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褚洄之被众人软磨硬泡地灌了不少酒, 他好不容易暂时脱身,坐在一张方桌旁稍作休整,一个肌肉虬结、长相凶悍的男人便向他走了过来。


    男人的视线里是显而易见的敌意:


    “兰蒙从哪儿挖来这么个江湖骗子?细皮嫩肉的, 拿得动枪吗?”


    但男人的攻击不是为了针对褚洄之本人, 而是为了指桑骂槐地嘲讽兰蒙。不等褚洄之回话,他转向人群, 提高声音道:


    “扬加总领出事突然,谁知道那封委任信是不是某人伪造的, 骗子和骗子惺惺相惜,这才说得过去吧。”


    闻言,无辜被当靶子的褚洄之瞟了一眼兰蒙,却见后者对男人的言语攻击充耳不闻,手里端着杯质地不详的暗红色液体自顾自地喝着。


    这倒是奇了, 这个躁郁晚期的家伙怎么忍得住这种挑衅。


    男人显然也被兰蒙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他猛地一拍桌:


    “兰蒙, 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是怎么威逼利诱其他人把设备控制权限移交给你的, 但舰桥高能射线炮的控制权只要在我手里一天,就绝对不可能给你!”


    听到男人提起这个, 兰蒙总算有了反应, 他放下酒杯,玻璃底座擦过同质地的桌面, 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舰桥高能射线炮从明天就要开始改造,控制权也要交给我, 斯达夫。”


    兰蒙说着,向着褚洄之扬了扬下巴:“这位是特邀武器工程顾问, 我找他来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希望你和你的狗腿子们从明天开始能好好配合他工作。”


    兰蒙后面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必要, 拿个空头衔把褚洄之架起来,除了能强行把褚洄之拉入二人的内斗外,没有任何其他作用。


    这个斯达夫对兰蒙本人都不服不忿,又怎么可能配合褚洄之。


    果然,斯达夫眉毛一竖,怒气值比刚刚更翻了一番:


    “你做梦,就算要改,那也得由我的人来改!我可不认你这个新任总领航!”


    他转而怒瞪向褚洄之,停顿两秒,一把老式的左轮手枪被他拍在了桌面上。


    他语气森然:“这位‘顾问’先生,合作之前总得让我见识下你的能力吧。不如先帮我看看,这把破枪该怎么修?”


    褚洄之抬眼看向兰蒙,却见兰蒙阴沉的眼睛也正凝视着自己。


    接收到褚洄之的视线,兰蒙拇指和食指比枪,无声地对准了杯壁上投射出的人影。


    杯影摇晃,兰蒙的手指却一直指向斯达夫的人头。


    兰蒙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是要借刀杀人,借褚洄之这个外人的手,名正言顺地除掉斯拉夫这个在星枢中颇有拥趸的竞争者。最好能让斯拉夫身败名裂,从而巩固兰蒙在星枢的地位。


    至于如何才能做得不漏破绽,那就是褚洄之自己的事了。他能否做成这件事,也就是兰蒙能否信任他的关键。


    被灌了那么多酒,褚洄之其实已经有点醉了。但他喝醉并不表现在行动力的降低或者反应力的迟缓,恰恰相反,他这人很奇怪,喝得越醉攻击性越强,像在黑暗中才锋芒毕露的夜行动物。


    他微微一笑,暂时没对兰蒙把他当刀使这件事提出异议。


    修长漂亮的手指勾起那把老旧手枪的扳机,他像个从来没摸过枪的公子哥似的,只摆弄了两下,便将手枪又放了回去。


    “好了。”


    “这么简单?它之前总是卡弹,在我想用它解决掉某些碍眼的虫子的时候,总得用点运气才能如愿……”


    下一秒,斯达夫闪电般抽回了放在桌上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褚洄之的额头,他毫不迟疑开枪射击。


    咔哒。


    子弹卡住,这一枪没放出来。


    没能杀死眼前装神弄鬼的小白脸,斯达夫扭头,深觉扫兴地嘁了一声。


    但无所谓,不管褚洄之有没有修好他的枪,都能达成他的目的。


    斯达夫得意地看向兰蒙,放声向众人道:


    “兰蒙,你找的人就这点本事?连把手枪都修不好,谁还敢让他对舰桥的设备动手动脚?”


    “我说了,你的枪已经没问题了。”


    在众人或质疑或哄笑的声音中,褚洄之依旧没有提高音量,只是沉静地再度陈述。


    没人理他,褚洄之没有显出丝毫慌乱,没人看清他如何动作,下一秒,斯达夫手中的枪却落入了他的手中。


    身形颀长的男人翘着条无处安放的长腿,骨节分明的手单手托着腮,没个正形地歪坐在椅子上。


    他拨掉刚刚被他卡入子弹轮盘齿轮缝隙的细小零件,抬手举枪,对着天花板行云流水地连开五枪。


    五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霎时响彻整艘舰船,没有一发子弹卡住,这把枪分明好用得很。


    与此同时,身处后方舱室的莫岁也听到了枪响,他顿时警觉,一骨碌翻身坐起。


    听起来像是从航舰前方传来的,那不是褚洄之去的方向吗。


    宴会厅内,在众人鸦雀无声的围观下,褚洄之懒懒地抬起薄到有些透光的眼皮,唇角噙着温润的笑意,他向斯达夫慢条斯理地道:


    “人类是一种可怜的群体性生物,为了自保,弱者总会用一些无聊的测试寻找可以被欺压的同类。”


    “越是外强中干,便越是刚愎自用。可如果是真正的强者,又怎么会固步自封,只敢窝在自己制定的规则范围内呢?”


    斯达夫脸色铁青,咬着后槽牙道:“小子,你什么意思?”


    褚洄之很清楚怎么才能激怒斯达夫这种人走入圈套,对星盗来说,勇气就是生命,不敢接受挑战的星盗没有在宇宙中生存的资格。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看上去不像你想象中的样子,所以你害怕了。”他道。


    “现在这把枪里只有一枚子弹了。”


    褚洄之说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巧地拨开弹匣,按住转轮的边缘用力向下一拨。


    子弹轮盘高速旋转,褚洄之关上转轮。


    “而我和你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褚洄之将枪支放上方桌的桌面,幽黑无光的瞳孔死死凝视着斯达夫,像是一片不会激起任何波澜的深潭。


    “总共六次机会。你猜,它会在第几发?”


    “你要跟我赌命?你配吗?”斯达夫沉着脸,并没有去拿桌上那把枪。


    “不是赌。你相信人各有命吗?”


    褚洄之说话时没带任何语气,眼神也清冷得不见任何情绪,仿佛他此刻真是某种未知力量的化身。


    “如果你没死,就说明你命不该绝,这与你的对手是谁无关,不论站在你对面的人是谁,你都不会死。”


    “你不想先开枪?那我先来。”


    褚洄之“善解人意”地提议道,他放松地拿起桌上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微笑着拨动了扳机。


    咔哒,一声空响。


    “空枪。看来我不该死在这一秒。”


    褚洄之平淡道,他将手枪放回桌面,抬眼直视着斯达夫。


    褚洄之已经尽己所能,不管他如何明示暗示心理施压,斯达夫是否入局的关键还在他本人。如果斯达夫铁了心放弃声誉和地位也要保命,褚洄之其实也并不能拿他怎么样。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一个意在争夺总领航地位的人,要是就此退缩,那跟死亡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远处,隔岸观火的兰蒙抿了口酒,暗红色的液体溅湿衣襟,他状似无意地轻擦了两下。


    瞬间,宴会厅内兰蒙一党的人都接收到信号,起哄催逼斯达夫举枪的声音便在屋内四面八方地响起。


    今天宴会厅内使用的空气清新剂和以往并不相同,斯达夫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汉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点。


    兰蒙大口喝下掺有镇定成分的酒液,不然在空气中情绪催化药物的影响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起身直接捅死斯达夫。


    在各方压力之下,斯达夫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肾上腺素飙升,他双目猩红,颤抖的大手一把抓起桌上的枪,对着自己扣响了扳机。


    也是空枪。


    “该你了。”


    劫后余生的斯达夫从牙缝里挤出字音,他恶狠狠地瞪着褚洄之,将枪递向他。


    与斯达夫的犹疑不定相比,褚洄之干脆利落得多。他接枪、举枪、射击,动作流畅优雅,总过程不超过两秒,仿佛他瞄准的压根不是他自己的脑袋。


    “很遗憾,也不是第三枪。”


    褚洄之耸了耸肩,把刚刚从斯达夫那里脱手不到三秒的烫手山芋又还了回去。


    枪支再度落入掌心,斯达夫已经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再想说退出显然已经为时过晚。


    斯达夫只觉得喉管内似乎有一团火焰燃尽了他体内的所有水分,他口干舌燥,平日里轻飘飘的手枪此刻重如千钧,掌心的汗已经让枪托都有些打滑。


    他觉得自己分明已经用力扣动了扳机,可那个脆弱的小零件依旧纹丝不动,像是被焊死在了他的指尖。


    生死关头,褚洄之刚刚的话反而成为了此刻支撑他继续这场赌局的心理支柱。


    对。就像这人说的,只要他命不该绝,第一枪和第四枪就没有区别,没什么好紧张的。


    斯达夫闭眼,咬牙扣响了扳机。


    那声空响大到震耳欲聋,他几乎产生自己已经被击中的错觉。确认自己的脑袋还是完整的,斯达夫顿时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强笑。


    只剩两枪,两个人的生死此刻都悬在褚洄之手上。


    褚洄之一言不发地看向斯达夫,眼神中多了一丝怜悯。


    其实,“人各有命”这种话,褚洄之本人是完全不信的。


    就算真有什么命数,要是他对这命数不满意,褚洄之的选择也只会是改命而非接受。


    他之所以选择以这种方式和斯达夫对决,只是因为他能算出来子弹到底会在第几颗射出而已。


    褚洄之的表情平淡如常,可他这两秒钟的犹豫却被彻底丧失理智的斯达夫误解成了恐惧。


    “哈,害怕了吧,他娘的装什么清高呢!摆一副死人脸,我看你早就吓破胆了吧!”


    看着已经慌不择路的斯达夫,褚洄之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再见。”


    他向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没有意外,是空枪,成败已定。


    褚洄之垂手放下枪,而就在那瞬间,视线的余光在远处捕捉到了一团小小的白色,他脸色骤然慌乱,一直镇定自若的神情顷刻碎裂。


    莫岁出现在了门外,正目睹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知道莫岁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莫岁看见了多少。


    或许莫岁看见了他是如何旁敲侧击引诱斯达夫赴死的,又或许莫岁看见了他是如何与兰蒙勾结同谋迫害他人的。


    就算莫岁没有看见这些,他也至少看到了自己阴冷无情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样子,看到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对自己开枪,又在下一秒毫不犹豫将枪口对准他人。


    这与之前每一次的暴露都不相同,之前的暴露多少还在褚洄之计划中,而且他做的事情也都没有过分到会让正常人觉得不可理喻。


    莫岁讨厌一切虚伪阴沉的东西,自己此刻的举动正中雷区。


    褚洄之方寸大乱,也因此,他大大低估了一个将死而不愿赴死之人求生的决心。


    斯达夫不知道眼前这个一直比机器还要有条不紊的男人是为什么出现了如此大的情绪波动,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去他妈的规则,他不想死。


    他掀翻了方桌,冲上前夺下褚洄之手中的枪,抱着此击必中的决心,向着褚洄之扣下了扳机。


    子弹出膛。


    第102章 第 102 章


    虽然斯达夫开枪突然且二人此刻距离过近, 但如果褚洄之想躲掉这一枪,也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子弹行进的残影映在视网膜上,在千钧一发的几毫秒内, 褚洄之脑海中窜出的想法一个比一个不像话。


    这把老式手枪威力不大, 不是击中要害不会致命。


    如果他现在受伤的话,莫岁应该就会心软了。


    也不能伤得太重, 要是晕倒,他就不能拉住莫岁的手让莫岁别走了。


    褚洄之放弃了躲闪, 高速飞行的子弹与空气摩擦产生巨大的热量,几乎已经烧灼到他的皮肤。


    时间的弧线仿佛被无限拉长,褚洄之鼓起勇气与莫岁对视,可小鸟的眼睛透亮到像一对透明的玻璃弹珠,他完全没法看清莫岁本人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


    下一秒,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褚洄之向后倒去。


    可这股冲击力并不是子弹带来的。


    褚洄之深觉匪夷所思, 皱眉看向在最后一瞬间将自己扑倒在地的阿查。


    那枚子弹打入了阿查的肩胛, 褚洄之毫发无伤。


    局势已经明朗,率先暴起的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兰蒙。


    他从座椅下抽出重型机枪, 将还要向他冲来的斯达夫一梭子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连朝自己开枪都不敢, 有什么资格引领航舰出生入死。”


    兰蒙单脚狠狠踩在了斯达夫的头颅上,霎时浆血四溅。


    他转向宴会厅内的其他人, 高声道:


    “如果还有人想跟随这个连失败都不敢面对的懦夫,下场就跟他一样。”


    人群惶惶而动, 一时之间,脚步声和枪声四下而起, 兰蒙的下属控制住负隅顽抗的叛党,宴会厅内一片混乱。


    莫岁原来待着的地方已经不安全了, 人多眼杂,他只好在人群发现他之前先行离开。


    眼见莫岁飞快转身离去,褚洄之心弦猛地一颤。


    他想起身去追赶莫岁,可歪倒在他身侧的阿查却在此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阿查瘦削染血的手死死按住了褚洄之,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刚刚还中了枪的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褚洄之一下竟没能推开他。


    阿查用力攀抓着褚洄之的肩膀,撑着身体凑到了褚洄之的耳边。


    “您可以,帮我杀了兰蒙。”他耳语道。


    一片混乱之中,仅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虚弱沙哑,语气却极其笃定。


    阿查转过他那双满是死气的眼珠,牢牢盯住了褚洄之。


    “您能杀了斯达夫,您也能杀了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人对视,褚洄之顿生警惕。


    这人秘密很多,甚至有可能是在兰蒙授意下来试探自己的,在自己明确他的意图之前,他不是合适的可利用对象,还是和他保持距离比较稳妥。


    “让兰蒙听到你说的话,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褚洄之没什么感情地拒绝道:“我是不是让你误会了什么?我并不在乎你和兰蒙之间有什么恩怨,也没有救人脱离苦海的爱好。让开。”


    说完,褚洄之甩开阿查起身,阿查的下一句话却再度叫停了他。


    “您养的鸟真的非常通人性,能在听到枪声后穿过复杂的舰体找到这里,倒是比很多人类都聪明。”


    褚洄之一顿,神情瞬间冷厉,他嘴角浮起森然的微笑,向前迫近揪住阿查的衣领,毫无温度的眼神盯住了不自量力的阿查:


    “拿这个威胁我?你活腻了吧?”


    修长的手指深入阿查背后的伤口,褚洄之那张精致到有点非人感的脸溅上血渍,让他的笑意看上去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褚洄之温声低语,如果不听他说了什么,倒真像是在关心阿查的伤势:


    “你伤得不算很重,但真论起来,这颗子弹和你的心脏之间也就那么一点距离而已。要是子弹打穿你的动脉,也只能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剧烈的痛感自伤口翻搅涌上,粘稠的血液滴答落下,阿查脸色惨白如纸,他强撑着断续道:


    “您放心,除了我,没有其他人看到它。”


    “至于您究竟能否信任我,那是我会证明的事。”


    逃离人群的莫岁现在脑子很乱。


    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成理不开的一团,他觉得自己需要找个能独处的空间好好冷静一下。


    莫岁是在褚洄之向自己开第一枪的时候到达现场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远地只看见褚洄之举枪向自己扣下扳机,那瞬间,他差点恢复人形冲进宴会厅里。


    幸好褚洄之没事,莫岁惊疑交加,还没等心绪稍加平复,他又看到褚洄之将枪递给了对面的男人,怂恿着那人也朝自己开了枪。


    强烈的灯光下,褚洄之身上宽大的黑色罩衣吸收了一切光线,衬托之下,他露出的那截白皙到不见血色的手腕极像一截苍苍的白骨,掌心优雅地翻而向上,简直像死神在邀人共赴永眠。


    要不是看见那粒自己印下的红色小痣还在褚洄之的手腕上,莫岁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


    褚洄之表现出的样子是他从没在自己面前显露过的。


    男人绝对暴力也绝对冷淡的姿态令莫岁觉得很陌生,就算之前已经打过几次预防针,他也依旧难以避免地感到割裂。


    可比起这些,真正令莫岁感到慌张的,是他恍然察觉,自己居然看这样的褚洄之看得有些入神。


    他说不好,他甚至觉得,要是站在褚洄之对面的人是自己,被褚洄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凝视着,他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地朝自己开枪。


    至于褚洄之担心的东西,说实话,莫岁压根就没想到。


    比起分心思觉得褚洄之恐怖,莫岁现在只害怕自己脑袋出了问题。他怎么会觉得一个人连谋虑算计他人的时候都优雅漂亮呢?


    也因此,斯达夫暴起开枪的时候,完全陷入混乱的莫岁其实是没太反应过来的。


    与褚洄之对视的那一瞬,莫岁甚至有些庆幸他此刻不是人形,不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肯定会被褚洄之看穿。


    所以莫岁其实是慌不择路地逃跑的。


    跑到无人的地方,他过速的心跳稍稍平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最后一枚子弹射出之后的事情。


    他当时走得很急,只确定褚洄之没受伤,却并没太看清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


    记忆闪回,过眼的模糊片段在脑海中变得清晰,莫岁一个急刹停在了原地——


    等等,刚刚是不是有人扑到褚洄之身上了?


    绝对是吧!


    一贯神经大条的莫岁此刻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回想起记忆里的画面,他只觉得哪里都不顺眼。


    阿查紧紧扣住褚洄之肩膀的手,一片混乱中只有那两个人才能听到的耳语,还有褚洄之向阿查露出的微笑。


    画面中所有的细节都让莫岁不知何故心里发慌,甚至同时沾湿两个人衣摆的血迹都令莫岁觉得碍眼,胸口憋闷,莫岁震悚地发现,他好像是在妒忌。


    可这太没有道理了。


    他在妒忌什么呢,他不应该对阿查产生任何负面情绪才对,阿查救了褚洄之,两个人的互动也完全在没必要误解的正常范围内。


    莫岁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大方的人,他大多数时候不会也不屑和别人斤斤计较些什么。可此刻,不知为何,他竟然像个最幼稚的孩子,忍不住去设想那些明知荒谬的可能性。


    褚洄之会喜欢别人吗?


    莫岁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个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想法。


    褚洄之说过阿查长得跟自己有点像。


    如果褚洄之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的相貌和自己救过他,那他也会对阿查产生好感吗?


    小鸟的脑容量实在是不够莫岁想清楚这些问题,他加速回到房间,冲进了窄小的淋浴间。


    恢复人形的莫岁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一片茫然中觉得自己头脑有些发热。


    这当然也有宴会厅内兰蒙施放了催化药剂的缘故,可莫岁对此毫不知情,只以为是自己的心理原因。


    四方的淋浴间内没有洗手池,只有一个镶嵌在天花板上的花洒,心神不宁的莫岁想也没想,直接打开了花洒的开关。


    或许是因为他对设施不够熟悉,覆盖面积大到超乎预料的放射状水幕立时当头淋下,莫岁从头到脚瞬间湿了个彻底。


    他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关掉花洒,却也已经为时过晚。


    冰凉的水流从发丝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地砖,湿透的衣服也紧贴在了身上,让莫岁感觉更加不舒服。


    烦死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莫岁心头突然升起强烈的烦躁感和挫败感,他向后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刘海,靠着冰冷的墙面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莫岁,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丢死人了。”


    莫岁小声命令自己,他蜷起膝盖,把还在发烧的脸藏了起来。


    褚洄之赶回房间后,第一件事是扫视了屋内一圈。


    他没看到莫岁。


    可莫岁除了回到这里还能去哪儿。


    难道是因为太不想见到他,所以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吗。


    指尖扣入掌心,褚洄之的眸色顿时沉到失去所有折射的光点。


    他抿着唇,缓步走进房间深处,看到淋浴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亮。


    煎熬的心脏霎时死而复生,褚洄之深呼吸,推门而入。


    两相对视的一瞬间,两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莫岁纯粹是觉得尴尬,他没想到褚洄之回来得这么快,他都还没来得及站起来。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故作若无其事地道:


    “咳,不小心淋了点水。拉我一把。”


    看到形容狼狈、浑身湿透的莫岁,褚洄之震惊到一下子忘掉了所有打好的腹稿。


    他强行挤进了狭小的空间,将莫岁从地面拉起,同时反手锁好了淋浴间的门——


    不论怎样,先让莫岁没法跑走再说。


    褚洄之之前说淋浴间小到大概只有两个站立身位,这话半点没夸张。


    两人几乎紧挨在一起,褚洄之不得已伸手撑住莫岁身后的墙壁,这才能保证两个人都有足够的位置站立。


    呼吸交错,褚洄之的衣服和皮肤都被莫岁身上的水迹浸湿,莫岁也能清清楚楚地闻到褚洄之身上缭绕着的血腥气和酒气。


    莫岁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些令自己纠结的事,他皱了皱鼻子,带着点埋怨道:“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闻言,褚洄之眸光一颤。


    他现在实在不想从莫岁口中听到任何对自己的负面评价。


    他伸手打开了花洒。


    刚刚花洒给莫岁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听到水流落下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向后仰头,却忘了逼仄的淋浴间实在没有供他躲避的余地。


    可莫岁并没有撞上坚硬的墙面,褚洄之的手垫在了他的脑袋和墙面之间。


    水流的缓急和温度也控制得很好,不像刚才和发狂的瀑布似的,再加上褚洄之替他挡去了大部分的水流,所以莫岁没什么不适,甚至还比刚才还暖和了不少。


    难闻的气味随着水流冲刷一点点散去,但莫岁觉得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骂人。


    他咬牙给了褚洄之一拳:“神经病。”


    因为刚有不少水滴进了眼睛,莫岁现在眼眶有点发红,他这幅样子落在褚洄之眼里,简直就跟哭过没什么区别。


    褚洄之心脏钝钝地发疼,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对,只好笨拙地擦去莫岁脸上的水渍,可很显然,他同样被淋湿的双手只能适得其反。


    但莫岁没有阻止褚洄之没什么正向效果的举动。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除了褚洄之需要确认自己并没有排斥他之外,自己其实也非常需要确认,褚洄之对自己是唯一特殊的。


    水流声很是嘈杂,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过近,两个人都错觉般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褚洄之突然开口道:“莫岁,我会努力做个好人。”


    自己空洞的保证听上去肯定非常没有可信度。


    褚洄之深觉语言的苍白无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却还是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自己缺乏同理心,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本性善良的人,总是会用并不光明磊落的手段达成目的,但我真的想做成一些最终能有好结果的事。”


    “我很容易走歪,很容易做错事,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但莫岁现在更想询问的另有其事。


    他抬起眼,看向正忐忑不安注视着自己的褚洄之。


    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加快,莫岁小声问道:


    “那你会一直对我最好吗?”


    “就算有其他和我长相相似的人,就算有其他救过你性命的人,就算有比我更好看、比我更聪明、比我更勇敢的人,你也会一直对我最好吗?”


    第103章 第 103 章


    莫岁的话完全出乎了褚洄之的意料, 他甚至被莫岁这一记直球打得有点发愣。


    他当然觉得莫岁应该得到最好的,这与莫岁是否喜欢他无关。


    可莫岁为什么要这么问,莫岁为什么希望得到他的承诺。


    褚洄之耳尖发烫, 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喉结滚动,他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莫岁却急切地想得到答案, 甚至在狭小的空间内尽他所能地往前凑了凑。明亮的眼睛望向褚洄之,他再次追问道:


    “会吗?”


    所有的花言巧语在此刻都显得冗杂无趣, 褚洄之丢盔卸甲。


    他放弃所有多余的思考,低头看向莫岁,珍重地点了点头。


    “会。”他笃定道。


    得到肯定答案的那一瞬间,莫岁不安的心跳并没有如他所愿得以缓解,恰恰相反, 心里各个角落都像是噼里啪啦地放起了小小的烟花,莫岁的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加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呢。


    莫岁抬手按住了胸口, 欣喜的热流源源不断地从心口涌出, 他只能确定自己此刻确实非常开心。


    “但是,莫岁。”


    另一边, 褚洄之总算找回了他平时的语言能力, 缓了口气认真道: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在我这里, 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漂亮聪明勇敢的人了,但他们不是你, 所以他们都不够好。”


    褚洄之唇角漾起微笑,温柔的眼底亮起粼粼的水光:“就这么简单。”


    莫岁被褚洄之夸得晕头转向, 心头绚烂的烟火永远也放不完似的,还在没完没了地绽放。


    感受着内心剧烈到令人发慌的悸动, 莫岁卷翘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怎么地憋出了句和他真实想法并不相符的话:


    “我……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褚洄之唇边的笑容更扩大了些,漆黑的瞳孔中满满地倒映着莫岁的脸,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里满是笑意:


    “这可怎么办,我却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好。”


    或许是因为褚洄之那双眼睛天生就长得过于潋滟深情,当被他注视着的时候,人总难以避免地会产生大脑空白的感觉。


    莫岁像一只掉进了湍急河流里的小鸟,呛了好几口水后才发现这条河居然是甜的,于是他便更加晕晕乎乎,连他其实可以轻松振翅飞离河水都忘记。


    虽然纠结,虽然煎熬,但就是非常喜欢。


    喜欢被褚洄之夸奖,喜欢被褚洄之注视,喜欢和褚洄之待在一起。


    整颗心早已被经日累月的情愫填满,莫岁在这一刻终于恍然大悟。


    他觉得自己真的迟钝到离谱,他明知道自己喜欢跟褚洄之相关的一切,却为什么到现在才察觉,他喜欢的分明就是褚洄之这个人本身。


    那一瞬间,莫岁豁然开朗似的猛地抬起了头,他看向褚洄之,一贯清冷的眼睛倏然释放出极柔软又极绚烂的光彩。


    许多想说的话一下子都堵在了胸口,一团乱麻理不出线头,莫岁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可他又急迫地想要说些什么,片刻后,他突兀地朝褚洄之道:


    “想看烟花。”


    “烟花?”


    褚洄之一愣,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他望向莫岁那双闪着细碎光芒的眼睛,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他不敢贸然定论,可心脏狂跳无法克制,像是隔着时空强烈共鸣到了即将实现的愿望。


    “唉呀,我在说什么。你先等等。”


    莫岁摇了摇头,他否定自己刚刚的胡言乱语,准备重新组织措辞。


    他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好听话,却又觉得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你”实在没法在这种时候表达他的情绪,纠结了半天,除了脸上的温度愈加升高,他坦白的进度竟没见半点进展。


    可惜,时间不会为了两个懵懂青涩的人停止流动,这艘舰船上也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一阵毫不客气的砸门声从屋外传来,二人都听到了兰蒙不耐烦的叫喊声。


    “喂,人呢?在不在?”


    所有的暧昧气氛在瞬间荡然无存,褚洄之神色一凌,他拍了拍莫岁的头,语速飞快道:


    “先变回去,我去应付他。”


    莫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简直荒谬,他一口气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这时候居然又要让他憋回去?


    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骤然崩塌,深感憋屈的莫岁气得简直想把兰蒙打包丢到外太空去。


    但憋屈也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砸门声再度响起,莫岁不情不愿地变回肥啾,跳上褚洄之向他摊开的掌心,进而跃上了褚洄之的肩膀。


    褚洄之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不然,就算有八十个兰蒙在门外彻夜狂吠,他也能不动如山地让莫岁先把想说的话一句句全部说完。


    他打开房门,看见屋外的地面上赫然躺着斯达夫血肉模糊的尸体。


    双眼通红的兰蒙站在屋外,他浑身染血,脸侧也全是放射状的血迹,但很显然,他身上的血迹都不属于他。


    斯达夫的尸体就是他拖过来的,原本一尘不染的走廊上此刻多了道曲折蜿蜒的血痕,看上去只令人反胃。


    见褚洄之开门,兰蒙当机立断地踹了尸体一脚,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立时翻滚着卡进了门缝,让人没法再轻而易举地关上房门。


    “庆功宴还没开呢,你这个大功臣怎么提前离席了?”


    兰蒙推了褚洄之一把,不由分说地挤进了房间。


    他巡视了一圈,没在屋内看见什么异常,阴沉沉地回头质问:


    “你回屋是为了洗澡?”


    “有洁癖应该不违反星枢的规则吧。”


    褚洄之不卑不亢地回道,他顺手拿起清洁剂,对着被血迹染污的地面以及刚被兰蒙按了个手印的衣服一堆猛喷。


    兰蒙“嘁”了一声:“矫情。”


    “斯达夫的房间空出来了,那儿更宽敞,你愿意的话可以搬过去。”


    兰蒙哪儿会有这么贴心,问他要不要换房间,不过是在试探他有没有长期留在星枢的打算罢了。


    褚洄之心知肚明,从登上星枢航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没有和平离开这里的可能性了。


    兰蒙随时可能对他卸磨杀驴,他必须得让兰蒙以为自己没有逃离的意图。


    可入住斯达夫的房间也同样不安全,他今天已经大出风头,要是再接替斯达夫的位置,只会更加招人记恨。


    “说过了,我有洁癖。”


    褚洄之对着门口那堆已经看不太出形状的肉块扬了扬下巴,眉峰傲慢地蹙起:


    “你让我住他住过的房间?开玩笑也要有个界限。”


    “给我换个干净的屋子就行。另外,希望你不要再拖着些血糊糊的脏东西来找我,我没有相关的癖好。”


    褚洄之拎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率先跨出了房门:“走吧。”


    跟着兰蒙去往新房间的路上,褚洄之状似无意地开口询问道:


    “对了,那个阿查住在哪儿?他中了一枪,应该没死吧?”


    闻言,兰蒙摄着寒光的眼睛立时狠狠瞪向了褚洄之。


    他勾了勾唇角,脸上露出的笑容狰狞扭曲:


    “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怎么?美救英雄,你动心了?”


    听到这两人的谈话,莫岁也警觉地扭过头看向了褚洄之的侧脸。


    虽然刚刚得到了褚洄之的保证,但莫岁毕竟不知道褚洄之和阿查在宴会厅里都聊了些什么,他还以为褚洄之真的是在关心阿查。


    心头还是有些发堵,小鸟用了点力气,忿忿地啄了两下褚洄之的耳朵。


    可耳廓的皮肤格外敏感脆弱,褚洄之皮肤又白,过了不到两秒,莫岁便眼看着自己啄过的地方成了泛红的一片。


    看着褚洄之有点破皮的耳廓,莫岁一下子又心软了。他很是后悔,连忙用自己最柔软的绒羽来回蹭了蹭褚洄之,希望那块红痕能赶紧消下去一点。


    褚洄之不知道肩膀上的小鸟来来回回地对着他的耳朵在忙些什么,只觉得有点好笑。


    他按了按莫岁的脑袋以示安抚,转过脸平淡地向兰蒙道:


    “我还以为对救命之恩表示感激是不需要格外解释的人之常情。”


    听到这话,莫岁动作一顿,不免有些心虚。


    怎么办,他自己好像也成了个不通常情的吝啬的人。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副作用吗?


    莫岁想不太明白,他觉得有点不安,往褚洄之的方向又贴了贴,整个团子完完全全趴在了褚洄之的肩膀上。


    另一边,褚洄之还在与兰蒙交涉。


    “我只是去道个谢,不放心的话,你可以跟着。”


    “我们之间还有很多合作,我连这点自由都不被允许吗?”


    兰蒙终于妥协:“他住下船舱,我带你过去。”


    灰暗密闭的船舱内,形销骨立的青年坐在破旧的床垫上,他身上草草缠了两圈绷带,大概是自己包扎的,下方已经洇出了血色。


    莫岁有些不忍,他向来嘴硬心软,那一点别扭的情绪早被他撇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其实阿查的状况比褚洄之想象的还要好一点,虽然虚弱憔悴,但他没什么生命危险。而且,得益于因为今晚航舰内局势动荡,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了。


    褚洄之往前走了两步,把从兰蒙那儿要来的药物递给阿查。


    “今晚的事,多谢你。”他道。


    阿查权当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兰蒙是空气,他微笑着看向褚洄之,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谢的,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他还想再跟褚洄之说些什么,一旁的兰蒙却极大声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行了,人你也见过了,可以走了吧。”


    莫岁破天荒觉得兰蒙说的话也有那么两分道理。


    他没听出来褚洄之和阿查这几句话有什么一定要见面聊的必要,所以心里酸溜溜的不太舒服。


    就在这时,阿查冷不丁地开口道:


    “我可以摸摸您肩膀上这个小家伙吗?它看起来很可爱。”


    谁?是在说自己吗?


    闻言,莫岁傲慢地“啾”了一声,向着天花板猛一仰头。


    那意思很明显,自己可不是谁都能碰的,褚洄之怎么可能把自己给阿查摸摸。


    可下一秒,莫岁竟然感觉有两根手指揪住了自己的后脖颈。


    他惊诧转头,居然是褚洄之把自己从他肩膀上拎了下来!


    褚洄之同意了?


    小肥啾扑腾着翅膀,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情窦初开就遭人蒙骗,一双亮盈盈的眼睛委屈得都快滚下泪珠来了。


    他不想喜欢褚洄之了,这个过分的人居然这么对他,自己活了十九年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褚洄之不知道莫岁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波动,他顺了顺莫岁的毛,同时传音道:


    “阿查手底下有东西,我吸引兰蒙的注意力,你小心拿回来,别被发现。”


    他发现莫岁的排斥情绪,把莫岁端端正正地捧回了掌心。


    “怎么不高兴了?不喜欢他?行,那就不去了,我换个方式跟他联络线索。”


    线索?什么线索?


    莫岁懵懵懂懂地看向阿查,发现阿查的手不太自然地压在床垫边,应该是在藏着什么。


    所以这两个人只是为了背着兰蒙传递线索?


    白绒绒的毛球羞愤欲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炸毛,甚至罕见地透出了点粉色。


    喜欢一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事。


    莫岁飞到阿查手边,同时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着。


    除了会变蠢变奇怪,他目前还没发现有什么好处。


    第104章 第 104 章


    深夜, 星枢航舰舰尾。


    整艘舰船只有舰尾这一小段的甲板外侧被全透明的高强度材料覆盖,原本遥远的深黑色寰宇在此处仿佛触手可及,威严地笼盖而下。


    孤零零地站在这里, 人很容易产生下一秒就要被宇宙吞噬的错觉。所以星枢的人很少会到这儿来, 在这儿多待一会儿,连宇宙恐慌症都要发作。


    此刻, 褚洄之正站在这里。


    舰尾是空气循环系统的出口,风力过分强劲, 他垂落锁骨的额发被吹得凌乱,头顶的碎发却依旧岿然不动,原因也很显而易见——


    有一团圆滚滚的毛球正稳如泰山地趴在他头顶上,风根本吹不动。


    “那个阿查给的东西真能相信吗?不是和兰蒙串通吗?”


    时间太晚,莫岁有点犯困, 他打了个哈欠,强打着精神地问褚洄之。


    “不完全确定, 但值得赌一把。”


    褚洄之点了点头:


    “宴会那会儿, 我跟不少人套过话,兰蒙和阿查的矛盾不是演的。而且, 兰蒙心知肚明我本来就不是真心顺服, 没必要为了试探我做到这个地步。”


    据说,兰蒙跟阿查曾经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阿查为了地位,抛下兰蒙硬攀上了扬加。扬加落马, 兰蒙成功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查扔进了航舰的最底层。


    莫岁觉得褚洄之似乎有些变化,以前的褚洄之并不会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


    他往下探了探头, 好奇地问褚洄之:“为什么要赌?你不是不喜欢冒险去做可能失败的事情吗?”


    连跟自己表白这种事都是被逼到实在没办法才说了那么一次,最后还因为怕自己接受不了选择暂时封存了记忆。


    莫岁真心觉得, 自己开窍这么晚,褚洄之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要是褚洄之每天都跟他表白一遍,他肯定早就开窍了。


    听到莫岁的问题,褚洄之笑了笑,清润的声音柔化了四周冷硬的风:


    “嗯,其实本来我不想和阿查直接交换信息的。但是,是你教会了我,有时候冒险一点,或许会有好结果。”


    “因为,如果你像我一样畏首畏尾,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重逢了。”


    “冷不冷?”


    褚洄之心跳有点快,他转移话题,戳了戳头顶上的莫岁:“下来待会儿?”


    “不要。”


    小肥啾在褚洄之头上趴得更加结结实实,一方面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害羞,另一方面却是真有正事要干。


    他义正辞严地拒绝道:“我在望风。我要保护你。”


    莫岁指的是现在藏在褚洄之耳廓里的微型耳机。


    当时阿查趁机把载有录音文件的耳机暗中塞给了莫岁,褚洄之溜到这个没人的地方,就是为了检查录音里到底有什么内容。


    褚洄之低声笑他:“毛都被风吹炸了。”


    莫岁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奈何他完全藏不住自己的心思,他低下脑袋蹭了蹭褚洄之,小声要求道:


    “那回去之后你帮我顺毛。”


    对小鸟来说,让别人帮忙顺毛已经是最亲密不过的事情了。


    褚洄之也没多想,毫不犹豫便点头答应:“好。”


    耳机的环境音里隐约传来人声,两人停止了对话,集中注意力到录音上。


    音频里率先响起的是兰蒙明显有些烦躁的声音。


    “这个月的货肯定得比往常慢一些,扬加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我,我这个月能交货已经是极限了。”


    他应该是在与人通话,过了两秒,另一个因信号转播而有些失真的男声回答他道:


    “27号,这是底线,我这里的实验样本已经用完了。”


    “你应该知道,那位大人并非星枢不可,你交不上货,他不会给你机会,只会考虑培养别的组织来替换星枢。”


    莫岁轻轻揪了揪褚洄之的头发。感受到拉扯感,褚洄之点了点头,回应道:


    “嗯,我听出来了。”


    虽然略微失真,但因为早有猜测,对话者也并没有刻意变声,所以还是比较容易判断的。


    与兰蒙交谈的人是科林。


    兰蒙清了清嗓,他声音大得有些刺耳,显然是在色厉内荏地掩盖发慌的内心:


    “我们之间的合作已经持续十多年了,星枢只不过是暂时有些波动而已,大人不至于这么无情吧?”


    “谁知道呢。”


    科林语气困懒,半点安慰也不给兰蒙:“要是我办事不力,他连我都能直接解决掉,何况是因为扬加出事才捡漏上位的你。”


    被人直接轻视,兰蒙语气不太好:


    “我已经掌握了蒹葭在现实中的行踪。不是你跟我说的,拿蒹葭的人头当投名状,那位大人会认可我在星枢的领航位置。”


    闻言,科林嗤笑一声:


    “你还敢拿这个说事?你当我不知道,你早有机会对他下手,却留了他一条命。”


    似乎是没想到科林看穿了他的私心,兰蒙声音骤然紧绷:


    “只是暂时的,等他做完我需要他做的事,我自然会解决他。”


    “蠢货。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要杀蒹葭?”


    科林出言,打断了兰蒙欲盖弥彰的解释。


    “蒹葭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家伙,未成气候就要对其斩草除根,是因为他怕,蒹葭售卖低价武器会影响他拉大兽化者与平民之间阶级差距的计划。”


    科林懒散的声线莫名透出点压迫感,他质问兰蒙:


    “而你恰恰想利用蒹葭改造武器的本事提升你自己的实力,你说,要是让他知道你这点愚蠢的野心,他会不会顺手把与他背道而驰的你清理干净?”


    “其实你会不会对蒹葭动手无所谓,只要那位大人知晓了蒹葭的真实身份,他就会立刻对蒹葭本人发起全星际通缉。”


    “蒹葭总归是要死的,但如果杀他的人不是你,那通缉令上出现的人就不止他一个了。”


    录音中,兰蒙的声音明显出现了慌乱无措的成分。


    “我,我也只是想提高帮您做事的效率而已,星枢的火力装置得以升级,不也就能捕捉更多异兽吗。”


    他还想要解释,科林那头却突然传来了瓶罐倒碰和气体泄露的响动,似乎是手头的实验出了点问题。


    科林“啧”了一声,急着结束与兰蒙的对话,没什么耐性地回复道:


    “行了,别跟我解释了。我不管你的那些小心思,我只要我的货。”


    “只要你能按时交差,我会替你隐瞒你没有第一时间杀死蒹葭,反而先利用他改造星枢火力系统的事情。”


    “27号,晚上老地方交货。你想保命的话,就不要让蒹葭活过那天。”


    耳机传来“哔”声,录音结束。


    27号,那就是三天后。


    终于听完这段信息量过大的录音,褚洄之和莫岁都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航舰恰巧驶入一团由稀薄气体组成的云雾状物质,掺杂着不明团块颗粒的灰蒙色云絮铺天盖地迎面笼来,在瞬间,错觉呛了满肺尘灰的褚洄之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如果现在是他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这儿,他的确会产生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受,冲动之下干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也不一定。


    但现在是两个人站在这里,他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褚洄之重重地松了口气,密长漂亮的睫毛颤了颤,他突然开口低声道:


    “莫岁,要是你不在可怎么办呢。”


    “我当然会在。”莫岁不假思索地回应。


    这是什么话,他觉得褚洄之这话问得很没意义。实干派的莫岁现在担心的只有该怎么应对近在眼前的危机四伏。


    “打算怎么办?有头绪吗?”他问褚洄之。


    沉默了片刻,褚洄之诚实地摇了摇头。


    “没有,目前还想不出来。”


    留在星枢是死路,返回主星是死路,甚至没有给他拖延周旋的时间,只能说是进退维谷。


    褚洄之伸手,把趴在他头顶上的团子拎了下来。


    手指轻轻摩挲着小鸟的绒毛,褚洄之简直像是把某只小鸟当成了按一按就能解压的玩偶。他无奈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向莫岁抱怨撒娇:


    “唉,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都想要我的命呢,想不出来该怎么办了。”


    那瞬间,莫岁听到自己的心脏嗡地颤了一下。


    他已经习惯了看褚洄之表面卖乖示弱、实际上对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从没见过褚洄之真的向某件事表示束手无策。


    莫岁望向褚洄之,身后是无垠的深空与庞大的星云,他们二人都渺小到仿佛随时会被宇宙中的风暴撕碎。


    莫岁想,他可能是真的非常喜欢褚洄之。


    看着褚洄之那双透出疲惫与迷茫的眼睛,他居然没有丝毫美好幻想被戳破的感觉。没有失望,依旧坚定。


    莫岁没有立刻回话安慰褚洄之,毕竟连褚洄之都暂时毫无头绪,他确实也想不出什么能令人茅塞顿开的好办法。


    他思考了几秒,张开翅膀,对着自己的羽毛挑挑拣拣了一阵,终于挑中了一根最漂亮最洁白的翎羽。


    莫岁转头,叼住翎羽的根部,用了点力气,利落地将那根羽毛拔了下来。


    翎羽被拔掉的地方渗出了红豆大小的血珠,褚洄之瞬间变了脸色,他迅速掏出手帕,三两下就把莫岁的翅膀包了个严严实实。


    “好端端的,拔自己羽毛干什么?”


    褚洄之心疼不解,紧张地询问莫岁:“疼不疼?”


    莫岁摇了摇头,将那根翎羽放进褚洄之掌心。


    “送给你。”


    “鸟类送给别人羽毛,就是会一直陪着那个人的意思。”


    见褚洄之愣住,莫岁贴心地解释道。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一只小鸟送给某个人的是自己最珍贵的羽毛,那就是求偶的意思了。


    只是,莫岁还不打算在这里表白。


    小少爷眼光挑剔地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景致——光秃秃的舰体,冰冷阴暗的环境,周围还不时传来星盗粗鲁的叫嚷和机器引擎发动的噪音。


    这里没有一点符合小少爷对于表白的要求,不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和十乘十的机甲列阵,但告白礼物、管弦乐团、烛光晚餐、星海观景,这些最最基本的东西总得要有吧!


    更何况,莫岁低头看了看自己兽化下圆滚滚的身体,自己现在只能以肥啾的样子出现,简直没有任何光辉形象可言。


    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借口。


    莫岁只是不希望,在想出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之前,褚洄之需要再额外费神去考虑任何其他事情。


    “我的意思是,不管遭遇什么——”


    莫岁咽下所有多余的话,他压制着心里不断向外冒出的粉红色泡泡,只言简意赅地,望着褚洄之的眼睛认真道:


    “我都会陪着你的。”


    第105章 第 105 章


    次日。褚洄之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兰蒙像是把他当成了一台再不使用就要返厂报废的机器, 势要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看着他从凌晨工作到了现在。


    兰蒙并不信任褚洄之,所以他全程监工, 并且对经褚洄之改造后的每一项设施都做了全方位的检查, 确定褚洄之没对武器设备动什么不干净的手脚。


    但褚洄之改造武器的效率和质量都高得远远超乎了兰蒙的想象,仅仅一天, 全舰百分之四十的火力设备都被褚洄之翻了个新,兰蒙不可置信地挨个实操, 其中居然没一件浑水摸鱼的次品。


    褚洄之当然有他自己的计划,他动的手脚也必定不会让兰蒙看穿,但这么一天下来,灵力的消耗总归是实打实的。


    全部精力都仿佛被一丝不剩地抽走,褚洄之精疲力竭, 连把自己的状况伪装得没那么糟糕的余力都没有了。


    脚步虚浮,他克制着指尖的发颤打开房门, 进屋后便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睡眠舱里。


    为了防止兰蒙起疑心, 莫岁今天并没有跟褚洄之一同出门。


    他留在屋内,听到开门的响动就立刻飞出了自己的小窝, 本来想跟褚洄之交换情报, 却被睡眠舱里看上去半死不活的人吓得全身的羽毛都抖了抖。


    褚洄之只跟自己说了他今天会回来得比较晚,却也没告诉自己他回来的时候会变成这幅样子啊!


    莫岁慌忙降落, 用脑袋拱了拱褚洄之的手,他简直分不清褚洄之现在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


    感受到莫岁的触碰, 褚洄之强撑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只是有点累,让我睡一觉就好。”


    这句话不是传音给莫岁的, 褚洄之已经连这点灵力都没有了,他勉强开口, 用沙哑困乏的本音向莫岁低声道:


    “放心吧,我没事。”


    这叫什么没事?这跟褚洄之说的分明完全不一样!


    莫岁往前跳了跳,本来还想再仔细问问,可视线落到褚洄之脸上,他心脏一酸,一肚子想说的话都瞬间泄了气。


    他喜欢的那张脸原本精致漂亮到不见任何瑕疵,此刻却被磋磨得不成样子。


    微蹙的眉峰显然昭示着主人连休息都不安稳,面具和防护面罩坚硬的边缘在白皙脆弱的皮肤上磨出了深深的红痕,眼下乌青、嘴唇发干,就连一贯柔顺的发丝都显得失去了光泽。


    兰蒙那个暴殄天物的大老粗!懂不懂褚洄之的脸比艺术品都珍贵啊!


    简直感觉是有人在拿他最喜欢的珍藏级雕刻军刀锄地,莫岁气得牙根痒痒,恨不能现在就去把兰蒙给捶进地里。


    气鼓鼓的小肥啾原地起飞,像颗炮弹似的迅速窜进了盥洗室,不一会儿又叼着打湿的毛巾歪歪扭扭地冲了出来。


    倒也不是莫岁想飞得这么不稳定,只是打湿的布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现在自身的体重,他能飞起来已经堪称奇迹了。


    莫岁降落到褚洄之脸边,又拽又咬地扯着毛巾扑腾了半天,终于艰难地给褚洄之擦了遍脸。


    洗去浮尘,褚洄之的脸看着比刚才顺眼了不少,累到翅膀发酸的莫岁舒了口气,打算洗干净毛巾再来一次。


    凉丝丝的湿润感擦过脸侧,让褚洄之发昏的大脑获得了暂时的清明。


    眼前的阴影时远时近,半睡半醒之间,他只感觉有个小团子扑腾着翅膀在他身边四处乱撞。


    褚洄之缓过口气,在迷蒙中睁开了眼。


    可视网膜刚刚接收到外界的信号,他就看到个圆滚滚的球型生物叼着块体积有它两三倍大的毛巾,正向自己俯冲过来。


    这副随时都有可能“坠机”的画面实在过于震撼,褚洄之瞳孔一缩。


    下一秒果然,小肥啾一个踉跄,毛茸茸的团子和湿漉漉的毛巾便滚在了一起,乱七八糟地就朝褚洄之砸了过来。


    被毛巾裹住,莫岁没能成功调整好落点,那块颇有点分量的毛巾带着他,“啪”地砸在了褚洄之的胸口。


    遭受重创的褚洄之闷哼了一声,他现在要还是睡着的,绝对会怀疑自己被鬼压床了。


    闯了祸的莫岁很是心虚,他赶紧从褚洄之身上跳下来,想偷偷拽走那块毛巾销毁罪证。


    就在这时,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倒头睡去的褚洄之用手掌轻轻按住了他。


    “别折腾了,宝宝。”


    男人依旧没什么精神,困倦喑哑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鼻音,闷闷地在莫岁耳边响起。


    原本活蹦乱跳的小肥啾像是被一下子点了穴,他瞬间定在了原地,连羽毛尖都停止了颤动。


    褚洄之原本是想叫岁岁的,但他没有灵力传音,又担心隔墙有耳,索性就换了个对宠物来说很常见的称呼。


    他像极了真是在哄什么不够听话的小动物,语气轻软得让莫岁感觉大脑都有点晕晕乎乎地发飘。


    “乖一点,明天还要早起,睡觉吧。”


    褚洄之已经在陷入沉睡的边缘,他轻轻拍了拍莫岁,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撑着用最后一点力气温柔道:


    “晚安,宝宝。”


    疲倦至极的褚洄之毫无负担地沉沉睡去,只留下了一个被他两句话搅得心旌动摇的莫岁在原地无声打滚。


    太犯规了,这让他怎么晚安啊!


    亲昵的称呼在脑海中无数遍回放,莫岁不信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安然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舷窗外星光的晕轮都变了颜色,心跳终于恢复正常频率的莫岁才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窝里跳了出来。


    他蹑手蹑脚地凑到褚洄之脸旁,先是轻轻地啄了下褚洄之的耳朵。


    莫岁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确认褚洄之的确沉入梦乡,没有突然醒过来的可能性。


    然后,他低下头,很轻很轻地贴了贴褚洄之的嘴唇。


    一下不够,莫岁又贴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占人便宜的采花大盗,他的道德感本来就强过常人,不由得做贼心虚似的有些脸热。


    可是,唇瓣的触感比绵密的云朵更加温暖柔软,搅得人晕乎乎的涟漪一圈圈在心头荡起,色令智昏的莫岁说服自己,抵挡不住诱惑实在不能怪他自制力不够。


    晚安。


    莫岁在心里向褚洄之小声道。


    他讨了甜头,却并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小窝,只就近在褚洄之的枕侧团成了小小的一团,随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舷窗外,无数彗星划过夜空,正朝着未知的宇宙尽头流奔而去。


    它们破釜沉舟地燃烧坠落,直到彻底消失殆尽,星体在无尽的黑暗中拖曳出炽白的轨道线,成为它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砰——”


    高射炮弹命中流窜的异兽,在荒星贫瘠的焦土上激起漫天的扬尘。


    督战的兰蒙发出指令,四周追捕异兽的星盗立刻蜂拥而上,把受伤的巨兽制伏后塞进了特制的方笼。


    战斗机的抓钩抓起兽笼,将异兽回收到了机舱内。


    兰蒙大笑着,拍了拍身侧褚洄之的肩膀:


    “这高射炮的命中精准度以前可没有这么高,真是省了不少功夫。”


    能不准吗,自己往炮管里刻了道追踪符,那炮弹就差能追着异兽拐弯了。


    褚洄之腹诽,脸上的假笑纹丝不动,并没回应兰蒙的话。


    今天是26号,距离褚洄之被设定的“死期”还有一天。


    在经历了两天没日没夜对星枢上大大小小武器设备的改良后,褚洄之获得了与兰蒙率领的主力部队一同前往荒星捕猎异兽的机会。


    此刻,星枢的主舰正远远停泊在荒星大气外的太空层,等待完成猎捕任务的大部队返航。


    为了保证一次性的最大载货量,兰蒙和褚洄之此时所在的战斗机做成了飞艇的形态,饶是这样,机舱内也即将满员超载。


    身后堆叠的兽笼传来异兽苏醒后的低声咆哮,在狭小的空间内吵得人头疼。兰蒙二话不说,他大步走到那只最闹腾的异兽前,激光刀刺入兽笼,剜掉了异兽声带部分的肌肉。


    “要拍卖的话,还是保持品相完整比较好吧。”


    褚洄之不着痕迹地淡淡问了一句。


    “无所谓,这一批货不是用来买卖的,活着就行。”


    或许是真被吵得发昏,兰蒙有些口无遮拦,他自觉失言,立刻收了声。


    恰在此时,通讯频道内传来了炮火声,嘈杂之中,有人扯着嗓子向兰蒙汇报:“头儿,兽王可能要跑!”


    兽王是一条三头响尾火蛇。


    这颗星球的地表岩浆流涌,又尽是楼高的土山与岩层。狡兽多窟,坑洼的地面上随处可见这条火蛇挖掘的洞窟,它穿梭于地下的洞穴之间,又几度蜕皮逃生,一时竟难寻踪迹。


    “可能要跑?”


    闻言,兰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他拉下防护面罩,抄起一旁的重型机枪。


    “等我过去。就算是把这颗星球给炸翻,也得把那只畜生抓到!”


    通讯那头传来下属支支吾吾的声音,兰蒙怒斥:“有屁快放,哑巴了吗?”


    “是,是这样,”下属硬着头皮道,“探测器显示,那只兽王正在往地下岩浆层钻,像是要引发岩浆喷发,彻底破坏这颗星球。”


    “如果再对它强行轰炸,只怕就算抓到它,也是烧焦死亡的了。”


    褚洄之漆黑的眼珠略微偏过,不动声色地看向接近暴怒的兰蒙。


    看来,要是缺了这只兽王,他是没法交上科林的差的。


    “我有办法。”在兰蒙焦头烂额之际,一旁的褚洄之悠悠开口道。


    “你应该知道,我在暗网起家,并不只是因为能改良几把枪而已。”


    驯服异兽,褚洄之的老本行。如果兰蒙还想抓到活的兽王,他现在只能相信褚洄之的本事。


    褚洄之没有多给兰蒙权衡利弊的时间,他走向设备柜,自顾自地穿戴好了全套装备,准备在星球灼烫的地表降落。


    “我有把握抓到它。”


    “让你的人别去抓其他鸡零狗碎的小家伙了,再调些人来,听从我的指挥,分队把守不同的洞穴出口。”


    要是动真格,把火蛇从地底下揪出来对褚洄之来说其实很简单,他一个人就够了,根本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只是在调虎离山而已。


    褚洄之抬头,沉静幽黑的眸子望向天外,星枢主舰的塔灯正在灰茫茫的远空若隐若现。


    主舰上的莫岁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想起两人制定计划时莫岁兴奋的样子,褚洄之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莫岁好不容易能恢复人身大展拳脚,自己现在的任务,就是不让任何多余的人去破坏小少爷来之不易的耍帅机会。


    第106章 第 106 章


    战斗主力部队出动, 星枢主舰的甲板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这对处于航舰底层的人来说是好事,毕竟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可以随意走上航舰前部, 而不用担心被等级高于自己的舰员欺凌指使。


    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高级仓储区, 谁想刚刚迈出机械门就迎面撞上了人。他手忙脚乱,边将酒瓶藏在身后边狡辩道:


    “我, 我没偷酒……”


    他凝聚涣散的视线,看清自己撞上的是谁, 整个人瞬间松懈下来。


    “阿查,你在这儿干什么。”


    虽说此时是底层舰员得来不易的放松时间,但身为人尽可欺的食物链最底端,阿查出现在前端控制区还是太过不知好歹了。


    可阿查没有说话,这与他平常的笑脸逢迎很不相同。


    醉酒的男人有些纳闷, 他带着满身的酒气低头,凑近去看阿查的脸。


    那张一贯挂着讨好笑意的脸上此刻尽是傲然的冷意, 莫名显出股矜贵的气质来。男人打了个酒嗝, 笑着伸手去揪阿查的脸颊:


    “怎么感觉,你今天, 比以前还要漂亮?”


    阿查迅速挡开男人的手, 在男人发飙之前抢先开口道:


    “喝酒?不分我一点吗?”


    男人一愣,脸上顿时泛起红光和邪笑:“分, 当然分。我们去没人的地方。”


    阿查没有拒绝,跟着男人走向僻静的无人之处。


    进入一处死角, 男人转身,举起手里的酒瓶想给阿查灌酒, 下一秒,却听得一声闷响。


    头上挨了一酒瓶的男人不可置信地歪倒下去, 他怒目圆睁,瞪着夺过酒瓶的阿查道:


    “你,你不是……”


    “砰——”


    假扮成阿查的莫岁举起酒瓶,毫不手软地照着男人又是狠狠一砸,男人未说完的话立刻戛然而止。


    冷眼看着男人晕厥过去,莫岁取出一张褚洄之给他的捆缚符,将人五花大绑后塞进了一旁的杂物柜。


    解决掉这个小插曲,莫岁继续前进,走向舰船的中控区。


    根据计划,莫岁会冒充阿查,使用褚洄之的权限卡进入中控区,之后再随机绑一个中控区内的倒霉蛋,借用他的权限进一步深入核心区域。


    但是,在事先控制住阿查的时候,莫岁发现了意外之喜——阿查的门禁权限居然可以直接通往核心区。


    也就是说,在阿查无数次被人打骂欺侮的时候,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逃到核心区寻求兰蒙的庇护,但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或许这也是兰蒙对阿查由爱转恨的原因之一。


    莫岁对此似懂非懂,只觉得阿查或许不像众人议论的那样,是个只知道趋炎附势的人。所以,在把昏迷的阿查锁进柜子时,他特意往人身下垫了两个软垫。


    有战斗能力的星盗多被调遣在外,驾驶舱里只剩下了必不可少的技术安保员和驾驶员。


    听到驾控舱舱门开启的声音,正在值班的驾驶员贾尔斯只以为是同事终于来接替他换班,他伸了个懒腰,头也没回地向身后道:


    “刚收到消息,舰队估计得凌晨才能返航。我去补个觉,辛苦了。”


    贾尔斯起身,在回头的瞬间被吓得接连退后了两步。


    阿查,这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底层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一双冷淡锐利的眼睛盯住他,手里还端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辛苦了,喝杯牛奶吗?”“阿查”问道。


    贾尔斯只觉得匪夷所思,他拒绝:“我不喝,谁放你进来的……”


    话音未落,贾尔斯的目光瞟向驾驶舱后部,因为惊恐,他瞳孔骤然一缩——


    在仪器中岛附近,赫然躺着两个已经失去意识的技术安保员;监控系统的总控屏幕正呲啦往外冒火星,显然是已经报废了。


    距离舱门开启不过半分钟,眼前这人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不喝,你不是要去补觉吗?”


    莫岁还在纠结这个:“我加了很多糖,很甜的。”


    贾尔斯脸色难看,他不想跟这个奇怪的人多费口舌,死死反扣着仪表操作台的手指悄悄探下,很快摸索到了紧急警报按钮。


    他暗自略松了一口气,刚要按下按钮,冰凉的手指却被“阿查”一把扣住。


    “你以为我看不见,可你的动作真的很明显。”


    莫岁说着,语气里流露出两分遗憾。


    “抱歉,我也不想这么做。”


    下一秒,在贾尔斯恐慌的眼神中,青年用修长灵巧的手指掐住了他的下颌骨,生生把那杯掺杂了安眠成分的牛奶全灌进了他嘴里。


    把贾尔斯药倒,莫岁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地拂去手指上不慎沾染到的白色液体。


    他早就眼馋褚洄之能完全冒充另外一个人瞒天过海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的伪装也能天衣无缝,怎么随便遇到个人就能认出来他不是阿查。


    到头来还得靠武力解决问题。


    不过莫岁也没太沮丧,毕竟人各有所长,他用自己擅长的方式也能达到目的。


    没再浪费时间,莫岁抬眼看向面前足有人高的动态星图大屏,开始心算各项数据。


    他需要分析出星枢主舰此刻所在的星系坐标,并且记忆今晚完整的航舰行进轨迹规划图。


    之所以采取这么原始的方式破译所需信息,是因为主舰上配有先进的信号拦截屏蔽装置。褚洄之试过,没法通过不易令人察觉的小手段对其进行拆除。


    将坐标信息通过电子设备直接发回主星太容易打草惊蛇,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先靠人脑分析,再通过能够绕开信号拦截器的特殊手段传递信息。


    荒星大气稀薄,昼夜温差极大,到了夜晚,就连白天地表奔涌的岩浆都会极速冷却凝固。


    站在凌冽的寒风中,褚洄之突然感觉胸口一烫——揣在心口处的传书符篆有热量游走,毫无疑问,是身在主舰的莫岁传来了信息。


    看着手绘的简化星系坐标图一点点浮现在空白的符篆表面,褚洄之轻轻勾了下唇角。


    在荒星上,信号拦截器的作用大大削弱,他完全可以借着使用能量型武器的机会将星枢此刻的星系坐标传回主星。


    见莫岁那边进展顺利,褚洄之活动了下手腕,终于准备用心帮兰蒙做事。


    他已经吊了兰蒙整整两个小时,也到兰蒙能容忍他发号施令的极限了。


    风沙席卷、流火四溅,孑立在满目疮痍中的褚洄之收敛笑意,他眸光转沉,周身都透出冷肃的杀气。


    驭兽的金印在掌心凝聚成型,褚洄之结印起术,就要一举将被引入绝路的兽王从地下震慑而出。


    可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停止传递信息的符篆突然又涌起了热量,微光隐隐,有新的书写内容出现在了符篆表面。


    是莫岁那边出什么问题了吗。


    褚洄之神色霎时一紧,他停止手中的动作,波动的目光看向符篆。


    随着认真的手写字迹一笔一划地出现在他视线中,褚洄之连呼吸都逐渐停滞。


    不是因为有什么未曾预料的突发状况,而是因为,莫岁写的是一行在紧张的行动中显得并不要紧的“废话”。


    “现在我这里能看到流星,所以我有点想你。”


    褚洄之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行字迹,满脑子都是莫岁在浩瀚星穹之下认真写下这行小字的样子。


    真是要命。


    莫岁知不知道他其实特别会说情话?


    多巴胺极速分泌,褚洄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试图放松神经,过速的心率在极寒的环境里并不利于他节约能量和氧气。


    他是莫岁见到流星后会第一个联想到的人。


    这个有点自作多情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全身的血液立刻直冲上大脑。褚洄之原本被冻得僵硬的耳尖因发烫而泛起红晕,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


    不要多想,褚洄之。


    褚洄之企图用给自己泼凉水的方法唤回理智,还有很多关系两人安危的正事要做,他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分心想东想西。


    你是他现在能联系到的唯一对象,所以他才会说想到你。


    不要过分夸大莫岁这句话的含义,不要对他施加过分沉重的期待。


    褚洄之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些自轻的话,终于将自己调整回可以正常应对战场情况的状态。


    担心自己的心理建设功亏一篑,他没有再看向传书符篆,而是目不斜视地将符篆收了回去。


    可胸口再一次泛起属于灵力涌动的热流,莫岁第三次传来消息,褚洄之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


    他不该看的,他不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


    通讯频道内传来兰蒙焦躁不耐的催促声,对此充耳不闻的褚洄之自觉屏蔽了所有来自外界的杂音,他现在只能听到自己杂乱的心跳声。


    片刻后,褚洄之从心地放弃抵抗,他打开符篆。


    上面已经写好了两句崭新的留言。


    “有一颗流星很像你的眼睛,虽然黑漆漆的,但是特别漂亮。”


    “我有话想和你说,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所以原本是打算回到主星再从长计议的,可我实在藏不住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憋那么久的。”


    笔迹的浮现有些停顿,应该是因为褚洄之赶上了莫岁书写的速度,所以现在二人书写和阅读的时间是同步的。


    “我觉得我想说的话应该是你想听的,我们见面说,好吗?”


    轰——


    由岩浆岩堆叠固化而成的山体骤然崩塌,陷落成足有十几米深的凹坑,兽王顿时被从地下洞窟逼出,一时之间地动山摇。


    作为罪魁祸首的褚洄之低头看向自己刚刚灵力暴走的双手,在愿望即将成真之前,他甚至感到了茫然和空落——


    他真的、真的,没有在做梦吗?


    第107章 第 107 章


    于噩梦中挣扎转醒, 阿查首先感受到的是宇航舱燃料燃烧时带来的灼烫热量。


    他瞳孔涣散,劫后余生般粗喘着气。


    所以,梦中那片火海不是真实的, 他并没有再次回到那个痛苦绝望的夜晚。


    “你醒了。”


    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 阿查抬头,看到说话的人是那个绑了自己的冒牌货。他站在发射台附近, 正在调试宇航舱的参数。


    “你要做什么?”他警惕地问。


    阿查没有得到回复,莫岁忙着把他送走, 没空跟他解释更多。


    “我设置了三个小时的自动航行路程,三个小时后,你可以自己设定修改目的地。”


    “哦,但是不要回来了,那个时候, 这艘主舰不一定会变成什么样子。”


    闻言,阿查因为震惊睁大了双眼:


    “你要送我离开这里?不行!”


    他不顾被捆缚的双手以及昏沉的大脑, 强打着精神摇晃站起, 想要撞开莫岁逃跑。


    他这点反抗在莫岁眼里无疑以卵击石,莫岁把他拖进宇航舱, 拿起安全束缚带把人捆在了座位上, 顺便设置好束缚带自动解开的时间。


    做好这些,莫岁直起身, 在阿查面前站定,开口道:


    “我刚刚调阅了星枢的人员名册和履历记录。”


    即使一早知道星枢的人员等级划分基本依据谁的犯罪记录更有分量, 莫岁还是没想到,主星和军部的人居然真能放任这些无恶不作的家伙逍遥法外这么久。


    “虽然在我看来, 这里的人都该被送上法庭,但为了以防万一, 我还是多问一句。”


    “除了没有任何暴力犯罪记录的你之外,这艘舰船上还有谁值得被网开一面吗?”


    “网开一面?”


    阿查重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他咬牙切齿,眼底泛起通红的血丝:“我恨不能把这艘舰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个个亲手捅死,你问我他们有谁值得被网开一面?”


    看来阿查在这个话题上没什么可提供的有效信息。


    莫岁点点头,设置好航行舱的发射时间:“行,知道了,那我先送你离开。”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莫岁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了阿查挣扎叫喊的声音。


    “你等等!你是谁?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我要留下!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莫岁回头,看到阿查正不管不顾地踹向他能够到的任何东西,渗出血丝的指尖死命向外拉扯着身上的束缚带。


    看来是捆得还不够紧。莫岁蹲下身,将刚刚因为心软没有完全扣紧的束缚带进一步收紧到极限。


    阿查完全没有了动弹的空间,他闷哼一声,手指却依旧不死心地抓住了莫岁的手腕。


    因为不明的执念,他声音发紧,试图说服莫岁把他放开:


    “我不走,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星枢没这么容易被解决。”


    “我曾经以为扬加死了星枢就会分崩离析,可扬加死了还有兰蒙,兰蒙死了,还会有新人被推上位,只要后台不倒,星枢就还会死灰复燃。”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莫岁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阿查棕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莫岁,带上恳求与哀怨的神色。


    看着那双形状熟悉的眼睛,莫岁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恍然想起,幼年时,在哄他入睡的时候,阿余好像也经常会用这样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自己。


    虽然有点心软,但莫岁没有被阿查的话说服。


    虽说等幕后主使垮台后再处理星枢才能斩草除根,但这样的方案太过理想化,其实并不可行。只有先行斩断爪牙,吃痛的幕后主使才会露出马脚。


    莫岁不太忍心强行掰开阿查紧攥住自己手腕的手,便想着直接给人打一针麻醉。


    莫岁打开医疗箱,阿查看到他的动作,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了股力量。他猛然从座位上暴起,却又被束缚带狠狠按回了原位。


    一块明显有些年份的怀表被阿查甩出了领口,因为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年久脆弱的金属链不堪重负,随着一声脆响倏然断裂。


    看到怀表飞出,阿查脸色一白,他也顾不得再和莫岁掰扯什么,慌张地请求道:


    “拜托你,帮我捡回来,那是我的东西!”


    这点小要求无关紧要,莫岁当然可以满足。


    那是一块男士怀表,做工精巧、材料贵重,并不像是阿查会拥有的东西,表壳摔坏了,敞开的琉璃表盘正朝下倒扣在地面。


    莫岁蹲下身,捡起怀表、翻过表盘。


    瞬间,他原本平静冷淡的目光流露出了如遭雷击的震惊。


    表盘里有一张老照片。


    双人合照中,年轻的女人穿着朴素、笑容灿烂,正亲昵地挽着身旁男人的手臂,男人的年纪比女人要大不少,但也算是青年才俊。


    照片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折痕,显然是阿查为了分隔开两个人才这么做的。


    阿查对照片中二人的好恶非常鲜明,女人的那半边被保护得连褪色都不太明显,男人的那半边却多见岁月的痕迹,男人的脸上甚至还有数道杂乱的划痕。


    但这些都不是让莫岁大脑宕机的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茫然无措的,是他认识合照里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两个人。


    阿余,和年轻的莫晤沉。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自己和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关系?


    再次想起自己出逃时莫晤沉听到阿余的名字就瞬间变得不对劲的态度,莫岁脑袋里“嗡”地一声,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直窜向四肢百骸。


    有个匪夷所思至极却处处合情合理的答案一点点浮出水面,或许是因为本能地想抗拒尚未到来的冲击,莫岁一团乱麻的大脑自动停止了思考。


    但其实莫岁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多年以来桩桩件件的异常早已无法掩盖,只是缺少一根将所有冠冕堂皇的粉饰都引爆的导火索而已。


    莫岁死死盯着照片里两个人亲密交握着的双手,他太久没有眨眼,发酸的眼球几乎要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不可以逃避,莫岁,不要糊里糊涂地蒙蔽自己。


    莫岁紧紧咬着唇,他一遍遍尝试着调整呼吸,眼眶和鼻尖都憋得通红,像是无法自救的溺水者。


    即使一遍遍劝自己鼓起勇气,在真相面前,莫岁还是无可抑制地感到害怕。他怕真相比他想的更加残酷,他怕得到真相后,他会除了真相一无所有。


    时间仿佛陷入静止,莫岁失去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行动力,僵直地站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冰凉空洞的胸膛突然感受到完全不来自于他本人的热流,莫岁茫然地低头,看到揣在心口的传书符篆泛起了微光。


    距离他给褚洄之传信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还以为是褚洄之忙于跟兰蒙周旋,找不到机会腾出手给他回信。


    莫岁展开符篆。


    褚洄之的字是他见过写得最漂亮的,就算是使用不太趁手的书写工具,每一个字也都能写得遒劲有力、游刃有余,让人想把他写的字都裱装起来。


    但此刻,符篆上有些颤抖的字迹却明显传达出了书写者的紧张。


    【你想说的是什么?】


    不过半秒,这行字就被褚洄之大力划掉,又写上了一行新的内容。


    【现在还能看到流星吗?】


    这句话更蠢,褚洄之更加快速地划掉,停顿了两秒接着写道:


    【我这边没出什么岔子,我很快回来。】


    【这里灰蒙蒙的,看不到流星,不知道你说的那颗流星长什么样子……】


    褚洄之似乎是嫌这句话太长,还没写完就失去了耐心,他放弃委婉含蓄的试探,划去这行字,简洁明了地写道:


    【我也在想你。】


    书写者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才好,一笔一划都落得很重,几乎让人感觉听到了力透纸背的声音。


    看着褚洄之的字,莫岁长长地呼了口气。


    冰封的躯体解冻复苏,他活动僵硬的手指,感受到散落的勇气正一点点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不会一无所有的,有些东西是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改变的。


    他不会失去勇气,不会失去力量,不会失去褚洄之。


    这就够了。


    调整好情绪,莫岁走上前,他单手撑住阿查座椅一侧的扶手,举起那张照片问道:


    “照片上这两个人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阿查警觉,并不透露任何口风:


    “跟你有什么关系。”


    莫岁不太擅长审问别人,他只会最单刀直入的威胁。


    “你不说的话,这块怀表我就拿走了。”


    这话说得简直像在过家家,见阿查面色纠结,心里没底的莫岁略略松了口气。


    幸好,这块怀表对阿查来说足够重要,虽然自己的威胁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应该能管用。


    可出乎他意料,犹豫良久后,阿查居然选择了忍痛割爱。


    “……随便你。不是要送我走吗,抓紧吧,我不会说的。”


    说完,阿查偏头闭眼,拒绝再和莫岁产生更多交流。


    计划落空的莫岁一愣,颇有点挫败地皱了皱眉。


    什么情况,他怎么不按自己的想法出牌?


    算了。自己搞不来攻心那一套,还是直来直往比较适合自己。


    “当然跟我有关系。”莫岁说着,卸去伪装露出真容。


    他直接上手,毫不客气地扒开了阿查的眼皮,把自己的脸凑到了他眼前。


    看到阿查的神色由油盐不进的执拗转为震惊,莫岁进一步追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我的意思是,你不仅知道我是莫岁,你也知道我跟照片上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查喃喃道,颤动的目光扫视眼前少年的五官,他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语无伦次:“你、你应该在主星啊!你刚刚在星炬杯复赛获胜,你应该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享受所有的赞誉和掌声,为什么会出现在星枢这个肮脏的地方?”


    “不管我为什么在这里。”


    莫岁伸手扶住阿查的肩膀,逼迫阿查向自己吐露真相:“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应该有资格知道关于我自己的一切。”


    阿查无所适从地愣住,随后用力摇头。


    “不行,她不想让你知道的。”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语气听上去斩钉截铁,却更像是用这样的方式催眠自己一定要保守住秘密。


    “没关系的,只要你的人生自由灿烂,你不记得她也没关系,你不知道她是谁也没关系……”


    “阿余。”


    莫岁打断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对吗?”


    阿查瞬间失声,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望着自己最爱的人的孩子,阿查心如刀绞,他已经隐瞒了快二十年,他真的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


    “……姐姐说过,她给你起名叫岁岁,是因为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岁岁平安、岁岁无忧,她只有这一个愿望。”


    阿查抬眼看向莫岁,却又仿佛是透过莫岁的脸看向某个遥远的已逝的人,瞳孔中映出哀伤与怀念交织的复杂情感。


    “可你现在出现在这儿,不就证明你的生活并没有无忧无虑,她的愿望也并没有实现吗?”


    第108章 第 108 章


    为了打造亲民和善的形象, 出身贵族的政客们往往会投资一些能够体现关怀民生的慈善事业。


    福利院是格外合适的选择,在鲜花、阳光和孩子的衬托下,再冷硬的人都能显出两分温情来。


    在这方面, 三十多年前, 刚刚于政界崭露头角的莫晤沉比其他政客更加苦心经营。


    他没有选择主星那些本就条件不差的福利院做做样子,而是精挑细选了一所远在第三星区、濒临破产的福利院。


    “那个时候, 他确实是我们的救世主。”


    时至今日,阿查也很难说自己真的憎恶莫晤沉。


    “在他来之前, 每个月那一点微薄的补助都被老院长扔进了赌场。要是莫晤沉没有对我们伸以援手,我们所有人都迟早会被卖给拍卖场。”


    “其中,最感激莫晤沉的人就是阿余姐姐。”


    阿查看向莫岁,他眼神惆怅空洞,显然是在回忆过去。


    “那时她的年龄比现在的你还小一些, 她只有十七岁,却是十几个孩子里年龄最长的。阿余是我们所有人的姐姐, 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


    对阿余来说, 爱上莫晤沉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比她大十二岁,是唯一一个把她视作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的成年人。他沉稳俊朗, 更善良可靠, 除此之外,这位在主星叱咤风云的政界新秀, 居然还会笨拙地向她学习该怎么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莫晤沉每个月都会按时来到福利院, 与孩子们同吃同住。


    日子越过越好,阿余也将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完美,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莫晤沉有没有对她动过心,她从来没有奢求过这个。


    后来, 突然有一个月,莫晤沉没有来。


    阿余在门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裙摆被凌晨的重露彻底打湿,她才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房间。


    打开屋内由莫晤沉资助购买的多媒体屏幕,阿余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莫晤沉结婚了,结婚对象是主星一位拥有皇室血统的公爵独女。


    莫晤沉的妻子名叫梅薇思·柯儿·伦纳德。


    那天,阿余反复读了这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很多遍。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能同时拥有两个令她羡慕的身份呢?


    她不仅拥有一个有名有姓、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被其他人称作“莫夫人”。


    而自己,只是无人问津的阿余而已。


    她是慈善新闻上出现在莫晤沉长长资助名单里一个短小的二字词语,是盛大的婚礼进行曲中一个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错音。


    阿余并不讨厌梅薇思,恰恰相反,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梅薇思更完美的女性了,所以她才会拥有完美的一切。


    那时候,阿余会准时收看所有梅薇思参与的综艺节目,她学习梅薇思分享的食谱、听梅薇思在中心音乐厅演唱的录音带、攒钱购买梅薇思同款的礼服。


    她通过屏幕里光鲜亮丽的梅薇思窥见那个于她而言遥不可及的世界,几乎分不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莫晤沉还是梅薇思。


    莫晤沉在政坛风生水起,不再需要刻意包装形象以获支持,他再也没有来过第三星区。


    如果没有异兽的入侵和星枢的抢掠,阿余或许会一辈子都待在第三星区这所小小的福利院,只永远遥望着她的两颗星星。


    变故发生在八年后。


    当黑压压的丧鸦群在星球上空盘旋不落时,阿余还没有察觉到,她不够幸福却起码安稳的世界即将覆灭。


    杂食性的恶禽垂着腐臭的涎水,吃掉了花草粮食、吃掉了房屋建筑、甚至吃掉了四处逃窜的居民。


    可这场天灾并没有击垮阿余。对边远星区的人民来说,不可预料的异兽入侵是随时可能发生的,她没有就此屈服。


    “阿余姐姐是个很神奇的人,她的生命力总是那么旺盛。我那时候只有13岁,她在我眼里简直像个超人。”


    阿查笑了笑,眼中盛满破碎的星光:“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那么多张长途航票的。”


    家园被丧鸦占据后,原本发展还算不错的福利院又只剩下了十几个孩子。阿余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沓可以远渡第五星区的星际船票,要带所有的孩子一起离开。


    “我还记得船票上写的出发时间。”


    阿查回忆道:“5月8号,23点14分,我的座位号是F区17排H座,阿余姐姐的座位在我旁边。”


    虽然比第三星区更加偏僻落后的第五星区未必是好去处,但那里至少暂时安全。


    阿余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活下去,她在哪里都可以笑着生活。


    “可是。”


    讲到这里,阿查的眼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恨意,手指和嘴唇都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放松死死咬住的牙关。


    “那天凌晨,星枢的航舰降落在了本就近乎荒废的星球。”


    那时候星枢的规模还没有现在庞大,业务也不像现在成体系,基本就是个由一群烧杀抢掠的流氓勾结而成的草台班子。


    他们想要趁火打劫,在混乱中搜刮掉这颗星球仅剩的一点油水,也就是在那一夜,阿余的生活彻底改变。


    在兽潮中也不曾彻底垮塌的断壁残垣被付之一炬,阿余和孩子们没有赶上那趟星际航班。


    阿查不想回忆那天晚上具体都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夜过去,还在喘气的人只剩下了他和阿余。


    他们留下阿余是因为阿余足够年轻漂亮,留下他则是因为阿余一直死死抱着他。


    阿查被痛苦的记忆困住,暂时停止了讲述,莫岁开口,干巴巴地问道:“……后来呢?”


    莫岁的语气听起来很僵硬,不是因为他无法共情,而是因为他已经完全麻木,就像一台接收了过多信息的处理器,距离崩溃死机只差一线。


    “又是兽潮袭击,又是星盗抢掠,政府为什么没有援助?”


    毕竟星枢逍遥法外的现状是莫岁亲眼所见的,所以他想当然地以为星枢当年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政府并没有坐视不理。”


    阿查给出的回答与莫岁预想的不同,他摇了摇头,解释道:


    “事情闹大之后,为平舆论,当时任职军部首席司令的兰德勒公爵亲自处理了这件事,星盗也全部被绳之以法。”


    “至于这些本该早被处以死刑的罪犯为什么能在多年后卷土重来,抱歉,虽然我混进这里也有些年头了,但我没有查出来。”


    阿查缓了口气,接着讲述当年的事情:


    “军部介入后,阿余和我被救出,我那时年龄还小,因为打击太大,精神状态差到没办法进行星际远航,所以留在了第三星区疗养。而阿余争取和返航的舰队一起去了主星。”


    听到这儿,莫岁突然打了个寒颤,指尖不自觉地紧扣入掌心。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隐约感到,故事即将走向失控,而自己也即将以一个不被所有人欢迎的方式登场。


    分离之后,阿余与阿查依旧经常通信,方式却不算便捷。


    阿查那时住在疗养院,又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光屏,所以阿余都是将手写信拍照传给护工,再由护工打印信件后转交阿查。


    因此,阿查并不清楚,阿余和莫晤沉具体是在什么时间地点重逢的。


    只是某一天,阿余在信件里掩藏不住兴奋地写到,她通过了莫家聘用侍女的考核,拥有了一份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阿余没想过要做造成他人关系碎裂的坏人,尤其她面对的还是两个她爱的人。她想,她只要能看着莫晤沉和梅薇思白头偕老,就算自己也做过一场美梦了。


    可阿余的美梦碎裂得极其轻易。


    在她进入莫家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管家把她叫进餐厅,说夫人在和老爷用餐时不慎打翻了碗筷,让她去把地面的垃圾收走。


    任谁都能看出,那一地的琉璃碎片绝对不可能是“不慎”造成的。阿余只多问了一句夫人是不是情绪不好,就被梅薇思泄愤般扔向她的勺子砸伤了额头。


    而对于这场闹剧,莫晤沉的处理方式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夫人发了病,然后叫来家庭医生给梅薇思打了安定。


    那天晚上,阿余在跪着捡去华贵地毯上那些亮晶晶的碎屑时,几乎感觉她是在亲手扫走她少女时代破碎的梦想。


    阿余很擅长坚强地面对明晃晃不加遮掩的苦难,却没有任何经验抵抗被糖衣包裹的利刃。


    随着时间流逝,阿余终于知道,“宽仁待下”的莫晤沉原来冷血无情到可以当着幼子的面射杀政敌,“优雅高贵”的女明星梅薇思每晚酩酊大醉后都会肆意打骂侍从。


    新闻里那些她曾经无比艳羡的细节都是假的,莫晤沉送给妻子的“手作”礼物其实是管家统一采办的,梅薇思也并不会做饭,分享的食谱只是随手从主厨那里抄来的而已。


    更令阿余感到悲哀的,是她依旧爱着败絮其中的他们。


    她没有办法,在那些灰暗绝望的日子里,她以他们为精神支柱才拥有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不爱他们,阿余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活下去。


    “她把这些都写在了信里。我明白她不是有意让我知道这些的,只是除了我,那时的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途径可以略微倾倒内心的苦水了。”


    阿查如此道,其实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当时的阿余,明知莫岁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却就是无法停止自私地向对方倾诉所有尘封腐烂的往事。


    真正让阿余崩溃的,是她后来发现,莫晤沉居然真的喜欢过她。


    莫晤沉喜欢过当年那个除了笑容和勇气一无所有的阿余,可完全利己的莫晤沉在察觉自己的感情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与梅薇思这个绝对的更优解举行了婚礼。


    在酒后乱性的那个夜晚,莫晤沉在阿余心中的形象彻底垮塌。


    阿余心如死灰,她自暴自弃地将自己融入了莫宅沉重压郁的空气,任由事态失控,如同泥沙俱下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


    “她本来想自杀的,但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终于听到阿查这句宣判般的话,虽然早有准备,莫岁还是感觉自己被当头砸了一棒。


    他不想听了,身体仿佛启动了自我防御的机制,莫岁耳中持续响起令他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嗡鸣声。


    莫岁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可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什么感情充沛的人,所以他原先只是觉得他们对自己很严厉,但也仅此而已了。


    可阿查的话却在告诉他,他以为的父母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他的出生都只是一个无人期待的意外。


    “……她很爱你……为了留下你,她做了很多努力……”


    阿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鼓膜,莫岁却觉得他的话很荒谬。


    “她如果真的爱我——”


    莫岁像只应激的小刺猬,他打断阿查,几乎是有些尖刻地质问道: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易地选择抛弃我?”


    “她留下我,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我是莫晤沉对不起她的证明?”


    窄小封闭的宇航舱内激起刺耳的回音,阿查的脸上无法自控地显出愤怒。


    阿余费尽千辛万苦才保住莫岁,他没想到莫岁居然会这样曲解阿余的苦心。但很快,他的愤怒转换成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阿余姐姐是我遇到过最会爱人的人,岁岁,如果是现在的你见到她,你绝对会认同我的说法。”


    “在对莫晤沉和梅薇思绝望后,你是她唯一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她爱你,不牵扯任何肮脏复杂的利益。”


    “岁岁,比起像莫晤沉,你更像她。”


    “在给予爱这方面,你和阿余姐姐一模一样,我能看出来。”


    望着双眼黯淡无神的莫岁,阿查放软了语气,努力尝试找到能让莫岁暂时从压抑情绪中抽离出来的描述方法。


    “蒹葭,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你星炬杯的搭档吧,那个叫褚洄之的青年。”


    听到褚洄之的名字,莫岁一下子失去了与人针锋相对的倔劲,他茫然地抬眸看向阿查,灰色的眸子里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凇。


    多年摸爬滚打,阿查唯一练就的也就只有看人的本事了。


    “因为你拥有可以毫无顾虑地释放善意的能力,所以就算是蒹葭那样本性阴郁的人,也会无可抗拒地爱上你。”


    “阿余姐姐是和你一样的人,她或许卑微,或许无知,但她的爱绝对赤诚纯粹,你不需要怀疑这一点。”


    “至于阿余姐姐为什么不想告诉你真相,她后来又是怎么离开的。”


    阿查略略停顿,示意莫岁靠近自己。


    “在我的床铺下有个密匣,你拿我的钥匙过去,那里面有阿余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你看过就会明白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战斗指挥舰上, 兰蒙和褚洄之沉默对坐着,气氛有些古怪。


    褚洄之看向窗外。满载异兽的返航舰队跟在指挥舰后,前方, 星枢的主舰已经在视线中若隐若现, 他们快到目的地了。


    捕猎满载而归,兰蒙又是个不太会控制情绪的人, 按理说他现在该乐得合不拢嘴才对。


    褚洄之没有与兰蒙对视,他假装没有察觉到兰蒙如同盯住猎物般锁定自己的阴沉眼神, 也假装对兰蒙即将杀害自己的计划浑然不知。


    如果他是兰蒙,绝对会将动手的时机选在舰队完成降落的那一刻。


    只有确认所有捕捉的异兽都没出岔子,他对兰蒙而言才会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但换言之,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褚洄之就绝对安全。


    舰队抵达母舰甲板上方, 地勤人员指挥着航舰依次降落。


    指挥舰最后停在甲板上,褚洄之毫不防备地率先走下舷梯, 他将后背留给兰蒙, 听到身后传来微不可察的枪械碰撞声。


    褚洄之稳步走下台阶,在最后一阶舷梯上停住。


    在他身后, 传来的不是子弹出膛的枪声, 而是兰蒙惊疑交加的问句——


    “阿查?你在这里干什么?”


    暗色的甲板上,一个清瘦的身影穿了件宽松的白衬衫, 在疾风的吹拂下简直像个索命的鬼影。


    他抬起头,确实是阿查的脸。


    航舰降落区是最直接能见到兰蒙的地方, 也是以往的阿查绝对不会主动来的地方。


    兰蒙出言挖苦,语气却显然掺杂着掩藏不住的愉快:


    “你不是很有骨气吗?怎么?趁我不在, 他们变本加厉,你终于受不了了?”


    阿查没有回他的话, 只是自顾自地走上前来。


    看着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阿查,兰蒙勾起唇角,同样走下了舷梯。


    他现在心情很好,反正蒹葭已经是瓮中之鳖,他决定让他再多活两分钟,先解决阿查的事情。


    阿查在兰蒙和褚洄之面前站定,两人的神色都因始料未及而显出意外。


    让兰蒙震惊的,是阿查并没有接近他,反而停在了褚洄之面前。


    而让褚洄之感到失控的,是他在对视的瞬间发现,眼前这人并不是伪装成阿查的莫岁,而是真正的阿查。


    按照原本的计划,莫岁应该会假扮成阿查在甲板等待。


    一旦褚洄之所在的舰机降落,他们就会联手制服兰蒙,夺取舰机的驾驶权并直接起飞离开主舰。


    莫岁不可能在送走阿查这一步失手,阿查身上也确实有被捆缚过的痕迹。


    所以是哪里出了问题,莫岁分明刚刚还在跟自己通信。


    快速过了一遍所有的线索,褚洄之居然想不到莫岁还能去哪里。


    脑中的弦一下子绷紧到了极限,褚洄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勾出袖中的阵法符,开始分析强行攻占星枢主舰的可行性。


    在面前两人各怀心事的注视下,阿查拿出一部对讲机递给了褚洄之。


    “他给你的。”阿查没头没尾地说道。


    “还有,很感谢你带他来。”


    这个“他”显然只能是莫岁。


    褚洄之警惕地伸手,他刚刚拿稳对讲,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行动,一道影子突然从旁冲出,插进了他和阿查之间。


    是兰蒙,他上前一步,怒不可遏地掐住了阿查的脖颈。


    “你到底什么意思?”


    兰蒙怒火中烧,掐在阿查细弱脖颈上的手不断收紧,狠戾的双眼死盯着那张因缺氧而逐渐涨红的脸,他一字一顿地讽刺道:


    “他只救过你一次,你就爱上他了?”


    期待落空,又当着其他男人的面被阿查忽视,兰蒙积累的愤恨终于爆发。


    “我以为你爱的是权力地位,所以才会抛弃我选择扬加。这没关系,我可以理解,我把别人的东西抢到手,你就也会选择我了。”


    他用虎口抬起阿查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可我坐到了总领航的位置上,你他妈的居然跟我说你压根看不上这个!你开什么玩笑?耍我很有意思?”


    兰蒙转而指向褚洄之,同时咬牙切齿地质问阿查:


    “他一个刚上舰几天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你另眼相看的?”


    “你刚加入星枢的时候不是我处处帮你吗?你不想杀人、不想染血,连酒都喝不了两口,他妈的矫情得要死,不都是我替你完成了你的指标吗?老子救过你多少次,你数得清吗?”


    恼羞成怒的男人目眦欲裂,布满血丝的眼底因距离过近出现重影,那张令他憎恶至极的脸也变得模糊。


    他更加用力地收紧手指:“我的爱就这么廉价?以至于在你眼里任何人都比我强?”


    听到这句话,原本放弃抵抗的阿查拼命掰开兰蒙的手抢到一口氧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颤抖的冷笑。


    “你的爱?”


    抬眼看向暴怒的兰蒙,阿查满脸倦色,他气若游丝地道:


    “得了吧,兰蒙,别玷污爱这个字了。”


    男人手上的力道大到仿佛真的动了杀心,在阿查晕厥的前一秒,他终于粗喘着气松开了手。


    可劫后余生的阿查依旧没有说出任何兰蒙想听的话,他只稍稍缓了口气,便接着开口道:


    “你十五岁那年就加入了星枢,让你第一次升任小组长的,是因为你在一次搜刮荒星的行动中表现出色。”


    “说这个干什么。”


    兰蒙不知道阿查提及往事的意图,冷硬回道。


    “你看,你甚至不记得了。”


    阿查笑了出来,他的声音单薄微弱,像是在辽远荒原上响起的夜风的回声。


    “在抢掠财物的时候,你遇到了一个比你小几岁的少年,你以为他死死护着的东西是什么宝贝,划伤了他的脸逼他放手,却发现他死命攥着的只是一张当晚的星际航票。”


    兰蒙瞳孔骤然猛缩,他像是终于察觉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查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你是……”


    “你把那张机票扔进了火堆。”


    阿查打断了他。


    与兰蒙的震惊失色不同,阿查平静地微笑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你不知道吗,我最讨厌红色。”阿查道。


    “住在疗养院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火海,梦到你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红发。”


    “第一次和你上|床的时候,我一直在发抖。”


    阿查冷眼凝视着面色趋于崩溃的兰蒙,心头涌起扭曲的快感。


    “你以为我是紧张、生涩、没有经验,不是的,我在害怕。你的每一次触碰都是灼烧我的火星,与你的每一次对视都把我带回我最绝望的那个夜晚,我怕我会死在你手上,也怕我会忍不住杀死你。”


    阿余死亡后,因为刻骨的想念,阿查动了整容的念头。可换脸的过程很漫长,还没等他做到植皮祛疤的那一步,他先遇到了不知为何逃过死刑的兰蒙。


    在刚跟兰蒙产生接触时,阿查甚至不敢让兰蒙看自己的脸,他怕兰蒙会从自己明显的疤痕和尚未改变的面部特征认出自己。


    可兰蒙压根不记得他。


    他甚至只以为阿查的遮掩和整容是因为自卑。


    “你说我长得好看,不需要整容,就算脸上有疤也无伤大雅。”


    阿查收敛笑意,声音也变得尖利: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配对我说这句话,兰蒙。”


    “……你,你没跟我说过……”


    兰蒙的声音沙哑滞阻,他艰难开口,却被阿查再度打断。


    “不,我提过的。”


    阿查道:“我问过你,你有没有觉得对不起的人。我问过你,看到我脸上的疤,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你说没有。”


    阿查深呼吸,他盯着兰蒙的眼睛,语气中尽是深重绝望的恨意:


    “你说没有。你永远不会对那个火海中绝望的阿查感到抱歉,你永远不会对所有被你杀死的人感到抱歉。”


    “我的苦难全都拜你所赐,而你现在居然问我为什么不接受你的爱?”


    似乎是觉得荒谬至极,阿查笑出了眼泪,他揩去眼角的液体,轻慢地讽刺道:


    “兰蒙,你哪有爱这种东西?”


    “酒精、鲜血、情|欲,你只是需要这些刺激而已,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只曾经得手却无法驯服的猎物。”


    阿查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交错纵横的伤口。


    “真正爱而不得的人或许会忍痛放手、或许会偏执纠缠,却绝对不会像你这样,用伤害和威胁逼迫对方屈服。”


    兰蒙彻底哑口无言,他几度开口,却难以成言。


    瞳孔中的情绪颤抖转换,最终定格为狠决的郁色。


    “我不管,你别想离开我。”


    他紧紧抓住了阿查的手腕,固执道:“你说的那些我以前都不知道,你给我时间,你要什么,你告诉我。”


    阿查叹了口气,孱弱无力的手指抚摸上兰蒙的侧脸,眼中流露出一丝终于肯施舍给对方的柔软。


    “你看,你就是这个样子,永远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阿查上前一步,伸展手臂揽住了兰蒙的脊背。


    他将下巴轻轻搁上兰蒙的肩膀,在兰蒙不明所以却惊喜难抑的眼神中,阿查坚决地闭上了眼睛。


    “没关系,我们一起死吧。”


    阿查温柔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锋利的刀刃同时从后方穿透了兰蒙的胸膛。


    剧痛贯穿身体的那一刻,兰蒙本能地想要推开给他造成伤害的人,可不知为何,极擅长趋利避害的他最终竟然没有躲闪。


    鲜血从后心处喷涌而出,很快浸透了兰蒙的防护服,他脱力下跪。


    血液灼烫滑腻,阿查费力地从兰蒙的背上拔出那把匕首,他用被猩红染透的手拉起兰蒙的手,将匕首塞进兰蒙的掌心,转而把刀刃朝向自己。


    兰蒙有一点说的没错,如果不是他,阿查早就会死在刚刚加入星枢的时候。


    可阿查万分厌恶自己对兰蒙产生的情愫。


    这份多余的感情像是剧毒的荆棘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除了让他一天天萎靡一天天自厌之外别无他用。


    他也确实没什么活下去的动力了,他见到了莫岁,告诉了莫岁有关阿余的真相,也报了兰蒙的仇。


    就此死亡,或许他就能逃避内心无尽的折磨了。


    阿查这样想着,双手颤抖着向内收力,刀刃的尖端已经抵住腹部。


    就在这时,一只坚定有力的手突然拽住他的领子将他向后拎起,尖刀当啷落地。


    阿查惊诧回头,发现阻止他自尽的人是褚洄之。


    褚洄之胸前别着对讲,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镇静自若,显然是已经利用阿查和兰蒙对峙的这段时间与莫岁取得了联系。


    “莫岁说他不想让你死。”


    褚洄之言简意赅地说道,随后把阿查推进了战斗指挥舰的机舱。


    二人身后,重伤的兰蒙像一头暴怒发狂的猛兽,他不管鲜血如注的伤口,捡起那把匕首,全凭意志力爬上舷梯。


    “……你、你不能走……”


    他嘶哑地吼着,锚定猎物般执拗地向机舱内的阿查伸出鲜血淋漓的手。


    褚洄之干脆利落地给了兰蒙重重一脚,像踹垃圾似的把人踹得滚下舷梯。


    甲板上的其他人已经察觉异常,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在全舰响起,全副武装的星盗向事发中心集聚而来。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褚洄之扶住眼神失焦的阿查,厉声道:


    “打起精神来。”


    失神的阿查茫然抬头,被褚洄之眼眸中明亮坚定的光震慑到瞬间怔住。


    虽然褚洄之和阿余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在那一瞬间,阿查竟然在褚洄之身上看到了阿余所拥有的生命力。


    那是一种可以被人信赖的力量,不论遇到什么灾难,人们总会相信这种人可以渡过难关。


    恍惚中,阿查听到褚洄之极具说服力的声音。


    “搞清楚,在意是难免的,可这不代表你对他的恨里就掺杂了爱。如果你对他的感情能被称之为爱,那你要怎么形容你对阿余的感情?”


    其实褚洄之也并不了解阿查对兰蒙的情感究竟到没到爱情的程度,但为了让阿查振作起来,他必须替阿查找到自我宽恕的理由。


    褚洄之斩钉截铁,给迷茫的阿查提供可以相信的答案。


    “你并不爱兰蒙,没必要和他一起去死。”


    第110章 第 110 章


    舱外是逐渐包围逼近的敌人, 也多亏这架原本归属兰蒙的战斗指挥机足够结实,炮火轰在机舱外部,虽然偶有颠簸, 但装甲暂时还无法被击穿。


    褚洄之站在控制台前, 面色冷淡沉静,与对讲那头交流的声音却在温柔里夹杂了两分示弱, 简直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对,有密码, 我不会破译。怎么办,系统指令很复杂,我看不太懂。”


    一发射线炮轰在外部,连带着舱内都有些震动。


    褚洄之面色没有丝毫慌乱,却轻轻“嘶”了一声。


    “没什么, 就是晃了一下,有点吓人。别担心, 我没事。”


    莫岁似乎说了些安慰的话, 褚洄之轻松得逞,幽深的瞳孔里流出笑意。


    “嗯, 好, 我不慌,有你帮我。你说, 我按你说的操作。”


    随着莫岁快速报出的指令,褚洄之双手在控制台上顺畅操作, 怎么也不像“看不太懂”的样子。


    不多时,中控系统亮起绿灯。


    褚洄之轻笑, 清润好听的声音里像藏了钩子似的,钓着对讲那头的人晕头转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嗯, 解开了。幸好有学长在,学长真厉害。”


    “别叫你学长?为什么?不喜欢?”


    褚洄之明知故问,听着莫岁在对讲那头乱七八糟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莫岁。”


    褚洄之低声叫他,调侃的语气也变得认真:


    “现在有感觉好受一点吗?”


    电波那头,莫岁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蓦地一颤。


    时间太紧,两人刚刚的交流其实只限于交换了基本信息,莫岁还没来得及告诉褚洄之有关阿余的全部事情。


    他甚至还没说自己刚知道阿余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褚洄之就是听出了他的情绪不对。


    “……我想见你。”


    沉默片刻后,莫岁答非所问,他抬手,用力抹去眼角多余泛滥的水汽。


    “嗯,我知道。”


    男人嗓音中的温柔盖过了电波频率的冷硬,褚洄之道:


    “我们马上见面。”


    操作系统启动,褚洄之回身,拉起阿查把人推到驾驶位上。


    “不知道去哪儿的话,就去主星等莫岁和我。联系一个名叫缪特·嘉利的人,他最近经常公开露面,很好找到。报我的名字,他会帮你。”


    阿查驾驶航舰起飞离开,留在甲板的褚洄之活动了下手指,扫视向周围里外三层的重重包围。


    不远处,集聚离子束流的能量炮口亮起聚能光环,只需要一发就能把褚洄之轰成连灰都找不到的微粒。


    倒也真是看得起他。


    褚洄之居高临下地站在舷梯上,脸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悠然。


    他与重伤浴血的兰蒙对视,举起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一张轻薄纸片。


    “他留给你的。”褚洄之道。


    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在男人的指尖瑟瑟发抖,堪堪受到来自蓄能中能量炮的辐射,纸片的四角便出现了焦化的迹象。


    兰蒙神色一紧,气血翻涌,他猛踹了身后控制能量炮的下属一脚,咳着血嘶吼道:


    “取消发射!你眼瞎吗!”


    兰蒙转而怒视褚洄之,后者却在他的视线中微微松开了手指。


    “三——”


    褚洄之启唇,面无表情地倒计时:


    “二——”


    兰蒙猛然冲出,像离弦的箭直射向褚洄之。


    他几乎成为一道虚影,那是一个重伤失血、连行动都困难的人不该拥有的速度。


    但他的速度不仅仅是因为肾上腺素或者执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褚洄之看得一清二楚,在兰蒙冲来之前,他给自己注射了一针没有标签的暗红色针剂。


    在兰蒙恨不能即刻活剐了他的眼神中,褚洄之毫无负担地彻底松手,将那张纸片向后抛去。


    狂风刮卷,纸片差一点就要随着气流飘散而去,被扑跃上前的兰蒙一把抓了回来。


    好险。


    兰蒙一阵后怕,他粗喘着气,用发抖的手指展开那张被他攥得皱巴破损的纸片,迫不及待地看去——


    没有字。


    兰蒙慌乱地翻到纸片的背面,同样一片空白。


    他不信邪,执拗地尝试抹去已经浸透纸片的污血,却没有察觉自己的一时冲动已经令他完全丧失主动权。


    几股来源不明的力量分别封住了兰蒙的手肘和膝窝,他无法自控地屈膝跪地,冰冷的枪管同时抵住他的后脑。


    “好了,飞盘游戏到此结束,老实一点。”


    褚洄之身上浑然天成地带着股掌控者的气质,他嘴角噙着笑,温声提醒狂躁的兰蒙,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枪支,而是规训反抗者的教鞭。


    “你他妈的敢耍老子!”


    完全失去理智的兰蒙暴怒,他挣扎扭转身体瞪向褚洄之,眼中的恨意熊熊燃烧,恨不能直接将这人挫骨扬灰。


    “唉,怎么能这么说我。”


    褚洄之脸上的笑意和善依旧,枪管却更加用力地抵住了兰蒙的额头。


    “我可是个尽职尽责的传话筒,阿查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对你无话可说。”


    褚洄之的话像一把重锤,兰蒙被砸得瞬间失声,浑浊的眼底几乎要滴出鲜血。但过了两秒,他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咒骂道:


    “放你的屁,嘴里没半句实话的家伙,你以为我会信?”


    “要杀就杀,别在这儿故弄玄虚,看着就让人想吐。”


    “杀你是最简单的事。”


    褚洄之说着,同时甩出符篆,悬空的符印形成结界,截住四周射向他的流弹。


    他提高声音,警告周围:“谁再上前一步,我就打穿他的脑袋。”


    “比起让你直接去死,我更倾向于跟你做个交易。”


    褚洄之弯了点腰,微笑着俯视兰蒙,怂恿道:


    “我可以不杀除你以外的其他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在替谁做事,猎捕的这些异兽又是干什么的。怎么样,很划算吧?”


    听到褚洄之的问题,兰蒙凶狠的眼神瞬间转为阴沉的厉色。


    “……你究竟是谁?”他沉声问,“你是政府派来的人?”


    褚洄之没有回答,他勾勾手指,一个使用过的小型针管从兰蒙的口袋里飞出,平稳地落到了他的掌心。


    看到眼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一幕,兰蒙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几乎怀疑自己是在用药之后产生了幻觉。


    “这个东西,”褚洄之拿起手中还有暗红色物质残留的针管,“是他给你的报酬?”


    褚洄之还有印象,在星炬杯复赛的时候,那几个突然陷入狂暴状态的选手都使用过这种药物。


    结合兰蒙受了致命伤现在还能跑能跳的样子,褚洄之自然以为这针剂是科林奖励给兰蒙用以提高战斗力的。


    但这一回,褚洄之猜错了。


    科林把这支针剂给兰蒙,不是为了嘉奖他任劳任怨,而是给他一张可以玉石俱焚的底牌。


    像兰蒙这种没有兽化能力的普通人,使用血清药物确实也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这也是兰蒙重伤后依旧拥有行动力的原因。


    但是,普通人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强大的药力,在三分钟的短暂强化后,迎来的必定是五脏俱焚的痛苦死亡。


    “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善良了?”


    兰蒙开口,声音沙哑到像是粗粝岩石摩擦撞击产生的难听噪音。


    他盯着褚洄之,通红双眼中的恨意狰狞刻骨:“阿查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这种人,是没有心的。”


    “你居然以为拿这艘舰船上其他人的性命就可以逼我就范?”


    兰蒙面容扭曲,露出丧心病狂的狞笑。


    “不!我绝对、绝对不会一个人去死!想让我牺牲自己保全别人,别做梦了!老子不好过,其他人也全都别想好过!”


    他想干什么。


    褚洄之心觉不妙,虽然不知道兰蒙的计划,但为防节外生枝,他放弃从兰蒙的嘴里撬出更多有效信息,干脆利落地举枪射击。


    子弹近距离地精准打穿兰蒙的心脏,本就身受重伤的男人胸前顿时炸开一片血雾。可因为血清药物的作用,他竟然没有立时毙命。


    “这是我的舰船。”


    倒地的兰蒙行尸走肉般摇晃着站起,他吐出口腔内的污血,加重语气再次强调道:“这是,我的舰船。”


    “就算彻底毁掉这里,你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一点线索!”


    他握着阿查刚刚用过的那把匕首,反手狠狠将刀刃扎进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喷溅之中,有一点属于机械的红光在兰蒙的伤口中亮起。


    兰蒙暴力激活了一块植入他手腕皮肤下的芯片。


    褚洄之脑中警铃大作,他不知道兰蒙激活的芯片有什么作用,但下一秒,甲板上发生的异变给了褚洄之答案。


    伴随着金属摩擦声和电子锁解锁的声音,甲板上所有关着被捕捉异兽的兽笼全部打开,狂躁凶悍的兽群尽数出笼。


    兰蒙放出了所有被捕的异兽。


    突如其来的奔逐嘶吼声让甲板骤然产生剧烈的震动,距离兽笼最近的星盗们已经被猛兽撕咬成碎片。其余人反应过来拿起武器反击,铺天盖地的血色迅速染红暗黑色的舰体,刚刚还维持着微妙平衡的舰船瞬间陷入炼狱。


    “你疯了?”


    目睹此景,就算是一贯被他人质疑精神状态异常的褚洄之都感到无法理解,真情实感地向兰蒙喊出了这句太过老套的台词。


    兰蒙没有回话,他狂笑到无法自已,脏腑已经开始自燃。以血肉为燃料的异火散发着腐烂物质燃烧分解的恶心气味,猩红的炽色快速吞没了他的身体。


    火焰不断向外蔓延,整片甲板都陷入火海。


    彻底癫狂的兰蒙对身后下属的哀嚎惨状置若罔闻,他只死死盯着面前的褚洄之,一定要让自己身上的死火同样蔓延到褚洄之身上。


    他嘶吼着向褚洄之扑来,用灼烧破损的声带挤出几乎无法辨认的字音——


    “你、去死吧!”


    第111章 第 111 章


    烈火攀燃至衣角, 褚洄之抬手,灵力结成护盾,在他身前倏然展开。


    顷刻间, 张牙舞爪的火舌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拦拒在外, 停在了他身前不过几十厘米的位置,再不能向前推进半寸。


    “为了替幕后主使销毁证据, 你能做到这个地步?”


    轻蔑的眼神隔着火墙睥睨兰蒙,褚洄之没什么语气地嘲讽道:“倒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


    “摆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给谁看?”


    兰蒙挤出冷笑, 声音刺耳:“你不也是帮凶吗?如果不是你非要调查真相,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这种道德绑架的屁话根本影响不到褚洄之。


    他没有回应,手指翻飞结印,面前足有人高的火墙听从他的号令反扑,兰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 瞬间就被火浪淹没。


    “谁告诉你事情已经彻底无法挽回了?”


    “有些事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同样无能为力。我确实不是什么善人, 但我起码不会在走入绝境之前先推卸责任。”


    褚洄之冷道, 再没给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兰蒙半个眼神。


    凝眸看向眼前已然血流成河的惨状,褚洄之缓缓吐气, 同时十指相扣, 向外抻了抻手指。


    他运气结印,随着他念诵晦涩的咒言, 灵力经纬相织,硕大的封印法阵在半空成型, 于无尽的深空中泛起层层浪涌的金光。


    罗盘形状的法阵倏然旋转展开,甲板上空金光笼盖, 如同幡帷垂落而下,栉风沐雨般涤荡全场。


    一时间, 在强大的威压下,在场所有的生物都被迫停止了行动。


    褚洄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单膝跪地,发颤的手指却还死死捏着印诀。


    甲板上少说有几百个生灵,仅仅是维持法阵就已经到达了他的极限。法阵并不稳定,光芒时亮时暗,褚洄之的灵力也像是被填进了一个无底洞,迟早会被彻底抽干。


    “褚洄之,你那边什么情况?”


    对讲内传来莫岁的声音,他在舰尾处召回飞行器,所以暂时没被前方甲板上的异变波及。


    “兰蒙放出了被捕的异兽。”


    褚洄之简要道:“他想毁掉所有的人证物证。”


    “什么?”


    莫岁惊诧,但他很快冷静下来,给出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保不住证据,我们也得尽快离开。之前停在空港的飞行器已经被我召回,我现在去甲板接你,你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没事,放心,证据不会被毁。”


    汗水滴落,像露水压弯草叶似的压塌了密长的睫毛,褚洄之不得已微微闭上了眼睛,他缓了口气,低声诉说道:


    “但是,莫岁,我好像有点逞强了。”


    莫岁一愣,他想起褚洄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作风,声音顿时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干什么了?”


    褚洄之垂下眼睫认错,但他认错的态度显然不够真诚,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地闪过,他开口道:


    “咳,得麻烦小少爷来帮我收拾这个烂摊子。”


    褚洄之的语气里轻松大过紧张,莫岁能听出来,他并不后悔通过代价极大的方式来阻止事态恶化。


    收拾烂摊子里包括要把重伤的你像拖麻袋似的拖回飞行器上吗?


    莫岁很想问这句话。


    莫岁甚至有些愤怒,证据哪能比性命更重要,褚洄之这个人却总是把很多东西都摆在他的性命前面。


    可现在不是和褚洄之理论的时候,听到对讲那头传来的呼吸声逐渐粗重难抑,莫岁紧绷着的严肃表情还是无计可施地一点点崩解。


    他短促地呼了口气,咽下所有质问责备的句子,最终只干脆利落地甩下了两个字。


    “等着。”


    甲板上的异变已经波及航舰内部,莫岁快速转过拐角,一头异兽正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


    碰上硬茬,也算倒霉——当然,倒霉的是异兽。


    莫岁前进的速度没有丝毫放缓,他一个侧滑步,劲瘦的腰身在冷白的灯光中晃出一道形如新月的虚影。


    一把折叠刀从指尖甩出,短刀在半空展开为矛状,伴随着金属的嗡鸣,异兽直接被钉死在了墙上,粘稠的兽血顺着光滑的墙面落下,拖曳出暗红色的血痕。


    与此同时,褚洄之改换结印的手势,随着灵力的调度再次越过极限,一口滚烫的灵血喷薄而出。


    像是黄昏的辉光洒落江面,隐隐闪烁着金光的血雾溅落在阵眼,整个法阵的光芒霎时暴涨,寥廓的鸣钟之声骤然响起,一些较为弱小的星盗和异兽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但这还不够,褚洄之要的是让甲板上所有的生物都丧失战斗力。


    随着灵力不断注入法阵,倒地晕厥的生物越来越多,褚洄之的双手也越加颤抖。


    他所做到的其实已经达到了他目前的能力上限,口鼻都溢出鲜血,如同妖异的红梅缀在褚洄之那张比新雪更加苍白的脸上。


    可褚洄之觉得,“上限”这个词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只有打破上限才能拥有新的上限,如果堪堪触碰到能力的边界就选择停止,他看不到自己有任何进步的可能性。


    褚洄之的身体已经被磅礴的灵力占据,他几乎要被同化为法阵的一部分。男人纯黑的瞳孔被一层耀眼夺目却了无生机的金色覆盖,从眼眶缓慢滑落的液体越来越像厚重滚烫的熔金。


    于他本人而言,这绝对是不祥的预兆,可褚洄之没有要中止法阵的意思。


    就像褚洄之不认为达到上限就能阻止他跨越上限,同样地,他也不认为有任何事物可以在此刻阻止他偏要勉为其难,做成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


    “褚洄之!”


    听到自己的名字,处在失控边缘的褚洄之愣了几秒,反应过来那是莫岁的声音。


    可莫岁是谁?


    头脑一片混沌,丧失自主思考能力的褚洄之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记忆都被暂时蒙上了一层纱帘,而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掀开那层轻飘飘的屏障。


    绝对不可以让莫岁伤心,莫岁是宇宙所有事项中绝对的最优先级。


    刻在心底的认知不需要思考也能被唤起,褚洄之全凭本能,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莫岁不知道褚洄之到底做了什么,却知道上百只异兽的安静绝对与褚洄之有关。


    甲板上的金光如天门乍开倾泻万里,像是恒星蔚然莅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星系。可莫岁没有因为这幅壮观的景象产生丝毫正面情绪,他心知肚明,要达到这种天方夜谭似的效果,褚洄之肯定是在拿命往里填。


    莫岁一向教养极佳,现在却几乎是用吼的,对讲中传来的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震得褚洄之胸口都在发颤:


    “我还有三十秒赶到,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你都给我停下!如果让我看到你又把自己搞得破破烂烂,我就真的、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随着莫岁话音落下,褚洄之眼瞳中冷淡的金色瞬间褪去,他与法阵之间的联结也被切断。


    甲板上像是瞬间入冬一般陷入了冰冷的黑暗,怔愣片刻后,终于回神的褚洄之大口粗喘着气,冷汗与血珠混在一起,随着他胸腔的起伏如同断线的串珠纷然落地。


    他当然不想把命搭进去,可刚刚灵力暴走的他已经丧失了自控的意识,如果没有莫岁及时阻止,这个法阵或许真会耗干褚洄之所有的生命。


    甲板上绝大多数的人类和异兽都已经陷入昏迷,只剩少数还保留着所剩不多的行动力。


    褚洄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跪俯在地,就连呼吸都是钻心的疼痛,更别提打起精神收拾残局。


    尚未干涸的血痕顺着小臂滑落,染红死死撑住地面的苍白指尖,褚洄之撑起身体看向甲板尽头,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出现了莫岁的身影。


    莫岁正尽全力向他奔来,好像还在喊什么让他小心之类的话,可褚洄之耳鸣阵阵,他听不太清,也反应不太过来。


    因此,褚洄之当然也没有听清,除了莫岁之外,场上同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向他说话。


    “……你不是兽化者。你,去死。”


    几乎被烧成焦炭的兰蒙发出沙哑撕裂的诅咒,破损的咽喉随着他声带肌肉的震动,正向外涌出如同淤泥般粘稠的黑色污血。


    褚洄之忘了一件事,在施术之前,他没有确认距离自己不过两步远的兰蒙是否死亡。


    法阵结成的时候,威压没有覆盖到最中心的区域,再加上褚洄之没有关注重伤的兰蒙,两相结合下,兰蒙受到法阵的影响是在场众人中最小的。


    虽然只剩一口气勉强硬撑着,但他确实还没有彻底死亡。


    眼看着兰蒙举起一管针剂扎向褚洄之,莫岁的心脏像是被一把攥紧,全身的血液都猛地冲向大脑。


    他随手抄起旁边斜支的一根钢筋,力量爆发,长型的金属被极速掷出,划破空气传出尖啸。


    莫岁没有失手,利刃般的金属瞬间截断了兰蒙的小臂。


    可这并没能成功阻止兰蒙不需要任何精确度的微小动作,随着他小臂重重落地,那根针管略一歪仄,还是扎进了褚洄之的皮肤。


    兰蒙咽气,被烧焦的脸庞上带着狰狞可怖的笑,那双因眼睑焦化而无法闭合的眼睛死不瞑目般盯着褚洄之,直到瞳孔扩散成灰茫的一片,丧失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亮光。


    手腕上传来来源不明的刺痛,褚洄之略一蹙眉,他有些滞阻地转动眼珠看向自己受伤的位置,那里赫然插着一针血清药物。


    莫岁终于赶到,他滑跪向地面,牢牢揽住向前倾倒的褚洄之,同时眼疾手快地拔下他手腕上的针管,可自动注射的压力装置已经将近半的暗红色液体都泵入褚洄之的体内。


    “这是什么?”


    紧紧攥着手中冰冷的针管,莫岁的声音因为未知和恐惧而产生颤抖。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可以仅靠微量就足使人毙命的剧毒药物,而兰蒙当然不会对褚洄之手下留情。


    怀里的人浑身是血,体温也低得可怕,他本可以轻松全身而退,现在却是甲板上伤得最重的活人。


    汩汩的血流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莫岁的心跳越来越乱,他慌乱无措、几乎破音:“褚、褚洄之,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第112章 第 112 章


    甲板上寂冷得可怕, 莫岁可以清晰地听到褚洄之的心跳声,紊乱、虚弱,正在一点点变慢。


    莫岁不知所措, 他学习过的所有急救知识都不适配褚洄之现在的情况, 他想让褚洄之清醒过来,却又完全不敢多用一点力气去摇晃怀里的人。


    他只有紧握着褚洄之冰凉的手, 可那只一贯坚定有力的手并没有回握他,而只是静静地垂在他的掌心。


    “褚洄之?你感觉怎么样?”


    口腔内所有的水分都好像蒸发殆尽, 莫岁好不容易才发出成句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褚洄之的手指,试图得到对方的回应。


    可褚洄之没有回答他,以往总是巧舌如簧哄得他哑口无言的人此刻却成了更沉默的那一个。


    一片寂静之中,莫岁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开了一个硕大的口子, 咸腥的狂风刮得心脏生疼,他所有的快乐和力量也从洞口尽数流失。


    嘀嗒一声, 褚洄之指尖的血珠砸在了莫岁的大腿上。


    从喉管一路攀升到鼻腔和眼眶的酸涨感瞬间爆发, 莫岁一个没忍住,豆大的晶莹泪珠不自觉便滚落下来。


    因为家境足够优渥, 莫岁很少感受到失去, 这种陌生且可怕的感受死死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一刻, 莫岁理解了褚洄之以往所有的患得患失。因为不能接受失去,所以才伪装试探, 用哪怕侵略的方式掠夺一点点安全感。


    爱原来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莫岁原先只觉得喜欢带来的是两个人携手同行的勇气与力量,却不知道爱也会使人生出原本不需承担的恐惧。


    一闪而过的彗星照亮废墟, 终于,莫岁不再是二人关系中可以来去自由的上位者, 而也成为了需要对方得到回应才能够安心片刻的赌徒。


    可他真的太迟钝了,直到错误已经铸成,直到刻骨的疼痛切实地翻搅心脏,他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需要面前这个人。


    完全的无能为力之下,莫岁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那些早已尘埃落定的往事又有什么非得任性探究明白的必要呢。如果他留下来帮忙,如果他毫不犹豫地把褚洄之的安危放在更优先的位置,褚洄之会不会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莫岁拼命压抑着哭腔,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跑得太慢了。”


    “我不应该去拿信的,我不应该临时改变计划的。对不起,你跟我说话好吗,你醒醒,我还没告诉你……”


    不知道是哪句话起了作用,掌心的手指微微一颤,莫岁立刻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褚洄之的任何一点动向。


    “……真的,不理我吗?”


    男人喑哑低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岁一下子并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想起,自己刚刚说过如果褚洄之重伤就不再理他。


    都成什么样子了,怎么还惦记着自己情急之下说的气话。


    心疼里夹杂了一点点的气恼,莫岁如释重负地松开紧咬出浅淡血痕的嘴唇,声音里都是重重的鼻音。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过?”


    听到莫岁这样说,褚洄之微笑起来,漂亮的眼睛掬着一捧亮盈盈的光,仿佛莫岁的这句话就足以让他忽略所有疼痛似的。


    “嗯,我知道,你最心软了。”他温声道。


    无垠深空之下,褚洄之那双如墨的眸子一如既往温柔地注视着莫岁,可莫岁如今才知道这份他早已习以为常的注视是多么难能可贵。


    莫岁双眼通红,未落的眼泪还汪汪地窝在眼眶里,想到这里,新的泪珠又要掉下来。


    看着莫岁,褚洄之微微抬起了眉头,笑意里多了两分无奈的纵容。


    “怎么总是在掉眼泪?娇气包。”


    他低声说着,想抬手替莫岁擦掉眼泪,可手臂使不上一点力气,堪堪抬起却又落回。


    这个绝对不妙的小动作清晰地落在了莫岁眼里,他略微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他甚至没心情反驳褚洄之给他新起的奇怪昵称,凑近去听褚洄之的心率,同时紧张询问道: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兰蒙那支针剂到底是什么东西?”


    褚洄之犹豫了下,他也很难说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感受。


    按理来说,他原本应该无法承受针剂的药力,像兰蒙那样自燃而亡也是有可能的。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过分亏空的灵力反倒形成了容纳这份多余能量的缺口,虽然药物带来的灼烧感和疼痛感正在体内游走流窜,但他确实也没有更严重的失控感。


    可他的犹豫在莫岁眼中完全就是不忍向自己明说真相的样子。


    “你别骗我。”


    莫岁紧紧攥着褚洄之的手指,连声音都在发抖。他其实早就看出兰蒙的死因了,只是一直没敢往褚洄之身上联想而已。


    “内脏的碳化程度远高于体表,兰蒙身上的火焰是自燃产生的。他在自燃前也使用了药物,和这一支是同一种吗?”


    “这倒是没错……”


    体内的灼烧感煎熬难忍,褚洄之现在脑子转得比较慢。他缓过一阵格外强烈的痛感,刚想接着纠正莫岁的误区,却没料到自己这句欲言又止的话对处在崩溃边缘的莫岁来说是多么重大的打击。


    莫岁全身发凉,少年连略显单薄的肩膀都在止不住地发颤,他自己却对此浑然不察。


    他托起褚洄之的小臂,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看向那个细小却致命的伤口。


    好死不死,针剂正好打在褚洄之的左手,莫晤沉植入的控制芯片也在这里,甚至没法通过放血或者截肢来阻止药物成分向体内循环。


    “没关系,会有办法的,我们现在回主星。”


    莫岁现在反倒不掉眼泪了,他擦了把脸,哭过后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里莫名蕴含着坚定可靠的力量,就好像他真的可以解决一切困难。


    “药物发作要多久?一天?半天?几个小时?我们跃迁回去,我最快可以把返航时间压缩到五个小时。”


    此刻绝对是褚洄之此生情商最低的时刻,他所有的意志都用于压制体内如有岩浆翻滚的诡异感受,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听出莫岁这么问的真正原因。


    他顿了下,回答莫岁道:


    “……兰蒙,发作时间大概是五分钟。”


    莫岁瞳孔猛缩,卷翘的睫毛颤抖着缓慢覆下,他咬牙道:


    “没关系,飞行器上有基础药物,我们尽量延缓药物发作的时间。”


    褚洄之终于听出莫岁理解错了什么,他叫住莫岁:“莫岁。”


    可莫岁已经压根听不进去外界的声音了,他心理暗示似的自言自语:“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绝对不会死,肯定有办法。”


    “莫岁。”


    褚洄之提高声音,同时尽力抬起手捧住了莫岁的侧脸。


    “冷静点,看着我。”


    动作牵扯到全身的肌肉,简直像有人在拿锤子重重砸向他每一根感知神经,痛感在瞬间强烈到连忍耐度一向很高的褚洄之都有些无法忍受。


    可他怕莫岁再联想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等疼痛稍缓便紧接着解释道:


    “我不会变成兰蒙那样。这种药物只对非兽化者致命,虽然我没有兽化能力,但你知道,我有其他的力量来源,也算歪打正着,这种药物对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危害。”


    甚至,在药物激发能力的作用下,褚洄之原本彻底干涸的灵力像是被强行再度激活似的缓慢再生,他明明极度疲乏,却连晕倒都做不到。


    “什么意思?”


    莫岁缓慢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之后,他迫切地往前贴近了些,着急再度寻求肯定:


    “是我理解的意思吗?真的吗?你没骗我吗?你不会死是吗?”


    褚洄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调节气氛道:


    “这是什么问法?听到这个消息不高兴……”


    可褚洄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莫岁直起上半身,双臂紧紧地揽住他的脖子,同时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窝。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莫岁发颤的声音闷闷地在褚洄之的锁骨旁边响起,发烫的颈动脉旁有微凉的吐息扫过,褚洄之半边身体瞬间从肩颈麻到了指尖。


    两人相拥的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直到褚洄之的肩窝处感觉到一团冰凉的水渍。


    “……莫岁?”


    褚洄之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讶异地发现莫岁正咬着他的衣服领子无声哽咽,为了不出声音,鼻尖都已经憋得发红。


    不等褚洄之询问,莫岁有点难为情地别过了脸:


    “不要问我。我今天掉眼泪的份额已经超标了,再哭实在是太丢脸了。”


    那张天生长相冷傲的脸上挂着乱糟糟的泪痕,以往锐利冷淡的眼睛哭到有点发肿,光是看着就让人心脏颤悠悠地疼。


    怎么能这么可爱,像被大雨淋到绒毛潦草还要昂首维持仪态的名贵小猫。


    褚洄之长长地呼了口气,他抬起手轻按住莫岁的后脑,同时温柔道:


    “嗯,风太大了,都是被风吹的。”


    褚洄之不想揪着莫岁为自己掉眼泪这件事问莫岁要什么答案,那样太强人所难了,所以他很善解人意地给莫岁提供了一个可以轻易揭过话题的理由。


    可莫岁没有接受这个台阶。


    他抬起头,布满水雾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褚洄之,片刻后,他直截了当、实话实说:“不是被风吹的。”


    “是因为以为你会有事才哭,是因为你没事才哭得更厉害,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让我哭得这么丢脸。我不是自欺欺人的笨蛋,我很清楚这点。”


    第113章 第 113 章


    莫岁的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莫岁坦坦荡荡地承认对自己独一无二的在意, 褚洄之瞬间怔住,心跳声震若擂鼓,连带着灵魂也隐隐共鸣。


    身体上的疼痛都仿佛不存在了, 腹腔不再痉挛, 喉头也不再焦渴,但他清楚那不是因为药物的作用。


    褚洄之灼热的目光好像能在寒冷的深空中擦出火星, 莫岁被他盯得耳尖发烫,几度眼神游移着即将丢盔卸甲, 却也并没有回避褚洄之的视线。


    暧昧的空气逐渐升温,二人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交叠起来。


    皮肤在若有若无的触碰中微微发痒,莫岁不自在地蜷缩了下指尖,可下一秒就被褚洄之无声地勾住了无名指,连带着整只手都被拉进了他的掌心。


    “……莫岁, 我在荒星的时候,你传信给我, 是想说什么?”


    褚洄之这人本性难移, 分明是他自己终于按捺不住捅破窗户纸,却还是把问题抛还给了莫岁, 偏要引诱“猎物”心甘情愿地踩进陷阱。


    莫岁不担心表白失败, 所以他原本并不觉得这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可肉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他一个急刹车, 又把话咽了下去。


    莫岁显然没料到,实际行动和演习想象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他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 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不行,直言情愫对于他这种情窦初开的小菜鸟来说实在有点太刺激了。


    深感挫败的莫岁脸颊发烫, 他侧过脸,小声嘟囔道:


    “你不应该知道吗, 我想说什么。”


    可惜褚洄之恶劣得很,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


    听莫岁这么说,他越发得寸进尺,修长的手指缓慢地勾向莫岁的掌心,漂亮深邃的瞳仁也脉脉地盯住了莫岁略显慌乱的双眼。


    如黛的眉头故作苦恼地蹙了蹙,褚洄之慢条斯理地追问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岁岁,你不说出来,我怎么能知道我和你想的是不是一样的?”


    较平日里更为沙哑温吞的声音听上去撩人得紧,莫岁被哄得晕头转向,居然觉得褚洄之说的也不无道理。


    而且褚洄之都已经说过一次喜欢他了,那这一次也确实该自己主动了。莫岁心胸坦荡,在这种问题上依旧自觉奉行人人平等。


    莫岁深呼吸,同时垂下眼帘,掩盖因紧张而有些飘忽的视线。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我第一次产生这些想法,所以我有的时候也不太清楚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啧,也不能这么说吧,我挺确定我的心意的,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褚洄之没有打断莫岁冗长的铺垫,他知道莫岁需要心理建设的过程,所以只安静地注视着莫岁,等待语无伦次的小鸟慢慢扯回正题。


    莫岁极其不擅长组织长篇大论,平时做个学生演讲都困难,只有提前打好稿子背得滚瓜烂熟才有底气。


    大脑超负荷运转,耳朵烫得快要冒烟,他心慌意乱地思忖了半天,却也依旧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口才好。


    只说一句我喜欢你,肯定会显得轻飘飘不够真诚吧?


    可他又不会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就连星网上流行的狗血短剧都没看过两部,毫无经验可以借鉴。


    不管了,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表个白吗!


    莫岁用空着的那只手猛掐了把自己的大腿,一鼓作气似的抬起头,顶着褚洄之要把人盯穿的视线,他破罐子破摔地任性道:


    “算了,我就是想到明天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我直接说了,你别嫌我不会说话。”


    褚洄之怎么可能会嫌这个,只要莫岁三个字,他全部深重的期望就都能轻易得到满足。


    他点了点头,压抑着内心顷刻破土的幽深欲望,极克制地道:“你说。”


    莫岁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音,突兀的机械音从他口袋里的远程遥控仪乍然响起。


    “嘀——”


    “Zf-1201号飞行器即将降落,请注意。”


    半空中传来飞行器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飞行器降落,二人的对话被打断,莫岁不知是略感失望还是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相较于莫岁的矛盾,褚洄之不爽得极其纯粹,他偏过头,在莫岁看不到的地方给破坏气氛的机器递了个溢出杀气的眼神。


    “我们先上飞行器吧?虽然你现在没什么大问题,但也还是让医疗机器人检查一遍比较好。”


    莫岁说着,率先站起身,然后向褚洄之伸出手,示意他借力站起。


    阴郁的眸色暗自翻涌,褚洄之没提出异议,握住了莫岁向他伸出的手。


    但他并没有老老实实地起身,反倒向自己的方向用力拉了莫岁一把,莫岁毫不设防,瞬间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天旋地转,莫岁重重地倒在了罪魁祸首身上,他赶紧起身,气得差点给褚洄之一拳。


    “突然发什么疯?你身上还有伤呢!”


    的确,一个成年人的重量骤然压在身上,冲击力怎么也小不了。


    褚洄之一阵猛咳,严重到有淤血咳出落在掌心,他眼角眉梢却是深深的笑意。


    “笑什么?”


    莫岁简直怕褚洄之脑子被他撞坏了,担忧地伸手碰了碰褚洄之的额头。


    “也没发烧啊。”


    莫岁小声纠结,收回的手却在半途被褚洄之一把握住。


    在莫岁因为震惊而颤动的眼神中,褚洄之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挤入了莫岁的指缝,动作温柔却不容反抗地与他十指相扣。


    褚洄之手指的温度很低,冰凉的指尖在触碰到莫岁的手背后一点点扣紧,莫岁一个哆嗦,几乎产生被蟒蛇缠住的诡异错觉。


    “错过这个机会,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褚洄之凝视着莫岁,语气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控诉。


    知道莫岁担心他的伤势会因为两人的拉扯而二次加重,褚洄之有恃无恐。


    交握着的手只略微用力,他便如愿以偿将莫岁拉向自己,另一只手也顺势紧紧禁锢住了莫岁的后腰。


    “飞行器又不会跑,我们把话说完再上去。”褚洄之低缓道。


    褚洄之耐心地等待莫岁组织语言再次开口,可莫岁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莽劲儿早就烟消云散了。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几乎把自己完全包裹住,褚洄之陌生的强硬态度让莫岁心跳的幅度越来越失控。


    莫岁简直怕自己的心脏会跳出嗓子眼,晕头转向之下,他做了个极其幼稚的举动——他用还自由的那只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


    看到莫岁奇怪的动作,褚洄之略显惊讶地一挑眉。但他很快察觉莫岁这么做的原因,那张清丽的脸上又流露出了莫岁熟悉的温柔笑意。


    褚洄之没有强行拉下莫岁自我保护的手,也没有再给莫岁任何一点压迫感。他微微垂头,放低自己的位置,白皙的脖颈隐隐约约地露出一截温柔脆弱的弧线。


    随后,他开口道:“莫岁,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莫岁不知道褚洄之怎么突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自己,居然还要愣头愣脑地主动往坑里跳:“可我话还没说呢。”


    褚洄之没有回答,他将二人相牵的手拉到中间,然后松开了一直紧扣着的手指——


    说松开其实并不恰当,因为褚洄之并没有完全放手,他的手指依旧贴着莫岁的掌心,正在摹画着复杂的纹路。


    灵流在莫岁的掌心滚烫游走,他不明就里,下意识要收回手制止褚洄之:


    “你还要用你的力量?不要命了?”


    褚洄之摇摇头,简要地解释道:


    “没关系,你可以理解为这只是一个激活口令,用不了我多少灵力,东西是提前就准备好的。”


    指尖在莫岁掌心叩了叩,褚洄之语气很轻,却莫名有着让人听话的控制力:“不要动,最后一笔了。”


    随着褚洄之收拢指尖,一朵小小的烟花在莫岁掌心绽开,灿金色的光雨四散而下,闪烁着消弭在黑色的夜空。


    莫岁眼睛一亮,他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对这个小小的惊喜做出任何反应,四周突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焰火升空的声音。


    “你那天说过,想看烟花。”


    听到褚洄之这句话,莫岁心弦猛地一颤。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周围,发现星枢的热火力武器竟然全都变成了焰火发射装置,从冰冷的钢铁重甲中放出的不再是硝烟和炮火,而是缤纷绽放的烟花。


    无数烟花骤然升空,深空在瞬间被点亮成斑斓错落的色块,无垠的宇宙竟也仿佛拥有了可被望见的边界。


    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可能发生在一艘战舰上,时空恍惚错位,他们此刻也好像不再身处荒凉的宇宙边陲,而只是在共度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所以升级星枢的武器并不是令褚洄之在前两天精疲力尽的唯一原因。


    莫岁恍然大悟。


    褚洄之在所有的火力设备里都刻下了术印,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时兴起的一句胡话。


    心脏细密地涌上交织错盘的酸涩与甜蜜,莫岁不想再看漫天璀璨的流火了,他转头去看身旁的褚洄之。


    出乎他的意料,他看到的不是褚洄之仰头望天的侧脸,他的视线恰好撞入了褚洄之一直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


    褚洄之从始至终都没有去看那些耗费他无数心力才得以呈现的烟火,他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莫岁。他的幸福感不来源于空中的盛景,而来源于莫岁的笑容。


    那双漆黑的瞳孔倒映着半空中五彩斑斓的颜色,像是纯黑色的曜石被染成了光华夺目的彩宝,比任何颜色的烟火都要更加漂亮璀璨。


    千言万语顿时塞住了喉头,莫岁望着褚洄之入了神。


    他想说谢谢,想说喜欢,可这些寻常的话比起他心头的情感简直轻得不值一提,他找不出更合适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整个人都呆愣愣地卡在了原地。


    “莫岁。”


    直到听到褚洄之叫自己的名字,莫岁才回过神来,他揉了揉因为睁了太久而有些干涩的眼睛,随后应道:“嗯?”


    环境嘈杂,褚洄之说话的声音几乎被焰火燃放的声音完全盖过,莫岁只好专注地盯着褚洄之的嘴型,好辅助他辨认出褚洄之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可以吻你吗?”


    褚洄之说的是这五个字。


    第114章 第 114 章


    人类的大脑对于情感的容纳程度是有极限的吗?


    莫岁不太清楚, 只从他的亲身体验来讲,在今晚心情几度大起大落之后,他现在简直感觉比体能训练完更疲惫。大脑闷沉、四肢乏力, 连带着反应力也削弱了许多。


    听清褚洄之突兀越界的问话, 莫岁映着光的眼眸颤悠悠地泛起涟漪,像是有小石子骨碌碌地滚进平静的清潭。


    可除此之外, 他居然也没有其他更大的反应了。


    莫岁眨了眨眼,迟钝发散的思绪有点跑偏, 他忽然回忆起前两次体验感不算太舒适的亲吻,木愣愣地向褚洄之道:


    “你这次终于记得要先问我可不可以了。”


    褚洄之没料想到莫岁会这么回答,有点疑惑地“嗯”了一声。


    “就是之前,你总是——”说到这里,莫岁顿了顿。


    声音突然降下去, 耳尖泛起薄薄的粉红色,他不太好意思地补充道:“很突然。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这话说的, 简直像莫岁其实在期待一次你情我愿的亲吻似的。


    褚洄之笑起来, 收敛的微笑转为抑制不住的闷笑,他没有克制这份过分泛滥的笑意, 那张清丽漂亮的脸终于流露出与他的皮相极适配的开朗明丽, 连黑沉沉的眼珠都显得透亮起来。


    褚洄之点头,故作绅士地给莫岁道歉:


    “嗯, 这确实是我的错。那你的回答呢?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这个问句不再是没有底气的试探, 也不再是患得患失的怀疑。


    褚洄之不再担心莫岁会给出与他期待不符的回答,他第一次如此确定地感到被爱, 所以他也有了肆无忌惮索取爱意的勇气,可以任性地要求对方一定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


    烟火燃至尾声, 半空中依稀可见彩色的拖痕,那些缤纷耀眼的光束却已经如同雨丝落入水面般散落无踪。


    再不给出回应,这场绚烂而短暂的盛景就要彻底过去。


    莫岁往前靠了靠。


    他突然想明白了,不善言辞其实没关系,他想表达的东西并不必需语言。


    原本跪坐着的莫岁直起大腿,略略高于坐在地面的褚洄之。


    俯视的角度对莫岁来说很新奇,他可以看到褚洄之如雾的乌黑发顶,还可以在褚洄之眨眼时看到,他右眼的双眼皮褶皱内有一颗浅淡的小痣。


    “原来你这里有一颗痣。”


    莫岁说着,抬起指尖,轻轻点了点褚洄之薄到微微透光的眼皮。


    脆弱的眼球因为外界的触碰在他指尖略有颤动,却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


    这个位置太刁钻,褚洄之自己都不太有印象,他愣了下,开口道:“是吗……”


    他的话没有说完,莫岁精致的面庞在他的眼前骤然放大,下一秒,柔软的唇瓣温柔地吻上了他低垂的眼睫。


    “很特别。”


    莫岁双手捧住褚洄之的脸,眼睛里是真挚明亮的光,语气轻软得像鸟雀的羽毛抚过心尖:


    “也很漂亮。”


    轰地一声,褚洄之脑内的处理器瞬间全部烧到死机。


    莫岁这个举动给褚洄之的震撼比直接的亲吻都要大得多。


    这对褚洄之而言实在是太过温柔太过珍重的待遇,他简直像被人捧在手心的宝物,就连锋利的棱角也值得被包裹爱护,瑕疵也是值得留心记忆的特殊印记。


    猛烈的幸福感带来眩晕,褚洄之很不习惯这样陷入云端的悬浮感。


    他觉得自己像一棵突然被移植进温室的杂草,因为突然被给予了太多关爱而有些应激。他甚至往后仰了仰头,想暂时拉开与莫岁之间的距离,好让自己获得喘息与缓冲的空间。


    莫岁看不出褚洄之为什么突然后撤了一截,他做事一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心里只惦记着自己还没做完想做的事,有点不满地牢牢扶住了褚洄之的肩膀。


    “……莫岁。”


    褚洄之一时怔神,他叫了一声莫岁的名字,居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别说话。”


    耳尖的绯色逐渐漫上脸颊,莫岁小声拒绝褚洄之对他的打扰。


    莫岁慢慢放低自己的位置,在褚洄之愈加炽热殷切的凝视中,莫岁闭上眼睛,认真地吻上了褚洄之微微张开的唇瓣。


    终于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小少爷的虚荣心和掌控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秾丽的眼尾都染上薄樱似的颜色。


    莫岁动作生疏,却并不胆怯矜持。


    像他一贯全身心投入训练那样,莫岁接吻的时候也很专注,他诚实地听从本能,一点点向前靠近,一点点加深与心仪对象的亲密接触。


    原本搭在褚洄之肩膀上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再次捧住了褚洄之的侧脸,二人身体间的空隙也逐渐被挤压为零。


    褚洄之一直没有反客为主夺回主动权,他完全配合莫岁循序渐进的节奏。幽黑眼瞳的光晕潋滟摇晃,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投入于亲吻自己的莫岁,不愿错过一分一秒莫岁对他主动的亲近。


    可这样的岁月静好的纯情气氛并没持续太久。


    口腔内突然感受到一点格外柔软湿热的触感,与自己的舌尖灵敏地一触即分,褚洄之怔愣一秒,随后反应过来居然是莫岁试探着主动探出了舌尖。


    瞬间,褚洄之死命维持着的那点绅士和理智彻底崩线。


    平衡顷刻倾翻,褚洄之一转温柔迎合的态度,他反客为主,剥夺让渡给莫岁的掌控权。


    纯情的亲吻立时升温变质,炙热缠绵,莫岁被撬开牙关,左手手腕连带着大半手掌都被紧紧攥住,不被允许任何一点的临阵脱逃。


    呼吸交缠、难舍难分,暧昧荒唐的水声忽远忽近地传进耳膜,莫岁产生微醺般的眩晕感,如果不是褚洄之的手始终有力地支撑着他微微颤抖的后腰,他绝对会无法自控地向后仰倒。


    他的脸颊和唇瓣都已经酸麻到不太舒服,无法承接的水迹沿着难以闭合的唇角颤抖滑下,被用力紧握的手腕和后腰也在隐隐作痛。


    可即便如此,莫岁依旧在回应褚洄之每一分强势莽撞的侵略,他甚至努力尝试跟上褚洄之的节奏,纵容地默许褚洄之对他所做的过分的一切。


    绚烂盛大的烟火已经彻底落幕,周围是满地狼藉,火药未散尽的呛人味道弥漫在鼻腔,星尘中悬浮的颗粒物集聚成硕大的团块,这是一副无论怎么看都并不够浪漫的景色。


    可褚洄之和莫岁都不在乎外界环境是否称心,只要紧握着彼此的手,此时此地就是宇宙最浪漫难得的一隅。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莫岁终于恢复正常反应力的时候,漫长灼热的亲吻已经结束,褚洄之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啄吻他的脸颊。


    莫岁其实一直不太满意自己的脸颊肉,侧脸平白无故地鼓出一段略显圆润的弧度,和他精致锐利的眉眼极其不搭,怎么看都不够帅气冷酷。


    但褚洄之在这个问题上的意见显然跟他相左,因为这个人对他的脸颊肉爱不释口,甚至得寸进尺地在用牙不轻不重地咬他。


    尖锐的犬齿不知收敛地微微摩擦,莫岁真感觉自己要被叼下肉来,酥麻感过电似的一路窜到了耳朵。


    他奋力抬手,好不容易才把褚洄之推开一点,捂着麻上加麻的脸颊气哼哼地问道:


    “你是狗吗?”


    褚洄之根本不知道面子两个字怎么写,切实的甜头都到手了,他不稀罕逞那点口舌之快。


    “可以是。”他闷闷地笑着,不知羞耻地点点头。


    莫岁一哽,他想反驳点什么,但抬眼就对上了褚洄之那张完美踩在他审美点上的脸。


    对视片刻后,莫岁认输似的一头撞在了褚洄之的肩膀上。


    “算了,不跟你计较。”


    莫岁嘟囔着,那双一贯清冷淡漠的灰眼睛却在褚洄之看不见的地方笑眯眯地弯起来。


    气氛好得连褚洄之都有些飘飘然,他深吸了一口气,期待且忐忑地问莫岁:


    “莫岁,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经过刚才这些,莫岁现在也不觉得表白是什么值得格外害羞的事了。他缓了口气,直起身,认真地看向褚洄之的眼睛。


    两人几乎错觉听见对方与自己相同频率的心跳声,可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打破了和谐安静的氛围。


    警报声是从莫岁胸前的飞行器操控仪传出的,AI的机械音紧接着报告道:


    “警报提醒。距离三百星里,检测到未知舰队正在靠近。”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褚洄之眸色霎时转沉,但凡收到的是任何没那么紧要的讯息,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忽略,可这个消息并不在可以被忽略的范围内。


    三百星里,正常的航舰只需要个把小时就能抵达,如果是战斗型航舰,甚至只需要几十分钟。


    星枢此刻所在的星系坐标荒废险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有游客经过的地方,能来到这里,必定是有所图谋。


    莫岁同样意识到这不是个可以轻易揭过的消息,他揉揉眉心调整状态,声音也变得严肃:


    “距离我把坐标发给主星才过去三个小时,主星的支援舰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不是援军。”


    所以这支未知舰队八成来者不善,大概率是幕后主使在接到星枢覆灭的消息后派来清理现场的。


    褚洄之沉吟几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快步走到兰蒙的尸体旁边,从炭化的衣料碎片里捡出一个外壳已经完全烧糊的通讯器。


    “飞行器上有密码破译装置吗?”


    褚洄之随手捡起半片断刃,利落地撬开通讯器扭曲的外壳,取出其中完好的芯片。


    “有。”


    莫岁瞬间心领神会,他走到褚洄之身边,检查那枚芯片的规格版本。


    “算力足够,获取这种芯片的通讯记录不成问题。”


    “好,那我们先上去。”


    褚洄之点头,他深深望向莫岁同样注视他的眼睛,紧握住了莫岁的手,拉着莫岁快步登上飞行器。


    第115章 第 115 章


    飞行器上, 褚洄之将兰蒙的通讯芯片接入破译端口,操纵程序快速推进。


    看着操作娴熟的褚洄之,莫岁灵光乍现, 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破译系统不是一键完成的傻瓜模式, 真论起来,操作难度不比之前夺取指挥舰控制权时低多少。


    “你会这个?那你之前还跟我说你看不懂系统指令。”


    莫岁震惊, 他倒也不是兴师问罪,只是突然发觉自己当时对褚洄之指指点点的样子好像有点蠢。


    褚洄之卖乖的时候也没想到自己的小伎俩居然会这么快被抓包, 他少见地有点心虚,偏过头轻咳一声,开始亡羊补牢:


    “咳,是学长教得好。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原先是看不懂,但经你点拨过后, 我好像突然开窍了。”


    这番话实在太过拙劣, 拿来哄三岁小孩都够呛。


    莫岁清冷的浅灰色眼睛不为所动,只毫无波澜地看着终于在扯谎方面滑铁卢的某人。


    几秒后, 负隅顽抗的褚洄之被莫岁盯得终于投降。


    他总算知道害臊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指关节不自在地轻蹭了下鼻尖,褚洄之垂眸认输:


    “算了, 我承认,这个理由非常拙劣。”


    “褚洄之, 其实你可以直说的。”


    莫岁单手撑住飞行器的控制台,上半身微微前倾,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褚洄之的肩膀。


    “想要我多关心你、多爱护你的话,你可以明明白白地跟我提。”


    喉结微微滚动, 褚洄之的眸子颤悠悠地反着光,他低声问莫岁:


    “……怎么,才算明明白白?”


    “很简单啊,我教你。”


    莫岁清了清嗓,他坦坦荡荡地看着褚洄之,学着褚洄之的语气语调压低了声音:


    “你就看着我说,‘莫岁,虽然我会破译密码,但是我想要你多关心我,所以你可以帮我操作吗?’”


    “这样就可以了。”


    莫岁轻松地一摊手,语气理所当然:


    “只要你提,我就都会帮你的,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助。”


    看着眼前还在朝自己微笑的莫岁,褚洄之心跳错拍,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还想要亲吻莫岁的欲望。


    飞行器内光线明亮,银色的光落在莫岁的发顶,晕染出光环似的白金色环带。


    虽然这么说非常肉麻且俗套,但褚洄之真心觉得莫岁是从天而降的天使。


    洁白如雪的翅膀,金辉闪耀的发丝,以及他所带来的福音与希望,没有一点不符合人类对于天使的想象。


    但自己这个想法显然不能告诉莫岁。


    思及此,褚洄之眼中浮起笑意,不然莫岁肯定会嫌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不够威猛霸气。


    “走什么神呢?集中注意力。”


    余光瞟到光屏上弹出风险提示的窗口,莫岁挤到褚洄之和控制台中间,快速接管过破译系统的操控权。


    兰蒙的通讯器并不只设有最基础的外部密码,如果让算法进行暴力破解,通讯记录很有可能会自动格式化,这也是破解通讯记录具有相当难度的原因。


    “可以了。”


    莫岁按下确认键,荧绿色的代码一行行飞速滑过,不多时,通讯记录的界面呈现在二人面前。


    虽然没有备注姓名,但根据消息内容,很容易能确定哪一个是科林的号码。


    最新的消息记录中,兰蒙在四个小时之前向科林发送了一条消息,只有两个字,“丰收”。


    科林的回复也同样简短,只有一个看不出具体含义的符号,大概是收到的意思。


    “现在已经过了兰蒙和科林预定的交货时间吧。”


    看着有效信息极其有限的屏幕,褚洄之冷不丁地道。


    “是……”


    莫岁下意识回答,脑中灵光一现,他反应过来褚洄之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科林并没有催促兰蒙交货。”


    莫岁接道,语气也瞬间变得严肃。


    这绝对是个坏消息,异兽对科林而言是重要的实验必需品,从之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他应该很关注能否及时得到这批货才对。


    可现在兰蒙无故违约,他却连一点疑问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他已经知道星枢出现意外状况了。


    可褚洄之和兰蒙从返航开始就始终在一起,兰蒙也确实没有报信的时机,科林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接收到莫岁疑惑的目光,不需要交流,褚洄之已经看懂他想问的问题。


    “其实很好解释,科林在他提供的药剂上动手脚就行了。只要他能够知道兰蒙是否使用了药剂,那他不需要其他任何提示,也可以及时知晓星枢是否有异变发生。”


    听到这儿,莫岁翻了下口袋,掏出那支只剩下一半药物的针剂,举到灯光下仔细观察。


    厚重的无机外壳不难藏下一些微型的信号发射装置,这东西违禁且限量,科林确实需要对每一支针剂是否被使用了如指掌。


    “那这么说,现在正在靠近的舰队就是科林派来的人?”莫岁猜测。


    褚洄之摇了摇头,他的想法与莫岁并不完全相同:


    “科林没那么大能耐,他的手伸不到军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纠集一支前来清场的舰队,恐怕是幕后那个与军部有关的大人物。”


    闻言,莫岁没有任何退缩,相反,他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那更好,现在敌明我暗,他们不知道我们掌握了多少信息。这架飞行器有最先进的信号拦截装置和迷彩隐匿系统,我们蹲守在这里,反倒能借机收集更多证据。”


    可褚洄之面色并不轻松,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响应莫岁的这个提议。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提高效率,他两手撑在控制台两侧,将莫岁依旧圈在自己和控制台中间,不受影响地继续复原通讯器内前两日已经被覆盖的记录。


    直到看到屏幕上的某条内容,糟糕的担心被验证,褚洄之睫毛重重一颤。


    他深呼吸,在调整好情绪后才示意莫岁:


    “但是,莫岁,我现在担心有个更棘手的消息。”


    “你看这条消息记录。”


    莫岁不明所以,他抬头,顺着褚洄之手指的方向看去,屏幕上是兰蒙向科林发出的一条消息:


    “生物样本已发出。”


    生物样本?什么生物样本?


    莫岁有点懵,他回头,刚要向自己身后的褚洄之提问,脸色霎时一僵。


    最可能的那个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科林明确提过,幕后主使想知道“蒹葭”的真实身份,褚洄之在星枢待了这么多天,就算再谨小慎微也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生物痕迹。


    而检验生物样本,恰恰是科林的长处。


    褚洄之轻声道:


    “我担心,现在我的照片已经被挂上星际通缉令了。”


    为了信息安全,飞行器一直没有连接星网,处于与外界隔绝的闭塞状态。


    但现在显然已经没法再安心守株待兔了。


    “没关系,联网吧,确定一下他们做到了什么程度。加了什么罪名给我,定的悬赏金有多少。”


    看着面色凝重的莫岁,褚洄之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插科打诨,顺便抬手揉了揉莫岁的头发。


    “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发愁成这个样子?说不定我猜错了呢,笑一笑,嗯?”


    莫岁很不喜欢褚洄之这种为了安抚他才佯装乐观的态度,要是褚洄之真被放上通缉令,更需要被安慰的人分明是褚洄之才对。


    莫岁依旧紧抿着唇,他在狭小的空间内转身踮脚,同时拉了下褚洄之的领子让人低头。


    像是回应褚洄之的动作似的,莫岁也轻轻拍了拍褚洄之的头发,语气坚定:


    “不需要安慰我,我没那么脆弱。放心吧,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我和你一起。”


    莫岁用林文毅之前提供给他的无痕账户连接网络,进入了军部的网域页面。


    压根都不需要他特意搜索,主页面的通告栏里大喇喇地挂着一张新鲜发布的最高星级通缉令。


    白底红字,上面还盖着军部专用印章,清清楚楚地印着褚洄之的真实照片和信息。


    莫岁原本还残存着一丝幻想,这下幻想彻底破灭,他呼吸一滞,虽然有心理准备,也还是难免在瞬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但褚洄之面色不改,镇定得好像页面上那个人不是他似的。他点开通缉令,浏览上面罗列的通缉罪款。


    改装□□。


    暗网非法交易。


    这两条倒确实是他干的。


    军部会批准通过最高星级通缉令来抓捕他这一点并不奇怪,虽然褚洄之干的事在客观效果上只是帮平民提升自保能力而已,但对掌权者而言,他妥妥是破坏秩序的反动分子。


    但通缉令上并不只写了这两条理由而已。


    涉嫌以不当手段竞争,陷害星炬杯选手洛达作弊退赛。


    涉嫌强闯调查总局,并以暴力手段袭警。


    涉嫌勾结星盗组织星枢,疑似星枢头目。


    底下还有几条褚洄之完全没印象的案件,他也懒得再往下看了。


    这桩桩件件栽赃得是一点也不理亏手软,褚洄之挑了挑眉,因为实在觉得荒谬,他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虽然他猜到通缉原因上会添油加醋些,但他确实没想到幕后主使居然这么看得起他,把这么多口黑锅全推他身上,也不担心他背不背得动。


    莫岁听到褚洄之居然还能笑出声,很是焦虑地用手肘往后撞了撞褚洄之的胸膛。


    “笑什么?这也能笑得出来?”


    褚洄之把搭在控制台上的两手向外撑开了些,顺势降低上半身的高度,把下巴压在了莫岁的肩膀上。


    “也不算坏事。”


    因为距离过近,褚洄之含着笑意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清晰,莫岁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起伏。


    “左右我也只有一条命,给我列这么多条死罪也只用死一次,倒挺划算的。”


    莫岁瞳孔倏地一缩,褚洄之说的这叫什么话,他真有点生气,手肘用力往后一顶。


    “再说这种废话,你就离我远点。”


    莫岁下手不轻,腹腔因为撞击有些疼痛,褚洄之却没有后退半步,反倒更加向前贴近。手臂向内收紧,他几乎把莫岁完全圈在他怀里。


    “我错了。”


    褚洄之道歉速度极快,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他随后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蒹葭这个身份已经是足够通缉抓捕我的理由了,幕后主使却画蛇添足地增加这么多无关罪责,只能说明他增加的全是需要找人替他背锅的东西。”


    “换句话说,根据这张通缉令上与我无关的内容反向追查,我们能找到很多以前没有关注过的线索。”


    莫岁冷静下来勉强消气,大发慈悲地允许褚洄之继续跟没长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他问褚洄之:“你身上有没有任何会暴露定位的东西?赶紧扔掉,我们先找个能躲避通缉的地方躲起来。”


    听到莫岁说要带着自己一起逃亡,褚洄之没忍住,额头抵着莫岁的肩膀,欲盖弥彰地闷笑起来。


    他就算被莫岁警告一万次也改不了恶劣的毛病,笑意盈盈的眼睛望向莫岁的侧脸,褚洄之故意吓唬人:


    “跟我一起躲起来?小少爷,你现在可是在包庇重犯,搞不好也会被当从犯抓起来的。”


    莫岁不为所动,他现在已经差不多掌握褚洄之的套路了,知道该怎么四两拨千斤。


    “哦,那我不管你了?我自己回主星,找新的搭档,和他同吃同住同训练,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褚洄之整个人霎时一僵,他不自觉地收拢了双臂,实实在在地将莫岁紧紧抱住,急促杂乱的呼吸掠过莫岁耳际,很明显是完全无法接受。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真正说出一个“不”字,因为这个方案能让莫岁全身而退。


    莫岁叹了口气,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褚洄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替褚洄之说出否定的话。


    “我觉得这个方案一点也不好,还不如包庇重犯。”


    “嗯。”


    褚洄之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跳过这个让他自食其果的话题,开始正经地与莫岁商讨破局方法。


    “先联系瑞卡吧,她消息比较灵通,看看我们有没有混进主星的可能。”


    莫岁用飞行器上的设备向瑞卡发出连线申请,堪堪半秒,瑞卡立刻接通。


    瑞卡大概是料想到褚洄之会用陌生设备联系她,但她没想到光屏画面上居然还出现了莫岁。


    “莫岁?你怎么也在?”


    瑞卡一贯冷淡中性的音调霎时提高了一个八度,震惊的目光扫视过两人几乎相拥的姿势,瑞卡崩溃扶额:


    “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能不能先各自独立一点,别惦记着谈恋爱了。”


    还没谈成呢。


    莫岁委屈腹诽,他哪有只惦记着谈恋爱,表白表到一半就要突然紧急处理这档子破事,莫岁觉得自己已经够以大局为重的了。


    “借你吉言。”


    褚洄之显然也和莫岁的想法差不多,他无奈地呵了一声,随后询问瑞卡:


    “主星附近有管制较为宽松的星港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瑞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色严肃:


    “但很遗憾,我不建议你靠近主星。甚至,我想不出一个对你来说绝对安全的去处。”


    “所有的星港都严加盘查,主星现在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就算你们自驾飞行器远赴其他星区,只要你有所行动,无处不在的电子眼总会捕捉到你的行踪。”


    瑞卡接着陈述利害:


    “如果一味躲藏,你当然可以暂时安全,但问题是,这样你就没法反击,而这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被动,就算能苟延残喘一阵,最后也就是被一网打尽。”


    褚洄之没有立刻回话,他陷入思考,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控制台边缘点叩。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瑞卡说的没错,避其锋芒绝对不是优解。


    他甚至奢侈地用了一点此刻寥寥无几的灵力掐指给自己卜了一卦,逃逸避祸,大凶。


    既然不能坐以待毙,那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褚洄之问瑞卡:“之前拜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


    瑞卡点头:“那件事并不难查。”


    “科林和云冉是同届就读维拉利加的校友,有不少当年的可靠信息都能佐证他们二人关系确实很好。毕业后,科林被聘研究所,云冉供职军部,二人仍有往来。”


    “所以科林认领云冉的遗物不是别有图谋,而确实是出于个人情感原因?”


    褚洄之问道,不免怀疑:“可以确认吗?不是演的?”


    瑞卡加快语速,详细解释:


    “应该不是。我查到了维拉利加的处分记录,科林当年有两次记过。第一次是因为在云冉竞争对手的水杯中下毒,因云冉主动检举未遂。”


    “第二次也跟云冉有关,下毒事件后,云冉在校内风评受损,有人造谣她的成绩是作弊得来的,而科林和主要造谣者产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差点割掉造谣者的舌头。”


    瑞卡提出自己的结论:


    “科林从研究所辞职后进行非法实验的导火索,应该就是云冉的殉职。”


    “时间对得上,云冉出事的时候科林马上就要转为正职,可他却突然意志消沉执意辞职,但他本人在当时并没有经历任何重大挫折。”


    褚洄之微微蹙眉:“云冉都死了,他做实验又有什么用?”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褚洄之其实能理解科林的心态,他们二人在偏执这方面有着阴暗的共通点。


    研究实验药物这种事,分明是在事情还有挽回余地的情况下才会采用的路数。如果云冉死亡,科林只会大刀阔斧地拉更多人给她陪葬,而不会这么多年都蛰伏在维拉利加。


    “这也是我想说的。”


    瑞卡调出几份文件展示在屏幕:“所以我怀疑,云冉根本就没有真正死亡。”


    “当年这起事件震动不小,可我抓取了所有的媒体报道,没有一家报道有关于云冉殉职时的准确描述,连军部最初给出的通告也只是失控失踪,后来登记档案时才改为殉职。”


    瑞卡作结:“如果云冉是在彻底失控后被科林以兽化形态收容至今,那就可以解释科林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在潜心研究兽化实验药物了。”


    “等、等一下。”


    认真听讲的莫岁在褚洄之怀里举手,向瑞卡提问:


    “虽然能查出科林的动机是重大进展,但这跟我们现在商讨如何让褚洄之安全逃过通缉有什么关系?”


    眼见莫岁完全是一副被套牢的样子,瑞卡只觉得没眼看。她恨铁不成钢地轻轻“啧”了一声,转头看向褚洄之:


    “因为,这能证明有一个地方对褚洄之而言相对安全,同时也能收集证据、择机反击。”


    空气暂时沉默,褚洄之和瑞卡对视,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外或惊讶的表情,片刻后,他轻声道:


    “我知道,科林的实验室。”


    莫岁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猛地转头,诧异地看向褚洄之和瑞卡,却发现这两人好像在这个疯狂的意见上达成了共识,都是一副面无波澜的样子。


    “你要去科林的实验室?!”


    莫岁眉头蓦然蹙紧,声音也因难以理解而瞬间拔高。


    褚洄之有些心虚,他垂下眼,逃避莫岁责备的目光。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瑞卡接过了说服莫岁的责任。


    “这是目前收益最高的选择。与其担惊受怕地躲避外界防无可防的追杀,倒不如只全神贯注面对科林一个敌人。”瑞卡分析道。


    褚洄之知道莫岁担心的不是什么收益,抬眸迎上莫岁的目光,他放轻声音安抚莫岁:


    “科林是为了研究出让云冉恢复正常的方法才大量用异兽和兽化者进行实验。他有软肋,只要我们得当利用他的软肋,他就不会对我下杀手。”


    莫岁诧异,他觉得褚洄之和瑞卡都疯了。


    这两人的话根本没有说服他,他不可置信地摇头,指出计划中明显的漏洞:


    “你们怎么能确定科林今晚还会去原接头地点?”


    褚洄之不觉得这是问题:


    “他会去的。他只知道星枢出现异变,却不清楚他的货能否送到,在确认情况前,他绝对会守在接头地点静观其变。”


    莫岁还是坚决反对:


    “你们怎么保证科林一定会按你们的想法行动?他绝对知道你混进实验室目的不纯,怎么会允许一个危险分子进入他的地盘?”


    “所以——”


    屏幕那头,瑞卡接过话茬,说出了让莫岁觉得更加匪夷所思的话:


    “要让科林以为褚洄之是在命悬一线时被他救回去的,而不是安然谈条件主动要求跟他回去的。”


    莫岁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想什么了,他干巴巴地争辩道:


    “这怎么可能?如果褚洄之重伤,科林只会直接灭口以防后患吧。科林不是还有上级吗,他怎么可能违背他上级的意愿保全褚洄之?”


    “不,只要褚洄之对他来说价值够大,科林就会铤而走险。”


    瑞卡一向理性过头,她并没注意到莫岁的情绪不对,只是客观地阐述道:


    “如果褚洄之能展现出与云冉失控时足够多的相似之处,且最终并没有彻底失控,那么科林无论如何都会保下他这个珍惜的实验材料。”


    莫岁没再反驳瑞卡,他不是被说服了,他是真的无措到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地步。


    “……那也不能,让他拿命去赌啊。”


    莫岁小声地坚持,说话的尾音都出现了颤抖。


    瞬间,褚洄之心脏揉成了酸涩皱巴的一团,他实在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莫岁可怜兮兮地坚持为他争辩,而他却没法站在莫岁的立场替他说话,这让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往莫岁心里捅刀的施暴者。


    褚洄之紧抿着唇,他一言不发,抬手从后方捂住了莫岁的耳朵。


    外界嘈杂的声音一下子被隔绝,莫岁感受到褚洄之手指微凉的温度,整个人身上无形的尖刺也都像是被瞬间软化。


    瑞卡目睹褚洄之的这个举动,她沉默两秒,没多说什么,只是简短道:


    “你不用担心主星这边的事,我会尽力让损失降到最低。”


    “莫岁是关心则乱,但你应该清楚,这是能让你免于囹圄之灾并且绝地反击的唯一方法。你不会感情误事吧?”


    “我知道。”


    褚洄之轻声道,漆黑的眸子毫不偏移地深深凝视着莫岁:


    “给我点时间,我会说服他的。你刚刚说话太重了,他接受不了。”


    瑞卡一哽,随后举手向恋爱脑表示服软:


    “行行,我知道了,我好好说,你把他放开吧。”


    “我这边信号有波动,怕加密系统会受到攻击,不能再和你们多聊了。”


    瑞卡语速飞快,同时嘱咐两个人:


    “你们两个抓紧时间完善计划,少花时间腻腻歪歪。”


    说完,瑞卡转向莫岁:


    “莫岁,你好好想想,你以为的保护究竟能不能真正保护褚洄之。”


    “你不能意气用事,也不准跟褚洄之一起去科林那儿,你得回主星,我们里应外合,褚洄之的通缉令才有被翻案撤销的可能,听明白没有?”


    莫岁那点刚冒头的歪心思被瑞卡瞬间扼杀,他还想心虚地反驳点什么,瑞卡却已经率先切断了连线。


    二人再次独处。


    感受到莫岁转而向自己投来的委屈巴巴的视线,褚洄之温柔无奈地笑了笑,心疼几乎从眼中溢出来,说的话却依旧冷静残酷:


    “对不起,岁岁。瑞卡说的没错,你确实不能跟我一起去。”


    莫岁的委屈顿时翻了一番,他转身面向褚洄之,直接抬手揽住了褚洄之的脖子,低着头闷声道:“你刚刚都不帮我说话。”


    小少爷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会撒娇,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能被他毫不做作地带上三个惹人遐想的转弯。


    这完全是犯规。


    褚洄之整个人瞬间彻底宕机,他本能地同样拥抱住莫岁,一时间也不想再开口说任何扫兴的话。


    虽然很不满意,但莫岁也知道瑞卡说的有道理。他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新的漏洞:


    “可你伪造自己失控总得要诱因吧?你凭什么让科林相信你是真的失控?还有瑞卡刚刚说的重伤,这怎么也演不出来啊。”


    感受到褚洄之身体明显一僵,莫岁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他拉开一点距离,清晰地看到褚洄之不太自然的表情。


    莫岁心猛地一坠,他试探着问道:


    “你没打算演?是吗?”


    “……这其实并不困难,莫岁,你听我说。”


    褚洄之从没感觉跟人交流是这么需要勇气的事,莫岁讶异忧心的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支药剂还剩下一半,我确定它要不了我的命。我会注射药剂,再伪装成与星枢上的人鏖战重伤的样子。”


    这完全是在冒险,褚洄之并不确定他承受药力的极限在哪里。他不想在莫岁的眼中看到失望或愤怒,越说声音越低,愧疚和自责罕见地占据了他的心脏。


    但出乎褚洄之的意料,短暂的沉默后,莫岁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


    甚至,莫岁的声音听上去积极且镇定,如果忽略他每个字间过长过重的停顿,几乎完全听不出他的情绪已经处在失控边缘。


    “那你发誓,在和科林对峙的过程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莫岁主动牵住了褚洄之发凉的手,一字一句地道:


    “你说,我就相信你可以做到。”


    褚洄之缓缓抬眸,望进莫岁晶莹剔透的眼睛。


    爱人的眼睛是最令人沉溺的星系,瞳孔浅灰的纹理是交织的星云,每一个跃动的光点都是闪烁的星辰。


    而这双最纯粹最漂亮的眼睛正毫无旁骛地注视着自己,即使自己只是一颗渺小的尘埃。


    褚洄之无可自抑地将莫岁拥入怀中,他用力到有些发抖,双手紧紧地扣住莫岁的肩膀,他同时近乎虔诚地许诺道:


    “嗯,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一定会平安回来。”


    与此同时,莫岁浅金色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了两下,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褚洄之耳畔坚定地表达道:


    “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拖沓犹豫了。”


    二人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莫岁注视着褚洄之,放纵心跳一路攀到拏云的高峰,他珍重开口道:


    “褚洄之,我们可以在……”


    声音闷了回去,褚洄之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莫岁的嘴。


    他大概猜出了莫岁要说什么,但天不遂人愿,这个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偏要实现在一个错误的时刻。


    莫岁的脸被捂住大半,反倒显得那双真挚明媚的眼睛更加光亮夺目。


    幽深的目光似有万语千言,褚洄之凝视着莫岁,声带滞塞,实在挤不出半个“不”字,可他只能逼着自己暂时违心忍耐。


    “莫岁,”褚洄之顿了下,有些难以启齿,“我现在是通缉重犯。”


    他声音发哑:“现在不合适,我没有资格,这对你不好。我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不要在现在,等我回来,好吗?”


    可是,在褚洄之的恳求下,莫岁坚定地摇了摇头。


    莫岁还记得自己之前跟褚洄之学到过不太光彩的一招,被人捂嘴的时候要怎么做。


    他轻轻地吻了下褚洄之的掌心,效果立竿见影,褚洄之果然触电似的往后撤回了手。


    莫岁重获自由,他迅速深吸了口气,再没允许任何事或任何人阻止他开口。


    “你有没有资格,那只是由我来决定的事,与其他任何东西都无关。”


    看着不复镇静的褚洄之,莫岁认真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刚刚没能成功说完的话:


    “褚洄之,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轰地一声——


    暖流一下子冲垮了经年的坚冰,宇宙间所有的星辰都在这一刻停止周转,这是无比寻常的一瞬间,这是颠覆所有寻常的一瞬间。


    像是身处某个夏季暴雨的夜晚,心跳如雷声响彻整个世界,褚洄之听到莫岁再度坚定地重复:


    “褚洄之,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吗?”


    第116章 第 116 章


    越是一无所有, 便越是锱铢必较。


    这是褚洄之曾经的自嘲。


    在从前拮据难堪的日子里,褚洄之所暂时拥有的东西总是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被上天收回,所以他学会像捕猎一样毫不犹豫地抓住每一个时机, 撕咬下任何一点能让他过得更好的战利品。


    褚洄之并不相信延迟满足这种说法, 谁知道明天的太阳会不会照常升起,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只活在当下。


    可他现在没法再坚持这样的想法了。


    这一刻,看着等待自己给出回答的莫岁, 褚洄之一贯奉行的这条处事原则彻底崩塌。


    如果告诉不久前的褚洄之,未来某天,他面对莫岁的主动表白,脑子里想的会是拒绝,褚洄之只会当这是句不好笑到有些可笑的无稽之谈。


    可现实总以最荒谬的形式上演。褚洄之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此时此刻他心里的念头,居然真的是让莫岁不要跟他在一起——


    起码是暂时不要。最好也是暂时不要。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不够喜欢莫岁, 更不是因为他不期待与莫岁确定关系。


    凝望莫岁澄澈专注的眼睛, 褚洄之无比煎熬地感受到内心的拉扯,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犹豫退缩的原因。


    因为莫岁不是他的猎物。


    他对莫岁好不是为了捕获莫岁的爱, 也不是为了得到任何战利品。


    未来飘摇不定, 如果莫岁和他在一起不能得到幸福,如果他和莫岁在一起只能自私地让自己得到救赎和爱——


    那他真的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值得向莫岁说出那句“可以”。


    “根据速率计算, 距离舰队抵达坐标大约还需二十分钟。”


    系统机械音在狭小的舱室内响起。


    莫岁争分夺秒,他向前一步, 拽了拽褚洄之的衣角:


    “快点回答我。”


    感受到袖角被轻轻拉扯的力度,褚洄之失神到连呼吸都失去自主。


    他一直不敢想象, 莫岁在没有喜欢他的时候都能向他施予那么热烈的善意,如果莫岁真的喜欢他, 他又会得到怎样的偏爱。


    而莫岁此刻的神情给了他答案。


    少年略显青涩的脸因为从未有过的奇妙体验而浮现出梦幻般的淡淡玫瑰色,比琉璃更加流光溢彩的瞳孔中是清清明明不掺一点杂质的纯粹感情。


    整颗心涨满了酸涩交织的情绪,褚洄之的指尖死死掐入掌心,剧烈的痛感顺着神经攀上大脑,这才将他的灵魂强行拉出那片足使他心甘情愿溺亡的浅灰色汪洋。


    “……星枢主舰上的证人证物我们还是得尽量保住。”


    褚洄之声带绷紧到了极限,他眼神并没聚焦,很明显是在硬逼着自己不要正面回答莫岁的问题。


    “这件事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并不算困难,你听我说。”


    褚洄之极突兀地一停顿,他深呼吸,调整频率异常的心跳和几近发烧的大脑,继续开口要告诉莫岁具体的行动方案。


    而就在这时,莫岁反应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空档,他微微踮起脚,亲了一下褚洄之的侧脸。


    莫岁其实是紧张的,这一点从他通红的耳根和颤抖的睫毛就可以看出来。但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真的是一副不得到肯定答案决不罢休的样子。


    “我喜欢你,我们可以谈恋爱吗?”


    望着褚洄之波光粼粼的双眸,莫岁直白地发问,不允许他绕开话题。


    褚洄之足足愣了十秒。


    在这十秒里,他脑海中闪回了无数自相矛盾的念头,每一次矛盾的冲击都像浪涛拍上礁石,岩石裂痕蔓延,他本就违心的决意也愈加摇摇欲坠。


    好不容易找回仅存的理智,褚洄之重重咬牙,用尽所有意志警告自己不要被冲昏头脑。


    他硬邦邦地开口,那声音简直不像他本人发出的。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他此刻毫无感情的言论,大脑则在一遍遍地回放着莫岁刚说的话。


    “你在星枢的主舰上开全网直播,那支舰队是不敢靠近的……”


    ——莫岁说喜欢他。


    “我说到哪儿了。”


    褚洄之深吸气,他艰难地摒除杂念,终于找回刚刚被打断的话头:


    “让瑞卡用她的人脉和资源迅速扩大传播报道范围,你只需要拖到援军赶来的时候……”


    ——莫岁问他可以跟他谈恋爱吗。


    思路再度被打断了个彻底,褚洄之用力揉了揉眉心,他想隔绝那些令他心思浮躁的声音,目光却无意对上了莫岁的眼睛。


    “褚洄之。”


    莫岁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点失落,浅色的瞳孔映着舷窗外闪烁的星光,忽明忽暗。


    “你不想跟我在一起吗?你不喜欢我了?”他小声问。


    那一刻,宇宙轰然夷为平地,褚洄之脑海中所有争执的声音骤然清零。


    然后,他只剩下了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


    去他的理智,去他的未来,他只要现在,他只要莫岁。


    褚洄之缴械投降,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颤抖,却绝对真心。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闻言,莫岁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他仰起脸,刚刚的失落一扫而空。


    “这招原来这么好用,怪不得你总是能骗到我。”


    得逞的莫岁狡黠地眨眨眼,连微卷的头发都跟翎毛似的倨傲翘起几缕。


    褚洄之一愣,他并没有气恼,恰恰相反,如墨的眼眸如同拨云见日般生出笑意,他温柔地用双手捧住莫岁的脸。


    “岁岁,只要是你,不论哪一招都会好用。”


    他温声低语,随后微微俯身,在莫岁期待的眼神中,如他所愿地认真吻下去。


    这是一个在兵荒马乱之际也绝对与仓促无关的吻,甚至惬意到了让人错觉时间早已为他们暂停的地步。


    这个吻没有承载任何沉重复杂的东西,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更不是为了征服什么,只是在倾诉和回应彼此内心满溢而出的纯粹感情。


    两个人都是笑着的,因为偶尔会实在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个不算太过深入的吻断断续续,几度要维持不下去。


    可亲吻始终没有中止,因为另一个人很快会追着对方继续吻上去,这份腻歪的亲昵也就被没完没了地无限拉长。


    时间终于再度向前流转,不是因为有谁终于觉得漫长的亲吻应该停止,而是因为系统第二次播报了舰队抵达的预计时间,只剩十分钟了。


    “所以你现在是我的男朋友了吗?”


    莫岁期待地问,他呼吸急促、目光明亮,嫣色的唇上还留着润泽的水光,真挚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褚洄之并没有立刻开口回答,他深深凝视着莫岁,那份根深蒂固的不配得感如同恶魔阴魂不散的利爪,依旧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他越爱莫岁,他就越难在自己还在被通缉的时候将莫岁与自己绑定。


    褚洄之伸开双臂,将莫岁紧紧揽入怀中,密长的睫毛颤抖着在瓷白的皮肤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一双随时会被狂风撕裂的蝴蝶翅膀。


    “我喜欢你,莫岁,我比确定我还活着更加确定这一点。可……”


    话音戛然而止,褚洄之说不出任何会让莫岁感到失落难过的话,最终只能诚实吐露内心深处最挣扎的声音:


    “可如果,只有我被拯救,只有我在向你索求满足无尽的欲望,就算你愿意,我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去做于你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褚洄之不清楚煎熬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他已经将自己内心狼狈拧巴的那些想法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莫岁面前,他近乎体无完肤,他不知道莫岁会不会感到幻灭和失望。


    他觉得自己很像接受审判的犯人,在法槌一锤定音之前,只能猜测自己究竟是终身监禁还是无罪释放。


    “……褚洄之,你这么说是不对的。”


    莫岁的声音打破寂静,他纠正褚洄之的错误,无比认真地开口道:


    “因为不止有你在被拯救,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


    莫岁拍了拍褚洄之,示意他先松开自己,随后开口问道:


    “我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我刚刚为什么会突然改变计划,去舰尾底部拿东西?”


    莫岁突兀的问题出乎褚洄之意料,他点头:“嗯,还没有。”


    这一晚上过于跌宕起伏,莫岁被迫暂时搁置了最开始给他震撼最大的那件事,现在旧事重提,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能完全消化。


    他调整了下呼吸,尽量冷静客观地讲述道:


    “我在送走阿查的时候发现,阿查居然认识我的母亲,他那里有一封我母亲留下的信,我是去拿那个的。”


    褚洄之微微蹙眉,没太理解莫岁的话:


    “可这怎么可能,你的母亲不是从没离开过主星吗?”


    莫岁垂下眼,看似平静地简单阐述:


    “梅薇思女士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个在我幼年时就无故失踪的侍女阿余,她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褚洄之瞳孔猛然一缩,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莫岁的手。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看到莫岁顺势抬起了被他握住的左手。莫岁翻过手腕将内侧朝上,挽起袖管,露出光洁皮肤上那道突兀的疤痕。


    莫岁看向褚洄之:“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这道疤是因为母亲在去世前病得很重,接近精神失常,所以才会不慎伤到了我。”


    “我今天晚上才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不是因为失常才会伤害我,她是因为要掩饰真相抚养我才会逐渐精神衰弱,她是真的想杀……”


    莫岁越加伤感颤抖的话没能说完,褚洄之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拥入怀中,那些令人心碎难言的话都湮没在了紧紧相贴的胸膛和面颊之间。


    “你看,我也并不是完美的,我的世界也有很多肮脏难堪的地方。像你需要我的支持一样,我同样需要你的陪伴。”


    莫岁声音很轻,褚洄之却觉得他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自己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听完这些,你会觉得你没有原来那么喜欢我吗?”莫岁问。


    褚洄之深觉荒唐,他一口否定,坚定地向莫岁承诺:


    “怎么可能。这些事情都完全无所谓,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我也是一样的。”


    莫岁反扣住褚洄之的手,二人手指交错紧握,体温叠加渲染,冰冷的空气也便不再让人感觉难捱。


    “除了总是爱妄自菲薄之外,你在我眼里没有缺点。”


    莫岁微笑,那双微微上挑的冷淡眼睛显出极温柔的弧度,耳尖的薄红色像一片最轻最暖的晚霞:


    “而且你有这个缺点也没关系。”


    “因为我需要的仅仅是你,而不是完美无瑕的你。”


    第117章 第 117 章


    褚洄之当然也并不是天生就擅长并习惯伪装的。


    而且擅长与喜欢完全是两码事, 虽然他很会利用温和漂亮的皮相来掩盖不完美的内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喜欢戴上面具与人虚与委蛇。


    如果有一个人能接纳欣赏自己真实的全部就好了。


    再贪心一些的话,那就希望自己对这个人也同样独一无二。


    褚洄之突然想起, 这是十八岁的他成年时, 对着蜡烛幽微的火光许过的幼稚愿望。


    而这个在当初的他看来近乎痴人说梦的愿望居然真的实现了。


    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带动灵魂不可思议的震颤,褚洄之轻轻环住莫岁的腰, 他额头抵在莫岁的肩上,一声包含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喟叹缓缓飘散在安静的空气中。


    “莫岁, 你刚刚说过的话,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褚洄之突兀地开口问道。


    莫岁愣了下,他不知道褚洄之指的具体是哪句话,毕竟他刚刚说的话确实有点太多了。


    “呃,你说哪一句?”


    莫岁犹豫地问道:“是我需要你这一句?还是, 你有缺点也没关系这一句?”


    莫岁声音渐小,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这些话说得过分肉麻, 再次重复实在有点尴尬。


    同时, 莫岁还有点别的担心。


    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颇有水平,属于可遇不可求的灵光乍现, 他清楚自己大概率没法再完整复刻一遍, 提前给褚洄之打预防针:


    “那个,先说好, 再说一遍可能没有刚才的效果,我都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说出来这些话的, 你、你别觉得尴尬。”


    褚洄之不在意这个,他摇了摇头, 轻声道:“没事,我指的不是这些。”


    环抱着莫岁腰身的手臂在无意识中收紧, 褚洄之居然真的做到了没绕任何弯子地直白开口。


    他生疏却坚定,坦坦荡荡地向莫岁索求他的渴望。


    “你说喜欢我那一句。我想,再多听一遍。”


    闻言,原本已经开始在心里反复默诵练习的莫岁瞬间松了一大口气。


    他抬起眼向褚洄之笑:“这个简单,没问题。”


    两相对视,莫岁眼里的光芒也亮闪闪地映在褚洄之的眼中。


    “我喜欢你。”


    莫岁无比清晰地说道。


    莫岁认真地看着褚洄之,他实在很喜欢那张漂亮的脸上跃动着的破碎却明亮的神采,微微抬头,亲了下褚洄之的下巴。


    “……没听够,再说一遍。”


    褚洄之没有满足,他耍赖似的再度要求,乌黑柔顺的发丝从他耳边垂落,略显杂乱地也搭在了莫岁的肩头和颈侧,如同藤蔓暧昧地攀绕错结。


    “我喜欢你。”


    莫岁的声音干脆肯定,他踮了下脚,安抚似的亲吻落在褚洄之鼻尖。


    “我最喜欢你。”莫岁加重语气。


    心脏缺失的部分被一点点填补满足,暖流回涌。


    四肢百骸都仿佛重塑焕新,可褚洄之依旧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低声向莫岁道:


    “可是,我只喜欢你。”


    好听的声音里带着令人酥麻的钩子,还藏着点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的埋怨。


    莫岁刚开始并没有听懂褚洄之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眨巴着眼睛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褚洄之的小心思。


    莫岁拽了下褚洄之的衣领,示意他微微低头。


    纵容的亲吻像羽毛似的轻轻落在褚洄之额头,莫岁毫无阴霾地笑起来,完全没有原则地改口道:


    “那我也只喜欢你。”


    褚洄之没有想到他会得到莫岁这样纵容的回应。他是想尽可能获得莫岁更多的偏爱,可他没有料到莫岁真的会完全包容他的独占欲。


    他都已经做好为了建立一段健康的恋爱关系而努力做个正常人的准备了,可莫岁居然不觉得他的占有欲是不正常的。


    也因此,褚洄之第一次觉得,直言自己的缺点和难堪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因为他相信他爱的人会接纳他的不足,所以他也就真的完全不需要强行把自己伪装成完美的另一个人。


    “莫岁,我是个很贪心的人。”


    褚洄之声音依旧有着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颤抖,却没有了任何因患得患失而产生的紧绷与疯狂,他只是在陈述心迹而已。


    “因为我只看着你,所以我就会希望你也只看着我;因为我只喜欢你,所以我就会希望你也只喜欢我。”


    褚洄之看向莫岁:“如果我们真的确定关系,我只能接受唯一和永远,这一点我需要提前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啊。”


    莫岁毫无思考过程的即刻回答令褚洄之有些意外,他微微挑起眉头,还没等他表示疑惑,莫岁已经继续开口。


    “这些话其实你早就跟我说过一遍的,只不过你现在忘记了。”


    说到这儿,莫岁不自在地略微偏开视线,声音也变得有点含混:


    “你当时真的很过分,我还没有想清楚,你非要逼着我让我听你表白,还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我跑都跑不了。”


    褚洄之诧异,表情管理有些失控,他难以置信地询问莫岁:


    “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什么会忘记?”


    “就是你从调查总局回来的那天晚上。”


    莫岁道:“因为我当时脑子一团浆糊,你应该是怕我会有芥蒂,所以把那段记忆暂时封锁了。”


    “但是我这次出来什么也没带,所以得等回去之后,才能用你当时给我留的东西帮你取消封印。”


    居然还有这档子事。


    而且当时的莫岁在他越过底线之后居然完全没有改变日常生活里对他的亲近。


    褚洄之扶额深呼吸,他现在只感觉后悔,要不是他过分谨小慎微,让莫岁开窍的时间不知道能提前多少。


    飞行器外,辽远的视野边缘已经隐隐可见人类活动的痕迹,有信号灯隐隐闪烁。


    时间所剩不多,一根筋的莫岁还惦记着褚洄之没有亲口说自己是他男朋友这件事。


    他揪住褚洄之的衣领,没有半点威慑力地威胁道: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你男朋友?你快点说!不说不准走。”


    莫岁下手没太有轻重,褚洄之感到了一点轻微的呼吸不畅,但他反而轻快地笑出了声,就着莫岁揪他衣领的动作再度将莫岁揽进怀中。


    褚洄之低头,亲昵地蹭了蹭莫岁的侧脸,少年蒲公英似的浅金色发丝温暖柔软,一如莫岁本人。


    “可小少爷不是我的金主吗?我现在是终于可以上位了?”


    褚洄之拖慢了语速,坏心眼地旧事重提。他笑着望向怀里的人,果然看到莫岁的脖子和耳朵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地一下窜红。


    褚洄之声音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看来金主先生是对本人的服务质量很满意,愿意让我长期上岗了?”


    “那在我升职之前,以前的工资该怎么结算?感觉我这段时间的工作还是有很多没做到位的地方,一共亲都没亲几次,好像并不太称职。”


    褚洄之慢吞吞地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莫岁的手,他带着莫岁的手向下,将莫岁的手拉到自己腰间。


    提起当初自己包养褚洄之的“丰功伟绩”,莫岁本来就觉得害臊,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一钻,哪里顾得上褚洄之的小动作。


    他糊里糊涂地被褚洄之拉住,还没等反应过来,手掌就实打实地触碰到了男人精干坚韧的腹肌和腰线,脸上的温度瞬间又往上攀升了一个度。


    不是,哪有这样的!


    色|诱也不能这么直接硬来啊!


    莫岁企图制止:“你、你等一下……”


    可他没能成功,话语权依旧在褚洄之手中。


    “这段日子我实在有些玩忽职守,想起来确实很是愧疚。”


    男人极具蛊惑性的声音像醴泉酿造的清酒,只尝到一点就令人头重脚轻地发飘。


    “我可是很有职业操守的,怎么能只收钱不干活?金主先生,这样算起来,在做你的男朋友之前,我好像有一大笔债要还。”


    莫岁被哄得晕头转向,居然觉得褚洄之说得不无道理。


    他顺着褚洄之的思路道:“那你要怎么还?”


    褚洄之那张漂亮到令人失语的脸在莫岁眼前一点点放大,氤氲着雾气的深邃眼睛缓慢地眨动,有种精致画像被赋予了生命的神奇既视感。


    “我可是很贵的,2000星币一个吻,您觉得这个价格合适吗?”


    莫岁当然希望褚洄之越贵越好,这样他能快点还完所谓的“债”。


    “其实,两万也不是不行。”他小声嘟囔道。


    距离过近,褚洄之清晰地听到了莫岁的话。唇角的弧度更加愉悦地勾起,他故意胡搅蛮缠地说道:


    “那可不行,我可不是哄抬物价的奸商。自营业以来,鄙人这儿就只有你一个客户光顾,你说,我是不是该给我唯一的主顾打个折?”


    “给你打一折,这样亲一次就是200星币,现在还有买一送一活动,怎么样?很划算吧?”


    哪有这样倒贴还债的,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莫岁本来脸皮就薄,被褚洄之这么拉着云里雾里地鬼扯了半天,他有点恼羞成怒,急得差点咬褚洄之一口。


    “到底还想不想谈了?不谈拉倒。”


    眼见莫岁真要生气,褚洄之极有眼力地见好就收。


    “想谈。特别想。”


    他拉住莫岁,笑意尽数收敛,面色转为正经,也不再油嘴滑舌。


    “虽然流年不利欠了这么多债,但幸好债主是我男朋友,他会网开一面,让我先欠着,以后再慢慢还的。”


    “对吧?男朋友。”


    真正说出这个称呼,一贯口若悬河的褚洄之都有些面红心跳,他偏过脸轻咳了一声,掩盖自己的紧张和悸动。


    莫岁一下子忘记了眼前这个人刚刚是怎么故意逗弄自己的,浅色的瞳孔倏地亮起来,连卷毛的弧度都让人错觉卷翘了不少。


    他笑起来,幅度极大地点了点头。


    “那当然,男朋友!”


    “哦,还有。”


    莫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心虚地抿了抿唇。


    “既然这样的话,你说的那个什么,亲一下就买一送一的活动,也不是不可以。”


    色胆包天的小少爷反悔改口道。


    第118章 第 118 章


    主星时间, 傍晚八点。


    此时正值交通高峰,车水马龙的道路上,各行各业下班换岗的工作者忙于通勤, 悬浮车和天际轻轨的灯光将刚刚降落不久的夜幕彻底照亮。


    此刻也是人们一天中为数不多用来接收外界新鲜信息的时刻。车载新闻频道以及公共媒体屏幕一如既往, 正在这个黄金时段播报着各星区主要新闻和消费广告。


    可日复一日之下,人们早已看厌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屏下, 通勤者们多数都在无精打采地各自刷着光屏,并没有兴致多加关注大屏上大写加粗的漂亮推广语。


    如果说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那大概就是总长次子莫岁星炬杯搭档被下达最高级通缉令的消息登上了星网头条。


    这样的丑闻总是最能引起民众讨论的,什么高层内部乌烟瘴气、特权阶级子弟为所欲为,每个人都能义愤填膺或真或假地批判上两句。


    一切如常,就在这时,统一联网的广播广告系统设备突然集体卡顿黑屏。


    虽然设备故障只有一秒, 但因为受影响的设备足够多,第一星区乃至更广范围的交通流都在那一秒黯淡, 从远处看, 整片天幕仿佛一只在瞬间眨动的硕大眼睛。


    众人被这一点异动转移了注意力,纷纷扭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媒体设备。


    下一秒, 在众人疑惑的观望下, 媒体系统重新连接,屏幕和喇叭中放出的音画信息却与前一刻截然不同。


    “各位晚好, 我是莫岁。”


    少年青涩却坚定的面庞出现在无数屏幕上,从画面背景来看, 他身处一片狼藉的母舰甲板,身后是横七竖八晕倒的异兽和星盗。


    “如各位所见, 我此刻身处的位置正是星枢星盗团主舰。”


    在黑暗辽阔的未知坐标宇宙空间内,莫岁的脸孔和发丝是唯一的亮色。他神态微冷, 却身姿挺拔、眼眸明亮、声音坚定,身上脸上都有不少作战后的污脏和血痕,是所有人想象中明日之星该有的模样。


    莫岁此言一出,于各地被迫观看这段直播影像的人群都爆发出不小的惊呼议论声,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在今天颁布的通缉文件中,褚洄之与星枢勾结这一条无疑是招致骂声最多的。


    其他的尚与民众利益无关,唯独烧杀抢掠却屡禁不止的星盗是所有民众都感同身受、深恶痛绝的。褚洄之身为与政府高层有密切联系的半个公众人物居然有此行径,不论真假,都已经招致极大的负面舆论。


    而现在莫岁居然也现身直播,直接承认自己与星枢有关。


    杂乱的讨论批评声纷然响起,其中不乏格外激昂的冲动者,幸好莫岁并不能实时接收到观众反馈,不然他的节奏非得被打乱不可。


    “反响不错,大家都在听你说,继续。”


    莫岁的听筒内传来瑞卡冷静中性的声音,这也是莫岁现在唯一能得到外界反馈的渠道。


    在瑞卡的视角里,她能看到莫岁一脸冷色,表情比平常还要严肃不少。虽然这样的神态看上去可信度更高,但莫岁显然不是特意这么表演的。


    瑞卡以为莫岁是在紧张,安慰道:“不用紧张,按计划详细说就好,我能保证你有十分钟的时间不会被打扰。”


    紧张只是一部分原因。


    手指默默攥紧,莫岁重重地呼了口气。


    自己的发言关系到褚洄之的安危和能否借助舆论力量倒逼政府作为,莫岁当然会紧张。


    但除此之外,褚洄之临行前的安排和叮嘱才是让莫岁情绪低落的主要原因。


    “你只需要提高自己在大众眼中的可信度,除了用证据否定我与星盗有关联之外,不要急着替我澄清其他任何罪行。”


    褚洄之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知道莫岁肯定会抓住机会不顾一切替他说话,可他不允许莫岁这么做。


    “不要承认我们关系匪浅,不要表现出对我有任何一点超越法度的偏袒。记住,你对我其余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你绝对相信证据和法律对我的公平判决,如果我犯罪属实,你同样痛心疾首于我的误入歧途。”


    褚洄之甚至希望莫岁对他展现出的态度是仁至义尽的,最好能像扔掉一枚弃子一样尽力撇开二人的关系。


    只有这样,舆论才会将他与莫岁分开看待,莫岁才能不受拘束地在主星做更多事,他也才能在科林面前伪装成被莫岁为了莫家的声誉利益而抛弃的样子。


    莫岁清楚这些,褚洄之临行前跟他把利害关系讲得很明白。


    可清楚不代表接受,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莫岁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想让褚洄之处在无人支援的孤立境地。


    莫岁有点说不明白的委屈,这要是让他按自己的意愿来发表声明,他脑袋一热都能直接公开恋爱关系,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有本事就连他一起骂。


    可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掌心的疼痛唤回冷静,莫岁深呼吸,他调整情绪,按部就班地照着他与褚洄之事先确定的策略来发表声明。


    抬眸直视镜头,莫岁直入正题,语出惊人。


    “潜伏星枢是我的父亲、政府现任总长,莫晤沉先生交给我和我的前任搭档褚洄之的秘密任务。”


    莫岁极少在公众面前提及自己与莫晤沉的关系,因为他并不涉足政界,训练成绩也不是靠莫晤沉取得的。他首先是他自己,之后才是某某某的儿子,莫岁向来秉持着这个观念。


    同时,莫岁也知道,不论他自己是否自愿,他都已经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他以前总是在一些并没那么重要的细节上跟自己较劲,不愿意主动地被父辈的权势荫庇。


    因此,真算起来,这应该是莫岁第一次狐假虎威地利用莫晤沉的名头给自己争取切实的利益。


    莫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褚洄之传染了,脸皮和胆量都长进了不少。这样违背莫晤沉意志先斩后奏、靠拉莫晤沉下水来给自己撑腰的事,他居然做得完全没什么心理负担。


    莫岁接着道:


    “结果如各位所见,星枢头目兰蒙已被当场击毙,舰船上的其余人员也都被控制。我早先已经向军部发回支援信号,赫莲娜指挥官的部下军舰很快会赶到收拾残局,政府后续也一定会对此事严加查处。”


    这句话不是说给民众听的,而是说给在暗处监视的幕后主使听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算主使者的势力能够先赫莲娜的部下片刻抵达现场,他们也没法全身而退。


    是就此撤离还是鱼死网破,按照幕后主使一贯完全不露真容的谨慎作风,在其本人的身份并未有曝光风险之前,铤而走险绝对是极其不值当的选择。


    更何况知晓信息最多的兰蒙已经死亡,舰船上的其他人也不可能知道更多会泄露幕后主使身份的线索,自露马脚显然非常愚蠢。


    与此同时,全网直播也是同样的目的,利用公众舆论的影响力来更多地向幕后主使施压。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武力手段灭口,无疑就做实了事件背后另有隐情,不仅会使事态更加引人注目,也相当于在反向证实莫岁的言论。


    左右星枢也只是个捕猎工具而已,如果幕后主使还想藏住自己的狐狸尾巴、继续在暗处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算星枢的落网会暴露部分交易,其最划算的选择也只有就此撤退、隐藏保护更重要的秘辛。


    莫岁密切地关注着监测屏幕,看到那支来者不善的小型舰队的位置信号转向远离消失,他紧绷的神经略略放松。


    这一步没有走错,他搬了莫晤沉、赫莲娜以及公众这三尊大佛出来,总算是逼得幕后主使在这一步不得不选择退让。


    但直播到这里,对莫岁而言,最困难的部分其实才刚刚开始。


    他还没有向大众表明自己对于褚洄之通缉令的立场态度。


    这一部分的措辞是褚洄之一字一句全部提前替莫岁拟好的,莫岁不需要自己发挥。


    可这依旧很困难,因为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对莫岁而言都完全违心。


    莫岁逼着自己完全放空大脑,这才不让情感有战胜理智的可乘之机,他像台复读机似的,照着记忆里褚洄之教他的话干巴巴地背诵道:


    “关于、我的前搭档褚洄之涉嫌多桩违法犯罪记录一事,我只知晓他与星枢勾结一事并不属实,其余内容我均不知情。”


    狂跳的心脏在不断抗议,莫岁依旧没有任何停顿。


    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一旦稍微停下来缓口气,就绝对没法说完接下来这番很明显是在与褚洄之划清界限的话。


    “在得知通缉令发布后,褚洄之抢夺星枢上的飞行器并潜逃,目前下落不明。我很抱歉没能成功拦下他,我不清楚他出逃的原因是否为畏罪,如果证据确凿,虽然遗憾痛心,但我绝对支持司法系统对他进行客观公正的判决。感谢各位的关心与监督。”


    莫岁的发言平静流畅得像是没有任何情感波澜。就好像对他而言,这位搭档和武器一样,出了问题就可以更换,不是朋友,更不是值得偏私的特殊对象。


    “可以了莫岁,你的发言很不错。”


    听筒内传来瑞卡的声音,莫岁鼻头倏地一酸,他死死咬住舌尖,没让自己在镜头里显出半分可疑的脆弱。


    瑞卡叹了口气,她知道对诚实的莫岁而言说出刚才那些话有多艰难,放软语气给莫岁递了个台阶:


    “你已经在赫莲娜部下舰队的探测范围中,不会再有危险了,我现在切断直播。”


    与刚刚暗中接近的舰队不同,军部正规舰队的信号光源隔着半个星座都清晰可见,先遣战斗机甲甚至已经近在几分钟内就可抵达的距离,幕后主使的势力不可能再伺机折返。


    耳机里传来瑞卡明确告知自己直播已中断的声音,可莫岁依旧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呆了五秒。


    一是因为他怕出现转播意外,二是因为他现在实在僵硬得有些难以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解冻似的,莫岁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抬起手,一点点伸展僵硬的手指,转动眼珠看向自己被掐出一排月牙形白色印子的掌心。


    “瑞卡。”


    莫岁轻声道,与刚才发言时的坚定有力不同,他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说话都变得轻飘飘的。


    “褚洄之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把有我的指纹的枪。”


    当时二人心照不宣,没有对褚洄之的这个举动有任何异议或解释。


    但莫岁不傻,他心知肚明——


    褚洄之要伪造出他被自己抛弃的假象,还要让科林判定他走投无路不成威胁,拿那把枪要干什么显然很明确。


    “他肯定会很痛的,可他因为怕我会有负担,甚至都不让我真的去做那个开枪的人。”


    莫岁压抑着难过,蹲下身环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来自稀薄空气的凉意浸透他的防护服,他死死揪着手肘处的衣料,连脊背都在微微颤抖。


    瑞卡欲言又止,却很快被莫岁打断。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来自外界的光线照亮昏暗的甲板,先遣援军在不远处降落,莫岁这点可怜的休息时间也由此消失,他撑着膝盖站起身。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下一次,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他不只是我的搭档。”


    那瞬间,莫岁像是迸发出了无限大的力量,他挺直脊背,坚定地说道: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绝对无条件信任他。”


    第119章 第 119 章


    搭乘军部飞行器回到主星, 莫岁好歹是逃过了媒体的围堵。


    他在军方人员的陪同下走出停机港,抬眼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哥?”


    莫岁叫了一声,倚靠着悬浮车的莫凌昭听到他的声音, 熄灭手里的电子烟。


    军部场地内是不允许出现哪怕非明火的电子烟的, 但显然,这条规定没能管住莫凌昭。


    “辛苦您, 我带我弟弟离开就好。”


    长款西服外套的下摆在晚风中微微飘动,莫凌昭看上去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样子。


    他跟负责护送莫岁的军方人员握了个手, 揽过莫岁的肩膀,将人往悬浮车的方向推了一步。


    军警有些犹豫:


    “不好意思,请问您有接人的手令吗?按照规定,我们不能直接放人。”


    似乎是没想到军警会出言阻挠,已经打开车门的莫凌昭转回身, 疏离冷淡的眼神浅浅扫过这人制服上的编号。


    这是个不言而喻的动作,就在警卫汗毛倒竖之际, 莫凌昭却笑容可掬地道:


    “手令稍后自然会有我父亲派人送来。只是作为兄长, 我实在担心幼弟,您应该也知道这孩子今晚都经历了什么, 我只是提前几分钟把他带回家而已, 应该不算很逾矩吧?”


    见对方态度松动,莫凌昭亲切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多谢您通融, 算您帮我个忙。”


    坐在副驾上,大脑超负荷运转的莫岁一开始并没有和莫凌昭交流。他有许多事情要准备开口, 实在分不出心思考虑莫凌昭提前接走自己这件事有哪里不对。


    或许是为了防止被跟踪偷拍,莫凌昭升起了车窗全部的遮挡帘, 整个车体密不透光,全靠着雷达导航系统前进。


    车辆几次转弯, 莫岁突然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违和。


    他方向感和距离感都很好,他总感觉,这辆车此刻并不是在往莫宅开。


    “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莫岁在座位上坐直,他转头,警惕地问道。


    莫凌昭没有回答,昏暗的车内环境中,莫岁只能看到男人侧脸一截紧绷着的锋利下颌线。


    “哥?”


    莫岁又叫了一声,手指同时悄悄摸向安全带的卡扣。


    莫岁原本是想不动声色地解开卡扣伺机逃跑的,但卡扣在解开的瞬间居然传出了清脆的咔哒声,在安静的车体内荡起清晰可闻的回音。


    这一下实在有点尴尬,莫岁背过身,装作若无其事地抠了抠车门,想看能不能一不做二不休地干脆跳车。


    “冒险漫画看多了吧。”


    莫凌昭听上去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声音从驾驶位传来,他无情地打碎莫岁的幻想:


    “且不说你该怎么从时速200公里的车上跳下去,你一个人出现在大街上,无异于羊入虎口。你信不信,只要你现身,从无数犄角旮旯里涌出的媒体记者能把你直接扭送到新闻发布中心去。”


    这话倒是没错。


    莫岁往座位上一瘫,抬头望天,不得已放弃跳车逃跑的计划。


    但总也不能坐以待毙,莫岁看向莫凌昭,不死心地再次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儿?为什么不回家?”


    闻言,莫凌昭偏过视线,斜瞟了莫岁一眼:


    “没大没小的,出去一趟,连哥都不叫了?”


    这就是承认二人确实没在往莫宅的方向走了。


    莫岁正处在看谁都不怀好意的应激状态,他跟全身长刺似的,双手交抱,对着莫凌昭毫不客气地道:


    “是父亲的意思?是嫌我破坏了他的名声还是嫌我给他捅了篓子,所以连家都不想让我回了?那也挺好,那以后我就管您叫莫议员,管他老人家叫莫总长,省得你们再为我费心。”


    这话说得简直倒反天罡,莫凌昭气得在加速超车的同时腾出手来给了莫岁一个重重的脑瓜崩:


    “小屁孩,胡言乱语什么呢?”


    二人沉默对峙,片刻后,出言打破沉默的人是莫凌昭。


    “本来不该是我来接你的,父亲不觉得我会老实把你带回家。”


    莫岁愣了下,还没等他发问,莫凌昭又给了一脚油门。他快要把悬浮车开成飞行器,同时自言自语似的快速说道:


    “得送你离开主星,你一旦回家,父亲就不会允许你再在公众面前露面。你已经让他感到失控了,他为了守住秘密,最多只能容忍你乖乖在家里当个吉祥物。”


    莫岁想要开口说话,却被莫凌昭不留任何机会地打断:


    “别问为什么,你要是还想自由,那就听我的安排,不要回去。”


    说到这儿,莫凌昭眼神复杂地看向莫岁,他抬手揉了揉莫岁的头发,声音很轻: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哥哥,一直都有事瞒着你,你或许会觉得失望疑惑,但是岁岁,你得相信,我很爱你。”


    “……哥,你一直瞒着我的事,是我的母亲其实并不是梅薇思女士吗?”


    瞬间,刹车被一踩到底,就算车辆配载了性能最好的刹车系统,也还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莫凌昭神情骤变,他猛地转头看向莫岁,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不对,是谁跟你胡说八道,莫岁,你别相信别人胡言乱语……”


    “哥,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莫岁镇静地看着莫凌昭,并没有莫凌昭想象中他可能会表现出的迷茫与崩溃,他继续说道:


    “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看着我为了一个我无法改变的原因努力想要得到你和父亲的认可,难道真的要比让我知道真相更好吗?”


    莫凌昭一言不发,他手指攥紧方向盘,并没有给莫岁回答。


    莫岁追问:“你想保护我,所以总是要控制我,不让我有知晓自己身世秘密的可能,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还是说你真觉得这样是对我好?”


    这句话戳中了莫凌昭内心一直以来的矛盾,他用力向后捋了一把额发,一贯完美无瑕的表情彻底碎裂,眼底泛红,他不解地看向莫岁:


    “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知道真相呢?”


    莫岁觉得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的问题:


    “当然要知道真相,没什么谎是能撒一辈子的,我怎么可能在谎言下无忧无虑?”


    “那你要我怎么办?”


    莫凌昭语气有些失控,他烦躁地点燃香烟,呛人的烟雾在密闭的空间内升起,可他看了眼莫岁,啧了一声,还是反手在真皮座椅上直接按灭了只吸了一口的烟。


    莫凌昭至今还记得,梅薇思在临终前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的样子。


    女人瘦骨嶙峋的手上爬满了暗斑,冰冷的死气便顺着二人交握的手指一点点侵染他的身体。那张曾经在各大媒体上被盛赞为“帝国之花”的面孔生机不再,涣散的瞳孔里是一片阴郁晦暗的灰色,却依旧心有不甘似的死盯着他。


    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听到女人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弟弟的名字,还以为母亲是在临终前担心莫岁幼年丧母无人照顾,于是坚定地向梅薇思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就算父亲严厉,也一定会让莫岁幸福健康地长大成人。


    可听到他这么说,梅薇思尖锐枯槁的指甲死死掐入了他的掌心。


    枯枝一样的手指紧紧绞住他,女人回光返照似的从病床上撑起身体,表情和语气中流露出莫凌昭至今回想起来依旧觉得狰狞可怖的恨意——


    我巴不得他去死。


    都怪他和那个女人,出身低贱的家伙,凭什么玷污我本该完美的人生。


    他不是你的弟弟,他不配待在莫家,凌昭,我只有你一个孩子。


    莫凌昭一度觉得,莫岁是上天送给死水一潭的家庭的礼物。


    从不太会走路的时候,莫岁就像个金灿灿的小太阳,会满屋子地乱爬乱滚,最后在摔倒前跌跌撞撞地抱住他的大腿。


    莫岁和这个家格格不入,而莫凌昭比爱他的父母更爱他的弟弟,因为莫岁的降生,他不再觉得家里是冷冰冰的地方,也不再怀疑自己是否拥有珍贵的亲情。


    可原来,格格不入是因为莫岁真的不属于这个家。


    直到梅薇思停止心跳,监视屏上起伏的线条彻底化作直线,僵坐在病床旁的莫凌昭依旧没有应下母亲口口声声要让他替自己报仇的遗愿。


    哪有什么仇好报。


    莫凌昭心知肚明,梅薇思不过是终于为经年累月的怨气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她的苦难与莫岁无关,可她的恨意却如此真切深厚。


    尽管莫凌昭知道上一辈的恩怨与莫岁无关,在梅薇思去世后,他依旧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没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去爱莫岁了。


    梅薇思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母亲,这个对他人都没什么感情的女人给了他最基本的母爱,他不可能在面对莫岁的时候完全忽略梅薇思那双写满了恨意与挣扎的眼睛。


    除此之外,莫凌昭更开始害怕。他怕莫岁有朝一日会在知道这个秘密后彻底远走高飞,这个家里就又只剩下两尊对着演戏的雕塑;他也怕莫岁的成长与出格会令习惯控制一切的莫晤沉感到失控,怕莫晤沉某一天会出手解决这个当年心软留下的错误。


    如果莫岁能够一辈子听话就好了,如果莫岁能够永远在他的羽翼下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就好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莫凌昭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和莫岁亲近,扭曲的控制欲却一日胜似一日地强大,他在无意中被逐渐异化成了莫晤沉权威的爪牙与拥趸,可少年的他最厌恶的分明也是莫晤沉的控制与独断。


    他一直没有想过这样的想法对不对,直到莫岁背着他拉着褚洄之参加了星炬杯。


    莫凌昭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个分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除了花言巧语之外究竟带给了莫岁什么,能让莫岁那么开心。


    他以为褚洄之带给莫岁的东西只是自由,所以他也在学着给莫岁他所以为的自由,他以为自己在改好了。


    “以前是哥哥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对,哥哥以后会改的。”


    莫凌昭恳切地看着莫岁:


    “你不是不想总被管着吗?哥哥送你离开主星,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挑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我也是有自己的势力的,我能保证不让父亲抓你回来。”


    莫岁第一次觉得他哥不是个聪明人,他望向莫凌昭写满挣扎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认真说道:


    “哥,可你现在就是在干涉我的决定。”


    闻言,莫凌昭懵了一瞬间,他像是被迎头重击,未说完的话也全都卡在了嗓子眼里。


    “为什么不真的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呢?”


    莫岁此刻看上去反而是二人中那个更加成熟独立的人,他的眼眸和声音中都蕴含着足够坚定勇敢的力量。


    “你也看到了,我可以做成父亲和你认为我做不成的事,我甚至可以比你们做得更好,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


    沉默持续了很久,莫凌昭颤抖的瞳孔始终紧盯着莫岁,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似乎时至此刻才真正接受,一直都不是年幼的莫岁需要他的照顾,而是病态的他需要莫岁的陪伴。


    就像他一直无法接受的莫岁身世的秘密,对莫岁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在短暂时间内就消化的事实而已。


    莫岁没再多说什么,他自力更生,伸手点击仪表盘前方的控制屏幕,将目的地设为莫宅,随后开启自动驾驶系统。


    莫凌昭没有阻挠莫岁的这个举动,他终于妥协,松开手往驾驶座上重重一靠,任由悬浮车调头转向。


    高速行驶的车辆没什么颠簸,引擎声成为了唯一的环境音。


    “……回家之后,你想干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莫凌昭哑声问:“和父亲谈?他不是你能说服的。”


    “或许吧,总得试一试。”


    莫岁知道前方有很多困难,但他并不害怕困难:


    “以前证据不够,但去了一趟星枢,手里的东西足够证明很多东西了。”


    莫凌昭觉得莫岁这话天真得简直荒谬,他眉头紧蹙,虽然是在质疑,话语里却没有了要强行阻止莫岁的意思,他提醒道:


    “父亲不是看证据的人,他只看动机和收益。解决某件事是否有利于他维护秩序才是他唯一会考虑的,我不认为他会给你机会。”


    “不是他给我机会,而是我给他机会。”


    莫岁的口气大得吓人,明亮的眸子看着莫凌昭,他认真发问:


    “哥,你仔细想过吗,自己一直害怕着的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那么可怕。”


    “其实在回来之前,我本来就是打算先找你再找父亲的。”


    莫岁说着,掏了下口袋,递给莫凌昭一个小小的芯片。


    莫凌昭接过,问莫岁:“这是什么?”


    “大概就是一些林林总总的证据副本吧,包括方覃之前查到的,还有这次我和褚洄之查到的。”


    莫岁说道:“褚洄之还往里加了点东西,他说你看了那个就会帮我,但我和他分别得比较着急,我也不知道他往里加了什么。”


    “哥,如果父亲不愿意出手彻查这个问题的话,你会帮我吗?”莫岁问。


    恰在此时,悬浮车速度趋缓,停在了庄园门口,还处在震惊和犹豫之中的莫凌昭没有立刻回答莫岁的问题。


    但莫岁显然也不是非常需要莫凌昭的答案,莫凌昭肯帮他当然好,可如果莫凌昭依旧踟蹰,莫岁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决定性的问题。


    他打开车门,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给莫凌昭留下一句几乎振聋发聩般的话:


    “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觉得我和他可以改变一切。”


    第120章 第 120 章


    “信任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凉风吹动书房垂地的纱帘, 层层叠叠的影子厚重地铺满地板,像是一层层翻涌而上将人逐渐吞没的海浪。


    莫晤沉站在书桌前,表情尚且称得上风平浪静。


    “我很欣慰你终于认识到了这点, 莫岁。”


    他淡淡道, 关闭投影光屏上莫岁的发言录像,转而看向不远处和录像上面容相同的少年:


    “你没有蠢兮兮地要救他, 而是选择和他划清界限,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所以, 虽然你的先斩后奏很没规矩,但我可以容忍。”


    “星枢被铲除,他也算物尽其用了。等过两年民众不再关注此事,我会找个机会给他翻案的,不枉他立了功劳一件。”


    莫晤沉语气平常, 就好像在说一件失去用处的工具。


    他似乎默认褚洄之已经死亡,轻飘飘地问莫岁:


    “他是死在星盗手里, 还是死在你手里?”


    干燥缺水的嘴唇张而又合, 莫岁勉强启动生锈的声带。


    他压下喉头酸苦到令人几乎作呕的异物感,尽力控制着声音, 没表现出会引人怀疑的异常:


    “……他受了重伤, 我只是没把他带回来,并不确定他有没有死亡。”


    “不用想, 人已经死透了。”


    莫晤沉跟挥苍蝇似的随意挥了挥手,他一眼看出莫岁依旧心存幻想, 因此特意多补充了一句:


    “在他身上安装的控制芯片不久前已经彻底没有生命信号了,他不可能还活着。”


    空气死一般寂静, 莫晤沉居高临下地注视莫岁,看到直挺挺站在原地的莫岁除了瞳孔猛缩和紧紧握拳之外并没有别的反应。


    这倒是令莫晤沉颇感意外, 他没想到莫岁会这么冷静。可这对他而言是个好消息,起码象征着麻烦的幼子经此一事,总算是被规训成了让他勉强满意的样子。


    “我能理解,对你来说,牺牲他难免有困难。他是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你要习惯克服这种困难。”


    莫晤沉极少见地放软了语气,话里甚至出现了点罕见且荒唐的关爱,他向莫岁道:


    “往前看吧,孩子。民众现在对你的印象非常好,你很快就能亲身感受到,他的死亡于你,绝对是利大于弊。”


    原来莫晤沉的认可不过就是这么个不足为道的东西。


    在得到这个东西的瞬间,莫岁并没有任何以前的他以为自己会有的惊喜或热切,他甚至感到通身涌上空落落的凉意。


    信任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莫岁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与莫晤沉完全相反。


    如果没有对褚洄之绝对的信任,莫岁现在可能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始终一言不发,掌心紧紧攥着褚洄之送给他的玉雕方牌,温烫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涌上,一点点填补他心脏上那个在慌张中轰然塌陷的洞口。


    褚洄之说过,他不确定自己未来遭遇如何,但只要莫岁还能感受到这块玉牌的温度,那就说明他还没有生命危险。


    莫岁不相信莫晤沉手里尖端科技的控制感应装置,说他执拗也好犯蠢也罢,莫岁只相信褚洄之跟他说过的话。


    如果这份支撑着他面对一切障碍的力量都能被称为“虚无缥缈”,那莫岁不知道宇宙间还有什么东西是确信无疑的。


    不远处,莫晤沉落座,同时开口问道:


    “想要什么奖励?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以考虑挑个合适的位置积累经验。”


    他原本以为莫岁回家后会跟自己大闹一番,所以才打算控制住这个不稳定因素。但现在看来,软禁莫岁已经成了没必要的事,他反倒很期待“开窍懂事”的莫岁未来能给他带来什么收益。


    直视着莫晤沉的眼睛,莫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玉牌的纹路硌得掌心有些麻,莫岁深呼吸,从百感交集之中找回理智。这是个好机会,他必须得把自己所有对莫晤沉的不满都暂时搁置,借势要来更多的主动权。


    因此,莫岁很快开口:


    “我没什么想要的,只希望您能彻查贵族非法猎捕研究异兽这件事,严惩与星盗勾结的……”


    听到这儿,莫晤沉抬手,打断莫岁的话。


    “为什么要彻查?”他语气平平。


    莫岁愣了下,他没听懂莫晤沉的问题。他脑子没转过弯,依旧顺着刚才的思路解释道:


    “您应该知道,星枢背后有贵族撑腰,那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否则解决了一个星枢,还会有下一个星枢……”


    “那就等到时候再解决下一个星枢就是了。”


    莫晤沉的话冷漠得骇人,他平静道:


    “星枢覆灭、贵族也得到敲打,这件事完美解决,已经到此为止。再多做任何事,只会徒增矛盾、影响稳定。”


    莫岁完全没理解莫晤沉看待问题的方式,他还以为是自己没有阐述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加重语气急道:


    “可那些贵族为了一己私利早就到了草菅人命的地步,已经有不少民众受害,他们甚至在以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研究兽化药物,只是为了让部分可以兼容药力的上层兽化者实力更强……”


    莫岁越说越激动,他回神,却发现面前的莫晤沉对自己的话没表现出半分意外,只是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


    那瞬间,莫岁脑中过电似的寒光一闪,片刻沉默后,面色苍白的莫岁不可置信地艰难问道:


    “……您知道?”


    莫晤沉神色不改,他坦然点头,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


    “动静不小,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意思就是莫晤沉虽然不是幕后主使,但他纵容幕后主使的所作所为。


    莫岁脑袋里轰地一声,他无意识往后撤了半步,小腿撞上桌椅,他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强烈的震惊略微平复后,莫岁心头立刻涌上了无比的愤怒,他也管不了什么长幼尊卑,快步上前撑住书桌的桌边,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质问莫晤沉:


    “您身为政府总长,不应该为民众考虑吗?您口口声声说要维持稳定,我还以为您起码不会助纣为虐,可您明知贵族丧心病狂的行径,却纵容他们为所欲为?”


    面对莫岁的质问,莫晤沉只是往椅背上靠了靠。


    他似乎是觉得莫岁的问题很幼稚,所以没产生太大的反应,也并没有因此而生气。


    “让他们折腾,恰恰是出于稳定秩序的考虑。”他淡淡道。


    这句话简直毫无逻辑,莫岁觉得自己压根听不懂莫晤沉在说什么,他想开口反驳,竟然因为过度诧异而一时找不到切入口。


    “既然你也已经知道了不少,跟你明说也无妨。”


    莫晤沉指节反叩桌面,深沉的眼神幽幽地看向莫岁,他问道:


    “莫岁,你的印象里,有几个年过五十依旧能以兽化形态活跃战场的强大兽化者?”


    莫岁大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脑海里涌出许多个曾经骁勇善战的名字,但都被他一一否决。


    五十对于星际人民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壮年,可真细数起来,莫岁居然叫不出来一个人名。


    甚至,莫岁突然想起,莫晤沉年轻时也是颇有实力的兽化者,曾经驾驶星兽甲亲临战场,可莫岁没有一次见过莫晤沉使用他的兽化能力。


    “你说不出来。”


    莫晤沉笃定,在莫岁震惊的眼神中,他视线缓缓飘远,沉声吐露道:


    “因为上层贵族向所有的普通民众隐瞒了一个最大的秘密,强大的兽化者不是有概率失控——”


    “而是必定失控。”


    莫岁第一反应觉得莫晤沉是在唬他。


    这么颠覆认知的事情,他怎么可能闻所未闻。可在他想找出证据反驳莫晤沉时,却不得不承认一切其实一直有迹可循。只是因为他自己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强大”兽化者,他才会一直毫无察觉。


    “你以为政府为什么要集中平民出身的所有兽化天才?为什么每一个平民出身的兽化者只靠这一点天赋就能平步青云跨越阶级?”


    莫晤沉冷笑:


    “选拔人才?这只是最冠冕堂皇的说法,不过都是为了固化阶级,隐藏这个绝对会动摇统治根基的秘密。”


    “一个强大的兽化者最多使用能力三十年,这点时间足够震慑普通人乃至建立权威,却绝对不够延续统治。”


    “只有让民众以为普通人与兽化者之间的差距不可逾越,才能维护现在的阶级秩序,这是每一个上层兽化者的共识。”莫晤沉道。


    狂风吹入室内,一屋的影子都骤然摇晃碎裂,阴影投在莫晤沉的侧脸,他岿然不动地端坐在风影正中,神情没有任何松动犹豫。


    “贵族当然会尝试改变自己要么失控死亡要么丧失能力的事实。药物研究、人体实验、机械改造,我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永远向最多人瞒住这个秘密、守住现存的秩序才是我的责任。”


    因为过于震惊,莫岁足足沉默了两分钟。


    莫晤沉的语气和神态都太有欺骗性和威慑性,以至于莫岁有那么一瞬间确实被唬住,居然觉得莫晤沉说的不无道理。


    “……不对。”


    莫岁小声道,下一刻,他茅塞顿开,猛地摇了摇头,更大声地重复:“这不对。”


    “为什么要维护一个从根本上就错误的阶级秩序?”


    莫岁迷茫的眼神重归坚定:


    “既然现有的阶级划分本来就毫无正确性可言,那就应该向民众坦白啊,重新确立更加合理的社会制度不才是更应该做的吗?”


    话说到这里,莫岁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还要和莫晤沉虚与委蛇,他情绪激动,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直进直出的利刃:


    “现在这个破烂秩序究竟有什么值得维护的,民众被骗了这么多年,早该知道真相了。”


    “您冠冕堂皇地说这么多,归根到底,不就是在纵容那些贵族滥用权势坑害人命吗?因为您也是既得利益者,所以您明知他们伤天害理,也依旧不闻不问。”


    “莫岁,注意言辞,我对你的耐心并没有那么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戳中痛处,莫晤沉声音骤沉,警告溢于言表,但凡莫岁还懂进退,就应该见好就收。


    可莫岁已经受够了,他不指望莫晤沉能给他任何他想要的支持,他甚至不想再和莫晤沉以正常人的方式进行交流。


    “我知道您对我没什么耐心。毕竟一时心软养育我应该是您最后悔的决定吧。”


    莫岁语出惊人,他上前一步,眼睛里依旧是冥顽不灵的倔强光芒,根本没有半点被规训妥协的样子。


    “您觉得我该对您感恩戴德?可我不再需要您的认可,也不会再听您的话了。”


    莫岁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退缩:


    “这个秘密居然能藏住这么多年,简直是不可理喻,既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发声,那我就做第一个好了。”


    “莫岁!你给我站住!”


    莫晤沉拍案而起,他震声叫住即将开门的莫岁。


    “就是因为从没有一个贵族会放弃已经到手的特权,这个秘密才会天衣无缝地被隐瞒这么久。”


    “你以为你出了这个门之后还有什么可以依仗的?没有一个权贵会为你发声,只需要我一纸声明,你就会变成一个满口胡言的疯子!”


    莫晤沉怒不可遏,这是莫岁第一次看到他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可莫岁意外地平静,他不觉得莫晤沉说的这些有什么可怕。


    “真话就是真话,疯子说的也是真话。”


    突然,想起远在不知何处的褚洄之,莫岁居然笑了起来,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大放厥词:


    “只要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疯子,只要他也不认为我是疯子就够了。而且,两个疯子,不是很般配吗?”


    莫晤沉沉默无言,他脸色差到极点,是第一次真的对莫岁这个错误动了杀心。


    暗色之中,枪口无声瞄准。


    就在这时,书房大门轰然大开。


    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是气喘吁吁的莫凌昭。


    他一把将莫岁拉向身后,子弹堪堪擦过,钉入二人身后的墙面。


    “会有权贵站在莫岁这边的。”


    莫凌昭看向莫晤沉,清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就是第一个。我支持他说的每一句话。”


    在莫晤沉由不可置信转向勃然大怒的目光中,莫凌昭紧紧地握住了莫岁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莫岁被冰得一激灵,他赶紧把那块暖玉往他哥手里塞了塞,企图拯救出自己瞬间降温了两度的手腕。


    莫凌昭长长呼气,顶着经年累月以来对眼前这位家族绝对掌权者的恐惧,他一字一句地道:


    “父亲,您不用以为我是一时冲动,我想了很久。我是真的想知道,这片天究竟是否像您向我一遍遍灌输的那样,有那么难以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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