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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发醋水


    “骆爷, 您来啦?”


    老鸨上前挽住壮汉的胳膊,嗓音荡着小波,“如烟姑娘早就在屋里等您了, 我这就送您上去!”


    骆大勇行走在花街柳巷, 用的是“富商”的身份,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蟠龙寨的大当家, 只知道他出手大方,是位豪客。骆大勇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哪怕花街柳巷的婊/子都是只认钱,不认人。


    两人亲密地往楼上走, 骆大勇揽着老鸨的肩膀, 粗糙的大手很不老实。老鸨胸前一痛, 暗骂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臭流/氓、老丑鬼,面上却做出娇笑,突然, 胸前的动作猛地停下了,身边的男人也不继续挪步了。


    老鸨顺着骆大勇的目光偏头看向二楼右侧的雅间, 那间屋的窗边小几前依偎着两个男子, 穿杨妃色纱袍的蒙纱男子亲昵地替身旁的白袍男子垂肩, 白袍男子正在抚琴,没有蒙面,有一张白玉碧桃般的脸。


    难怪老色/鬼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只是……老鸨又看向那花枝招展的蒙纱男子,她楼中有这么一位小倌吗?还没来得及细想,身边的男人已经撞开她,抖开打了鸡血的腿往那边去了。


    奶奶的, 死猪!


    老鸨不伺候了,转身扭着屁/股下了楼, 心中冷笑:那白袍男子是位生客,虽说身上的衣料很一般,但看起来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周身气度,多半是出身不凡,老色鬼要是敢觊觎人家,就等着遭报应吧!


    “呀,”傅濯枝伸手揽住檀韫的肩膀,手却始终隔着自己的袖子,没有实打实地触摸,娇声说,“他来啦。”


    檀韫耳朵一痒,不慎弹错了一个音,忍笑小声说:“不要这样掐着嗓子说话,我想笑。”


    “花楼里的人都这样说话,我就是照着他们学嘛。”傅濯枝感觉那道令他难以忍受的下/流视线愈发靠近,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掰过檀韫的右脸颊,让他看向自己,“那色/鬼为什么一直盯着你瞧?”


    檀韫当他是不服气,便安慰说:“你带着面纱,等他走近后看清你的眉眼,一定——”


    “这位小公子,打扰了。”


    粗犷的嗓音打断檀韫的话,他安抚地看了傅濯枝一眼,才把脸偏回去,疑惑地看了眼骆大勇,“你是?”


    “哦,我……在下骆大勇。”骆大勇见这少年做派斯文,也勉强学着斯文人的模样,先是对着窗内作揖,而后拿腔拿调地说,“我听小公子琴音美妙,不禁心中大动,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今日你我有缘相见,实在是畅快。”


    傅濯枝:呵。


    琴音美妙?虽说在他听来的确很美妙,但为了不真的引起楼中的风流雅客前来观听,檀韫刻意控制了自己的琴技,一曲《山居吟》抚得是平平无奇,这个丑色/鬼分明是不通琴音,故意甜言蜜语哄骗无知少年。


    还心中大动?岂止,眼珠子都要淌色水了!


    还高山流水觅知音呢,伯牙钟子期听了得翻出棺材板儿!


    还你我有缘相见呢?谁跟你“你我”,谁跟你“有缘”,自说自话,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臭不要脸!


    檀韫虽然听不到傅濯枝的心声,但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气息越来越冷,他的双手还在抚琴,于是只好轻轻蹭了下傅濯枝的肩膀,示意他安生坐着。而后,他对骆大勇颔首道:“骆公子,有礼了,在下戴山。”


    戴山?


    傅濯枝正觑着自己的肩膀飘飘然呢,闻言立马清醒了。


    那么多假名字,偏偏和戴泱一个姓,人家是“泱”,你就做“山”,山水连绵,真齐整呢。


    骆大勇也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确认没有听过,便说:“小公子是外乡人吗?从前没见过你。”


    “我是青州陵县人。青州地广人多,我不过是凡尘一粟,骆公子没见过我,实在不稀奇。”檀韫停下抚琴的手,微微吁了口气,“献丑了。”


    骆大勇忙说:“不丑,不丑!”


    他哪里听得懂什么琴,只知道这小公子脸蛋漂亮,抚琴的手像嫩笋似的,充斥着勾/引人吮吸舔舐的清香,若是这双手能握着他的……骆大勇小腹一热,竟然立时就起了反应,好在有窗遮挡,不至于让窗内的人看出来。


    只是,此时窗内的人说:“既然有缘相见,骆公子不如入内,喝杯茶吧。”


    骆大勇立时就想进去,可是转念一想,不行,他还没有确认这少年的身份,若是不慎出了岔子,再想吃进嘴里就麻烦了。于是生生忍耐住了冲动,为难道:“今天实在不巧,我还有要紧事,得立马去办,不如咱们明日再约?明日,我在兰香楼包间,请小公子喝茶!”


    “无妨,正事要紧,既然骆公子盛情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檀韫感激地说,“我初来贵宝地,正想找个朋友同我说说泺城。”


    “好,那明日未时初,我在兰香楼等你。”骆大勇抱拳,随即又响起不对,立马改成作揖,道了声“告辞”,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濯枝立马起身把窗关上。


    “啪!”


    好重的一声,檀韫想。


    傅濯枝一把扯下面纱,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方才就可以直接杀了他,还约什么明天喝茶?”


    “我们是要审他,不是杀他。”檀韫说,“喝杯茶又没什么。”


    傅濯枝胸口起伏,忍耐了一瞬才说:“你知道他刚才怎么了吗?”


    “什么?”檀韫茫然道。


    “他裤/裆起反应了!”傅濯枝猛地拍桌,小几“嚓”地断了两条腿,“下贱的禽/兽东西,看我不阉了他喂狗!”


    檀韫觉得以傅世子此时咬牙切齿的程度,追上去咬断骆大勇的骨头也不成问题。他看了眼无辜被牵连的断腿小几,说:“狗做错了什么,要吃他的……那个。”


    傅濯枝语气阴沉,“那就让他自己吃,生吃,嚼碎了咽下去,管不住裤/裆的东西。”


    “他既然没有眼力看出你面纱下的惊世容颜,那你明日就不必陪我去了,让……”檀韫在傅濯枝阴沉的目光中斟酌着改口,“你可以偷偷陪我去,但是人前不要现身。”


    这还差不多,傅濯枝把陷进几面的手拔了出来,冷声说:“嗯。”


    好勉强啊,檀韫瞅了眼傅濯枝难看至极的脸色,心想这夏日炎炎,动气实在伤身,便哄道:“我饿了。”


    傅濯枝瞥了他一眼,“想吃什么?”


    “嗯……”檀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扁食。”


    “隔壁街口有一家。”傅濯枝说,“走吧。”


    檀韫站起来理了理着装,跟着傅濯枝离开了,路上有姐儿倌儿蜂拥而来,被傅濯枝一个眼神扫了回去,顿作鸟散。


    两人一道去了隔壁街口,进了那家“牛记扁食”,看样子是家有些年头的铺子,装潢门脸儿都旧了,但门外那口沸腾的锅子实在香得很。


    “两位里面坐。”招待客人的是个老妇人,她把两人请到角落的位置,见这俩年轻公子都是金玉一般的模样,便有些拘谨地甩开肩上的帕子又把光滑的桌子擦了擦,“小店虽旧,但绝对干净的。”


    檀韫看了眼擦得发光的桌子,温声说:“能看出来……不知店里都有什么馅儿的?”


    “咱们店有椿根、丁香、艾草、嫩笋蕨的菜馅,肉馅有细切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四种,也可以混着来。”老妇人热情地说。


    檀韫想了想,“那我要一碗丁香、鱼肉切半,鹤宵呢?”


    “一样就行。”傅濯枝嘱咐老妇人,“一碗多撒葱花。”


    “好嘞,二位稍等,很快就给你们端上来。”老妇人说罢就去门外拿扁食了,都是包好的,放在门外的竹篓里,拿布盖着,用冰块镇着。


    “你别瞧那老大娘穿得朴素,家里早三年就在城里买宅子了。”傅濯枝小声跟檀韫说。


    檀韫失笑,也小声说:“这个你都知道?”


    “只要是街坊私邻的事儿,就等同于大家都知道。”傅濯枝抬起一只手捂住半张脸,小声说,“老两口晚来得子,儿子要娶媳妇儿,得备六礼,还得买宅子给儿子和儿媳妇住,他们就住店里。”


    檀韫说:“看来这家生意很好。”


    “都开了二十多年了,肯定好,你别看这会儿店里没人,那是因为天气热,大家都不爱在外面吃热食,等到了冬天,这会儿肯定早就卖光了,咱们只能站门口闻闻味儿。”傅濯枝说。


    檀韫期待地说:“那我可要好好品尝。”


    两人凑头说话间,两碗热腾腾的扁食端上来了,喷香扑鼻。傅濯枝示意老妇人把多撒葱花的那一碗给檀韫,见檀韫拿起勺子就要吃,立马说:“烫,晾晾。”


    “是嘞,这么一口,舌头都要烫破皮!”老妇人笑眯眯地嘱咐檀韫慢点吃,转身出去忙活了,拿了只温盘装数,门口来了个闲汉正候着呢。


    檀韫盯着面前的碗,面上一层火腿片儿加葱花,底下是十数只白里透馅儿的扁食,被浓郁的面汤一激,香味全部散了出来。


    好香啊。


    檀韫用勺子凉了一只扁食,等差不多凉了些,就一口含入嘴里,嚼了嚼,眼睛微微地睁大了,眼尾地弧度细展开来,像只可爱的小猫。傅濯枝撑着下巴细瞧,明知故问道:“好吃吗?”


    “好吃。”这只是丁香馅儿的,檀韫说,“丁香的味道把面皮和馅料都浸满了,味道很浓郁,火腿也很入味。”


    傅濯枝笑了笑,说:“那就慢慢吃,不够再添一碗。”


    “嗯。”檀韫点头,心想老板要是能去雍京开铺子就好了,老板怎么就不是雍京人呢,唉。


    夏天天热,扁食又烫,两人都吃得慢,在店里坐了接近半个时辰才吃完一碗。檀韫把面汤都喝光了,擦嘴巴的时候发现傅濯枝在看自己,不由得弯了弯眼睛,说:“好吃的。”


    “那明天再来。”傅濯枝把钱放在桌上,出门的时候说,“结账了啊。”


    老妇人正坐在小木凳上装外卖,闻言抬头吆喝道:“好嘞,二位下次再来!”


    两人一路回了院子,傅濯枝敏锐地感觉到远处瞟来一道视线,手中折扇便作一挑,轻浮地挑起檀韫的下巴。


    檀韫眼波微转,不客气地拿扇子拍开了下巴处的扇子,两人“不欢而散”。


    晚间淅淅沥沥地落了雨,傅一声第三次进屋的时候见自家主子不躺在摇椅上痴笑了,而是在穿衣,不禁纳闷道:“外头下雨呢,您要去哪儿?”


    “你管我。”傅濯枝穿好外袍,转身说,“撑伞。”


    “好嘞。”傅一声拿起门后的伞就跟了上去,一路“护送”自家主子到了……牛记扁食?


    屋檐外一卷雨帘,老夫妻俩坐在小板凳上包明日的扁食,一边说些家常小话。抬头看见伞下的傅濯枝,老妇人不禁“诶”道:“公子,这会儿打烊了,您要是不着急,我让老头拿小锅给您下一碗?”


    “不必了,我不是来吃的。”傅濯枝的目光落在两人灵活的手指上,“我想拜个师,不知两位能否教我?”


    老妇人说:“拜师……学包扁食?”


    两人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衣着华贵、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出身的傅濯枝,宛如见鬼。


    “我有个倾慕的人,他很喜欢贵店的扁食,但我们不是本地人,家在离泺城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想跟二位学一学。”傅濯枝说,“二位放心,我绝不会泄露有关味道的半点信息,也不会偷方子开店。当然也不会让二位白教,我愿付一百金报酬,若是不够,再加也无妨。”


    “……”


    一百金?


    许久,老妇人才闭上嘴巴,“嗐”道:“我们老两口做了半辈子扁食,还怕谁偷学啊?自家做自家的生意,自家的味道,不妨事的,再说了,公子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会跟咱们抢生意?至于报酬,这要什么报酬,只要你肯学,咱们一定给你教会。”


    “就是,不要报酬。”老头子糊着白面的手指了指傅濯枝,“就冲着你这份心思,老头子就愿意教你。”


    老妇人哈哈笑着说:“我家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也是为我学做扁食,我打小就爱吃这个!”


    “两位伉俪情深,实在令人艳羡。”傅濯枝抬手,认认真真地作了揖,“那就劳烦二位了。”


    傅一声的伞被推开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家主子端起小板凳挤入老夫妻俩中间,大手一挥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白胳膊,盯着一边讲解一边演示如何包扁食的老妇人,表情严肃得跟上朝的那些大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好啦。


    主子又找到了一件可以高高兴兴去做的事情。


    吾家有儿初长成。


    傅一声欣慰地笑了。


    第32章 兰香楼


    翌日, 檀韫独自——表面上,前往兰香楼赴约。


    堂倌将他引到雅间前,骆大勇已在门前等候, 这位土匪今日特意换了身打扮, 也穿了身时下文人常穿的襕衫,用网巾包起头发, 生凹出了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斯文”气度,好比野熊套上白纱裙,有些滑稽。


    檀韫作揖道:“骆公子。”


    “戴小公子。”骆大勇有模有样地回礼,伸手“请”道, “里头请!”


    他将檀韫带到桌边, 再“请”道:“请坐。”


    “多谢。”檀韫提了下大腿两侧的袍子, 屈膝落座。


    骆大勇提壶倒茶,说:“这是兰香楼卖得最好的龙井,小公子尝尝。”


    论茶, 檀韫平日喝的都是极品,对这杯龙井只觉得一般, 嘴上却说是好茶。他在骆大勇的注视中放下茶杯, 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眼中那股无法克制的狂喜, 说:“多谢骆公子请我品茶,你真是好人。”


    “你我有缘相逢,一杯茶算什么?昨儿你说想了解泺城,我晚上回去就搜罗了泺城所有好玩的地方,等你有空,我可以随时带你去。”骆大勇一边说一边观察檀韫的反应, 见他突然抬手摁了摁眉心,不由“担忧”道, “怎么了?小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檀韫放下手,勉强地笑了笑,“只是忽然有些困,失礼了。”


    骆大勇体恤地说:“天气热,白日犯困是常有的。”


    檀韫到底是个小年轻,不设防,见骆大勇是个热情好客的体贴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叹气道:“是啊,近来天气太热了,若非有事,我是不愿意出远门的。”


    骆大勇昨儿离开百花楼就托人去查了“戴山”的底细,的确是陵县人士,虽说父母早亡,但他先前在陵县给李府家的少爷做先生,而这李府就是泺城知府谭驿他夫人的娘家。


    莫不是来奔丧的?


    “小公子人生地不熟的,不如跟我说你要做什么事情,我也可以帮你。”他说。


    檀韫迟疑道:“这怎么好劳烦骆公子?”


    “这有什么,就当交个朋友,你来我往是常有的。”骆大勇说。


    “骆公子,你人真好。”檀韫感激地看了骆大勇一眼,又幽幽地叹了声气,“不瞒你说,我有位泺城的故旧前段时日不幸遇害了,我来此地,是想探查一番。”他拍桌,沉声说,“若是能把蟠龙寨的那窝响马送进官府,故旧便可瞑目了!”


    好嘛,冲我来的,骆大勇眼睛咕噜一转,说:“蟠龙寨?你是来找他们那大当家的?”


    “不错……虽然我一介书生,也奈何不了谁,但是若不做些什么,我心中实在不安。”檀韫语气低落,“骆公子说要帮我,我心中很感激,可我听说蟠龙寨的那群匪徒凶狠非常,作恶多端,我不想也不能牵连骆公子。”


    他捏住袖子擦了擦眼角,对骆大勇扯出一记笑容,“骆公子愿意听我倾诉,我多谢你。今日你请我喝茶,我却来不及再请你了,只能以后有缘再会。”


    骆大勇一着急,“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明日就要走了。”檀韫说,“我打算去青州求见尤知州,求他为我的故旧报仇雪恨。”


    天真漂亮的小兔子!骆大勇放在腿上的双手搓了搓,强行按捺住那股子冲动,说:“小公子,恕我直言,你这一趟就是白去,不仅白去,说不定还要把自己都搭上。”


    檀韫惊讶地说:“为何?”


    “你以为当官的为什么不剿蟠龙寨,是他们不敢不能吗,是不想!”骆大勇倾身靠近对座的檀韫,盯着对方茫然的眼睛,压沉着嗓音说,“蟠龙寨一年的上贡钱能抵他们十几年的俸禄了,你以为蟠龙寨每年抢那么多金银珠宝,最后大头都被谁占去了?”


    “不,不可能……”檀韫脸色煞白,摇头说,“官匪勾结,他们不怕朝廷治罪吗!”


    “朝廷?大雍这么大,朝廷管得过来吗?再说了,”骆大勇不屑地嗤了一声,“皇帝才登基一年,自己屁股都没坐稳呢,哪顾得上咱们这儿?尤为是知州啊,青州地界都归他管,你去找他给你做主,不是把小命送过去给他砍吗?”


    檀韫在桌子后头轻轻扯了下袖子,面上又露出哀伤的神色,“那我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还是顾好自己吧,只要跟了我,保准你以后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骆大勇清了清嗓子,哄道:“你别着急,我在这里有些朋友,等我去帮你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门路。”


    檀韫凄楚一笑,“连青州知州都和匪徒勾结了,我还能找什么门路?多谢骆公子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摇了摇头,“我那故旧,终是只能含冤而死了。今日这茶实在是喝不下了,抱歉,我明日再请回来,现下请恕我不能周到,先告辞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但不知怎的,刚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眼花,猛地坐了回去。


    “小公子!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骆大勇着急的声音,檀韫趴在桌上摇了摇头,说:“不知怎的,我头好晕,双腿也立不住……”


    “是不是天气炎热,方才来的路上中暑了?”骆大勇再也忍耐不住,起身走到檀韫身边,伸手往他的肩膀揽去,“别怕,我带你去找大夫,让他给你好好‘治治’。哎哟,我的小菩萨——”


    “哐!”


    身后一阵巨响,房门被猛地踹开了,骆大勇吓一跳,“谁!”


    一瞬之间他已经转身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来人腿力刚猛,一脚踹得他双腕震痛,被推后撞上圆桌,受力后翻过去。


    圆桌以及趴在圆桌上的檀韫无辜遭受波及,被这只体型高大的“熊”一道掀翻向后,檀韫腿脚无力,在倒地那一息被勾住腰后的腰带猛地扯了起来,撞上身后的那道“人墙”。


    圆桌摔了个面儿,四只腿朝天,把骆大勇压在下面。


    “把他的爪子给我砍了。”傅濯枝看也不看骆大勇,拽着檀韫的腰带就把人往外拉,门外的傅一声与他错身跑进去,拔刀挡住暴冲而来的骆大勇。


    “鹤宵……”檀韫感觉自己是被拎着走的,双脚沾地了又像没沾地,全仰仗傅濯枝的好力气。他抬起手扯了扯傅濯枝的袖子,“我的腰要被你勒断了。”


    傅濯枝手上松了点力气,让檀韫靠在自己身前,被他半推半扶着往前走,“你还真敢喝啊?”


    他说的是那杯茶,檀韫说:“他对我没有杀心,不会给我下毒药,多半是迷药或者软筋散,再不济也就是春/药。”


    “也就是?”傅濯枝忍耐住想敲他脑袋的冲动,冷笑道,“特意叮嘱我不要给你下春/药,这会儿在骆大勇面前就半点不怕了,檀驰兰,你骂得真脏!”


    他本就比自己高,冷笑时低头俯视,颇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种平日里的随和、顺从一瞬间全部消失,变作十足的压迫。檀韫忍不住辩解说:“我没有说不怕,我只是想说就算是春/药,他也不能拿我如何。”


    “哦,你好厉害啊,春/药都不怕,恕我没见识,小瞧你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的金刚不入、万毒莫侵,不知是何时被菩萨点化、重塑了金身,已经不似我等凡人皮骨了?还是说你——”


    “不是有你吗?”檀韫打断傅濯枝的冷嘲热讽,仰头很茫然地把他看着,“你在暗中跟随我,不就是为了接应我吗?”


    傅濯枝:“……”


    檀驰兰到底记不记得我对他有非分之想、觊觎之心?傅濯枝也很茫然,若是还记得,那也未免太相信我了吧,我看起来很像正人君子柳下惠吗?


    “你在嘀咕什么?”檀韫说,“我说得哪里不对吗?”


    “……没有,很对。”傅濯枝笑也不是,怒也不是,“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檀韫说:“我既然愿意与你一道出门办差,自然愿意信任你。”


    傅濯枝:“……”


    “鹤宵,我们先回去吧。”檀韫晃了晃,“我真的没力气了。”


    “现在知道怕了?”傅濯枝走到他前面,俯身下去,“上来。”


    这是要背他?檀韫抿了抿唇,犹豫道:“不好吧。”


    “或者我抱你。”傅濯枝话音刚落,背上就覆上个人来,檀韫伸手揪住他左右肩膀上的衣料,轻声说,“辛苦了,多谢。”


    傅濯枝没回答,两只手环过檀韫的腿弯,选择用手腕垫着,把人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檀韫的不自在,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谨慎,像是生怕冒犯了他似的,人也很轻,许是平日太忙了,不是走就是站,吃那么多也不见长胖。


    腿窝也好软……


    傅濯枝咳了一声。


    “是我太重了吗?”檀韫说,“要不还是放我下来吧,你扶着我走就好了。”


    “不必,你就这二两肉,能重到哪儿去。”傅濯枝说。


    檀韫莫名觉得傅濯枝对他的体重不是很满意,便反驳说:“我天生就瘦啊,这些年吃得也不少,不长胖不能怪我。何况,我也不能接受自己长胖。”


    傅濯枝背着他下了楼,从后门走,说:“嗯,你们御前的人要注意样貌。”


    “的确如此,但主要是我不喜欢身上有赘肉,纤长紧实些才好。”檀韫说。


    “只要身体无碍就好。”傅濯枝说。


    檀韫点头,说:“每个月都有御医为我诊脉,除了夏天有时候少觉体乏,没什么病症。”


    “那就好。”傅濯枝说。


    是观候在后门外,见自家小爷被背出来,连忙从马车上跳下去,跑过去说:“怎么了怎么了!”


    “无妨,手脚没力气。”檀韫说。


    是观松了口气,立马转身去打开车门,和傅濯枝一起左右搀扶着檀韫进入马车坐好。马车内坐着个年轻人,是缉事厂的大夫,檀韫来时吩咐一道过来的。


    “冒犯监事。”大夫伸手握住檀韫的手腕,把脉过后,恭敬地说,“身体没有问题,体内的只是寻常的软筋散,再过半个时辰自然就解了,不必用药。”


    檀韫点头,大夫便出了马车,和是观并排着驱马离开。


    “等等,”檀韫想起一个人来,“傅一声呢?”


    “他自己能回。”傅濯枝抱臂靠在软枕上,闭着眼。


    檀韫看着他,“他有分寸的,对吗?”


    傅濯枝听出他的“借人问人”,点头,严肃地说:“是的,我有分寸,请檀监事放心。”


    檀韫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回到院子后,傅濯枝将檀韫背到房门口,嘱咐是观把人送进去躺会儿,过了会儿又让人送了碗荷叶羹过去,给檀韫清心散热。


    “傅世子对小爷好客气啊。”是观盘腿坐在榻边感慨,“完全用不着请御鞭呢!”


    客气?檀韫没有纠正这个遣词,喝了一勺荷叶羹,把牛记的铺子所在告诉是观,说:“去给我买碗扁食回来,再打包些生的回来,我们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我得多吃几碗。”


    “好嘞。”是观行礼,拿着钱袋子出门了。


    晚些时候,应知早来敲门,说:“门口有个衣铺掌柜来送衣服,说是客人先前去他家挑的,让他们送到这儿来。”


    “傅世子那几箱子衣服还不够他换的啊?”檀韫说,“让人送去傅世子那儿吧。”


    “卑职已经去过了,傅世子不在,出门了。且那衣服应该不是傅世子穿的,”应知早说,“那掌柜的说是客人拿别人的尺码挑了这一身。”


    没由来的,檀韫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衣架,上头挂着他今日换下来的那身荷叶长衫,还有一根皱巴巴的腰带。他问:“什么样的衣服?”


    “是身纱袍,”应知早回忆了一下,“青绿色的,像您今儿出门时穿的那身,好像也是飞叶的绣样。”


    檀韫安静了一息,才说:“送去傅世子那儿吧,世子人不在,就放在廊上,等世子回来,自然就会看到。”


    应知早敏锐地看见了檀韫脸上一瞬而逝的茫然和无措,但那样的情绪其实是与檀监事不“符合”的。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应声去了。


    该拿傅濯枝怎么办呢,檀韫很茫然。


    他冷漠地拒绝了傅濯枝的倾慕,不要他像上一世那样死去,却也想帮一帮傅濯枝,望他早日从噩梦泥沼脱身,于是他试图和傅濯枝做个好同僚,客观来说他们可以做到,但傅濯枝对他的好超出同僚太多。他要再用尖锐的话刺伤傅濯枝吗?


    檀韫从榻上起身,迈步走到廊下,看着天上的星星双掌合十,轻声说:“老祖宗,我该怎么办呀?您今夜入梦教我,好不好?”


    第33章 皎皎圆


    “在琢磨什么?”


    檀韫咽下口中的扁食, 偏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是观,那小子捧着下巴坐在小板凳上,两根眉毛已经拧成虫子了, 犹豫纠结了半天都没个结果。


    “我……小爷, 是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是观起身凑到桌边,半趴在桌上跟檀韫小声说, “我刚才去给您买扁食,您猜我看见谁了?”


    檀韫用勺子喝了口汤,猜测道:“常南望?”


    “晦气!”是观拧眉,眼前掠过这些天瞧见的常南望在江峡面前的孝顺谄媚样, 又想起之前常南望在他面前表现出的那副正直、无畏模样以及对江峡的不满, 感觉像吞了苍蝇。


    “我以前怎么会瞧上他啊!”他说, “长得也不是很好看。翠哥说得对,以前我觉得他哪哪儿都好,就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自己给他脸上贴了金。”


    檀韫说:“能想清楚就好……你看见谁了?”


    “哦,我该跟您先说完呢, 我看见傅世子了!”是观见檀韫一脸平淡, 不禁说, “您是不是以为他是去吃扁食的?不,不是,”他夸张地伸开双臂,胡乱舞了舞,“他是去做扁食的!做!”


    檀韫一愣,“他……做扁食?”


    “对啊, 我没看错,您也没听错。您看我, ”是观坐在小板凳上,把袖子一撸,学着傅濯枝当时的姿态开始包扁食,讲得绘声绘色,“他就这个模样,很熟练地跟着那对老夫妻围着一个馅钵包扁食,虽然没有人家包得快,咻一个咻一个,但是也是很熟练了!对了,”


    他伸手指了指檀韫的碗,“您这碗还有我买回来的那些,里面好多都是傅世子包的。”


    檀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难怪,有些形状个头都不一样。”


    他把不知何时捏紧了的勺柄松开,轻声问:“傅世子瞧见你,有说什么吗?”


    “傅世子没有瞧见我。”是观解释说,“我当时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啦,不知道傅世子为什么会去包扁食,又担心事出有因,万一冒犯世子就麻烦了。因此,我特意找了个闲汉,让他去铺子里代我买的。”


    “好,这件事不要拿出去跟别人说,就当不知道。”檀韫搅着碗里的剩余三只扁食,突然说,“是观,我很茫然。”


    是观担心道:“是朝中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大事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事情竟会让小爷茫然。


    “不,是私事。”檀韫盯着碗里剩余的扁食,猜测出哪两只出自傅濯枝之手,因为它们相比其他,显得有些“丑”。他轻声,像诉说,也像求助,“若是有个人,他倾慕你,为你让步,在你拒绝他的心意后仍然愿意待你关怀备至,可你却不能接受他,这时你该怎么办呢?”


    是观挠头,“为什么不能接受他?”


    檀韫说:“因为他身份尊贵,应该娶妻荫子,合家幸福,不能同男子厮混。”


    “倾慕怎么能说成是厮混呢?倾慕是正儿八经的喜欢。至于他的身份,那得分人吧,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子弟也有好男风的,有的碍于家门脸面和自矜身份不敢表露真心,有的把人偷偷养在外头或是偷摸往来、不敢见天日,有的则愿意放弃荣华富贵与人私奔,虽说前两者俯拾皆是,而第三种万中难求一。”是观摇头晃脑地说,“小门小户都是三妻四妾,更别说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啦。”


    “可是,”檀韫不解,“真心喜欢一个人,真的能接受他三妻四妾么?”


    他的东西,他尚且不许旁人染指,更遑论是人?


    “不接受也得接受吧。那些父母齐全的人,他们的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等成了婚,公婆要给自己的丈夫纳妾,当儿媳妇的还能拒绝吗?只要稍微不满,公婆就要说她善妒,妨碍夫君开枝散叶,除非夫君和她站在一方阵营,且态度坚决。只不过,”是观摩挲着下巴,“应该少有男子能拒绝美妾吧?”


    “那岂不是要痛苦地过一辈子。”檀韫说。


    是观说:“若他们是因为年少情深、互相喜欢才结为夫妻,那必定在意,在意就必定痛苦。但若是指婚、联姻等就大不一样了,两个人比起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好同僚,携手完成经营家门、子嗣传承等任务,只要能互相尊重彼此的地位,不妨碍对方的利益,管他纳几房妾呢。”


    “你啊,”檀韫失笑,“年纪不大,说起这些倒是头头是道的。”


    翠尾可喜欢看话本了,看了还要评价,是观常和他一起看,不知见过多少对夫妻嘞。他嘿嘿一笑,说:“不过若是我,我喜欢谁,就只对他好,也只让他对我好,他要是不对我好,对旁人好,我就把他踹飞,不要了。”


    本就该如此,檀韫想。


    若真心喜欢一个人,怕是时时刻刻、桩桩件件都想着对这个人好,满眼满心都装着这个人,怎么还有空隙去看别人、想别人、对别人好呢?按照这样的说法反过来看,若这个人不能这样对他,便不是真心喜欢他,或者真心不够,十分只占两三分罢了。


    只是,这样的想法若是告诉旁人,定要引得人家白眼,骂他是针尖儿眼,善妒,不知所谓。


    那傅濯枝呢?傅濯枝会怎么想?


    “小爷,”是观眨巴着大眼睛瞧着檀韫,“是不是有人倾慕您,还跟您倾诉衷肠了?”


    檀韫吃掉傅濯枝包的那只扁食,说:“你又知道了?”


    “您以前从不关心这些,更不会因此茫然无措。”是观撑着下巴瞧着檀韫,“我年纪小,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凡事也想不周全,但您既然问我了,我就跟您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其实这事儿在我看来就很简单啊,有个人喜欢我,我要是也喜欢他,我就跟他好,我要是不喜欢他,就把他踹开,不跟他好。”


    的确好简单,檀韫失笑,好奇道:“那你不怕他以后不喜欢你了?或是你们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又该怎么办?”


    “他如今喜欢我,不代表一辈子都喜欢我,我也不能肯定自己会喜欢谁一辈子啊?既然现在喜欢,那就现在好,及时行乐,等到不喜欢了,一拍两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嘛。至于后面的事情,”是观嗐了一声,“说句难听的话,这阵喜欢能不能到谈婚论嫁那一天还难说嘞,管那么多干嘛。反正在我看来,只要这个人是真心对我,不想着利用我算计我,我就没什么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了。”


    “可一个人若是待你太好,你不会觉得心中有负担吗?”檀韫敲了下勺子,垂眼说,“他喜欢你,甚至愿意与你一起死……”


    是观心说小爷果然没有谈过风月,“他喜欢我,对我好不是应该的吗?我也会对他好啊,为什么要有负担?至于一起死,”他说,“我若真心念着一个人,也只死别,不生离。”


    “只死别,不生离么……”檀韫吃掉最后两只扁食,搁下勺子看向是观,话锋一转,“你这一套一套的,怎么会看上常南望?”


    “我眼瞎了嘛。”是观揪着手指,“道理是道理,想和做是不一样的!再说啦,人心隔肚皮,日久见人心,但缘分却极有可能是一晃而过的,不先抓住就错过啦。小爷,我跟您说,”他又开始传授经验,“良缘也是缘,孽缘也是缘!这就好比以前做功课,您这次哪里做错了,下次就知道避开了,就不会再错了——我这次看错了人,下次就会更加擦亮双眼!”


    正叽里咕噜地说给没完,应知早来了。


    “监事,骆大勇的供状。”


    檀韫接过看了一眼,说:“江大人和别同知那边有动静吗?”


    “别同知一直没动,江大人一直带人在四处搜寻藏匿在城中的土匪。”应之早说。


    “通知仇百户做好策应准备,届时你拿着骆大勇的腰牌,领泺城知府的府兵去把蟠龙寨剿了,能活捉尽量活捉,寨子里的人质和女子要保全。”檀韫想了想,“你和常南望一道去。”


    应知早说:“常南望是江大人的人,是否需要和江大人说一声再调人?”


    “这么热的天,江大人还在外面四处搜捕,我怎么忍心事事都烦劳他去做?”檀韫说,“江大人能干,底下的人定然也得力,让常南望尽心办事,事成之后,我为他请功。”


    应知早心下微动,明白了檀韫的打算,恭敬道:“卑职明白了。”


    “骆大勇这会儿不能死,把人看好了,”檀韫稍顿,“不许让傅世子的人与他接触,若世子不高兴,就说是我的意思。”


    应知早应下,说:“若监事没有别的吩咐,卑职就先告退了。”


    “嗯。”檀韫看着应知早,“等这次回去,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人得有一番变化了,用好了常南望,我会让你去更合适的位置。”


    应知早没有多说话,只道:“卑职竭力为监事效命。”


    檀韫说:“嗯,去吧。”


    应知早退下了,是观问:“小爷,常南望要怎么使啊?”


    “我原以为常南望攀附你是江峡的意思,可这些日瞧下来,常南望遮遮掩掩,而江峡也好似不知你们曾经好过,这说明什么?”檀韫说。


    “是他自己来勾搭我的?”是观猜测着,见檀韫没有摇头,便猛地一拍手,“他有私心!”


    檀韫搭着桌沿,指尖轻轻敲着桌子,说:“常南望既然有心攀附,便是想往上爬,那就必定重视机会。江峡压着他的功劳不上报,我却愿意为他请功,他怎会不动心呢?”


    “可是这样的人,用起来也不放心吧?”是观说。


    “我要用他的时候,他能让我放心就行了,至于以后,”檀韫笑了笑,“自有别人来压他。”


    话说着,脚步跫然,傅濯枝出现在门外,手里拎着个匣子。


    檀韫让是观把碗拿出去,请人进来坐,说:“这会儿没茶,喝水吗?”


    “不喝了。”傅濯枝把匣子放在桌上,“今儿把你衣服扯坏了,给你赔一身,回京之后再赔你一身更好的。”


    “没有扯坏,只是皱了,洗洗就好了。”话虽如此,檀韫还是说,“多谢。”


    傅濯枝挑眉,“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拒绝了,你就会收回吗?”檀韫问。


    傅濯枝说:“不会,我会找别的理由塞给你。”


    “那不就对了?”檀韫说话间看了眼傅濯枝的双手,试图想象那漂亮的手指包扁食的模样,而后那双手直接探了过来,傅濯枝眉眼含笑,“在看什么?大大方方地看。”


    “……看手相。”檀韫说。


    傅濯枝“哟”一声,“还有这本事呢?那看出什么了?”


    “鹤宵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命格。”檀韫一本正经地说。


    傅濯枝笑弯了眼睛,“借你吉言咯。对了,为什么不让我见骆大勇,针对我?”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啊,檀韫无奈地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没数。”傅濯枝诚恳道,“需要檀监事指教指教,顺便再给我个解释。”


    檀韫茫然地说:“啊?”


    “我明明都答应你了,会有分寸,你还防着我,摆明了不信我。”傅濯枝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我很伤心。”


    这样平静的语气,像是真伤心了,而不是夸张的耍宝。檀韫抿了抿唇,“抱歉,是我言而无信,我不是不信你,是、是……”


    “是怕我撒脾性,控制不住自己把骆大勇怎么样,对吧?”傅濯枝微微倾身凑近檀韫,把语气放得很轻柔,像是在和一只胆怯的小猫说话,生怕惊着它半点儿,“我有时候是混了点儿,但我会听你的话,你说不让我杀骆大勇,我就记着,绝不杀他,我……我很乖的,你别怕我。”


    “我不怕你,”檀韫说,“你从未伤害我,我为何怕你?”


    他安静了一瞬,又说:“我确实担心你会对骆大勇做暂时不该做的事情,毕竟你,”他抿了抿唇,拿出了“证据”,“白日在兰香楼的时候,你那样生气。”


    “我是生气,但这不妨碍我听你的话。”傅濯枝说,“我知道你留着骆大勇是因为尤为,又怎么会坏你的事,给你添麻烦呢?”


    真的好乖啊,檀韫微微歪头觑着傅濯枝,过了两息才说:“好的,我知道了。”


    傅濯枝满意了,高兴了,起身说:“早些休息吧,我走了。”


    “等等。”檀韫起身送他出门,路上说,“我今日吃的扁食好像有几只是别人包的。”


    傅濯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说:“包的不好吗?小了还是丑了?”


    馅料更多,但样子有些丑,檀韫在心里回答,面上却笑了笑,说:“不是,我觉得比老板包的好,馅儿好多啊,模样像长胖了的月牙,很可爱。”


    傅濯枝本来还不满意呢,因为他包得不如夫妻俩好看,打算多学几日,闻言却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无其事地说:“喜欢就好。你吃得高兴,包它们的人也高兴。”


    檀韫有心逗他,说:“可是包它们的人怎么知道我高兴?”


    “因为扁食会托梦告诉他。”傅濯枝说罢转身,看着檀韫,“就送到这儿吧,我走了。”


    “鹤宵慢走。”檀韫站在廊角,温和地瞧着面前的人,“做个好梦吧。”


    既然扁食会托梦。


    月色从漏窗外洒进廊下,在檀韫的腰背后化作一小片皎皎的圆儿,衬得那双眼温柔得不可思议。傅濯枝怔怔地盯着他,喉间像被蜜浆灌注了,黏糊糊的,不大通畅,“多、多谢……你也是,要做个好梦。”


    檀韫抿唇莞尔,转身走了,风吹起他脚边那片淡云色的纱摆,轻柔飘逸得像傅濯枝的一个梦。


    第34章 海棠环


    “常南望和应知早私下接触颇多?”江峡拧眉, “此话当真?”


    “当真,卑职亲眼看见的。”亲信见江峡面上隐怒,心说这是个拽下常南望的机会, 不由拱火道, “檀监事对大人早有不满,是不是想借机拉拢常南望?”


    “常南望也配让檀韫拉拢?”江峡冷笑道, “他最多配让檀韫利用。此次锦衣卫和缉事厂一道办差,事儿办成了,回去后功劳平分,檀韫不想让我占多少, 自然要从我手底下挑个人出来占。”


    亲信说:“可大人是常南望的上官, 常南望凭什么越过您去?”


    “若是他有真切的功劳, 又有檀韫相助,那便不成问题了。”江峡拧着手上的扳指,思索道, “此次来青州,第一是查案, 第二就是……剿匪!”他猛地站起来, “檀韫是要让常南望和应知早一道去剿匪, 给他立功!”


    亲信不耻道:“常南望这个吃里扒外的,真亏了您的栽培!”


    “他们想做,我偏要坏他们的事!”江峡伸手指向亲信,“把常南望给我盯紧了,他若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亲信应下, 行礼退了出去。


    院子里偶有人走动,亲信出去后便离开了, 去找常南望的踪迹,一个蓝衣锦衣卫跟在他后头出了院子一路向东,在几次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时窜入了最前头的那座小院。


    是观抱着刀站在门前,见人来了,便说:“监事出去了,有事同我说。”


    “方才,江峡派人盯紧常南望的踪迹。”锦衣卫说。


    是观点头,说:“知道了,你继续回去盯着,有异动即刻来报。”


    锦衣卫应下,转身快步出去了。


    江峡上钩了,是观摸了摸下巴,正打算出去找应知早,转头瞧见房顶上的树枝晃了晃,他眼神一利,提气在美人椅、栏杆、红柱上借力三点,跃上屋檐,“偷听”的人正坐在屋檐的另一端吃橘子。


    “……”是观猛扑过去,抽刀放在那人脖子上,“为什么偷听,说!”


    傅一声吞下嘴里的橘子,皮肤堪堪滑过刀刃,好笑道:“我就住这院子,出现在哪儿都正常,你凭什么说我偷听?”


    见是观严肃着脸,满眼警惕,他伸手敲了敲刀背,说:“得了吧,你家监事都放心跟我家世子出门游玩了,你还在这儿瞪着双大眼睛审我?”


    “说不准是我家小爷被你家世子骗了!”是观没有收回刀。


    “哦,你说你家监事傻,等他回来,我就跟他告你一状。”傅一声说。


    是观嗫嚅着嘴巴,狡辩说:“我家小爷年纪还轻,一时不慎受人蒙骗也在情理之中,他才不傻,你才傻,你天下最傻!”


    “我听出来了,你不会吵架。”傅一声也不打算欺负小孩儿,伸手晃了晃半颗橘子,抛给是观,没想到那小孩儿以为他要偷袭,挥刀就把半颗橘子抽飞了!


    “……你。”傅一声闭上眼睛,“你知不知道它有多甜,啊?”


    是观说:“我又没吃,我怎么知道?”


    “行,不跟傻子计较。”傅一声大度地忍耐一口气,“你要觉得我别有异心,等你家监事回来,就尽管去告状,去吧去吧。但是,”他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如果你污蔑了我,你必须跟我道歉并且补偿我,以此来维护咱们两家通力合作的诚心。”


    是观摇摇欲坠,因为他能看出来监事对傅世子的态度是信任的,甚至是放纵的,不仅默许他在院子里四处走动,还能不经通报就能到卧房门前,但是傅一声确实是听到了他们刚才的谈话啊。他想了想,打算先问清楚,“你先说,怎么补偿?”


    “你能有什么好东西?放心,我不讹你,”傅一声瞅着是观,“你就帮我个忙就成。”


    是观不上当,“你让我杀人放火,我也帮你?”


    “杀人放火还用得着你吗?”傅一声说,“就是小忙,比如,要是哪天我家世子惹你家监事不高兴了,想送礼聊表歉意,你就帮忙传递一下。”


    “不行。”是观严肃地说,“其一,这是不忠;其二,这是私联;其三,小爷已经不高兴了,我还帮惹他不高兴的罪魁祸首送东西,这不是帮着人糟践小爷的眼睛吗?”


    小孩儿还挺不好忽悠的,傅一声暗骂一句,继续蛊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有时候俩人吵架,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结束冷战,而你我就是那个台阶。”


    是观不明白为什么需要台阶,他以前惹翠哥生气,不搭理他,他都是直接去道歉赔罪求饶的。他觉得傅一声心里在打鬼主意,计划着等监事回来,一定要告知监事。


    “我不干,你等着被监事审问吧。”是观“哼”一声,挥刀入鞘,转身几步跳下屋檐,不搭理他了。


    傅一声:“……”


    得,拉拢失败。


    他顺势一躺,翘起二郎腿一晃,说:“主子啊主子,你最好别惹檀监事不高兴,否则连个通风报信的内应都没有。”


    傅濯枝打了声喷嚏。


    “受寒了吗?”在一旁挑选饰件儿的檀韫看过去。


    “夏天还受寒,我得多虚啊?”傅濯枝说,“估计是有人在骂我。”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挑选。


    傅濯枝顺着檀韫的视线看向盒子里的几只环佩,确认檀韫瞧上了最左边那两只,其中更看重角落的那只,但细节处还有些不满意。他叫来老板,指了指最角落那只海棠环,说:“把环上方的这颗蓝玛瑙副珠换成粉青色的和田玉。”


    老板立马去拿备用的珠子,檀韫诧异地看向傅濯枝,“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眼神一直在这两只身上徘徊,想必是整体满意,但细节处不喜欢,这只海棠环样式简洁秀气,但蓝玛瑙副珠颜色过重,与和田青玉的环身不够相配,换成粉青色会过渡更自然,整体也会更雅致秀丽,更衬你方才挑的那身海天霞的袍子。”傅濯枝说,“等换上再瞧瞧,不合适再换。”


    檀韫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等老板拿来一匣子玉珠,他选了颗粉青色的柱形珠子,中间镂空,穿上去,这下完美了。


    傅濯枝看着他的神情,对老板说:“就换这个了,结我账上。”


    “好嘞,劳烦您记名。”老板示意一旁的侍女替檀韫将海棠环包起来,引着傅濯枝到柜台结账。


    檀韫跟着过去,见傅濯枝在名册上写下“秦王世子府”,从袖袋中取出一枚极小的蝴蝶镂空白玉佩递过去,掌柜的检查完毕,恭恭敬敬地还了,然后拿出另一本账册,翻到相应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记账瞬间扑入眼帘。


    全是世子今年的购买记录,都是些饰件儿。


    真是个爱打扮的精致美人,檀韫在心里笑了笑。


    傅濯枝接过侍女递来的小匣子,偏头瞧见檀韫正在仔细看自己的账册,不由说:“怎么了?”


    “难怪出趟门都能装几个匣子的行李,你真能买。”檀韫转身向外走,途中又瞧了眼傅濯枝头上的荷花冠子,“不过都很好看,你眼光很好。”


    傅濯枝本来还担心檀韫说他败家,冷不丁地被夸了一句,嘴角微微上扬了,说:“蝶斋开得广,大雍到处都有分号,他们家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都不错,你要是看上了,可以记我的名。喏,”他把那枚蝴蝶玉佩递给檀韫,“这是他们家的信物。”


    檀韫停下脚步,“这……”


    “有信物的能折价,按九成价算。”傅濯枝知道他在顾忌什么,“拿着吧,能用就用,不能用就随便摆着,真记了账,把钱给我就成。”


    “那你怎么办?”檀韫调笑,“我觉得你更需要它。”


    傅濯枝也笑,“没事儿,回头让蝶斋再给我拿一枚来,我认识它家老板。”


    “那就多谢了。”檀韫收下玉佩,放进袖袋中,“谢谢你带我出来逛街,要落山了,我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


    傅濯枝摩挲着下巴,认真思考了一阵,说:“蟠桃饭吧,想吃桃了。”


    檀韫自然答应,跟着傅濯枝去了一家食楼,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要了两碗蟠桃饭,配几碟新鲜小菜。中途缉事厂的番子前来禀报:“监事,青州知州尤为求见。”


    “饭还没吃呢,”檀韫淡声说,“让尤大人等着。”


    番子应声而去。


    傅濯枝说:“这是坐不住了。”


    “据骆大勇供诉,他每月下浣初会给尤为‘上供’,这月已经超出好几日了,尤为也该坐不住了。”堂倌敲门,端来饭菜摆好,恭敬地退了出去。檀韫才继续说,“他坐不住了,我们也该动了。这些人基本都有两本账册,明的那本做成天衣无缝的假账,暗账才是我们要找的。”


    “你把江峡和应知早都放在泺城,”傅濯枝替檀韫烫了下筷子,重新递过去,“你打算用别桢?”


    檀韫道谢,说:“别同知是个聪明人,这些天没有半分动作,老老实实地当个眼障子,既然如此,我也愿意成全他,去做远离我们的另一份差事。以他的本事,找到暗账不成问题。”


    “怎么不让我去?”傅濯枝说,“你一份差事都不给我派。”


    “你的任务不是暗中随行,以防万一吗?”檀韫说,“那我自然不能把你派到别处去。”


    傅濯枝撑着脸,瞧了檀韫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放心我的安危,还是不放心我的忠心?”


    檀韫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才说:“若真要选择一个,自然是前者。你跟过来保护我,我也要确认你安全无虞的回去,如此,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你小瞧我。”傅濯枝用筷子戳着无辜的桃瓣儿。


    “你刚到泺城,就能给我指出骆大勇的位置,我哪敢小瞧你?”檀韫见傅濯枝拿桃瓣儿撒气,心说真像个小孩儿,“既然如此,你就帮我个忙吧。”


    傅濯枝佯装不愿意,“先说说。”


    “你出两个人,去帮我盯着别桢,若有需要,也助别桢一二。”檀韫瞧着他,“如此,算不算放心你?”


    傅濯枝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声,“勉强算吧,勉强帮你吧。”


    檀韫莞尔,说:“那再勉强把这碗饭吃掉吧。”


    傅濯枝认真吃掉半碗饭,说:“你是想让别桢兼领北镇抚司?”


    陛下有此打算,但檀韫另有人选,闻言说:“北镇抚司要控制在陛下手中,但不能控制在我手中,可若换作旁人,我难放心。”


    “你也怕陛下猜疑你?”傅濯枝语气微妙。


    “我不怕。”檀韫说,“你知道陛下身上最难得的是什么吗?”


    傅濯枝想了想,说:“少猜忌。”


    “英国公府几代镇守北境,军威浩荡,功高却震不了主,因为陛下深知卫家忠心,愿意交托信任,这一点连与卫侯私交甚笃的先帝都做不到。只是……”檀韫抿了口解腻的茶,淡淡一笑,“这一点外人不知道,也绝不相信,所以去年也不是没人试着给陛下上眼药。对我也一样,在外人看来,我是陛下的脸面,陛下现下要我爬到高处,是因为我最得用,往后却不一定,但我从不担心这个,我既认了陛下,陛下这些年也从未令我寒心,我便一心为他做事就好了。”


    傅濯枝提壶,给他续茶。


    檀韫道谢,说:“我不觊觎北镇抚司,是因为我若兼管缉事厂和北镇抚司,有些人便会忌惮我至深,如此就不好揪住他们的尾巴了。”


    明白了,傅濯枝说:“你要选一个人,与你敌对争权——明面上。”


    “不错。”檀韫点头,瞧着傅濯枝。


    傅濯枝一愣,“你不会在算计我吧?”他抱胸侧身,抗拒道,“我不要干活,不要每天起早摸黑的干活。”


    北镇抚司掌管诏狱,办的都是大案,平日里也多血腥,檀韫不愿让傅濯枝多碰,本就戾气重。


    但傅濯枝抱胸抗拒的模样实在憨态,脸颊还鼓着,像只发脾气的小猫……大猫。檀韫很想逗他一逗,说:“我偏要选你,你待如何?”


    “你!你……”傅濯枝想拍桌,不敢,偏着脑袋瞅着檀韫,恨不得冲过去握着那张笑盈盈的脸蛋就咬……也不敢。没法子了,他只能谴责,试图唤醒檀韫的良知,“这和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狠心的人。”


    檀韫失笑,说:“你就这么不想做正事?”


    “北镇抚司有多忙我是知道的,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要真去了,还怎么……”还怎么关注你啊,傅濯枝暗自嘟囔。


    檀韫替他说完,“还怎么监视我跟踪我啊?”


    “这话忒难听了吧,”傅濯枝狡辩,“就是不小心碰上了而已。”


    “那可真够“不小心”呢。”檀韫说。


    傅濯枝:“……哼!”


    “行啦,嘴巴都撅到天花板了。”檀韫摇了摇头,假装无奈地说,“你不想去,那就算了吧。”


    这下傅濯枝又后悔了。


    檀韫愿意把多少人觊觎的北镇抚司给他,要是别人都得磕头谢恩了,他却挑剔拒绝,是不是有点不识好人心了?檀韫会不会对他失望?


    “那什么,”傅濯枝瞥一眼檀韫,又很快收回,“你要是实在很想,我也不是不能答应……算了,答应就答应吧,我——”


    “噗嗤。”


    傅濯枝茫然地看过去,檀韫忍俊不禁,眼睛里全是笑意。这是他头一回看见笑意明亮的檀韫,这个喜怒不惊、总是淡淡模样的人,竟也对他露出这样开怀的模样了。


    檀韫伸手掩住下半张脸,一双柳叶眼弧度温柔,眼睛里装着他,他的身影是陷在笑意中的。傅濯枝愣愣的,直到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竟然摸到檀韫眉心的那点胭脂痣上了,他心中一惊,立马收了回来,指尖犹如火烧。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碰你的。”傅濯枝噌地站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在原地打转,甚至对檀韫作揖下去,“冒犯了,对不住,我……我错了。我的手自己不听话,不关我的事,绝不是我下/流,我没有指使它,我——”


    他不说了,伸手握住右手,就要掰断。


    “鹤宵!”檀韫及时起身握住他的左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堪堪制止,但自己也被傅濯枝的这股子蛮力拽了过去,桌子被撞得歪开。


    他们撞在一起,下意识地瞧向对方的眼睛,又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我没有见怪。”檀韫垂着眼,“你不要动不动就伤害自己。”


    他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想起傅濯枝的情况,只得换个说法,“身子骨再好,那也是不经糟践的,哪日年纪轻轻的这里不好哪里难受,你就老实了。”


    傅濯枝已经老实了,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两只手藏在袖子里捏得好紧,尤其是右手,指头麻了。


    “……哦,知道了。对了,你,”他看向檀韫,“你撞疼了哪里没有?”


    其实胯骨有些疼,方才撞到桌上了,但檀韫没有说,怕傅濯枝又做出什么事儿来。他抬眼看向傅濯枝,发现傅濯枝的耳朵是粉色的,像刚才吃的蟠桃饭上的桃瓣儿。


    “没有哪里疼。”他抬手摸了摸眉心的红痣,笑着说,“就是你的手指好烫啊,就碰了一下,我这儿也跟着烫。”


    烫吗?


    傅濯枝搅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勉强想起蟠桃饭是凉的,茶水也是凉的,他的手在触碰檀韫之前碰的都是凉的,怎么会烫呢?


    但檀韫说烫,那就烫吧。


    “哦,我火气旺,”他把右手拿出来,揪出食指,目光谴责,并判决处罚,“回去拿冰镇镇。”


    第35章 三分像


    檀韫回到院子, 青州知州尤为已在前厅等候足足一个时辰,他手边放着一杯茶,分毫未动, 已经冷透了。


    外头传来问礼的声音, 尤为立刻起身出去,走到门前跪下磕头, 恭敬道:“微臣青州知州尤为恭请圣安。”


    “圣躬安。”檀韫掠过尤为,到上位落座,说,“尤大人起身, 坐吧。”


    “谢监事。”尤为起身, 转身提着膝襕处走到下座落座, 牵着身朝向檀韫的位置,拱手作揖礼,“下官不知监事到访, 有失远迎,特前来拜会, 请监事降罪。”


    是观进入厅中, 替檀韫倒了杯淡茶, 退步站在檀韫身后侧的位置,斜斜地睨着这人。


    檀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冲淡了嘴里的桃味,不禁想起傅世子鼓着脸腮戳着桃瓣儿的模样……真是没个道理,瞎想了。他回了神,放下茶杯, 说:“尤大人不必如此,我们一行人此次是奉密旨前来青州, 路上都谨慎得很,尤大人不知,如何远迎?”


    “但到底是下官失礼了,”尤为情深意切地道,“监事不予计较,是慈悲为怀。”


    “尤大人掌管一州政务,劳苦功高,只要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朝廷,区区小事,我哪里会见怪?”檀韫看着尤为,对方清癯的脸已露出灰败之相,“既然尤大人过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你,今日一道问明白了,我也好早日回京交差。”


    尤为藏在袖中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攥得发麻,闻言却只得说:“监事有话但请询问,下官无话不说。”


    “尤大人若真能做到无话不说,今日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檀韫摩挲杯沿,淡声道,“泺城知府谭驿遇害一事,青州为何不上报?”


    因为尤为没想到他们把事情做得如此隐晦,却还是能被缉事厂的探子探查到风声,那些番子犹如苍蝇,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只需要一只,也能扰得人心烦意乱。


    回过神来时,尤为发现自己已经屈膝跪下了。檀韫便是如此,年纪轻轻,怒恨不露,已然有了凛冽慑人的风姿。


    冷汗打湿了后心,尤为不敢整理,嗫嚅着说:“请监事恕罪,此事下官也是后来才知情,泺城距离青州州府本就隔着一段路程,下官也实在不敢想象竟有人胆敢杀害地方官啊。”


    “尤大人,你这个父母官不是只需要管儿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就能做好的,泺城受蟠龙寨侵害,谭驿空有剿匪之心而无剿匪之能,你是他的上官,泺城也直属你管辖,你是问也不问。这官儿,”檀韫的指尖轻轻点在杯身,“你做得好松快啊。”


    尤为浑身一抖,磕头道:“下官治理无能,合该万死!”


    “若只是无能,便无需万死,可尤大人偏偏就是太能了。”檀韫点了下杯子,是观便拿出骆大勇的供状走过去,俯身抖到尤为面前,冷声问,“对于供状上所说,尤大人作何解释?”


    尤为仰头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以及下面的画押,舌头磕颤,再次磕头,“纯属污蔑!祸匪的话,如何能信?请监事明鉴!请陛下明鉴!”


    “这是自然,自古判案都需得人证物证齐全,人证已在我手,至于物证,我们都等几日。”檀韫看着尤为脑袋上那顶颤抖不停的乌纱帽,温声说,“只是在此之前,得委屈尤大人住在我院里了,免得你来来回回的辛苦,也耽搁时间。对了,有句话,我要先提醒尤大人。”


    他起身走到尤为面前,垂眼把人看着,说:“在此案判定前,尤大人千万好好看顾身子,你若出了半分差错,阻拦我办案事小,牵连你尤氏全族事大。”


    尤为浑身一软倒在地上,颓然不语。


    檀韫哪里是要查他啊,是要查他头上的人!


    是观让人将尤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能出岔子,快步跟上檀韫。路上,他向檀韫告了傅一声一状,质疑此人心怀不轨。


    “那些话,他听到了也没什么。只是,”檀韫说,“他为何会觉得我与傅世子会发生争吵?”


    是观说:“或许他也觉得自家世子性子不好,很容易得罪人,所以率先来牵线搭桥。”


    性子不好么,檀韫回想这些天的相处,觉得傅世子除了不珍惜自己之外,在脾性上没有什么不好的。且傅世子虽说身份尊贵,但对于赔礼道歉这样的事却是半点不忌讳,并不觉得说一句抱歉就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和地位,如此,就算他们哪日真的发生了争吵,也不需要谁来做台阶吧?


    “就是。”另一边,傅濯枝也从傅一声那里得知了此事,纳闷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争吵?你凭什么掺和我们之间的事?”


    “淡薄了,”傅一声凉声说,“现在不是您拉着我让我帮您想主意的时候了。”


    傅濯枝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用完就丢,冷酷地说:“是,你可以滚了,赶紧滚去檀驰兰那里跟他解释清楚,说你不是去偷听的,只是梦游。”


    “檀监事会信吗?”


    “信不信是其次,要紧的是态度。”傅濯枝命令傅一声微笑,叮嘱道,“给我恭敬、认真、严肃、态度摆正了。”


    傅一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是,属下现在就去。”


    他出去了,撞见来送信的近卫,惨遭调侃,“统领,年纪轻轻的脑子就残了,怎么这副傻样?”


    “滚蛋,你才残了,你眼睛残了。”傅一声麻木地放下嘴角,收回牙齿,并一脚踹开近卫,去给檀监事解释了。


    近卫拍了拍屁/股,快步走到廊下,恭敬道:“主子,雍京来信。”


    “念。”


    近卫拆开信筒,捻开一条信纸,纸上两行字:“淑妃有孕;御前牌子添了一人,是钟鼓司落絮,与……”


    钟鼓司是个低贱的衙门,从里头出来,一朝就到了御前牌子的位置,天大的恩宠了。以陛下的性子,本不该如此。傅濯枝思索着,从帘子后出去,见近卫盯着纸条,似有犹豫踌躇之意,凉声说:“怎么,要瞒而不报?”


    “属下不敢!”近卫跪地,立马如实念道,“……与檀监事有三分相似。”


    屋里冷了下来,傅濯枝眼神阴沉。


    “淑妃,落絮。”这个落絮,上一世未曾出现过,檀韫瞧着信纸上的内容,轻轻一笑,“我才走了多久啊,都坐不住了。”


    “这个落絮爬的也太快了吧,说一飞冲天也不为过。”是观拧眉,“他绝对有问题!”


    檀韫将烛罩拿开,将信烧了,说:“宫里最不缺聪慧伶俐的人。”


    “您没瞧见柳来哥信里写了吗,那个落絮跟您有三分相似!”是观不高兴地说,“这是来跟您争宠的!”


    檀韫失笑,“他要是只凭借这三分相似就能与我争宠,我这些年就算是白活了。”


    是观惊觉言语不妥,浑身一哆嗦,跪地磕头说:“小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别我了,起来吧。”檀韫吩咐道,“去给柳来回信,让他把人盯紧就好,若落絮敢对陛下动不该有的心思,直接拟个法子料理了,罪责我来担。”


    “是,我这就写。”是观从地上站起来,去外头洗了手,坐到书桌后给尚柳来回信。


    这会儿傅一声也到了,态度十分良好地向檀监事解释并赔罪,很轻松地得到了檀监事的原谅。他道了谢,麻溜地回去了,却发现先前来送信的近卫萎缩地蹲在廊下的角落处,朝他摇了摇头。


    又发脾气了。


    看来是信上说了什么事儿。


    傅一声猜测着,过去问了一嘴才进去,找到坐在书桌后的傅濯枝,说:“檀监事没有怪罪。”


    “嗯。”傅濯枝转着根狼毫笔,纤长的睫毛垂着,“给二音传话,让他把落絮的底细仔仔细细地查一遍,再给宫里递个话,把这个落絮盯死了,他敢有异动,直接杀了。”


    傅一声取了笔写信,让近卫拿走,立刻发回去。他站在书桌前,说:“从钟鼓司走到御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陛下钦点,可陛下身边那么多得力的人,这个落絮就算再聪慧能干,也不能直接爬到御前牌子的位置。”


    “偏偏就是个和檀驰兰‘三分相像’的人。”傅濯枝说。


    傅一声快速瞧了他一眼,那脸色实在难看,“陛下应该不会犯糊涂……吧?”


    一个人会不会犯糊涂,这个人自己都料不准,让傅濯枝不痛快的是落絮,或者说是把落絮推到御前的人,这些人把檀驰兰当成了以色侍君的佞宠,认为凭借一个赝品就能分权甚至取代,哪怕檀驰兰已经站在了能和何百载分庭抗礼的位置。


    这些人忌惮檀驰兰,恐惧檀驰兰,不耻檀驰兰,可心底仍旧把檀驰兰当成下/贱货色。


    因为檀驰兰残缺不全,所以这些人理所当然地不把他当个人,抹掉了对他的尊重。


    “去,”傅濯枝终于折断了笔,“去查,到底是谁把落絮推到陛下眼前的。”他微微倾身,抬手捂住脸,“我要将他截胫剖心,永远跪在檀驰兰面前。”


    两封信传回雍京的那日,傅山游也去了趟宫里,陛下想给他派个差事,拟了三个位置,让他回去自己挑挑。


    淑妃有孕,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拉着傅山游下棋。傅山游见到了那个落絮,这几日宫内外传言纷纷,说钟鼓司的落絮飞上枝头,还说他与檀监事竟有些相似。傅山游看不见,自然不知像不像,但他们下棋的时候,落絮进殿添茶的次数有些频繁,身上的熏香也太浓太艳。


    不够安分,不够聪明。


    傅山游没有再继续关注落絮,陪皇帝用了晚膳便出宫了,送他出宫的是尚柳来。


    尚柳来是个斯文温和的人,言谈举止都叫人舒心,他跟着傅山游,没有搀扶他,说话答话都张弛有度,挑不出丝毫错漏。


    走出二宫门的时候,前边的道上传来训斥声,傅山游没有停步,听尚柳来说:“坐在杌凳上的是戴公公,跪在地上的是落絮。”


    他们走近了,听戴泱高高在上又随意散漫地说:“下贱坯子,在天上走了两回,地下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奴婢想快些将书抱回乾和宫,不小心惊扰戴公公车驾,请戴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奴婢计较。”落絮躬着身子,直直磕头求饶。


    “别价。”戴泱睨他一眼,“额头要是磕坏了,回去怎么面圣?陛下要是问起来,不得降罪于咱家?”


    落絮立马停止磕头,絮絮哽咽道:“是奴婢考虑不周……”


    “这点小事都考虑不到,怎么做御前牌子啊?”戴泱叹气,“亏得你遇见的是我,这要是檀监事……”他笑了一声,没说完。


    “戴公公。”尚柳来此时说话了,温和地瞧着戴泱,“这话怎么说的?檀监事是最和气不过的了。”


    戴泱像是才看见他们,“哟”道:“真对不住,近来天热,阳光晃眼,我竟没瞧见这边还有人。”


    天都要黑了,哪来的阳光晃眼,更别说旁边还站着个眼睛看不见的傅二公子。尚柳来偏头瞧了一眼,傅山游面色如常,仿佛并不见怪戴泱言辞失礼,他便说:“无妨,戴公公快些去乾和宫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复又看向落絮,“你也快回吧,别耽搁陛下看书的时辰。”


    落絮连连应是,起身正要走,就听见戴泱诧异道:“柳来,你可真够心慈的,还出言帮他呢,你瞧瞧他的脸,觉不觉得与檀监事有些像?”


    到处都有的传言,戴泱是头一个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人,他瞧着尚柳来,似笑非笑。


    尚柳来果真认真地瞧了落絮一眼,说:“晚些时候,我让人去请个御医,到秉笔府为戴公公诊脉。”


    “你骂咱家眼瞎?”戴泱吩咐抬杌凳的火者们继续往前走,路过尚柳来时,他喊停,伸手摸了摸尚柳来的下巴,俯身说,“你这张嘴,是被小七宠坏了,改日咱家好好教你。”


    戴公公向来不是个斯文人,尚柳来任他轻浮放肆,温声说:“柳来恭聆垂训。”


    戴泱笑了一声,收回手,坐正身子,被人抬走了,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傅山游这么个人。


    “二公子别见怪,”尚柳来向傅山游赔罪,“戴公公向来如此。”


    檀韫与戴泱,一个似水,一个如火,瞧着有水火不容之相。落絮就好比一粒沙,前者不放在眼中,后者倒是明目张胆地燎出了火星子,只是这火光烧一个落絮是不够的。


    傅山游这么想着,笑了笑,侧身“瞧”了眼戴泱的背影,温声说:“无妨,‘金娘娘’么。”


    第36章 惊噩梦


    “小爷, 江峡动了,带着人跟着应百户他们上了蟠龙寨。”


    “果真是不中用。”檀韫撒了把鱼食,将鱼钵递给随侍的番子, 转身离开锦鲤池。


    是观跟上他, 说:“我已经嘱咐应百户了,若常南望不敢下手, 他会把事情做好。”


    “别小看常南望,他面上将江峡当作上官、师傅,敬重恭敬,翻脸时江峡也不过就是一把梯子。”檀韫理着袖口, 淡声说, “他有心, 端看有没有力了。”


    是观点点头,穿过花园时瞧见前头的紫薇树下站着个人,世子爷今儿一身茄花紫的纱袍, 头发用紫玉冠半束起,披下两股雪青色的细发带, 两颗南珠坠脚滴在发间, 发带样式与腰带是同一款式。


    世子爷是个很爱打扮的人, 但从不堆金摞银,他品味好,是以虽说貌艳,气质中却有清雅的一面。


    檀韫瞧了瞧,走过去站在世子爷旁边,正在招逗紫薇的人偏头瞧过来, 眼皮洇着一层薄红。他怔了怔,说:“你今儿抹胭脂了?”


    世子爷就那么盯着他, “你猜。”


    檀韫于是又仔细瞧了两眼,才确定不是胭脂,“刚午眠过吗?”


    “嗯,趴桌上睡了会儿。”傅濯枝偏头打了声呵欠,恹恹地说,“天气太热了。”


    那还打扮得这么漂亮跑出来赏花,檀韫失笑,说:“那就早些回去吧,屋里放着冰山,比外头凉快多了。这儿太阳正照,不怕被晒黑了?”


    适才傅濯枝在屋中眠了一会儿,从噩梦中惊醒了,再也睡不着。


    他从前也反复做一个梦,梦的最后是那个吊在屋门前的女人,眼眶肿大,舌头都扽了出来,再没有从前华贵美艳的样子。他八九岁时总是哭着醒来,吓得冷汗涟涟,好几日都睡不着觉,后来看惯了,心也冷了,就不再怕了。梦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玩意儿,渐渐不出现了。


    从前他觉得噩梦再吓不着他,可他今儿却做了个新的梦,梦里还是有死人,却不是那个女人。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惊醒,摸到了脖颈的冷汗,他起身跑出去了,听傅一声说檀监事好好的在花园里喂鱼呢,他又回去把自己洗漱干净,出来与檀韫“偶遇”。


    “鹤宵,你怎么了?”


    额头上突然摸上来微凉的手心,柔软,指腹却有细微的茧子,这是檀韫从前写字、练箭和伺候人留下的痕迹。傅濯枝喉咙一哽,猛地回神,对上颦眉蹙眼的一张脸。


    梦里的檀韫,饮鸩自尽后也露出相似的表情,遗憾,失落,眼前却只有疑惑和担忧。


    “我心里难受。”傅濯枝像个小孩,直直盯着檀韫,试图像他倾诉,求助,“我做了个噩梦,我……很难过。”


    什么样的梦会让世子红了眼眶,失魂落魄……秦王妃么?檀韫不知详情,担心不慎踩尾巴,于是拿出袖袋中的丝帕替傅濯枝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说:“梦都是假的。”


    柔软的帕子扫过眉毛,傅濯枝浑身一抖,怔怔地说:“可我从前做过的梦都是真的。”


    “若梦见的是从前发生的事情,那说明你心里还记挂着,不肯忘怀,所以在梦中也被困缚。若梦见的是不曾发生的事情,那多半不是真的。”檀韫收回丝帕,哄着说,“我从前还梦见自己吃了一碗冰就腹泻了三日,直接死掉了,可我后来连吃三碗也没有腹泻。我后来一想,我之所以做这个梦,是因为那会儿陛下不让我多吃冰,我却偷偷吃了,心里发虚,所以在梦中遭到报应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可为何那样真实?灵堂,花篮,檀韫饮鸩时的模样,倒下时流下的眼泪……就像真的发生了一样。


    傅濯枝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檀韫觉得不对劲,连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替他顺气,“没事了没事了,许是天气太热,人心浮躁,因此……”


    话没说完,傅濯枝突然抱了上来,他被完整结实地扣在怀里,鼻间都是傅濯枝身上的返魂梅香。


    是观眼睛瞪得溜圆,正想上去扒开傅濯枝,却见檀韫朝他递了个眼神,那是让他退下的意思。


    “?”


    “……”


    小爷和傅世子已经好到这份上了吗?搂搂抱抱,再好的同僚也不能如此吧!


    是观不懂且大为震惊,右腿打左脚地走了。


    “冒犯了,但请让我抱抱你。”傅濯枝箍着怀中的人,疯狂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香的,热的,“活的……”他喃喃。


    “难不成我还是死的吗?白日都能见鬼,那鬼也太嚣张了吧。还有,”檀韫揪着傅濯枝的肩膀衣料,“你的胳膊再使点劲儿,我真的要变成鬼了。”


    话音刚落,腰间、背上的胳膊猛地泄力,檀韫呼了口气,反手揉了揉后腰,心说傅世子这力气,真动怒打起人来,一拳头就能把人砸死吧。


    可是,这样的怀抱……太坚实温暖了。


    和傅濯枝的目光一样,灼热,直白,毫不掩饰,燃烧着烈火。


    “对不住。”傅濯枝想伸手去碰檀韫的腰,刚碰到衣服立马反应不对,被铁块烫了似的猛地收了回去。他想说什么,说来说去只有那句对不住,直到檀韫叹了一声,仰脸看过来,他才发现人还在他怀里,没有像以前的那些梦里一样,嫌恶地将他推出八丈远。


    “无碍的,不必道歉。”檀韫瞧着傅濯枝发愣的脸,耐心地安抚他,“人有七情六欲,再冷静的人也做不到永远无波无澜,做了噩梦就怕,怕了就说也没什么过错。我没有笑话你,也不会告诉别人。”


    傅濯枝并不怕自己因为任何事情被嘲笑,他不需要那么多虚浮的尊严和脸面。


    “我弄疼了你,”他再次道歉,抓住檀韫的袖子,“你打回来吧。”


    “真的没事。”檀韫失笑,“你的胳膊像铁链一样,但是你比它热,也比它温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话,傅濯枝想。


    檀韫在某些时候像只兔子。


    “真的好热啊,”檀韫擦了擦汗,“我屋子里有蜜橘水,要去喝一杯吗?”


    傅濯枝傻了才会说不要,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到了屋子里,檀韫吩咐是观倒蜜橘水,又让人倒了凉水来,搅了帕子递给傅濯枝,让他擦擦汗。


    傅濯枝听话地擦汗,眼神不顺服地落到檀韫拿帕子的手指,微微偏头袒露无疑的侧颈,漂亮干净的下颔,还有……还有檀韫突然看过来了,热红了的脸颊,眼睛是浸在雪水里的玛瑙。


    “怎么了?”檀韫问。


    傅濯枝只能摇头,遮掩眼睛犯下的罪行。


    “监事。”外头的人通传,“大夫到了。”


    檀韫让人进来,转头朝傅濯枝说:“给你诊脉。”


    简直毫无准备,傅濯枝下意识地将胳膊往后一藏,说:“我没病。”


    太心虚了,檀韫微微眯了下眼睛,语气轻柔地说:“讳疾忌医可不好,让大夫瞧瞧。”


    “我真的没病。”傅濯枝快速地看了眼门口,已经做好了起身就跑的准备,但此为下策,他还要挣扎一番,“你瞧我像有病的样子吗?我龙精虎猛,简直康健得可怕。”


    “贵人们每月都要请一次平安脉,离开雍京也不能更改。”檀韫说着起身走到傅濯枝面前,正好挡住他,“诊脉。”


    “是。”随行的东厂大夫立刻到傅濯枝的身边单膝跪下,无比冷漠地忽视了傅濯枝求助、威胁、恐吓的视线,抬手道,“请世子拿出手腕。”


    傅濯枝顽强地说:“不要,这是强迫。”


    “在狱中,碰见不配合的犯人,我最擅长的就是强迫。方式无非两种,威逼,利诱。”檀韫看了傅濯枝两息,伸手按住他的右肩,其实没有用力,只要是个人就可以轻易推开。


    用这种力道将人按住,他微微俯身凑近,轻声说:“让大夫诊脉,好不好?”


    太可恶了!


    太狡诈了!


    傅濯枝觉得自己被掌控住了。


    如此下去,檀韫说什么,他便要做什么。


    可是他不想对檀韫说不好,更不可能甩开檀韫的手或者把人推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傅濯枝灵光乍现,眼神下移,落到那截纤细的腰身上,然后伸手抱住。


    “?”檀韫一惊,下意识地收回手,下一息,他脚下猛地腾空,被抱了起来。


    “鹤宵……”他惊呼着,被傅濯枝放到了桌上,那张脸微微凑近,含着歉意和心虚对他说,“我走了。”


    腰间一松,傅濯枝已经转身跑了,纱袍飞扬,一瞬间就没了身影。


    “……”檀韫坐在桌上,盯着门外的空地,还没回过神来。


    “小、小爷?”是观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外,“傅世子在、在做什么啊?他怎么能把您抱起来呢!”


    大夫没有说话,缩在后头像个聋子。


    檀韫也不知道,他只在小时候被老祖宗抱起来过。


    老祖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安神香,手有些粗糙,抱着他的时候,他会搂住老祖宗的脖子,看见老祖宗慈爱的眼睛。


    可傅濯枝不是老祖宗。


    傅濯枝的怀抱没有慈爱,但有其他更多、更旺盛的东西。


    不过,这样抗拒诊脉,檀韫收回放在腰间的手,心中有了猜测。


    傅濯枝冲回院子,吓了傅一声一跳,从榻上猛跳起来,“出什么事儿了!”


    “完了!檀驰兰对我起疑了。”傅濯枝冲到床前,猛地扑上去,把自己藏进被子底下。


    傅一声追上去,“您还背着我做了什么冒犯檀监事的事儿!”


    “不是,”傅濯枝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他要诊我的脉!”


    “哦,您是怕诊出来不对劲吧?”傅一声冷嘲热讽,“吃药的时候干净利落,恨不得吞一瓶下去,现在倒是怕了?早些时候干嘛去了?”他伸手往傅濯枝背上一指,“活该!”


    傅濯枝不说话,就当自己死了。


    傅一声见状又不落忍了,凑过去哄道:“放心吧主子,檀监事哪怕怀疑你脉象不对劲,也不可能见您一次就拽着您的手腕往大夫手上放吧?”


    也对啊,傅濯枝抬起脑袋,心想今儿是正好撞上了,檀驰兰以为他中了暑气才叫大夫来诊脉的。


    傅濯枝又活了过来,坐起来,坐直了,说:“是我糊涂了。”


    您糊涂的时候还少吗?一碰见檀监事就跟脑子离体了似的。傅一声摇头。


    “什么时辰了?”傅濯枝端庄优雅地问。


    傅一声翻个白眼,说:“申时三刻。”


    “锦衣卫也该回来了吧。”傅濯枝煞有介事地叹气,“一想到我们要抬着一具棺椁回京,我就觉得晦气。”


    傅一声不愧是他主子肚子里的蛔虫,闻言立马说:“咱们分两路回京,让常南望和锦衣卫送殉职的江大人回归故里,咱们和檀监事单独回京。”


    “嗯,”傅濯枝欣慰地看着他,“甚合我意。”


    第37章 水上月


    “陛下, 青州奏报。”


    乾和宫正有几位臣工在议事,尚柳来将密封牙筒呈到御前,在皇帝的准许下拆出其中的信纸。皇帝接过一瞧, 面色骤变, 猛地拍桌,“放肆!”


    殿中臣工哗然, 不约而同地跪地求请陛下息怒,戴泱问发生何事。


    皇帝没有说话,尚柳来转身面对臣工,说:“是檀监事传来的奏报, 四日前锦衣卫与缉事厂上蟠龙寨剿匪, 匪徒不肯受俘, 负隅顽抗,锦衣卫江大人身先士卒,在蟠龙寨二当家骆晖刀下……不幸殉职了。”


    众人闻言惊呼出声, 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肯言语, 殿内气氛微妙。


    “天气炎热, 檀监事已命北镇抚司的百户常南望和缉事厂百户应知早先行护送江大人的遗体回京, 望早日安葬,由檀监事和别同知再逗留几日,处理青州的后续事宜。”尚柳来说。


    臣工们心中踌躇,因为不知陛下此时的怒气是针对狂妄放肆的匪徒,还是竟死于匪徒刀下的江峡。


    比起他们,戴泱心直口快, 只是说话实在不算客气,“江大人堂堂北镇抚, 这些年操办过多少大案,竟然死于匪徒之手,莫不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江卿是因公殉职,便是有功在身。”皇帝瞥了戴泱一眼,训斥道,“朕看你是这段时间好日子过惯了,忘记了出京办差的难处,能待则待,不能待就收拾包袱滚出去。”


    天子发怒,不是这样的动静。戴泱从善如流地跪下,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臣关心则乱,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请陛下恕罪。”


    “依照奏报上所说,的确如此,要想知道详情,只能等两位百户回来再问了。”尚柳来温声说,“北镇抚司的常百户是江大人的随行百户,此次两人是一道上山,他了解更多。”


    皇帝面色不虞,简略地与臣工议完事,就说:“都下去吧。”


    众人行礼欲退下,唯独站在最前方、胸前戴仙鹤补子的老臣没有退,出列道:“陛下容禀,臣有一事上奏。”


    皇帝对宋颐态度尊敬,说:“阁老请讲。”


    宋颐从袖袋中拿出一本账册,沉声道:“臣要奏阁臣兼工部侍郎李埔伙同青州知州尤为私吞去年朝廷下拨青州的修缮银,私分泺城、陵县赋税至少一百二十万两。”


    尚柳来走下阶梯接过账本,呈到御前。


    乾和宫一片冷凝,许久,响起皇帝沉稳如常的声音:“至少一百二十万两。”


    “因数额巨大,臣人手不足,暂且还未查全,今上奏御前,恳请陛下彻查此案。”宋颐跪地稽首。


    皇帝让御前牌子把宋阁老搀起来,又把账本翻了翻,“无耻硕鼠。”他安静片刻,猛地打飞了御案上的笔架,“由宋阁老、何百载主审,传刑部、锦衣卫、都察院立刻彻查此事!”


    皇帝撑着御案,扫过跪在殿内的两排臣工,目光落在戴泱头上,说:“北镇抚司如今无人坐镇,戴泱暂且着手,把这案子办了。”


    戴泱磕头,“臣领旨。”


    皇帝不欲再多说,坐了回去,臣工们陆续轻步退下,薛萦端了茶给他。皇帝抿了两口,说:“朕让他们查账,查出来的比朕预想的还要精彩。”


    先帝爷年轻时在战场上受过伤,一直未好,驾崩前的两年内一身伤痛,渐渐的也就无心国事了,留下了的蛀虫也逐渐肥硕起来。尚柳来替皇帝打扇,说:“尤为府中的暗账已经在檀监事手中了,等拿回来合账,便能清算。”


    “此事不要声张,给驰兰他们招惹危险。”皇帝把茶喝完,搁了杯子。


    尚柳来这时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说:“这一封是檀监事亲自写给陛下的。”


    皇帝接过信纸,将半面小楷看完了,没有说话。尚柳来见他面色松快了些,便说:“檀监事很快就能抵京了?”


    “嗯,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京了。”皇帝弹了弹信纸,宽慰道,“驰兰信中还说鹤宵此次随行,先是告知他骆大勇的行踪所在,替他省时省力,还在搜账时给别桢出了力,不仅乖觉,还很懂事。”


    尚柳来说:“世子如此,陛下以后也能放心了。”


    皇帝将信给尚柳来,说:“家里兄弟不多,八弟实在不中用,鹤宵与渡洲若是能替朕出力,朕也能松快些。”


    说起“兄弟”,尚柳来倒是想起个人来,冷宫里还住着一个呢,按顺序该是陛下的九弟,此前小爷吩咐盯着此人。他没有说,仔细将信收好。


    “说起渡洲,”皇帝看了眼尚柳来,“朕听说前几日,戴泱给渡洲脸子瞧了?”


    戴泱虽说就那副脾性,但尚柳来也纳闷他怎么就瞧傅山游不顺眼了,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斟酌着,尚柳来说:“奴婢瞧戴公公那会儿子心情不爽落,以致礼数不周全。”


    戴泱为什么不爽落,皇帝心里清楚,无非是看不惯落絮,闻言嗤道:“一天天的瞎闹腾,让他滚出去办案,没事别进宫晃悠,朕烦他。”


    “奴婢遵旨,一定好好跟戴公公说。”尚柳来应声。


    *


    “我这个六哥啊。”檀韫把飞书收起来,笑着摇了摇头。


    他一提起戴泱,脸上就有笑,傅濯枝靠在榻上,指腹摩挲过琴弦,发出嗡音,说:“你与戴泱表面上关系成谜,似友似敌,却在我面前这般真心流露,不好。”


    “有人相识多年仍只见貌不见心,有人甫一聚首便能探心投机,我与鹤宵更像是后者。”檀韫提笔写字,头也不抬地说,“你我共行一程,我已知你十之八九了。”


    傅濯枝按着琴弦,静了一会儿才松开,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笑道:“原来我这么好看透啊。”


    “是你太敞怀,我哪怕是个瞎子,也该窥见半点了。”檀韫说。


    他回完信,叫舱外的是观拿走,自己就站在房门前眺望黑幕下的水面,屋内传来琴音,不是什么曲子,但正应了这水面,宽广无垠而沉,深不见底而静,仿佛蛰伏吞天巨兽。


    世子的琴音中有景,有情,便说明眼中有,心中也有,只是一直克制罢了。或许是因为他怜惜先秦王妃的遭遇,又痛恨她对自己的牵连,因此悔恨交织,刻薄地给自己判了死刑,觉得他这样的“孽种”不该存活于世,更不该过得愉悦痛快。


    秦王和先秦王妃就好比水底的巨兽,傅濯枝表面无波无澜,心底却时刻被吞噬,水面上的波浪涟漪只是他呼痛的证据。


    “啪。”檀韫已经走到船边,随手解了腰间的玉佩扔下去。


    “这是做什么?”


    琴音停止,傅濯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没什么,”檀韫转身看他,温声说,“试试深浅。”


    傅濯枝失笑,说:“怕翻船吗?”


    檀韫没有反驳,而是问:“鹤宵会凫水吗?”


    “会。”


    “那就好。”檀韫说,“如此一来,就算翻船,你我也可你托我、我托你的爬上岸。”


    傅濯枝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暂且品不出来,索性直接问道:“你在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檀韫耍赖。


    傅濯枝微微眯眼,猛地上前一步,将檀韫吓退一步,抵在船沿上。檀韫投降了,说:“好吧,我说今晚月亮很美。”


    傅濯枝看了眼那一轮皎月,说:“一般。”


    “夜月照影,水上生情。”檀韫眨眼。


    美的不是月亮,是月亮下的人。


    傅濯枝怔愣片刻,不禁偏头捂了下脸,闷声说:“檀驰兰。”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檀驰兰再寻常不过的一句夸赞。


    “小时候,老祖宗教我写字,常写的就是有关月亮的诗词,因为他白日无暇,只有下值后才能教我。那时候我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周围安静得不像话。”檀韫伸手搭在船沿上,倾身趴上去,“你知道老祖宗为何会收我吗?”


    “知道。”傅濯枝说,“因为那次老祖宗微服出京,被摸了钱袋子,你替他讨了回来,为此被偷儿踹折了一只腿。”


    “我一眼就瞧出来这老爷爷身份不一般,他穿着寻常的布料,气度不出挑,不出挑得恰好,就像他的眼睛,不够清明,但沉静如渊。因此我豁出去了,我想讨好他,希望他拿几两银子到我家,把我买走做个仆人。”


    檀韫撑着下巴,语气陷入回忆,轻渺如烟。


    “老爷爷看透了我的伎俩,对我笑了,他接过脏兮兮的钱袋子,告诉我他是个宦官。我问他,当宦官好吗?他说若生来好命,没人愿意做宦官。我说赶巧了,我生来没好命,愿意做个宦官。他笑了笑,说可以买走我,把我送进高官家中做个小厮书童,以后长大了可以自奔前程,我却摇头。他当时看我的表情有些惊讶,说,孩子话,我那会儿是个孩子,就说孩子话,我跟他进宫了,受阉刑之后,我没有哭,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伸手摸我的头,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檀韫看向傅濯枝。


    “鹤宵,你知道我和执着于进宫吗?”


    傅濯枝看着他温和沉静的眼睛,说:“因为那里是天下最高的地方。”


    “是,同样都是搏前程,我为何要等到十几年后,我现在就要搏,哪怕付出无法追悔的代价。我不想做小厮书童,我要去追高的地方。”檀韫偏头看向水面,“那时的我走在宫道上,觉得两侧的宫墙好高好高,望都望不出去,许多人都想出去,觉得宫规森严,觉得那是座天天都要把人往里头埋的坟墓。我不想出去。我从宫道往前走,踏过一道道小宫门,走到乾和宫门前,站在丹陛上回首,满座帝宫皆在眼底。”


    傅濯枝没有说话。


    檀韫又看向傅濯枝,说:“小时候在家啃冷馒头挨藤条的我也不会想到,我以后会站在乾和宫的御阶上。命嘛,这玩意儿就像块泥巴,刚落地的时候形状不同,有些丑得不堪入眼,可往后是要烂在地上,还是改头换面、重塑人形,便是七分内塑,三分外塑了。”


    傅濯枝好似无奈,“你真的很执着。”


    执着于宽慰他,改变他,拯救他。


    不,若论执着,傅鹤宵已至疯魔。檀韫眼前又掠过那场大火,他伸手替傅濯枝理了理腰间的玉佩,垂着眼说:“鹤宵,若让我来当娲皇,你必定是最华光璀璨。”


    傅濯枝愣着,感受着檀韫轻轻地抱上来,像块沉甸甸的梦,坠在他怀里。


    “我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梦温柔地蛊惑他,“以后空闲时,常来宫中走走吧。”


    第38章 真亲臣


    乾和宫今日气氛冷凝。


    随着案子的深入, 被查出猫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内阁收到许多求情的折子,请了司礼监一同商议, 多数是瞒下来的意思, 最终宋阁老拍板,全部呈上御前。


    “这些人做了这种事, 他们还敢上折子求情,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皇帝扔了奏疏,砸碎了不远处的一尊小香瓶,跪在榻前的人纷纷一抖。他气闷, 侧身趴在炕桌上, 突然, 一道香木味的凉风掠过侧脸,熟悉的嗓音响起:


    “折子全部打回去,以后再有类似的, 也不要拿过来了。”


    皇帝抬眼,瞧见站在身旁给自己打扇的檀韫, 没瘦也没黑, 还是那副沉静漂亮的模样。


    “晚些时候把这次上折子求情的官员名单报给我, 另外,应百户,”檀韫点了随后进来跪在后头的应知早和常南望,“你和常百户将青州处的人证物证尽数与内阁等部交接了。”


    落絮跪在角落里,听这道声音在陛下面前徐徐地下了一道一道的指令,说话前并不询问上意, 如此自然寻常,以前他听说见天子御令如见圣上亲临, 文武百官莫不稽首,今日才晓得什么叫真亲臣。


    鬼使神差的,落絮偷偷抬眼瞧过去,看见了站在榻前的人,晃着团扇下着令,年纪轻轻已然有了如水如云的沉静,他长得也似白云碧水,有种烟波浩渺的景象。陛下也在看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终于掀开了雾帘,露出真切的喜爱和亲近。


    纷纷完毕,臣工们退下,只留下御前伺候的人还在跪着。


    “我带了青州的绿茶叶回来,柳来,你去膳房吩咐一声,让他们取一罐儿给陛下做几只茶糕,再让茶房煮一壶。”尚柳来起身退出去了,檀韫转身对皇帝说,“好香的,栗子味儿很浓,您待会儿也尝尝?”


    皇帝接过檀韫手中的团扇,说:“先让人煮,再问朕尝不尝?”


    “您的口味,奴婢还不知道呀?”檀韫说,“您要是不尝也不打紧,奴婢捡着自己喝。”


    普天之下,只有檀韫敢这么跟他说话……哦,还有傅鹤宵那个孽障。皇帝用团扇往檀韫的胳膊拍了拍,笑道:“那让茶房直接煮一缸来,朕看你喝不喝得下?”


    “奴婢才刚回来,您就饶恕一回吧。”檀韫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在皇帝鼻子前晃了晃,见他喜欢,才说,“走水路回来的时候碰见一艘香船,船上的姑娘们都在调制香料,奴婢和世子一道去玩了会儿,也调了两三只,这只檀香的给您。”


    皇帝接过,系在腰上,说:“鹤宵怎么没来?”


    “世子回来的时候被酒洒了衣服,回府收拾去了。”檀韫说,“您想见世子,奴婢让人去传个话?”


    “他好好回来就成,都是大人了,也不着急马上就见面。”皇帝想说傅濯枝难得出门办件正事儿,但想起殿内还有旁人,便也省了,说,“让他好好休息几日吧,你也是。”


    檀韫摇头,说:“路上不累。”


    皇帝也随他,起身时才发现殿内还跪了几个人,“都起来吧。”他把团扇还给檀韫,“陪朕走走。”


    “不必跟了。”檀韫吩咐了一句,陪皇帝出了暖阁,从廊下往御花园去。


    “今儿母后也来了,”皇帝说,“来求情。”


    檀韫说:“宋阁老为何将折子尽数递到御前,陛下心里明白。”


    皇帝明白,因为宋阁老要试探他查案的决心。


    “牵涉官员不少,若都办了,且按照律法来办,那得死不少人,届时治事的人手不足不说,还会招致民怨。”檀韫打着扇子。


    “他们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才敢贪。”皇帝嗤笑,“再不济杀鸡儆猴,人人都当自己不会是那只鸡。”


    “那就让他们来当这只鸡。”檀韫随手用扇子挑了挑鹅卵石径旁边的一株牡丹,温声说,“此次的案子,不能杀得太过火,但也不能只是小惩大戒,否则会让人怀疑陛下治理贪官污吏的决心和手腕,也会让那些人心存侥幸。尤为和李埔都是梅阁老的人,太后这是坐不住了,不想让火烧到自家头上。”


    “这把火必须烧到梅家头上,否则白忙活这么久。”皇帝说。


    “臣工们求情,有些是出于担心,有些则是因为梅阁老在朝多年,友邻遍地。他们不想让外人查,那就让他们自己查自己。”皇帝看过来,檀韫继续说,“尤为李埔一类必须严办,其余的嘛,可以饶他们死罪,前提是必须得把贪的账平了。”


    皇帝挑眉,“朕觉着……难补上吧。”


    “贪钱的用处无非两类,其一自留挥霍,其二向上买通,前者嘛,让他们自己卖房卖地想法子,至于后者,”檀韫笑了笑,“梅阁老桃李满天下,又身居高位,学生门生们必定要登门磕头央求。”


    皇帝看着檀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驰兰,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您总是夸我,怎么不夸自个儿呢?像此次的查贪,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要紧的就是上头的态度。”檀韫说,“您若不想查,下头的人跑断腿、掉脑袋都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


    “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我知道,我也不要一滩清水,那样和一滩浑水没有区别。底下的人平日贪点小钱,倒也无妨,毕竟往上往下都得疏通,但尤为李埔等人连赈银税银都敢拿,这不是无奈为生计,而是心比天高了,欺民愚君,上下不仁,我容不得他们。”皇帝俯身嗅一株海棠,眉眼恹恹,“我只是看不透母后。我如今已经做了皇帝,对她多番忍让,她还要怎样?国家治理不好对她有什么好处,她难不成真替我那小侄子惦记着皇位吗?”


    就是多番忍让,太后才敢得寸进尺。檀韫微微眯眼,再一息已然恢复寻常脸色,说:“办了梅家,太后根基全无。”


    人嘛,骨头就那么硬,一棍子下去,折了,也就爬不起来了。


    他见皇帝神情不虞,不禁伸手搀住他的胳膊,说:“秋天了,英国公府也要来人了,不知道这次是谁来。”


    说起这个,皇帝心情明朗了些,说:“前些时候收着信了,两爷子都来。”


    在御花园散了心,檀韫陪皇帝回到乾和宫,尚柳来奉上一杯茶。皇帝喝过,说:“果然栗香浓郁,回口甘醇,拿一罐儿回去煮牛乳喝。”


    檀韫正在香炉前点香,闻言说不要,“七月了,奴婢爱喝桂花茶味儿的。”


    对皇帝说不要,落絮听见皇帝笑了一声,半点不怪罪,还说:“嗯,正好,东边儿那几棵桂花树开得好,找人摘花去。”


    檀韫“诶”了一声,跟只猫似的在殿内走着,这边瞧瞧,那边嗅嗅,容不得半点马虎的地方。走到盘龙柱前那只玉壶春瓶边上时,他瞧见了垂眼低眉的落絮,皇帝见状笑了一声,说:“底下人都说落絮跟你有三分像,你瞧瞧呢。”


    薛萦闻言往那边瞧了一眼,檀韫果真认真打量了落絮一番,也不答话,转头就问陛下:“您说呢?”


    皇帝笑意更盛,“朕不说。”


    “那奴婢也不说。”檀韫将手中的掸子交给一个近处的御前牌子,温声细语地说,“让他们来奴婢跟前说。”


    皇帝点着茶杯,逗趣儿道:“哟,朕瞧着没人敢。”


    “奴婢又不是戴公公,脾气这般好,他们有什么不敢?”檀韫说话间已经走到榻前,伸手按住皇帝的肩膀,笑着问他,“您觉得奴婢脾气不好呀?”


    “边儿去!你这语气简直渗得慌。”皇帝把檀韫推到一边儿坐着,见他眼尾斜拉着,又把人提溜到身前,“行了,小千岁,别挑着个眼儿了,过来把剩下的折子批了。”


    殿内的人听到这个称呼,心头皆是一惊。


    檀韫“哦”了一声,换了个位置忙活起来。


    皇帝让其他人都退下去,吩咐人给他上杯茶,又说:“让膳房备些小玩意儿过来,”他单臂撑着桌案,仔细地瞧了瞧身边的人,“朕瞧着还是瘦了些。”


    “胖啦胖啦。”檀韫转头展示自己的脸,“您仔细瞅瞅。”


    皇帝仔细瞅了瞅,薛萦在旁边笑呵呵地说:“您这心思就像当爹娘的,孩子出了趟门,回来怎么瞧都像是瘦了些。”


    皇帝捏了捏檀韫的下巴,说:“本就苦夏,还在外头,你能吃好?可别过段时间突然就瘦半圈儿下来。”


    檀韫一愣,想起这一路每天确实都是吃好喝好的。


    “吃好啦。”他说,“世子爷在前头引路,总能知道些好吃的地儿。”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皇帝说。


    檀韫想了想,说:“世子就像臭豆腐,许多人闻之退避三舍,喜欢的人才知道他芯子里的香味儿。”


    这个比方……皇帝恰巧就是个不喜欢吃臭豆腐的。他不禁想起有一回檀韫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的臭豆腐味儿,那天乾和宫都是这个味儿!


    皇帝拧眉说:“下次再敢在外头吃美了,带着股臭豆腐味儿回来,朕就把你塞豆腐箱里去。”


    檀韫还有些不服气,小声说:“臭豆腐就是香,您自个儿不……哎呀,别捏耳朵,不说了不说了。”


    薛萦笑呵呵地出去了,看见阶上的落絮,对方也瞧见他,轻步走过来,很忐忑的样子,“薛公公,奴婢是不是得罪檀监事了?”


    “这话怎么说?”薛萦说。


    落絮抿唇,说:“方才陛下问檀监事奴婢与他像不像,奴婢瞧檀监事的反应……”


    “可别多心。”薛萦瞧着他,“陛下与檀监事亲近,平日总爱玩笑,檀监事就算是不高兴,也只会在玩笑的人面前撂蹄子。”


    落絮不太明白,说:“可那是陛下啊。”


    “人和人总归是不同的。”薛萦意有所指,“你方才没听见?檀监事,那是小千岁啊。”


    “小千岁?”太后摔了瓷杯,冷笑道,“这是要把檀韫捧到天上去了!来人,哀家有事要与檀监事说,请他来一趟。”


    外头的宫人应声而去,很快又回来了,回禀道:“回太后,檀监事现下不在宫中。”


    “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来?”太后说。


    “是不在。”宫人说,“御前牌子说早些时候檀监事出宫去玩牌了。”


    太后笑了,“当值的时候出去玩牌?”


    “是长公主殿下问安后把人请走的,据说凑局的有傅世子和傅二公子。”宫人回答。


    这几个人凑一桌打牌?太后宫眉微蹙,说:“叫人出宫去瞧瞧。”


    第39章 雪拥檐


    “驰兰今儿可是大杀四方了。”长公主瞧了眼账本, 檀韫简直是大赢家,她今儿输得最惨烈,一溜子红账。她偏头觑向打呵欠的傅濯枝, “傅鹤宵, 你一直给驰兰喂牌,你俩是不是私下结盟了, 来了个暗渡陈仓?”


    傅濯枝懒声讽刺道:“脑子白长啦?我给他喂牌的那几局,你不是也捡着好处了?不信的话就把那几局抹了,人家照样赢得精彩,你倒是要多添点钱出来。真真儿是狗咬吕洞宾, 不识好人心。”


    长公主“呸”了一声, 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人性的小畜生, 你给我等着!”


    姐弟俩互相讽刺辱骂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戏码了,为着不让两人第十八次起身打架以至于牌桌乱晃,檀韫温和地劝道:“我只是运气好, 大家今儿玩得痛快就好。蝶斋这几日出了一款红玉簪叫‘金炉焰’,仿的是石榴花的样式……是观。”


    是观从门外进来, 将一只木匣呈到长公主面前, 恭敬道:“殿下, 您请过目。”


    “还有礼呀?”长公主惊喜道。


    是观打开盒盖子,里头的石榴花长簪映入眼帘,翠枝红花,栩栩如生,艳丽夺人。长公主一眼就相中了,拿起长簪往头上比画, 一旁的女官连忙取了妆镜给她,连连夸好。


    “这长簪虽美, 但太过艳丽,花朵又大,寻常压不住,是以许多人都在观望。我出宫的时候路过蝶斋,一眼就瞧见了它,觉得公主应当喜欢,便买了下来。”檀韫看着长公主,“请公主看在它的份儿上,莫与我计较,好不好?”


    长公主哪里会真的计较输的那点钱,都是说着玩儿罢了,不过檀韫此人真叫人喜欢得紧。她收了长簪,顺坡打滚,佯装高傲地说:“好吧,姑且饶你们一回,下次看我让你们输得倾家荡产。”


    傅濯枝的目光从那支红的晃眼睛的长簪上挪开,从嗓子眼酸透了肠子,五脏六腑都不痛快,闻言嗤道:“梦里想想就行,说出来,难免让人笑话了。”


    长公主被这小畜生气得冒烟,拍桌道:“傅鹤宵!”


    “我说檀监事,”傅濯枝才不搭理她,只顾着转头盯着右手位的檀韫,似笑非笑,“你只给她买,不给我们买,这是个什么理儿啊?”


    傅山游温和地说:“我倒不介意。”


    “那我连同他的那份儿一起介意了。”傅濯枝半点不介意把自己变作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仍旧直勾勾地盯着檀韫,“檀监事向我解释就好。”


    檀韫没想到傅濯枝会发难,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口,趁着长公主站出来与傅濯枝理论的空隙,偷偷伸手在桌子底下拽了拽傅濯枝的袖子。正噼里啪啦迎战长公主的人嘴巴一僵,猛地看了过来,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还瞪驰兰?”长公主骂道,“不许瞪他!”


    傅濯枝勉强稳住自己,不耐烦地说,“你懂个屁,谁瞪他了?你眼瞎就找御医给你治,别耽搁病情。”


    “粗俗。”长公主嫌弃地扇扇面前的风,“这桌子上就属你最粗俗。”


    傅濯枝冷漠地说:“那你走远点儿,别来蹭边儿。”


    长公主翻了个白眼,正欲再次反击,突然听见一阵吵嚷。她宫眉微蹙,一旁的女官走到不远处的窗边开窗瞧了瞧,回头禀报道:“是梅阁老被一群人围住了。”


    又叫了人下去望风,过了会儿回来,原是梅阁老与宋阁老在二楼喝茶,出门的时候梅阁老被一群官员围住,求他想法子救命。


    长公主纳闷道:“这些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堵人?”


    “好像说是梅府一直闭门不见客,这些人没法子,只能出此下策。”女官说,“眼看着乌纱帽都要丢了,还顾得上面子么?”


    “平日贪不该贪的东西时怎么没想着以后啊?”长公主抿了口茶,笑眯眯地说,“梅阁老门生多,现下有得愁了。”


    虽说有师生之谊,但那些门生寻常是不敢做这种事的,除非有人打头阵,又有人煽风点火,引诱他们往这条道路上去。傅山游心如明镜,“瞧”了眼檀韫所在的位置,被傅濯枝伸手拍了下脑门。


    “……”傅山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下不再“瞧”了。


    长公主要起身去东圊,让人把做好的玉露团端上来,她一走,傅山游也寻了个借口,短暂地离开了。傅一声见状把是观拖了出去,抬脚踹上了门。


    底下的吵嚷逐渐远去,傅濯枝靠在背窗的椅背上,没有说话。


    檀韫微微倾身过去,说:“生气呀?”


    明知故问,傅濯枝装道:“哪敢啊?”


    “这天底下还有您不敢做的事儿啊?”檀韫浅浅地笑了一声,伸手扯住傅濯枝的袖子,把袖袋里的东西塞进去,“别气了。”


    傅濯枝愣了一息,迫不及待地掀开袖子一瞧,里头是只锦冠,粉绿相衬,是荼靡的样式。


    “这只叫‘雪拥檐’,清雅却有巧思,我寻思你应该瞧得上,戴着玩儿吧。”檀韫轻声解释说,“我没瞧见适合渡洲的,就没有买他的那一份,方才你那样问,要我怎么答啊?”


    还酸什么啊,傅濯枝在蜜罐子里打了个滚儿,满嘴糖泡泡,说:“好吧,好吧,好吧!”


    “我用的你的蝴蝶佩,记的是现账,你往后清账的时候可别多给了。”檀韫叮嘱。


    傅濯枝乖乖地说:“记住了。”


    檀韫有些手痒,想摸傅濯枝的脑袋,说:“初七是七夕,宫里要设乞巧山子,要不要来宫里玩儿?”


    “你……你是不是要陪陛下?”傅濯枝问。


    “陛下要陪嫔妃们乞巧,今年淑妃有孕,定要多陪她,我就有一阵子空闲了。”檀韫说,“原先没什么打算,你若要入宫,我可以陪你逛逛。”


    傅濯枝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憋了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檀韫都有些怒其不争,不禁伸出指头戳了戳傅濯枝握着短簪的手背,说:“热的凉的?”


    “……热的。”傅濯枝说,不是做梦。


    “一天天儿的,就知道说些傻话。”檀韫话音刚落,女官将玉露团端进来了,余光中,傅濯枝双手一缩,把簪子藏进了袖袋里。


    长公主与傅山游结伴回来,各自落座。她拍拍檀韫的胳膊,说:“初七那天,我要进宫,驰兰,你可得陪我。”


    “我——”


    “成啊,刚好我也要进宫,”傅濯枝打断,看向檀韫,“檀监事也陪陪我啊。”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眨了眨,檀韫心下了然,傅世子又要坑长公主了。他斟酌一二,把话说在前头,“那日宫里人多,难免有招待不到的地方,若有个差错,还请两位不要见怪。”


    “哎呀,没事儿,你陪我说说话就成了,我知道你忙,还能折腾你啊?”长公主给檀韫夹了块玉露团,“快尝尝,刚好配你这杯茶。”


    檀韫道谢。


    “渡洲,你也跟咱们一道进宫嘛,人多才好玩儿。”长公主给傅山游夹了一块,很自然地忽略了傅濯枝。


    傅濯枝冷笑一声,耸了耸肩。


    “好啊。”傅山游道谢,又说,“届时我陪着阿姐。”


    兄长怎么可能让驰兰陪阿姐呢,必定要想尽办法拆开他们了。


    后几日,檀韫在宫中遇见了太后,太后坐在肩舆里,高高在上地瞥下来,“檀监事真是贵人事忙啊。”


    檀韫看着这位前世被他折磨至死的太后,语气温和地说:“奴婢是下贱命,忙活惯了,当不起娘娘的抬举。”


    “下贱命?”太后冷笑道,“哀家倒觉得如今宫里就檀监事最金贵,否则怎么连哀家都请不动你?”


    “太后娘娘这句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这宫里最金贵的当然是陛下,哪怕奴婢再狂妄自大没了眼睛耳朵,也不敢逾过了陛下去。倒是后一句,”檀韫疑惑道,“这话怎么说的?奴婢实在不明白。”


    郑鹨见状将檀韫拉到一旁,用一种看似低声细语实则太后能听见的嗓音说:“前两日娘娘请你一叙。”


    “三哥明鉴,我真没接到娘娘的谕令。”檀韫说。


    “那许是下头的人忙忘了。”郑鹨说。


    “都是些掉脑袋的东西,回去我审了这群人,给他们松松筋骨。”檀韫拍拍郑鹨的胳膊,转头朝太后作揖,“娘娘恕罪,等奴婢回去问清楚了,立马给娘娘交代。”


    太后信他才有鬼了,拍着扶手说:“不必了,檀监事的交代,哀家受不起。”


    “娘娘这话怎么说的?”檀韫瞧着太后,“您是天子生母,谁的交代受不起?这话要让陛下知道了,奴婢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陛下……”太后忍无可忍,倾身探出肩舆,指着檀韫的脸说,“陛下身边尽是祸君心的奸佞,哪还听得见哀家说话!”


    檀韫也不恼,说:“娘娘误会了。在奴婢心里,陛下就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奴婢容不得任何人不敬不忠天子,自个儿亦然。”


    他上前两步走到肩舆前,太后下意识地收回了指人的手。


    “娘娘。”檀韫打开折扇,替太后打了打风,温声说,“您是陛下的母亲,是天下最盼着陛下好的人,奴婢心如明镜,对娘娘千恩万谢都不足够,哪敢对娘娘不敬呢?”


    太后一阵心虚,没有说话。


    她知道皇帝心中怨她不公,檀韫这条恶犬更是早已磨出了獠牙。


    沉默了片晌,太后说:“檀监事,你也是哀家自小看着长大的,哀家知道你有能耐,也欣赏你,所以哀家才想给你提个醒儿。”


    檀韫恭敬地垂首,“奴婢恭聆垂训。”


    “自来鹰犬之辈绝无好下场。”太后冷冷地盯着檀韫,“陛下今日用你,所以才宠幸你,来日陛下不再需要你,你也免不了被剥爪断尾的下场。哀家再不济也是陛下的生母,你爬得再高,也只是个外人,是天子脚边的一条狗。”


    “娘娘的提醒,奴婢记下了。”檀韫抬眼瞧着太后,“如此,若当真有那一日,还请娘娘慈悲为怀,救奴婢一命啊。”


    太后:“……油盐不进!”


    她不再言语,猛地挥袖,郑鹨命令起轿,偏头瞧了檀韫一眼。檀韫朝他笑笑,没有半分戾气。


    郑鹨叹了口气,被太后听见了,说:“别叹了,晦气!”


    “奴婢也不想叹啊,”郑鹨笑笑,“偏偏您总是爱乱说话。”


    太后冷笑道:“他还真敢动哀家不成?”


    “您不了解小七,这世间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郑鹨知道太后的底气是什么,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的母亲,天子绝不会动她。


    “那也要看陛下许不许。”果然,太后说。


    郑鹨又叹了口气,在太后不满的瞪视中说:“小七的狠,您还没有见识过呢。”


    “他还敢违抗圣命不成?”太后嘲讽,“他不是自诩天下最忠心的那条狗吗?”


    “违抗圣命就是死路一条嘛,”郑鹨掀开眼皮,静静地看了太后一眼,“也不妨碍他先违命,再领死。”


    太后心中骤寒,不再说话了。


    “小爷。”翠尾走到檀韫身后,“陛下找您呢。”


    檀韫盯着远去的一溜仪仗,说:“这么多年了,太后还是不了解我。”


    “在娘娘眼里,咱们就是猫猫狗狗,哪犯得上呢?”翠尾说。


    “罢了,明儿是初七,好日子呢。”檀韫收回目光,转身往乾和宫去,“你回去后把桂花酒取出来,我明儿要请世子吃杯酒。”


    第40章 醉雨夜


    今儿七夕, 宫里一水儿的鹊桥补子,傅濯枝一眼就瞧见站在远处阶矶上的檀韫,他今日没戴帽, 发间只插着一只簪子。


    走近了, 傅濯枝辨出那是只玄色鹊簪,簪身碎光璀璨, 好比天上小银河了。檀韫也难得穿了抹艳色,纁黄袍珍珠带,更衬得人暖玉馨香。


    “你总是这样盯着我。”


    傅濯枝回神,见檀韫垂着眼, 一幅不好看他的模样, 忙清了清嗓子, 侧身对着檀韫,说冒犯了,又说:“我不吃人。”


    檀韫掩袖一笑, “活像是要吃人呢。”说着又往他身后瞧,“公主殿下和渡洲还没到吗?”


    “他俩去湖上玩儿了, 不用管他们。”傅濯枝指了指上头那座乞巧山子, “陛下在上面吗?”


    “嗯, 陪淑妃一道在上面穿针编绳。”檀韫问,“你可要上去?”


    他这么问,就是可以不上去的意思,大好的机会,傅濯枝怎么可能浪费丁点,便说:“不去了吧, 若是淑妃见着我,受惊出了岔子, 我可担不起。”


    檀韫想起他先前放火把淑妃吓得够呛,心说有道理。


    今儿宫里热闹,人来人往的,檀韫想了想,说:“你若不嫌弃,要不要去我那儿坐坐?我备了桂花酒和一些小点心。”


    傅濯枝面色如常地问:“听说莲台不许外人进。”


    “是不许擅自进入。”檀韫下了阶矶,示意傅濯枝一道走,路上说,“我那儿人少清静,你若想凑热闹,待会儿拿食盒装上些再出来也是行的。”


    傅濯枝巴不得人少,最好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用,就在你那儿坐坐吧。”他瞥了眼檀韫的侧脸,“戴泱今儿怎么没陪你?”


    “他正办案啊,随时都有人找他,进了宫就不方便了,耗费时辰,索性在府里待着。”檀韫听他突然提起戴泱,侧头瞧过去,“你想见六哥?”


    这话怎么说的,傅濯枝说:“就是随口问问,毕竟今儿过节嘛,我以为你们兄弟俩要待一处。”


    檀韫笑了笑,“我可不敢浑去搅扰,这么好的日子,他指不定要同谁厮混呢。”


    这话听着不像真打趣真玩笑,有点笑里带煞的意思,情绪不满语气刻薄,可兄弟之间哪里计较在意这个?


    傅濯枝从前疑心这兄弟俩之间还有别的,前段时日与檀韫一道去青州,路上听檀韫提及戴泱,那语气虽说亲昵,可半分没有暧/昧的意思,因此又少了怀疑,可此时再听檀韫这么一句消遣话,登时又拿捏不准了。


    心像划成了两瓣儿,纠结着绞缠着,就这么一路到了四季园。


    夕阳下花影绰约,一小片一小片霞彩似的绵延摇晃,推开雕花门,莲台池座四周的荷花有些起楼子了,乍一眼像玉琢出来的花样,美不胜收。


    翠尾从书房出来,依次见了礼。


    “今儿热闹,别窝在房里,也出去转转。”檀韫说。


    翠尾说:“是观那小子已经跑没影儿了,这里没人应承。”


    “无妨,没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且去吧。”檀韫将翠尾撵出去玩儿了,请傅濯枝到三楼最左侧的空台子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膳房送来。”


    傅濯枝看向紫檀长案,两罐酒,三样点心,一碟子各色零嘴儿,一碟子时鲜果盘,说:“不必了,这些都吃不完。”


    “又不是真让你吃,下酒罢了。”檀韫抱起一只圆瓷罐儿,“这是我去年瓮的桂花酒,昨儿启出来了,请你尝尝。”


    傅濯枝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摆好了两只配套的白瓷杯,指尖描过上头的金墨桂枝,说:“这是你自己描的?”


    “你怎么知道?”檀韫给他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刚收到这套杯子的时候,闲暇时拿出来描了个样式。”


    “我见过你画的桂花,觉得有些像,就随口一猜。”傅濯枝握着酒杯,微微上抬,侧身往栏外的方向一对,“这杯子壁薄,让夕阳这么一照,能显出桂花酒里的小花瓣儿,真灵气。”


    檀韫笑了笑,举杯与他碰了一杯,说:“喝了要说好不好。”


    傅濯枝轻轻抿了一口,让酒液滑过唇齿、舌面,从喉咙口洇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温润爽口,除了桂花和酒,品不出别的杂味了,是好。”


    “我不爱甜的,这味道正好,寻常也能小酌两杯。”檀韫依次续杯,“你海量,今儿可以多喝些,醉了也不打紧。”


    傅濯枝笑道:“这酒也能喝醉人啊?”


    “怎么不能?”檀韫捧着酒杯觑着他,“我就喝醉过,一两杯不醉,半罐子下去也不能醉啊?”


    傅濯枝见他还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也不笑话他,只说:“那你今儿可悠着点,真要醉了撒性子从栏杆上爬出去,扑通掉进了池子里,我可不捞你。”


    “池子浅,”檀韫有底气,“我自己爬都爬上来了。”


    他喝完一杯酒,拿筷子夹了只糯米凉糕吃了,神情慵懒闲适,像只愉快的猫儿。傅濯枝觉得手痒,想撸一把,狠狠灌了两杯才勉强压制住,他转移注意力,“给你讲一段下酒的话本子吧,近来时兴呢,说的是宅子里公公和儿媳爬灰,儿子在外头和岳母偷/情……”


    檀韫听了一段,蹙眉说:“什么牛嚼出来的破本子,忒难吃了。”


    “买的人多着呢,那我给您换一段。”傅濯枝张口就来,“英凤不满娃娃亲,另设擂台比武招亲,招到的准姑爷原是先前那门娃娃亲的未婚夫婿……成,我再给您换……”


    正说着话呢,园子里来了几个火者,利落地给花圃搭棚子。


    “落雨了……”傅濯枝走到栏杆前伸手一探,一小滴雨落在手背上,突然听见身后“啪嗒”一声,一转头,酒杯被碰倒了,檀韫正起身要走。


    “去哪儿啊?”他走过去伸出手臂,檀韫搀了上来,有些踉跄,“我的书还晒着呢!”


    语气有些急,傅濯枝低头一瞧,哎哟,脸上挂了层薄红,再伸手推了推檀韫喝的那罐子酒,没剩两滴了。他见这人左脚打右脚,在原地跳舞似的,不禁逗道:“天大的事儿,咱们赶紧跑。”


    檀韫真的跑了,握着傅濯枝的胳膊,拽着人就往楼梯口撞。傅濯枝怕他摔几个连滚翻,连忙从檀韫与楼梯栏杆中间跻身蹭过去,站到了檀韫的面前,倒退着下楼梯。


    他们忙乎乎地下了楼,恰好翠尾从外头赶回来,跑过来说:“出什么事儿了?”


    “收书呢。”傅濯枝说。


    檀韫打着脚赶到雕花门边儿那堆草垛子上,倾身就往铺在上头的金丝席子上扑,人半栽下去又被傅濯枝伸臂圈了回来,脚都悬空了一下。傅濯枝把人圈在左臂里,往左边一转,不许他捣乱,右手一伸飞速地将几本书收了,砸进翠尾怀里,说:“赶紧拿进去换个地方铺着。”


    翠尾看着圈在檀韫腰上的胳膊,挂在那胳膊上的檀韫,头一回傻了,让傅濯枝掠了一眼才回神,转头跑进廊下收拾书了。


    “好了好了,”傅濯枝收拾撒性子的猫崽子似的,一边哄一边将人挪回廊下,还不松手,生怕人一抬腿就栽出去了,“别闹了啊,书给你收回来了,一本没少,过来检查检查。”


    檀韫被带到翠尾旁边,蹲下去认真地数了数,这本拍拍,那本摸摸,爱惜的不得了。


    “世子爷别见笑,这都是新得的书,有些是珍藏,有些是古书,监事稀罕呢。”翠尾说。


    “嗯,”檀韫抬头对傅濯枝说,“稀罕。”


    他把自己蹲成一团,晕着脸蛋润着眼珠儿,这模样能杀人。傅濯枝喉结滚动,俯身伸出手,轻声说:“别蹲着了,待会儿更晕。”


    檀韫嗯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臂站起来了。


    傅濯枝对翠尾说:“让你们膳房做碗什么来给他解了酒,垫着胃好睡下。”


    “下午熬着清粥呢,奴婢去热一碗来。”翠尾看了眼趴在傅濯枝胳膊上的檀韫,犹豫一瞬还是没有阻拦,行礼道,“劳烦您先把人带上去,奴婢立马就上来。”


    傅濯枝知道翠尾不放心自己,也没介意,嗯了一声就半揽着檀韫上去了。


    挽救了书,檀韫也没了性子,这一路倒是乖觉,说拐弯就拐弯说抬脚就抬脚,傅濯枝顺利地把人送进了卧房。檀韫爱干净,身上有酒味还沾了点雨,应该不喜往床上钻,他便把人按平在那张外间窗前的美人榻上。


    “硌得慌。”檀韫蹭了蹭软枕。


    “冒犯了。”傅濯枝俯身替他取了簪子,“这下可好?”


    檀韫摇头,说:“闷呢。”


    “稍等。”傅濯枝走出去几步,把房门敞开,发现外头的雨下大了些,园子里花树抖擞。风吹了进来,他转身回去,想给檀韫找床毯子盖上,没找着,又不好往内室去,只得先把架子上那身云色披风取下来。


    披风盖上来,檀韫配合地抬了抬下巴,让傅濯枝帮自己掖好,又说:“腰疼。”


    “怎么腰还……”傅濯枝视线下挪,明白了,原是鞋子没脱,檀韫不愿意躺直,下半身都往外扭着。他失笑,“到底醉没醉?”


    檀韫认真地思索了一瞬,回答说:“半醉。”


    傅濯枝帮他脱鞋,问:“怎么个半醉法?”


    “脑子晕乎乎的,但我没有笨,能认人呢。”檀韫的脚被放到榻上,下意识地并拢了,“现下给我个犯人,我也能审。”


    进来一个火者,给傅濯枝见了礼,进内室去了。


    傅濯枝收回目光,低头瞧着檀韫,说:“这么厉害啊?”


    “嗯。”


    傅濯枝语气轻了些,“那你认不认得出我是谁?”


    “鹤宵啊,”檀韫好似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羞辱他的脑子,还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巴,反复说,“傅鹤宵。”


    火者拿了件薄毯过来,傅濯枝接过,重新替檀韫盖好,换了披风给火者,又说:“真厉害。先睡会儿,等下起来喝几口粥。”


    “我不睡,我还没有审你呢。”檀韫把手从毯子下拿出来,食指往傅濯枝鼻子前那么一点,“站好。”


    “好好好。”傅濯枝直起腰身,站正了,站得比柱子还正,正想问檀监事满意不满意,就听他含糊地骂道:“傅鹤宵,傻子。”


    傅濯枝:“……啊?”


    他在檀监事眼中已经蠢笨到傻子的地步了吗,不至于……吧?


    “怎么能这么犯傻呢?”檀韫揪着毯子,眉心不安稳地蹙着,“我到底有什么让你喜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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