他说:“是啊,我为什么不高兴,青灵不止一次往外传送了泰王府的消息,包括泰王私下里见了哪些人,准备见哪些人,甚至包括泰王平日的行踪、习性,还有泰王身边人的软肋,她做的事情的确容易让泰王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在争斗中落人把柄,她走得不冤。”
沈时钊:“自古以来,皇子相争不死不休,宫墙内外鲜血淋漓,你低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所以内心才会动容。”
邹清许为一条鲜活的生命逝去感到惋惜,可能青灵罪不至此,也可能她罪孽深重,毕竟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争。但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青灵是泰王曾经最珍爱的人。
或许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没有人能逃脱残忍的宿命。
邹清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半晌,他轻飘飘地说:“在这场争斗中,能走到最后的,一定是对感情漠然的人。”
沈时钊看着他,仿佛窥探到一些别的东西。
他说:“日后,你要更加谨慎,小心锦王,也要小心泰王。”
邹清许眉头紧紧压着,五官染上一层暗色。
眼看天完全黑了,不点火屋里漆黑一片,只剩两个黑乎乎的人影,黑暗中倒是隐蔽,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和神情,两人都极为放松,聊了几句贴心的话。
譬如最是无情帝王家。
不一会儿,邹清许肚子响了一声,沈时钊提议去外面吃饭。
邹清许中气不足地说:“没钱。”
沈时钊站起来,黑暗中他璀璨的黑眸亮晶晶的,财大气粗地说:“我和你吃饭,什么时候让你付钱?走吧,我请你。”
邹清许刚要站起来,被这句话帅到了,腿软,又站不起来了。
沈时钊:“你怎么了?”
邹清许随口便说:“没事,腿麻了。”
尽管天黑得晚,但盛平城中的万家灯火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在萧瑟的冷风中,由于灯火亮起的缘故,长街上温暖如春。
邹清许贴心地找了一家苍蝇小馆,没让沈时钊大出血,他要脸,白嫖人家也就算了,不能再讲究。
小店的口味出奇的好,店里挤满了人,邹清许甚至吃出了汗,他把面条吃光,端起面碗大口喝汤。
桌上燃着一盏烛灯,邹清许放下面碗,他抬头,看到沈时钊棱角分明的脸。
俊秀的五官在泛黄烛光的映照下像雕塑般深刻美好,充满了艺术性,邹清许单手撑着下巴,忽然想起一句诗——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在的时刻温馨恬淡,日后回忆起来,用这句诗形容再好不过。将来的某一天,可能是痛苦的,但现在,时光无比美好,他摸到一个叫幸福的词语。
沈时钊不自然地擦了擦嘴角,“怎么了?”
邹清许真情流露道:“沈大人真是我等屌丝的楷模。”
沈时钊露出疑惑神情,但还没容他想太多,街上忽然传来人们断断续续的呼喊声。
“着火了!着火了!”
在他们吃饭的功夫里,盛平的某一角,一场大火熊熊燃烧。
第88章 [VIP] 巧合
邹清许和沈时钊顺着人群流动的方向走, 才知道一座学堂着了火。
幸亏此时傍晚,学子们都各回各家,学堂里几乎没人, 所以无人伤亡。
只是这座学堂,已经烧焦了。
烧焦的浓烟像黑色的火龙,张牙舞爪的扑到天上,人们围着学堂站了一圈,火势基本被扑灭, 但学堂算是废了。
看到无人伤亡后,邹清许放下心来, 但沈时钊脸上的忧色却没有散开,邹清许问:“这座学堂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沈时钊:“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可惜。这座学堂是皇后命人修建的, 皇后娘娘本身熟读四书五经,她很关心大徐的读书风气,于是命人修建了几座学堂,烧掉的这座是最大的一座。想当初, 朝廷为修建学堂的用银吵了半天,最后还是从内库中取的,国库中的钱银实在有限。”
邹清许揶揄道:“国库没钱,但还是把你们谢党喂得五饱六饱。”
沈时钊看了他一眼,说:“明日上朝时一定会商议此事, 我猜朝臣势必会为此吵起来。学堂被烧了之后需要重建, 从哪里拿钱是个问题, 皇上自己的内库不够花, 总不能再从内库拿,直接从外库挪又会被臣子们攻击。”
邹清许想了想, 看热闹不嫌事大般说:“谁有钱就去问谁拿钱好了。”
沈时钊眉头紧皱,四周闹哄哄的,他们的声音埋没在人群中,无人在意,他说:“你以为皇上不知道谢止松有钱吗?但是这一切都是皇上默许的,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谢止松这些年搜刮了多少银子。”
邹清许沉吟:“不用想,一定超乎他的想象。”
朝中无人知道谢止松这些年贪了多少银子,说不定连谢止松自己都不清楚。
家大业大,数不过来。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群臣们果然为此事吵了起来。有人替皇后说话,要求拨款重建学堂,甚至还应建更多的学堂。有人则认为民间不应该私自开设这么多学堂,以保证学子们接受思想的统一性。
关于主张修建学堂的那拨人,内部也有分歧,荣庆帝定然不想再从内库掏银子,可如果从国库掏,同样阻碍重重。
事情难办,朝中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此时如果天上掉银子下来,所有人都能喜笑颜开。
可从天上掉银子就和天上掉馅饼一样,只能想想,荣庆帝问朝臣该怎么弄到银子,大臣们再一次吵了起来。
有人说要开源,无非多征税,征到连荣庆帝都于心不忍,有人说要节流,首先从宫里缩减开支,荣庆帝也不乐意。后来有人旁敲侧击提一嘴整治官场、塑造清廉风气的话,收获了来自于谢止松的一记眼刀。
最后什么都没讨论出来,群臣们不欢而散。
沈时钊全程一言不发,结束后全程冷着脸走出大殿,似乎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难得在宫里闲逛,看到长公主带着自己的小女儿撒开丫子四处跑,竟然颇有闲情逸致的看了半天.
上午天晴,太阳升起来以后,荣庆帝去参观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长公主的女儿跑跑跳跳,天寒,人们只敢在有太阳时出来,一群宫女护着小公主绕着假山跑圈,荣庆帝见状,不由驻足观望。
长公主看荣庆帝心情愉悦,把女儿喊了过来,让她在荣庆帝面前安静待一会儿。
荣庆帝抱着她,感慨万千,这段日子,他总是伤感年华易逝,自己已经老了,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怀中,激荡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荣庆帝问她:“你在开心什么?”
小姑娘咯咯笑:“因为这里很漂亮。”
荣庆帝会心一笑,他没想到一个御花园让小孩子这么开心,说:“这才哪儿到哪儿,世上还有很多更好看的地方,你都没见过。”
小公主:“更好看的地方,你是说谢大人家里的花园吗?”
荣庆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长公主意识到孩子说错话,忙上去找补:“你小小年纪胡说什么?哪里能有这里好看?”
长公主皱着眉头,她一边责怪,一边用害怕的眼神看着小孩子,意思是让她千万别再开口说话。
小姑娘听话,果然没再开口。
然而荣庆帝脸上的不悦,久久不散。
谢止松在宫里的人脉极深极广,此事很快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吓得不轻,这件事如同飞来横祸,谢止松在家中细细思索半天,主动出击,进宫面圣。
谢止松之所以能一直在宫里当一棵常青树,做荣庆帝的知心人,得益于他十分贴心谨慎,主动可爱,一旦发现问题,从来不回避,也不自欺欺人,而是及时沟通解决,拔除隐患,无论多晚,只要荣庆帝没睡,他都要屁颠屁颠地跑进宫里面圣,很少给自己留下隔夜的仇。
这一次,同样如此。
谢止松跪在荣庆帝身前,说他听到了宫里的风言风语,他一边否认一边解释,谢止松否认自己府里过于奢华,根本比不上皇宫的十分之一,同时保证自己日后一定严加管教谢云坤,都怪他平日醉心于公务,缺乏对儿子的管教,才养成了谢云坤骄奢的性子。
谢止松这次把花园过于豪奢的锅甩到了谢云坤身上,荣庆帝可以讨厌谢云坤,但不能讨厌他,荣庆帝讨厌谢云坤,日后谢府还能吃香吃辣,谢云坤受他庇佑,日子也不会难过,但若荣庆帝讨厌的人是他,谢府完了,谢家没一个人能好过。
谢止松把账算得很清楚。
谢止松声泪俱下,荣庆帝听得烦躁,谢止松赶忙适时提出他有办法充实内库,这样一来,既有了重建学堂的钱,还有盈余供宫内开销。
这是谢止松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事情需要摆平,荣庆帝放他和谢云坤一马,他掏钱替荣庆帝解决燃眉之急,君臣的私下交易再一次需要达成。
荣庆帝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谢止松:“官道的驿站修筑以往一直用价格昂贵的耗材,听工部汇报说,如果用价格低廉的木材和石料替代,也可以达到相同的效果。”
荣庆帝捏着手里的佛珠,想了想:“但用这些便宜的材料会不会不经用?”
谢止松立即回应:“当然不会,绝对安全。”
驿站修筑的耗材一直用的都是价格低廉的木材和石料,只不过对外宣称用的好料,方便别有用心的人捞钱,不同材料之间的差价几乎都被谢家父子赚了,现在时局紧张,谢止松只好把嘴里的这块肥肉吐出来。
外面天寒地冻,宫里的地龙烧得很旺,隔绝了呼啸的风声。
沉默半晌,荣庆帝终于点了头。
谢止松此举成功让荣庆帝多了一笔小金库的收入,他脸上终于松懈下来,君臣二人其实都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谢党一直在荣庆帝眼皮子底下搜刮财富,手段层出不穷,之前荣庆帝对此事知之甚少,省下来的银子便被谢止松和他的党羽贪了,现在谢止松把此事抖出来,便把这些银子交到了荣庆帝手里。
君臣这些年的默契早已不言而喻,水至清则无鱼,荣庆帝从来没有拿苛刻的标准要求谢止松,对谢止松很宽容,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止松也尽心为他办事,没有谢止松这副手套,荣庆帝只能当个无趣的帝王。
精美的画作需要钱,传世的名品需要钱,珍贵的古玩需要钱,日常用度,吃喝开支,赏赐百官和妃子的开销更是不低,当皇帝不容易。
当然,对谢止松来说,他也有自己的手套。有利可图,别人才跑前跑后为他办事。
谢止松以放松的姿态出宫。
谢止松的风波起落,朝中传得沸沸扬扬,邹清许得空问沈时钊:“公主的女儿怎么会突然在皇上面前说那番话?是身边的人无意教的还是巧合?”
沈时钊:“当一个人的权势足够大,不用任何人提醒,所有人都知道他家财万贯,小孩子当然也会。”
邹清许怀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你策划的?”
沈时钊偏了偏头,阳关灿烈,目光落在几日前的光圈上。
那天,两个小宫女一边照看小公主,一边碎嘴闲聊,提到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自然多说了几句。
小孩子本来不会对她们说的话上心,但那天,沈时钊和她们撞上了。
沈时钊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们身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两个小宫女一看他冷血无情的一张脸,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求饶,哭诉着说她们不该多嘴。
沈时钊看了一眼被吸引了的小孩子,问她们:“你们不该说什么?”
两位宫女重复了一遍方才说的话。
沈时钊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寡淡的笑意:“你们说的这些,连我都不知道。”
他拂袖而去。
视线收拢,回到此刻,故事发展到现在,沈时钊也不清楚他究竟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邹清许疑神疑鬼地看着他,世事变幻无常,有时甚至不用亲手布置棋局,博弈如下棋,朝局似棋盘,执棋的人必须果断沉稳,才能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机会。
两人闲聊的时间让人心安,沈时钊神色温柔,声音也温柔,这一阵他为了让邹清许能舒心地同他一起迈步前进,刻意封存了心中的爱意,但关心是忍不住的,他告诫邹清许:“宫里的情报网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发达,以后要多耕耘。谢止松能在第一时间干脆利落的解决此事,正是因为他的眼线实在太多了。”
第89章 [VIP] 失望
虽说谢止松平安着陆, 但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
宫里的事儿很少有能瞒得住的,一旦发生,只要捂得不彻底, 一定会传出去。
清流们闻着味儿开始弹劾谢止松,希望借势将谢止松彻底拉下水。
谢家人荒淫无度,想抓住他们的小辫子简直太容易了,于是奏折一封一封飞到荣庆帝的案台。
谢止松心痛着让出利益,荣庆帝把这些奏折压了下来。
谢止松依旧毫发无伤, 孤独求败。
众人都以为谢止松这次惹了圣怒,少不了要伤筋动骨, 没想到他依旧稳坐高台。
令人唏嘘。
遭殃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弹劾谢止松的人,谢止松没事,表示着有人要有事。
一夜之间, 不少人受到了牵连。
贺朝在这件事中活跃了两天,他回家看望母亲时,家里的果树被人砍了不少。贺母为了阻拦他们摔在地上,摔伤了一条腿,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贺朝顿时傻眼了。
安顿好贺母后,他忙去问邹清许,邹清许听说此事后察觉不妙,他连夜赶往沈府,敲开了沈府的大门。
沈时钊已经要入睡, 听到邹清许来的消息后重新穿好衣服, 厅堂内点了三盏烛灯, 沈时钊诧异地走出来, 却温和地看着邹清许。
直到他看到邹清许身后的拖油瓶贺朝,神色中又露出疑色。
邹清许的脸色不太好看, 贺朝的脸色则近乎阴沉,带着哀怨的悲伤。
没轮的上邹清许说话,贺朝先开口质问沈时钊:“沈大人,你派人去我家了吗?”
贺朝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他在官场上八面玲珑,很少以下犯上得罪人,但今日之事牵扯到他的母亲,他近乎失去理智,才不管沈时钊姓甚名谁,官阶几品。
贺母将他拉扯大不容易,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复仇怕是比邹清许还要疯狂。
贺朝一肚子火气,沈时钊愣了一下,他先让二人坐下,让长煜拿壶水来,冷静地说:“我不知道此事,发生什么了?”
邹清许见状,先拉贺朝坐下,继而给沈时钊解释:“贺母的果园被一群地痞无赖闯入,砍了不少果树,贺母因此摔伤了腿,现在躺在床上,下不了床。”
邹清许一说,沈时钊立马明白过来,他的脸色冰冷又严肃,贺母平日里安分做人,老实做事,不可能得罪地痞无赖,除非有人雇佣了一伙人故意去找麻烦。
而雇佣这伙人的幕后指使者,目前看来,谢党的嫌疑最大。
谢止松平安落地之后,立刻开始疯狂报复所有落井下石的人,他是打不死的小强,经历了风浪过后,依然像常青树一般伫立在内阁。
贺朝无疑在这个过程中得罪了谢止松。不止是贺朝,很多人都以为谢止松这次悬了,晚节不保。曾经有一位官员是前车之鉴,荣庆帝看到他豪华的府邸后,没过多久,他就下线了。
沈时钊这段日子也头大,他作为谢止松最锋利的一把刀,无疑要为谢止松沾染鲜血。
无论如何,沈时钊吩咐长煜:“明天一大早,去请最好的大夫给贺母看病。”
他说完,又对贺朝说:“谢止松的确让我去算计一些人,但给我的名单里没有你,我会去找人打听,这段时间你暂时先把贺母接到每天能看到的地方居住,同时自己也要注意,不要被人抓到把柄。”
贺朝知道这件事与沈时钊无关后松懈了不少,但他的脸色依然是阴郁的,他坐下来,目光呆滞的看着身前的地板,淡淡地说了句:“谢止松真不是人。”
只有与谢止松交过手,才知道他多像一个屠夫。
贺朝和沈时钊坐在邹清许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的低气压把邹清许压得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再睁开眼时说:“第一,我们一会儿连夜搬家,把贺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第二,我们要冷静下来,寻找事情的解决方法,而不是内斗。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加快让谢止松倒台的速度。”
邹清许说完后,沈时钊接过他的话头,“说实话,我可以理解贺朝,朝中很多人都误判了,以为谢止松这次无论如何要吃点苦头,好好弹劾的话说不定能让他一蹶不振,但是皇上让他们都失望了。”
邹清许叹一声:“谢止松的手段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我们低估了他。”
沈时钊:“与其说我们低估了他,不如说我们低估了皇上和他之间的君臣关系,他们同行几十年,谢止松不止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皇上,他对皇上忠心不二,的确日月可鉴,一个忠字足以让他长红几十年。”
邹清许面容冷肃,谢止松是当朝受赏赐最多的官员,荣庆帝常赐他“忠”一类的字。
沈时钊:“对皇上来说,谢止松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一般的臣子,极其特殊。他们一同走过几十年,也站在同一战线对抗过共同的敌人,这关系比君臣关系更为微妙,我们想把谢止松搞垮,很难,除非皇上心里松动。”
邹清许耳尖一动:“这次尽管皇上保了他,但我想皇上心里一定已经生出对谢止松的不满,吃喝用度超越天子是大忌,我想若他们以后真离心,完全有迹可循。”
沈时钊将目光再次落到贺朝身上,“认清现实以后,我们要加紧采取行动。”
贺朝神思恍惚地听了他们的对话,这次发生的事在他意料之外,他终于深刻体会到谢党的残忍冷酷,没有底线。
“朝堂果然如江湖,不见血怎么能叫江湖呢。”贺朝喃喃自语,“说实话,我真的怕了,谢止松没有底线,我根本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邹清许看着沈时钊,可能越是像他们这种一无所有的人,越能豁得出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子女,连爱人都没有,只剩一条命而已。
如果能扳倒谢止松,简直是赢大了。
没有可失去的,就没有可害怕的东西。
邹清许不禁想起梁君宗,可能正是因为没了牵挂,所以莽得无所顾忌。
沈时钊继续对贺朝说:“我明天一早去帮你打听,你这几日别想太多,好好照顾贺母。”
谢党残害了不少忠良,做的恶罄竹难书。沈时钊听到不久前刚和他们一起吃过饭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心里的难受和疼痛有了实感。
他看着烛台上的烛火,留给他们的时间,的确没有多少了,不然会有更多人像贺母一样。
贺朝被打击过后,大有一蹶不振的趋势,专心在家照顾贺母,邹清许看着心疼,却没有办法,得空去看看贺母。至于沈时钊,他问过谢云坤之后,确定了此事是谢云坤所为,更不好说什么。
起码至此为止,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谢党的人。
谢党仿佛扎根在他的基因里,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他十几岁被谢止松捡到,长时间在谢党的染缸里耳濡目染,很多时候其实已经近乎麻木了。
沈时钊不亲自去见贺朝,只好拜托邹清许替他送些名贵的补品和药材,邹清许斜眼看着这些珍贵药材,对沈时钊说:“这件事不是你做的,你心虚什么?”
沈时钊移开视线:“我曾是谢党的人,我并不干净。”
邹清许不在意地往椅子上一坐:“我知道,走到你这个位置,可能干净吗?就算你不是谢党的人,你能干干净净坐在这里吗?”
沈时钊不言语。
邹清许:“我经常想告诉梁君宗的话是讲政治就不要太讲道德。”
邹清许说完话偏头去看沈时钊。
沈时钊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句话很是认可。
于是邹清许兴冲冲地想再和沈时钊说两句话,但沈时钊的脸色像六月的天,忽然阴了。
邹清许反应过来,可能他提到了梁君宗。
邹清许闭紧嘴,忽然想起来,他和沈时钊现在的关系,并不算清白,也不明朗。
他们是什么呢?朋友?战友?还是普通同事?
沈时钊现在还对他有意思吗?
邹清许迫切想知道。
他可以确认的是,梁君宗已经对他死心了,邹清许一边谢天谢地,一边感慨情情爱爱不过如此,都是过眼烟云罢了,哪有什么海誓山盟地久天长呢?
他也皱紧眉头,两个人沉默着各自思索,邹清许心想:沈时钊现在一定还没对他死心吧,不然为什么会吃梁君宗的醋?
想到这里,邹清许的嘴角竟然微微往上翘了一下。
可是近来沈时钊对他极为克制,难道是欲擒故纵?
邹清许若有所思地盯着沈时钊,他目光热切,但沈时钊好像并未注意到。
邹清许的脸色开始黯淡下来。
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邹清许累了,天也黑了。
这一夜,沈时钊睡得极不踏实,他做了一个噩梦,清早醒来后,背后竟然湿了一片。
抬头望向窗外,厚重的浓云压在天际,天阴得可怕。
第90章 [VIP] 背叛
沈时钊的左眼皮一直跳。
到了谢府, 他正要去见谢止松,被谢云坤拦住了。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一惊。
沈时钊会不定时探望谢止松, 顺便和谢止松汇报各种事情,除非谢止松有急事,他一直畅通无阻,但他今天被谢云坤阻拦了。
谢云坤吊儿郎当地挡在沈时钊面前,高傲地挑挑眉, “父亲今日有事,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就好。”
沈时钊一听, 转身欲走,“真不巧,我改日再来。”
“等等。”谢云坤再一次拦住了他。
沈时钊站定。
谢云坤往前走两步, 贴近沈时钊,他把唇靠在沈时钊耳边,痞里痞气地说:“我爹交代给你的事儿,办了吗?”
沈时钊不卑不亢地答:“我正在做。”
谢云坤挠了挠头, 目光直直看着前面:“这么难办?我怎么感觉沈大人最近办事越来越不利索了。之前的你可不是这样子,我记得我爹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夸。”
沈时钊镇定地说:“不用担心,我的事自己会处理好。”
谢云坤的视线缓缓从前方转到沈时钊侧脸上,“事情呢,办得慢一点没什么, 稳妥嘛, 但是沈大人如果故意扯我们的后腿, 甚至和谢家对着干, 就让我想不明白了。”
沈时钊察觉到一股热气吐在他耳边,他轻轻拉开和谢云坤之间的距离, 直直注视着谢云坤的眼睛:“这些话我记下了。”
沈时钊转身往前走,走了几步后,谢云坤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我听说皇上在御花园里见公主之前,你见过公主的女儿?”
沈时钊顿住,丝毫没有否认,“是,我见过。”
沈时钊对此并不在意,回答得干脆又利落,谢云坤眯了眯眼,继续朝着他的背影说:“贺朝这个人总坏我们的好事,你以后别插手了。”
沈时钊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转身,他近乎用命令而不是商量的口吻说:“你不要乱动贺朝。”
谢云坤犀利的目光抓住沈时钊,“为什么?”
沈时钊:“我做事需要和你汇报吗?”
沈时钊这次是真的拂袖而去,他留下一句话,把谢云坤逗笑了。
嘲讽的笑容消失后,谢云坤脸上的笑意很快被寒意替代。
他双手交叉活动着指节,在院子里走了几圈,他被惹毛了。
谢云坤要开始了。
针对沈时钊的不好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展开,谢云坤在朝中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整就完事。
很多陈年旧事被翻了出来,甚至有弹劾沈时钊的折子直接飞到荣庆帝的案头。
事态发展的越来越严重,谢云坤本想偷偷整沈时钊,可沈时钊是都察院的老大,老大被针对,事情小不了。
谢止松也察觉出他的左膀右臂不对劲。
谢止松将谢云坤喊进自己的屋子,谢云坤知道谢止松为何而来,他进屋后关上门,直截了当地说:“爹,谢党内部有叛徒。”
谢止松正在盆里泡脚,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旁边点着一盏黯淡的烛灯,光线很暗,谢止松问:“谁是叛徒?沈时钊吗?”
谢止松不会放过朝中的任何动静,自然知道谢云坤和沈时钊最近闹得有些不愉快。
谢云坤坐下来,咬牙切齿地说:“对。”
谢止松:“他真犯事儿了?还是你们玩过家家?”
谢云坤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谢云坤知道谢止松看重沈时钊,沈时钊智谋过人,办事沉稳踏实,对谢止松忠心不二,当然,这点现在存疑。
谢止松放下书,语重心长地对谢云坤说:“爹知道你俩不对付,但你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看外人比看自己儿子还重,爹最看重的人是你。沈时钊聪明,能干,重情重义,将来我老了,他还能替我帮你。”
谢云坤不屑地说:“可千万别,爹你要小心沈时钊,除了你儿子,这世上谁能真正对你忠心?沈时钊最近做的事你该不会很满意吧,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沈时钊不对劲。”
谢止松的面容在暗黄烛光的照耀下老态尽显:“此话怎讲,有证据吗?还是你的直觉。”
谢云坤严肃道:“我有证据。沈时钊多次动用自己的人脉和关系,救了不少我们的敌人,人证物证俱在。”
谢止松眯起眼睛,费解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云坤:“你问过他不少次了吧,他每次都说为了我们的名声,呵呵,名声是给实力弱的人玩的。”
谢止松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
“明天,让他来见我。”.
沈时钊去见谢止松的时候,不在谢府,而在谢止松办公的地方,谢止松摆了摆手,屋里的人瞬间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止松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背对着沈时钊说:“云坤这两天对你有意见,你很辛苦吧。”
沈时钊似乎预感到谢止松要对他说这些,拘谨恭敬地说:“我们都是为了把事做好。”
谢止松转过身,“你的事情做的怎么样?”
沈时钊顿了顿。
他终于意识到世上没有完美可言,无论心智多高,谋略多么过人,需要多方兼顾时总是力不从心。
他既要对谢止松的对家下手,整治政治敌人,又要尽可能的保全清流。
太难了。
沈时钊低着头:“我会加紧做。”
谢止松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旋,沈时钊不敢轻易抬头,谢止松看着他,在窗前走了两步,说:“我提醒过你一次了,做事不用束手束脚,我给你在后面兜着,你担忧什么?”
沈时钊不止一次设想过谢止松如此质问他时、他该如何回答的场景,他的应对之词无非是争取更多的文臣站在他们身后,和清流的关系不能太僵,事情总是过犹不及,留一些退路方为上策。
沈时钊正要开口,只听谢止松抢在他面前继续说:“我记得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虽然可怜,但机灵又聪明,当时我没把你放在心上,只是随手发了善心,没想到你后来争气,一步一步进入权力的中心,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帮你。我知道,你走到今天,主要靠自己。”
沈时钊走到现在,的确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和拼命三郎的作风闯出来的。
不当人上人,就会被权势踩在脚下。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沈时钊垂下眼眸:“义父,不要这么说,如果你当初不捡我,我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谢止松往前走了几步,“我认了不少干儿子,但最喜欢你,甚至希望如果你是我亲儿子该有多好,不过,我早把你当成了另一个儿子,你没有父亲,我只有谢云坤一个儿子,有些缘分难以言表。”
沈时钊抿了抿唇。
“我不是个好人,死后一定遭人唾骂,所以我不同于梁文正,我完全不在乎名声,人死后一抔黄土,但这一世,我要痛快的活着。”谢止松从沈时钊身前,绕到他身后,慢悠悠坐到椅子上,“云坤说你有二心,我不信,别人背叛我,我不意外,譬如吴泽,但在我心里,沈时钊一定不会背叛我。”
外面的天光从窗外泄进来,照亮屋里浮动的扬尘,谢止松抬头看着沈时钊,明亮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但沈时钊是背光的。
谢止松靠在椅背上,声音变得很轻:“我想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时钊眉目安静的嵌在脸上,片刻过后,他开口说:“我不会让义父失望。”
谢止松一动不动地看着沈时钊,似乎等着沈时钊再说点什么,但沈时钊说完后闭紧了嘴巴。
沉默开始蔓延。
“你出去吧。”
半晌后,谢止松微微偏头,打发沈时钊离开。
当天晚上,谢止松回到府里后,谢云坤绑着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去找他,谢云坤终于抓到沈时钊的小辫子了。
沈时钊前一秒下令对清流动手,下一秒便吩咐人再把清流救出来。
谢云坤找到了最后救人的两个小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值得完全信任的,对谢止松而言,沈时钊都可能逃离他,对沈时钊来说,何况他找的两个人呢?
谢云坤胸有成竹,但谢止松兴致缺缺,淡淡回了句:“我知道了。”
谢云坤对谢止松的反应很不满意,他强调:“那小子背叛我们!”
谢止松眉目有些呆滞:“我知道。”
他上午在内阁里见沈时钊时,已经察觉到了。
沈时钊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和撒谎的人,他让沈时钊解释两句,但沈时钊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
因为他心虚。
沈时钊最讨厌做让自己心虚的事,他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我不会让义父失望。
谢止松后来几乎养大了沈时钊,他们一起走过很多年,他太了解沈时钊,他知道沈时钊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
谢止松揉着眉心,整个人很颓丧,他说:“你放手去干吧,我不会插手。”
一下子得到这么大的允诺,谢云坤反而难以接受,他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对叛徒下手了啊。”
“我们不下手,对方就会下手。”谢止松闭上眼睛说。
第91章 [VIP] 心意(一)
盛平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狂风怒号, 早晚街上寂静无人,除非太阳出来,才能看见零星几个, 缩着脖子藏着手,在太阳地里哈气。
此时家家户户都缩在家里,吃着秋天打下的粮食和地窖里储藏的萝卜白菜,宫里到处烧着火炉,嫔妃们的披肩上都带毛, 翘首等待今年的第一场雪。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宫里传出一件大事。
都察院左都御史沈时钊被人怀疑和叛国的吴泽勾结, 被禁足在府里,暂时停职处理。
沈时钊和吴泽的恩怨已是陈年旧事,吴泽的尸骨早冷, 过了这么久后,与他相关的人又被翻出来,不得不让人怀疑操盘手别有用心。
沈时钊被人揭发后,办事的官员们在他日常办公的地方, 找到了和吴泽来往的信件,里面隐晦表达了对朝堂和天子的不满及不敬。
铁证如山,沈时钊除了辩驳信件是假,找不到其他逃脱之法。荣庆帝知道此事后,第一时间将沈时钊软禁了起来。
沈时钊隔天往宫里送一封为自己辩解的折子。
他虽然是谢党的人, 但此事发生后, 谢止松一直没吭声,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整日在内阁照常处理公事,有人来问, 他便说此事和他无关。
谢止松放手不管,此事又是谢云坤在后面运作,人们仿佛窥见一点门道,放眼整个朝堂,竟无人为沈时钊说话或求情。
沈时钊平日里严以待人,冷漠严肃,又不和同乡打成一片,几乎没什么朋友,反而被很多人畏惧和讨厌,加上谢止松的沉默,平日里对谢止松唯命是从的谢党成员都不帮他,他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危在旦夕。
此事一发生,邹清许便知道谢止松已经知道沈时钊站在了谢党的对立面。
一时间,邹清许大脑里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他想到了贺朝,但贺朝最近对谢党的意见很大,自家老母还在床上养病,邹清许不想让他分心。他想到了泰王,泰王对沈时钊的印象也不怎么好,甚至不知道沈时钊是哪边的人。泰王多疑,未必会百分之百信任叛主的沈时钊,也未必愿意去替沈时钊开口。
沈时钊曾经是谢党的人,泰王不喜欢,他后来又背叛谢止松,估计泰王也不喜欢,哪怕沈时钊站在了正义的一方。
无论是从荣庆帝还是从泰王身上,邹清许逐渐看明白一件事,比起贤臣,帝王更爱忠臣。
邹清许甚至想到了梁君宗,想了想后又觉得不可行。
他忽然发觉,遇到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和沈时钊商量。
沈时钊被禁足以后,邹清许瞬间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所措。倒不是说他有多依赖沈时钊,他已经习惯了和沈时钊一起应对朝中的风暴,沈时钊像空气一样融入他的生活,当某一天这个人从自己生活里剥离的时候,他无所适从。
邹清许艰难地适应着现状,后来发现自己适应不了。他内心大乱,心神不定,沈府现在像一座监狱,牢牢地锁住了沈时钊,邹清许觉得自己也被锁住了。
盛平迎来第一场雪。
屋外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屋内邹清许吃不下饭。
曾经清流们受迫害,他都没有如此心急,如今却急得满嘴长泡,邹清许这才意识到,沈时钊在他心里的地位。
他怎么会如此关心沈时钊?
邹清许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方世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
他想了想,披了一件厚重的披风,举了一把油伞,冲进了雪天。
当人想做成一件事的时候,总有办法。
邹清许去找了任循。
去找任循的路上,邹清许迎面看见了谢止松的马车。
邹清许躲在暗处,心里有不详的预感,果真他找到任循问任循时,任循说明了谢止松颇具警告意味的来意。
原来在邹清许找任循之前,谢止松已经先一步嘱咐任循,让他不要为沈时钊求情。
任循大概是目前朝中罕见的为沈时钊求情的官员,不,准确的说不能叫求情,任循只是站在公正客观的角度,建议荣庆帝严查此事,防止波及无辜,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谢止松亲自说教了。
谢止松让他不要插手此事。
这下为难的人变成了邹清许。
他知道任循没必要为了沈时钊得罪谢止松,任循现在还在谢止松手底下干活,权力、地位和受荣庆帝宠信的程度远不及谢止松,除了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没有别的出路。
邹清许犹疑时,任循似乎看出了邹清许纠结的心理,他对邹清许说:“你放心,明面上我不能和谢止松对着干,但是私下我可以帮你,我相信沈大人是值得我信赖的人,也相信你不会让我置于险境。”
邹清许感恩地点了点头,他双手合十,朝着任循深深鞠了一躬,有些激动地说:“多谢任大人,多谢。”
任循从书架上掏出一本书,书里夹着几封信,他交给邹清许,“这是搜出来的沈大人和吴泽往来的信件内容,我看过之后凭借记忆写了一份,你回去研究一下,信里写的东西有没有不合理之处。”
邹清许忙接过信件,任循继续说:“我下午奉命去沈府一趟,你有没有要对沈大人说的话?”
邹清许愣了一下,继而对任循说:“多谢任大人,麻烦帮我带一句:我会努力救他,让他好好养我的兰花。”
沈府外,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任循见了沈时钊,沈时钊比先前消瘦了一些,但神色看上去一如往昔,他一直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模样,这种模样很难看出喜忧。
任循看了看门外的人,门外森严排布站了一圈人,都是来监察沈时钊的,两个人坐在堂内,任循走流程般问了沈时钊一些话,全是和吴泽相关的事情。
荣庆帝难以相信沈时钊会和吴泽勾连,派任循前去打探。
说完后,任循瞥了一眼外面的人,放低声音对沈时钊说:“邹清许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沈时钊像插在水中的花枝,能存活的时日屈指可数,然而一瞬间,任循看到他仿佛有种长在土壤里的错觉。
插在水里的花,总是对未来不抱期望,只有扎根在土里,未来似乎才值得期待。
任循在沈府没待太久,屋外有眼线,有卧底,他们近乎明牌交流,传完荣庆帝和邹清许的话后,任循和沈时钊告别。
任循一只手放在桌上,微微侧身:“无论处在什么样的情境中,都不能完全放弃自己,官场像江湖,武士们过招,招招致命,我曾经有好几次死里逃生,坚持下去,说不定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时钊现在的情况,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任循大概是出于类似于朋友的关心,隐晦的开导他。
任循的心意让沈时钊有些意外。
尽管任循快要离开,沈时钊还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沈时钊:“任大人,自从走上这条路,生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明日难料,只能尽力做好今日的事,千算万算,人心最难算。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你和邹大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任循愣了一下,接过沈时钊的茶,一饮而尽。
窗外有雪,人间一片素白。
任循从沈府出来后,邹清许立刻找任循打探消息,一秒都不带耽搁,邹清许急得上蹿下跳,任循将他带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长话短说。
他还要去给荣庆帝回话。
任循几乎将沈时钊的原话一字不落的讲给邹清许听,讲完之后便先离开了,让邹清许这几天再想想稳妥的法子。
荣庆帝自从生病之后,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人也呆了一点,情绪极不稳定,看见哪里不顺眼,便想着赶紧修修补补,谁都信不过。
因此任循特意和邹清许强调要稳妥,不然沈时钊前途难料。
沈时钊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不然不会和任循说最后的那番话。
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并能坦然接受,帝王心思难猜,喜怒无常,旁边还有谢止松煽风点火,他只希望邹清许和任循能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
任循匆匆离开,邹清许走到盛平的长街上,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了,此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
地上明明还覆盖着大雪,雪停了,却还没消,街上白茫茫一片,恬淡静谧。
邹清许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长街上走着,他抬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直视耀眼的冬阳。
世间明明被灿烈的阳光笼罩,连地上的阴影都只有一小片,邹清许却觉得浑身被冷气侵入,身体仿佛不断的失温。
他喉咙发紧,此刻邹清许才明白,他完全不敢想象沈时钊消失这件事。
沈时钊倒是说得轻巧。
这条路如果以后只有他一个人,他会尽力走完,可是沈时钊不在,他该有多孤单呢?
或许他也可以习惯孤单,他只是难以接受,沈时钊带给他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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