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1. 371(二更) 时代变了
谁能与之辩驳一二?
这少年人站定台上,纵然在字字句句之间都没有何种高深莫测的言语,却已将一条条向他发出挑衅的路都给堵死了。
“身无青纶之命,窃取龙章之服”的世家子弟除却败坏世道纲常之外没有一点作用,如何能与他评说治世之言?
被他当即指出的杜陵黄氏,或许因为其分家而出的酒泉黄氏在凉州行豪强割据之事而被乔琰追责,在其中显得有些特殊,却绝不是唯一要被以此种方式质疑的存在。
而后便是洛阳种氏。
种拂的确不算那等德不配位的存在,但其先辈任职的履历恰恰证明了仲长统所说之言诚有一番扎实的事实论据,并不因其年少、并未真正在官场之中任职,就不能对其置喙点评。
那么谁也无法判断,与种拂有着同样相似身份的人,会不会原本还意图站在他的对立面,却反而变成了支持他言论的例证。
精通天文命理之说的上洛台氏意图凭借着易理的钻研和渊源,对着仲长统发起对其“人事为先”论断的谴责,却在仲长统这两句轻描淡写的反驳中看到了一个尤为特殊的信号。
这人定胜天的理论早已随着这两年间乔琰以身作则地与民众一道对抗蝗灾,变成了一种何其深入人心的存在。
他们若是想要凭借着以偏概全的说法和在望气占候之学上的地位,对仲长统的言论做出驳斥,那么也必须面对着民众对于意图掀翻他们认知之人的怒火!
这些曾经被他们认为是愚民的存在,已随着乔琰数年间的引领开化,成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也成为了仲长统这本《昌言》能够赖以生发的土地。
他的图谶秘纬之说,与其再用来将何种天象与人事联系在一起,还不如就此前往灵台报道,将其用在对天文现象的记录观测之上算了。
连在此道上有着天然优势的台氏都尚且如此,其他人何敢对他再做出什么辩驳。
至于荥阳郑氏的郑浑也不必多说了。
因循守旧之辈,在仲长统的面前得到了一句堪称一针见血的回复。
在并没有一个更能证明其可行性的方案能被提出前,不试一试就说其存有谬误,实在是个最可笑不过的质疑缘由。
或许唯独还能对仲长统做出质疑的,也便是天子和其后嗣了。
《昌言》之中对于天子取贤用士之道,对皇子皇孙的教养之说,上位者若对其有所质疑评说,倒也能与之对峙。
可问题来了。
此番仲长统驳斥各方质疑所在之地,乃是距离长安数百里之遥的洛阳,且不说天子所在之处距离他仍有些遥远,就说那本也可以赶赴此地的皇子刘扬生怕暴露了自己言辞不精的事实,最终还是选择了让种拂等人前去。
他们又如何能在此刻阻拦仲长统将其言论宣扬广大呢?
不过这位已接连将四人堵塞到哑口无言的少年,倒并不像是他所给人的恃才放旷初印象一般,在这得手之后还要对这些被他以言辞压服的世家子弟、长辈做出什么趁胜追击之事,而是在四下逡巡之间并未发觉有人要与他上前对峙后开口说道:
“天下之众,逾越千户,但使一户之地能出一丁壮,便有千万人之多,倘十人之中有一人识字,也有百万人之众,再十人之中有一人可成才,也有十万人之多,然天下官吏之位并无如此之众。”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仲长统不才,得君侯之命,而今以粗言陋语抛砖引玉,静待诸位各抒己见、各展所长,以兴我朝。”
刘协呆呆地望着台上,只觉自己放在心口的那块玉玺好像并不是因其乃是个烫手山芋,才在此刻烧灼得令人烦躁,而是因为另外一种沸腾之意从他自己的心中升腾而起,牵连着那块突如其来到手的玉玺一并也在燃烧。
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
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1
是啊,他们脚下所踩着的是一片何其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之地。
向来只有没有被发掘出的人才,没有缺少人才的时候!
如乔琰此刻麾下人才济济的状态,就连这年岁不大的少年都在这辩驳场合中展现出了这等非同一般的能力,当真只是因为——
她比别人的运气要好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
她只是比谁都明白人尽其才的道理罢了。
也让这一言惊起千重浪的举动,在这位一战成名的少年天才手中,发挥出了远比《昌言》的言辞本身更为惊人的结果。
在周遭的叫好声和各种交头接耳的声响里,这些前来此地围观这出辩论产生一个结果的好事之人,已相继朝着洛阳的城郊和城中折返,唯独刘协还因为心中的惊悸被滞留在原地,让他看起来像是个扎根在逆流之间的顽石。
那站在台上的少年好像因为他这有些特殊的举动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来。
在这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刘协只觉在对方的眼中透露出的并不是得胜后的傲然,而是一句雷霆震动之言——
时代变了。
这已不是那个非要对着身家履历论资排辈的时代,不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便需有人为其让道的时代。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民众追随着的不是风雅陈词,而是能让他们填饱肚子活命的救星。
在民众的日益觉醒之中,被他们所期许着的是将他们放在眼中的君主,而不是一个“天子”。
天子未必真有天命所钟,民众也未必再如蝼蚁一般庸庸碌碌。
可这种界限难道该当怪罪于乔琰吗?
大概不能吧。
若非有人抢先一步将这位勤勉进取于平定天下大业的大司马推向逆臣贼子的方向,将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牵扯到她的身上,她又何必非要在此刻推行出《昌言》!
在将她身上所遭到的质疑挥退出去的同时,她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引来另外的一批敌人。
今日的种拂、郑浑等人可以因为仲长统的言辞被迫闭嘴,明日他们却也可以倒向与乔琰对抗之人的方向,让她遭到各方的围剿。
除非,她能用更快的速度让更多的人理解昌言的内涵,凭借着其中的治世之道让更多民众因此成为她的拥趸。
刘协刚想到这里,忽觉另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数年间唯恐被人发觉身份的警惕,让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来,不再站定于原地,而是随着人群一道朝着外头走去。
“你在看什么?”祢衡朝着杨修问道。
杨修皱了皱眉头,回道:“我好像看到了个熟人,但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认错了。或许是我眼花了吧。”
中平六年,杨修结束了为祖父的守孝后是先来到洛阳的,以他这身份要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刘协有上个数面之缘并不是难事。
距离如今虽已有六年之久,但杨修既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又并非脸盲之人,还能清楚地记得彼时刘协的面貌。
方才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个少年人,分明和刘协有几分相似!
可刘协早已失踪四年了,他若真出现在了洛阳,也得知了君侯对他的搜寻,也该当直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才对,而不是像此刻一般,就好像是这围观群众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很快消失在了杨修的视线之中。
杨修并不知道乔琰对于刘协的额外安排,在完成了一番自我说服之后,便将他方才疑似看到了刘协的情况给抛在脑后了。
应当是他看错了才对。
比起关注这个疑似刘协却大概率不是他的存在,倒不如想想,在今日仲长统对各方的辩驳得胜后,他要如何配合君侯将其宣扬出去。
不过……
为了破除这气象说辞的影响,他们好像已经处在了一种太过微妙的处境之中。
一种让杨修直觉有些过界的处境。
置身于这等境地之中,乔琰已没有了再往后退去的后路,只因希望将她打落尘埃置于死地的人,必定会在她稍有松懈的情形下紧追不放。
可一旦要进,在这个已然位极人臣位置的大司马官职之前,她还能进到哪一步呢?
进到……非王即君。
他朝着台上又看了一眼,见那少年人已并不在此地,大约是回去寻乔琰复命去了,便也并未继续停留,和祢衡交流了两句便也随之回返洛阳城去了。
洛阳的民众里大多不是光和七年的那一批了,昔年的洛阳太学也早已不复存在,倒是这因为城外这出盛事而争相交谈的场面还和当年如出一辙。
在行于那洛阳南城门之外长街上的时候,杨修不免觉出几分印象交叠的恍惚。
但此刻居处于这洛阳中心的,已不是当年还能对乔琰这个后起之秀召之即来的汉灵帝,而是乔琰了。
杨修望着与当年相差无几,只多了几分风雨摧折之态的城门洛阳二字,忽然流露出了几分叹息之意。
祢衡忍不住在旁吐槽道:“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可一点都不像你杨德祖会做出来的事情。”
杨修将自己发散得有些过分的神思重新收了回来,回道:“我只是在想,时代的变化里,能跟上君侯脚步的到底有几人。”
或者说,正如乔琰突如其来地对着河西四郡的酒泉黄氏动手,以至于还让其变成了仲长统驳斥杜陵黄氏的针对打击那样,不能顺应时代而前的世家注定会被抛弃。
又有印刷术的发展始终在将另外一批人从原本的泥沙之中打捞上来,让世家再不是一种不可被替代的存在。
他或许该当问的是,能跟上乔琰脚步的到底有几家呢?
但不论是否人人都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他总不会让自己掉队的,否则——
可实在对不起他当年的一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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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便是在杨修一番心绪复杂中,刘协已经怀揣着玉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地方。
见养父还在后厨做晚饭,他连忙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将玉玺塞在了被褥之中,在外形上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的异常之处,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今日发生的种种,没有一样是在他离开家门之前有预料的,说出去只怕都没人相信能有如此之离奇。
他本以为也不过是去求证一二自己心中所想,却完全没想到他会先拿到了玉玺,而后听到了这样一番过招拆招。
他坐在床沿陷入了沉思。
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是万千从外地涌入洛阳的民众中的一员便好了。
这样他就可以成为被乔琰推动着寻找自然规律,与天时博弈的众人中的一员。
可他并不是。
他虽以一种让大多数人都无法猜到的方式摆脱了自己的身份困境,也大可以像是个最寻常的农夫樵夫一般平平凡凡地结束一辈子,却因这玉玺的存在而不得不记起,他身上还负担着一份与寻常人大不相同的职责。
玉玺要送到何处去?
他本人又该当何去何从?
这两个问题中的任何一个他都必须尽快想个明白。
或许留给他的时间已并不太多了。
仲长统的那一番言论可以横空出世,其余的种种时代巨变也可能在他猝不及防之间快速到来。
但不知为何,因今日的种种,刘协已在心中打消了一个想法。
或许,这枚传国玉玺不该被他寻机送到长安去,交到刘虞的手中。
光禄大夫种拂今日出现在这和仲长统当面对峙的高台上,已代表着长安朝廷收复各州的进度固然喜人,在朝廷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的迹象却也已越发明显。
刘协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手捧着这块宣告正统的传国玉玺就站在这条裂缝的中央。
一端是正于那《昌言》种种言辞刻画间有腾飞之象的新时代,一端是依然牵坠着旧日大汉的长安王庭。
从理法与亲缘的关系他好像都应该选择后者,但当他一度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以一个黔首的身份而活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想要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挪动脚步。
冥冥之中好像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在此时,在这个旱灾后水井干涸的时候重新接到这枚传国玉玺,很可能也是一种另类的暗示。
他……
“小安,出来吃饭了!”
养父的声音一出,顿时打断了刘协的思绪。
他连忙收拾了一番神情走到了房外,见外头的饭桌上已放上了菜饭,便努力让自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生怕自己这个面临两难抉择的模样会让和他相处多年的养父看出破绽来,刘协还是埋头扒了两口饭,以便让自己将作为大汉天子的头脑转回到一个樵夫贫户之家的孩子所该有的样子。
不对,可能不应当叫做樵夫贫户。
从他们抵达洛阳的十月到眼下的十二月初,因洛阳招工的安排几乎落实到了每一个抵达长安的民众,刘协的养父已在此地寻到了个务工的工作。
多年间劈柴贩售的经历让他在干起力气活上无疑是一把好手,也很快拿到了按照他所说“转正”的工资。
按照养父所说,就算他们不参与到洛阳周遭田地的划分上,而是选择依靠着务工为生,也足以让他们在洛阳长住。若是刘协决定了的话,他们在年前便能将还留在汉中地界上的养母给接过来。
“我今日看你迟迟不回来,还有些担心是那头的人聚集得太多,以至于出现了什么意外。后来想想,这等大场面需要的时间久一些也算寻常。”养父一边将菜夹到了刘协的碗中一边说道。“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刘协一抬头就对上了养父不加掩饰的担忧神情。
这份原本是他为逃避灾劫才缔结的父子关系,在这数年间的陪伴里早成了难以抹消的羁绊真情。
他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又将目光重新转了回去。
“我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哪里能遇上什么事。”刘协语气从容地回道:“就是那仲长公理的有些话我没听懂,大概还要等乐平月报上的消息来解惑了。”
他那养父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早说了尽快将你送去进学,现在倒是知道差在何处了。”
“也对,像是这等大事,月报上总是会做出刊载的,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上十二月刊了。”
当然赶不上。
就算是赶得上,乔琰也要让它赶不上。
反正乐平月报的发行最迟也不会超过每月的十号,倘若月报的内容都经由了提前的编纂,以防在印刷刻板期间出现什么耽搁,没能将仲长统在洛阳的表现尽快写到月报上,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情况。
“再者说来,十二月已是年尾,今年无论是扬州的数场战事、徐州的收复还是交州的倒戈这些交战,还是自今年春耕到秋收期间的种种民生灾厄,都该当在这最后一份月刊上做出总结,忽然调整内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听到乔琰这么说,被调到洛阳来的蔡昭姬笑了笑,“我看君侯是非要将有些惊世之言放到下一年之初来。”
“知我者莫若昭姬也。”乔琰将手中的昌言放了下来,接话回道。
想到今日为了盯梢刘协成功拿到玉玺,又做出一番随后的安排,加上那鼎中观的附近也没有一处能让她悄无声息出现的地方,只能错过了仲长统在那里的表现,她也不免觉得有点遗憾。
但从下属的转述之中,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在抵达此地意图发难的众人争相上台之中,仲长统所拿出的表现的确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何止是未曾堕了她的威名,也让他的这出慷慨陈词足以被以一种勋章一般的方式出现在建安五年的乐平月报一月刊上。
能写出昌言是他的本事,能将乔琰交付到他手中的那些消息发挥到此等地步,便更是他的本事!
而他能掀起的,又何止是从天人感应到人定胜天的序幕呢?
只怕还有另外一件势必会令长安震荡、令天下惊动的大事。
不过此刻,这些谋划也好、争锋也罢的东西,都还被藏匿在暗潮涌动之中。
她作为坐观局势变化的一方并不需要这么着急。
她甚至还有这个闲情逸致亲自绘制了建安五年压胜钱的图案,在此时和昭姬将明年正月刊上的其他内容商定完成,又转入闲聊之中的时候,从书案上的纸张中取出,递交到了她的手中。
昭姬一见到上头的图案便笑了出来。
那居然是一头憨态可掬的小象,背上坐着一只啮铁兽。
“今年元月的鹤衔独活草,是君侯想要表达自己对于下属能够长寿的美好祝愿,不知今年这个又是什么?”
“希望明年我们都能有着和象的表皮一样厚的脸皮,以及和啮铁兽一样的进攻性吧。”
蔡昭姬:“……”
乔琰在说个真话还是假话,她都与对方相识这么多年了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就当是最后的童心吧。”乔琰又旋即接了一句。
没等蔡昭姬对这句别有深意的话做出何种反应,她便已又听到乔琰说道:“我听说,你和你父亲都已接受了河东卫氏的求亲?”
这突如其来的打岔让蔡昭姬意识到,那新一年的压胜钱图案背后还有的深意,以乔琰的脾气大概是不会再说出来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忽然转移了话题。
蔡昭姬回道:“不错,卫仲道都将诚意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又何必拒绝呢?当然,此事也不全然是因为诚意。”
若只是因为卫仲道所表现出的态度颇佳,便决定未来的伴侣,那也未免太低看于昭姬了。
但不得不说,他这等表现让他在蔡邕那里的过关变得容易了许多。
蔡昭姬的姐姐蔡贞姬曾经因婚姻的缘故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在蔡邕立足于乐平将他们夫妻二人接来后,也越发深刻地意识到了不能因庇护之恩便轻易择婿的道理。
卫仲道出自河东卫氏,却因考虑到昭姬的前景而选择入赘,光是这一点上就让蔡邕深觉自己得一良婿了。
见乔琰脸上露出了几分真挚的喜悦之色,昭姬又道:“但这也不能算是好事将近,我还给他留下了另外的一道考验。我说,他若是真心求亲的话,便再等上我两年。若是不能接受这条件,那便是我与他有缘无分。”
从乔琰得到的这基本谈妥的消息来看,卫仲道显然是并未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只是……
乔琰问道:“为何是两年呢?”
数年间被放在这样一个落笔如动刀的位置上,让此刻站在乔琰面前的女子于沉静的文人气质之余,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锐利风姿。
而这种不逊色于将士的披坚执锐气度,在她出言回话之间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霍骠骑昔日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无论是鲜卑还是匈奴都非君侯对手,更是或臣服或歼灭,这话便已暂时不必说了,那便得换一种说法了——天下未平,何以家为。”
“昔年君侯连推行印刷之术都需要迟疑不定,甚至不能让我提前将与之相关的消息给透露出风声来,如今却已将其彻底变成了我等传播意志的桥梁。”
“君侯曾经所掌控的并州乃是天下皆知的边陲荒凉之地,而今却已天下十三州,九州在手。”
“说句实话吧,”蔡昭姬微微一顿,“在仲长公理的昌言现世之前,我曾经以为君侯要效仿昔年高祖斩蛇起义之说图谋天命,但如今看来,君侯所要的是民心归于沛公后的那一句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你怕吗?”乔琰认真地问道。
“我为何要怕!”蔡昭姬斩钉截铁地回道。
“唯有君侯执掌大权,在方今困厄之间挣扎的黎庶才有活命之望,都说民心思汉,却或许更是民心思安。”
“唯有君侯有此等魄力尽快吞并余下四州,令这天下疆土非但不会为周遭的外邻所觊觎,令四方蛮夷不敢妄动。”
“也唯有君侯……已将不拘一格启用人才表现在行动之间,而这不拘一格何止是不拘于身份,更是性别。”
蔡昭姬再清楚不过了。
就算那位荒唐至极的汉灵帝能对乔琰给出并州牧的位置,也因为一时之置气将马伦放在太史令的位置上,他却绝不可能让昭姬、任鸿、姚嫦这一个个女子都各有一展抱负的场所,甚至让这天下间更多的女子有当家做主的机会。
这是唯有乔琰能做到的。
蔡昭姬说道:“我想亲眼见到君侯走到这个位置上,就算这并非汉臣该当有的叛逆之想,但位置便在那里了。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自古以来便是真理。”
“我曾见君侯在两年前写过一个四年的筹备计划,所以……”
所以距离如今,正是还有两年!
这便是为何她要让卫仲道再等上两年。
在这方今的时局之下,绝没有任何东西能影响到她参与到这场惊天的变革之中!
乔琰既觉这一字一句之间的袒露心迹让人无比动容,又实在不免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
那所谓的四年筹备计划,分明是她为持续四年的旱灾而准备的,又哪里是因为这篡位谋汉的举动才划定的时间界限。
可在蔡昭姬说出此话的时候她却陡然意识到,这也未尝不能是她给自己界定的时间!
还有什么能比平定天下后风调雨顺,更能令国家初创之时局势安定呢?
大概没有了。
她如今的种种筹备都已行到了尾声,在一处处引爆的连锁反应中本就是摧枯拉朽之态。
今日的仲长统在鼎中观中慷慨陈词。
今日的蔡昭姬在她的面前说出了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那今日的乔琰又为何不能说出这样的一句承诺——
“不错,两年足够了!”
372. 372(一更) 刘虞病倒
十年磨一剑,以这两年收尾虽还有些紧迫,却也未尝不可一试!
最大的问题甚至不在她要以何种方式取代大汉的皇位,不在她要如何击破曹操和袁绍此刻达成的联盟关系,而在……
在她要如何确保随着这一番急剧的变动,她的下属中还心存汉室之人都能站在她的那头,避免出现交接之中的混乱。
效忠于大司马和效忠于代汉而立的新天子绝不是一回事。
自仲长统将《昌言》推行而出,乔琰便已收到了数封来信,信中虽未提及各方下属的想法,却都提及了年节前后是否要回到长安城或者洛阳述职之事。
尤其是镇守在凉州和益州的几位。
比起此前刘扬王允等人对她的针对,她此番做出真正意义上反击的举动,无疑是让她的下属看到了一个尤其特殊的信号。
一个极有可能翻天覆地的信号。
但就算心存疑惑,这些能发觉出端倪的下属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愚蠢到将这等问询她是否有代汉之心的话写在信件之中,严防他们做出的只是个不当的揣测,反而因为这些信件的存在给乔琰招惹来了什么麻烦。
其中也势必还有不会将这等立场问题问清楚的,就如同听完了仲长统的那场鼎中观辩论后向她告了个病假的荀彧。
要如何让这些人能在真正意义上为她所用,并不会三言两语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甚至一旦让其中的任何一支倒向了长安,对她而言都是一笔莫大的损失。
所以她还必须慎之又慎才对。
不过其中,好像还有一个例外。
等蔡昭姬回去着手撰写仲长统之事登报刊载的初稿后,乔琰便翻看起了这两日里送到她手中的信件,发觉其中倒是有一个最为特殊的,既不是像荀彧这样持以观望态度,又不是像徐庶这样已知她的志向,只是在此时意图向她表明立场。
写来此信的乃是吕布。
这家伙问及是否能在元月回返述职竟然还列出了一二三条的理由。
其一便是夫人已有许久没有见到女儿,若是他需要往洛阳走一趟的话,正好能将乔琰近来打算从辽东调度回返的吕令雎一道带着先往并州走一趟。
其二便是冀州和幽州边界线上的人都将他这个曾经袭营将高览劫持走的,当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张辽原本就在说,希望吕布先避出去一段时间,也给对面提供一点出手的机会。
其三便是,建安元年的元月他并不在长安城,倒是吕令雎在这里,结果他的压胜钱便落到了女儿的手里,到现在还没要回来。他觉得有必要杜绝一下这个从缺一变成缺二的情况。
乔琰都不知道是应该夸吕布在经历了数年间的学习后居然还在表述上有条理了不少,还是应该说,她敢发誓,别人可能是用那一二三条理由来掩盖回返的真正目的,唯独吕布就是真的只有这三条理由。
但怎么说呢,对于这等武将来说,无知有的时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
——————
不过很可惜,对于政坛博弈的对手来说,无知便只是送命的缘由了!
“他将种司徒的往事拿出来说道,种颖伯便当即下台,这……”刘扬听到这里便已好悬没被气出个好歹来。
种拂的资历、年龄连带着执政上的时间,都远非寻常之人可比。
一旦三公之中有人退下来,种拂同样是接替的候补人选之一。
事实上就算同为光禄大夫,刘扬也无法像是拉拢到淳于嘉一般,将种拂也给拉拢到自己的麾下来。
也就是因为此番仲长统所提出的一番言论的确有过于放肆的嫌疑,这才让其有了和乔琰的部下对上的机会。
可很显然,这一出告假前往洛阳的“出使”,并没有达到刘扬所期待的结果。
“我原本以为,只要种颍伯能将那昌言之中关于政论的部分给驳倒,也就等于能将其全书之中标新立异的观点都给尽数压灭,自然也包括了这人事为本之说,谁知道唯一有机会做到这一点的,居然会被这样的理由给送下场。”
刘扬咬紧了牙关,原本或许还能算是有几分俊俏的面容,早就因为这连日来的阴鸷,让人丝毫也看不出这其中的宗室气度。
“他可真是让我失望!”
听到刘扬的这句话,淳于嘉的脸上闪过了一缕异样之色。
种拂的表现到底是不是让人失望,淳于嘉也不好下达一个定论。
鼎中观之会,仲长统这个年轻人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他甚至能轻易地将登台之人的身份和他们背景中存在的弱点给联系在一起,明摆着提前做好了极为周到的准备。
有着这样的筹谋,让卢植去都未必能讨得了好。
何况卢植还并未如他们所想的对刘扬表示了支持。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刘扬此刻的表现让他失望至极。
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在前,本是他们在未曾得到多少拥趸的情况下拿到了一记舆论上的利器,是刘扬没能发挥出他这个皇子身份的优势,将其作用扩大到极致,反而让乔琰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反击机会,他却先一步将责任推卸到了和他们这番密谋并无瓜葛的种拂身上。
这样的表现很难不让淳于嘉担心,倘若他们的下一步进展依然不顺,刘扬会不会在还没有落到一败涂地结局之时,就已先将罪过尽数推给他了。
若非他在此时已没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淳于嘉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跟刘扬完成一番界限的切割。
奈何,奈何……
他现在也只能回道:“种颍伯做出这种决定也无可厚非,昔年种司徒在世之时,的确是如同昌言之中所说的为官理政,若是换成羊兴祖之子,或许还能打着为悬鱼太守讨还名声公道的说法,与仲长公理对峙评说,既是种颍伯在那里,便是不该妄议父辈了。”
可羊续的儿子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
羊续的二儿子羊衜就是蔡昭姬的姐夫,早在数年前便已跟随蔡贞姬来到了乐平。
虽不能算得到了重用,但也算是放在了一个对他的本事来说匹配的位置上。
在羊衜和蔡贞姬于并州站稳脚跟后,羊衜的兄长、幼弟、母亲也都被接了过来。
其兄长和常林一道在上党郡担任职务,其幼弟则已在乐平书院就读。
且不说仲长统在书中所说的是,因为世道的混乱,才不得不有人像是悬鱼太守一样做出这等清平标杆的作用,只是在如今的环境中并不那么合用而已——
就算他真对羊续的一些不合时宜举动做出了指责,羊续之子也至多是将这等质问发作在并州的地盘上,而不是来到洛阳亲自质问。
淳于嘉都不得不感慨,乍看起来仲长统的举动是要在持着武器不顾防护的情况下,贸然对上天下世家之敌,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粗莽行事。
自建安元年的限酒令开始便在利益上与乔琰捆绑在一起的数家,因大多透露出的新政只在荒地上实施,考虑到眼下大范围里还是地广人稀的状态,并不会在此刻与她为敌。
利益捆绑没有那么严密的,大多觉得只有乔琰完成了击败袁绍和曹操,才能让他们的地位水涨船高,同样不会在此时发声。
而真正与乔琰和仲长统对上的人里,像是种拂这样的,还被这等明贬实褒的说辞给劝了回来。
这让他们想要借此拉拢起来一批人的计划,几乎不可能在此等局面之下实现了。
刘扬倒是总算从淳于嘉的语气里听出了点谴责的意思,深知自己还不能在此时失去这个盟友,起码淳于嘉这等正儿八经的官员总是要比被他招揽到手的左慈、于吉等人得用得多的,连忙回道:“我明白您说的意思,就是在想,我们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对他们做出限制了吗?”
别看随同洛阳那边消息抵达长安的乐平月报上并没有对于这鼎中观之会提到只言片语,就好像此事从来不曾发生一般,而是只有对这建安四年中的种种做出总结,刘扬却直觉乔琰还憋着个大招,绝不会让这个回应的举措结束在十二月初的对答之后。
极有可能这个记载就会以一种更加来势汹汹的姿态出现在建安五年的一月刊上!
若是让乔琰知道刘扬此刻心中所想,或许还得夸一句,这家伙的脑子总算是在这会儿变得好用多了。
但他依然只知在此时和这几个目光短浅的老家伙交流,已是完全斩断了自己获胜的希望。
他找上卢植的动作虽然隐秘,可乐平怎么说都是乔琰的大本营,那出失败的拉拢早已被人将消息传递到了她的手中。
他试图从并州的矿脉中得到炸药的举动,在乔琰的授意下成功了一半,也让随着张津身亡而转投于刘扬手下的两位道长有了可以发挥的平台。
他将自己的武力支援寄托在鲜于银、士孙瑞和袁耀的身上,也着实显得有够幼稚可笑的。
然而身困局中的刘扬还是觉得自己有着从中一争的资本,在听到淳于嘉说他身上毕竟还有皇权的余威在的时候,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不错,无论如何,我眼下的身份就是我们最大的利器。”
对刘扬来说更像是个好消息的是,在这建安四年的尾声,刘虞病倒了。
按说父亲病倒,作为儿子的刘扬本不应该感到有多高兴。
他毕竟只是个皇子而不是被名正言顺确立的太子,这意味着他所有的荣耀、权柄都来自于他父亲,而不是他本人建立的何种功勋。
不过此时的情况有些特殊。
这数月间刘扬就算再怎么人手稀缺,也都难免留意到了一件对他来说极为麻烦的大事。
刘虞在收集各方宗室的信息,甚至有趁着年节到来之时将他们征调到长安城□□聚的想法!
倘若真让他将此事给办成了,又让他将其中的什么人给选定成了自己未来的接班人,那他现在因为皇子身份还能够享受到的一点待遇,便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与其真要面对这样的后果,还不如让父亲病倒,暂时没有去做此事的心力算了!
他阴沉着面色踏入了长安的皇城,按照这几日间例行的那样去给刘虞请安。
还没登上寝殿的台阶,便已闻到了从屋中飘出的浓重药味。
鲜于辅这个刘虞近臣捧着一叠文件脚步匆匆地从殿中走出,和刘扬擦身而过,只在与他距离很近的时候小声地问了个好,便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刘扬一面觉得对方这等表现显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务需要前去处理,一面又觉得,对方这等敷衍的问好明摆着就是没有将他当做一回事。
他在心中暗将鲜于辅给记了一笔,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既是来见刘虞的,便应当先关心关心自己父亲的身体才是。
也便是坐在了刘虞的病床前头,他才将视线和心神都集中在了刘虞身上。
刘虞的病绝不只是因为什么季节的转换导致的,毕竟现如今棉花的产量日益升高,他再怎么想要奉行简朴的行事之道,从棉衣到棉被的全套防寒措施还是跟得上的,更别说是屋子的防风保暖设施。
在他惨淡的面色间所流露出的更像是一种心病淤积到最后所诱发的疾病。
刘扬也忍不住在看着对方的时候试图去回忆起,他们刚来到长安的时候刘虞到底是何种样子。
当时的刘虞也绝不能算是康健。
毕竟彼时的他才经历了那滨海道一败不算太久,又失去了被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长子,还处在一种郁结于心的状态中。
但若让刘扬将四年前的父亲和此刻相比,其中的变化依然醒目到了让他不容忽视的地步。
就算后汉历年来的天子中少有身体康健的,以刘虞的年龄也得算是其中高寿的,刘扬依然觉得,这实在是要归“功”于乔琰。
什么天人感应乃是无稽之谈,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要不是因为赤气贯紫宫之中的赤气没能被压制下去,这代表了帝王的紫微垣也不会受到这等显著的影响。
固然刘虞的病倒在目前看来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刘扬也免不了在此刻愤愤不平地说道:“父亲操持政务已是辛劳,大司马不为父亲分忧也就算了,还非要在此时弄出昌言这样的东西引发动乱,要我说她就应当在此时卸下洛阳那边的职务回到长安来向父亲请罪才是!”
“闭嘴!”刘虞忽然打断了刘扬的话。
因长久的身体不佳,加上此刻这出疾病的来袭,让他这个闭嘴二字里怎么听都少了几分气势。
可刘扬本就对刘虞有几分发憷的心态,只觉这两字竟宛如炸雷一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大司马勤政为民,为行军戍防之事呕心沥血,也是你可以做出指摘的?”
刘扬梗着脖子小声反驳道,“可她若真当自己是父亲的臣子,便不该弄出这样的动静。我不相信在她有这等举动之前有对着父亲做出提前的知会!什么勤政为民,分明就是……”
刘扬的声音像是突然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只因在这一刻,刘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伸手握住了刘扬的手腕。
“分明就是什么?”刘虞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这并不算太过昏暗的寝殿内,还点着一片照明所用的蜡烛,日光和烛光混在一处,足以让刘扬清楚地看到刘虞的眼睛。
连带着这双眼睛里沉闷到令人窒息的神色和其中的痛心失望之色,都一并被刘扬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猜得到你想说什么,但你最好将这种想法给我抛到脑后去。这长安城中能推动流言的人用两只手都能数的清,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是你!”
“但流言是流言,行动是行动,你若此刻住手,让我尽快将你送离此地,我还能当做这些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你有何种权力对着平定天下的元勋动手,还意图对其问责?”
刘扬嗫嚅:“我……”
“没有什么狡辩的说辞,答应我,绝不能和大司马为敌!”
刘扬有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可刘虞却显然不打算这样轻易地放过他,又已在加重了手上力道的同时,将其中的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答应我!”
在这迫人的气势面前,刘扬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刘虞的手中挣脱出去。
当他意图后退的动作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要被刘虞给捏碎了。
这样的强势几乎从未出现在刘虞的身上。
无论是在他担任着幽州牧位置还是成为天子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唯独在此时,他将这个最为凌厉的语气对着自己的儿子说了出来。
对着刘虞明明身在病中却依旧有神且执拗的眼神,刘扬意识到,他再说什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口中吐出了几个字,“我……我答应你。”
话音落下的一瞬,刘虞终于满意地松开了刘扬的手。
也或许是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也只能维系住这样短的时间而已,让他可以在这骤然间的发难里抓住对方的手,现在却到了不得不松开的地步。
他回到了原本平躺的状态,口中喃喃了一句“答应便好”。
可在这等威逼之下的允诺,在刘扬看来又哪里有什么对他而言的约束可言。
当他走出这寝宫之时,他的心中便已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的父亲已经老糊涂了,他所能依靠的只剩下了自己!
373. 373(二更+56w营养液加更) 衣……
“你疯了吗?”
淳于嘉怎么都没想到,在刘扬见过了刘虞之后,居然会在将他们召集过来后,突如其来地便是一句,他想要软禁天子,以天子诏令调乔琰入长安将其诛杀。
“你到底知不知道软禁天子是多大的罪过?”
那可是谋逆啊!
然而当他朝着刘扬看去的时候却意识到,刘扬在此时所说的,居然是一句认真的话!
如果说此前他对着乔琰的心态更倾向于那等幼稚的仇视,那么此刻他所表现出的,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信念感。
疯了,当真是疯了!
要不是王允还稳当地坐在那里,淳于嘉都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拔腿就走了。
一个王朝的继承人昏庸无能不可怕,只要不是那等独断专行的存在,大不了便是将手中的事务交给旁人来处理,可若是他是个疯子,还是个随时可能将其他人也给拖下水的疯子,那就彻底完蛋了。
“我没有疯。”刘扬语气平静地回道:“今日父皇将我找去后,让我承诺绝不与大司马为敌,绝不能对她有任何不友善的想法,我便知道,要想让父皇意识到,乔烨舒她图谋不轨,根本就不是他所能驾驭得住的臣子,只怕是没有这个希望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父皇的疾病还未好转,先将其软禁,借用父皇的名义彻底将长安执掌在手,变成一个能将乔烨舒困入其中的囚牢。”
刘扬语速一紧,“淳于大夫,但凡我有能通过什么表现获取父皇的信任,进而通过正统除贼的名义对着她动手,我何必选择这等危险的路子!”
他被迫剑走偏锋,还不是因为除了这条路之外他已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父亲还依然记挂着乔琰当年对他的救命之恩,也将对方在这数年间积攒的战功看得比大汉的未来还要重要,在病糊涂了之后更不是能被他轻易说服的,还迫使他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要刘扬看来,刘虞就是被自己这老好人的脾气给限制住了手脚,也迟早要因为这样的表现将大汉基业断送在手中!
不过也无妨。
既然父亲不能做,那就由他来代劳好了。
“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王允忽然开口插话道,“你不要忘了,去年还有个益州的反面例子在呢。”
也就是不到两年之前,益州的刘璋在赵韪等人的支持之下,意图谋夺刘焉留下的益州牧位置。
但还没等他们的计划得逞,将益州地界上的权柄趁着刘焉病危彻底夺取到手,就已经迎来了乔琰经由阴平道而来的神兵天降。
随后的事情便不是他们能掌握的了。
刘焉病故,刘璋身死,整个益州与其说是重新落入了东州士的统辖之下,不如说是变成了乔琰的粮食产地。
刘扬意图夺取刘虞的权柄,以图提前拿到近乎于天子的位置,进而拥有和乔琰对抗的资本,和彼时的刘璋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不对,还是有些区别的。
刘璋置身于消息闭塞的益州,且拥有益州本地人士对他的支持,尚且落到一个这样的结果,刘扬的条件甚至还不如刘璋,毕竟这座长安城中支持乔琰的人绝不在少数,他又凭什么保证,他能够比刘璋更加成功呢?
王允的这句警醒之言让刘扬的面色有一瞬的骤变,但或许是因为今日刘虞让他做出的保证已经让他彻底处在了后路斩断的状态,又或者是因为在不成功便成仁的重压之下他只有奋力一搏而已,他此刻的脑子难得处在了更为高速运转的状态。
他扬声回道:“不!我和刘季玉的情况大不相同!”
“乔烨舒进攻蜀中,背后是有我父亲的支持,代表着大汉正统,而刘君郎又是我父亲册封的益州牧、大将军,因此,刘季玉在其父病重之时擅自夺权、意图割据而立,被乔烨舒征讨,实是大汉王师清剿地方叛贼。”
“可我若是代行天子诏令意欲铲除大司马,只要速度足够快,能将她的还击说成是确然有谋逆之举,届时朝野上下凡有忠于汉室之心者均为我等之助力,但求除贼以平乱,足以拿下乔琰的部从。”
“王司徒为何会说,要将此等先例作为警戒呢?”
让刘扬有点意外的是,在他一口气说完了他这辩驳理由后,王允非但没有对他这番言论给出什么驳斥之说,反而露出了个笑容,“殿下,您说的不错,刘季玉是逆贼,而彼时手握天子在手的乔烨舒是奉诏讨贼的忠臣,可如今,您才是那个正统,而乔烨舒……”
“却是从忠臣变成逆贼了。”
“请殿下牢牢地记住您手中的这一个优势,而这也是我们的底气所在。”
王允此刻表现出的坚定立场让刘扬顿时一喜。
他甚至都顾不得此刻淳于嘉不像是前几日一般积极地为他出谋划策,而是凑到了王允的面前问道:“那么王司徒是觉得我这计划可行?”
王允毕竟身处在三公的位置上,无论乔琰是否想要独掌长安城中的局势,都绝不可能让王允处在一个完全被架空的状态。
一旦王允想要寻找到哪一位官员进行暗中的拉拢,直接以三公府议事的理由将人召集过来,也要远比刘扬凭借皇子身份去做安全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王允没在此时转身离去,而是跟上了刘扬的脚步,在刘扬看来和雪中送炭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
但若是要让王允来说的话,他这其中出自私心的想法也不在少数。
乔琰倘若实有叛汉之心意图自立,王允此刻在朝堂上的位置绝不可能被承袭到新朝去,个人的荣辱职权又与家族的兴衰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让他绝不能丢掉眼下的这个位置。
而早前印刷术被推行出来的时候,王允就已经意识到了世家正在失去其独一无二的地位。
又有此番仲长统的昌言之说加剧了他的这种判断。无论是从其能被印刷出来作为“经典”还是其中的种种论调,都让王允隐约窥见了乔琰虽未明言却已透露出的企图。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是刘扬突然异军突起,表现出了什么能够成为明君的潜质,实在是王允无法从乔琰的身上看到一个未来。
刘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又何尝不是呢?
淳于嘉当然也没有!
在王允做出了这个决断的同时,他本有几分的离开想法都被暂时按了下来,又听着王允说道:“若是直接就说殿下的计划可行,那也未免太过小觑了乔琰,将她这数年间无所不胜的战绩不放在眼里。”
听到“无所不胜”,刘扬方才还越说越起劲的神情又不由为之一顿。
任何人都不想要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刘扬也绝不可能有例外。
可惜他们已注定为敌了!
他苦笑道:“王司徒应当不是想要用这句话来让我打退堂鼓的才对。”
“当然不是,”王允回道:“我只是要与殿下分析一番,您手中到底有多少资源。”
“早前我将卢子干当做您的助力,实在是对他太过高看了,他既已老迈致仕,的确难以为我等所用,此番便只以最保守的方式来估量好了。”
见刘扬示意,王允接着说了下去,“我们甚至连袁子煦都可以姑且不列入考虑之中。荆州刘景升经由过此前的交州张津突袭后,对这荆州地界上的种种风吹草动势必更为留意,一旦袁子煦从南阳引兵入武关,刘景升势必发觉。”
刘扬心中郁闷不已,却还是只能点了点头,认同了王允的判断。
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以乔琰历年来的表现,就算有了仲长统这一番对于天象的还击,也并不能将乔琰直接打为逆臣,而后令刘表听从刘扬的指令。
说不定刘表还会觉得,对他来说还有一个更有利的结果,那便是京城之中的刘扬算计乔琰,而他因倒戈向后者,成为取代刘虞坐在天子位上的那一个。
他又向来对着乔琰怀有一番敬畏之心,或许会在收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将他们的行动直接转告到乔琰那里去。
告密之事,对他来说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自南阳往颍川再北上洛阳,也是一条通途,报信的速度堪称快速,甚至极有可能抢在他们的算计前面。
如此一来,刘扬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王允看出了刘扬的愤懑之色,笑道:“殿下何必如此沮丧,我等的情形没有这么糟糕。”
“三公之中的太尉皇甫义真有效忠汉室之心无需多说,虽其与乔烨舒卓有私交,但若在汉室与这位忘年交之间做出个选择,他是不会选错的。若他有叛逆之心,早在当年黄巾之乱后他被下属劝说起兵反孝灵皇帝自立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有此举动了。”
“而皇甫义真又是凉州出身,以关西家族地位,殿下要想将其说动也不难,甚至有可能在擒获乔烨舒后令皇甫义真接掌凉州,尽快平定北地之乱。”
“司空黄子琰,与我交情颇佳,若殿下相信我王允还有几分言辞工夫的话,大可将说服黄子琰为我方助力之事交托给我。”
黄琬和王允怎么能不算交情颇好呢。
那可是在四年前一道弄丢了刘协的交情啊。
不过此刻的刘扬显然是不会留意这么多的,他只是心思都随着王允的话走,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一个消息——
若是按照王允的说法,这三公都可以站在他的这一边了!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倘若由他挟持父亲发出诏令,所能调动到的人太少,会不会让他手上的局势随时有可能失控。
尤其是,父亲因病重而在日内不理朝政,还是能勉强说得过去的情况,但若是消失在众人面前的时间太长了,就必定会是个难以引乔琰入局的破绽。
可若是皇甫嵩、王允和黄琬都能站在他的这边,莫要说只是设局将乔琰引回,就说是让他代替父亲处理政事,在刘虞身体恢复到康泰之前行使监国的权柄,也着实不是什么难事!
他迟疑又满含希冀之色地问道:“王司徒真有如此把握?”
他这会儿哪里还能想得起来被他寄予厚望的袁耀。
有皇甫嵩在的话,袁耀可不算什么东西!
王允回道:“起码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但在我需要殿下开口的时候,您必须一口咬定,自己的确掌握了乔烨舒的一部分罪证,故而想要和她在长安城中当面对峙。”
他重复了一遍:“是对峙,而不是铲除。这会让他能统兵相助的机会大大增加。”
刘扬连忙记了下来,“此外呢?”
“此外便是殿下早已联系上的鲜于都尉,请在必要的时候让他说服金吾卫为己用。事情已紧迫到此种地步,归属于陛下的鲜于兄弟到底是能在您的手底下得到重用,还是能在乔烨舒的手下步步高升,他们都该当在心中有一番考量才对。”
“不过倘若卫尉不能为您所用,便令鲜于都尉即刻将其兄拿下,由其代为调动金吾卫。”
刘扬咬了咬牙,回道:“倘若真有此等情况,便实为不得已之举。”
鲜于辅和鲜于银这对兄弟,要真说有几分生死之交的情谊倒也未必。
刘虞登基之后鲜于辅位列九卿之一,官居卫尉,甚至在手中执掌着金吾卫的队伍,相比于其弟鲜于银的地位何止是高出了一筹。
若令鲜于银取而代之,他大概不会有什么意见。
王允:“右扶风如今也为殿下所驱策,远比那南阳地界上的军队更易于让殿下调度。”
在卫觊跟随乔琰前往右扶风后,这个位置被士孙瑞所接任,的确可以算是刘扬的势力。
“若论武装队伍,还有一个人,我想在居于长安半年有余后已可以为殿下所用了。”
在王允勾勒出的蓝图中,上到皇甫嵩下到鲜于银,内有天子所属金吾卫,外有士孙瑞在侧,已足以在有备而来的情况下拿出一支把握长安城的队伍。
刘扬心中的底气早比先前不知多了多少,忐忑的心也早落回到了实处,这会儿听到王允说什么“居于长安半年有余”,他当即反应了过来。“您是说,刘玄德?”
早前淳于嘉就告知于刘扬,千万不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对着刘备发出拉拢的举动。
彼时的徐州初定,刘备的身边绝不可能缺少乔琰的眼线。
作为因为民众求情才被押解到长安来的俘虏,他虽然已在宗正司领了个职务,按照身份来说已和寻常战俘截然不同,但他也大概率不会因为刘扬的三言两语就转而为他效力。
可现在……
若按照王允的这个说法,他竟好像已经可以被接触了?
“这半年间刘玄德在宗正司的种种表现都没有任何的可怀疑之处,眼下为宣扬那昌言之说,乔琰想必早将大半注意力放在了此事之上,就算真对长安的异动有所警醒,也该当是在我们这里,而非刘玄德。”
“陛下病重,大司马的地位却日益稳固,态度也越发咄咄逼人,已是危急存亡之时。以我看来,刘玄德并非是苟全求生、枉顾大汉之人,若殿下诉之以情理大义,他必定能为殿下所用。”
“而最要紧的,是他身边还有那位关云长。”
要王允看来,乔琰着实是过于傲慢了。
在将刘备送往长安来后的数月,她又以只这一将在侧,无法掀起什么风浪为由,将关羽从扬州送到了长安,只将关平送去了凉州作战,充当她手中的人质。
但若是他们能做到直捣黄龙,将乔琰给铲除,又哪里会在乎她这种手握人质的方式呢?
“殿下手中有研究过半的火药雏形在手,有金吾卫的大批人手,若再有关云长这等当世虎将,何愁在请君入瓮后不能将乔琰给铲除!”
王允沉着地说道:“我有一策,可用于殿下接触刘玄德,并试图拉拢于他。不知殿下是否愿意一试?”
刘扬虽觉得,关羽的本事再高,这等败军之将大概也高不到何处去,但听着王允对他的本事如此看重,他又对王允的判断信任有加,自然只有点头称好。
何况,在这等连亲生父亲都觉得他应当不能与乔琰为敌的处境下,他又怎么会嫌弃自己手下的人少呢?
当然是多多益善。
他连忙回道:“王司徒但说无妨,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真是什么困难之事,我也必定一试。”
“那倒不用这么麻烦,”王允摆了摆手,“只是需要殿下去送几份礼物而已,年节将至,正好是送礼的时候。”
——————
是啊,年节将至了。
仲长统会群才于鼎中观的时候,便已是十二月之初,消息流传到长安,让刘扬和王允等人有了这样一番对己方优势的分析,又已过了三四日。
北方的冬日固然因洛阳周遭的工厂务工之事和荒地开垦变得充实了起来,没有这般容易快速过去,在民众读着月报上对于这一年的回忆追溯,对抗灾医病经验的总结中,这一年还是很快走到了尽头。
建安四年的尾声从洛阳上空飘动的烟火气里倏忽溜过,转眼之间,建安五年已至。
为防下属回返洛阳到她面前述职之事全部凑到一处,让各方边陲有人趁机作乱,乔琰干脆让上书申请回返一趟的,以三人为一组,在元月初七之后每隔十日陆续前来。
所以这元月初一的新年新朝,能在她面前的还是本就在洛阳办事的众人。
新一年的压胜钱被郭嘉小心地放在了随身的荷包之中,想着幸好洛阳这地方被乔琰让荀彧和陈群整顿了一番法纪,否则他还真要担心,他在从乔琰的办事府邸先往街头的酒馆走上一遭,再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他这荷包之中的压胜钱还能不能留着。
以乔琰的脾气,她大概率是不支持后补的。
看看吕布的情况就知道了,对着乔琰哭诉四年了,也没见君侯把偏到吕令雎身上的心往回挪一点到吕布身上。
想到等半月后的洛阳述职,大概率又能看到一幕鸡飞狗跳的情况,郭嘉原本因为长安城里那群蠢蛋的举动有点不快,现在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心情不错?”乔琰朝着郭嘉看去,对着他招了招手,“那就陪我去扫个墓,正好少喝点酒,有利于延年益寿。”
郭嘉:“……”
不让他喝酒也就算了,扫墓这等行动里他还得眼睁睁看着酒被倒到地里给别人喝,这就很气人了。
但还没等他跟乔琰说道一二,争取一下新年的权利,他便陡然意识到,乔琰在此刻说要扫墓,绝不是什么正常的行为。
她能扫什么墓?
乔玄的墓地身在乐平,不在洛阳。她父母的衣冠冢在兖州,也不在。
和她有交情的荀爽、傅燮等人也同样没有人任何一个是安葬在洛阳地界的。
总不能是去祭拜张让之流的。
那么唯独剩下的,好像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郭嘉试探地问道:“孝灵皇帝?”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乔琰想都不想地回道,“距离此地最近的风水宝地,也便只有一个北邙山了。”
她挑了挑眉,“你去不去?”
“去!当然去。”郭嘉当即回道。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乔琰要去给汉灵帝扫墓的举动,绝不可能是去跟汉灵帝畅谈对方在早年间对她的知遇提拔之恩的。
而是——
一出宣告,一出陈词。
也是一出令她自己,和令郭嘉、蔡昭姬、赵云这些此刻在她身边的下属同心同德的誓师之举!
对面的进攻号角还未吹响,乔琰却必须在这尚且沉浸在年节气氛之中的洛阳里,先一步开始打磨这剑指皇位的利刃!
“说到孝灵皇帝的坟茔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了,”郭嘉一边随乔琰一道往北邙山中走去,一边说道,“有一年的元月里,君侯将这坟茔之上的一捧黄土送去了邺城,作为送给弘农王的年礼,说是说的要一解对方的思乡之苦,实际上这促狭本事也是无人可及了。可惜今年君侯都懒得在此事上敷衍了,若不然我还挺想看看君侯能送出什么礼物来的。”
乔琰回道:“那太麻烦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送个冀州守将的头颅,实在是对不起年礼的分量,也难免被人怀疑我在先遭到了这天象流言的污蔑后有了转投别处的想法。”
这对于她来说可没有什么好处。
“奉孝若是想看戏,倒不如看看,那长安城里,刘扬这家伙可是往外送出去了不少年礼。不过据说是为了表示他那一视同仁的态度,各方的年礼都是一样的。”
蔡昭姬闻言一笑,“他这腰带的礼物选的好啊,请长安城中的各位官员切莫因为关中的太平日子便心宽体胖了,可得与民同甘共苦,勒着点裤腰带过日子。”
乔琰呛咳了一声,很难说昭姬这等调侃之言是不是从她这里学来的。
不过想想刘扬这个送礼的举动,她又不免在目光中闪过了几分肃杀之气。
这若只是个寻常的腰带,别管这是刘扬在对着收礼的诸位承诺什么金印紫绶的将来,还是在遵循着刘虞的简朴传统,便如昭姬所说的那样,是要让人勒着腰带捏紧荷包,在新到来的一年之中减少财政支出,乔琰都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如果这不是,那便有点意思了。
刘备便是收到这腰带礼物的其中一员。
刚在拆封的礼盒中见到其中的东西,刘备都愣住了一瞬。
作为当今天子唯一的儿子,在天子连日病体未愈的情况下,刘扬向着朝中众人赠送礼物,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这个举动稍有几分微妙。
三四月里刚来长安的时候便已被刘备发觉的异常,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有增无减,也让刘备本着明哲保身的想法,几乎没有和刘扬之间有任何的往来交情。
按理来说,他是不该在这送礼的范畴之内的。
可关羽随即告诉他,刘扬的广撒网送礼简直像是他新在长安城中开了一家腰带服饰店一般,不必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要这么说的话,这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当刘备将这根腰带从礼盒中取出的时候,他却陡然意识到,这腰带的手感有些不对。
它过于厚实了!
寻常的腰带,哪怕是在冬日使用的,也没有必要将夹层给设置成这样。
在这腰带的内侧,还有着绝不应该在皇子送出礼物中出现的脱线情况。
刘备的眼皮一跳。
眼前的情形甚至都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揣测了。
这腰带之中分明另有玄机!
可现在再去将腰带交还给刘扬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到时候因为这个退还年礼的举动,还得闹个里外不是人,倒不如将这腰带拆开,看看对方到底想要与他说些什么。
刘备连忙让关羽先将这院落给牢牢地看守起来,而后取来了手边的短刀,小心地挑开了这内侧的丝线。
不多时,他便将其中藏匿着的一张布帛给取了出来。
皓白的布帛还未展开,便已透出了一抹殷红之色,让刘备的眉头下意识地紧紧皱起。
在外间的寂静声响中,他将布帛放置在了桌案上,而后缓缓铺展了开来。
元月初一的暮色从关闭的窗扇上透出了一抹昏黄,晕染在他面前的桌案和布帛之上,布帛上的颜色便像是一团血污打碎在余照中,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楚。
在看清面前之物的一瞬间,刘备的手已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往来的密信,而分明是一份血书!
一份控诉乔琰有谋逆之心,于是向他索求帮助的血书!
374. 374(一更) 以何身份
若这封信只是由刘扬所写,刘备直接将其用火烧毁便是。
反正人人都知道,刘扬只是打着建安五年年礼的招牌,才将这份腰带送到了他的手中,既然只是腰带,那也无所谓什么求救之说。
刘备自己眼下是何种处境,他心知肚明。
他若能顺应时局做好自己手中的职务,或许还能有重新被启用的一日。
固然乔琰和刘虞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是邺城朝廷方向得到的信报一般和谐,反而是乔琰的强权完全压制住了刘虞,但她既无犯上作乱之心,那充其量也不过是霍光摄政而已,终有还朝之日。
可他若是贸然搅和到长安城中的争斗之内,那就万事难料了。
就连刘虞都明摆着对于刘扬能否继承大统持以怀疑的态度,那么刘备就更不应当让自己深陷泥潭。
但这封信不太一样。
以刘备和刘扬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所见,凭借刘扬的气度和文墨功夫,他是写不出这样一封信的。
要是让刘扬写这封信会变成何种样子呢?
大约会将这番控诉当真说成是控诉,将拉拢刘备为己所用的口吻说得傲慢无比,若是有必要的话,还要在信中将张飞之死也要扯上两句,意图激发刘备心中的仇恨。
然而在刘备面前所呈现的血书之上所写字句,分明是结合了刘虞的视角语气和刘扬的请托一道来写的。
在前篇之中提及数年前乔琰将他们父子从幽州救援回来,以大司马之位平定四方动乱之时,字字句句间均有几分平实的欣赏与感念。
这的确像是刘虞会说得出来的话。
若他对于乔琰无有感恩之心,而是个行事举动之间雷厉风行的帝王,他早应当选择利用自己的这个身份前来夺权,哪里会是刘备所见到的那样惨淡憔悴的模样。
而在随后他便提到,自己近来的身体越发不济,实在难以避免地想到,若是他过世之后,他的后嗣,或者是这大汉基业会变成何种样子。
乔琰对得起这汉家子民,却极有可能有不臣之念,已不是她早前在朝堂之上前来请罪便能够改变的事实。
若不对她的举动做出遏制,极有可能会让大汉江山毁于一旦。
可刘虞自己便是被乔琰给扶持上位的,这长安朝廷也是在乔琰的一手帮扶之下才能够重新建立的,纵然乔琰此刻身在洛阳,并未长留于长安,对天子随时威逼凌迫,刘虞也并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身边还有几个能真正信赖的存在。
他唯独能相信的只剩下了两种人。
一种,是随同他从幽州来到凉州的直系下属,和他自己的亲生子嗣,故而这封信由刘扬替他代笔而成。
另外一种,是大汉宗亲之中确有报效国家之志的,便如同刘备这样的存在,所以这封血书密信,被以这等夹于腰带之中的方式送到了刘备的手中。
倘若连这样的两类人都不愿相助于他,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将乔琰拿下的决心中助他绝地反击,那么他大概也当真距离死亡不远了。
这大汉的江山又还能存活几日呢?
如乔琰令仲长统在昌言中所说,天下豪杰中未有当天命者,不过是武力智计的争斗而已,若按此等标准,能和乔琰相抗的更无几人。
袁本初“金玉其外”,曹孟德“十里相送”,刘景升、士威彦一个送将,一个送象,接到此信的刘备更是早已成为了阶下之囚,也不必多说了。
“一朝洛阳积蓄充沛,汹汹起兵,携摧枯拉朽之势直捣邺城,以长安天子之名诛弘农王以叛逆,徐徐回师,剑逼紫宫,虽白起韩信在世也难挡其威……”
刘备看着这两行字,心中的迟疑纠结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昔年洛阳之乱,乔琰带着汉灵帝的托孤诏书,乃是头一个杀入京城的。
当年的盟军之中在做实事的当真不多,更显得她当年汉室孤臣之态尽显。
今日却忽然得到一封以天子口吻说出的声讨,让刘备不由不为之失神。
被刘备在拆腰带之前便着人去寻的简雍早已抵达了他的面前,听到刘备念出的这一句,便问道:“若真如此,您打算如何做?”
他真的要接受刘虞,或者是刘扬的邀请,投身到这意图诛杀乔琰的行列之中吗?
刘备显然不是白起韩信。
比起统兵之将,他其实要更偏向于治理一方要务的大员。
若真是要在军事上和乔琰来上个一较高下,徐州的战况早已可以用来做个佐证了。
他实在不是乔琰的对手。
那么凭什么保证,在他已经失去了听从他指令的军队之后,他便能够在长安这地方一展身手,反败为胜呢?
何况,这封书信虽然不像是刘扬所能拿出来的东西,很有一番刘虞令儿子代笔的意思,但其上并未加盖玉玺,那么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一封私人文书,并不是具有天子诏令效力的合作邀约。
正因为如此,刘备若是想要将其视而不见,其实也没有任何的一点问题。
但简雍朝着刘备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对方困扰间带着几分决断的样子。
从少年时期到如今的二十年间相识,已足够让简雍轻易地对于刘备的想法做出一番判断。
他这显然不是要对这封信视而不见的状态。
在将其视为陷他入套的诱饵,还是将其视为大汉不得已的自救之举间,刘备其实已经给出一个倾向性了。
刘备叹了口气说道:“宪和,这信中所言到底有几多真假,我想等亲眼见到这写信之人再说。”
刘扬倒是也清楚刘备在此时还能拿出何种助力。
除了他自己的头脑和他身边的三两个人外并无其他了。
要刘备看来,就连这个汉室宗亲能有几多威慑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长安城里认乔琰的,可要比认姓刘的更多。
或许,如果这个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不是刘虞这等心怀百姓的仁君,而是刘辩这等并没有多少能力之人,刘备也不会在此时有这等抉择的迟疑。
在回答完了简雍后,刘备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封信件的末尾。
这封“求救”,或者说是“求援”信件,并没有要求刘备在拿到这封信后即刻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召集起一批人手揭竿而起,或者是寻找机会逃离长安,像是他当年能在袁术的地盘下占据豫州一角为根据地一般,在这已为乔琰所占据的九州之中寻找到一处落脚点,而后作为长安的外援,更没有说要让刘备以投诚乔琰的卧薪尝胆,对她做出什么行刺之举。
信中所写,不过是让他在收到信并做出抉择后,趁着三公府议事政务之时,接下王允对他发起的邀请,随后在这司徒府中与刘扬见上一面。
这种方式其实还是有些不保险的,但远比什么前往皇宫见一见正在病中的刘虞,要不容易被以什么谋害陛下的借口拿下,也要比直接和刘扬接触,更不容易直接被拉上同盟的战车。
王允固然和乔琰之间有些矛盾,甚至在之前幽州之战的战后商定将领官职中,颇有几分矛盾激化的意思,闹出了乔琰当庭斥责王允的场面,但他的这个三公位置并不会在仓促之间就被撤换,起码的主持长安政务还是能够顺遂进行的。
刘备参与其间,也只能算是寻常而已。
那么,先因这份血书去见一见人,总是无妨的吧?
建安五年的到来,让关中地界上的繁杂事务不在少数。
荀彧、陈群、卫觊被调往洛阳,都难免让关中少了些可用的人手。
在元月初七,乔琰又将秦俞也从长安暂时调往了洛阳,为给洛阳地界上的官吏做个简单的培训,以应变人口激增的环境。
这份调令还有另一个缘由。
长居益州的徐庶因益州南蛮战况和蜀中治理的种种情况都需要回返洛阳向乔琰述职,也正好可以在洛阳和母亲团聚两日。
少了这几人在长安,王允、黄琬等人身上的负担又更重了些。
又因天子在病中,大多事务还需要先经由三公府商定,将与会地点定在王允府邸中,光是七日之内便有两次。
刘备将那封血书藏在了自己的被褥之中,将那条腰带上被拆开的丝线给重新缝合了回去,随后便等起了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登门时间。
多年间所见所闻,和他经历过的种种战事,让他在踏入司徒府中,恰好遇上了同来此地议事的程昱,也能轻易地做到面不改色,就仿佛只是来参与讨论的而已。
年节之后对汉室宗亲和外戚的往来接待,都由宗正这边负责,刘备作为内官长,确实有相应的文书奏报,哪里能看得出是因为一份特殊的血书才来到此地的。
但在他入席就坐后,便开始留神起了他面前的每一处细节。
既是要同王允会面,且尽量不引发旁人的怀疑,绝不可能是由王允抓出他文书之中的错漏之处,将他单独留下谈话,只有可能是以见缝插针之法与他搭话。
刘备转了转面前的记录所用墨笔,便发觉在笔杆之上有着微不可见的刻字痕迹。
他神情未变地以手触碰,努力辨认出其中所刻,乃是“井匽一会”四字。
这话说得文雅,但实则说的是让他前往这司徒府中的厕所一见。
在议事进行到农桑屯田之时,刘备便趁着众人的视线绝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小心地退出了厅堂,寻了门口恭候的仆从问询了如厕方位,快步赶了过去。
他脚步虽快,却并未露出什么急躁之态,谁若见了也至多就是觉得,他这是因为冬日天寒,这才走得稍显急促了些。
但在迈步进这避风之地的时候,他便见到了提前来到这里的刘扬。
这位皇子到底是如何来到王允府邸的,刘备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在二人四目相对后,这位大汉皇子便已冲到了刘备的面前,眼中含着一抹实不难分辨出的紧张和期许的情绪,甚至一把握住了刘备的手。“玄德肯来此地,我与父皇的这封信便并未白写。”
刘备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刘扬的手上扫过,并未发现在他的手上有一点曾经受伤过的痕迹,只有这数年间养尊处优的状态。
可还没等刘备评判出刘扬书写那封血书是否心有不诚,他便见到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玉珏,呈递到了刘备的面前。
刘备顿时一怔。
这块玉珏他是曾经见过的。
在……老师卢植的身上。
而现在,这块玉珏出现在了刘扬的手中,被他小心地托捧着,“玄德,眼下还忠于我大汉宗室之人实已是凤毛麟角,若非卢公亲口承诺你仍为汉臣,又有济世救民之心,我与王司徒绝不敢将此等重任交托到你的手上。”
“天下刘姓子弟万千,便是那荆州牧刘景升之子位列太仆卿之位,在我等出言试探之间都不敢与乔烨舒抗衡,谁知其中还有几人心中有汉,而非只有富贵锦绣前途。”
“您此刻后悔,我等就当从未见过你,你今日只是与会而已,但我希望玄德能看在我父皇并非庸主的份上,助他一把!”
刘备的心中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在他被禁锢在长安城中为官期间,他无法和卢植达成什么暗中的联络,只知道对方此刻身在乐平书院教书。
在那个堪称是乔琰大本营的地方,卢植的随身玉珏若是不想交出去,绝没有人能强迫他去做,想来以刘扬这皇子身份也不该做什么小偷小摸的举动才是。
前有刘虞口吻的血书,后有卢植以玉珏传递的信号,再有他在与会前恰好看到的乐平月报元月刊,上头对于仲长统的《昌言》和其在鼎中观的论辩极尽溢美之词……
刘备迟疑到最后,还是伸手将他面前的这枚玉珏给接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出了个太过草率的决定,但他很清楚一点,在乔琰习惯性进行的狂风骤雨打击面前,任何的犹豫都极有可能给自己招来弥天大祸。
与其如此,还不如——
果断一点!
眼见刘备的这个举动,刘扬顿时一喜。
王允果然没有骗他,按照这一整套流程,刘备就算不是因为他,只是因为岌岌可危的汉室,也势必会站在他这一边!
除却这会面的地点实在是有点糟心之外,今日能有此等收获,刘扬已是心花怒放了。
现在,就只等一个时机,在将父皇的行动限制起来的同时,对乔琰来上一出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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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长安的刘扬和刘备,在王允的协助下完成了这样一场忍辱负重且迂回曲折的会面,身在洛阳的乔琰则在此时也迎来了一个上门的客人。
不过说这是客人倒也不太合适,当乔琰做出了准允对方入内的回复后不久,她便透过窗扇,看到那衣冠如玉、风仪过人的荀文若在下属的领路之下穿过堂前的折曲回廊,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而来。
冬日的堂前水池里可没什么美景,旱祸也让此地的水位只剩下了单薄伶仃的一层,顶多随着凛冽的东风给人挂上几分水汽寒霜而已,倒是也让荀彧在经行其中之间表现出了几分遗世独立之态。
在他坐在乔琰对面的时候,桌案上的茶汤正好在煮沸之时。
热气和冷气在空中碰撞了一瞬,让对方的面容隐现在雾气间。
下一刻,乔琰便听到荀彧问道:“君侯心意已决吗?”
她慢条斯理地取下了茶壶,回问道:“文若是以何种身份来问的这个问题?尚书台的侍中,协助我治理洛阳的洛阳令,颍川荀氏子弟,大汉子民,还是……”
“还是这天下民众之中的一员?”
375. 375(二更+57w营养液加更) 荀……
以何种身份来问?
若是尚书台的侍中,那便是以天子臣属的身份发出质问。
问的是她乔琰手握先帝给出的托孤旨意,却为何要在此时行越权之举。
若是以洛阳令的身份发出质问,那问的就是乔琰此举是否要令洛阳民众成为她犯上作乱的棋子,从而为这些人争取到他们生存的权益。
若是以颍川荀氏子弟,那问的是乔琰推行昌言的举动,是否意味着她要开始堂而皇之地站在世家的对立面。
如果说,弘文馆的选拔和印刷术的出现,都让培养人才上极有本事的颍川荀氏只见到强者愈强的机遇,那么昌言的出现却让他们看到了乔琰出手打压世家的潜在征兆。
他不能不问上一问。
若是以大汉子民,他要问的便是这天下归汉统的认知为何好像要在乔琰这里做出打破之变!
荀彧不是个傻子,甚至是个在政治上有着格外敏锐认知的“王佐之才”。
当年他可以觉得,他一度对乔琰的忠心用心做出怀疑的,实在是一件大为不妥之事。
毕竟从当时乔琰的种种表现中,谁也说不出她半个错字。
可如今他也可以察觉,在这等对抗天象流言的冲突中,于暗潮汹涌间浮出水面的,并不是在被长安诸人逼迫到绝境之下不得不做出的反击,而是早有预谋的借机而上。
就算乔琰并没有将自己在长安朝堂上的待遇提拔到剑履上殿,也就算她并没有在原本的列侯爵位之上去争取什么封王的待遇,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她已不是当年荀彧初投长安之时的大司马了。
大汉衰微,乔氏日盛。
就此滋生的取而代之野心不难理解。
天下动乱,大司马治下独安。
有那一句“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也”横空出世,同样不难解释。
可理解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外的一回事。
荀彧垂眸看着被乔琰推到他面前的茶汤。
茶水清冽,几乎不见茶叶渣滓。
世人皆知大司马喜好清茶、烈酒、奶茶,今日以茶会客,正是接待君子之道。
他开口问道:“若是以这天下民众之中的一员相问如何?”
乔琰回道:“今天下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于是有祸乱并起之事,白骨露野之景。去岁洛阳旱疫二灾中你已有所见闻,虽有我等尽心竭力,然上有贵胄门阀盘根错节,刘姓宗室划地为治,下有坞堡高墙荫蔽强弩,隐户私兵结队成群,以致饿狼饥虎实难杜绝。敢问文若,以何治之?”
这依然是抛出了一个问题来对他做出回应。
但这远比上一个问题难回答得多。
“饿狼守庖厨,饥虎牧牢豚”之言,对于方今的时局恰是最合适的比喻。
那些本已掌握了这社会之中绝大部分财富的存在,却还在以最为贪狡的胃口意图侵占更多的土地,庖厨之中的牢豚还未出锅便已先一步被他们所分吃,留下的民众能品尝到的也不过是残羹冷炙和余下的骨头而已,甚至还要被逼迫着豢养牲畜,捕猎寻食,耕作得粮。
到了天灾大疫之年,他们又变成了那些饿狼充饥的食物,又或者是渡河之间的垫脚石。
以何治之?
像是陈群等人所框定的法令秩序固然对于五刑有了更为严格的划分,但若是无人先一步对着这样的存在做出状告,他们也显然还能保持着先前的安稳度日,根本不会站在被审判的位置上。
除非……
没等荀彧做出一个答复,乔琰已先一步说了下去,“天象有变之前我曾经和你说过一句话,我说无论要冒着不知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对,也必须先将其打破,才会有破茧重生的机会,我也说,眼下的水面还不够平静,我在其中没有任性的资本,必须等到时局平定,才能有改换青天的机会。”
“但这出赤气贯紫宫便能引发的波澜已让我明白,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代表着并不需要背靠家族的支持,便能成为天子之下的第一人,代表着下层的庶民黔首能执掌自己的命数,我便不可能安稳地将这余下四州的土地收入囊中!”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在察觉危险临门的时候坐以待毙呢?”
乔琰抿了口面前的清茶,言谈依旧得体,但坐在她对面的荀彧,却实在不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一派对数月前给流言推波助澜之人的嘲讽,“颍川荀氏,一门八龙,陈氏三代,真人东行,但这世上的世家豪强并非人人都有荀氏和陈氏子弟的觉悟和乐享清贫。陛下恪守勤俭,刘玄德有民众请命,然这大汉宗室更迭间却也有荼毒庶民、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存在。”
她字字笃定地说道:“文若,我没有选择了。我不放心将被我一兵一卒夺回的疆土交到这些人的手中。”
在这“我不放心”的四字从乔琰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荀彧清楚地听到了她话中绝不容转圜的意味。
她何止是不放心将这些疆土交到那些饿狼饥虎的手中。
她是不放心那才从百年羌乱之中回过一口元气来的凉州重新回到四分五裂的状态,羌人部落的彼此倾轧和对大汉官员的誓不服从变成那片土地上的主流。
不放心才因长安朝廷建立而回到沃野千里、渭水泽被的关中回到数年前蝗灾侵袭,凉州兵卒进犯的状态。
不放心并州、幽州因地处边陲而为中央的世家贵胄所放弃,于是多年间常有关外胡虏进犯,频频面临生死险境。
不放心扬州、交州重归那等山越、南蛮内乱的局面。
也不放心每一个眼下活过了天灾之年的民众重新被褫夺土地,像是牛马一般为人所驱策,将她所教化引导的种种知识重新遗忘,成为每一场交战每一笔赋税中并不会被人记录在案的存在!
既不放心旁人来做这个天下至高权柄的位置,那就只能由她来做了!
也唯有如此,当她意图拉出一支能与世家相互制衡的队伍之时,才能有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和人手作为后盾。
这是个多么容易明白的道理。
可也是个对大汉来说多么残酷的道理。
荀彧若没有见过民众开化之后的场面,或许还不会如此迟疑,只怕当即便要将那一套君臣道理在乔琰面前厉声陈说。
偏偏,去岁大疫之中洛阳内外的景象对比,在他记忆力绝不可能差的头脑中,还像是昨日发生的景象一般。
他忽觉自己的喉咙有一瞬的梗塞,以至于在开口之时的声音听来竟像是某种狡辩,“大司马可与大汉共治天下,不必……”
不必非要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但还没等他说出那后半句话,乔琰已先一步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荀文若,你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呢?”
“若这世间有所谓的共治天下,为何就连周公都要一度避祸于楚地,况且我非周公,皇子扬也非周成王!”
荀彧:“……”
乔琰突如其来的一句年龄攻击让荀彧不由一愣,可她这话中的含义却着实没有半分错处。
她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荀彧哑然。
只听得乔琰问道:“文若,恕我再问一句,你能接受的,到底是我与汉室共治天下,还是……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呢?”
——————
“我还以为君侯会非要他给出一个回复才会放他离开的。”
乔琰望着荀彧离开的背影出神之时便听到身侧有人说道。
她转头便见徐庶已在荀彧方才坐着的位置落了座。
数年间身处汉中而后转战蜀地的经历,让对方在这趟回返后越发表现出了一番独当一面的姿态。
方才他来得比荀彧早些,只不过是因荀彧的登门这才退避到了屏风的后头,便将二人的谈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所以他也清楚地听到,在乔琰问出了那句“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之言的时候,荀彧陷入了更加长久的静默,只有乔琰和荀彧之间的桌案上那只没有熄灭的茶炉,正在发出着烹煮滚水的声响。
这实在是一个格外冷酷又直白的问题。
他执着的是大汉,还是大汉世家所习惯了的阶级关系,再配合上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呢?
在他出仕之前的数年里他居颍川,养声名,在这种治学环境中积攒起了经学知识和为政旧案,在戏志才和郭嘉相继出任官职于并州、天下又因汉灵帝之死而局势大变化后,他又四方行游体察民生。
可他所处在的阶层和他年轻时候便已得到的王佐之才评价,早已经将他放在了一个远比寻常人要不知高出多少的位置上。
置身于这样的位置,他注定会将一部分声音从他的面前隔绝开来,也注定了……
有些过于理想化的东西不会是扎根在这苦难土地之上的。
倘若世家出身的子弟个个都有荀彧、陈群这样的本事,其中的渣滓也能以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方式被清除出去,那么这种“共治”也未尝不可行,大汉眼下的混乱也有王权削弱后重新立定的可能。
但人有私欲这个事实,足以让这种可能被削弱到无限小,也让荀彧的这等诉求变成一种说不上来是天真还是孤注一掷的东西。
所以乔琰在随后对着荀彧说出了三句话。
“先前的饿狼饥虎比喻,文若已听得很明白了。”
世家的胃口一旦养大,他们侵吞的何止是百姓的东西,也将是天家的东西。
荀彧可以给自己坚守住这个道德标准,却无法将这样的规矩推行到所有人的身上。
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势必会成为那个背叛他所处阶级的存在。
“我已与世家并非同道,至多是互利共赢,而不是交错共生,请文若务必分清楚这个区别。”
乔琰确实出自世家,但或许打从她在并州地界上发展了一条旁人未曾料想的道路之时,她便已不能被当做世家子弟的代表,而应当被视为另外一个独立的存在。
故而世家与大汉共治天下,或许是天下百年世家的诉求,却绝不可能是乔琰的所求。
在仲长统的昌言,或者说是他的那一番对答之中,已将这等事实披露于外,也将乔琰的另外一项意志抒发其中——
她要的是千家万户的人才,而不是什么颍川系南阳系河北系士人的集团。
倘若世家不能跟上她的脚步,反而要抱着那些老旧的规矩意图对她做出什么拦阻,在宣传力度铺天盖地的印刷术面前,他们已绝不用再考虑能通过舆论的手段对她做出拦阻。
他们先前没能对她的势力扩张做出阻遏,现在更不可能。
“我说的正确与否,文若心中自有一番判断,你的规划可行与否,你也很清楚,所以——”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让你想通,做出个抉择。”
希望荀彧最后的选择不会让她失望。
她所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无论是长安城中那些避开众人耳目的拉拢交涉和结盟,还是随着乐平月报元月刊的发行而掀起的波澜,都迫使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
而在这一场交锋之前,她绝不允许能看清问题关键的人里,还有与她站在不同立场上的。
如程昱、戏志才、郭嘉和徐庶这些人,乔琰是不需要担心的,麻烦的只是荀彧陈群等人。
陈群没有如荀彧这般找上门来,可未必是他还被蒙在鼓里,还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等着有人先一步做出立场上的表率。
这样一来,荀彧的选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面对徐庶这个为何不让荀彧当场给出回复的问题,乔琰笑了笑,“以荀文若的口才见闻,我方才说出的话他真是一句都说不出反驳吗?”
“这世上永远都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要比所谓的口头承诺更为切中人心。”
荀彧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两年的关中生活,两年的洛阳治理,让荀彧远比早年间游历于外,甚至客居在徐州地界上的时候更加清楚地看到乔琰都做了什么,在乔琰的治下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他也很清楚,乔琰所说的她与世家并非同道说辞,对于其中德行学识俱佳的存在并不是一道拦截,反倒是助力。
四百年大汉的传承固然不会在一夕之间便从他的心中抹除,但在他亲眼见到洛阳民众能从识图变成识字,在推行的政令之中展现出一派前所未有气象后,作为一个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远见的奇才,他当真只想着那条作茧自缚之道吗?
乔琰继续说道:“不瞒元直,倘若荀文若没有臣服之心,我根本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此地,也不会让他的选择变成引领更多人与我对抗的潮流。我总能在让他销声匿迹之后推出另外一个标杆的,比如出身弘农杨氏的杨德祖。”
“这三日的时间,与其说是我在给他思考缓冲的余地,还不如说,我是在以另一种告知于他,我并非是会围追堵截不留余地之人,真到了撕破脸皮的那一日,我也会给大汉留下足够的体面。”
无论是此刻手持玉玺的刘协,还是因两难折磨而身在病中的刘虞,她都会给出善终的结果。
大汉的衰败陨落,固然是日薄西山,起码不会像是大秦败亡得如此惨烈。
“君侯是仁善之人。”徐庶接话回道。
乔琰一听这话便笑了出来,“我说元直,这种时候就不用对我做出什么恭维了吧。我到底是个野心家还是个慈善家,大家都看得明白。”
这个大家,当然不是说得那些至今还觉得她为天象流言所苦的民众,而是已看到时局更迭必然性的明眼人,和长安朝廷中那些欲除掉她而后快的家伙。
徐庶摇了摇头,“看一个人是否仁善,看的又不是这等势力争锋。我自汉中来到洛阳,没往长安去,而是先往荆州南阳、豫州颍川走了一趟。”
“按说南阳、颍川都是洛阳周遭,与洛阳这等已非都城的地方并不差多少,甚至还可能因为少有人口的压力和战乱的威胁更为宜居,但来到洛阳我才知道差别所在。若非君侯这等主心骨在此,绝无可能有今日。”
徐庶这话说得并无什么过誉吹捧之意。
他追随乔琰至今十一年有余,远比荀彧还要清楚地看到了这份从无到有的对比。
昔日的乔琰还需要面对着被流放的黄巾余党,说出她还没有这个同情他人资格的话,今日的乔琰却已承载着九州之负重,甚至是未来的十三州了。
纵然负累如此,她也依然以足够稳健向前的姿态,给她麾下之人充当着指路明灯。
早在荀彧前来拜访之前,徐庶就已经从乔琰那里得到了明确的“将有所动”答复,也不知是因为他这沿途所见的风物将这十一年间的种种经历都给尽数串联在了一起,还是因为他早已有所明悟,在获知这消息后,他非但没有将要改天换地的惶恐,反而只有一种心思落定的平静。
他看着面前依然在冒着热气的茶炉,看着坐在对面的乔琰,又开口说道:“众望所归的事情,说什么谋逆呢?”
徐庶相信,乔琰会处理好这些问题的。
而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此刻将立场站定,而后将乔琰交托给他的任务都给尽数完成罢了。
他们眼下所面对的局势,比起当年他头一次意识到乔琰有这等争锋想法的时候,何止是好了数倍。
那时候的乔琰刚对他下达了前往武都郡的安排,领着他渡过黄河,在夜间极寒的乌鞘岭上仰观星空山月。
彼时的他们徒有鲸吞山河之豪情,却还远没有驰骋天下的能力。
可如今,无论是时机还是硬条件,他们都已经有了。
现在唯独要等候的不过是那个后发制人的时机而已。
乔琰没对他这个“众望所归”之说做出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这种说法反正也不能从她的人口中说出来,只是转而说起了方才未曾和徐庶交流完毕的蜀中局势。
法正在今年的交州张津作乱后不久,便尊奉着她的命令前往交州说服士燮来投,随后便重新回返到了益州地界上。
可怜在面见士燮之时还给法正充当了一回护卫的孟获,到了此时才意识到,他被法正释放的时候,牂牁郡的王异、姚嫦等人还没和他这彝人部落分出胜负呢。
若是他彼时能够不被法正故作从容的姿态所欺骗,用最快的速度回返到部落之中,说不定还能因为他这位首领的存在而争取到翻盘的机会。
但此时再回的话,那就实在是太迟了。
法正从交州带回来的可不只是成功说服士燮的游说功劳,还有士燮为了表示联盟的诚意而派出的交趾郡士兵。
这些士兵长年间和九真郡、日南郡的未开化蛮人打交道,现在对上益州南蛮倒也算是一把好手。
更不用说,早在孟获跟随法正回到牂牁郡前,姚嫦便已在王异的指点下将孟获的夫人给擒获在手了。
姚嫦这位羌人可封中郎将的先例在前,王异又是个极擅长观摩心理的军师,这位名为阿措,也别号祝融夫人的彝女没过多久便被说服。
她给出的回复是,一旦他们能确定,孟获这位首领确实只是如他们所说被带往交州地界上去增长见识去了,而不是被他们给暗中处决,他们便能转投于对方。
孟获都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眼前的状况,就已成为了促成彝族和牂牁郡守军联合的催化剂。
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他是被法正忽悠了可没辙,边上还有交州兵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将板楯蛮和雍闿给拿下,替自己找回一点面子了。
不过能不能抢先一步拿下这个功劳,大概要看他们这对本土夫妻档和姚嫦王异的搭配到底是谁强谁弱了。
法正大概也会对他们的战功做出几分合理节制的,以防彝族势力过分壮大。
“匈奴,鲜卑,羌人,南蛮,山越,乌桓……眼下我们手底下的异族势力越来越多了,为防生乱,最好还是明确地规范出一套规章制度,以及汉人和外族之间的相处之道。河西走廊以西的西域势力与河西四郡之间的交流也日益增多,总有继续深入联结的时候,同样也得多加留意。”
“等过上一阵子条件允许的话,也单独出一本书籍吧,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大概会有点多了。”
这句“过上一阵子”让徐庶不由会心一笑,他便顺势问道:“那么不知接着那昌言印制的会是哪一本书籍?”
乔琰对这个问题早已有了考虑,此时并不需多想便已回道:“此前是不容妥协让步,现在则是平衡中庸,不过,让步也让得很有限便是了。”
“我打算印制清河崔氏的崔子真所著《政论》和慈明先生的《汉语》。”
徐庶品了品乔琰话中所提到的两本书,顿时明白了乔琰所说的“有让步但不多”到底是何种意思。
清河崔氏的崔寔和颍川荀氏的荀爽都是世家出身,将他们的著作遍及天下,好像是乔琰在对世家先甩出了个巴掌后给出的甜枣,但再仔细一看又发觉,这枣的糖分掺水了。
崔寔和荀爽都已过世,让逝者的名声广布,对于家族来说能够获得的利益相当有限。
更不用说,这两本书的内容都很微妙。
崔寔的确是世家子,但他是在极其贫寒的处境中过世的,死后甚至险些没有余财让其下葬,除却《四民月令》这等农业典籍之外,他在《政论》中传递出的一条重要想法便是以农为本,和调整人口与耕地的比例,在对官员制度的考虑上,他和仲长统的有些观点是很相似的。
而荀爽的《汉语》乃是汉朝历史之中的成败兴衰典故,并非是标准的学术著作。
从理论上来说,乔琰的这两项选择都已在先前那本《昌言》的石破天惊状态回退了一步,但从这两本书的实际意义上来看,她这分明就是在更进一步。
可在她一步步扼紧的言论权柄面前,这个选择只能被定义成“让步”。
得到了这个回复,徐庶便已可以确认,长安那头的种种应变丝毫也没让乔琰的一步步行动有任何的失措。
在大局上的定夺,她依然有着始终如一的冷静。
即便,王允等人的“恩将仇报”依然让人感到一种大厦将倾的悲哀。
但再怎么悲哀,过年还是要过的。
在向乔琰告辞后,徐庶便去见了母亲,拿蔡昭姬的那套“天下未定,何以家为”的说法,把母亲问询他在汉中地界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意中人的问题给搪塞了过去。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
他原本来述职的同时还得到了小半个月的长假,现在却因为秦俞觉得反正他单身,时间够多,不如来帮她一道处理政务,在征得了乔琰的准允后直接把徐庶抓了壮丁。
徐庶简直欲哭无泪,所幸赶上荀彧那思量三日后给出回复的契机,他还能打着替君侯再去补上两句游说的幌子逃了出来。
荀彧可不知道徐庶和秦俞之间的这一番过招,乔琰说给他三日的思索时间他还真就闭门谢客了三日,在这三日之间将他这三十三年来的经历见闻、阅览书籍和与长辈后生的交流通通在脑海中过了一轮,此刻心中已落定了答案,见徐庶找上门来,便先一步说道:“徐太守已不必多言,荀彧并非迂腐不可破之人,否则当年被迫迎娶宦官之女引来非议的时候,便已该当自戕以证清白了。”
“大司马既有明主之心,荀彧又为何不能有忠臣之分呢?”
这一句明主忠臣,已算是个再明确不过的答复了。
徐庶拊掌一笑,“如此便好,有了这句话,奉孝和志才先生也都能松一口气了。”
乔琰对荀彧立场的猜测既然没错,那么那句荀彧若不能为她所用,便让其销声匿迹,显然也不是一句随便拿出来的说辞。
可荀彧到底是郭嘉和戏志才的朋友,是荀攸的叔叔,又有此等经天纬地之才,若真因这立场之分而丢了性命,实在是个遗憾。
好在,如今的结果可以让人放心了。
两人交谈之间已行到了乔琰的府邸之外,不过还没等他们到门前,荀彧便先一步在这长街的另一头见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两名武将并肩而行,虽还有些身量上的差距,但也已有了不分伯仲的威风气势。
就是这对父女在行路之中还有些针锋相对的较劲姿态,似乎还在争吵着什么。
与他们同行的少年人颇有些无奈地望了望天色,在将目光转回到前方的时候正好和荀彧的目光相对,因认出了远处身影的身份,当即浮现出了几分喜色,也难得没那么沉稳地加快了点脚步。
一见这一幕,荀彧的神情都不免柔和了几分。
那出现在他视线里的少年,不是诸葛亮又是谁?
至于那一大一小两位武将,便是同样从幽州回返的吕布和吕令雎了。
“说起来,”荀彧一边走一边开口问道:“我记得大司马说,此番前来洛阳述职是以三人为一组,但眼下若再加上你的话,倒是一次性回来了四个了?”
这好像是和乔琰给出的规则有些不符了?
徐庶沉默了片刻,趁着那三人还未到眼前,小声回道:“君侯说,此次申请回调述职的,到底是持有什么想法大家都心知肚明,唯独两位吕将军,两人加起来也凑不出一个心眼,所以……”
“先按一个人算也无妨。”
荀彧:“……”
这个理由,当真是……
当真是很符合乔琰的作风!
376. 376(一更) 作战邀约
但荀彧也不得不承认,乔琰所说的其实也没错。
其他回洛阳的,就比如说徐庶这样的存在,此刻是以臣子的身份,向着行将举事颠覆大汉的明主做出最后的效忠宣言,所需要的是一个斟酌言辞的深入交流。
以便让彼此都确信,可以在这最后一段路上相互扶持着走向最后。
确实不能一口气回来的人太多了。
否则,若是因路途远近而出现了回来先后的顺序还好说,若没有,这前后接见,是否也是一种亲疏远近的分别呢?
乔琰显然是对此做过考量的。
在此时,她面对的所有压力都只能来自于外部,而绝不能来自内部。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此刻再不给荀彧考虑思量的时间,而是直接下达了令他必须做出决断的最后通牒,以让荀彧作为这个吸引世家内部有识之士的标杆。
同样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将昌言放出,除却对民众的回应之外,也作为特殊时期评判敌我的分水岭。
奈何,在这等严肃到非生即死的氛围里,吕布和吕令雎好像完全没感觉到这其中有何种暗潮涌动、一触即发。
他们也显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君侯正在朝着君主的方向迈出一步。
比起关心这个,他们关心的大概只有两件事了。
一件便是此番亲自在正月里来到乔琰的面前,可以直接将压胜钱给拿到手,以防被某些人给提前截胡了。
另一件便是——
何时动兵。
诸葛亮、荀彧和徐庶三人在门外交谈,让吕布吕令雎父女先到了乔琰的面前。
这位子都还没坐热呢,吕布便已开口问道:“君侯打算何时对着冀州出手?”
乔琰朝着这两个家伙瞥了一眼,无比确信一点,要想让吕布在政治上能有什么特殊的觉悟,可能实在是对他来说有点难度,吕令雎在作战的头脑上比吕布稍好些,但也需要个称职的军师在旁对她做出补充校正,同样没察觉到此刻在政局上的博弈。
但怎么说呢,跟这等头脑上相对简单些又还压得住的角色往来,对乔琰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和缓心情的好事。
而对这两员将领来说,他们反正也对于转换立场没有什么意见,此刻的“无知”对他们来说也或许是一种幸福。
总不能人人都是这出棋局之中的知情者,若真如此的话,乔琰的戏就不必唱下去了。
吕布浑然不觉乔琰此刻心中所想,已接着说了下去,“君侯您可不能这般厚此薄彼,益州和幽州是前后脚打下来的,但现在益州地界上又有往南推进收拢南蛮势力的战事可打,又能联结交州攻伐那前交州刺史张津,再多立下个功劳,听闻君侯还有意让赵太守和士太守着手与扶南国之间的往来,将此地的造船技术和物产引进中原,又有新事务可忙,幽州这边就……”
就显然没有这么多可做的了。
乌桓内部的部落林立是不错,但乌桓蹋顿在与公孙瓒合盟后,对着支援老单于的势力进行了一番血洗,甚至将乌桓三王之中的一支除族斩杀,故而当蹋顿落败身死,吕令雎成为护乌桓校尉,阎柔成为她的副手后,乌桓内部的整顿变得远比他们想象得容易。
若非如此,乔琰也不能在此时让阎柔暂代吕令雎的职务,给这小将军一个回家探亲,再往洛阳来一趟的机会。
乌桓已算是幽州境内最为棘手的外族势力,尚且是这样的情况,其他的便更不用说了。
鲜卑支部的轲比能早在四年多前张辽与公孙瓒的交战中身死,流亡在外的前鲜卑单于之子骞曼又在去年死于鲜卑支部的内部攻伐之中。
乔琰下令,由步度根之兄扶罗韩长子泄归泥接掌这一片鲜卑支部,并未让这出权力交接产生何种动乱。
至于尚在域外的扶余和高句丽,眼下还不到着手处理的时候。
这么一看,幽州地界上就只剩下了和冀州之间的小范围摩擦。
吕布在进攻公孙瓒的作战中打了个痛快,本还想着趁势进击,南下冀州,谁知道也只是在对着高览营地出手的那一次里让他一展身手,随后便偃旗息鼓了,可把他给郁闷得不轻。
“君侯,您看这幽州地界上又有文远,又有荀军师,还有您从袁绍那里挖来的田元皓先生,将帅谋士具备,水路陆路兵马只要您一声令下便可双管齐下,保管让袁绍左右支出无力招架。”
乔琰没忍住笑了,“是左支右绌,吕奉先啊,你这多年之间怎么就没点长进呢?”
吕布抓了抓脑袋,“也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君侯,咱们什么时候能打?”
吕布怎么想都觉得,他们在出兵的条件上已堪称是万事俱备了。
今年的中原地界虽有旱灾,但从北疆送来的牛羊肉可不在少数。
若令士卒填饱肚子,挥兵进攻,怎么都要比袁绍那边的条件好,若是让对方从眼下的困境中缓过一口气来,谁知道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时机。
袁绍和曹操的结盟,早在去年的年中,也便是那大疫流行之前,就已被袁绍用一种相当高调的方式给宣扬了出去,为的便是让乔琰有不得不同时面对两方敌人联合出击的投鼠忌器。
不过,就吕布这等君侯第一他第二的脾性,什么投鼠忌器的顾虑,从来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只要乔琰敢下令,他就敢进攻。
但坐在他面前的乔琰似乎并未因为他这等蓄势待发的表现,便给出个即刻出兵的准允,她只是回问道:“袁本初在年底对幽冀边境做出了一番调兵之举,以你看来,比起之前是好打了还是难打了。”
吕布不是个会在乔琰面前说谎的人,回道:“若君侯这么问的话,是难打了。”
徐州扬州之变后,辛评前往青州成为袁谭的军师,寻找从青州方向进攻徐州的机会,可惜徐州方向的周瑜、庞统、鲁肃,连带着已提前挂上青州刺史虚名的贾诩,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让这种可能性直接被断绝了。
郭图前往扬州的尝试也被迫放弃,还带回了乔琰手中另有一项神兵利器的消息。
这让袁绍再不敢在北部防线上耽搁,最后还是完成了他先前便盘算起来的一项调动。
以审配取代辛毗的位置,以高顺代替高览。
为的,就是防止辛毗和高览因早前曾经被乔琰部下所俘虏的情况,会再次落败在同一人的手里。
临阵换将确实是大忌,但吕布也得承认,那个审配到底有几分本事不好说,高顺却着实是个罕见的奇才。
相比于高览,高顺的戍防让吕布想要越境而入,远不如先前容易。
但吕布还是吕布,这句“难打”的评价给出后,他像是生怕乔琰会将他这个出兵进攻的机会给收回去一般,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但幽州何止我一位将领,我等勠力同心,就算是有十个高顺也难以阻挡铁蹄南下,君侯大可不必担心此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这求战心思有多急迫了。”乔琰抬了抬手,示意吕布不必再说,“不过还不是现在。”
吕布刚觉得有几分沮丧的心情,就听到乔琰紧接着说道:“最迟到年底,我会给你这个出兵的机会,但在此之前,我有几件事需要你做。”
一听这个“最迟年底”,以乔琰言出必行的做派,等同于是今年内必定出兵的信号,吕布当即回到了神采飞扬的状态。
在元月得知今年有动兵机会,简直要比任何东西都合适于做这年节礼物。
他拍了拍胸脯回道:“君侯若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只要能让他出兵,别说是几件事,就算是十几件事也无妨。
也不能怪吕布有这等焦急的想法。
这也不全然是他天性莽撞才引发的结果。
要知道他再有个两年便到四十岁了。
文臣在这个年龄,还可以说正是黄金时期,就算是事业才起步都不算太晚,可对武将来说,这个年龄却已经要在体力上走下坡路了。
吕布在这上面有着格外清醒的认知。
倘若他是用的和张辽、周瑜一般的统兵方式,四十岁的年纪只会让他在行军布阵上更为老辣,但他最拿手的还是凭借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和振臂一呼让下属追随他而战,这就意味着他能在战场上有今日这等横冲直撞的时间可能不会太长了。
他一面为女儿表现出的能力而觉欣慰又骄傲,一面也当真感觉到了那种年轻人紧追在后头的紧迫感。
在前年他从敕封官职的使者那里接下这个虎牙将军的官职,又从女儿那里听来了这个封号的美好祝愿之后,他便已经在心中告诉自己:比起效仿上一位虎牙将军得到善终,位居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他倒是更愿意在他不能手执方天画戟左右冲杀之前,必定要将自己的每一分气力都用在战场上,以报答君侯对他的知遇之恩。
要是错过了这场对冀州发起的进攻,无论他是如何得到善终,如何处在个安定的环境内,他都绝不可能甘心!
乔琰回道:“其一,我要你从今年的三月间开始,每隔半月对着冀州边境发起一次进攻突围尝试,出行之前抽签决定,这次是引起对面防守的注意就折返,还是和对面发起交手。但就算是交手也不得深入,在出现人员伤亡之前即刻回返。同时由甘兴霸自水路寻找破绽之处突入冀州边界,抵达最近的县城城郊田地,干扰其农耕后便回。”
“其二,吕校尉的部从在八月后从辽东折返与你会合,让无论是那位被你频频袭扰的高将军还是沮公与、审正南这等老狐狸都觉得,你有依靠着父女联手,取代文远在幽州指挥兵马权限的可能。”
“其三,交州以西那扶南国的造船术中有一种船只名为扶南大舶,是用于往来海上操持东西方贸易的,按照士威彦对我的承诺,在九月会拿到第一批船只,我会将一些东西和人手送到幽州,但务必不能让对面察觉,所以……”
辽东之战后,袁绍对于海航之事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敏感。
青州驻扎的袁谭蒋奇等人也都时刻留意着海上。
也只有幽州地界上的僵持被激化,处在随时可能引爆的状态,才有可能让他们将关注的目光重新从海上放回到内陆上来。
这就是最后一条指令。
吕布合掌一拍,“所以我要显得越出挑越好。”
乔琰的这三条指令虽然让吕布还有点困惑,没完全理解她要在幽州境内做出何种安排,才发动对冀州的全面攻击,但他只要遵照着这等方法去办便是了。
若真是按照这种方式执行,吕布今年这一整年里都不愁事情可做了。
这样说来,他剩下的问题也就只有一个了,“为何令雎是在八月里与我会合?前来洛阳的路上我有听她说起和伯言在辽东的进展,我等对袁绍那厮的威逼越重,对乌桓内部的分化统领之事进行得越顺遂,辽东的公孙升济也就越不敢有所异动。”
“距离君侯夺取幽州已有快两年的时间了,按理来说在四五月里合兵也来得及。”
乔琰朝着吕令雎看去,问道:“令雎是怎么想的?”
吕令雎迎着乔琰的目光,回道:“我猜,君侯对我还有一个安排。”
她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就算对乔琰和保汉势力之间的摩擦,因她从未接触过此事的缘故多有不解,在辽东的局势上还是因这两年间的接触而清清楚楚。
八月是个有点古怪的时间点。
若是要让她和吕布会师,这个时间完全可以提早些或者延后到秋收之后。
以沮授和审配的眼力,若再无一个外力推动,他们很可能也并不会相信吕布有取代张辽的可能,吕令雎的会师是对吕布的极大助力。
所以,乔琰必定还有一个安排。
乔琰笑道:“不错,你等到半年之后再回返辽东吧。这半年间由伯言、伯济他们暂时替你接管职务,出不了什么岔子,但我这里却有一件需要你协助的事情。”
辽东这边乌桓有阎柔,辽东郡有陆议和郭淮,公孙度也已经是被震慑打服的状态,吕令雎暂时的离开并不影响她这个护乌桓校尉的地位,也并不影响辽东郡的稳定和同时在进行的乐浪、玄菟二郡收复之事。
反倒是乔琰这里……
她朝着这个年轻的女将伸出了手,问道:“令雎,你可愿随我并肩作战一次?”
377. 377(二更+58w营养液加更) 蓄……
愿意!
吕令雎如何有可能不愿意!
光是看她在辽东地界上作战的种种表现就知道,吕令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乔琰的忠实粉丝了,在对外作战的手段上都多有朝着乔琰学习效仿的。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在立下战功后能名正言顺地得到乔琰的青睐,而不只是因为她是吕布的女儿。
如此一来,等到乔琰要亲自出征的时候她便能跟随在左右。
她本以为这样的机会怎么都要等到她将辽东战事结束后才能有的,又或者是因乔琰此时已处在大司马这种至关重要的位置上,有极大的概率并不会出现,所以她只有表现得再优秀些,拿到进攻冀州邺城与袁绍终战的参与资格了,谁知道会在此时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吕布都来不及问,为何是带上吕令雎而不是带上他这个更能打的,就已见女儿丝毫没有犹豫地搭上了乔琰的手,回道:“君侯放心,只要需要我保驾护航,我必定冲在您的前头!”
君侯自己的武力不低怎么了!
哪有做统帅的不多准备几个将领冲杀在前的?
现在正是她能被派上用场的时候!
不过说起来——
“君侯是打算进攻兖州还是豫州?”
吕令雎第一反应便是,乔琰这是要先从洛阳方向进攻兖豫二州了。
先将曹操给拿下,断了袁绍的一条臂膀,到时候再以这诓骗之法让袁绍以为吕布这支军队乃是个骄兵,正好来上个长驱直入。
要说这种猜测还真不是没有可操作性。
乔琰和曹操的故交关系,让她对这位兖州牧的行事作风势必知道得相当清楚,要如何对他做出针对性的打击,想来也非难事。
尤其容易出兵攻伐的便是豫州。
豫州地界上原本就有颍川这个跳板,现在还有东面的徐州可以随时发兵做出策应,如有必要的话,荆州、扬州也随时可以从南面提供支援。
一旦乔琰自己也从洛阳入豫州,曹操绝不可能在这全线的侵入中站稳脚跟。
就算不能将其在兖州的基业也给趁机全部夺取,先啃下个豫州,让袁绍曹操手中的四州变成三州,也是个大收获。
但让吕令雎有点意外的是,她看到乔琰摇了摇头,“不是豫州,总之,眼下的情况也有些说不明白,你先作为我的随身护卫行动吧,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告知于你该当如何调兵。”
吕令雎一口答应了下来。
虽然她还有些不太明白,在有典韦这位随身扈从存在的情况下,按理来说她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为何乔琰会有这样的安排。
但能和偶像一道作战的机会千载难逢,她问这么多做什么。
万一这只是因为乔琰觉得她看着顺眼,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还给不给君侯留点脸面了?
于是等到被从门外引入庭院中等候的三人重新见到吕布和吕令雎的时候,就见前者有些高兴但不多,后者则已欢快地蹦跶了起来。
结果等荀彧入内去见乔琰,徐庶和诸葛亮对着吕家父女做出询问的时候,吕布只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一年都不会无事可做,但知道的内容有限,吕令雎只知道乔琰对她发出了一道前往作战的邀约,具体会在何种场合,那是一点不清楚。
徐庶看着这两人颇有一种对着对方横挑鼻子竖挑眼,打算寻个地方决斗一二的样子,不由摇头笑道:“这可能就是武将的幸福了。”
但真要说的话,武将里比起吕家父女还要不明就里,只管闷头做事的,其实还不少。
比如说此刻还留在徐州协助周瑜庞统等人的张杨,比如说在益州作战的马超,再比如说,已经差不多完全从一个山贼出身的武将转战成为后勤组的张牛角。
就算是凭借着头脑作战的武将,能像是荀彧和徐庶一般发觉乔琰意图的,也未必有几个。
以为君侯要稳固人臣之极的位置,和以为君侯要成为天下之主之间,何止是一道鸿沟啊。
唯独两位找上乔琰的,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一个是赵云。
作为真正意义上来说第二个跟随于她的武将,赵云的独立出战次数看似不多,却始终被乔琰视为万金油一般的存在,正是因为他足够冷静睿智,也比寻常的武将更多了几分对时局的思考。
如今这种长处也同样有其意义。
如果说在昌言被推行出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乔琰的意图,那么等到徐庶朝着洛阳回返,荀彧突如其来地和乔琰往来更密切,连带着陈群等人都相继寻乔琰商谈的时候,他就算是将办事的重点都放在随时出兵支援豫州,对兖州方向做出戍防,此时也察觉出几分异样来了。
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年初商谈,更像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在乔琰从城北的驻军营地巡防归来,短暂地站在洛阳北城墙上,朝着城北大营和再远处的北邙山张望之时,眼见周遭巡防军士并听不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赵云便将这个问题朝着乔琰问了出来。
“子龙觉得,这代表着何种意思呢?”
乔琰朝着赵云看去,便见这早已有一番成熟气度的将领同样随同着她先前的视线,朝着那远处青山瞭望,眼中似有几分迷茫。
听得乔琰如此发问,赵云回道:“我最开始追随君侯的时候,是为了擒拿那太行山中的贼寇,因君侯当年的教化山贼以定民生之念,这才留在乐平,追随左右。中平二年的旱灾中君侯不惜枉顾己身之安危,行箭射刺史之事,于是赵云就此诚心效力。”
“昔年君侯攻伐凉州,以卢水流域屯田,将武威郡中卢水羌与汉军屯户杂居一处,令凉州民有所依,我虽觉彼时君侯行事已不只像是在借道,但也从未做出过质疑。”
乔琰问道:“那么今日呢?你要问我为政之道?”
“不,今日也不会。”赵云收回了朝着远处看去的目光,转回了乔琰的身上,在这脱口而出的“不会”二字里,分明有一番斩钉截铁的意味,“君侯的有一点,从当年还在乐平时候徒有列侯之位却无官职傍身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区别。”
“当年您因民众啃食树皮为生而触动,今日您眼中也有万民之苦。我不在乎君侯说了什么,只在乎我看到的种种。”
眼下局势中透露出的征兆,好像和赵云打小知道的人人当谨记自己为汉民的教导截然不同,但……那又如何呢?
在汉灵帝统辖之下的大汉一度生发出了黄巾之乱,纵然张角三兄弟掀起的波澜很快被大汉的王师所扑灭,但其引发的后续影响里,盘踞在太行山上的黑山贼却因游荡大山两侧的劫掠之举,随时威胁着赵云老家常山的安危。
这贼寇并非是汉灵帝所铲除,而是乔琰将其收拢在手,又以种植薯蓣之法将其驯化温良,甚至为他们寻求到了一条谋生之法。
而在刘协为天子之时,他唯独能做的也不过是作为董卓傀儡的同时,在天灾面前为民众乞求一个开仓赈灾的机会。可他连自己的命数都是无法掌控在手的,又如何能让这出放粮真正救济到几人。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彼时在凉州地界上将百年羌乱都以跨州交易给平定下来的乔琰。
至于刘虞——
赵云当年曾经在乔琰的授意之下于关中地界上屯兵演武,谁若是觉得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对前来投军之人进行军事化的训练,那也未免过于小看他了。
军营行伍之中能数得上号的兵卒,赵云几乎都能说清对方的履历身家,甚至对这些人来说,即便赵云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转道前往了洛阳屯兵,他们依然将赵云视为自己的上官和尤为敬佩的将领。
于是当士孙瑞取代了卫觊的位置后不久,便有人朝着赵云送了信。
虽说眼下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调度,甚至都没到需要向着乔琰汇报的地步,但士孙瑞的种种小动作都是在刘虞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他却显然不能对此做出任何的遏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这位天子的失败。
可乔琰不同。
她虽将各地的军权都交托给了自己麾下信任的将领,但她早年间的战绩和她调度有方的指挥,连带着早已经铺开的情报系统,都让她有这个资本始终在军队中保持着绝高的声望,也能让她随时将兵权收回到自己的手中。
都说乱世用重典,但重典绝非治本之法,真正要紧的还是乱世有明君啊。
“子龙?”乔琰见他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不经意间陷入了沉思中。
赵云连忙回道:“我只是在想,如若我所猜不错的话,君侯只怕要留意一番右扶风和长安地界上的异动了。”
董卓都有可能会因为李傕的夺权而险些陷入危亡的局面之中,乔琰若不对王允、士孙瑞等人做出提防,难保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听到赵云这么说,乔琰不由露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他能这般提醒,便已是在护持大汉和随同她犯上谋逆之间做出一个选择了。
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轻易不会表露自己想法的稳健之人来说,绝不会再轻易变更。
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再朝着赵云透露些消息。
迎着面前的青年有些忧虑的神情,乔琰回道:“我知道。”
“我知道王子师等人助力于那位皇子扬折腾出的那些小花招,也知道这些家伙此刻的想法无外乎就是杀我于后快,更知道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真正与我在正面上抗衡的本事,能做的也不过是用些私底下的阴招。”
虽然赵云已在那消息从长安传到洛阳的时候做出了几分猜测,但真正听到乔琰承认了长安那头对她的针对,他还是在一瞬间生出了一种出离的愤怒。
他们是怎么敢的!
在他们稳坐于长安的时候,若非有乔琰的存在,他们早已经成为董卓屠刀之下的牺牲品,或者是公孙瓒征伐幽州之后的战利品。
就算不是在彼时便身亡的话,若无乔琰在长安的周遭建立起种种屏障,将这天下一州一郡的土地陆续收回到手中,他们随即面对的就是凉州羌人遵循这百年间规则的寇略三辅,是那旱灾当头的饥荒民难,甚至是袁绍打到了那长安朝廷的跟前,将他们这些人扣押在囚牢之中,让其再不能享受到此刻的富贵。
可他们所做的,却是好一出恩将仇报的小人行径!
“他们……”
“子龙也不必如此愤慨。”乔琰出声打断了赵云的开口,接着说道:“大司马的位置原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在掌握了凌驾于其他臣子之上的权柄之时,也势必要面对着更为险恶的境遇。”
乔琰接着说道:“这世上足够圣明且有能力的天子,并不需要有这样的一位大司马来将权柄凌驾于三公之上,让其反过来对自己的权力做出限制,即便是麾下的部从在征伐天下之中建立了不世之战功,也绝不会例外。就如光武帝在位的时候,便曾经因为感慨前汉的灭亡乃是因为数代天子都将权柄交给了权臣,故而虽然设置了三公,政事还是大多移交给尚书台处置。”
“我并不是说此法可取,随后数代的演变中此法矫枉过正,反而变成了以外戚取代了权臣的大权独揽,宦官势力也同样日益庞大,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我只是在说明这个道理。”
“圣明天子如此,昏庸天子其实也如此,后者同样不想要一个近在咫尺的威胁,就像是已故的孝灵皇帝一般,当他在时日将近的时候,便想要以非常手段将大将军何进给铲除。”
“既然无论是圣明还是昏庸,最后都趋于一个选择,那么这并非大汉叛我,而是当我已经让自己置身在这样一个高位上的时候,我原本就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虽然在今日的局面中,刘虞既不能属于圣明或者昏庸,甚至他有极大的可能并没有将自己放在天子的位置上,刘扬的确昏庸,但他还未上位就不能够算作是天子,这最后的结局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既为权臣,就必须要承担这权柄的负面威胁。
赵云拧了拧眉头问道:“可若如君侯所说,这竟应当算是您在接掌大司马位置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了祸根,不能将其归罪于王子师等人不成?”
“那也不尽然!”乔琰的语气中陡然增添了几分冷意。“另一个问题来了,我能不处在这个高位吗?”
“他们若是自负为有识之士,大可凭借着四方建功之中积蓄力量,形成和我对峙的平衡,只要有所限制有所制衡,大司马可以变成大将军,也可以变成这三公九卿之中的寻常一员。但他们偏要用这等庸人方才会拿出在台面上的本事,意图以我一死换取权柄的易位,换取所谓的世道太平。”
“然而他们能做什么?数年宦海沉浮已证明了,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在太平治世做个并不拖后腿的臣子而已,在方今这时节,比起如何让民众活下去,他们更擅长的甚至是如何让身处长安的刘玄德成功被谋划上他们的战车。”
“若放任他们执掌权柄,将那刘扬送上天子的位置,充其量也不过是让孝灵皇帝末年的悲剧再一次重演罢了。所以——”
“我只能站上去!”
“大汉的衰颓绝不是因一个董卓祸乱洛阳而起,积重难返的种种弊病何止是难以容下一个大司马四方征讨,难以诞生一个力挽狂澜的天子,也难以容纳下一个试图求生的民众。”
“子龙,”乔琰忽然放缓了几分语调,以让人听来只觉字句出自肺腑的声音说道:“即便这是时代的悲哀,我也并不打算主动退让一步了!”
既然退一步唯有粉身碎骨一个结果,她又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既然天下庶民所仰赖着的求生希望在她的手中,而非是这些只通玩弄权术之人的手里,她又为何不能振臂一呼,登临高位!
“如你所说,长安周遭的士卒已经在这些人的调令下进行着无声的调度,一旦这种潜中进行的谋划彻底浮现在水面上,便是撕破脸皮的时候,这就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事实证明,那些按照旧规矩来说应当处在高位的官员便是此等嘴脸,既无平乱也无有治世的本事,故而他们发起问责的理由是天象,发起声讨的时机是骗我入朝,想必料理这些余波的方式,也只是让一个能为他们顶包的天子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可这样的一个大汉,哪里是昔年得民心归附的大汉呢?早就不是了!”
早在她能凭借着种种契机扶摇而上,甚至一举坐上那个大司马位置的时候就不是了。
乔琰问道:“子龙,如今你还会觉得心有负罪吗?”
赵云的发问里原本是存有几分保留的。
他选择因为十多年风雨同舟的经历倒向乔琰,却依然因为骨子里的真诚脾性,怀着几分对汉室的愧疚。
但乔琰并不希望他还怀揣着这种情绪,就像刘虞这个老好人一般,在既定的未来面前妄自折磨。
她也不希望以赵云为典范的旧日汉臣,会还怀揣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希冀,比如说,希望在将王允、淳于嘉、士孙瑞这些“佞臣”铲除,便还能处在一个大司马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局面中。
她更希望在这随后的改朝换代间,那些真正直属于她的人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到这天下的平定和重建的大业之中,再无有任何一点后顾之忧!
听她如此发问,赵云并未迟疑多久,便已答道:“不会了。”
乔琰已经给出这个解释了。
纵然不是大汉叛她,而是小人算计,但当她已在为民、为己坐到那个不该存在的位置上的时候,大汉本已就是药石无医的状态。
积年而成的弊病或许是从光武帝的时候就埋下了祸根,不过是因为炎汉数百年的传承才让它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可与其再让它拖拽着众人的信仰在沙石地上继续苟延残喘,让种种为民施恩的政令推行还需要经由过一道道批复,还不如打碎那辆摇摇欲坠的马车,重新换上一匹快马出发。
所以,为何还要沉浸于这等“叛国”的负罪之中呢?
何不砥砺前行,将这场变革当中的风暴给竭尽全力地压制下去!
在他和乔琰的面前,邙山苍苍在这日暮中只剩下了近处的斑驳,远景已彻底成了模糊不可见的一片。
这暗淡的光影中,赵云其实也已不太能看得清她的神情。
但她随后说出的话,却让他好像能听得出她的面上是何种表情,更令人不由不为之热血沸腾,“子龙,我很喜欢一位贤人说过的话,他有一段横渠四句我曾在杂书上见过,至今不敢忘记,他说,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若真能成就天翻地覆之伟业,我希望能将此言与诸位共勉。”
赵云闻言静默良久,而后朝着乔琰深深行了一礼,“赵云愿为君侯驱策,虽死无悔。”
这“虽死无悔”四字,远比任何一句承诺都要重。
他不悔的何止是追随乔琰推翻大汉的基业,也是随后的新政推行、与世家博弈、与地方割据势力争斗、与那些数百年间形成的固有规则抗争中的——
百死不悔。
而这一句承诺也在半个月后出现在了另一人的口中。
不是别人,正是被乔琰判定会和赵云一般发觉局势异常的武将。
平凉中郎将傅干。
两年前的益州之战,为从阴平道进入益州地界的军员数量充足,傅干及其所属部将也被乔琰投入了其中。
不过因益州地界上兵员分配的情况,在完成了对益州的收复后,乔琰便先让傅干北上长安报信,随后在往并州走了一趟后又回到了凉州驻扎。
虽说像是凉州的金城郡有段煨长期把守,河西四郡又有徐荣、马腾等人,但比起他们,乔琰显然要更相信傅干。
无论是因为傅干自少年时期便在并州接受着教育,还是因为乔琰对于傅干来说有着为父报仇的恩情,又或者是因为傅干对于谁能还天下清平有着足够明确的认知,都让他坐镇于凉州中部的时候,乔琰可以对凉州地界上的豪强势力足够放心。
“此番河西四郡的黄衍和其背后的黄氏被拿下,君侯对于凉州也该当更加放心了。”这便是傅干在抵达洛阳之后的开场白。
但乔琰抬眸朝着这匆匆赶路而来的青年看去,只是说道:“这不是你要回来述职该当说的话,而是凉州别驾已经在奏报中跟我写的。”
傅干正了正容色,回道:“当年我父亲被凉州叛军所围的时候,我曾经对他说过两句话,一句话是,国家昏乱,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一句话是,大人不如徐至乡里,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2
这两句话,傅燮一句也没有听。
前者对于大汉的指摘,傅燮知道得很清楚,也知道他会在这样一个巧合的时间点成为汉阳太守,面对的几乎就是必死的局面,若不是朝堂昏聩,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他回复傅干的,是他不能叛汉,而要效仿伯夷不食周粟而死。
既然前者已如此,后者这条辅佐“有道”的话,自然也就绝不可能实现了。
经年累月过去,傅干依然遗憾于父亲当年的选择,也始终执拗地相信,父亲以死成全声名并不能让韩遂那些叛军为之震慑,更不能让高居庙堂的天子对他表现出什么愧疚之心,只有以傅干当年提出的那等举措,方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他接着说道:“我已见有道之人,愿从之举事,百死不悔。”
当年的傅干还是个甘为乔琰马前卒,只望能得到出战历练机会的少年人,此刻站在乔琰面前的,却已是个在时事磨砺中越发显露出其高瞻远瞩之见的出色将领。
凉州多年间在大汉朝堂上的难以启用,促成了他对于大汉本就少了几分的归属之心,傅燮之死又将其中仅剩的一点也给彻底抹除了。
这倒是个好事。
省了乔琰不少口舌。
而在傅燮身上,其实还有不少边地将领的剪影,只不过其中的有一些并不像是他一般有这样的认知罢了。
“彦材,你说错了一句话。”乔琰开口回道,“我等并非揭竿而起的举事,而是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确如君侯所说。”傅干一哂,接话道:“我此来洛阳,既是从凉州来的,自然经过了长安,在途径此地的时候,正好见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见乔琰示意他说下去,傅干接着说道:“皇子扬因陛下数月间的病情不见好,便自请登华山,登高望月,以为父亲祈福,为了显示其对祈福的诚心,他还并未带上几个随从。”
乔琰笑了笑,“他若真有此等孝心,早在从幽州来到关中后便该当克己修身,多学些真正有用的知识,而不是光有皇子的架子和排场,却没有皇子应有的表率作用。”
“入得深山密林之中,到底要做些何事,他心中有数。”
如今的华山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
这年头可没几个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此地也不过是和秦岭山中一般,是个足够偏僻隐蔽的地方而已。
正适合用来做一项实验。
一项对刘扬来说至关重要的实验。
他看着那个由火药堆垒而成的装置被插入到了山石的缝隙之中,从原本他拿到之时只是个半成品的状态,变成了此刻这个和他曾经看到的样子有些相似的模样。
长长的引线随着左慈的动手而一点点牵引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可要亲自点火?”左慈开口问道。
刘扬讪笑了一声,一想到他在并州的矿脉上见到的一幕,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看到,在他面前的左慈于垂落的眸光中闪过了一抹嘲弄之色。
但对方开口的语气里又从容得听不出一点情绪,“那便由我来代劳吧。”
一听左慈这话,刘扬连忙又朝着更远的地方退出去了一段距离。
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引线上着起了火,以飞快的速度朝着那火药包蔓延。
在引线彻底从他面前消失的那一刻,只见得一蓬绚烂的火花骤然迸发了开来,随后便是一阵轰隆的声响,随同着山石被炸开的声音一道朝着他冲了过来,重重地撞击在了他的耳膜之上。
那支炸药的一半只点着了火,但另一半却在剧烈的反应之中发出了惊人的冲撞力,直将其所扎根的山石给炸成了数块。
眼见这样的一幕,左慈摇了摇头,有些不满意地说道:“这炸药的表现还是不太稳定。”
“不……不!这已经足够了!”刘扬看着面前的一幕异彩连连。
山石尚且能够被炸开成这个程度,难道人还能逃离开不成?
以他贫瘠的知识,他可以笃定,必定不能。
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刘扬在喜悦之余只觉无比庆幸。
他庆幸的是,去年在于吉和张津一道被押解到长安城来审判的时候,他听从了虞翻对他做出的建议,悄无声息地将于吉给保了下来,让他消失在了监牢之中。
他问虞翻为何要做出这样举动的时候,虞翻只是故弄玄虚地说了句自有用处。
但数日之后,刘扬便明白了。
因于吉和左慈之间的朋友关系,他的府上竟迎来了个以神异之法出现的道人。
左慈自称是在张津战败之时自知无法力挽狂澜,这才先行撤离,好在天命在汉,总有令他另行起复之法,正应在了刘扬的身上。
这样的奇人异士投效到他的门下,让刘扬格外惊喜。
这等神出鬼没的手段,极有可能能作为行刺乔琰之法。
又因左慈那一手道家炼丹之法,他便担负起了研究火药的职责。
而比起于吉的医术和养生学说,比起虞翻的易经阐述和天理推断,左慈给刘扬带来的便是一出变废为宝的奇迹,如何能不让他觉得惊喜!
“听闻先生去年在扬州地界上曾经被乔烨舒以此等奇物震慑过,将你逼得转走交州,近乎在您并未犯下任何错处的情况下将您流放。”刘扬握着左慈的手说道:“如今凭借着这一出,足以让您找回场子来了!”
这也足以让他刘扬,将先前丢掉的脸面给全部找回来!
378. 378(一更) 征调入京
这可是火药啊。
在乔琰于扬州地界上将此物拿出来前,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东西能够取代人力,甚至是取代了她那凿井车的装置,便能在地面上在山石间发出这样的威力。
“王司徒,就算这东西现在的表现还是有些问题,其中有一半的炸药经常哑火,靠着另外的一半应当也足够了。”从华山回返后,刘扬便如同献宝一般,将左慈交给他的另外一半炸药都给递交到了王允的手中。
无论是王允还是刘扬都并未对左慈的来历做出任何的怀疑。
从孙策之死到其旧臣虞翻对乔琰心怀有怨,从虞翻到救出同出扬州的于吉,再从本应当和张津一道被处理的于吉到的确有神仙本事的左慈,好像没有一点问题。
倘若这三人是联袂登场,刘扬或许还要怀疑怀疑,这是不是乔琰那边为了探听他的虚实,朝着他送过来的卧底,但此刻,他何止是不会怀疑这三个相继登场的得力之人,还满心满眼地都只剩下了这眼前的火药。
“够了。”王允听完刘扬所说的火药测试情况后回道,“但这所有的前提都是,我们绝不会让乔烨舒逃出生天,有这放虎归山的情况发生,务必一击即中。否则,光是用火药来作为袭击她的工具,就已足够让我们备受诟病了。”
乔琰的临危应变能力,早在数年之间都以各种方式得到了证明。
兖州的黄巾之乱,并州的旱蝗之灾,洛阳的董卓之乱,扬州的孙策之死,没有任何一个意外不能在她的手中变成让她从中谋求到利益的机会。
一旦纵虎入山林,就算真让刘虞亲自登台来承认乔琰的谋逆罪证,王允都毫不怀疑,乔琰必定能将她的口碑声名给扭转过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对她设置下陷阱的人会得到何种回馈呢?
说他们竟然如此利欲熏心,将大司马用来攻伐袁绍曹操的武器装备,以这等令人齿冷的方式用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他们绝不能在此事上失败。
“您放心,有了火药在手,我们得手的机会何止是攀升了数倍。”刘扬笃定地回道。
若是只有兵员的调动,刘扬对自己有多少本事还是心知肚明的。
谁也无法确认这些兵卒会不会忽然转投向乔琰,又或者是被乔琰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的统御之能给杀出重围。
而光是凭借着强弓劲弩也极有可能无法取走乔琰的性命。
毕竟早在她还只是统帅着并州军之时,锁子甲这等防备军械就已经成为了她麾下将领的常备之物,于随后的数年之间让她麾下的将领甚少出现什么人员上的伤亡。
但火药不同。
这等只认使用它的人,又有着这等摧毁楼阁穿透力的东西,并不会因为乔琰的强势行径而做出退让,只会一视同仁地让它的敌人被炸毁在当场!
刘扬觉得,自己何止是要庆幸于左慈给他将到手的半成品给改良成了可用之物,还要感谢因为左慈的存在,才让乔琰为了一劳永逸免遭打扰,将这样的东西给提前暴露在了人前。
交州的交趾郡太守士燮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东西的存在才选择投诚的,并没有那么重要,毕竟中原地界上能因为交州获取到多少利益,实在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但乔琰若是能等到和袁绍之间的正式开战中才拿出这样的东西,势必能给对面造成猝不及防的杀伤,或许就能让她以更快的速度完成天下的平定。
所幸,所幸啊……
她为了防止在左慈的面前被戏法耍弄,便让此物以那等方式登场,既让刘扬发觉了乔琰并非不可战胜的事实,也让他的手中多掌握了一项神兵利器。
听得王允都承认其用处,只是让他小心行事,确保万无一失而已,刘扬的脸上也忍不住浮现出了一缕志在必得的笑容。
王允在旁对此颇觉无奈,但乔琰觉得此时局势已再不能回头,王允又如何不是如此觉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便是眼下的实情。
他也已经无法抛弃刘扬这个盟友,选择另外的共事之人,只能为了防止他在动手之前就有什么过剩的傲然,开口打断了刘扬的种种遐思,“殿下,不知鲜于都尉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一听这话,刘扬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刘虞身在病中,又并没有其他的儿子,按说他这个皇子便应当被作为唯一的继承人看待。
可事实上呢,作为父皇身边亲卫首领,高居卫尉位置的鲜于辅,对于刘扬到底有多少尊敬之情,在刘扬看来简直是不消多说的事情。
从上一次他见父亲时候偶遇对方时候,那家伙表现出的态度里,就已经能够看出个所以然来了。
“他不愿意相助于我们。”在昨日刘扬回返长安后,自忖有了火药在手,对于击败乔琰越发有了几分信心,刘扬当即和鲜于银密谋,将鲜于辅给说服。
士孙瑞手下的右扶风驻兵中有不少曾经效命在赵云的麾下,比起金吾卫中的幽州子弟兵来说,在不确定性上要大太多了。
若是能用后者,自然还是用他们。
可刘扬的信心在鲜于辅这里遭到了折戟。
一听刘扬的那番擒杀逆臣的说辞,鲜于辅当即厉声便问,刘扬此举,是否是将刘虞让他做出的承诺都给尽数抛在脑后了。
刘扬本以为,这所谓的承诺,也不过就是他对于病床上老糊涂了的父亲说出的三两句应付,哪里想到刘虞不止将其当真了,还将其告知了鲜于辅。
刘扬恼羞成怒,虽不敢将鲜于辅给直接处死,却令鲜于银动手,将其兄长给扣押了起来。
既然他不愿意配合他们的行动,那就直接不必管他了。
看不清时局的人合该被他们踢出局外。
刘扬朝着王允陈说了此事后问道:“王司徒,我们眼下该当如何做?”
如何做?
王允简直要被刘扬分不清楚轻重缓急的举动给气出个好歹来了!
鲜于辅被他们给拿下的情况虽是个正确的选择,绝不能让其去给刘虞或者乔琰通风报信,但金吾卫的首领被他们扣押这等情况,势必伴随着这支长安城中戍防队伍的运转失当,一旦情况持续太久,随时有可能被目光敏锐的程昱等人发觉出其中的端倪。
他应当上来就先说此事,而不是先说什么火药的进展,甚至自己就先得意上了!
但王允深知,此时来和刘扬说什么动手不妥的指责,完全没有任何的意义,与其如此,还不如尽快对此做出补救。
他连忙说道:“即刻让鲜于都尉接管金吾卫,如有人问起就说卫尉病倒。不过这病倒总是有时限的,我们至多也就只有几日的时间而已。”
鲜于辅这事一出,他们原本还有几日的筹备时间,都在此时不复存在了。
一想到王允原本还预备对皇甫嵩做出拉拢的举动,也因为刘扬而被迫少了个缓冲的时间,与其冒着先与皇甫嵩翻脸的风险,还不如干脆将对方给瞒在鼓里,等同于是又放弃了个强援,王允就在心中充斥着怒其不争的情绪。
早先让刘扬去说服卢植没能得手,他还可以说服自己,是因为卢植和乔琰之间到底还有着一份师徒关系,让他并不愿意相信乔琰会对着大汉江山露出什么不轨的企图。
总归凭借着仿造卢植的随身玉珏,他们也将刘备给说服拉拢入伙。
可此次让他们被迫提前行动,错失了拉拢盟友的机会,便实在是刘扬的能力问题了!
“不能说是让他暂时前往幽州……”
刘扬话说了一半就遭到了王允朝着他瞪过来的一记目光,连忙闭上了嘴。
“要途径并州的行动,你觉得有可能避开乔烨舒的眼线完成吗?你要如何解释卫尉有了这个飞天遁地的本事?”
刘扬:“……”好像还真不能。
“不能犹豫了,我立刻让人给刘玄德送信,告知其行动的时间,你与鲜于都尉还有我这边的人手,先立刻掌握皇宫,把天子印信拿到手。”
不是传国玉玺,而是在刘虞登基之时候以玉石雕刻而成的那枚新玉玺。
关中四年间的种种政令发出都经由这枚玉玺的印制,众人早已习惯了此物取代掉传国玉玺的地位,将其作为天子正统的代表。
刘扬问道:“随后呢?”
“随后,一面伪造诏书将乔烨舒从洛阳召回,一面将长安守军彻底掌握在手中,并令士孙调兵回返,随时截断宫门所在。”
“切记,”王允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此时最多只是个因父亲病重六神无主之人,不是要将乔烨舒给拿下,而是要等着大司马回返长安尽快平定局势。殿下,您若再因鲁莽行事而让计划有变,即便我方手握利器,也必定要被人给反击压制,再无翻身的余地!”
“听明白了吗!”
王允此刻的面色已严肃到让刘扬只觉有一阵压迫感的地步了。
他连忙应声:“王司徒放心,我必定小心行事。”
刘虞后宫从格局到人员的简单,都让刘扬要想将皇宫给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并没有那么艰难。
他此时无比感谢于乔琰虽有对刘虞的种种举措进行干扰,让官职的委任都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却并没有真将刘虞给当成她手中的傀儡。
戍守于皇宫之中的几乎都是效忠于刘虞的幽州扈从,又或者是后来由刘虞在长安地界上招募来的卫兵。
没有乔琰部下的精兵也就意味着,当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鲜于银的亲兵和王允的私兵伪装成了金吾卫的样子前来交接班,刘扬又恰好打着前来探望父亲旗号意图进入宫门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令人在这个猝不及防之间发难,也根本做不出什么有效的抵挡。
把守宫城的队伍将布置在各处的人员都收拢了回来,正要接过面前这人递交过去的令牌,却忽见对方的袖中银光一闪,一根袖中的弩箭便已命中了他的咽喉。
在同时动手的何止是这一人。
这些又不像是身居卫尉之职的鲜于辅,不能被他们以这等牺牲品的方式干掉。
随着刘扬的抬手下令,本以为能轮到离宫轮换休息的士卒都在一瞬间遭到了致命的打击。
数月间进行的演练,让那些动手接替之人足以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被击杀的士卒尸体拖拽到宫墙之内的角落。
依然未出寒冬的天气恰恰方便了他们将这些痕迹遮掩干净,而这拱卫皇城军队的人员筛选登记也能让刘扬的另外一支人手将这些卫兵的家人给通知到位,以防他们因为家人未归而引发什么慌乱。
这支完全听从于他,或者说是鲜于银和王允的士兵很快便彻底掌控住了这大汉宫城。
虽从宫门之外的人看来,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交接,城墙上方的戍守兵卒也没有任何的问题,但此刻行走在这宫城内的刘扬却清楚地知道,很快,这座宫城之内就会变成五步之间陷阱重重的地方,尤其要害的便是那安放了炸药的地方!
不过还不够,他还需要如同王允所说,拿到那块玉玺,将其他的布局接着做下去。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的声响,将躺在床上的刘虞都给惊醒了过来。
在他还未曾起身之时,他便看到刘扬的身影已经疾步朝着那附近的书桌而去。
他并未对自己身在病中的父亲做出任何一句关切的问询,便直奔目标,将书桌之上的玉玺给牢牢地抓在了手中,又当即便要从此地离开,将其用作在此刻签发诏书的工具。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虞怎么都不会觉得,这是他这个好儿子想要在自己身体状况不佳的时候为他分忧,只会觉得……
“混账!你要做什么?”
玉玺是何种地位的东西,且不说刘扬还不是太子,就算他真的是的话也绝不能做出这等僭越的举动。
这个不问自取即为贼的行径里,从他的脚步匆匆间,刘虞还分明能看出几分心虚的姿态。
他能用玉玺干好事才怪了。
本以为父亲已服了药睡下的刘扬被这一句质问惊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玉玺给摔了下去,但他后退数步之间还是将这东西牢牢地攥紧在了自己的手中,顶着刘虞冷冽的目光回道:“我要去做一件父亲本应该去做,却总没有这个胆子做的事情!”
刘虞只要不是个傻子,就不会听不出刘扬的这句潜台词。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在这一刻强撑着下了床,意图拦截刘扬的举动。
在这朝着刘扬走去的动作中,他更是厉声喝问道:“你疯了不成?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东西!”
绝不能和乔琰为敌这句话,难道是刘虞对于乔琰的过分信赖和偏私吗?
那分明是对刘扬做出的保护。
可对这个自恃火药在手,又已经掌握了宫城的青年来说,他此刻无比膨胀的信心,让他只当刘虞说出的这句话是对他的打压,而不是对他做出的何种劝导。
事已至此,他也绝不可能在此刻做出退回去的决定,必须也要将这出夺命围杀给进行到底!
他会证明给刘虞看的。
乔烨舒并非不可铲除,让其消失,对于大汉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于是还没等刘虞到他的面前,刘扬便已先一步仗着自己的腿脚灵便冲出了这间寝殿的大门,也立刻让人将房门给合拢上锁。
面对着寝殿之中刘虞愤怒地拍门之声,刘扬面上的恐惧一闪而过,却还是咬着牙将其压制了下去。
“父皇,动气伤身,您可千万别做傻事。饭食我都会让人来给您送过来的,绝不会有什么怠慢之处。”
“玉玺在手,我会告知众位大臣暂时罢朝日几日,也正好给您一个安心养病的机会。”
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等到刘虞能够再次上朝的时候,便已是改换青天之时了。
到时候谁都会知道,他刘扬的判断才是对的!
而现在,就差那个入局之人了!
——————
“让我即刻入京?”
乔琰朝着面前的鲜于银看了过去,开口问道。
为了防止寻常的信使在乔琰的面前露怯,刘扬让他前来充当了这个传讯信使。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乔琰平淡中透露着几分质疑的目光,鲜于银自觉自己在长安城里也算见过不少风浪了,还是险些在下意识之间往后退出一步,生怕被乔琰在他的面色中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来。
逢战必胜四个字,何止是让刘扬对她又敬又怕,即便是在对她的算计中也从不敢对她称呼以全名,而是以“乔烨舒”三字相称,也何止是让王允几乎是在绞尽脑汁地设计出这一道道谋算,就怕让乔琰从他们所设置的陷阱之中脱逃,到时候酿成大祸——
鲜于银也对她畏惧有加。
他极力让自己想想,倘若此番真能得手,他手握着从龙之功和除贼功勋,就算他的兄长被从此刻软禁的状态给放出来,他的地位也能在对方之上。
又倘若刘扬在登临天子位上后对他做出了一番出兵征伐的委任,以此刻长安粮仓之中的库存和关中地界上的兵员数量,要想攻克兖、豫、青、冀四州也不过是顺理成章、摧枯拉朽之事而已,到了那时候,他必定跻身天下将领之中的首位!
金吾卫的统领又算得了什么!
在沸腾的野心之中,鲜于银也从直面乔琰的恐惧之中和缓了下来,将手中的那份圣旨朝着乔琰的方向递交了出去。
“不错,天子有诏,请大司马入朝议事。”
379. 379(二更) 长安面圣
等闲情况下,刘虞这位天子至多也就是在跟乔琰往来的书信之中交流些朝堂上的安排。
无论是因为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有些情况不是他所能掌控的,还是作为天子他要尽可能地让乔琰这位征讨四方的臣子有着绝对的主动权,刘虞都很少干涉乔琰本人的去向问题。
在洛阳以东还有袁绍和曹操这两位大敌的情况下,刘虞更不会做出这等愚蠢的决定!
只因在时局瞬息万变之间,乔琰可以突如其来地驾临扬州地界,随后北上徐州,正式结束此地南北对峙的局势,曹操和袁绍也同样有可能趁着乔琰并不在洛阳,对着此地发动进攻。
赶路上耗费的时间看似不多,却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候成为致命的拖延。
刘虞已用自己的实际经历证明了,他诚然不是在军事上的好手,所以不会做出这样的横加干涉。
可对于此刻手握那方玉玺的刘扬和意图协助他铲除乔琰的王允来说,这样的问题不是他们要在此时考虑的,而是在将乔琰这个大司马给铲除之后再来斟酌的!
这便是差别所在。
在他们看来,幽州、并州、徐州、扬州、荆州的布置随时都有可能对着曹操和袁绍的地盘做出威慑进攻,他们便怎么想都觉得,就算那两位联合在了一起,也绝不会赶巧在这建安五年的开端对外率先一步做出还击。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们在朝着这张伪造的证书上扣上玉玺印信的时候,那叫一个果断坚决。
字,出自淳于嘉专程寻来的精通仿写之人,按照尚书台替陛下草拟圣旨之时的字迹。
印信,乃是刘扬从刘虞那里直接抢夺而来的,甚至没有经历过伪造,更不存在什么问题。
这就是一封以乔琰的身份不得不接下的圣旨。
至于这圣旨下的是否妥当,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等乔琰到了长安再说也不迟。
可等到她真去了长安,身陷那囚牢之中,情况到底还能否由她来掌控,便实不好说了。
鲜于银眼看着这封在从长安来到洛阳的路上被他翻阅过无数次的圣旨,即便明知乔琰绝不可能从中看出任何一点问题,他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在这等紧张的情绪之中,他也理所当然地没能看到,在乔琰的目光落到那“即刻回京”四个字上头的时候,眸光中闪过的一瞬讥诮情绪,只听到乔琰开口问道:
“陛下为何不将具体要商定之事在旨意中说个明白,也好让我在回返长安的路上先行思忖一二。又或者是先让我知道个大概情况,倘若洛阳这边的事务更为紧急,便先将此地的事务处理妥当之后再行回返?”
“长安城中有皇甫太尉、王司徒、黄司空等人在侧,又有诸位为国尽忠的大臣,到底是何事有如此之要紧,还需我也一并回去?”
乔琰的这个反应并不算太让鲜于银意外,在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王允便已经同他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极有可能会被乔琰给抬出来。
这还真未必是她将圣旨之中的问题和长安城中对她的布局给看了出来,而是因为——
当她身处在洛阳城中的时候,她何止是对于长安朝廷来说的大司马,也是此地地位最高的长官,不必受到任何人的约束,可在长安城中,她却必然要受到种种限制。
去岁虞翻还曾经预言过,说乔琰和长安城相冲,若是留在此地,或许在两年间就会面对身首异处的威胁。
在孙策身死之前虞翻曾经做出过提醒的情况下,乔琰固然不相信天命之说,只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总也是需要对此小心一二的。
那么暂时不回长安,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王允的提醒,鲜于银并未说什么“此事等大司马回到长安便能知晓”,或者是“大司马如此发问莫非是不打算遵照天子旨意”这样的话,只是小声回道:“这也是情非得已之事。陛下的身体自去年十月间便始终不算太好,如今更是……有些话不大方便写在征调大司马还朝的旨意之中,只能先请您回去再说了。
一听这话,乔琰当即皱了皱眉头,“此话当真?”
“这哪里是我们敢造假胡编的。”鲜于银回道:“陛下一向对您的行动少有过问,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让您回返议事,已是重之又重的情况了。张仲景先生早已在半月前就从隔三日的问诊改成了常驻宫中,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乔琰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面前的鲜于银。
在他的心脏都几乎要蹦出来的时候,他这才听到对方说道:“那好,我即刻赶回长安。”
要不是此时不合适,鲜于银几乎要因为这句回复长出一口气。
不过他方才说的有一句话倒也不能完全算是扯谎。
在他从长安城中出发的时候,张仲景便被征调到了长安内宫之中。
刘扬也不是不知道,他和王允密谋铲除乔琰,固然能打出个为大汉基业着想的旗号,但当他们的行动中还混杂着一个将刘虞的人身自由给限制起来的时候,比起只是“可能夺权”的乔琰,他这才叫实打实的叛逆!
正因为如此,他绝不能再给自己再多添上一个罪名。
刘虞绝不能因为他这抢夺玉玺的举动而被气死了!
想到父亲的病症原本就让他的身体不太好,刘扬的脑子总算还是好用了一回,在利用玉玺将暂时罢朝以及将乔琰征调入长安的消息给下达下去后,便打着为父亲身体着想的理由将张仲景给找了过去。
但与其说这是让张仲景常驻宫中,还不如说,这是将这位神医也给扣押在了那里。
刘虞简直要因为刘扬这一连串的表现给气晕过去。
当张仲景将那一根根针灸所用的长针从他身上取下来的时候,他才勉强回过两口气来,也当即怒骂了出声:“逆子!我为何会生出此种逆子来!”
他以为刘扬至多也就是不学无术,加上有那么点汉室宗亲子弟常有的高傲毛病。
反正他早已表现出了态度,刘扬绝不适合成为他的继承人接替皇位,想来这长安城中的官员里也没有哪个很想不开的会押宝到他的身上。那么他至多也就是将刘虞给他划分的财产田产,以一种纨绔子弟的方式给挥霍出去而已,应当闹不出什么大麻烦。
有了他对自己承诺的绝不与乔琰为敌,就算刘虞预想之中那个最坏的情况出现了,以乔琰的脾性也绝不会拿刘扬如何。
可刘虞怎么也没想到,刘扬那与实力并不匹配的野心居然会真的得到什么人的支持,以至于他已先完成了掌握长安宫城,将他的父皇给囚禁起来的壮举!
不错,这绝不可能是刘扬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就能够完成的行动。
一想到这不知道是何种身份的人团簇在刘扬的身边,教唆着他这个心比天高的儿子即将做出争权夺利之事,偏偏他又已处在了被软禁的状态中,刘虞便只觉心急如焚。
“这混账到底是为何觉得,那是我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
这是无胆吗?那是不能!
“陛下切莫如此动气,您的病症原本就是心病郁结,若是还在此时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怕不是长久之象。”张仲景一边替刘虞顺着气一边说道,也让这心中苦闷不已的老父亲将视线转移到了张仲景的身上。
以天子的身份逼迫门外的士卒开门这条路子显然是行不通了,把守在那里的都是刘扬的心腹,刘虞再在此事上耗费力气也没什么用处,反而正如张仲景所说,只是在摧残自己的生命。
他强压着心头的郁气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是我连累先生了。”
张仲景在池阳医学院内,一天不知可以救治多少个病人,又或者是教导数十个学生,现在却不得不和他一般作为困居在此处的人质,着实是让刘虞大觉对不住他。
无论是刘扬的那等荒唐行径能否成功,张仲景的处境都不安全,简直是被无辜拉下水的。
张仲景却摇了摇头,“陛下不必如此说,医者父母心,就算今日让我上门看诊,面对着危险处境的乃是那位皇子扬本人,我也会选择前来的,更何况是陛下这位仁君。”
“仁君?”刘虞苦笑了一声,“如果说我刚被扶持上天子位置的时候还觉得,仁君乃是稳定关中民心的必需存在,那么今日我却得承认,真正的仁君和我这等连朝野上下动向都难以察觉的人绝不是同一种。”
“你说我的疾病是心病郁结,这话说的不错,但心病尚且有破而后立的机会,蠹虫入体、啃食枝干,却只有大树崩塌一个结果!”
见张仲景朝着他投来的目光中似有几分不解之色,刘虞叹道:“不懂我此刻在说什么也好,我现在只希望,倘若那玉玺真要被那混账当做诱骗烨舒还朝的信物标志,烨舒千万莫要回来。”
那明明是天下归于安定的唯一希望,却为何会遇上这样一出横空杀出的灾劫!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朝着张仲景问道:“有何种病症是需要到外头抓药的,能闹出越大动静越好的那种?或许我们还有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机会!”
只要一切还能被阻止在并未发生的状态之中,这长安城中便还能维系着粉饰太平的样子。
起码……起码还不到乔琰和这大汉朝廷翻脸决裂的地步。
“陛下,”张仲景直觉刘虞此刻的情绪不对,连忙劝诫道:“您先不必如此悲观,大司马何其聪慧机智,如何会因皇子扬掌握了宫城,篡取了玉玺便被欺骗入套。若您在此时先在身体上出了什么岔子,那才真要不妙了。”
倘若刘虞真因为意图传递消息而出了什么性命之危,那么在世人的眼中,将他逼迫到这等局面的刘扬势必要遭到问责,乔琰这位大司马也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这绝不是张仲景想要看到的结果。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大司马来完成这项破局。
自他从南阳被乔琰请到长安来,又亲眼在长安以北的池阳见到这医学院的兴办和兴盛,在张仲景的心目中,乔琰已是个频频创造奇迹的存在。
若是眼下的困境连她都无法破解,又有谁能为之呢?
毕竟,连数年前还处在地位低下状态的医者,在她的麾下都能得到这样的事业进展!
听到张仲景这个笃定的回复,刘虞面上的颓然之色稍稍缓解了几分,却并未彻底从他的面上消退。
张仲景说的没错,以乔琰的本事,就算刘扬当真是在后头有高人相助,那也应当不能对她造成什么要命的打击。
但他也同样听得出来,张仲景和他思虑的其实并不是同一件事。
刘虞朝着被封死的窗户看去,外头的日光经由了一番阻挡投落在殿中,都被削减了几分温度,徒添了几分惨淡之态。
他所担心的,何止是乔琰的安危啊?
可他此时还能做什么呢?
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撑到数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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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您觉不觉得那前来报信的咸鱼都尉,看起来有点问题?”
吕令雎一面为乔琰在回返长安的时候将她也给一并带上而骄傲,一面也不免想到,乔琰此前跟她说的是,她打算带着吕令雎跟她一道并肩作战的,若是如此的话,这个回返长安的情况多少有点微妙。
怀抱着这等先入为主的想法,吕令雎打量鲜于银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挑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种直觉系的本能反应,她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有点不对。
太心虚了!
不错,就是太心虚了!
“您看,若他真是为了陛下的身体情况担忧而将您给请回长安的,他此时应当心急如焚地想着长安的情况,若我们还有这个余暇去看他,他也该当让我们加快脚程才是,何必躲开我的目光呢?”
吕令雎越说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干脆从原本骑乘着的马匹上跳了下来,翻上了乔琰所在的车驾。
有车厢车帘作为隔绝,鲜于银绝不可能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吕令雎这才接着说道:“君侯,我看我们得小心着点。”
“那是鲜于都尉,不是咸鱼都尉,给他一点面子。”乔琰笑了笑,回道。
不过她说是说的给鲜于银一个面子,实际上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即便是吕令雎这等没什么心眼的存在都听得出来。
她连忙问道:“我猜对了?这小子真有阴谋?”
乔琰回道:“对了一半吧,不过你若说他折腾出来的那点能够叫做阴谋,那也未免太过高看他了,他充其量也就是被丢出来打前锋的。”
一个甚至只能被当做信使的前锋。
在这整场布局中实在只能算是个小喽啰。
乔琰表露出的这个隐晦意思当即让吕令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她忘记了,自己正坐在马车之上,这一跳,当即让她的脑袋撞到了上头的顶板,疼得她龇牙咧嘴地重新坐了下来。
原本被王允等人的那番算计而心中有几分不快的乔琰见到这样的一幕,都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
吕令雎嘀咕道:“君侯!现在是笑话我的时候吗?”
“确实不是,但你也用不着如此担心。”
乔琰朝着车窗外扫了一眼,似乎是因为方才马车这边的动静,让鲜于银顾不得心虚,下意识地便朝着马车的方向看了过来,可惜有窗纱的阻挡,又间隔着一段距离,鲜于银并不能清楚地看到乔琰那头发生的情况,更看不到她在这个投回的目光中藏匿着一抹深深的冷意。
“若我未曾对他们设以防备,我又为何要带上你、子龙和我们的牙门将军呢?”
吕令雎点了点头。
君侯将他们带上随行,显然是对自己的安全有所考量的。
且不说典韦的近战能力和赵云的兵卒统御能力到底如何,就说吕令雎自己,她也自忖是个应战的好手。
连那辽东的乌桓战场上她都能杀个几度进出,到了长安城应当更不是什么问题。
——如果,能让她纵马驰骋的话。
乔琰又道:“再者说来,你以为他们能掌握住长安城的多少地方?”
她的第二个问题让吕令雎忍不住掰了掰手指。
长安那里,虽然在名义上是天子的管辖之地,但打从乔琰领兵从凉州一路杀入关中,直到攻入长安以来,便被打上了一层很重的专属烙印。
直系归属于刘虞的金吾卫,准确的来说负责的只是以长安宫城为中心扩散出去的一片,根本就不是整个长安。
在长安最外围的守城兵卒和在三辅地界上的军屯屯兵几乎都归属于乔琰。
他们至多能拿到宫城的主导权,要让其形成一支能对乔琰造成足够威慑的强兵劲卒,简直就是个无稽之谈!
“等等,”吕令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假传天子有疾的消息,掌握住宫城,将您骗回,极有可能要对您不利,这不就是……”
“不就是当年孝灵皇帝对付大将军何进的法子?!”
乐平书院的进学内容里,为了防止这些学子和时代脱节,有对董卓之乱的全部分析,其中便包括了汉灵帝对外戚意图做出铲除举动的尝试。
这还真不能怪乔琰在一面享受着刘宏给她的名声地位后又对他做出了这等背刺,要怪就怪蔡邕在整理《东观汉记》这等史书稿件的时候也得对于其上还未记录的后续事件做出增补,其中便包括了已然过世的汉灵帝。
吕令雎怎么说也得算是乐平书院的优秀毕业生,自然对此做出过研究,怎么会将这二者之间的相似性给看错。
可一想到这一点,尤其是在得到了乔琰做出的默认回应后,吕令雎当场就要炸了。
“他们怎么能将您与何进相提并论!”
疯了!真是疯了!
在吕令雎看来,拿霍光这等辅政大臣来和乔琰相提并论,都是一种对她的亵渎,更何况是用何进来类比。
那何进大将军府上的确堪称一句人才济济,可其中有几人是真心为他效力的,又有几人是能为何进所用,替大汉的基业添砖加瓦,说出来简直是个让何进能从地下跳出来的答案。
用对付何进的方法来对付乔琰,也不知道是应当说他们是太小看了乔琰,还是应当说他们太拿自己当回事。
要不是乔琰抬手示意吕令雎安分坐着,她此时恨不得直接提着长戟就去将这鲜于银给砍了,哪容他在这里放肆!
但即便没做出这等凶残的举动,她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君侯,咱们真的不能直接打道回府吗?”
明知道有人在前头谋算却还要往这坑里跳的情况,实在是让吕令雎越想越觉得浑身难受。
说不定,在她们直接领兵将那长安宫城给包围起来的时候,这些没脸没皮的家伙还有这个胆子说他们并没有这等对君侯行刺的想法,实是君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
“打道回府做什么,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日日夜夜对这些人提防有加,甚至是强忍着恶心也要让他们跻身高位,坐在那个本不该当属于他们的位置上,还不如坚决一点,用这等引蛇出洞的办法将他们给一网打尽。”
吕令雎刚想接着说些什么,忽听乔琰说道:“护乌桓校尉吕令雎听令!”
她当即将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回道:“在!请君侯吩咐!”
“一抵长安城门,不得耽搁,即刻前往调度大司马府内精兵,前往……前往卫尉府营救鲜于将军。”
“啊?”吕令雎愣了两三息方才意识到乔琰说的是去营救外头那个咸鱼都尉的兄长。
那家伙为何会被关起来?又为何需要她的营救?
但吕令雎很快反应过来,她头脑跟不上乔琰此刻要做出的种种博弈,那就干脆不要在自己不明白的问题上多问,反而浪费时间,总之这是君侯的吩咐,眼前也是她期待已久的并肩作战机会。
那她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只需要答应就是了!
“令雎领命!”
在她话音刚落的下一刻便听到乔琰的另一条指令,“一经得手,即刻率部攻破长安宫城,不得有误。”
听到这话,吕令雎的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她就知道,君侯绝不会做出什么妥协的举动。
攻破长安宫城简直像是个叛逆的举动又如何?
有人都将这个要命的算计落到她们的头上来了,凭什么让君侯还得看在什么大汉忠臣的立场上忍气吞声?
打的就是这些家伙!
不过……
“君侯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那大司马府上的精兵精骑虽然不少,可也不过一百多人,加上咱们此番快马加鞭赶回长安随行的,也就只有四百余人。倘若那位卫尉不配合的话,光靠着我们可能没法攻破长安的宫墙才对。”
早年间长安的修缮之中,乔琰打着要考虑到天子安危的由头,对宫墙进行了好一轮严苛的修缮,就差没将弩机也给安装上去,也便是最后想着这等草木皆兵的情况,极有可能会显得天子风仪有损,这才稍微往回收了收。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个容易被攻破的地方。
现在乔琰想要让她去卫尉府救人还容易,要依靠着这部分人手攻破宫墙却有些麻烦。
乔琰回道:“谁跟你说,只有你这一路兵马的?”
典韦是势必要跟随她一道进入长安宫城的。
要让刘扬、王允等人的筹谋算计暴露在人前,她必须要亲自深入虎穴一趟。
在将吕令雎派去救援鲜于辅后,还剩下了一个人。
“你看,还有子龙在呢。”乔琰指了指车驾的后方,补充道。
吕令雎陡然意识到,为何乔琰居然会让赵云并不以将军的身份随队,而是以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兵形象。
那根本就不是为了让赵云能在旁人猝不及防之间凭借着武力值做出什么支援!
果然在她们还未抵达洛阳,途径华阴地界的时候,赵云就已经从原本缀在队尾的状态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鲜于银满心满眼在意的都只是乔琰能顺利地被他接引到长安来,哪里会注意到还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插曲。
在他们正式过潼关进入长安周遭地界的时候,鲜于银的心思都快飞到长安城下去了。
要不是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也勉强可以将期待乔琰踏入陷阱的急迫说成是陛下急召,他几乎都要将自己的想法给暴露殆尽。
在看到那洞开以候的宫城城门之时,他无声地松了口气。
而后他便看到,乔琰丝毫未曾料想到他们已在宫门内布下了重重陷阱一般,整了整自己身上用于面圣的衣冠,便已径直朝着那宫城之内走去。
一步。
又一步。
鲜于银的呼吸都几乎要在此刻停滞了。
可就在她即将踏入宫门的一瞬间,她忽然在原地停住了脚步。
也就是这个举动,差点让鲜于银将自己是舌头给咬了。
眼见乔琰忽而转回头看过来,鲜于银连忙问道:“敢问大司马还有何种吩咐?”
她伸手朝着后方的亲卫招了招,“随我入内面见天子。”
“这不合规矩!”鲜于银连忙试图阻止,但还没等他挪动脚步,就已被典韦给一把拎到了一边。
乔琰朝着他气定神闲地回道:“不合规矩?谁定的规矩?”
“天子有诏,令我自洛阳即刻还京,我回来了。但我近来偶感风寒,眼下这正是天寒地冻时节,为防风寒加重过了病气,需有二三十壮丁为我结成屏障遮风有何不妥!”
“这并非明文规定之事吧!”
在这最后一句落定的那一刻,乔琰根本没打算再征求鲜于银的意见,领着典韦等人便朝着宫城之内走了过去。
“殿下,这该如何办?”宫墙之上的小卒一见这样荒唐又有理的一幕,连忙奔向了藏在望楼之中的刘扬,朝着他问道。
虽说乔琰带上的也不过是那么二三十个人而已,可这些人已像是一重重人墙一般将乔琰给团团围住,这意味着他们要想通过弓弩直接取了乔琰的性命,将会变得远比之前麻烦太多。
这实在是一出他们未曾料到的意外。
刘扬咬牙切齿地回道:“让她进!她非要带着她的那些下属一道送死,那就一道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好了!”
380. 380(三更) 王允之死
什么偶感风寒?
在乔琰此刻步步稳健的脚步中,除却她身上的确披上了件厚重的风氅之外,谁能看得出她有任何一点的身体抱恙。
这充其量也就是个她拿出来糊弄人,以便让她的下属也随同她一道入内的借口。
倒也不难解释她会有此等举动。
乔琰能抵达长安,又在鲜于银的劝说之下,甚至并未先回返大司马府进行一番休整,就已在这赶路后最为疲惫的时候前往面见天子,已经完全满足了刘扬的需要。
她带上那些下属到底是因为虞翻给出谶言的提防,还是因为她早有不臣之心,故而也对刘虞这位天子心生防备,都无所谓。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这长安宫城之内布置的重重陷阱,哪里是乔琰可以随意挣脱出去的。
她再深入走些反倒无妨!
能将这大司马诛杀之事做得越是少有动静,也就越是方便他们随后的操作。
“你说的不错,”王允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背后传来,让刘扬收回了朝着乔琰背影看去的目光,看向了王允所在的方向,“让她去便是,携带卫兵进入长安宫城,看似没有明文规定,却完全可以任由我们借题发挥。”
她若想走,简直休想!
在这宫城之中起码有三道对她的致命狙击,她或许可以凭借着她矫健的身手和数年间作战里也能化险为夷的本事,将其中的一二道给躲避过去,却绝不可能将所有的危机都给见招拆招。
“立刻让人通传下去,先不着急动手,等她进入陛下的寝殿再说。”
跟随在乔琰身边的二三十员虎士让王允也不免觉得有些棘手。
棘手的不是要如何将他们尽数斩杀,而是这些近身的侍卫对于乔琰势必做出的拼死相护,让她极有可能能在躲避掉第一轮攻势后,凭借着宫闱内院的复杂地形而寻找到藏匿的机会。
一旦被其突围而出,正如乔琰和吕令雎所分析的那样,在王允他们只能掌控住长安城中的一部分势力和长安以西的右扶风守军的情况下,局势将会在顷刻之间完成惊天的逆转。
他们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偶感风寒是吧,要进入寝殿总不能再用这样的借口了!
在她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他倒要看看她能拿出何种反应。
此时的刘虞和张仲景早已不在那寝殿之中了。
在收到乔琰抵达潼关消息的时候,王允便立刻命人将这位可怜的天子给转移到了另外的一处宫室。
刘虞也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早几年间还亲自和幽州乌桓人打过交道,参与过幽州地界上的平叛,凭借着这几日里由张仲景调理回复的神气,还试图做出了一番反抗。
可惜到底是寡不敌众,反抗没成,还直接被打晕了过去。
所以他也无法看到,被他寄予厚望的同时,也是他这些心理负累来源的乔琰已经拢了拢披风,朝着这寝殿的台阶之上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只有乔琰一人。
既然是面见天子,她便不可能弄出那等下属环绕的模样。
可那又如何呢?
在系统絮絮叨叨着跟她说自己可以负责充当另一双眼睛的声音里,乔琰已经行到了这寝殿的门口,甚至和那负责开门的侍从颔首致意,实可算是有礼有节到了极点。
这寝殿之中的残存药味随着门扇的开启直接朝着她的面前涌了过来,在她的面上也并未流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十足的对天子心怀尊重之意。
饶是这站定在门边的侍从乃是王允的心腹,此番被调度过来便是要取了乔琰性命的,都不免在此刻被这位大司马的气度所折服。
一想到这样的人物极有可能会在这殿中折戟身陨,他都生出了几分不忍的情绪。
不!不对,他的性命是王允救下的,如何能有这等匪夷所思的想法!
好在还未等他这一番心中波折在神情中流露出分毫,乔琰便已经朝着殿中彻底踏了进去。
刘虞喜好朴素,在他成为天子之后也并未有所改变。
这寝殿之中的布局如此,随侍在身边的人手数量也是如此。
相比起乔琰带了二十多个人恭候在殿外,刘虞身边的侍从还得算少的。
甚至因他们在殿中各司其职的安静,让人只觉在此地只能听到刘虞掩唇轻咳的声音一般。
乔琰脚步未停地越过了这些人,朝着寝殿的深处、刘虞的病床走去。
当她驻足在这里的时候,她俯首作揖朝着面前的病床行了一礼。
“乔琰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急于召臣来此是有何种要事?”
那被半张幕帘掩盖着的身影又因一阵呛咳而摇晃,随后伸出了一只手来,似乎是在强撑着身体想要前来将乔琰给搀扶起来,以示对这位忠臣的看重。
可惊变也就是发生在这一瞬间!
那只即将触碰到帘幕的手中忽而多出了一把短刀,呛咳之声也骤然止住了。
原本还斜卧在病床上的身影顿时就像是被人凭空注入了元气一般,朝着乔琰扑了过来。
但还没等他手中的刀砍中那近在咫尺的目标,一根箭矢就已经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似乎是还怕他死得不够彻底,第二根箭矢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就已经击穿了他的胸膛。
一箭穿心,精准得有些不可思议!也着实太快了些!
“要乔装成陛下,就你这点火候还远不到家!”
接连的两道机关声响和乔琰的这句冷喝,像是按下了这殿中从沉默转为沸腾的机关。
在门外的典韦等人朝着殿中冲来的那一刻,这些看起来像是随侍左右的侍从都尽数朝着乔琰袭了过来。
快速移动之中的人难以被乔琰手中的短弩击中,更让他们还依然抱有势在必得之心的,是他们笃定了乔琰的弩箭发射纵然是以连弩的方式,她也无法在必须命中其中一人的情况下还来得及击中其他人!
这便是给他们这些死士留下的机会。
可在这点火石火之间,谁也未曾想到的是,乔琰一把将弩箭收拢了回去,也在同时将背上的风氅朝外甩了出去。
风氅所形成的视觉遮蔽之间,她一把从这厚重外披之下抽出了两截枪杆,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合并成了一把,回转的长枪顿时将距离她最近的一名死士杀手给横扫了出去。
哪有进殿面见天子还在披风之下藏着长枪的!
这跟剑履上殿有何区别!
偏偏此刻因他们这狙杀阴谋已彻底展露了出来,刘虞也并未身在此地,乔琰的这等举动也只能说是自卫而已!
一出在这宫城之中的自卫!
对民众的仁慈和此刻面对敌人的斩尽杀绝,在乔琰这里没有任何一点冲突。
被长枪甩出的劲风拦截住了其中一支斜地里射出的箭矢,甚至将其朝着另外一人拨了过去。
即便明知道这样的拦截转向,势必已让那支箭矢贯穿的力道削减了不知多少,绝不可能再造成什么显著的杀伤,但人在面对这等异物来袭的情况之时,总还是难以避免地有一瞬的停顿。
可也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刻迟滞,乔琰的那杆长枪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更是丝毫没留有余地地贯穿了他的头颅。
这一次扫向其余几人的,便不是那件风氅了,而是他们同伴的尸体。
连带着袭来的,正是乔琰的枪出如龙!
比起她先前朝着伪装刘虞躺在床上的那人射出的两箭,这枪法奇诡的出招更让人清楚地意识到,乔琰能坐稳在这个号令天下武将的大司马位置上,从来不是靠着她玩弄权术和民心的手段,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本事。
那紧随其后意图持刀从她后方砍来的家伙,更是对上了一道刁钻狠辣的银芒。
乔琰像是在后背长了另一双眼睛一般,一把将长枪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甩了过去,在反手握住枪杆的那一刻,也以一种根本无法拦阻的姿态扎进了要害。
一寸短一寸险的特质在乔琰的长兵面前无疑是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虽说在这狭窄的室内空间,其实并不是长枪的发挥之处,他们固然遭到了这样的还击,其实还有翻身的机会,但莫要忘了,乔琰并不是一个人来到此地的。
只是从寝殿门口到那病床前的距离而已!
在乔琰先后击杀三人所造成的震撼中,典韦领着与他同行的那二十多壮士都已抵达了乔琰的身侧。
这些充当着大司马亲卫的精英,在典韦的手底下训练了数年,就算做不到真正的统一举动,但论起默契来,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当即和这寝殿之中的死士缠斗在了一处,另外的一部分则将乔琰从这里护持着离开。
在他们和这些人短兵相接交锋的那一刻,这些死士才意识到,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因为体型健壮才表现出了这等样子,而是因为——
在他们的身上穿着重甲!
甚至在他们跳出来迎击的时候,他们还将藏匿在领子里的锁子面罩给拉了上出,充分诠释了什么是合格的“挡风屏障”!
乔琰不需为这些替代她和寝殿中人交手的下属担心。
在他们内部的选拔考核中,这些人都是最为出色的存在,若非如此也无法成为她的近身护卫,若是能在差不离以一对二的时候输给王允刘扬他们的人,那他们也实在是不用混了!
不过……
从刘虞的寝殿之中杀出来的那一刻,可不能算是离开了算计陷阱,而恰恰是他们所面临危机的开始。
这根本不需要对着周遭做出什么对埋伏的察觉,只因在此刻,乔琰的耳中已经出现了一道道的马蹄声!
那是骑兵队伍朝着她疾驰而来所发出的响动。
“用骑兵来对付我们这种两只脚来走路的,当真是有够奢侈的。”
乔琰话音未落,那些接到了信号朝着他们所在方向而来的骑兵已经出现了面前。
领头的还是个熟人!
不是刘备和关羽又是谁。
虽说早已从王允在司徒府举办的那场三公府议事的征兆中知道了刘备的选择,在当真看到这位历史上的汉昭烈帝做出了这等不太明智的抉择的那一刻,乔琰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之意。
但这等唏嘘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情绪罢了。
刘备身负汉室血统,会做出这等“除贼”的选择实不奇怪!
既然各有立场,那便在交战之中一定输赢便是!
骑兵对步兵的交锋,还是在这等人数有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刘备等人根本就没考虑选择弓弩来试探对面甲胄的防御能力,而是毫不停步地以骑兵冲锋的阵仗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骑兵的斩/马/刀带起的烈烈劲风明明还未曾抵达乔琰的面前,却好像已经先一步吹来了一阵砭骨寒意。
但面对着这样的危机,乔琰只是在看到了刘备脸上的犹豫的那一瞬,面不改色地对着典韦做出了一道指令,“丢!”
这个急促而简短的号令对于旁人来说或许还容易引发什么误解,对于跟随了乔琰将近十二年的典韦,这却绝不是什么会引发歧义的指令。
他所用的手戟,在他得到了牙门将军的封号后又进行了一番锻造,让其变得更为锋利逼人,也更加适合典韦的操纵习惯。
挥便是如同乔琰在扬州对那吴郡四姓的朱荣所做的那样劈砍挥出。
而丢——
在乔琰这道指令的声音都好像还没有从空气中消散,典韦便已疾步朝前奔出,像是根本不在意那行将抵达近处的骑兵一般,冲到了这队伍的最前头。
也便是在他一步踏出人群的那一刻,那两把手戟之中的其中一把忽然被典韦凌空甩出,在空中甩出了一道急速行进的弧线。
就算那路线乃是一条直线,这把手戟也绝不是对面的任何一人可以拦截的存在。
只因那手戟所行过的路径太低了!
低到一戟斩断了刘备所骑乘的那匹骏马的两条腿,方才让其奔行的速度减缓下来,掉落在地。
惊人的臂力和数年间演练所成的准头,让典韦的武器在此刻有了一种让人格外意想不到的用处。
可这还未结束。
手戟对马腿造成的伤害,让急冲而来的马匹当即踩空,往前摔了出去,眼看着一并要摔出去的刘备,关羽连忙将他给接了过来。
但这一下重击后的人仰马翻所造成的影响何止于此!
刘备若不因这些部从并非为他所属,而是临时拉扯起来的骑兵,他也不必像是此刻一般冲杀在所有人的前头,起到身先士卒的榜样,又或者是希望凭借着他还不算太差的临战表现,对乔琰造成足够的威慑。
而他这一倒,他后方的那些骑兵勒马不及,顿时乱做了一团。
也便是在这一刻,乔琰将手中的弓弩重新取出,朝着骑兵所在的高度完成了一通乱射。
只有十支库存的连弩让其中的每一支箭都显得尤为重要,这便是为何在先前的殿中她在能用长枪应招的时候,她便将其弃之不用了。
谁让这东西在此刻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乔琰并不知道会出现这等以骑兵对步兵的景象,但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一点,她那些临场应变的本事不会因为她面对的是个此前从未见过的环境便被削减,只会让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
就比如在此时!
能以披风夹带特制武器的只有她一人,但在这极短时间内发出的这八支短箭,却像是在近距离之下有八人同时做出了射击的举动,还都是朝着他们握住斩/马/刀的手!
“夺马!”
乔琰的一声号令之下,她身边的部从,连带着从那寝殿之中安然退出的一部分,当即朝着这一时之间没能驯服马群的队伍赶去。
他们身上的重甲在奔行间发出的簌簌响动,似乎一点也不比他们对面的马匹唏律之声要轻,也因每一个人眸光中透露出的杀机和决绝之意,令对面并非训练有素的队伍在顷刻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胆寒。
关羽意图要去做出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手中的长刀还未曾落到其中一个重甲士的身上,便已有一杆长枪凌空杀出,拦阻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从下往上的拆招,而是以几乎平击而来的方式奔啸而至!
她已坐在马上了!
方才关羽去救援刘备以防其摔落,让他错过了看清乔琰抢马上马的全过程,但这并不影响他觉得,这一套动作必定经由过无数次的演练,也实在是太过快速了一些。
数年间作为天子之下第一人的大司马,好像根本没有让乔琰对自身实力的打磨有任何的松懈,反而让她以一种更为严苛的态度要求着自己,必须时刻不能忘记居安思危的道理。
这等态度绝不会对她有所辜负。
在这千钧一发的破局中,抢先一步的上马让她一枪横亘在了关羽的面前,随后的银枪漫卷更是打出了一种令人不容喘息的疾风骤雨。
只要阻拦住关羽,她的行动便成功一半了。
宫阙前道路的宽窄原本就限制了一行骑兵所能出现的数量。
阻挡达成的刀枪交锋中,乔琰的下属也相继夺到了马匹。
这些马匹能被敬献给天子,作为金吾卫的配套坐骑,本也不能算是凡品,要用来承载这些重甲骑兵虽说仍有几分吃力,却也不能算是不可为之事!
驯化的战马的易主,对于习惯性和并州凉州烈马甚至是大宛名驹打交道的精锐士卒来说,也绝非难事!
他们甚至在这夺马之间将对方手中的斩/马/刀也给抢夺了过来。
而此刻距离乔琰和关羽的骑兵交手,也只是短短数息的时间而已。
更让人来不及防备的,是乔琰明明有此等逆转而来的优势在手,却并未有一点恋战的架势,在一招架开了关羽的进攻后,毫不犹豫地领着下属朝着宫城的方向赶赴而去。
这绝不只是因为,她并不想要在接连破解了刘扬他们的两道拦截后,为了不给对方以调动兵卒合围的机会。
还是因为——
她已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一个从宫城那头发出的动静!
对于王允来说,若能将她击杀在宫城之内,他必定不遗余力地达成这样的战果,所以那个方向的声响,绝不会是王允为了吸引来旁人的注意力而做出的愚蠢行径。
唯独有可能的,是在乔琰的指令之下抵达此处的援军。
从这地面的震颤之势来看,来者绝不在少数。
在前来长安之前赵云便已经和她有了一番对于天下未来的交流,以赵云行事的稳妥和他此前几年在关中地界上的练兵,让他要将华阴的驻军开赴长安不应当出现什么问题。
而被她派去调度大司马府兵卒救援鲜于辅的吕令雎,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寄托在希望给乔琰立功之上,绝不可能在行动上有任何的耽搁。
不能慢!
谁知道在这等危亡关头,因为她的举动慢了会造成何种结果。
于是王允和刘扬还没能等到这宫墙之中的结果,便已看到了令他们不由惊恐的一幕。
赵云所统领的军队像是丝毫不在意他们所奔赴之地乃是这长安城中重中之重的宫城,卷挟着足够浩浩荡荡的架势袭来,另一个方向,原本明明是被鲜于银囚禁起来的鲜于辅,居然和一个年轻的女将军一道驱策着一路骑兵袭来。
随着鲜于辅的出现,那些之前还听从于鲜于银诏令的金吾卫成员,顿时陷入了一片迷茫混乱之中。
他们此刻该当听从于谁的命令?
但可能更大的概率,不是他们现在的上官的。
当他们朝着鲜于辅和吕令雎所在的方向看去的那一刻,竟看到在他们的后头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正是身在太尉任上的皇甫嵩。
华阴兵卒涌入长安城,卫尉府发生了小范围的冲突,这两件事中无论是哪一件都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这实在已经是太大的动静。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比起这两件事,更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王允身为三公之一,居然有这等胆量,将宫城的戍防给把持在了自己的手中,而后将天子和乔琰都一并给困在了其中。
吕令雎和赵云的队伍会合,在鲜于辅的“开城”口令之下冲入了宫城中,以接应还身在其中的乔琰,皇甫嵩却在这城门之下并未挪动脚步,而是高声质问道:“王子师,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何敢如此!
这可是天子的居所啊。
但随着王允的这一番肆无忌惮举动,倒像是变成了个可以任由人随意插手的地方。
可王允若是会被皇甫嵩的质问语气给吓到,那他大概也不是王允了。
“我在做什么?”王允重复了一遍。
他此刻已被这突如其来出现的队伍打乱了阵脚,皇甫嵩的那句质问,更是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所希望达成的无声无息除贼之事,已变成了一出梦幻泡影。
可直到此刻,刘扬都已经被惊得软了手脚,王允也并未打算放弃他的计划。
他忽然又抬高了音调,厉声回道:“我在做我觉得该做之事!”
这一句话,在刘扬对刘虞的回应之中出现过,而在此刻又出现在了王允对皇甫嵩的回答之中。
这等漠视法纪规则,只凭着个人喜恶做事的举动,让皇甫嵩不由拧紧了眉头。
在王允模糊可见的脸上,他一点都没看到对方发觉自己言行不妥的负疚,反而只有一种大业为人所打断的狂躁。
他甚至以一种近乎漠然的方式避开了皇甫嵩的视线,朝着那宫墙之内看去。
正看到了夺马而出的乔琰和杀入了宫城之中的吕令雎会合在了一处,已转头朝着这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眼看着一旦让她穿过那道城门,她便能够彻底摆脱困境,从此次的围剿之中逃出生天。
王允已顾不得多想,在被皇甫嵩发现了他们的这出密谋举动,在被鲜于辅从禁锢的局面中脱身而出之后,等到刘虞也被放出来,他王允到底会面临着何种惩处。
他更顾不得多想,为何被他委以重任的刘备和关羽好像根本就没能对乔琰做出什么有效的拦阻,反而让她这般轻易地杀了出来,还像是被人送上了一匹坐骑一般显得何其意气风发!
在乔琰手中紧握着的染血长枪更像是一种灼然的色彩,硬生生烧痛了王允的眼睛。
不!还没有结束!
只要能将她给铲除,随后的收尾都还是有机会的!
他一把夺过了被握在刘扬手中的火折子,在将其吹亮后一把将其按在了延伸到城墙之上的引线上。
由左慈改良出的火药,早被王允等人在接管过了宫城后便将其埋在了城门之上,因那火药的性能不够稳定,最终还是被他敲定成了最后的一道杀手锏。
而在此刻,这火药被引燃的时候,它何止是那最后的杀手锏,也是对王允来说的救命稻草。
引线点着的声响在踢踏而来的马蹄声面前显得何其微弱,可王允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东西一旦被引爆所发出的动静,丝毫也不亚于天崩地裂。
他此刻已经听不到皇甫嵩在城墙之下对着他喊叫着一些什么了。
也看不到是不是有人正在朝着城墙上攀援,意图将他这个疯子给拉拽下去。
他能看到听到的,只是在乔琰等人途径城门的那一刻,这火药的引线终于烧到了尽头,骤然爆发出了一阵膨胀的火光血色。
在这蓬火焰炸开的那一刻,城门之外更是传出了异口同声对于乔琰安危的担忧。
这些担忧汇聚在了一处,形成了一声整齐划一的喊声。
“大司马!”
几乎在一瞬间充斥了这城门门洞的火光,让这些本以为立时能看到乔琰冲出的人,顿时陷入了呼吸一滞的紧张。
可还没等他们的心脏被恐慌所占据,他们就已看到一前一后的两匹坐骑从那火光未尽的城门口冲了出来,不是乔琰和吕令雎又是谁!
爆炸呢?
王允呆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确定并不是因为那声响太大,让他直接处在了什么耳聋的状态,而是因为那的确没有任何一点爆炸的声响,就像是个闷葫芦一般只见火花。
甚至那火花可能也是被偷工减料的。
在王允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得分明,无论是乔琰还是吕令雎都没有任何一点受伤。
那是该当被称为活蹦乱跳的状态。
尤为证明这一点的,是乔琰在冲出城门的那一刻,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的停滞。
她一把将手中的长枪甩了出去,在那长枪扎进地里的同一时间,她已从吕令雎这里接过了弓箭。
她拧身,挽弓,搭箭。
指向了他王允所在的方向。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紧追乔琰队伍而来的刘备和关羽,终于抵达了那宫城城门之下。
可他们显然是来晚了一步。
被乔琰果断射出的那支箭矢破空而出,已抢先一步蛮横地贯穿了王允的额头。
在这强劲的冲击力面前,这本就因城门之下爆炸而挪步到了城墙边缘的司徒,又被往后冲退了一步。
随后,他一个仰倒,从那城头摔了下去。
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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