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幺看着自己笋子都要卖完了,惠婶的咸菜还无人问津,有些不好意思。
他开口道,“惠婶,你的咸菜都卖给我了吧。”
惠婶一惊,瞧这傻孩子笑了。
不说楚幺穷苦人家孩子,家里定不差咸菜,再说,十斤咸菜得吃多久啊。用青菜焯水腌制的咸菜,这东西也不能放几天,太酸了就不好吃。
惠婶道,“这样,你还剩十斤左右笋子,我的咸菜搭着你的笋子,咱们去饭馆问问。”
除却刚刚一波人因为同情心激情买笋,卖掉二十五文一斤的笋子还真讲究机缘。
遇到好吃这口的有钱人,定是不眨眼就买了。
但小镇上没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寻常百姓想吃,再忍半个月,春笋就都出世了。
这好东西就应该拿去县城里卖的,保证不愁卖。
惠婶带着楚幺去问了饭馆,饭馆倒是欢喜,但给的价格很低。也是十五文一斤。
惠婶忙拉着楚幺就走,没走多远就朝饭馆啐了把口水。
春笋多起来的时节,都不止十五文一斤。
惠婶一路上没少说饭馆黑心肠。
楚幺听的一愣一愣的,心想,惠婶之前看着慈眉善目的,却也是个脾气大的。
楚幺就乖乖听着也不说话,只是在惠婶看来时,脸上有笑意。
可不是,陌生人的爱护也令他心口发烫的感激。
一双眼睛像是出生的小牛犊大又干净,还带着孺慕看着惠婶,惠婶本就可怜这孩子,此时越发激起她护犊子的脾性了。
惠婶道,“你这孩子乖巧又能干,看着胆子小又机灵,怎么过的这么苦,是不是你亲戚虐待你?”
楚幺摇头,脸色不自觉笑起来,“它们都很好,非常好,要不是它们我都活不下来了。”
惠婶觉得奇怪,要是好怎么这么苦?不过她没多想什么,而是带着楚幺拐进了一条巷弄里。
楚幺无知无觉很是信任的跟着惠婶走。
惠婶瞧他毫无防备的模样,叹了口气。
“你不怕我给你卖了,或者抢了你的钱?”惠婶板着脸吓唬道。
长期在折辱打骂的环境长大,楚幺对恶意感知很敏锐。楚幺笑着一点都不怕,“不会,我感觉很灵,我知道谁对我好,谁都我不好。”
“惠婶看着就是好人。”
惠婶嗔道,“看着就是心软的烂好人吧。”
楚幺端详着惠婶五官,严肃摇头道,“惠婶是有福之人。”
脸圆圆的,眼睛精神又清明,就连眼尾的细褶子都很整齐的护在眼周,褶子都听她话,那惠婶就是有福气的。
反观他养母,脸上的褶子深浅不一的乱长,瞧着没惠婶看着舒服豁达。
惠婶瞧他仰着小脸认真的模样,心里也没辙了,只叮嘱道,“出门在外,别轻易相信人,尤其你看着年纪小,很容被人贩子盯上。”
楚幺乖乖点头。
惠婶道,“走,带你去赚钱。”
楚幺也不问怎么赚钱,只知道一路上倒是挺多问他的笋子,但是一听价格都摇头了。
惠婶很快带着楚幺来到一个宅子后门,敲开了门。
出来了一位粗使婆子,那婆子一见是惠婶,没什么脸色道,“卖不出去的东西又往我们主子家里塞,当我们这里是收破烂的吗?”
显然,惠婶不是第一回这么干。
楚幺目光凝滞渐渐绷着,有些紧张的拽着篮子。
楚幺抿嘴又松开道,“我这不是破烂,是宝贝。”
惠婶也跟着笑道,“对呀,谁不知道你家主子是李地主的心头肉,可只敢宝贝堆上来哦。”
这里住的,是李地主家的外室芸娘。李地主家正室凶悍,李地主本人附庸风雅,从青楼看中芸娘为之赎身,只敢把人养在外面。
惠婶说着,就要把楚幺背篓里的笋子给对方瞧;可楚幺先把竹篮搭着的粗布掀开,把新鲜白胖的竹荪递给粗使婆子看,“这就是宝贝。”
惠婶看到蛇泡菌吓得一跳,那粗使婆子当即垮脸要关门轰人。
楚幺是害怕的,他努力跳出过往阴影带来的胆怯,想起喜鹊说的功效,楚幺便说了出来。
他还记得喜鹊说说话要大声要自信,就如同喜鹊大声背书一般,楚幺提着嗓子说的很大声。
“它叫竹林吐一芝,是堪比林芝的宝贝,能治病还能美容养颜,这就是宝贝,是你自己不识货。”
惠婶倒吸一口气。
这孩子说话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啊。
但看楚幺的神色,却只是认真强调这就是宝贝。倒像是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令人多不愉快。
这是什么宝贝,怕是这孩子亲戚骗他出丑吧。
惠婶觉得要砸了,赶紧说些好话,带着孩子走。
但那粗使婆子反而不让他们走了,乜斜着眼道,“你等着,我家主子看过再说。若不是什么宝贝,看我不叫人打断你的腿。”
楚幺没做声。
面色反而有些疑惑,探究问道,“我真的看着很好骗吗?”
“我真不是小孩子啊。十八岁了都。”
对方要真是蛮不讲理的人,惠婶便不会多次找来吧。说话难听,但显然每次都买了,所以心里有些郁气。
那粗使婆子见楚幺求知般的发问,挑挑眉,转身关门进去请示主子。
不一会儿,门开了。
粗使婆子只叫惠婶拎着楚幺的东西进来,忌讳楚幺是外男,只让人在门外等着。
惠婶有些犹豫,楚幺把东西都给她,包括两株兰草。
惠婶见他信任,便也没说什么。楚幺不知道卖什么价,她也不知道卖什么价,但起码她比楚幺靠谱些。于是背着背篓拎着篮子就进去了。
楚幺在外面等着有些无聊,看看日头已经登顶了。
他靠墙蹲着,喝着白骨准备的蜂蜜水,不知道喜鹊它们在干什么呢。
喜鹊估计会啄老虎,老虎沉迷舔毛,再懒洋洋爬起来巡逻山头。
白骨会干什么?想着想着,楚幺好像发现自己对白骨一点都不了解。白骨好像一直都跟着他身后,一天都围着他转。
楚幺闲的无事,撅着屁股蹲在墙角看到一串蚂蚁朝他排着长队走来。
正当长长的蚂蚁昂头挺胸走到他脚下,楚幺准备后退让路时,那领头的蚂蚁又折回去了。
就这样来来回回像是在楚幺面前巡逻似的。
楚幺弯着脖子细看,这些蚂蚁额头一对触角全部整整齐齐,看着十分严肃精神,甚至细胳膊细腿都前进统一。真是稀奇,楚幺得了趣,一时间看得出神,像是盯着蚂蚁傻笑。
蚂蚁见这个人白看它们那么久也不给点蜂蜜水,负气把蚂蚁屁股对着楚幺,全员雄赳赳地撤离。毫不留恋那甜蜜的气味。
楚幺等着的时候,有一个穿长衫打扮的读书人和妇人路过巷子。读书人一直抱怨私塾的饭菜不好吃,口味太淡。
妇人安慰儿子,说大锅饭都是这样的,下次带点炒好的咸菜下饭开胃。
楚幺想了想,觉得惠婶的咸菜也许可以卖给读书人。
他没等一会儿,惠婶笑呵呵地从门里出来了。
惠婶和粗使婆子还说了几句话,粗使婆子瞧了瞧楚幺才关门。
惠婶盯着楚幺道,“都卖光了。价格我就是看着来的,是贵是贱不好说。”
楚幺点头,“多些惠婶,帮了我好大忙,我请惠婶去吃馆子。”
楚幺想饭吃,也想有盐味的东西。
此时晌午,午饭飘香,感觉好好吃啊。想着想着,楚幺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反而把惠婶看得哭笑不得,罢了,还真是个孩子呢。大人之间的试探放小孩子身上做什么。
她开始也是心软激情上头,进门卖东西后才得粗使婆子点醒。帮人卖东西,便是亲兄弟都不放心的,何况还是个陌生人,吃力不讨好。
惠婶见他饿的厉害,便直接把钱给他了。
楚幺惊讶,双手沉甸甸的,“这么多?”
惠婶道,“那蛇泡菌还真是好东西,叫什么竹荪,按一百文一斤,但是那东西不压称二十株也只七两。一共七十文。”
他们这里一斤等于十两,一吊钱是一千文。
“笋子按照二十五文全卖掉了,一共十斤,二百五十文。两株兰草,一起给了五百文,说你挖的是常见的老君河,看在花苞好看、根须饱满、山泥带的多,给的好价格。”
“一共就是八百二十文。”
楚幺呆了,忙感谢惠婶。
然后从一串钱里抽出五十文给惠婶。
惠婶心动啊,咋不心动,卖一个月的菜都不一定卖到八百多文呢。
但是她不肯要钱,这孩子看着机灵又傻乎乎的,日子还长,过日子总得有钱的。
“那惠婶一定要答应我去馆子吃饭。”
惠婶这倒是同意了。
楚幺欢欢喜喜的,惠婶也看着高兴,两人就朝馆子出发。
路上,惠婶也给楚幺说为什么找这家来上门推销。
“外室低贱,但李地主舍得花钱,你有好东西保管送过来,都会买的。再说刚刚那妇人是邻村的,有几分人情。”
“而且,你这东西都宝贵着,去年干旱一年,今年还不见下雨,山里山货都贵。估计就算春笋都出土了,价格也降不到哪里去。”
“都会买?”楚幺疑问道。
惠婶狡黠道,“我说正室那边的婆子可买了很多笋子,要给李老爷尝头鲜,那芸娘定不会落后于正室,估计还会把李老爷先抢到她这里尝鲜。刚好还买了兰花,这不就有噱头叫李老爷过来赏花了。”
楚幺好像懂了。
“惠婶好厉害啊。”
惠婶笑道,“这有什么,多吃几口饭就知道了。”
楚幺狠狠点头,“我等会儿一定要吃四碗饭。”
惠婶哈哈笑,摸着楚幺脑袋,两人边走边说,就来到镇上的饭馆子。
点了小炒肉、红烧肉、芹菜炒香干、白萝卜。
点两个荤菜已经很丰盛了,两荤四十文,香干十五文,白萝卜十文。
惠婶看得肉疼,白萝卜两文三斤都卖不出去,这一碗就十文,但好在分量足,看着香。
楚幺擦了下口水,已经埋头开吃了。惠婶也被这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勾得肚子饿了,但看楚幺那样子好奇道,“你家亲戚不给饭吃?”
楚幺嘴里忙着吃,摇头,见惠婶蹙眉,随即又连连摇头,嘴里含糊道,“不是,给我吃鸡鱼汤。很好的。”
就是没盐没味道。
吃了八天没盐的东西,这四个菜放在楚幺面前,简直就是美味珍馐。
楚幺低头吃的飞快,惠婶抬手把他碗挪开了。
楚幺懵头抬头,嘴角还沾着饭粒,惠婶眼神忍不住可怜道,“你先喝几口水,慢慢吃,吃快了不消化,你看着也不像肠胃好的。”
楚幺乖乖点头,想起自己在山上时还病过,便喝几口水塞肚子,再慢慢吃。
一顿饭,两人都吃的满足。
楚幺吃到中途,还加了一个下饭菜咸菜。
一碗咸菜也是十文钱。
这可把惠婶急的,但是楚幺要点,她也不好说。
楚幺道,“惠婶,试试这咸菜味道怎么样。”
惠婶试了下,除了油比家里搁的多,放了花椒,其他的味道其实没很大区别。
她低声道,“不是我吹,我做的也不差。红白喜事,婶儿掌勺。”
楚幺眼里笑开,继续埋头吃。
两人离饭馆后,楚幺吃的七分饱。
楚幺道,“婶子,我之前在巷子门口等的时候,听见学生抱怨饭菜不好吃,婶儿可以做咸菜卖给他们吧。”
惠婶下意识摆手,“谁会买咸菜,家家户户都做的。你没看我这咸菜都不容易卖出去吗?”
楚幺道,“我们刚刚不就在饭馆里点了咸菜吗?饭馆也有这道菜,说明有人买。”
楚幺觉得惠婶帮了他很多,所以他之前在巷子等的时候就想了很多。
惠婶的十斤咸菜卖了十文钱,确实不值钱。
但如果自己家里炒好,再用小竹筒装好,在城里的书院卖,一筒卖两文,那也比卖没加工的咸菜划算。
惠婶听完眼神亮了。
拍拍楚幺的肩膀,“好法子。年轻人脑袋就是灵光。”也不知道这样机灵的孩子,怎么过得这么苦。
两文钱,就是没钱的学生都舍得买。而且能读书,也不会把两文钱放在眼里。
一开春,地里青菜迎风长,吃不完卖不掉,做咸菜也卖不出去,楚幺的法子确实是一个新的尝试出路。
惠婶想到这里又叹气道,“可要是还不下雨,地里不长,这计划都要泡汤了。”
楚幺没出声。怕惠婶提到关于求雨祭祀的事情。
惠婶也没留意楚幺的紧张,问楚幺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惠婶自觉吃了楚幺的饭,楚幺又给她指点生财之道,便要帮这个生瓜蛋子帮到底。
即使她家里还有农忙,往常卖完东西就着急赶回去。
楚幺也知道,因为他养母每次赶完集市都要匆忙回家,一边干活一边抱怨赶集浪费时间。
楚幺见惠婶是真想帮他,便说了自己要买的东西。
“大米、豆子、做饭的盐巴调味料等,锅碗瓢盆,锄头,衣裳鞋袜……”
楚幺勾着手指头数,惠婶神色越发怜悯,只想他在亲戚那边估计也过不下去了,想要自立门户。
半大少年,闯过难关就好了。
虽然不通世故,但人善良又机灵,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惠婶道,“那你身上的钱不够用,也先别一次性用完,留点钱防身,先紧着着急用的买。”
最后楚幺花五百文买了两身换洗衣服,靛青靛蓝粗布。
最后买鞋子袜子又用了七十文。大米和豆子各买了十斤,一共六十三文。做菜用的调味料贵,但楚幺也舍得花钱,杂七杂八买了两百文。
锄头很贵算是大件了,楚幺还是挑的好用的,要四百文,柴刀也一百文。
林林总总下来,楚幺赚了一千六百二十文,花了一大堆,剩下两百一十二文。
还给喜鹊买了瓜子,给老虎买了挠痒痒的竹爪,给白骨买了搓澡巾。另外买了澡珠,五串糖葫芦,各种青菜种子,最后兜里只剩下一百五十文了。
楚幺背着满满一背篓东西,嘴巴都要笑裂开了。
他还给了惠婶一串糖葫芦,惠婶舍不得吃,回去给家里小孙子吃。
回去也坐大爷的牛车,大爷看到楚幺满载而归,也乐呵呵的笑。
年轻人就是存不住钱,一有钱就大手大脚的。以后没钱娶媳妇儿可知道急的。
楚幺不知道大爷心里想的,一下车就归心似箭。
这半天的收获喜悦足以穿透十几年的压抑胆怯,裂开的口子涌出新生的血液和兴奋。
他明明才出来半天,却好像过了十几年之久。
山里有“人”等他,有家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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