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佛顶舍利, 不仅是天下至宝,更是大周至宝。
佛顶舍利在法门寺已有百年,自太昌帝和郑皇后于太昌九年, 开佛塔,以发供养佛顶舍利后, 法门寺的佛塔, 已经整整四十一年没开过了, 鱼扶危想不出有什么理由, 能让法门寺开佛塔, 将佛顶舍利心甘情愿送给李楹。
除非是法门寺的老住持疯了。
鱼扶危甚至冒出一个念头, 能不能让崔珣去恳求太后,向太后说出她的女儿急需佛顶舍利救命, 但鱼扶危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这个念头,佛顶舍利是何等圣物,而鬼魂之说,又是何等荒谬,太后根本不会轻易相信,只怕崔珣还没开口, 那些想害他的人就能借题发挥,将他生吞活剥了。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鱼扶危开始焦躁了,看李楹的状况, 她等不了多久了,若三日之内拿不到佛顶舍利, 只怕李楹心脉就会彻底断绝。
崔珣反而平静下来了:“鱼扶危,我去法门寺, 你好好照顾明月珠。”
鱼扶危愕然:“你有办法?”
“有。”
崔珣撂下这句话,就带着累累鞭伤,翻身上马,于深夜往法门寺疾驰而去。
鱼扶危万万想不到,崔珣所说的办法,就是强闯法门寺,逼迫住持打开佛塔。
法门寺住持于佛塔前,和一众僧侣面面相觑,老住持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了声:“崔少卿,佛顶舍利乃是大周至宝,没有圣人的敕令,老衲不敢擅开佛塔。”
崔珣满身浴血,他就靠着一口气,倚着剑,勉强站立,他恶狠狠地瞪着老住持:“察事厅办案,你敢不开?”
老住持叫苦不迭,心想这恶名昭彰的罗刹娑是发什么疯,为何要来法门寺闹事?他有心想让众僧侣将崔珣赶出去,但又不敢,毕竟崔珣是太后身边近臣,尤其是天威军一案后,圣人几近成了傀儡,崔珣权势更是如日中天,听说他表面向太后辞官,实则是想要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只不过太后权衡之下,一时之间没有答应他。
但依照太后对他的宠信程度,这尚书左仆射的位子,迟早还是崔珣的,到时候他更是权倾朝野。
所以老住持根本不敢得罪崔珣,只好一边拖延时间,一边让手下僧侣暗中快马加鞭,去请京兆尹前来,住持道:“不知崔少卿要佛顶舍利,是要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崔珣握着剑,直接抵上住持咽喉:“你再磨磨唧唧,我就杀了你!”
住持大骇,一动都不敢动,身边一个年轻气盛的僧侣不忿:“崔少卿,这是法门寺,不是察事厅,岂容你胡来?”
崔珣眉宇之间,尽是森冷神色,他瞥了那僧侣一眼,眸中凌厉将那僧侣都吓退了几步:“尔等再啰嗦,我就烧了这法门寺!”
住持大惊失色:“崔少卿,法门寺乃是皇家寺庙,你敢!”
崔珣只是冷笑:“住持大师,我崔珣的恶名,你不是第一天听,我说我敢烧,我就敢烧,你要不要试试?”
住持哪里敢试,崔珣剑尖刺破他咽喉,他神情愈发狠戾,言语之间也再无敬重:“老秃驴,你到底开不开?”
住持面如土色,崔珣是真的会杀了他的,他一咬牙:“来人!开佛塔!”
随着木门轰隆开启,崔珣握着剑,一瘸一拐迈进佛塔,朱红木门在他身后关闭,老住持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没晕倒在地,身边僧侣慌忙前去搀扶,老住持问道:“薛兆尹来了没有?”
“在请了。”
法门寺离长安城两百余里,再怎么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要两个时辰,住持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喃喃道:“如今,惟愿佛陀显灵,让那罗刹娑拿不到佛顶舍利。”
佛塔高十三层,意为十三佛,乃砖石所造,共两百零一级台阶,佛顶舍利就供奉在第十三层,崔珣忍着鞭伤疼痛,踉跄进了地宫,他环顾四周,只见墙壁上雕刻着一百零八罗汉,罗汉神态各异,但俱都呈现怒目金刚之相,崔珣无论是左视,还是右视,还是前视,都似被怒目金刚包围,他大脑一片晕眩,只能用长剑剑鞘立在地上,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一百零八罗汉仿佛在质问崔珣,似他这般满手血腥者,如何敢来打扰佛塔安宁?崔珣垂眸,不
再看壁上罗汉,而是抿了抿唇,以剑为拐,一步一步往地宫深处挪去。
地宫深处,有一道石门,崔珣推开石门,只见青砖台阶映入眼帘,崔珣挪到石阶前,往上踏上一步,但他正准备踏上第二个石阶时,却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从石阶上掀了下去,他重重摔在青砖地上,本来满布鞭痕的伤口瞬间再次裂开,鲜血从伤口涌出,渗在青砖之上,血迹蜿蜒如溪,崔珣身体疼到剧烈颤抖,但他仍咬着牙,从地上艰难爬了起来,试图再次登上石阶。
可这次仍然是登上第二级石阶时,被无形力量掀下,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仍旧是这般,崔珣伏在地上,额上冷汗痛到涔涔而落,他终于恍然大悟,他任察事厅少卿三年来,为朝廷鹰犬,诛杀异己,满手血腥,如他这般的人,怎么能登上佛塔,取得佛舍利?
可是,他若登不上佛塔,取不了佛舍利,那李楹必然会心脉断绝,魂飞魄散。
崔珣眼眶发红,他苦笑一声,喃喃道:“佛陀在上,我崔珣固然十恶不赦,但明月珠却是纯净无暇,她不该落的魂飞魄散的下场,请佛陀莫要因为我,迁怒明月珠,我愿一步一叩首,登上佛塔,以示诚意。”
他说罢,真的从石阶下开始跪下,重重叩首,接着,他踉跄起身,登上第一级石阶,跪下,重重叩首,当他起身,登上第二级石阶时,这次,却没有被掀下石阶。
崔珣心中大喜,他跪下,叩首,嘴中呢喃道:“多谢佛陀。”
每一级石阶,崔珣都跪下,重重叩首,未到二十级,他膝盖就已经磨破,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额头更是已经磕破,但他如同浑然未觉般,仍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跪下,叩首,佛塔中回荡着额头叩在青砖上的沉闷声响,石阶中央,已经连成一道长长血痕,崔珣呼吸愈发沉重,眼前晕眩感也愈发强烈,他用指甲不断狠狠掐入掌心,保持神智一丝清明,他抬头望着似乎没有尽头的石阶,眸中神情却愈发执拗。
李楹为他做了那么多,她救了他那么多次,将他从无边地狱生生拽了回来,他不过是叩首百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他连这都熬不过去,那他根本不配谈论爱她。
佛塔外,住持和一众僧侣在焦急地等待京兆尹的人马,不少僧侣心里不停咒骂着崔珣,骂他的藐视佛法,骂他的嚣张跋扈,佛塔内,所谓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却在一步一叩首,拖着病体残躯,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几乎是奄奄一息的,爬到了佛塔第十三层。
崔珣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伏在地上,昏昏沉沉,额上碗大的伤疤处,鲜血滴滴渗透入青砖石缝之中,红色的血,与石缝中的尘土交织,红黑一片,崔珣眩晕良久,伏在地上的手指终于微微颤动了下,他缓缓睁开眼,用手肘支撑着身子爬起来,一步步挪到塔顶的石室中。
石室中央,摆放着一个黑色供桌,供桌上方,放着一个宝珠顶单檐四门纯金塔,金塔内部,供奉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想必,那就是佛顶舍利了。
崔珣大喜过望,他差不多是连滚带爬的,挪到了供桌旁,他扶着供桌艰难站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去取出金塔内的佛顶舍利。
但他指尖刚一接触到金塔,就感觉到一种如同火烧般的灼痛在指尖炸开,剧痛之下,他脸色瞬间惨白,指尖也无力垂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指,那里明明没有半点火烧的痕迹,他继续伸出手,去取佛顶舍利,可就如同方才在石阶那般,反复几次,都是他刚一碰到金塔,就被火灼剧痛逼退,再也触碰不得。
崔珣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佛顶舍利,他忽惨笑一声,向金塔跪了下去,三年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萦绕,尤其是他欺骗李楹,让其去地府送死的场景,更是记忆犹新,他脑子不断想着在借魂灯里,李楹被波儿象吞噬的幻象,鲜血染红了整个奈河,李楹因为他的谎言,差点死在了地府,这是他的罪业,是他的业障,他无可辩驳。
因五逆十恶之业,而成业障。
他业障未消,他取不了佛顶舍利。
崔珣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此时此刻,他双眸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一字一句说道:“佛陀在上,我崔珣罪孽深重,应得恶果,我愿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以偿一身罪业,用此,换我所害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灰飞烟灭,魂消魄散,而即使是穷凶极恶之人,死后于地府受刑,也至少有个还清罪业后就结束的盼头,魂消魄散,那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魂消魄散后,崔珣魂魄不入地府,再无来世,李楹自此无处寻他,这算是对他,最重的处罚了。
他以如此重的处罚,偿他一身罪业,洗他双手血腥,换被他所害之人轮回往生。
这,能否让他有资格取下佛顶舍利,救李楹?
崔珣说罢,又重重叩了三次首,这才慢慢起身,他试着再去取佛顶舍利,这次,如火般灼烧的疼痛消失了,他很顺利地从金塔中,取出了佛顶舍利。
他握着佛顶舍利,眸中似悲,又似喜,眼泪如雨般无法抑制地落下,明月珠,有救了。
而他,也再无来生了。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本欲硬撑着身子离去时,但目光,忽然投向供桌上敞开的两个木匣。
木匣里面,各放了一缕头发,那应该是太昌帝和郑皇后割下的头发,帝后以发代首,供奉佛顶舍利。
但崔珣却看向了装着太昌帝头发的木匣,木匣中,还放着一个叠起的写着生辰八字的黄麻纸。
崔珣拿起黄麻纸,摊开,上面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
这是李楹的生辰八字,不是太昌帝的。
所以木匣中的头发,是李楹的,不是太昌帝的。
崔珣目光,投到金塔之上,原来,李楹心脉之所以未断,是因为太昌九年,太昌帝下地宫,用了李楹的头发,以发代首,供养佛舍利。
供养佛顶舍利者,可不堕地狱,福报无边,没想到太昌帝,将得到福报的机会,让给了他最心爱的女儿。
第142章
佛塔之外, 焦急等待的住持等人,没有等来京兆尹,反而等到了朱红木门开启, 拿到佛顶舍利的崔珣,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崔珣发髻散乱, 几缕墨色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 他就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人一样, 浑身是血, 惨不忍睹, 暗绯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了, 如玉一般的额头上是一块碗大的伤疤,鲜血从伤疤处不断渗出, 滑过眉心,滑过鼻梁,他膝盖处也全是血,走起路来分外艰难,若非倚着长剑,只怕早已不支倒下。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崔珣此时此刻,简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娑一样可怕, 他们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崔珣也再无气力去看他们,只是用剑撑着身子, 步履蹒跚地往法门寺走去。
众人对视一眼,住持有心想询问崔珣, 但又没这个胆子,只好默默跟在崔珣身后, 一直到崔珣强撑着出了法门寺,爬上栓在寺外的白马马背时,住持这才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把拉住白马缰绳:“崔少卿,佛顶舍利是大周至宝,你不能带走!”
崔珣只是昏昏沉沉瞥了他一眼,然后举起马鞭,用尽全身力气,鞭在住持脸上,住持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崔珣不再理他,而是扬鞭打马,往长安城疾驰而去。
众僧侣这才反应过去,七手八脚扶起住持,住持颤抖着身子,夜色之中,一条长长的鞭痕横贯了他半张脸,住持喃喃道:“张……张狂至此!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
崔府之中,李楹的心脉已经越来越微弱,鱼扶危把着她的脉搏,他大惊失色,这样下去,根本用不到三天,李楹今天晚上就会魂飞魄散。
她杀了十几个人,看来此次佛法的反噬,比她现身逼问王燃犀那次要严重得多。
鱼扶危急得团团转,崔珣到底能不能拿到佛顶舍利,再拿不到,李楹就真的没命了。
正当鱼扶危再也等不下去,准备自己前去法门寺求取舍利时,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
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崔珣踉跄推门进来,鱼扶危转头,目瞪口呆:“崔少卿?你这是怎么了?”
崔珣一把推开前来扶他的鱼扶危,他跌跌撞撞来到花楠矮榻前,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佛顶舍利,放在李楹手中,佛顶舍利乃佛陀头盖骨所化,象征了佛之智慧与慈悲,舍利圆润如珠,晶莹剔透,一放到李楹手中,便散发出莹润光芒,光芒温暖柔和,将李楹整个身躯覆盖住,鱼扶危忙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替李楹把脉,只见李楹心脉虽然仍然微弱,但已经没有之前那种快要断绝的迹象,反而渐渐恢复跳动,鱼扶危喜出望外:“佛顶舍利有用,公主有救了!”
崔珣无力跪坐在地上,看着榻上的李楹,嘴角也终于浮现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热泪从他眸中滑落,与他脸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像是血泪交织,他又哭又笑着:“明月珠……明月珠……”
鱼扶危兴奋道:“公主伤势虽重,但有佛顶舍利,公主一定会醒过来的!”
崔珣却忽渐渐平静下来,他充满眷恋地想去抚摸李楹的脸庞,但当看到自己手上鲜血时,他犹豫了下,拿起一旁的绢布,细细擦拭了下,然后才用干净的手去抚摸李楹,李楹身上温度冰冷,崔珣手掌轻轻摩挲着她脸庞,眼神之中似有万千不舍,良久,他才撤开手,去看旁边仍在欣喜的鱼扶危,他垂下眼眸,忽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向鱼扶危跪了下去。
鱼扶危唬了一大跳:“崔少卿,你这是做什么?”
他想去搀扶崔珣,但崔珣却不起来,鱼扶危无奈,只能跪在他对面,说着:“你一个四品大官,跪我这个平民百姓,我受不起。”
崔珣摇了摇头:“我跪鱼先生,是希望鱼先生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崔珣闭上双眼,藏起眼眸中的无尽痛苦,他缓缓睁开眼,一字一句道:“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
鱼扶危愣了:“你说什么?”
“我说,求先生,送明月珠去枉死城。”
一阵寂静之后,鱼扶危暴跳如雷,他再也不顾官民之别,揪着崔珣衣襟就骂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要送公主去枉死城?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枉死城就出不来了!”
“十年出不来,二十年总能出来,等杀她的人死了,她总会出来的。”
鱼扶危怒道:“我管什么十年二十年,枉死城那种地方,我一天都舍不得让她呆!亏你口口声声说爱公主,你就是这样爱的?公主真是瞎了眼,居然能看上你这个混蛋!”
鱼扶危气到恨不得一拳打到崔珣脸上,但看他这浑身血淋淋的样子,自己一拳下去,只怕崔珣命要去掉半条,到时候李楹醒了,一定会怪他,鱼扶危只能用最后一丝理智压抑怒火,他道:“你听着,有我在一天,我就不可能让你把公主送到枉死城!”
“她必须去枉死城!”
崔珣忽提高音量,吼了声。
鱼扶危怔住。
崔珣嘴角扬起一抹苦笑:“我从法门寺强行抢来佛顶舍利,如今来抓我的官吏,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很快就会下狱,我保护不了明月珠了,所以,你带着明月珠,和佛顶舍利,快走!”
鱼扶危瞠目结舌:“你说什么?佛顶舍利是你从法门寺抢来的?你是不想活了么?你敢抢佛顶舍利?”
“明月珠她等不了了。”崔珣望着花楠矮榻上昏迷不醒的李楹,他喃喃道:“这是最快的法子。”
“你……你……”鱼扶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放开揪住崔珣衣襟的手,心中乱成一团,他怔了下,忽道:“还来得及!我送你们出长安,大不了,你们去西域,这天地之大,你们总有地方去的。”
崔珣摇头:“我不会出长安,也不会去西域。”
鱼扶危愣住:“你不出长安,不去西域,难道你就准备在这里等死吗?”
崔珣仍执拗道:“我不出长安。”
鱼扶危差点要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愿离开长安,难道你还舍不得你的官职吗?”
崔珣平静道:“我从不在乎这官职,但我还有一件事情未了,我不能出长安。”
“什么事?”鱼扶危都气笑了:“你倒说说,是什么事?”
“天威军覆灭的真相!”崔珣一字一句道:“我若不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不会出长安!”
“凶手?”鱼扶危茫然了:“凶手不是卢裕民他们吗?他们不是都伏诛了吗?还有什么凶手?”
崔珣只是摇头:“还有一个。”
他抿了抿唇,眷恋地握住榻上李楹的手,就像初见时那般,和她十指交融:“我盗取佛顶舍利,必将下狱,但若我能侥幸不死,我也定要让那凶手以命偿命,而那凶手……不是我能斗得过的……也不是明月珠能斗得过的……”
他轻轻握紧李楹冰凉的手,泪水滴到她的手背上,昏迷中的李楹似乎感觉到什么,长睫微微颤抖了下,崔珣低低道:“如果明月珠留在这里,她会伤心,会两难……但伤心和两难后,她一定会不顾性命帮我,我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敢想,鱼先生,求你带她走吧,只有她去了枉死城,她才没办法回来找我……”
鱼扶危完全呆滞,他不知道崔珣说的凶手是谁,但直觉告诉他,那定然是一个权势滔天,且与李楹关系密切的人,而在大周,还有谁,能和李楹关系密切?能比卢裕民和裴观岳还要权势滔天?
鱼扶危心惊胆战,不敢深究。
他喃喃道:“既然你明知斗不过,为何还要和那人斗呢?”
崔珣闻言,只是嘴角弯起,自嘲地轻笑了声:“我知道,天威军的案子到现在,已经是最圆满的结局,首恶被诛,将士被昭雪,家眷被妥善安置,我再追着不放,实在不合时宜,令人生厌,但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曹五他们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我过不了这个坎……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一定会斗到底。”
虽道阻且长,然心如磐石,九死不悔。
鱼扶危神情一凛,他望着崔珣,望着这个满身恶名的察事厅少卿,他心中,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人产生了敬重之情,他默了默,没有再劝他,而是道:“可是,你没资格替公主做决定,你凭什么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将她送去枉死城?”
崔珣只是握着李楹的手,他望着她,惨笑了声,说道:“谁让我崔珣,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呢?”
混账,做的就是混账事。
她不该爱上他这个混账的。
他道:“鱼扶危,京兆尹的人快来了,你到底送不送?你不送,我找其他鬼商送。”
鱼扶危咬牙,崔珣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必死之路,李楹留下来,也会陪他一起去送死,两相权衡,倒不如送李楹去枉死城,也好过像如今这般,化成厉鬼,差点魂飞魄散。
鱼扶危点头:“好,我送!”
崔珣如释重负,他跪下朝鱼扶危叩了一首:“多谢。”
但昏迷中的李楹,此时眼角忽然流下泪来,崔珣心中痛苦万分,他最后将佛顶舍利于她掌心握紧,莹润白光自她掌心如涓涓细流般,沁入身体,他欲放手时,她却好像恢复了意识一般,抓着他的指尖不放,眼角的眼泪也越流越多,崔珣心如刀割,他狠心将李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抽出手,对鱼扶危道:“带她走!”
鱼扶危抿了抿唇,他神情黯然,抱起榻上的李楹,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楠矮榻上,徒留余温,屋内烛火摇曳,唯剩崔珣一人,他盘腿坐在地上,浑身血染衣襟,他疲倦地缓缓闭上眼睛,平静等待着京兆尹的破门而入。
第143章
崔珣深夜于法门寺强取佛顶舍利, 鞭伤法门寺住持,消息传到大明宫,满宫皆惊。
法门寺住持率全寺数千僧侣, 哭求太后和圣人做主,证据确凿, 太后也无法回护, 只能将崔珣下大理寺狱。
大理寺卿卢淮连夜进宫, 面见太后与圣人, 蓬莱殿内, 卢淮禀报道:“崔珣下狱后, 无论如何讯问,都一言不发, 再
这样下去,只能用刑了。”
隆兴帝愤然:“用刑就用刑,你们大理寺的大刑,都给他用一遍,朕不信他不说!”
卢淮抿了抿唇,并未回话, 珠帘后的太后缓缓开了口:“卢卿,你以为呢?”
卢淮垂首道:“崔珣的状况, 不太好, 身上鞭伤有几十道,还是倒刺鞭子所伤, 血肉模糊,额上、膝上也全都是伤, 再用刑的话,臣怕他撑不住, 所以就自作主张,找了大夫为他治伤。”
隆兴帝冷笑:“敢情崔珣下你大理寺狱,是去调养去的?”
卢淮不敢吱声,太后问道:“他去抢佛顶舍利,怎么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是谁伤的他?”
“臣不知,问崔珣,他也不答。”
事实上,崔珣自入狱起,就一言不发,卢淮问他佛顶舍利下落他不说,问他为何要抢佛顶舍利他不说,问他谁伤的他他不说,就连问他有无找到王暄他也不说,如同哑巴一样。
只是当卢淮找来大夫,为他治伤时,他却忽然有了活人气息,拽着衣服不让大夫去衣,卢淮勃然大怒:“你这个样子,不去衣,是不想活了么?”
崔珣仍旧不让大夫去衣,卢淮也懒得再多话,只是指挥狱卒七手八脚按住他,将他衣服扒下来,一去衣,卢淮瞬间愕然,他身上鞭伤卢淮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但骇人的旧伤,却让卢淮目瞪口呆。
狱卒仍旧按着崔珣,但崔珣却没有再挣扎了,卢淮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拿着一盏油灯,去他身边照着仔细看,他按着崔珣肩胛骨凹下去的伤痕,这像是被铁荆棘穿过骨头造成的,崔珣在大理寺受过一年酷刑,卢淮是知道的,但是这样的刑具,大理寺没有。
所以这些伤,不是在大理寺刑囚来的。
油灯照映在伤疤处,伤疤呈淡色,颜色和皮肤趋同,外形平整,看起来有点年头,但年头也不会超过十年,因为十年前,崔珣才十三岁,还尚在崔家,那时候长安世家宴会,卢淮也见过崔珣几次,他正常的很,绝对不像受过这种刑的样子,那这些伤,应该是他去从军后造成的。
而天威军郭勤威爱兵如子,因此这些伤也不会是在天威军时造成的,天威军之后,便是突厥的两年。
卢淮沉声问:“你这些旧伤,是如何来的?是突厥人伤的么?”
崔珣只是闭目不语,卢淮又道:“你不是投降突厥了么?不是当了突厥右贤王吗?怎么能伤成这副样子?”
这与崔珣一去突厥就当了突厥公主的入幕之宾,安享荣华富贵的传言,不太一样。
崔珣没有回答卢淮的问题,他闭着眼睛,但颤抖的睫毛还是泄露他内心的屈辱和痛楚。
卢淮提高音量,问:“崔望舒,突厥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卢淮握着油灯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心中在害怕。
虽然他在崔珣以命驱使天威军一案得以大白天下时,就对崔珣有了很大改观,也对他投降突厥的事情有了些许质疑,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又如何会抛弃性命,去为死了六年的天威军申冤呢?
如今见到崔珣身上旧伤,他的质疑,好像有了答案,卢淮思及自己这六年来对崔珣的唾骂,对他的羞辱,他甚至还特地送了一个莲花酒注去羞辱他,如果……如果崔珣真的没有投降突厥,那他的唾骂,他的羞辱……到底算什么!
卢淮握紧手中油灯:“崔望舒,突厥人是不是对你用刑了?”
崔珣终于缓缓睁开眼,他眼中尽是嘲弄神色,也不知道是嘲弄卢淮,还是嘲弄他自己,他在昏暗狱房开口冷淡说了第一句话:“对,不但用了刑,还有献俘礼,还有扒光衣服,塞到狗笼里像牲畜一样任人观看,你满意了?”
卢淮瞪大眼睛,手中油灯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骨碌滚到一旁。
崔珣是世家子,他也是世家子,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个自小受着士可杀不可辱规训的世家子弟,面对这种屈辱,是什么感受?
更何况,博陵崔氏,是天下高门之首,世族之冠,崔氏的嫡出公子,面对这种屈辱,那又是什么感受?
崔珣说完这句话,就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他阖上眼睛,不去看卢淮的表情,也不去看狱卒的表情,不论是什么表情,是怜悯还是震惊,对他来说,都是再一次羞辱。
卢淮渐渐握紧拳头,他望着满身可怖伤疤的崔珣,恍惚间,却想起他未去天威军前,在长安见到他的模样,是那般如琳琅珠玉、心高气傲的一个少年,仿佛天地间,他谁都不放在眼里,但谁又能想到,那般心高气傲的少年,有朝一日,会在突厥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磋磨?
他只觉心里有一团火,不知道这团火是对自己,还是对崔珣,亦或是对突厥人,他揪过战战兢兢的大夫,吼道:“用最好的药!治好他!别让他死在我大理寺!”
然后他放开大夫,又对狱卒道:“好生照顾他,该去衣就去衣,他要是还折腾不让去,就给他绑了去,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对他动刑!”
卢淮出狱房后,就翻出当年大理寺讯问崔珣的卷宗,卷宗里,他受遍酷刑,仍然坚称没有投降突厥,而想必当年行刑之人,也看到了他身上的可怖伤疤,若再细心查探,应该能查到事实真相,可大理寺并没有去查探,反而一昧刑讯,如若不是最后太后救下崔珣,他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狱。
卢淮捏紧卷宗,他茫然了,大理寺为何不听不看,一昧刑讯?联系天威军覆灭的真相,再联系崔珣以命翻案,他也得出了答案,那就是,有人不想让崔珣活着出大理寺狱。
而崔珣在突厥受到那种侮辱,好不容易回了大周,却又陷于大理寺受遍酷刑,没有人理会他的冤屈,没有人愿意去救他,他如果不选择当太后的鹰犬,他还能活下来吗?
之后在察事厅种种,自古权力斗争,血腥残酷,如果以一个纯白无瑕的好人标准要求他,他的确不是,但经历了那种事后,他还能做一个好人吗?
卢淮扪心自问,若换成是他,他还能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君子吗?
不,只怕在献俘礼那日,他就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屈辱羞愤自尽了。
他做不到。
蓬莱殿内,卢淮对于隆兴帝坚持刑讯的要求,说道:“禀圣人,大周有三不刑,年七十以上者、十四以下者、废疾者,审讯时不能动用大刑,崔珣属于有疾者,臣以为,不应动刑。”
他搬出大周律令,隆兴帝冷笑:“非常事,用非常法,佛顶舍利是国之至宝,崔珣就这般悍然抢去,难道就因为他有疾,就连拷问都不拷问了?假如他抢夺佛顶舍利是为了勾结突厥,那也不拷问了?卢卿,你莫非是在包庇崔珣?”
卢淮抿唇,若换做以前,他绝对会认为“包庇”两字是对他的莫大侮辱,但如今,他只是垂下眼眸,坚持道:“崔珣已遍体鳞伤,再动大刑的话,只会要他性命,臣以为不妥。”
“不动刑,你能从他嘴里问出佛顶舍利下落?”
“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后终于开口,结束了这场君臣争端:“卢卿,你想如何处置?”
卢淮拱手:“禀太后,崔珣不愿开口,按照他的性格,就算用刑,他也不会开口的,这
一点,太后比臣更清楚,他擅夺佛顶舍利,太后和圣人可依照国法杀了他,但……”他喉咙莫名哽了下:“但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求太后与圣人,莫再动刑折磨他了。”
卢淮想起崔珣身上的累累旧伤,已经眼眶发红,说不下去了,太后沉默了下,道:“好,就依卢卿所言,先给他治伤吧,佛顶舍利的事,之后再讯问。”
卢淮在大明宫为崔珣争得一线生机,他去狱房看崔珣的时候,崔珣已经被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也都上了药,蜷在狱房中的石榻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是双手被反绑着,卢淮皱眉,问狱卒:“我就说说,怎么还真给他绑起来了?”
狱卒苦恼道:“其实去衣的时候,没怎么折腾,就是把他旧衣衫拿去丢的时候,动静很大,按都按不住,眼见伤口又要裂了,我们也是没办法。”
“丢衣衫闹腾什么?”
“好像拼了命想去抢这两样东西。”
狱卒摊开手,只见手掌上放了一个踩烂了的鎏金银香球,还有个牡丹五色锦荷囊。
卢淮拿过两样东西,鎏金银香球外壳已经被踩成好几块碎片,里面的香盂和香料也碎成一团,与香球碎片混在一起,卢淮瞥了狱卒一眼,狱卒呐呐道:“是方才大夫不小心踩碎的。”
牡丹五色锦荷囊沾了点血迹,也有些破损,丝线都出来了,看起来像是鞭子抽的,不过破损并不严重,想必是崔珣当时拼命将其护在心口,这荷囊才没被抽到破破烂烂。
从荷囊破损处,卢淮能看到露出的红绳系着的结发,这一看就是定情物事,却不知,是哪个女子的?
算了,不想了。卢淮合上手掌:“这香球是修不好了,荷囊还能送去修修。”
他踌躇了下,对狱卒道:“就跟他说,香球和荷囊,我都拿去修补了,让他别着急,我会还给他的。”
狱卒答了声“诺”,卢淮又道:“还有,给他把绳子松了,别绑着了。”
狱卒又答了声“诺”,卢淮不再言语,只是定定看着蜷在简陋石榻上昏睡的崔珣,他脸色苍白如雪,身躯清瘦到几乎嶙峋,卢淮恍惚间,想到那个和他十几岁初见时,心高气傲的博陵崔氏少年,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叔父死了,王暄失踪了,让他开始逐渐推翻以前坚信不疑的事情。
他想着,崔珣到底有没有找到王暄,假如没找到,就跟他说没找到,假如找到了,就说找到了,为何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若换做以前,卢淮恐怕会怀疑崔珣是不是另有盘算,但现在,卢淮不由自主的,把崔珣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崔珣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怕说出来会连累他?
崔珣强行夺取佛顶舍利,按国法是要处死,他是不是觉得自己都快死了,所以不愿给他拉下水?
卢淮心中思绪万千,他看着石榻上清瘦如鹤的青年,微微叹了口气,也许,加诸崔珣身上的那些恶名,他都应该去好好质疑质疑了。
第144章
深夜, 一辆牛车,悠悠驶出了长安。
在大周,商人不能骑马, 也不能坐马车,因此鱼扶危只能乘坐牛车, 但他毕竟是富商, 牛车里面布置的十分舒适, 李楹仍旧昏迷着, 她躺在丝绸铺着的软榻上, 气色已经比刚被反噬时好多了, 鱼扶危坐在一旁,他眉头紧蹙, 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崔珣应该已经被下狱了,抢夺佛顶舍利,那可是死罪,不知道依靠太后的宠信,能不能让崔珣捡回一条命。
但就算崔珣能捡回一条命, 他还是要为天威军复仇,他还是会万劫不复。
鱼扶危手指渐渐攥紧, 他以前一直鄙视崔珣, 更加不理解李楹为何能看上崔珣,但如今, 他才知道,李楹的眼光, 没有错。
这种九死不悔的勇气,这种历经磨折的坚韧, 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崔珣他,无愧于李楹的深爱。
顾及李楹伤势,牛车行进的并不快,七日后,才到达嶓冢山。
鱼扶危从软榻上抱起李楹,往幽都入口走去,勾魂使者早等在巨大石门旁,他道:“鱼郎君,将小娘子给某吧,某会将她平安送到枉死城的。”
鱼扶危抱着李楹,怀中少女双眸紧闭,脸上仍有泪痕,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鱼扶危犹豫了下:“我不太放心,还是让我亲自送她到枉死城吧。”
勾魂使者惊了下:“鱼郎君,生死道有去无回,某是勾魂使者,所以能来往阴阳两间,但你是活人之躯,你入了地府,你就出不来了。”
“不是有佛顶舍利么?”鱼扶危抚了抚放在李楹袖中的佛顶舍利,舍利透出莹润圣光,让勾魂使者都畏惧地倒退两步,鱼扶危道:“佛顶舍利乃世间至宝,功效非其他舍利能比,我与佛顶舍利一起呆了七日,多多少少也染了些圣光,足够我出生死道了。”
勾魂使者还是觉得太有风险:“鱼郎君,先不说这沾染的一点圣光够不够你出生死道,就说你苦读多年,好不容易能考进士科了,你何必为了这个小娘子将性命断送在地府呢?”
鱼扶危望了眼怀中的李楹,他喃喃道:“我最大的梦想,的确是考进士科,但有人为了她,连佛顶舍利都能盗,而我,如果连地府都不敢进,那我更要被他比下去了……”
勾魂使者也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他连他怀中小娘子是谁都不知道,只是常与鱼扶危做阴阳互市的生意,两人熟识才愿冒险帮他,勾魂使者长叹一声:“好吧,既然鱼郎君坚持,那某也不勉强了。”
他劝不动鱼扶危,只好领着他与李楹,入了石门,缓缓步进生死道。
这还是鱼扶危第一次进生死道,他抱着李楹,跟着勾魂使者手中点着的一盏绿色鬼灯,跌跌撞撞,走过漫无边际的黑暗和虚无。
走过生死道,前方终于豁然开朗,勾魂使者领着鱼扶危,往枉死城方向而去。
枉死城,毗邻奈河和血盆苦界,所谓血盆苦界,凡不孝者、行恶者、灭佛者,死后都会被投入血盆苦界受罚,鱼扶危跟着勾魂使者走上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他先是朝不远处的奈河看了眼,只见奈河中间,一个摆渡人撑着小舟,也在往这边看过来,鱼扶危怕被发现,于是垂下头,往桥底看去。
这一看,他差点魂飞魄散,原来桥下,便是血盆苦界,血池地狱之中,无数鬼魂在滚烫血水中挣扎,但血池浩瀚无边,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了腥臭血水,勾魂使者道:“别看了,快走。”
鱼扶危于是抱着李楹,加快脚步,但却没发现一只鬼兽波儿象悄悄爬上桥来,波儿象潜伏在鱼扶危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就往鱼扶危脖颈咬去。
眼瞅着尖锐牙齿就要咬上鱼扶危,忽然李楹袖中的佛顶舍利迸发出一阵白光,照到波儿象的身上。
波儿象惨叫一声,尾巴疯狂甩着,直直往血池地狱里落去,只是它落下前,尾巴扫过鱼扶危小腿,鱼扶危顿时一个趔趄,和李楹一起摔到桥面,还好他及时护住李楹,才没让李楹也落到血水中去。
鱼扶危惊魂未定,前方勾魂使者也愕然回头,他催促着:“你是活人,格外吸引鬼兽,快走!”
鱼扶危忙点头,抱起李楹,就准备仓皇逃离木桥,但却发现走不了,他往怀中看了眼,原来李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手指紧紧攥着木桥的绳索,怎么都不肯松开,眸中簌簌流着泪,嘴里喃喃念道:“十七郎……十七郎……”
李楹只觉她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梦中,她化为厉鬼,杀了阿史那兀朵,然后,念力自她身上快速抽离,浑身如同凌迟一般疼痛,接着,她便堕入了无边黑暗,黑暗之中,剧痛依然如影随形,让她无处可逃。
似乎有威严梵音问她后不后悔,她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着说道:“不后悔。”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还是会化成厉鬼,杀阿史那兀朵。
梵音叹息了一下,疼痛又如利刃般,自她每一寸骨髓刮过,她痛得呻吟出声,但口中一直说道:“我不后悔……”
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她只后悔,没能早一点杀了阿史那兀朵,才让她又伤害了崔珣一次。
她这般执迷不悟,佛法反噬自然也不会放过她,凌
迟之痛不知折磨了她多久,她额头之上全是细密汗珠,半昏半醒间,忽然一阵柔和白光覆盖了她整个身体,疼痛渐渐减轻,直至消除,流失的念力也慢慢回到她的身体,她喘息着,终于有气力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了,是谁救了她?
梵音少了威严,多了些许不忍,它问道:“你想知道吗?”
她点头。
接着,她看到了她完全不想看到的画面。
她看到了崔珣一步一叩,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只为能上到佛塔十三层,替她求取佛顶舍利。
她看到崔珣在佛前许下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的代价,以此偿他一身罪业,只为能触碰到佛顶舍利。
她看到他终于可以拿到佛顶舍利,几乎从不流泪的青年,此时此刻,却一身是血、发丝凌乱,握着佛顶舍利,哭到泪如雨下。
她还看到他为了她的安危,狠心让鱼扶危送她去枉死城,自己则留在长安,坦然赴死。
李楹脸上也已经全都是泪,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一根手指动都动不了,只能喃喃说着:“让我走……让我走……我不要呆在这里……”
她要回去。
她要回去救崔珣。
这股执拗,重复了千次万次,无边黑暗终于渐渐露出一抹天光,她手指微动,下意识就抓住最近的物事,那是通过血盆苦界的木桥绳索,她拽着绳索不肯松开,眼睛也缓缓睁开。
大理寺狱中,崔珣仍然一言不发。
卢淮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已经七日了,这七日,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再这样下去,我保不住你!”
崔珣只是阖目不言,卢淮气得在狭小狱房里转着圈:“佛顶舍利是什么东西?你居然敢明抢?明抢就算了,你还不肯说舍利的下落?崔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把佛顶舍利弄哪去了?”
他连续问了好几遍,这七日,他都是这个样子,就呆在狱房里,也不给崔珣动刑,也不给他上镣,反而好吃好喝供着崔珣,发现他有寒疾,还特地命人在狱房里多烧点火盆,定时让大夫来给崔珣换药,倒真如隆兴帝骂他的那样,像是让崔珣入狱调养来的。
假如不是他坚持不懈要讯问崔珣,那崔珣就更像来调养的了。
只是卢淮每日磨破嘴皮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佛顶舍利一直问到王暄下落,偏偏崔珣还是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直给卢淮是气得够呛。
卢淮道:“你知不知道这几日朝会,要杀你的奏疏是一封封往上呈,都说你目无王法,嚣张跋扈,大有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的架势,若非太后不松口,崔相公又态度暧昧,你早死了!”
太后不松口,卢淮是早有预料的,看起来太后对此事还处于观望状态,而崔颂清,按照他以往对崔珣的姿态,他是绝对不会理会崔珣死活的,不过崔珣在天威军一案中,不顾性命也要替冤死的天威军翻案,这让崔颂清对他改观不少,加上近来崔氏一族发生了一件大事,崔颂清的二弟,也就是崔珣的父亲,家中四子,在七八日前被莫名闯入的凶匪杀害,头颅还被割走,四子一夜俱亡,崔父急怒攻心,病倒在床,眼瞅着就要绝嗣了,这时候他终于想起还有一个儿子了。
偏偏剩下的这个儿子还被抓进了大理寺狱,犯的还是死罪,崔父拉下老脸,苦苦哀求大哥崔颂清,甚至还以死相逼,崔颂清无奈,不过又不好直接求太后放过崔珣,只能态度暧昧。
太后和宰相都有心袒护,就算是隆兴帝想惩处崔珣,都无可奈何,因此崔珣这七日,才能好好的呆在大理寺养伤。
卢淮在狱房里转着圈:“崔珣,你给我听着,现在事情还有转机,你把佛顶舍利交出来,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迟了,轻则大刑,重则丢命。”
崔珣仍然没理他,卢淮恼羞成怒:“我真是不懂了,佛顶舍利虽然珍贵,但一不能换来权二不能换来势,你抢那东西做什么?”
崔珣单薄身体靠在石壁上,脸色苍白如雪,他垂下眼眸,是啊,佛顶舍利换不了权,换不来势,但却能换来李楹的性命。
只要李楹得救,那他是受刑还是受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卢淮说得口干舌燥,崔珣是理也不理,正当卢淮怒从心起时,忽然狱卒来报,说太后要召见崔珣,亲自审问佛顶舍利之事。
第145章
崔珣闻言, 缓缓抬眸,卢淮愕然了下,然后犹豫了下, 挥手让人给崔珣上镣,只是将他押解进大明宫前, 还是忍不住嘱咐了一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生是死, 就看这一次了, 我卢淮, 言尽于此。”
但崔珣只是垂下长睫, 一言不发,任凭大理寺狱卒将他锁上冰冷镣铐, 押入大明宫。
蓬莱殿中,太后于珠帘之后,静静端详着帘后跪着的如玉青年,比起她上次见他,他似乎又清瘦了些,眉宇之间更是郁色沉沉, 手脚皆是重镣,回想他日前和自己提起辞官一事时, 他说他想去扬州, 想去吴郡,他说他身边有了一位心似琉璃, 人如明月的女子,那时候的他, 神采飞扬,潋滟双眸满是说不出的柔情, 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希冀,而如今,他漆黑双眸却如一潭死水,仿佛已彻底失去了对生存的渴望。
这般变化,让太后都不由心惊,她忍不住去猜想在崔珣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定了定心神,放缓声音,问道:“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卢淮跟他说,是生是死,就看这次,但崔珣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卢淮的劝告,他就跟一具失去魂魄的躯壳般,死气沉沉的,完全不回答太后的问题,太后又耐心问了遍:“望舒,你到底为何要夺佛顶舍利?”
依旧没有回答,太后心中有了些许愠怒,她抿了抿唇,闭上眼睛,握紧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然后徐徐睁开眼,道:“你不说,吾也不是拿你没办法,但是,那些办法,吾不想对你用,这些天,法门寺住持每日进宫,哭求吾为他做主,还有那些朝臣、儒生、百姓,谁不是对你义愤填膺?你如今能齐齐整整地跪在蓬莱殿,你可知,吾到底费了多大功夫!”
太后恩威并施,崔珣终于抬眸,开口淡淡道:“谢太后,但佛顶舍利,臣是不会还给法门寺的。”
他说是感谢,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感激之情,更妄为到不愿归还佛顶舍利,太后闻言,又惊又怒:“你!崔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默然,片刻后,才道:“臣夺取佛顶舍利,自知死罪,但临死前,有一事,想呈请太后。”
太后以为他突然想通了,要提及佛顶舍利的下落,于是压抑住心中怒火,道:“说!”
崔珣长如黑翎的睫毛低低垂落,他忽郑重叩了一首,然后抬起头,死寂一般的眸中划过一丝细微期许,他道:“太后方才问臣为何要夺取佛顶舍利,此间缘由,臣无法尽言,只能禀明太后,此事,因一人而起。”
“谁?”
“惠妃。”
“惠妃?”太后怔住。
崔珣点了点头:“惠妃出宫,明为入观修道,实则暗度陈仓,七日前,臣不幸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其手。”
惠妃?被惠妃所擒?差点死于惠妃之手?
本来惠妃在宫中一直被太后耳目监视,但惠妃被隆兴帝逐出宫后,太后
为了缓和与隆兴帝的关系,也怕隆兴帝发现了不高兴,她并没有派人再监视惠妃了,她料想惠妃一个胡女,势单力孤的,在长安城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没有想到,她还是太低估这个胡女了。
太后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后悔纵了惠妃,她不由问崔珣:“惠妃她,为何要擒你?”
崔珣一字一句道:“因为惠妃,不想让臣再活着出现在长安。”
他顿了顿:“至于惠妃为何不想让臣活着出现在长安,其中根由,与天威军一案有关。”
他提及天威军,太后愣住,崔珣接着道:“有人害怕臣,害怕臣会查出天威军一案另有隐情,所以指使惠妃囚禁臣,意图想让臣再也开不了口……”
他话还没说完,太后忽咬牙道:“闭嘴!”
她心知肚明,崔珣话中那人指的是谁,但崔珣却不愿闭嘴,反而顶撞道:“太后为何不让臣说下去?太后难道不好奇,是谁指使惠妃囚禁臣?是谁不想让臣查出天威军覆灭的隐情?还是说,太后心中已有答案?”
太后勃然大怒:“闭嘴!吾让你闭嘴!”
崔珣依然继续道:“太后不愿说出这个答案,臣替太后说!在大周,谁能指使得动惠妃?谁不想让臣活下去?谁最惧怕臣追查天威军一案?谁至今还逍遥法外,毫发无损?”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正是太后的儿子,当今圣人!”
太后已然愤怒到蓦然站起,她撩开珠帘,盛怒面容现于崔珣面前:“崔珣!你好大的胆子!”
崔珣渐渐平静下来:“臣今日来蓬莱殿,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太后看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握紧手中镂空金香囊,指甲都掐进手心,她胸膛起伏了几下,按捺住怒气,缓缓说道:“崔珣,你仅凭胡女的几句话,就对圣人起了怀疑之心么?你焉知不是胡女在挑拨离间?天威军的案子,已经结束,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你不要再起风波,今日的话,吾就当没听到。”
崔珣抬首:“若臣不是只凭胡女的几句话呢?若臣有真凭实据呢?那太后能否重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愣住。
崔珣望着那张和李楹相似的面容,漆黑双眸中,点点期许,如同微末光芒,映在无边黑暗之中,太后莫名的不敢看他,她移开眼睛,勉强道:“吾说了,天威军一案,已经结束了。”
蓬莱殿中,一片死寂。
那微末光芒,终于完全消失。
崔珣双眸暗沉沉的,寂若死灰,他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之中,满是愤懑和绝望,不知是笑他自己的天真,还是笑人心,笑世道。
他来之前,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但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个他一直敬重的女性当权者,能为那屈死的五万人做主,如今希望破灭,他极度失望,口中喃喃道:“果然是这样。”
太后几乎是狼狈地回头:“你说什么?”
崔珣手足皆是重镣,他跪在乌木地板上,但身躯却挺直如修竹,他弯了弯嘴角,嘲弄道:“臣说,太后果然,爱子情深。”
太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嘲讽,她又气又怒:“你……”
“太后膝下一子一女,如今只剩圣人,圣人是太后唯一的孩子,承欢膝下二十三年,太后身为一个母亲,自然想保护自己仅剩的孩子,所以就算有证据,也不会答应重查天威军一案。”崔珣轻笑:“自古君王,都口口声声说把百姓当成子民,可是,谁会真的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谁又会为了别人的孩子,去伤害自己的孩子?难道唤一声圣人,就真的是圣人了么?这天底下,本就不存在圣人。”
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太后已然目瞪口呆,震惊之后,就是无尽的愤怒,太后想斥责他,但一时之间,又无从斥责,崔珣字字句句,难道不是真的吗?她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无视崔珣提出的疑点,坚持让天威军一案到此为止吗?
而正如崔珣所说,她只有一子一女,明月珠死了,菩萨保就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如何舍得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这是她的私心,更是一个母亲的私心。
太后咬牙不语,良久,才对崔珣道:“好!就算如你所言,圣人有参与此事,但圣人已经失去权力,形同傀儡,对于一个皇帝,这个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她此话,都有些像示弱了,但崔珣却斩钉截铁道:“不够!”
太后愕然,片刻后,她愤然道:“那你想怎么样?”
“失去权力,不够!以命偿命,以血还血,这才足够!”
蓬莱殿中,又是一片死寂。
死寂之后,太后终于缓缓开了口:“你想让菩萨保死?你做梦!”
她说道:“只要有吾在一日,谁,也不能伤害吾的孩子!”
崔珣又被押回了大理寺狱,重查天威军一案的事情,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太后固然是杀伐果断,一代明主,但是,她也是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失去过孩子的母亲,她对李楹,怀胎十月,血肉哺养,一朝离丧,只有当过母亲的人,才会理解她的无尽痛苦,余下的这个孩子,她竭尽全力,都要保全。
只不过,太后没有当场杀了崔珣,这却让他,有些意外。
他还记得他说下“以命偿命,以血还血”八个字后,太后是如何愤怒,雷霆震怒下,太后说只要她在一日,谁都不能伤害她的孩子,他却说:“只要臣活一日,就定要让凶手抵命!”
太后大怒,召来千牛卫,要将他当庭乱棍打死,但一棍子打到脊背,一棍子打到腿上,数棍齐下时,太后却忽叫了停。
她看着伏在乌木地板上,痛到冷汗涔涔的崔珣,握着掌心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咬牙道:“吾是真的想杀了你,但……吾答应过……吾不能杀你!你若再执迷不悟,那,谁也救不了你!”
第146章
地府, 血盆苦界,李楹拽着木桥的绳索,怎么都不肯松开。
鱼扶危去掰她的手, 她流着泪哀求:“鱼扶危,你放我回去, 我求你了, 求求你……”
鱼扶危狠下心肠:“不行, 某答应了崔珣, 要给你送到枉死城。”
“我不去枉死城, 我不去……我要回去救崔珣, 求求你,放我回去救他……”
她这般苦苦哀求, 鱼扶危心里何尝好过?可是,崔珣要自己去找死,他怎么能让李楹陪着他一起送死?
鱼扶危摇头:“不,崔珣没有活路了,公主,你去枉死城吧, 十年,二十年, 等你出了枉死城, 喝下孟婆汤,去投胎转世后, 你就会把他忘了,你会重新拥有一个情郎, 重新开展一段人生的。”
“我不要,我不要重新拥有情郎, 我就要十七郎……”
她被反噬的躯体还没恢复,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但一双手仍然死死拽着绳索不放,她还在哀求着鱼扶危:“你放我回去,鱼扶危,我求求你了!”
她哀求时,前方勾魂使者已经有些着急了:“鱼郎君,快点带这小娘子走,别惊动了其他鬼差!”
鱼扶危咬牙,不再言语,而是一根根掰开李楹的手指,李楹力气敌不过他,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手指被掰开,然后重新被鱼扶危抱到怀中,往枉死城方向大步
迈入。
李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望着前方越来越近、于黑雾缭绕中的枉死城,心慢慢堕入无望深渊:“鱼扶危,我恨你一辈子。”
鱼扶危的脚步滞了下,但很快又加快脚步:“某宁愿让公主恨一辈子,也不愿看着公主再一次魂飞魄散!”
李楹陷于血盆苦界时,崔珣的判决也下来了。大理寺狱中,白发医师正在为崔珣换最后一次药,他看着崔珣腰间新添的青紫棍伤叹气,伤药敷到腰上,如针刺般疼痛,但崔珣只是趴在石榻上,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医师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待换好药,收拾好药箱后,医师还是忍不住留下一瓶白瓷药膏,这年轻人和他孙儿差不多大,说是出身博陵崔氏,但一身的骇人伤疤,让他这个平民百姓都不忍直视,医师说道:“崔少卿,听说你被判流放磧西,路途辛苦,这药膏,你留着吧。”
流放磧西?崔珣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他这般大逆不道,太后居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流放?
医师仍旧絮絮叨叨:“好多大臣都上疏要杀了崔少卿,是太后压下所有异议,改判流放,崔少卿,你这次大难不死,可要珍惜性命,别再糟践自己身体了。”
他说了一大堆,都在劝崔珣好好活着,珍惜好不容易保下的性命,但崔珣只是神情恍惚,一言不发。
医师走后,卢淮又来了,无非也是说些珍惜性命的话,顺便旁敲侧击问他王暄下落,崔珣还是一概不答,卢淮气急败坏走了,这之后,崔珣便在狱中等待流放,期间,崔颂清、他的父亲、还有阿蛮,都想来见他一面,崔珣一概回绝,但有一个人想来见他时,他却同意了。
是哑仆。
他坐在地上,背部靠着粗糙石壁,淡然看着狱房外红了眼眶的哑仆,他说道:“这几年,多谢你照顾我。”
哑仆跪在地上,摇着头,老泪纵横,崔珣道:“我这关应是过不去了,趁着太后还没抄没我家产,我那宅子,你去寻人卖了吧,得的钱财,够你找个乡下地方养老了。”
哑仆喉咙哽咽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是个哑巴,他说不出来,只能着急比划着,崔珣望着他的比划,他笑了笑:“流放还能回来?不,我回不来了。”
哑仆听后,手握着囚牢的铁栅栏,无声流着泪,崔珣神情,却是出奇的平静:“哭什么?我反而,高兴的很。”
他道:“最后还是要劳烦你,帮我办一件事情。”
崔珣说的事情,是让哑仆,去西明寺,看看有没有王暄留下来的东西。
当日王暄被阿史那兀朵绑到长春观地牢,严刑拷打,折磨了足足九日,仍旧没有吐露分毫,在崔珣救出他后,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崔珣手心写下“帝杀六州”,以及“西明寺”几个字后,就气绝身亡。
而正是他写的“帝杀六州”,让崔珣愈发确定隆兴帝和天威军一案有关,而王暄最后提及西明寺,会不会他发现的证物,在西明寺里?
他让哑仆去查探,哑仆很快从西明寺,取到了王暄寄存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页从史馆,撕下的起居注。
崔珣看着那页起居注,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他眸中划过一抹惨淡笑意,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隆兴二十年,十月初一,深秋。
终南山上,层林尽染,翠华峰中,橙黄橘绿,观音禅寺,银杏亭亭如盖,朱雀大街,胡商熙熙攘攘,尽是盛世繁华。
长安酒肆,三三两两的食客聚集在一起,说着东家娶妇,西家归女,说着关中丰收,米价低廉,也有说着阴晴圆缺,旦夕祸福,比如清正廉洁的卢裕民身败名裂了,精明强干的裴观岳一败涂地了,还有那权倾朝野的崔望舒,一夕之间,失了宠信,被流放到寸草不生的磧西,只怕这辈子也回不了长安了。
食客们感慨了会,又说起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卢裕民他们假仁假义,坑害忠良,活该落得这般下场,至于崔珣,投降突厥,罄竹难书,活该被流放到磧西。
食客们说了一阵,悠扬胡琴声响起,貌美胡姬戴着面纱,翩翩起舞,酒肆们顿时响起一阵喝彩声,此情此景,正是人间烟火,热闹喧嚣。
而与之对应的,却是大理寺狱前,凄清苍凉。
崔珣一身单薄囚衣,手脚皆是重镣,从囚牢走出大理寺,不过短短路程,漆黑镣铐已将他手腕和足踝都磨破,渗出点点鲜血。
只是此时,却再没有一个少女,撕开柔软绢帕,细心系在他手足之间了。
卢淮抿了抿唇,俊秀面容满是不忍,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此去磧西,山高水远,他只能尽力让解差路上照顾崔珣,余下的,他也无能为力。
只可惜,他心中的疑团,恐怕永远都无法解开了。
卢淮挥手让解差押送崔珣上路时,阿蛮握着一个丝囊,咬着唇,出现在大理寺狱前。
她期期艾艾看了卢淮一眼,眸中尽是恳求,卢淮默了默,背过身去,意思是允许她前来送别,阿蛮垂首,走到崔珣身前,她喉咙哽了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将丝囊递给崔珣:“这是我这些日子攒的银钱,都给你吧,路上,也能好过些。”
崔珣没接,阿蛮苦笑:“我阿兄能够翻案,多亏了你,你是我的恩人,就让我,报下恩吧。”
崔珣仍旧没接,他只是望着阿蛮,阿蛮和教坊姐妹开了家铺子,生意不错,气色也比之前要舒怀很多,他问阿蛮:“你最近,好么?何十三他们,好么?”
阿蛮愣了下,道:“大家都很好。”
她说完这句话,沉默了,所有人状况都很好,唯独崔珣状况不好。
她实在不明白,崔珣为何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要去抢佛顶舍利,以致于把自己弄成这样?当她问出自己疑问的时候,崔珣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们对如今的生活,是不是很满意?”
他一直问他们好不好,满不满意,阿蛮不太懂,但还是认真想了下,说道:“我如今开了铺子,不愁吃穿,而且因为阿兄,我得到了所有人的敬重,长安城再没人欺负我了,所以,我很满意,不光是我,何十三,还有其他家眷们,大家都很满意。”
崔珣眸中划过一丝苦涩,他点了点头:“是不是大家,对天威军一案的处置结果,都觉得很感激?”
阿蛮很肯定道:“嗯,我们都很感激太后,还有圣人,没有他们明辨是非,卢裕民这些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惩罚,阿兄也不会这么快得到平反。”
阿蛮说完后,她顿了顿,目光落到崔珣腕间的沉重镣铐上,她终于忍不住道:“望舒阿兄,那你呢?你为何……会成这样?”
听到她这句话,卢淮也不由转过身来,望向崔珣,但崔珣只是神情恍惚,喃喃说了句:“我……反正我一直,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阿蛮听不懂,但她心中还是涌现一种没来由的难过,她咬了咬唇,说道:“望舒阿兄,你能保住性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后,你改了吧,你的命,也只有一条啊。”
崔珣垂下墨羽般的长睫,他苦笑了声:“阿蛮,你不用来送我了,你和何十三他们,以前就很恨我,我希望,你们以后,继续恨我。”
阿蛮不理解,她问:“为何?”
崔珣双眸雾蒙蒙的,教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他默了下,说道:“因为,我的心,过不了,所以,就算你们恨我,有件事,我还是必须要做。”
他转而看向卢淮:“怀信兄。”
他居然这般唤卢淮,卢淮瞬间怔住。
崔珣拱手,郑重向卢淮行了一礼:“这些时日,多谢怀信兄照顾,崔珣铭感于心。”
卢淮都瞠目结舌了:“我……这……”
崔珣直起身子,说道:“怀信兄一直问我王暄下落,我都没有回答,但今日,我愿意告诉怀信兄,只是,需要怀信兄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需要怀信兄,带我去大明宫。”
玄武门外,赤色肺石前,硕大的登闻鼓静静伫立。
阵阵寒风刮过,本是秋高气爽的气节,当空红日,却被乌云遮掩,忽然一声惊雷响起,路过的行人望着密布阴云,说了声:“要下雨了。”
只是,秋雨没有落下,天空中,反而飘起了雪花。
雪花一开始很小,只是一些细小的雪点,落在地上,转瞬而逝,几乎让人感觉不
到它们的存在,但逐渐的,雪越下越大,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而落。
大雪中,一人身披镣铐,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红色肺石处走去。
旁边渐渐有了围观百姓:“这是谁?”
“不是崔珣吗?”
“他不是被流放到磧西去了吗?怎么会在这?”
“难道他还想见太后?去求个恩典?”
“太后可不会再被他蛊惑。”
流言蜚语中,崔珣只是步履蹒跚,拖着被棍棒责打过的伤腿,伴随着沉重镣铐曳地的声音,艰难,但决绝地缓步走到红色肺石处,他爬到肺石上,握住鼓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敲响登闻鼓。
阿蛮站在他身后,已经呆住了。
卢淮也呆住了。
崔珣方才告诉他,王暄死了,尸体就埋在长春观外的荒林中,他悲愤莫名,本准备立刻飞奔去荒林,可他脚步,却停住了。
他震惊看着那穿着囚衣、戴着镣铐、毅然决然敲响登闻鼓的身影,崔珣他,到底想干什么?
左右监门卫也闻讯赶来,当见到崔珣时,他们先是一惊,然后喝道:“崔珣,你为何敲响登闻鼓?”
崔珣放下手中鼓槌,昳丽如莲的面容,此刻异常平静,风雪中,他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告状。”
左右监门卫对视一眼:“你要告何人?”
“一告圣人,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出卖百姓!二告太后,包庇亲子,藏贼引盗、枉法徇私!”
第147章
大明宫外, 群臣或骑马,或驾车,纷纷赶到紫宸殿外。
崔珣击响登闻鼓, 状告太后和圣人的事,已经传遍了大周街头巷尾, 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崔珣疯了。
大周开国百余年, 还没有胆敢状告皇帝的, 或者说, 前朝两百年, 再前朝,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告皇帝的。
这简直是逆道乱常, 蔑伦悖理,天理不容!
众人奔赴紫宸殿,只为唾骂这无父无君的反骨贼子。
重臣云集,隆兴帝端坐御座之上,太后则端坐珠帘之后,这一对大周至高无上的母子, 此时此刻,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隆兴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跪在殿下的崔珣, 清秀面容扭曲, 他恨不得即刻将崔珣拖下去凌迟处死,但是他不能, 长安城已是议论纷纷,他必须要在崔珣活着的时候, 逼他认了胡言乱语之罪。
他怒斥:“崔珣,你到底是何居心, 要如此污蔑朕与太后?”
崔珣望着高高在上的大周帝王,紫宸殿上,众人衣冠楚楚,峨冠博带,唯有他一身囚衣,发丝凌乱,重镣桎梏,狼狈至极,虽是这般不堪境地,他却挺直脊背,就如风雨中的翠竹,即使被疾风骤雨摧折的摇摇欲坠,但只要有一点机会,还是会直起枝干,不屈不挠,抗争到底。
面对帝王之怒,崔珣眸中,却没有半点惧色,他说道:“圣人若觉得臣是在污蔑,那敢不敢,在这紫宸殿上,与臣将这些污蔑之语,一一对质?”
隆兴帝瞠目结舌,震怒无比,群臣也皆震怒,一个大臣指责道:“崔珣,你算个什么东西,有资格让圣人与你对质?”
崔珣轻笑:“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也没资格让圣人与我对质,但不知,埋骨落雁岭的五万天威军,挣扎于突厥铁蹄之下的六州百姓,有没有资格,与圣人对质?”
那大臣愣住,他结结巴巴:“自古……自古……没有君父对质之例……”
崔珣侧过头,看他,看到那大臣都有些心虚,崔珣忽一笑:“冯侍郎,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冯侍郎慌张地左顾右盼:“哪里……哪里有人在哭?崔珣,你不要妖言惑众!”
“你没有听到吗?”崔珣道:“冯侍郎,你真的没有听到哭声吗?你没有听到一片丹心、冲锋陷阵、尽忠报国,结果反被陷害的五万英灵的哭声?你没有听到勤勤恳恳、辛苦劳作、拥戴君父,结果反被出卖的六州百姓的哭声?他们的哭声,震耳欲聋,响遍了整个紫宸殿!”
冯侍郎瞪大眼睛,额头开始冒汗,他支支吾吾,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珣环视群臣,继续道:“敢问诸位,我大周,五万将士的尸骨、六州百姓的血泪,有没有资格,让君父,对质?”
群臣咬牙不语,谁也不敢说有,谁也不敢说没有,死一般的沉寂中,隆兴帝冷笑一声:“好啊,崔珣,你拿将士和百姓压朕,朕若不跟你对质,岂不是成了罔民之人?朕偏不着你的道,朕跟你对质!”
他此话一出,几个老臣已经是涕泪纵横,跪倒在地,口呼:“圣人,不可啊!”
隆兴帝摆手,他瞪着崔珣:“清者自清,朕有何可怕?崔珣,你要问什么,便问!”
珠帘后,太后手指慢慢攥紧深青祎衣衣摆,面色愈发焦灼,只是珠帘遮挡,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崔珣已经一字一句道:“敢问圣人,隆兴十四年,突厥进犯丰州,六州告急,天威军主帅郭勤威接丰州刺史裴观岳求援,率五万天威军前去丰州救援,郭勤威到丰州后,本欲坚守不出,却被圣人一封敕令,逼迫出兵,郭勤威无奈之下,与裴观岳商定策略,率天威军绕到敌后,未料大军行至落雁岭时,却被早已埋伏的突厥骑兵包围,血战二十日,全军覆没,天威军败亡后,突厥攻破丰州,直取关内道六州,此事,圣人,知否?”
隆兴帝不耐道:“此事三司会审,已水落石出,乃是卢裕民主使,裴观岳、沈阙从犯,三人勾结突厥,戕害忠良,罪大恶极,朕的行玺,也是被卢裕民偷盗,盖在假的敕令之上,送到丰州和突厥处,朕对几人行径,全然不知。”
“圣人当真不知么?”
“当然!”隆兴帝提高音量:“朕若知晓,当时就会杀了三人,岂会让他们为求权势,卖国求荣?”
“但三人卖国之后,重用天威军的太后成了众矢之的,被迫隐居蓬莱殿,圣人得以掌权,自此依靠卢党,和太后分庭抗礼,要知道此事之前,圣人连任免官员,都要请示太后,此事之后,圣人终于不被太后所控,所以毋庸置疑,天威军一案,最大的得利者,不是卢裕民,不是裴观岳,也不是沈阙,而是,圣人。”
他话音落下,群臣均都变了神色,不是为最大得利者那句,而是前面那段。
大周提倡母慈子孝,圣人和太后,自然要为百姓楷模,但大明宫中,这对至高无上的母子,争夺权力、互相算计的腌臜丑事,就被崔珣毫不留情地说出,即使这腌臜丑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从没有人,敢当着这对母子的面说。
珠帘后的太后,愤怒到攥紧手指,隆兴帝更是涨红了脸,太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竖子!放肆!”
隆兴帝也愤恨斥道:“崔珣!你简直……大逆不道!”
崔珣一笑:“道出实情,便是大逆不道么?天威军一案已过六年,这六年,圣人难道不是在和太后明争暗斗么?若不是,卢党是怎么来的?崔党是怎么来的?太昌新政推行,又为何困难重重?商人不能科举,考卷不能糊名?难道捂住眼睛,堵住耳朵,说太后和圣人母慈子孝,太后与圣人就真的母慈子孝了?圣人可以挖去臣的眼睛,药聋臣的耳朵,但挖不去天下人的眼睛,药不聋天下人的耳朵。”
他句句掷地有声,太后与隆兴帝也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到底是不是母慈子孝,他们心中,比
谁都要清楚。
隆兴帝气到发抖,他勉强道:“朕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不屑与你争论,但你说朕是天威军一案的最大得利者,你是何用意?难不成就因为朕被卢裕民等人蒙蔽,误信奸佞,你就要把此案算到朕的头上?简直荒谬!”
隆兴帝极力否认,崔珣倒也不急,他只是道:“圣人,当真是被蒙蔽?当真对卢裕民行径,一概不知么?”
“朕当然不知!”
崔珣从怀中,掏出一页保存完好的白麻纸,展示于群臣面前:“这是隆兴十四年,九月初二的起居注,是黄门侍郎王暄,冒死从史馆取出,里面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圣人大婚,大赦天下,减免赋税,百姓感念圣人恩德,青州百姓,自发前往圣雪峰,取山顶积雪,采崖边雪莲,酿得一坛雪莲酒,进贡给圣人,以贺圣人新婚之喜,圣人得到此酒,龙心大悦,饮下三杯后,微醺,说道:‘这等美酒,可惜以后喝不到了。’”
隆兴帝的神色,渐渐变的惊惶,崔珣又道:“圣人随口一语,被当时起居郎记下,起居郎并未放在心上,而此事太小,圣人酒醒之后,也并不记得,偏偏大周起居注,即使是君王也不能观看,况且籍书浩如烟海,谨小慎微如卢裕民,也没有关注到这记叙,因此这页记录,就一直留在史馆之中,直到最近黄门侍郎王暄奉命修史,王暄心细如发,看到此页,顿起疑虑,青州陷落,是十一月的事,试问圣人,如何未卜先知,得知从今以后,再也喝不到青州美酒?”
隆兴帝脸色骤变,崔珣徐徐道:“除非,圣人早就知晓,青州即将落入突厥之手,所以青州的圣雪峰,再也去不了了,青州的雪莲花,再也摘不到了,只可叹,青州百姓高高兴兴,冒着危险,心甘情愿去登峰采莲,只为贺君父大婚,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君父,正在盘算着将他们送给突厥,盘算着让突厥铁蹄,去践踏他们的土地,屠杀他们的儿女,盘算着用他们的性命,去争夺亲政的权力,那一坛雪莲酒,何止是酒,更是青州百姓的血与泪!”
紫宸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群臣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御座上的隆兴帝,包括方才跪地哭求、为隆兴帝鸣不平的几个老臣,如今也都颤抖着嘴唇,看向隆兴帝,隆兴帝手指都在发抖,他攥紧拳头,指甲掐入手心,锐痛之下,他蓦然清醒:“崔珣!你仅凭一页起居注,就妄图污蔑朕!呵,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能代表什么?你焉知朕不是想停了青州进贡,以免劳民伤财,所以才说的那句话?朕看你,简直是失心疯了!”
“若圣人觉得一页起居注不能代表什么,那撕下起居注的王暄呢?他被惠妃所抓,严刑拷打至死,尸首就埋在长春观外的荒林中!他死之前,在臣的手上写下‘帝杀六州’四个字,而惠妃也亲口承认,拷打王暄,非她一人所谋,惠妃身边助纣为虐的金吾卫,更无一不是圣人亲随,圣人若仍觉得自己冤枉,那大可以让三司去查一查,是谁指使惠妃绑走了王暄?又是谁,指使惠妃将王暄拷打至死?假如不是圣人的话,正好还圣人一个清白。”
隆兴帝额间青筋直跳,他怒道:“荒谬!姑且不说惠妃杀害王暄,是你一面之词,就说真是惠妃所为,那又与朕何干?朕只是见惠妃温顺,宠爱于她,但碍于她突厥身份,于是忍痛将其逐出宫去,可毕竟恩爱一场,朕将自己的金吾卫送她防身,这又何错之有?”
“惠妃温顺?”崔珣嗤道:“阿史那迦的确温顺,但惠妃,却和温顺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隆兴帝变色,他强装镇定:“朕不懂你在说什么,惠妃不就是阿史那迦吗?”
崔珣轻笑:“圣人难道不知,惠妃并非苏泰之女阿史那迦,而是尼都之女阿史那兀朵?”
隆兴帝瞠目:“朕不知……”
“但金祢曾经招供,圣人早就知晓惠妃不是阿史那迦,白纸黑字,还在察事厅中。”崔珣摇头:“圣人句句虚言,有何意趣?”
隆兴帝完全愣住,他这才发现自己掉入了崔珣圈套,如此一来,他之前的辩驳,就分外无力,所以崔珣到底知道多少?他手中,到底握有多少证据?
他已经不敢再说一句话,因为他发现说越多,就错越多。
他瞪着崔珣,额上汗珠汨汨而下,朝臣鸦雀无声,隆兴帝有些绝望地扫视群臣,心中甚至暗暗期盼能有一个人,来替他驳倒崔珣。
许是他的期盼起了作用,一个平日惯会溜须拍马的大臣走出,大声呵斥崔珣:“崔珣,你一个投降突厥的卖国贼,如此污蔑君父,到底有何居心?你是不是与胡虏勾结,来乱我大周来了?”
一句话,又将矛盾转移,群臣疑虑丛生,是啊,崔珣的话,到底有什么可信度呢?他们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卖国贼,怀疑君父呢?
群臣议论纷纷,崔珣咬了咬牙,他慢慢解开衣襟,褪去衣衫,袒露上身,累累伤痕,顿时现于人前。
一片哗然中,崔珣一字一句道:“我崔珣,从未投降突厥,更不会利欲熏心,勾结胡虏,做一个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第148章
一双双眼睛, 震惊地扫过崔珣的赤裸上身。
那些他最不愿意让人看到的狰狞疤痕,那些代表他所有屈辱过往的可怖刑伤,就这般被他自己, 褪去衣衫,大白于天下, 众臣开始交头接耳, 谁也无法想到, 向来骄矜傲慢、心狠手辣的察事厅少卿, 会有这样一身骇人伤口。
那些伤口, 除了新添的红肿鞭伤和棍伤, 更多的,是旧伤, 有烙铁烙的,有藤条抽的,而绝大部分,都是端坐朝堂的大臣们从未见过的刑具所伤,倒是有几个惯常和突厥打交道的大臣,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好像是突厥的刑具。
崔珣身上最多, 是陈旧鞭伤, 鞭痕长度足足一尺,每条鞭痕中间还有三个凹进去格外深的痕迹, 这鞭痕,看起来, 应是突厥的驯奴鞭所伤。
突厥的驯奴鞭,是用九股生牛皮条合股制成, 不去棱,中间有三个绳结,既粗又重,鞭打到身上,绳结会带出血肉,痛不欲生,这是突厥贵族责打犯错的奴隶用的,却为何会出现在崔珣身上?
崔珣耳边不断传来窃窃私语,或震惊、或怜悯地点评着他赤裸身体上的伤疤,他屈辱到闭上眼睛,长如鸦羽的墨睫微微颤抖,在突厥王庭的不堪往事,再一次如潮水般涌进来。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被阿史那兀朵执鞭,像一个牲畜一般肆意检查身体的时候,他被捏住脸颊,像查看牲口一样查看牙齿,那段时日,每当睁开眼,就是新一轮的酷刑和羞辱,每一滴生理性痛出的眼泪,都会让施虐者备感鼓舞,在突厥,他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莲花奴,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阿史那兀朵立志驯服的牲畜,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着贡献着驯服他的法子,昔日琳琅珠玉的博陵崔氏子,在那里活的连狗都不如,完全没有半点尊严可言。
最隐秘的伤口,最屈辱的往事,全部袒露人前,此时此刻,他只觉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再一次碎如齑粉,他身躯微微颤抖,奇耻大辱之下,他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抬起头,去看在场众人的反应。
茫然间,耳边似乎响起李楹的声音。
她声音温柔,渐渐抚平他心中伤口,她说:“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说:“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最后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英雄么……
在少女的柔声鼓励中,崔珣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他开始抬起头,环视着面色各异的群臣,他指着自己的脖颈上的一圈伤疤,艰难开口道:“这条伤疤,是被突厥人扒光衣服,用犬链锁住脖颈,塞入王帐前的狗笼,关了一个月,留下的。”
他又指着自己上身遍布的鞭痕说道:“这些伤疤,是第四次逃跑的时候,被突厥人用鞭打奴隶的驯奴鞭,抽了两百鞭,留下的。”
手肘上也有一块掉了肉的伤疤:“这是被突厥人牵上绳子,披上羊皮,逼迫如羊一样赤膊爬行于街市,我不从,被绑在马后拖行,留下的。”
他声音渐渐没有一开始的难堪,终于愈加清晰:“我身上的每一条伤疤,其中来历,诸位如果要听,我都可以一一道来。”
一片沉默中,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这般羞辱,还偷生苟活……”
崔珣循声望去,说话之人被他眸中绝望的痛楚吓到一愣,崔珣惨笑一声:“偷生苟活?如若可以,我倒宁愿一死,但我若死了,谁去为五万天威军申冤?”
本一直沉默的崔颂清听到此言,不由怔住,他想起崔珣跟他说过
,他在突厥的时候,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但是他还有他的道要走,他不能自尽,那时他厉声斥责崔珣,说他的道,就是投降突厥,对胡女摇尾乞怜么,却原来,崔珣所说的道,是拼却性命,为故友申冤。
崔颂清一时之间,心情万般复杂。
咕哝的大臣不敢开口了,群臣寂然无声,御座上的隆兴帝手指渐渐攥紧,他自然知道崔珣的这身伤疤,究竟是何人所为,他更知道那人为何要如此对崔珣,他只觉得崔珣身上的刑伤,分外刺眼,心中更是又嫉又怒,他斥道:“崔珣,仅凭一身伤疤,难道就能证明你没有投降突厥么?”
“当然。”崔珣终于不再耻于将伤疤展现人前,他昂首答道:“臣所受酷刑,从被俘,到逃出王庭,持续了整整两年,臣身上的每一条伤疤,都是证明臣清白的铁证,臣自始至终,都从未投降过突厥。”
隆兴帝冷笑:“一面之词,有何可信?”
珠帘的太后终于轻咳了声,不悦道:“圣人。”
明眼人都知道,若崔珣真的投降了突厥,又怎么会留下这一身骇人伤疤,隆兴帝简直是失了神智,还在否定这件事。
但隆兴帝已经被嫉恨冲昏了头脑,他道:“你说你的伤疤是突厥所为,难道就是突厥所为么?哼,朕看你是勾结突厥,意图动摇民心,才故意将自己描述成忍辱负重的英雄,呵,英雄?你崔珣,就是个以色事人的玩意,你也配称英雄?”
紫宸殿中,争论不休,丹凤门外,一个身穿金色明光甲的老翁,缓步走到守门的金吾卫前面,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断用手比划着,金吾卫打量着他的装扮,心想莫非是哪位戍边老兵,前来闹事来了?金吾卫皱起眉头,不耐烦挥手道:“这是大明宫,走远点。”
老翁坚持不走,士卒愠怒,伸手去推,但却没推动,他打量了下老翁,这哑巴还有些武艺在身?他又重重推搡了下:“胆敢来大明宫闹事?滚开!”
老翁却抓住他的臂膀,喉咙里,终于发出涩哑的、不成音节的怪声:“某……某就要去大明宫。”
士卒一时之间,竟然挣脱不开,旁边几个士卒见状,也围了上来:“一介布衣,有什么资格去大明宫?”
老翁说出一句话后,声音虽然仍然涩哑,但已经正常了些:“某不是布衣。”
他道:“某乃正五品折冲府都尉,丁靖。”
丁靖,折冲府都尉,驻扎于九原县,于六年前突厥犯境之时,率两万守军抵御突厥,誓死不退,力战而亡,朝廷感其忠烈,追赠其为益州大都督,并授予其子官职。
这样一个已死了六年的人,如何会出现在大明宫外?还要求见圣人,说有要事相告?
而且事情,还与紫宸殿中正在审理的案子有关。
金吾卫面面相觑,飞奔进紫宸殿禀报,群臣讶异,纷纷要求即刻召见丁靖,问个究竟,隆兴帝也是一头雾水,于是便让金吾卫带丁靖上殿。
很快,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
当丁靖穿着六年前的明光甲进入紫宸殿时,有认识他的大臣仔细端详,好一会后,才确认这的确是丁靖,丁靖抿唇,看了眼跪于殿中,衣衫褪去、累累旧伤的崔珣,他垂下眼眸,屈下膝来,对隆兴帝和太后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才直起身来。
跪于他身侧的崔珣,手腕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镣铐哐当声,他轻声叹息:“何必?”
是丁靖,也是哑仆。
众人七嘴八舌,询问丁靖,为何死而复生?丁靖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羞惭神色,纵然他穿着六年前的盔甲,但他从头到脚,已经不像那个威武雄壮的九原都尉了,而就像长安城内随处可见的佝偻老者,纵然是故人,一时之间也难以认出他来。
他叩首,用涩哑声音说道:“臣有罪。”
“六年前,突厥犯境,臣率军抵御,不幸大败,战报传回长安,说臣于乱军之中力战而亡,其实,臣并没有死,而是被突厥所俘。”丁靖脸上神色,愈发羞愧:“臣被俘之时,本应自尽殉国,但臣……贪生畏死,于是假冒校尉张云之名,投降了突厥,之后,还在尼都可汗的安排下,娶了突厥女子为妻室……”
群臣哗然,隆兴帝和太后也震惊不已,丁靖头更加低了下去,简直不敢抬起来:“臣有负圣恩,万死不能辞其咎!臣,甘愿受罚!”
说罢,他喉咙哽咽,重重叩了一首,珠帘后的太后气到怒斥了声:“混账!”
怎么对得起随他赴死的两万将士?怎么对得起九原百姓对他的信任?怎么对得起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
丁靖低着头,他愧悔到满面通红,他喃喃道:“臣自知死罪,但临死之前,臣想为一人,正名。”
他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说道:“察事厅少卿崔珣,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臣,就是人证!”
在丁靖的详细供述中,众人也知晓了他被突厥俘虏后,关在突厥王庭,丁靖不想死,所以他假冒身份,投降了突厥,数月后,突厥王庭,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俘虏。
那位俘虏,是天威军的一员,更是博陵崔氏的嫡出公子,他名唤崔珣。
丁靖本以为,这样一位长于绫罗的贵公子,会和他一样受不了死亡的恐惧,投降突厥,可是,他错了。
他亲眼看着这位世家少年经历了献俘礼,经历了重重酷刑,经历了种种羞辱,却始终紧咬牙关,绝口不提投降之语,突厥的驯奴鞭,打的伤他的皮肉,却打不弯他的膝盖,打不断他的铮骨。
其实,王庭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兀朵公主对他的喜爱,只要他只要愿意投降,愿意服个软,他就可以拥有西域第一美人,可以拥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他就不需要再经历那些非人的折磨,可是他偏偏不愿意,无论是服软,还是投降,他都不愿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当丁靖和他的突厥妻子,一起在王帐外面见到脖颈锁着犬链,被囚在笼中的崔珣时,丁靖震撼了,他的突厥妻子端详着笼中伤痕累累的少年,说道:“公主的莲花奴,确实漂亮。”
她又问丁靖:“但是,他为什么不愿意投降呢?投降了,就不用受苦了,还能娶兀朵公主,难道汉人,都喜欢为了所谓气节,自讨苦吃么?可是,你也是汉人,你就没有自讨苦吃。”
她后来说了什么,丁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是怔怔看着笼中少年,那一瞬间,他的羞惭,铺天盖地。
他不顾妻子的反对,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笼中少年的身上,之后,飞也似地逃了。
再之后,他开始浑浑噩噩,他愈发关注那个天威军少年,他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他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人也愈发消瘦,终于最后一次,少年逃跑成功了,还带走了尼都可汗,和众多突厥贵族的性命。
崔珣离开突厥后,丁靖对自己的唾弃,达到了顶点,他知道留在突厥,他会生,离开突厥,他会死,可是那样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都能忍受着非人折磨,不屈抗争,他这个久经沙场的都尉,做不到么?
丁靖于是筹划许久,终于也逃离了突厥,临走前,他只带走了他的那副金色明光甲。
回到大周后,他本想投案自首,可是他发现,在大周,他已经死了,他被追赠为益州大都督,他的儿子被授予官职,如果他投案,不但他会身败名裂,更会连累家人。
丁靖又一次怯懦了,生不得,死不得,他来到长安,寻到已经是察事厅少卿的崔珣,请求他,杀了他。
他记得,当时刚出大理寺狱的崔珣,病体孱弱,剧烈咳嗽着,淡淡说道:“我为何要杀你?”
丁靖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因为是崔郎君,让某重新记起,某还是一位将军。”
他拿着刀,高举着手,递给崔珣,崔珣只是瞥了眼刀刃,说了句:“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他后来才知道,此时的崔珣,身陷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中,所有大周人都对他投降突厥深信不疑,他在大理寺狱又被折磨一年,即使他反复强调自己没有投降突厥,反复要求大理寺官吏前去突厥查探,但却没有人相信,他终于彻底绝望,对人性,对君父,最后,他以摒弃所有良心,甘愿当太后鹰犬的代价,才活着出了大理寺狱。
那个在突厥宁死不屈的少年,终于成了长安城阴鸷狠毒的察事厅少卿。
但他再怎么摒弃良心,再怎么阴鸷狠毒,他也没有杀丁靖。
因为他还记得,那日在突厥王庭,丁靖盖在他身上的一件外袍。
第149章
丁靖没有死成, 可是,他也无法再作为“丁靖”活下去了,天大地大, 他已无处可去。
崔珣最后跟他说道:“既然是个死人了,还诈尸做什么?我这还缺一个干粗活的, 可以允你做我的仆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语气很冷淡, 高高在上的就好像施舍一样, 但丁靖知道, 他不是在施舍他, 他是在救他。
他在为他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丁靖又羞愧又难堪地同意了,他留在了崔府, 可是,他无法忘记他当初在突厥王庭时,屈膝跪在尼都可汗的面前,说的“愿归顺突厥,今生今世不再效忠大周”那句话。
崔珣唤醒了他的羞耻心,他耻于自己口中说出的投降之语, 于是,他自我惩罚到不愿开口再说一句话, 从此, 丁靖彻底在世上消失了,留下来的, 是崔府中,无名无姓的哑仆。
成为哑仆之后, 丁靖开始帮崔珣变卖家资,去接济天威军家眷, 崔珣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崔珣不让他做什么,他便不做什么,他虽隐隐感觉到崔珣一直在做一件事,但崔珣什么都不说,他也就什么都不问,只忠实做崔珣的仆人。
直到最近,他才终于知道,崔珣一直在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紫宸殿上,丁靖身上的金色明光甲已经陈旧,再没有当日的光辉耀眼,他的脸上遍布不符合年纪的沟壑纵横,他喃喃说道:“崔少卿让臣卖了他的宅子,拿银钱寻个地方养老,臣是可以这般做,这样,就可以继续偷生,但是,是崔少卿让臣重新记起了,臣是大周的将军,臣又如何能够抛下他,独自偷生?臣今日前来,自知会身败名裂,必死无疑,这是臣应得的惩罚,臣无怨,可死之前,臣要为崔少卿,做这个人证。”
他徐徐道:“崔少卿从未投降过突厥,你们所听到的投降消息,只是兀朵公主为了得到他,放出来的流言,事实上,他没有做过兀朵公主的入幕之宾,更没有屈服过兀朵公主,无论是多狠辣的折磨,都没能让他低下头颅,出卖大周,如果这不配称作英雄,那什么配?”
他最后环视殿上群臣:“诸位相公,人心如秤,你们扪心自问,换做是你们,能熬过那般的折磨和羞辱么?为何这样一个百折不屈的英雄,却背负投降的污名六年?他也曾试着澄清过,他在大理寺极力喊冤,换来的是酷刑逼供……他没办法了呀,或许他不是诸公心目中清白无瑕的君子,但,他本可以清白无暇!是大周对不起他啊!如果诸公还有一点良知,请将某今日在殿上的话,说给百姓听,说给天下人听,请让天下人都知道,崔珣他,并没有投降突厥,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将,相反,他是一个英雄!”
丁靖的供述,一石激起千层浪,隆兴帝愤怒到咬牙切齿,他如此愤怒,除了丁靖作证,证明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外,最让他愤怒的,应是丁靖当众揭穿他的宠妃惠妃,使尽千般手段,只为占有另外一个男人,这等隐秘之事,就堂而皇之地在所有大臣的面前被丁靖说出来,这对于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隆兴帝额上青筋都在跳,他怒道:“来人,将这个叛徒押下去,交大理寺议罪!
只是大理寺少卿卢淮,因为私纵崔珣前来大明宫,被勒令回府待罪,大理寺丞只好步出,代替卢淮答了声“诺”,金吾卫粗鲁地将丁靖绑了下去,丁靖临走之前,朝崔珣笑了一笑,那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苍老板滞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往日的神采,他被负罪感折磨了六年,如今,他终于可以释怀了。
崔珣一直目视着丁靖被押走,他知道,他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哑仆了,但哑仆已经完成了对他自己的救赎,从今往后,他不是无名无姓的哑仆了,而是那个做了错事,迷途知返的折冲府都尉丁靖。
崔珣抿了抿唇,他抬起头,直视着御座上颜面尽失的帝王,他说道:“丁靖的证词,臣的一身伤疤,都可以证明臣从未投降过突厥,既然臣不是叛国贼,那圣人,是不是可以下令查探一下王暄之死,以及,那页起居注?”
隆兴帝愣住,他几乎狼狈地说道:“放肆!朕早就言明,王暄之死,和朕毫无干系,起居注上那句话,更与天威军一案没有半点干系!朕是皇帝,一言九鼎,就因为你的不信,朕就要下令查探?简直荒谬!”
崔珣轻笑:“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圣人无法解释起居注上的话,也不敢查探王暄之死,此乃众目睽睽之下,彰明较著的事情,圣人如今以皇帝身份压臣,在臣看来,反而坐实了圣人曾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出卖百姓!”
隆兴帝愕然,珠帘后的太后,终于沉声说了句:“够了!”
她缓缓道:“崔珣,吾知晓,你在突厥受了许多委屈,回到大周后,是大理寺失察,冤了你,这是吾与圣人的疏忽,吾会昭告天下,为你正名,今日你的悖逆之言,吾也可以当你是哀伤过度,一时糊涂,你且回去吧,此事就此作罢。”
她是在给崔珣最后一个机会,只要崔珣答应,他仍然拥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他还可以额外拥有流芳美名,隆兴帝都不知道太后为何这般纵容崔珣,他回过头,刚想开口,就被太后狠狠瞪了一眼,从摇曳的珠帘缝隙中,隆兴帝分明能看见太后眸中极度的失望和愤怒。
但就算再怎么失望,再怎么愤怒,这还是她的儿子,她不想失去这个儿子,她不得不继续维护他。
她许诺崔珣既往不咎,以此换来各退一步,可崔珣却偏偏不领情,他反而讥嘲地弯起嘴角:“臣击登闻鼓时,告了圣人,也告了太后,臣告太后包庇亲子、藏贼引盗、枉法徇私,如今看来,倒是印证了状告之语。”
太后怔了下,崔珣又道:“臣可以理解一个母亲,不顾一切,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无法理解一个太后,不顾一切,保护勾结外敌的皇帝。”
此话一出,闻者咋舌。
须知如今的大周,隆兴帝已形同傀儡,而太后才是真正的生杀予夺之人,崔珣当众指责皇帝还不够,还指责起太后来了。
太后果然
失态大怒:“崔珣,吾看你是不想活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崔颂清终于坐不住了,他道:“崔珣,天威军一案已经结束了,天下无不是之君父,你莫要再胡来了。”
一些大臣也开始附和,忠君孝义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刻在这些读书人的心中,他们虽然意识到君父可能的确如崔珣所说,残害忠良,出卖百姓,但他们仍然固执的不肯相信,而另一些附和的大臣,则是有另一种想法,君父卖国,这是多么大的丑闻,传出去的话,以后百姓还会相信朝廷吗?以后番邦还会憧憬大周么?
所以,必须要让此事到此为止。
在一众的指责声中,崔珣忽笑了起了,镣铐哐啷中,他徐徐起身,平静看向崔颂清,看向这个他一直敬仰的伯父,他说道:“当日,盛云廷的尸首于官道中掘出,崔相公明明知晓盛云廷之死,定然另有内情,却选择视而不见,漠然置之,因为崔相公有太昌新政要推,有卢党要斗,怎么能为了一个盛云廷,就不顾大局呢?如今崔相公依然为了大局,不顾天威军的冤屈,不顾六州百姓的冤屈,这就是崔相公的道。可我,看不起崔相公的这种道,也耻于崔相公的这种道,如果一种道,连为国家死而后已的将士冤屈都不顾,连无辜受难的百姓性命都不顾,那此道,不要也罢!”
崔珣再未称“伯父”,而是以“崔相公”相称,足以见他内心的鄙夷,崔颂清瞠目结舌,还没到等他反应过来,崔珣又看向其他附和的大臣:“前朝世宗指使宰相钱明渊冤杀了大将韩裕,天下人前赴后继为韩裕鸣冤,但大家的矛头都是指向钱明渊,而不是世宗,等韩裕平反后,天下人也只是说世宗被小人蒙骗了,自古以来,只有受蒙蔽的君父,没有做错的君父,诸位,也是这般想的吧?可诸位是君父的臣子之前,难道不应该先是个人么?是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勾结胡虏,是对的么?残害忠良,是对的么?出卖百姓,是对的么?相信没有一个人,敢说这是对的,那难道,诸位寒窗苦读圣贤书,就是为了追随错误么?”
众人神色一凛,均有些茫然若失,只是,忠君思想下,仍无人敢对崔珣的话语发声,崔珣对此结果,并不意外,他反而愈发坦然,他已经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了,最后一句话,他是对隆兴帝和太后说的:“圣人为一己私欲,弃将士百姓于不顾,枉为人君,太后只顾自己之子,却不顾将士之子,百姓之子,也枉为太后!”
太后已然气到哆嗦,她颤抖着手指向崔珣:“来人!押下去!”
她不像隆兴帝,为了堵民之口,还存着和崔珣辩一辩的心思,以致于酿成紫宸殿上的闹剧,她手握权力,为何要辩?她要崔珣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得死。
血盆苦界,鱼扶危抱着李楹,眼看着就要离开了木桥,李楹心中大急,她头倚着鱼扶危的臂膀,忽然张开口,用尽全力咬上他的胳膊。
她咬的太重,鱼扶危吃痛,不由撒开了手,李楹掉到了木桥之上,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往木桥边爬去,她要去血池地狱。
只要她去了血池地狱,鱼扶危就无法追上来了,她身上有佛顶舍利,血池地狱里的鬼兽伤不了她的。
她拼了命往桥边缘爬着,半个身子都掉了下去,鱼扶危大骇,扑上去抱住她的腰,阻止她下落的趋势,但是两人动作间,一只波儿象却悄无声息地从血池跃起,牙齿咬住鱼扶危的衣衫,生生将他拖进了血池地狱。
第150章
水花四溅, 鱼扶危沉入了血池地狱,血池中的滚烫池水让他如遭炙烤,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立刻陷入晕厥, 池底的鬼兽迅速往前潜去,张开獠牙大口, 意图将鱼扶危生生吞噬。
血池地狱万年来从未有过活人, 活人的血肉, 对鬼兽有格外的吸引力, 一只波儿象獠牙咬上鱼扶危小腿, 蔓延出的鲜血让满池的鬼兽都兴奋起来, 眼瞅着鱼扶危就要被撕成碎片,李楹想都没想, 就怀揣着佛顶舍利,奋力爬着,直直往血池落去。
她要去救鱼扶危。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管鱼扶危,而是自己拿着佛顶舍利离开血盆苦界,走出生死道, 回到人间,这样, 她就可以去救她的郎君了, 须知她的郎君危在旦夕,还不知道在受怎样的折磨, 迟了,她可能就会永远见不到他了。
可是, 她仍然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顾及自己性命, 就用尽全身力气,爬出木桥,落入血池,去救一个要送她去枉死城的人。
这,便是李楹。
李楹落下血池的那一刹那,和鱼扶危一样,滚烫的池水顷刻将她全身包裹,痛之入骨,但与此同时,佛顶舍利迸发出耀眼白光,白光如同利刃一般,劈在正在撕咬鱼扶危的鬼兽身上,鬼兽纷纷哀嚎挣扎,一个个调转过头,扑腾着往其余地方逃去。
血池里受罚的恶魂也都被佛光震慑,有的恶魂想让佛顶舍利拯救,于是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去触碰佛光,却被佛光炙热到手冒白烟,于是再无人敢靠近佛顶舍利,也无人敢靠近池中的李楹和鱼扶危。
鱼扶危已经陷入昏迷,李楹被滚沸池水灼伤,她伤上加伤,神智也陷入昏沉,彻底昏迷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住鱼扶危的胳膊,将掌心的佛顶舍利塞入他的手中,然后,意识就开始模糊,缓缓闭上了双眼。
血池之中,圣洁佛光自鱼扶危的手中往四面八方涌去,如同从血池根底长出枝蔓,枝蔓最后化为一朵巨大的佛台莲花,将李楹和鱼扶危托举出血池,护住二人不再受血池灼热之痛。
木桥上的勾魂使者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他环顾四周,这动静,马上就会引来鬼吏,到时候,鱼扶危和李楹,一个也逃不了。
他跺跺脚,咬牙头也不回地跑了,血池地狱中,只剩下洁白无暇的佛台莲花,以及环绕在莲花旁边,不敢接近的恶魂和鬼兽。
不出意外的话,血盆苦界的鬼吏很快就会循声而来,将李楹和鱼扶危抓走审问,但就在此时,一叶扁舟,从奈河,划到了和奈河毗邻的血池地狱之中。
戴着斗笠的摆渡人将扁舟撑到佛台莲花旁,他收起竹篙,俯下身去,轻轻抚摸了下李楹的头发,他望着昏迷中的李楹惨白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目光移向同样昏迷的鱼扶危,他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但愿,你这次莫再辜负她。”
他直起身子,手上绿色鬼火升起,鬼火化成一团绿光,推着佛台莲花,悠悠往血池外飘去。
含凉殿中,隆兴帝枯坐在矮榻上,他细细抚摸着一副女子铠甲,他虽是皇帝,但他有一个强势的母亲,他的母亲恋权恋到他即使长大成人,也不愿放手。
而他自小就知道,帝王之家,毫无骨肉亲情可言,所以他每时每刻,都活在被废的恐惧中,即使他的母亲从未表现过这种意图,但他还是恐惧。
在这种恐惧下,他憎恶母亲为他选的所有妃嫔,她们虽然相貌美丽,性情柔顺,知书达理,没有半点可以挑剔的,但他就是憎恶,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为,她们是母亲选的。
后来,惠妃来了,这个草原女子和宫中妃嫔截然不同,她右脸被灼烧过,为了掩盖疤痕,她在脸上纹了一朵灼灼莲花,她性情自私残忍,字也不认识几个,对待他,也不像其他后妃一样百依百顺,反而从不讨好,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符合后妃标准的女人。
可他偏偏喜欢了她。
他对惠妃百般宠爱,就算明知道她心中有另一个男人,他还是宠爱她,甚至不顾她是个胡女,赐给她佩剑,让她穿上铠甲,随侍身侧,入睡的时候,只要有她提剑护在他身边,他就能睡得格外心安。
但是,这个能让他心安的女人,再也不在了。
他恍惚记起,那日将她逐出宫时,他忍不住问她:“朕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还要念着他?”
她当时迟疑了一下,说:“圣人对兀朵很好,但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兀朵不会珍惜。”
她就是这般,偏执,狠毒,荒唐,不择手段,所有女人身上不该出现的品德,都出现在她身上了,无妨,他也是一样,所有皇帝身上不该出现的品德,都出现在他身上了。
太后曾经疑惑地问他,他到底喜欢惠妃什么,这,就是答案。
隆兴帝抚摸着惠妃的盔甲,两行眼泪,终于滑落俊秀脸
庞,这个百姓口中神仙一般的人,此时此刻,眸中全是刻骨的怨毒,他问内侍:“太后还没有处置崔珣么?”
内侍战战兢兢道:“没有。”
“备辇,去蓬莱殿。”
内侍犹豫了下,劝道:“圣人如今处境尴尬,何必再去蓬莱殿呢?崔珣做出这种事,太后再怎么喜爱他,应该也不会放过他的,圣人只需静待佳音即可。”
隆兴帝冷笑:“你懂什么?”
他对内侍道:“朕问你,太后有几个儿子?”
“就……圣人一个。”
“她有几个孙子?”
“还……还没有。”
隆兴帝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与朕之间,于公于私,她只会选朕。”
至于隆兴帝为何至今无子,这个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在他完全掌握权力之前,他不会让自己有儿子。
亲生母子,算计至此,百官总觉得,他太过仁义,不像是心机颇深的太昌帝儿子,却不知,他比他任何一个兄弟,都像是太昌帝的儿子。
蓬莱殿里,隆兴帝跪在太后面前,太后一夜之间,好像衰老了不少,她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都不愿意看他,良久,才缓缓问了他一句话:“崔珣指认你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隆兴帝斩钉截铁答道:“不是。”
太后慢慢睁开眼,瞪着他,但隆兴帝的脸上,没有半点羞惭,半晌之后,太后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之中,满是怆然:“好,你说不是,阿娘就相信你。”
百官因为忠君两个字,自欺欺人,她何尝不是因为爱子两个字,自欺欺人。
隆兴帝并未露出喜色,他只是一字一句道:“阿娘,如今儿子和崔珣,只能活一个,阿娘选吧。”
可是,太后居然又犹豫了,崔珣敲响登闻鼓,状告她和隆兴帝,这种够他死一万次的大罪,太后居然还在犹豫,隆兴帝垂首,他暗暗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手心,钻心的疼。
但就算如何愤恨,他面上仍然没有显露分毫,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静静等着太后做出选择。
直到凤鸟首博山炉的白檀香烧完,太后才开了口,她握紧手中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侧过身子,背对着隆兴帝,梦呓一般的,也不知道在跟谁说:“阿娘,保不住崔珣了……”
隆兴帝抬眸,又是一阵沉默后,太后终于阖目低语道:“菩萨保,崔珣如何处置,都由你做主吧。”
太后不再回护崔珣,隆兴帝便下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一定要让崔珣承认他是在污蔑君父,意图颠覆大周。
卢淮被打发回府待罪,隆兴帝特地挑了一个忠心迂腐的御史台酷吏主审,这个御史读了一辈子的君君臣臣,满脑只有“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这个原则,他请示隆兴帝,如果崔珣不招的话,是不是可以动刑?隆兴帝颔首,他眼前浮现惠妃脸庞的那朵灼灼莲花,嫉恨之下,指甲又深深掐入手心,他冷笑道:“崔珣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狐媚惑主的下贱玩意,也配用男人的刑具么?给他用女人的刑具,朕的这句话,也一字不改的,转告他!”
御史奉令,三司会审之下,崔珣坚持不认污蔑,三司下令动刑,只用女人的刑具侮辱他,先用针刑,铁针刺入甲缝,再用拶刑,竹拶套上手指,十指连心,三日之内,崔珣疼昏过去八次,凉水泼醒之后,继续行刑,逼供之下,十指尽断,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只是纵然被如此侮辱,用如此重刑,崔珣还是不认污蔑之罪,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君父卖国,狗彘不若,禽兽不如!”
李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片曼珠沙华丛中,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身体还是虚软无力,旁边躺着依旧昏迷的鱼扶危,李楹爬近鱼扶危,推搡他:“鱼扶危?鱼扶危?”
鱼扶危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他掌心握着佛顶舍利,身上被鬼兽咬出的伤口已经复原,按理来说,他身体应该已经好转,但他眼神之中,却是令人心惊的迷茫,他定定看着李楹,
“你……叫我什么?”
李楹头皮发麻:“鱼扶危,你怎么了?”
鱼扶危没有搭腔,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神情痛苦又挣扎,李楹不解,她正欲开口,忽见一队拿着锁链的绿衣鬼吏往这边过来,她忙伏在曼珠沙华中,一动都不敢动,思及鱼扶危要将她送到枉死城,她低声哀求道:“鱼扶危,枉死城的鬼吏来抓我了,但我不能去枉死城,我要去救崔珣……我求求你,不要出声,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鱼扶危眼珠转动了下,他看向绿衣鬼吏,喃喃道:“枉死城的……鬼吏?”
李楹心惊肉跳,可鱼扶危忽然没再吭声了,他只是和李楹一动不动地伏在曼珠沙华中,绿衣鬼吏停下脚步,望了望遮天盖地的曼珠沙华,许是没望到什么,他们又拿着锁链,往其他地方寻去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撑起身子,刚想对鱼扶危道谢,忽见他的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刻毒神情,她不由瑟缩了下:“鱼扶危……你……你怎么了?”
鱼扶危怨毒地瞪着她,片刻后,他忽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力气之大,几乎要让她窒息:“我是鱼扶危,我也是郑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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