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团圆
孟章:“……”
解君哑口。
陛下却立马咽下气, 全然当作没有方才之言,那只喝酒的手挥了挥。
挥走了术法所作的蝎子精。
那一地骨灰。
他道:“你们赢了。”
“!”
陛下:“这一棋局,我输了。”
“!!!”
解君与谢义山脸上, 不约而同地开出一朵花。
陛下:“好罢,好罢, 你们也别躲着了,还不快出来。”
躲着?
便见。
西王母从高台之后走出, 紧随她身的是,披着袈裟,永远慈眉的地藏。
而解十青……
不是解十青???
斐守岁倏地想起朝他与陆观道要袈裟的赤狐,原来是……怪不得, 作为一只狐妖,怎么敢伸手拿佛家法器。
槐树是例外,那袈裟是增出,不算拿走。
斐守岁又想起适才陆观道的反应。
慢慢地, 回忆犹如包裹冰糖葫芦的糖浆,一层薄薄透红, 盖上斐守岁的耳尖,难以察觉。
他心中啐道:天杀的陆澹……
地藏笑呵呵地看着两人。
而陛下并不好受,他好似哑巴吃了黄连:“你们走吧,我不会再拦。”
解君与孟章对视。
“这一局不算光彩, ”陛下靠在玉椅上,“早知如此, 就不让你落子了。”
后头的话, 是对西王母。
王母手中正拿着白子, 笑回:“我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陛下念及旧情, 让我一局。”
说罢。
西王母与地藏言:“死人窟与钟山的那些魂,有劳。”
“这本是我的职责。”地藏微微弓背。
陛下却没好气地斜了眼:“哼哼,早算计好,就等我呢。”
“……”西王母笑而不语。
随即。
地藏在众人眼下,离开了天庭。
他的袖中藏着现妖琉璃,临走之前,自是拿走了血红纸鸢。
红纸鸢衬着殷红袈裟,一阵风般,路过斐守岁。
斐守岁低下眉,当做谢意。
走了地藏,烛九阴也不再伺候。
这一会,烛龙是真的倦了,他伸了个懒腰,朝还在局里的黑白棋子。
“我的角儿要去安眠,你们玩你们的,别吵醒我,”他掸掸袖子上化不开的雪,嘟囔,“要不是我,可追不上见素那小子,等过几日……不对!”
烛九阴倏地抬起头,冲着孟章:“晚斋还没吃呢!孟章,你得亲自给我下厨!”
突然被唤姓名的孟章一愣,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又冲着陛下:“对不住啊,老东西,我早早与这小子约好了,你胸前的什么、什么海,下次再去吧,啊!”
孟章:“……”
这是在给他开脱。
陛下凝眉。
“哎哟,你这样看着我作甚,你也要吃?”
陛下深深地叹出一气:“你的约定弥足珍贵,我就不叨扰了。”
“嗳!还是陛下您体贴。”
烛九阴难得正儿八经地喊了声“陛下”,让那高台的身子颇为不适地动了动。
直说:“快去吧,别等我后悔。”
“好好!”
烛九阴得了准允,上前拍了下孟章的肩膀,“走啊!”
孟章若有所思。
“不走吗?”
“……”
孟章转过身,缈缈大雾四起,他看向渐渐隐藏在雾后的神。
拱手。
什么都不说。
却见烛九阴又笑着拉过解君,自然没有谢义山。
烛龙笑道:“他走了,你自然也是要走的。别再捏着长枪了,从今往后啊,这天庭有的是时间来,好嘛?”
解君凝着话。
陛下也无语。
是了,既然说燕斋花的下落在天庭,那么她与谢义山肯定会多次拜访九重天,可……可她乃余孽,又如何堂而皇之地……
谁料到,久久未曾开口的月上君续了话。
他在旁,作揖:“陛下先前所言,可还记得?”
“嗯?”陛下喝了口闷酒。
“就是谢家小子去人间轮回九世……”
“带走吧!”陛下并未阻拦。
解君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陛下又道:“不过你想让他留在你的姻缘殿,就要好好叫他做事干活,我天庭不养闲人。”
“自是如此。”
“这般就好,”
陛下笑眯眯地起了主意,对谢义山说,“小娃娃,你今后每牵一条红线,解竹元就能来天庭一次。你若不牵,那就倒扣,明白吗?”
谢义山恍了神:“我?”
陛下点头:“是你,我要你在一百年内牵的红线比任何红娘都多,你要是做到了,赤龙一族出入天庭再无禁制,但你做不到……”
“我能做到!”
谢义山反应过来,连忙应下,他见月上君的笑意,还有已经走向宝殿尽头的三条龙。
“我定不负陛下所望!”
斐守岁心里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看谢义山就这样,站到了月上君身边。
那本该潇洒山林的友人,终究被困高塔,好歹是一身本事,却也只能纺织绵丝。
高处的陛下柔肠百转千回,从棉絮里抽了根针来扎人。
可怖。
后来。
龙都走了。
烛九阴一左一右拉着孟章与解君飞远。
而月上君后头跟着依依不舍的谢义山,也去了他乡。
月上君在走之前还扶起了思安。
思安一直跪在地上,双膝近乎要嵌入玉阶之中,他被扶起的时候,连“邯郸”二字都忘了怎么写。
一颤一颤。
离开在不该属于他的众神石窟。
月上君笑着走过斐陆两人,他也不避讳,说道:“姻缘石我带走了,你们不用担忧小伯茶,有缘自会再见。”
斐守岁启唇:“姻缘……石?”
月上君拟作噤声的手势。
斐守岁立马避开不谈:“那就恳请大人……”
“嗯?”
月上君与谢义山,停下脚。
老神仙看到斐守岁还未退散的微红耳垂:“怎么?”
“恳请大人,常让谢兄与江姑娘见面。”
话落。
斐守岁毕恭毕敬地拱手。
谢义山还未回话,就被月上君带着出了宝殿。
或许是友情已结,谢义山拼了命也要留下一句。
在陛下与西王母面前,他大声道:“斐兄,陆兄可别忘了我!”
“……”斐守岁。
“得记着我啊,我会给你们写@$#%……”
被带走了。
斐守岁微微颔首,陆观道抱紧了他。
他们同时开口:“我们没这么差记性……”
两人相识,倒也无言。
终于。
戏台上走了一个编撰者,走了四位陪唱的,一块黑石头不再镇压,徒留老树与常流血的补天石。
相依为命。
若陛下所言为真,那斐守岁将要去昆仑座下修习,而陆观道……陛下并未提及。
西王母站在高阶一半,没了笑意的虎头神明,威严不说便露。
斐守岁示意陆观道放下他。
是,在神明面前的这几炷香里,陆观道抱得他坦坦白白,一丝羞意都没有。
斐守岁也猜到陆观道不会松开,但还是戳了戳他。
“听话。”
“唔……”
陆观道故意眨眨眼。
斐守岁:“……”
罢了。
槐妖只得拱手挡住,褪不去绯红的脸颊:“王母娘娘,小妖有一事……”
“槐树,你是想让补天石也一块去昆仑?”
“……是。”
这点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不过就这样被揭开,一览无余,还是让斐守岁愈发滴红耳根。
不管在榻上如何,这里终归是天庭宝殿,情啊爱啊,不能,也不可搬上台面。
守岁咬唇,嘴里的话嚼碎了又咽下,反反复复,当他好不容易斟酌得体,陆观道却抱着他开口。
痴心石头说:“娘娘,我是去不得昆仑的。”
斐守岁愣住了。
“那是径缘修行的地方,我若是去了,他不光修炼不成,还会遭人非议,所以我……”
话还没说完,斐守岁死死拽了下陆观道的衣襟。
摇头。
狠狠地摇头。
就差把“不要离开我”从嘴边送出,但又因为含蓄,咽了回去。
不要丢下我一人,陆澹。
谢伯茶去了姻缘殿,江幸去了极北,顾扁舟在人间查案,你再走,我……我岂不是又孤身一人……
一想到此,守岁呆呆地卸了力气。
是啊,他本就一人走来,为何如今贪恋起什么同伴。
什么爱人。
斐守岁难得露出那般神色,算是可怜吗?不见得。
是落寞,还有荒原的失魂落魄。
至少在陆观道眼里,守岁喊“不要”与“快停下”的时候,比此刻更惹人怜惜。
陆观道吞下难以消化的不舍,续道:“径缘体内怨气难解,要是娘娘愿意教他解决之法,我、我……”
“你想做什么?”西王母给自己倒了杯酒,“嗳,你又能做什么?”
陛下瞪了眼王母手中美酒。
西王母又道:“在这儿决断未免伤了人心,陛下。”
陛下连连摆手:“这种烂谷子黑锅就别甩给我了!”
“什么黑锅?”王母一饮杯中酒,笑着,“我是让你许下一个诺言。”
“诺言?”
看那就差喊出:别让我们分开的两人。
陛下眉头拧在一起:“你该让月老来的。”
“不,你的才更好些。”
言毕,西王母伸出玉手,在空中写下一行古书。
用的是案桌上,独属于陛下的黑墨。
古书所记何言?
斐守岁与陆观道看不明白。
但那陛下哼了声:“都说你冷酷无情,铁面无私,我倒觉得并非如此。”
斐守岁:“?”
西王母勾唇:“特事特办,也不算坏了规矩。”
三言两语下,书成而指落。
一行轻盈的字从天庭的棉云里汇聚,上头洋洋洒洒,写下唯一一句斐陆两人能看懂的。
是:“作为惩罚,槐妖需在吾昆仑山内修行。照顾吾山之中,所有妖仙的法器丹药。如若出错,槐妖需受抽筋扒皮之苦,在吾丹房炉内成一节炼丹的枯枝……而补天石……”
陆观道暗了瞳色。
“补天石,若能将昆仑脚下数千里的死人窟变成花海,吾就给还那槐树自由。补天石,你拿着花儿好好播种荒原……”
“?!”
陆观道抬起眼眸。
“等来年花开遍野,死人窟再无枯草与悲石,你们……”
那灵动的字,不停地抖动,陆观道却仿佛能看到一朵朵五彩的花,挤在字里行间。
冲着他说:“你们便可团圆。”
团圆……
团圆?
是团圆!
陆观道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正要对着怀里的人儿说话,但刚低下头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斐守岁撇过去,一滴眼泪湿润脸颊。
眼泪落得突然,陆观道看着泪珠轻滑,他生出个念头。
他好想吻住斐守岁的唇瓣。
吻吗?
石头不记得了,他的心里只有天界与人间相隔不尽的棉云,他好似吻住了斐守岁的唇,后来又被斐守岁推开。
为何他会坠落人间?
他也忘了,他窄小的心,无法存住斐守岁以外的所有。
他看到守岁脸上飞过羞红,等他再一次醒来,他早早地站在山花烂漫的昆仑脚下,笑看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槐树。
记忆早就模糊不清,石头与树都记不得那日天庭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陛下开口,宣读了古书?还是王母念罢,撇去了过往黑漆漆的路?
可。
如此这般,算惩罚吗?
宝殿里,斐守岁微微张嘴,疑问还未说出口,那陆观道就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不算太娴熟的技巧,因为相处才了了几日,可侵占他的舌尖时,斐守岁又觉得陆观道变了。
恍惚中睁开眼睛,斐守岁面前早已不是什么凌霄宝殿,而是扑面的花。
花海之中,站着他与陆观道。
如今,陆观道又长高了些,几百年前还算白净的皮肤,也染上了厚土的颜色。健康的,在笑的,又流下相逢泪水的石头,竟要比初升的太阳,耀眼。
反倒是斐守岁自己,为修行术法整日困在房内,一点灼热就能将他透红。
久别重逢。
同辉宝鉴之后。
夏日的风,吹皱了汗珠。
花海里各色的花,成了一幅没有边际的彩画。
彩画却融合了那日的分离,将沉重薄凉的雾气驱散。
那是昆仑脚下漫天的火海,鬼魂不停地叫嚣,满目疮痍的过去,曾深深烙印在斐守岁心中。
而陆观道,就杵在清朗与浑浊的界限里,目送斐守岁登上昆仑玉阶。
斐守岁一步三回首。
死人窟下起大雨。
荒原的冷气倾入死人窟的土地,却在热与冷的汇聚下,电闪雷鸣。
陆观道没有蓑衣,没有纸伞,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蛮狠的雨帘中,永远凝视斐守岁的远去。
斐守岁是被解十青带走的,只因他走得太慢。
那日又说了什么?
拥抱了吗?
额头相抵了吗?
仅是依依不舍,视线缠绵。
“团圆”两字好难写,提笔时,却忘了沾墨。好不容易点墨,可落笔故人不在身边,无奈地放下。
花海。
陆观道咽了咽喉间的干涩,他的目光自始至终聚焦在斐守岁身上,哪里还有在后头看热闹的谢江两人。就连吻,他都不在避开,大方地,痴情地,吻了上去。
把怀中人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又不忍怀中人晒着光,他撑起油纸伞。
伞面一开。
后头的花海里,走来一袭绯红与纯白。
谢江两人看到了,纷纷挥手,说道:“哎哟,哎哟,你们别打岔!”
山茶与荼蘼相视。
看见陆观道将伞递给了斐守岁,而他自己毫不费力地将守岁抱起,好似听不到守岁的埋怨。
他笑着说:“怎么变轻了?”
一步一步,朝树荫下。
斐守岁却见到花海中,折了石榴枝的荼蘼花。
“陆澹!你放下我!”斐守岁低下头,挣扎不过,脸愈发烫熟。
“为何?”
“为何?!”斐守岁压根不敢看友人脸上的笑意,“你说呢,瞎了吗!”
“嗯?”
陆观道倏地转过身子,他见鲜红的石榴枝,开在女儿家的手上,他道,“油纸伞是见素说的,他说你常年闭门修行,怕晒着。”
顾扁舟默默目移。
“但伞骨是江姑娘赠的。”
江千念:“!”怎么能卖人!
“她用了雪狼一族狩猎来的熊骨,炼制而成。”
斐守岁:“……”
“还有伞面,是谢兄从钟山脚下……”
“你别说了,”斐守岁捂住了脸,“你们一个两个……”
怎么……
念叨我作甚……
斐守岁拿着伞柄的手在颤。
陆观道察觉到这轻微的动静,低声在他耳边:“然后,我将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做成了一把伞。”
“嗯……”
“伞好看吗?”
“好……?”
斐守岁掀开早就羞赧的眼帘,他看到伞面透过些许的金乌之光,而那伞底下,是一朵朵的盛开的鲜花。
是幻术吗?
可是,太真了。
真到斐守岁移不开眼,真到斐守岁不愿承认。若是梦境,醒来后,他又会孤零零地坐在昆仑的小屋内,独自一人喝一口冷茶。
“你们……”
鲜花盛开,伞里什么都有,独属于四季的花卉,在每一个格子里张扬开来。
春的梨花兼海棠,夏的粉莲牵荼蘼,秋的苦.菊配香桂,冬的山茶折雪梅。
让光透亮花瓣,于斐守岁脸上,落下一片亲昵的吻。
吻是爱吧,还有藏在爱后的千言万语。
“我想我想你了。”
“径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径缘……我想你了。”
“你别忘了我,你要记得我,径缘……”
“斐兄!这是我托人送来的厚褥子……你在昆仑……”
“见字如晤。斐兄,我在人间遇到了荼蘼,此信是她向你问好,近来……”
“斐兄,极北的大雪好冷,我听闻最近昆仑也落了场……”
“径缘,我在种花,王母给了我好多的花种……我看到地藏菩萨收走了那些鬼魂,你说那些魂魄曾经伤过你,我本想每个魂魄一个巴掌,但被菩萨阻止了。地藏菩萨与我说,不可常常动怒,稳着脾气,也是修行。但我与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想爱就爱,我想恨就恨,我若连爱恨都没有了,我又种什么花呢?”
“径缘,我的字不好看,我是不是该找见素学学字?上一回,我见到他被贬到这儿,也是狼狈……”
“径缘,我每日都有在种花,可是花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凋零,我有些累了……但一想到你,我就又扛起了锄头,一个人犁了三个时辰的地!谢伯茶看到我犁地,还以为我疯了,他连忙去找孟章神君与赤龙大人……后来他们给我把脉,给我煎药,居然说我得了相思病,可怜得很。”
“径缘,什么是相思病?我想你了,我想你了,我好想你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门前的花儿开了,江姑娘送给我好多树种,她说极北都能活,在这儿也一定能……”
“我种下了海棠,种下了谢伯茶送的梧桐,还有来自极北,一簇一簇的野花。在梅花镇遇到的白衣姑娘,她送我一棵石榴。她说石榴会开花,也会结果。石榴就像一个个天涯海角的魂,总有一日能抱在一起……我想抱一抱你,我好想你……”
“斐兄啊,陆澹他疯魔了!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吭哧吭哧地种花!”
“斐兄,我上月去见了阿澹,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絮叨了一个时辰,从天说到地,还与我说了怎么翻土,怎么……”
“斐兄,陆澹的字日渐长进,你可有看到?”
“径缘,我还是好想你。”
“径缘,昆仑脚下落了雪,你可有好好盖着被子?”
“径缘,天气转暖了,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径缘……”
“我真的想你了……”
斐守岁看着伞下落花,往日一封封的信件,成了低语的花蕊。甜丝丝的花香,包裹着他混沌的心识。
花像什么呢?
守岁低下了头,他将自己完完全全埋入陆观道的怀中。
像一口甜酒吧。
好似是俗气了,可就是酒。甜的,暖的,在冬日微醺脸颊。香的,凉的,是久别的故人相顾无言。
一点,一点,把花海中的人儿泡醉。
之后。
不知是几个分不清的日夜,陆观道抱着斐守岁又说了一遍他的“想他”。
“嗯,我见着你了。”
“陆澹……”斐守岁沙哑了喉咙,手抓住身上人的脊背。
“我在,径缘。”
“你!你……”
“我在的,径缘,”
陆观道俯身,撩开被汗水打湿的长发,他又吻了上去,“我们回家,可好?”
……
多年后,人间有两位,成双成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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