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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合卺


    裴怀恩想这礼物也想了很久,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必讨好谁了。


    可唯独只有李熙这个人。裴怀恩辗转反侧,明明自己先前也被李熙弄瞎了一只眼,可只要他想到李熙, 心里当先涌起来的, 必然是愧疚。


    旁的都不提, 单单只说当初李熙在自身难保的时候, 还愿意想法子替他父亲翻案, 他就还不清。


    虽然老话都说父债子偿, 可也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裴怀恩不是四大皆空的佛,他在遇到李熙前, 走的是独木桥,想的是要将李家人全部都杀掉,就像承乾帝下旨将他的家人全杀掉一样。


    可当他遇到李熙, 他发现他为李熙破了例,因为李熙从不劝他放下, 反而以身入局,陪他一块上了桥。


    他原本很高兴, 他觉着他孤身隐忍这些年,终于抓住了一些东西。


    但是再往前走,当他眼前不再只有他双亲的血, 当他只差一点就对所有李氏子孙都举起屠刀,他忽然发现站在这些人身后的,居然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换句话说,李家不是寻常人家, 长澹也不是什么破败衰落的王朝。


    承乾帝多疑专断,心肠冷硬, 但就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在承乾帝在位期间,除了桓水那次有意为之,承乾帝从没对外打输过一场仗,也没让长澹的土地丢掉一寸。


    承乾帝有私心,他使百姓蒙昧,不重教育,他不吝牺牲,几乎视人命如草芥,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高位,可他也为大半愿意老实待在“笼子”里的长澹人,造出一片无知但快乐的净土。


    还不到时候,李氏在长澹的地位依然固若金汤,更别提还有齐王这样真将百姓放在心上,重农桑,受爱戴的贤王在。


    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百姓才是最弱者,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且有饭吃,有衣穿,看不见正在暗处悄悄腐烂的血肉,也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那些……可以被君王随意牺牲抛弃的零碎血肉。


    长澹的梦正酣,距离乱世还很远,外敌尚能应对,几场可怕的战争都局限在边陲,比李氏更有威望的势力也还没出现,笼子里的百姓兴不起反抗念头,他们善良顺从的叩谢天恩,虽然劳作辛苦,却觉得这日子也能过。


    而他裴怀恩,他的仇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那些倒霉的老百姓可不欠他的。


    实际上裴怀恩心里也清楚,承乾帝驾崩后的那个“灵”字恶谥,其实是李熙给邵毅轩的一个交代,更是李熙的私心抹黑。


    裴怀恩曾经恨不得以天底下最残忍的手段屠尽李氏满门,不论妇孺稚子,但杀死他们之后呢?


    待他们全部死去后,长澹就会乱。


    这种结果与裴怀恩幼时受到的教导背道而驰,让他不知该怎么办,直到他看见李熙的做法。


    按理说,李熙也是个身背血仇的人,可李熙比他更能忍,而且一直都目标明确。


    李熙为裴怀恩提供了“报仇”的新方向。


    那就是既然放不下,就别放下,但也不是只有靠杀人才能做成事,而是要努力找到事情的根源,然后尽可能的弥补遗憾。


    为名所累者,便想法子正名,为利所累者,便想法子东山再起。


    而后还要逼刚愎自用者低头认错,让手沾鲜血者以血偿之。


    但无辜无知者无错,也无罪,世人要报复,不过就是想为他们自己求个能看得见的因果,从此获得安宁罢了,“报复”二字,原本便是人性,而非冤冤相报的原因。


    只有因此就挥刀向更弱者,让更弱者认为自己是无故受了牵连,只有当曾经的鱼肉也变成懦夫和屠夫——这才是冤冤相报,世代不休的根源。


    所以冤有头,债有主,要血债血偿却不要滥杀无辜。李熙从不像杨阁老那样劝他释然,只要他想杀的人确与他有恩怨,李熙从不插手,也从不会慷他人之慨。


    可一旦当他误伤无辜,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认为他就该是这个样子时,李熙又会让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善。


    正如淮王妃那次,李熙会直白的开口安慰他,让他明白他的煎熬是人之常情,是有道理有价值的,而非对裴家满门冤魂的背叛。


    不必勉强自己原谅曾经的仇敌,这是对人心的坚持。


    不让自己变得比那些恶人更恶,这是对本心的坚守。


    裴怀恩在京中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入眼全是藏在阴影底下的勾心斗角,算计陷害,几乎没怎么见过外面的天。


    但李熙从大沧回来,约莫是曾有舅舅和舅母疼爱的缘故,李熙除了记得垣水那场被血染红的大雪,以及自己被困大沧整整两年的难受,却也还记得大漠孤烟,还有边陲的纯朴百姓,云白风轻。


    李熙愿意给他爱,又不只给他爱——只给爱太苍白了。


    李熙将他从半人半鬼变回了人,就算他们后来把话说开,真的在一起时,李熙也因为知道他厌恶什么,恐惧什么,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也不试探他的底线。


    李熙愿意以君王之躯,任他为所欲为。


    李熙不会居高临下的审判他,更不会鄙夷他骨血中被硬生生磋磨出来的恶劣和残忍。


    李熙……李熙愿意将他当成一个人看,令他往后行走世间,不再漂泊如浮萍,而是一棵有根的树。


    孤身一人的三十年太漫长,裴怀恩喜欢李熙身上野草一样的韧劲儿,也爱他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既然有幸未死,裴怀恩便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无论用什么手段。


    无论是从前的威胁控制,还是如今的费心讨好,只是坐以待毙,自怨自艾可不够,裴怀恩打定主意,要让李熙从今往后都只能看见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别的阿猫阿狗。


    ……尤其是像赫连景那种讨人厌的大沧狗!


    这样想着,裴怀恩面上笑意更深了些,伸手牵李熙的手。


    “来,我给你换衣裳,我们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拜彼此。”裴怀恩眼睛弯弯的说。


    李熙不是傻子,见此情景,片刻的怔愣过后,便也跟着裴怀恩笑。


    李熙与裴怀恩心有灵犀,瞬间便明白裴怀恩心里怎么想。


    须臾喜服披上身,多余的话都不必说,李熙垂首斟酒。


    “……虽然很意外。”李熙说,“但我真喜欢这礼物。”


    “我的重明鸟,喝下这杯合卺酒,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就算是你和我,也不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春宵一刻,值千金。


    …


    第182章 败家


    等秋日一过, 冬季对于李熙如今的身体状况来说,便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裴怀恩为此愁得食不下咽,他想法子从民间寻良方, 又去御医院查古籍, 再加上春风如意楼的生意也日渐步入正轨, 裴怀恩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就更没工夫温书了。


    李熙对此颇有微词, 但他管不住裴怀恩, 便只好任裴怀恩去忙。虽然他也不清楚裴怀恩正在外面忙什么, 但他选择不问,而是让锦衣卫悄悄去查京中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


    天子旨意, 不敢怠慢,锦衣卫在王二的整肃下耳聪目明,很快便向李熙递了用作记录的小册子。


    而李熙则在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琐事中, 敏锐注意到了春风如意楼的买卖。


    春风如意楼曾是李恕的势力范围,李熙也在那里吃过饭。如今李恕远遁南月, 李熙却诧异的发现,突然出钱接手这个烂摊子的, 居然并非京中那几户有名的富商之一,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至于这陌生名字的背后是谁,李熙依着他对裴怀恩的了解, 几乎不用多想,便能隐隐猜出个大概来。


    毕竟在民间看来,安王李恕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而新帝与李恕不合, 当初刚刚掌权,便带人抄了李恕的安王府。


    换句话说, 这春风如意楼虽然因为明面上不是李恕的产业而逃过一劫,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谁的,新帝当然也知道。


    这样一来,便代表着有朝一日,当新帝忽然想起它的时候,只要新帝愿意稍花点心神,派人捋清它的真正归属,便可用处置安王党余孽为由,理所应当的将其全部收走。


    也是因此,这春风如意楼每日的流水虽多,也是块实打实的诱人肥肉,但大伙儿却都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更不想冒着成为安王党余孽的风险,去赚这笔辛苦钱。


    恰好这楼子明面上的老板对此也很急,因为他真是余孽,需要尽快拖家带口的离开京都——就赶在李熙如今政务繁忙,还来不及想起清算他这个小小酒楼的时候。


    可是离开京都也要钱,都说由奢入俭难,这老板从前风光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临走前再最后捞一笔,用作他以后做买卖的本钱,根本不想老实种地。


    在这样的境况下,将自己伪装成外地客商,言语间对京都不甚了解的裴怀恩,对那名急昏了头的酒楼老板来说,基本就是神兵天降,可以用很低的价钱就把酒楼买下来。


    有了怀疑,再顺着这种怀疑往下查,发现果然是。


    长澹的官员不能经商,考虑到裴怀恩往后要入仕,骤然得知此事的李熙有点懵,完全想不通裴怀恩为什么要这样干。


    那可是重罪,虽说裴怀恩现在学会了易容,用的全是假身份,但如果日后一旦被人发现了,在朝堂上参他一本,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是即便如此想不通,李熙再三斟酌,最后还是没有张口问,而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干涉裴怀恩对春风如意楼的各种经营。


    或许只是条退路。李熙想,反正裴怀恩不会害他,那么假如裴怀恩一定要在手里攥住点什么才安心,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得了。


    只是有一点,春风如意楼坐落的地段好,即便是最后成交的三成价钱,也不是笔小数目。


    而且李熙哪里知道这已经是裴怀恩最后的钱了?他见裴怀恩在暗地里出手阔绰,只当是裴怀恩当初为了自保,压根就没给他看真账。


    做假账这个事可大可小,李熙设身处地的想,觉得就算是换了他自己,他当初也很可能会这么做。


    只是理解归理解,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尤其是当裴怀恩在已经这么有钱的情况下,还总隔三差五的跑过来跟他哭穷,然后对他的接济照单全收,一点不带客气的。


    ……那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攒下的私库啊,一点都走不了国库的账!


    不是很害怕,但挺心疼。李熙在悄悄对他想象中的,裴怀恩的现有财产进行了简单评估后,决定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不着痕迹减少了自己对裴怀恩的接济,直接导致裴怀恩最近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而且想不明白原因。


    别问,问就是朕也没钱。


    可问题是裴怀恩的买卖才做到一半,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裴怀恩为了能把它做好,几乎把手里能用的钱全用了,现在是真没钱了。


    于是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熙和裴怀恩之间,忽然出现了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场面。


    包括但不限于真没钱的裴怀恩认为李熙也是真没钱,并且对长澹的财务状况表示深深的担忧,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努力赚钱的决心。


    还有假没钱的李熙也觉得裴怀恩是假没钱,并且对裴怀恩这臭不要脸的为了从他手里骗钱,连衣裳都越穿越素,甚至故意卖扳指的缺德行为表示没眼看,觉得不能被比下去,也得另外再想点法子充盈自己的小金库。


    但干什么赚钱呢?堂堂一国皇帝,总不能也去学人做买卖吧?这如果被人知道了,举国上行下效之下,耕地要是荒芜了,长澹就完了。


    对此,李熙思来想去,想起他曾经趴在被窝里看的《侠客传》,决定为他自己谋个稍微保守点的赚钱方向,比如偷摸写写话本什么的。


    尤其是黑市上那种描写露骨的艳.情禁.书,听说在市面上特值钱,而且屡禁不止,又因为愿意认真写它的二皮脸比较少,竞争力也小,目前就只有九白居士和岂曰无衣两个人比较出名,他完全可以挤进去分杯羹。


    当然了,对外肯定不能说是他写的,李熙私下琢磨着,不如就抓着玄鹄一个倒霉蛋祸害,让玄鹄顶了他的名,替他把书往外送。


    想到就要做,李熙在这件事上不拖延,没过两天便给自己取好了笔名,就叫“兜里空空”,然后又承诺给玄鹄一些跑腿钱,让玄鹄对外假称自己才是那个“兜里空空”,陪他一块卖禁书。


    而且还是一边在明面上对禁书严防死打,导致这玩意在黑市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有价无市,再用重罪把好多胆子小的直接逼出创作队伍,一边又在暗地里乐不可支地写,将自己知法犯法的禁书创作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坚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绝不与外人分饼吃。


    最后的最后,为了向裴怀恩证明自己确实没钱了,李熙并没把这事瞒着裴怀恩,而是大大方方的告诉裴怀恩他正在写话本,让裴怀恩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以后省着点花钱。


    裴怀恩对此心疼坏了,他眼看着李熙每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写,身体还没养好呢,就暗自痛恨自己赚钱的速度不够快。


    于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两个人暗自较着劲,一晃小半年过去,李熙的小金库越来越多,裴怀恩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是日,冬去春来,天气晴朗,距离春闱不过两日,宫里的桃花又开了,裴怀恩也又来要钱。


    裴怀恩自从学会易容后,再加上他自己武功也高,进出皇宫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而李熙和裴怀恩相处得久了,也越来越习惯裴怀恩隔三差五就会以他身边某个人的身份忽然出现,并渐渐变得对此见怪不怪,认出裴怀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不,裴怀恩今夜顶着福顺的脸来,李熙只稍一抬头,便毫不犹豫的认出了他,抬手招呼他坐,连手里的笔都没放下。


    夜深人静时,正事都处理完了,正是他努力充盈小金库的好时候。


    裴怀恩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转头就把椅子搬到李熙身边,挨着李熙坐了,探头往李熙那边看。


    裴怀恩最近想在临着京都十里远的连川开当铺,当铺是很费银子的,赶上春风如意楼这边又在重新修缮,裴怀恩周转不开,觉得他手上这些生意迟早也得归李熙,而他现在跑东跑西都是在为李熙做打算,李熙就更该努力保全他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质量,于是便跑来找李熙打牙祭。


    这样想着,裴怀恩便用眼尾余光瞄李熙……这会正在奋笔疾书的话本。


    “咳,阿熙,你这本书最近在黑市卖得好,大家都在等后续,按理你也赚了不少了。”裴怀恩没话找话,还有点心虚,“……嗯,能不能再给点。”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只把笔一搁,掰着手指和裴怀恩算。


    “五日前才给过你这月的钱,这才几天啊,我赚钱也很难的啊。”李熙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只沉声提醒道,“再说你差不多就行了,你是貔貅吗?怎么这般能花钱?你有这个在外做散财童子的功夫,能不能多看两页书?难道过两天的春闱是我去考吗?”


    裴怀恩也很委屈,只道:“好阿熙,我已经很努力在省钱,这是我上个月的账,你要不要先看看?”


    李熙懒得看裴怀恩那假账,不外乎是借口自己又看上了什么古董玉器,没忍住出点血。


    “好阿熙,你瞧我从前对你多大方,连夜明珠都是一整盒一整盒的送,现在换你养我了,你可不能太小气,让我连买二两燕窝都得算计着。”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李熙的腰,对吃软饭适应的很快。


    “再说不就是区区一个春闱么?我跟你打赌,我考过它很容易,你别太担心了。”


    李熙忍无可忍,正要把裴怀恩一把推开,就听裴怀恩继续往前凑,笑吟吟的跟他邀功。


    “而且阿熙,我这些天也没白忙啊,我找到能帮你调理身体,让你夜里不那么冷的好方子了,你都不奖赏我。”


    李熙:“……”


    这吞金兽、无需再忍!


    霎时间,李熙怒火中烧,想起最近春风如意楼的生意正蒸蒸日上,啪的一下就把笔摔了。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裴怀恩!你这天杀的败家娘们儿!”李熙攥紧拳头,被裴怀恩气得喘粗气,“你——你简直欺人太甚了,到底要多少钱才能够你花?你那是只想买二两燕窝的事吗?!”


    话落,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倒先咽唾沫。


    ……完、完蛋了,他方才一时气急,好像张嘴骂裴怀恩败家娘们儿了。


    就说他和玄鹄呆久了,这破嘴是一天比一天不着调了!


    “……”


    沉默。


    良久,随着李熙面上的神色变化,裴怀恩愣住一下,也慢半拍的回过神,转头再看向李熙的眼神,变得颇玩味。


    第183章 赌注


    “……”


    顷刻间, 李熙把写到一半的话本拿奏折压了,一言不发的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抱了被子和枕头, 奔着老虎笼子那边就去了。


    “团团。”


    李熙不看裴怀恩, 自顾自地在虎笼旁边铺被子, 一边铺一边说:“你别嫌朕吵, 朕今夜要睡你旁边, 有些人的眼神太吓人, 只有你这身厚实的皮毛, 才能让朕感到春日般的温暖。”


    裴怀恩原本一直在注意李熙,就想看他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 还能倒腾出什么花儿来,没想忽然听见李熙这一句,倏地就笑了。


    裴怀恩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 旁人说话时到底有多少恶意,亦或只是寻常的调侃, 他一眼就能瞧出来,因此并不对李熙生气。


    他明白李熙没有羞辱他。


    李熙将他二人看成了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说,并非只以床上那点鱼水之欢做定论。裴怀恩笑意浅浅,只觉得李熙这会小心翼翼顾忌着, 因为害怕他伤心,就立刻装疯卖傻、努力转移话题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所以裴怀恩没起身,只眼睛弯弯的故意问李熙,说:“阿熙, 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 孤零零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垂眼搓着老虎脑袋道:“……没听清就别听了,好话不说二遍。”


    笼子里的老虎被李熙搓舒服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悠闲的晃尾巴,裴怀恩忽然更想笑了。


    “好了,快回来,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吗。”裴怀恩抬手招呼道,“我的脾气哪有那么差,你别怕。”


    李熙听见裴怀恩这话,立刻便不假思索的嚷嚷起来,大声说:“我真的没怕你,我只是——”


    裴怀恩笑吟吟地打断他,抢道:“知道,你怕我伤心嘛。”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裴怀恩再次打断他,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不以为然,随口便道:“无妨,我并不伤心。”


    话音落下,李熙顿时愣住一下,连再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都带着诧异。


    若是没记错的话,不男不女——这是狠狠扎在裴怀恩心头的一根刺,平日莫说是随口调侃,就是不当心提起来一句,下场都极可怜。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李熙又不是没记性,记不住姚元里当初死的有多惨,才不会主动去触裴怀恩霉头。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就变了,变得越来越能对别人的玩笑话淡然处之,已经不会再乱发脾气了,就像是终于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缺,不再牵连无辜。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暗想到,他刚刚可真是一时情急,嘴比脑子还快点,幸好裴怀恩不计较,否则若裴怀恩真因为他方才那两句话闹得不痛快,他心里也不好受。


    越想越惭愧,再想起当初承乾帝还在时,裴怀恩大权独揽,出门乘的是金顶小轿,吃的是山珍海味,就觉得自己现在也不是忍不了裴怀恩花钱如流水。


    罢了罢了,供媳妇吃穿天经地义,大不了他再熬夜多写几本书。李熙将自个当夫君,负手理直气壮地想:总不能让裴怀恩跟了他之后,连枚玉扳指都戴不起了。


    不就是……不就是想要钱吗,这都是小事儿。


    裴怀恩坐在那头看李熙变脸,觉得更有趣儿了,笑着说:“来,回来呀。”


    李熙扭头看团团,团团没搭理他,正在旁若无人的埋头舔毛。


    好吧,回就回,不就是几个钱……?


    这样想着,顶着裴怀恩满怀探寻的打量,李熙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小金库,一边抱着枕头往回蹭。


    “下不为例知道么?”等真坐回去了,李熙又从袖里摸出把小钥匙,打开他平日装钱的盒子,十分肉疼地对裴怀恩道,“喏,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按月来我这拿银子,提早花完也不补,知道么?”


    裴怀恩摸着下巴看李熙数钱,勾唇笑了笑。


    这盒子就是他从前送给李熙的那个——装过夜明珠的那个,他认出来了。


    没想到李熙如今这么节俭,居然还留着它呢。


    真可爱,只不知若他现在假装出手,突然把这一整盒的钱全抢走,李熙会不会气得跳起来咬他——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好玩了。


    越想越忍不住笑,裴怀恩歪着头,不着痕迹地用手掩唇,尽量让自己不要欠揍的太明显。


    ……然后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李熙在数过手里的钱后,又开始把已经拿出来的银票往回放。


    一张、两张、三张——


    僵持的功夫,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手里的银票越来越少,当下嘴角一抽,脱口而出道:“可以了,可以了,好阿熙,不要再往回收了,只剩五十两够干什么的……!”


    李熙不理会裴怀恩的大惊小怪,他不是在京中长大的,清楚外面的米家和柴价,闻言只淡淡道:“嫌少?可寻常百姓一年也只花二十两左右,而你每个月都要问我拿至少一百五十两,你不要欺负我不出门,我可记着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好意思说自己以前的一柄玉如意就得值千金,还有他现在已经被养得很娇贵,就算手里再没钱,也有点吃不下那些糙米饭,因为那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经历。


    唉,说到了底,还是得努力赚钱啊,毕竟李熙心里的没钱,好像和他心里的没钱不一样,这种一穷二白的倒霉日子,他真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大约是裴怀恩脸上的失望太明显了,说话的功夫,李熙把银票交到裴怀恩手上后,经过再三考虑,又给他加了二十两。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李熙老生常谈的唠叨。


    “好了好了,别哭丧着脸。”李熙抬手拍裴怀恩的肩膀,就像当初他刚回京时,隔三差五就跑过来问裴怀恩要钱,而裴怀恩在把钱给他后,也要啰嗦的提醒他认真做任务一样,循循善诱的对裴怀恩说道。


    “你要吃燕窝,这些钱足够给你买燕窝补脑子。眼下时间紧迫,我只求你每天多看两页书,别在阴沟里翻船,好不好?就当是我花钱买你每天多学一刻钟。”


    顿了顿,又再加了三十两,说:


    “不不不,我要买你每天多看半个时辰的书,就算我求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也别太小看今年的考生。你难道没听老师说么?今年的考生里有大才,谁最后能考上状元还未可知,至于你……我现在倒不担心你能过春闱,可你总得小心些,别最后连前三甲都进不去,这样会很影响我对你后面的安排,毕竟我是想直接把你弄进翰林院,让你日后去顶老师位置的。”


    裴怀恩漫不经心接了钱,对李熙的叮嘱左耳进右耳出,一副不当回事的模样。


    “用不着这么麻烦吧,阁老最爱吓唬人,你竟然信他。”裴怀恩把叠好的银票往怀里揣,摇着头笑道,“不就几场考试么,你且看着吧,我不但会轻而易举的通过春闱,还会在殿试上拔头筹。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如果心里没底,早就去看书,绝不会跑过来找你玩,让你日后为难。”


    李熙听得朝天翻白眼,只觉得理解不了裴怀恩这种过目不忘的大佛,心里别提多嫉妒。


    “好,等就等,你也给我听着,我是绝不会向你提前透露殿试试题的,虽然我早就想好了。”李熙恶狠狠地说。


    裴怀恩哈哈笑,闻言只自信道:“不必透露,只要你到时别故意为难我,对我与其他考生一视同仁,我打赌我会中状元。”


    话说到一半,眼见李熙不信,就笑吟吟的凑到李熙耳边哄他,压低声音说:


    “好阿熙,你别这样看着我,既然你不信,那就让咱俩真来打个赌吧。”


    “你觉着我荒废多年,近日又不老实温习,进不了前三甲,可我偏要得个第一给你看。你且听着,假如我到时没有得第一,我就……”


    越往后说,裴怀恩的声音就越小,李熙眼睛倒瞪得越来越大了。


    “……”


    半晌,直到裴怀恩把赌注说完,李熙抿紧嘴唇,满脸震惊地转头看向裴怀恩,惊呼道:“……我的天,你就算再想跟我赌,也用不着玩这么大吧,裴怀恩你别这样,我真害怕了。”


    裴怀恩笑意不减,和李熙挨得近,侧首去嗅李熙颈间的味道。


    “这有什么的,赌不赌?”裴怀恩挑眉问他,“你不敢跟我赌吗?”


    李熙咬紧了牙,想起裴怀恩方才和他说的赌注,只觉得口干舌燥。


    “裴怀恩,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嫌我给你的钱太少,打算谋害我?否则你怎么会答应……”


    话说到这,李熙顺着裴怀恩的鼻梁往下看,视线落在裴怀恩颜色漂亮的唇上,咕咚咽唾沫。


    就在刚刚,裴怀恩跟他信誓旦旦的说,假如裴怀恩不能在殿试上拿第一,就用嘴帮他——虽然仅仅只是用嘴,不会更进一步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裴怀恩对这种事可是很戒备的,平时别说用嘴了,就连用手帮他摸两下,都表现得很不情愿呢。


    可是……可是这么好的事就摆在眼前,李熙尽管对此将信将疑的,却还是有点心动了。


    裴怀恩见状,便适时地催促道:“怎么样,你到底赌不赌。”


    李熙为难地攥拳头。


    “裴怀恩,你到时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了。”


    好吧!都说富贵险中求,这把赌就赌了!


    四目相对,李熙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逐渐坚定,很认真的一字一顿道:“好,我们这就击掌为誓,我向你保证,我到时一定不会在殿试时欺负你,故意不点你状元。但若连你自己都输的心服口服,没拿到第一名,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裴怀恩听了又笑,温声道:“我当然不会翻脸不认人,但若你赌输了……”


    李熙听罢没犹豫,立刻就眼睛亮亮地说:“那我就任你处置了——笑话,我是那种赌不起的人么?”


    有什么的,反正就算没这个破赌约,他也要任裴怀恩予取予求的,反正他现在就是一张嘴随便说,输了不亏,赢了血赚。李熙边伸手边琢磨,横竖他已经和裴怀恩在一起这么久,所有有趣的都试过了,难道裴怀恩还能想出什么更折腾人的新法子吗?


    更何况就算他输了,又赶上裴怀恩真想出新法子来,那他好像……好像也挺舒服的。


    ……娘的,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居然还有点小期待了,这把必须赌,谁劝他都不管用。


    第184章 试题


    光阴似箭, 晃眼到了三月初三,既是裴怀恩的生辰,又是长澹会试结束的日子。


    按照规定, 长澹的会试通常要连考三天, 全程由礼部主持, 考试地点在京都贡院, 考试期间不许外人出入, 也不许考生私下有交流。


    李熙和承乾帝不一样, 他不爱整天把自己闷在皇宫里, 总想往外跑。


    恰好长澹京都又分为皇城和外城,住在外城的百姓不清楚皇帝长什么样, 所以只要李熙每次都穿得朴素些,做寻常人家小公子的打扮溜出去,就没人能认出他来。


    今日也是如此。


    时候尚早, 会试得在傍晚申时才结束,李熙有心亲自去接, 但因为出来的太早了,只好转头跑到杨府去喝茶。


    眼下时过境迁, 杨思贤因为心结消除,又精心修养了数日,虽然人变得清瘦了, 病却已全好了,已经能如常人那般下地行走。此刻大约正是吃午饭的时辰,李熙不拿自己当外人,进门后便嚷嚷着要杨思贤添碗筷, 还不等杨思贤把参见他的礼行完,就顺手把杨思贤从地上捞起来。


    “老师, 都说了多少遍,朕允你不跪。”进门后,李熙头也不回的直奔饭桌,扬声道,“……呀,今天怎么没肉吃?”


    杨思贤对此见怪不怪,只说多吃蔬菜对身体好,还有礼数不可废,有点无奈地跟着李熙又走回桌前。


    毫不夸张的说,自从杨思贤辞官后,李熙每逢半月便会来找他,一门心思的劝他回去。


    杨思贤当然不答应,他早就没脸再回去做官,因此无论李熙怎么求,他都是百般推辞,却又不能真的把李熙拒之门外。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杨思贤便逐渐习惯李熙这种三番五次的拜访了。


    但习惯却不代表能冒犯,杨思贤是个极重礼数的人,他着人给李熙添了碗筷后,便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到李熙对面,直到李熙喊他坐。


    重新坐下了也不吃,杨思贤坚持不和李熙一起用饭,闹得李熙没办法,只觉已经吃到嘴里的饭菜都不香了,暗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再饭点来,不然迟早要被杨思贤给他倒酒的体贴样臊死,而且还吃不饱。


    ……真就一块肉也没有,实在太素了。


    自己吃饭挺寂寞的,李熙勉强尝了两口就饱了,又因为害怕耽误杨思贤用饭,不敢在杨府多待,便想赶快离开。


    然而不等李熙开口,杨思贤却主动出言,请李熙留下来。


    杨思贤让李熙不必急,还说自己恰好就在李熙进门前吃完了饭,再者现在才过午时,离会试结束还早着,李熙与其到大街上逛,还不如留在杨府休息更安全。


    杨思贤的提议很有道理,李熙斟酌再三,想起他刚进门时,杨思贤那饭碗确实是空的,而且还是装过饭菜的那种空,便颔首答应。


    饭菜很快换成茶点。杨府内安静,杨思贤给人的感觉又很安心,院里迎春花开得正盛,李熙很喜欢在这待着,他手捧茶盏靠在窗边,在暖和的太阳光里昏昏欲睡,杨思贤就坐在他身边陪着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杨思贤问他:“这都开春了,皇上身体可好些了么?”


    李熙便点头。


    “好多了,有劳老师挂心。”李熙扭头看窗外那些迎春花,团团簇簇的,是生机盎然的金黄色,“裴怀恩最近给朕寻了新方子,虽然不能恢复如初,但总算也没那么难受了。而且朕也已经敲打了御医院,教他们多尽心,不要因为害怕责罚便不敢用药,做什么都保守。”


    顿了顿,因为话赶话说起裴怀恩,又把脸转回去,茶盏随意搁在旁边,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椅子扶手。


    杨思贤见状又问他,“皇上怎么了?”


    李熙垂眼想了想,才出声答:“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老师前阵子跟朕说起的大才,委实有些好奇。”


    杨思贤一听这话便明了,温和笑道:“皇上是在担心容卿的会试成绩吧?区区一个会试难不倒他,皇上且放宽心。”


    李熙也不好解释自己和裴怀恩打赌了,闻言只说道:“老师,朕没担心这个,朕是在想过两天的殿试,依老师所见,怀恩他能拔头筹吗?”


    杨思贤听罢,居然真的低头思忖了半晌,没有立刻回答。


    “这不大好说,我也不敢打包票,因为若论起诗词歌赋来,容卿其实比他父亲还强些,是在长澹鲜有对手的。”


    话至此又略略一顿,捋着胡须叹声气。


    “可皇上先前不是说,要将今年殿试的内容从诗词对联改成策问么?依老夫看来,容卿这孩子虽然对此也表现得很自信,但他从前常住宫里,跟着先帝学的又是些……总之,我前两日也听善儿提起过几名考生,觉着他们对许多问题的见解都很独到,容卿身在其中,又很轻敌,并没显得多出挑。”


    把殿试的试题从诗词对联改成时事策论,取消在两个时辰内写完卷子的规定,改为在朝堂上以问答形式为基础的多方辩论,这是李熙在与裴怀恩打赌前,便跟裴怀恩一起商量好的事情。


    这么改原因有二。


    一是李熙打小就长在边陲,对诗词歌赋这些东西虽然略懂,却并不精通,如果要按惯例考这些,就得让礼部代他出题,他也评不明白。


    二是李熙这个人比较崇尚实用主义,觉得早在殿试前,便已有乡试和会试两场考试,替他筛掉那些真一点学问都没有的人了,剩下的多半写文章都不会太差——可做官又不能只会写文章,看的更多是怎么办事。


    裴怀恩对此没异议,他也觉得李熙改的有道理,故而并未反对。


    再说裴怀恩实际上也有些文人的傲骨在,他认为自己天纵英才,在六七岁时便已强过许多大人了,而且又常住京都,平时没少接触前朝那些事,所以就算李熙要改殿试的内容,就算比起策论,诗词对联才是他真正的强项,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但很显然,杨思贤和李熙身为旁观者,却都不这么想。


    尤其是杨思贤,这杨思贤活得久见得多,在经过慎重分析后,更是对李熙直言出裴怀恩的优势和劣势,每一条都讲得有理有据的。


    “料想皇上也考虑到了。”杨思贤皱眉说,“容卿他脑子聪明,反应机敏,做事周到,曾经见过很大的世面,必要时又有绝对的狠心,这是他的好处。”


    “可是与此同时,他又只见过向‘上’的世面,却没见过向‘下’的。皇上请听了,老夫在此刻所说的向下,并非说他不经苦难,而是说他没有经历过一个普通百姓可能会经历的苦难——这就是他很吃亏的地方了。”


    李熙对此表示赞同,连声说:“他一个月至少要花一百五十两,都快把朕掏空了。”


    杨思贤不禁莞尔。


    “正是这个理,皇上,若老夫没猜错的话,皇上此次为那些贡士们准备的殿试试题中,不仅有容卿平时最擅长的律法和军事,一定还涉及到很多其他的方面吧。”


    李熙便再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道:“是啊,不瞒老师说,经过先前那次大清洗,现如今朝上有好多位置都正空着呢。朕觉得此次科考是良机,便想趁此机会,多提拔几个真会做事的人补空缺,让他们都来做天子门生,别在底下拉帮结派了……”


    “毕竟朕每日上朝要听的是国事,是真有利于长澹的实事,而非叫他们顾左右而言他,一天到晚费尽心机的引经据典,肆意插手朕的家务事,甚至是以权谋私,冠冕堂皇护着他们自己手里那点钱,他们有些人甚至比朕还有钱。”


    都说有兵才有权,李熙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军队那边早已不需要他操心,因为不管是东边自幼就和他亲近的邵晏宁,北边受他提拔的吴宸,还是西边被他托人治好双腿的封时誉,以及南边有李青芙坐镇的卫家,甚至把如今负责守卫京都的姚家都算在内,长澹这几位当世有名的大将都愿意听他话,使他地位巩固更甚于从前的承乾帝,手中权力固若金汤,几乎已经替他完全杜绝掉内乱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熙环顾前朝,便觉得可以放开手脚去做很多事。


    譬如承乾帝在生前有意重修,却最终因朝中贵族反对,遗憾搁置,没能完全修成的长澹律法。


    还有对平民百姓的教育问题。李熙当年在边关时,曾经见过许多大字不识的士兵和小民,包括在承乾帝时期出现过的黄册错漏问题,也和坊间百姓目不识丁,易受蒙骗的体质脱不开关系。


    另外还有在对外战争后,对成千上万名残兵的抚恤和安置等等,这些都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的事,就如杨思贤从前对他说的,当皇帝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他要向上走,他是这长澹的第五个皇帝,要做的是庇护更多毫无反抗之力的“鱼”,而不是变成端坐上首吃鱼的食客——他总要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争,也要对得起曾经帮过他的那些人,他不能出尔反尔,并且心里对此已有了些打算。


    也罢,既然朝中现在有人不听话,那便另外再换些愿意听话的就成了。他又不是承乾帝,他手里有兵,还有很多很多的兵,他虽然也很敬重那些有学问的人,但如果那些有学问的人非得跟他唱反调,对他而言就没什么用,不过都只是些该早早辞官还乡的废物。


    第185章 金球


    春色很好, 李熙被晒得困倦。


    杨思贤见他阖眼,便唤人为他拿毯子,笑声问:“皇上要歇一会儿么?”


    李熙接过毛毯, 恹恹地摆手, “老师别走, 朕不睡, 朕白天不能歇, 否则夜里就冷得太难熬了。”


    杨思贤闻言目露心疼, 摇头道:“春三月还烧地龙,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若御医院治不了, 就从民间重新挑选几名大夫吧。”


    李熙只管嗯嗯啊啊的答,眼皮也没抬,更没跟杨思贤说自己这毛病是五分病五分毒, 就连把柳四有弄来了,也得慢慢治。


    “第一名说不准, 那第二名呢?”李熙尝试转移话题,眉心在暖和的太阳光底下舒展开, 像只餍足的小猫。


    杨思贤是七窍玲珑心,一听李熙又问回这些,就知李熙大概并不喜欢别人问他的病, 稍稍犹豫一下,便顺着李熙给他的台阶下来了。


    “得第二是八九不离十,最不济也能挤进前三甲。”杨思贤低头吹了吹茶水里的浮沫,小抿一口道, “依我瞧着,容卿这孩子确实是天资聪颖, 即便荒废多年,也并非泛泛之辈可比肩。说句不好听的,若非他这次太轻敌,他还是第一。”


    李熙听罢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点点头,说:“这便好,这便好,只要能进前三便好了,人才辈出是我长澹的福气,此次马失前蹄,也算是给他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了。”


    但是若连前三都保不住,那可就不成了,那会很影响李熙后续对裴怀恩的安置。


    惬意的时光总过得飞快,又过了些时候,李熙在杨思贤这里吃够了茶,再看已是酉时,李熙在心中暗暗计算着,起身向杨思贤告辞。


    “老师,朕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先去贡院外面等。”李熙脸上比来时多了点血色,冲杨思贤笑吟吟地道,“朕先走一步,就不等你那孙儿回来了。”


    随着年岁渐长,杨善现在已经变得比杨思贤更可怕,因为知道李熙身体不好,恨不得直接拿个供台把李熙供起来,更别提眼睁睁的看着李熙到处乱跑却无动于衷。


    如果碰到杨善,一定会挨训。李熙讪讪地擦汗,心说那杨善虽然不会迂腐到学别人插手他的家务事,但也架不住那小子脑筋死轴死轴的,恨不得整天盯着他养生啊。


    再说皇帝亲自去接一个刚考完会试的考生,这也于礼不合。


    李熙哪里知道杨善管他是因为喜欢他,因为觉着他这个皇帝做得好,想让他尽可能的再多干两年,别死太快了——李熙只是有点受不了杨善的唠叨。


    杨思贤也明白李熙最近被杨善折磨得够呛,恐怕连耳朵都被说得起茧子,他眼见李熙如此着急,宁可提前一个时辰去贡院外面等,也要赶在杨善忙完回来前离开,终于没忍住笑了声儿。


    “皇上请慢走,我腿脚不便,就不送您出门了。”杨思贤从座位上站起来,半是唏嘘,半是感慨的向李熙行礼道,“我老了,这天下早就不是我们这些老骨头的天下,还望皇上此番能如愿以偿,得遇良才。”-


    等会试真结束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李熙躲在一辆蓝顶的小马车里,安静的等裴怀恩来寻他。


    今日考的是诗词,裴怀恩发挥好,离着老远就认出李熙的马车,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李熙也对裴怀恩招手,他随意地掀起帘子来,大半张脸都隐在帘子后面,只露出一点精致苍白的下巴,还有唇角那点若有若无的笑。


    马车是租的,负责赶车的也是寻常马夫,裴怀恩之所以能在众多的车马队伍中认出李熙来,全靠李熙系在车帘外面的一条绸子。


    那是李熙曾住在宫外时,每逢平安无事,便会往院儿里老柳树上系的蓝绸子。


    “今日不忙么,怎么亲自跑过来接。”少倾,裴怀恩动作利落地撩袍上车,很用力的抱了一下李熙,神采奕奕地叮嘱他,“你现在没内力,以后除非有玄鹄跟着,别再自己出来了。”


    李熙对此很不以为然,只摇头道:“怕什么,虽然没内力,但还用得出几招见血封喉,足够应付那些寻常的小毛贼了,至于其他更可怕的么——我说裴怀恩,你猜假如连京城都乱了,我这皇帝还当得下去么?”


    裴怀恩辩不过李熙,再加上他其实也很高兴看见李熙来这里,闻言只宠溺笑笑,没再提别的。


    倒是李熙。李熙这小子一见裴怀恩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就知裴怀恩考得不错,当即便拍板道:“好了,什么都别说了,眼下好不容易才忙完,赶快陪我回去歇了,今夜我们一醉方休,就当提前庆祝你离朝堂又近了一步。”


    裴怀恩却不急,他听了李熙的提议,也只是淡淡的点了下头,仿佛一点也不累。


    会试的试题对于裴怀恩来说,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简单,根本消磨不了他旺盛的精力。他此番改名换姓,重新入世,就像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童,一时只觉看什么都有趣,什么都是亮堂堂的,令他心向往之。


    再说他都已有整整三天没见着李熙,他实在想念,连考试的时候都在想。


    “只喝酒怎么成?好阿熙,其实我在这次会试开始前,就已经问京中一位很有名的金匠打了样好东西,算算时间,他今晚也该全做好了。”裴怀恩捉住李熙的手指亲,声音十分温柔,“嗯,反正也是专门做出来送你的,你陪我一起去取吧,我真太想你了。”


    李熙:“……”


    不对劲,这不是他想象中温馨的考后重聚,裴怀恩这厮是怎么回事?明明外面那些刚从贡院出来的考生全垂头丧气,一个个就跟被抽干了精气似的,怎么唯独他裴怀恩神清气爽,仿佛在贡院里睡了三天觉?


    所以这人到底有没有认真考试啊!


    还有裴怀恩刚刚说的那话也吓人,什么叫“反正也是专门做出来送你的”,简直让他头皮发麻。


    大约是裴怀恩此刻说话的语气太温柔,已经温柔到了吓人的地步。有那么一瞬间,李熙心念微动,在隐隐猜出裴怀恩话里那些好东西是做什么的同时,忽然有点庆幸自己今天下午去见过杨思贤,而且还听到杨思贤信誓旦旦地跟他说,裴怀恩这次绝对得不了殿试第一。


    否则……否则他可就、可就真有点后悔跟裴怀恩打那个赌了。


    裴怀恩的坏主意实在太多了,李熙仰脸长叹,痛定思痛,认为自己前些天是被巨大的诱惑蒙蔽双眼,差点就被裴怀恩坑沟里去了。


    一定是这样的,他要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和裴怀恩赌,免得裴怀恩到时真弄出点什么连他都受不了的东西来,让他就算不想玩了,也得遵守赌约,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正犯愁着呢,像是看穿了李熙的心思,裴怀恩轻笑了声,凑在李熙的耳边说:“相信我,你一定会很喜欢它。”


    边说还边摊开李熙的右手掌,在李熙手心里慢悠悠的写写画画,试图向李熙炫耀他的伟大发明。


    “好阿熙,我猜你一定听说过缅玲,那是一种铜制的空心小球,内里通常被灌入水银,或是其他可以滚动的东西,我前阵子百无聊赖,曾将它简单做了些改动。”


    “首先是把铜换成金,可以常用常新。”


    裴怀恩这样说着,蜷指在李熙手里画了两个小小的半圆。


    “其次是把原本的豆子大小改得更大,再令其可左右旋开,方便在里面放上几只能跳的活物。”


    至于具体放什么,裴怀恩没有说,但李熙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了。


    “阿熙,试想一下,假如蒙了你的双眼,束住你的手脚,诸如此等会动的小金球,你究竟能吞下几颗?而且你在吞下它们后,究竟是能靠你自己的本事把它们……还是得等那些东西全部闷死在你的身体里,再由我替你把它们全取出来呢。”


    李熙:“………………”


    受不了,真的受不了!李熙大吃一惊,骤然扭头看向裴怀恩那张跃跃欲试的脸,心说你丫差不多得了,你太过分了,现在就连我这么变态的人,都觉得你有点变态了。


    沉默,死过人一样的沉默。


    又过了好久好久,李熙脸上五颜六色的开花,再想起头两天他和裴怀恩打赌时,还天不怕地不怕的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世面了,什么都不会再怕了,没忍住暗暗使劲咬了下牙。


    “……裴怀恩。”


    “嗯?”


    马车内狭窄,李熙不住的搓手臂,努力往裴怀恩相反的方向躲,欲哭无泪道:


    “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去,你要折腾我,难道还想我亲自去拿那些折腾人的小玩意。”


    顿了顿,脸皮更垮下来,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


    “还有你以后也别去什么翰林院了,你去刑部吧,料想刑部正缺少你这样充满创造力的人才,你若是去刑部,一定能在那里大展拳脚,成为审讯穷凶极恶之徒的一把好手。”


    第186章 冲突


    裴怀恩被李熙逗笑了, 出声赶走车夫,打算自己去驾车。


    天色渐晚,今夜约莫是有雨, 落到西边的半个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掩住, 空气中充斥着沉闷潮湿的味道。


    少倾, 马车往前行了几步, 李熙把身体向后靠, 放弃挣扎似的阖眼假寐, 却听贡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争吵声, 将他闹得头疼。


    有两伙儿人打起来了。


    在外驾车的裴怀恩显然也听见了,狐疑地“吁”了声, 不再往前走了。


    会试在长澹是大事,连京军都会来,以前的贡院门口从没出现过像此刻这样声势浩大的争吵。李熙也是头回碰见这种事, 好奇心作祟下,便掀开帘子往外看。


    只见长街那头, 有一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的富贵公子, 正声色俱厉抓着另一名书生的衣领,说什么也不许那书生走。


    由于被抓着衣领的书生是面向贡院大门的,李熙看不清他的脸, 只能看到他结实宽阔的后背。


    这样的体格,乍一眼望过去,比起书生来,反倒更像个惯会舞刀弄棒的武夫。


    围在他们身边凑热闹的也不少, 李熙沉默看了半晌,沉声问裴怀恩, 说:“那边是谁在闹,没人管么?京兆尹在哪里?衙门的人在哪里?最不济京军呢?京军这几日不是调了人来守贡院么?那姚元靳到底是干什么吃的,竟放任他们几个书生在大街上公然斗殴。”


    裴怀恩和李熙一样,也正看热闹,闻言便给李熙讲:


    “大家估计是觉得会试结束了,便都回去了,谁能想到这时还能闹起来。”


    说着又抬手一指。


    “也是巧了,那边那个穿蓝色衣裳的我认识,是吏部侍郎家的,去年才弱冠,肚子里墨水挺多的。”


    吏部侍郎家的……吏部侍郎有几个儿子来着?


    李熙微微蹙眉,在脑子里反复回忆,而后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怔道:“年纪像,样貌也像,莫非是最近风头正盛,连老师都在夸的那个章云礼?”


    猜完自己先摇头,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可是这也不对啊。”李熙自言自语地道,“听老师说,这章云礼合该是脾气温和,才高八斗,又最懂礼数的,几乎从不与人在外起争执。”


    裴怀恩听了就笑,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正是他,他就是章云礼。”听见李熙这么说,裴怀恩跳下车架,大步绕到了马车旁边,偏头对坐在车内的李熙道,“好阿熙,我猜你还不知道,这章云礼确实有才气,他从前写的那些诗词文章,我也翻看过,有些连我都甘拜下风,可若说他脾气温和,最懂礼数嘛,我看他是只在自己能用得到的人面前懂礼数,实际心胸狭隘得很,是个很不好惹的。”


    李熙愣住了,这和他在杨思贤那里听到的消息不一样。


    “那被他揪着衣领的又是谁?也是此次会试的考生吗?”李熙又问。


    这下连裴怀恩也回答不出了,他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眯眼细细看。


    “好像也是个考生,但不记得叫什么。”良久,裴怀恩方才犹豫道,“我似乎在贡院里见过他,他长得高大,在一众考生中显得很魁梧,又总低着头走路,因此有印象。”


    李熙哦了一声,了然道:“大约不是官宦人家的。”


    正说着话呢,那边打得更厉害了,李熙攥紧帘子,只见那章云礼一拳砸过去,将身前比他还高了大半个头的人打得趔趄,而那大高个竟也不反抗,只管默不作声的任章云礼打他,把后背绷得紧紧的,极力忍耐着。


    但再打下去就出大事了,李熙一言不发的看向裴怀恩,裴怀恩接收到李熙的眼神,当即点了点头,朝前方混乱处走了过去-


    “章兄,你这是作什么。”


    不消片刻,裴怀恩人未至,声先到,把被大家围在最里面的章云礼吓了一跳,连本能握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长澹人爱看热闹,但不爱做出头鸟,尤其是碰到章云礼这种出身京都,家中长辈又在朝为官的,大家伙儿三三两两的围着他看了那么久,却无一人阻拦,反倒令裴怀恩的到来显得很突然,真把章云礼给吓着了。


    但章云礼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他见来人是裴怀恩,很快就反应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直了身子。


    现如今裴怀恩在外的身份是容家人,容家也是世代书香,在他们这些读书人中的口碑很好。换句话言之,现在的容家虽然在权势上比不过章家,但只要有容老太爷在一天,这章云礼就不敢怎么欺负裴怀恩,明面上还是得对裴怀恩客客气气的。


    尤其是裴怀恩的名声也很大,这章云礼就算是考虑到自己考过了之后,未来有可能和裴怀恩一同入朝为官,也不会对裴怀恩太放肆。


    此时便是如此,章云礼眼见裴怀恩过来了,就像终于找着了主心骨似的,一把将裴怀恩抓到了自己身边。


    “容兄,你快来看,我真是造了孽!”


    还不等面前被打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章云礼便愤愤的冲上去,对着他的肚子又补了一脚。


    “……竖子阴险,害我多年寒窗尽付东流,竟敢偷换我的会试卷,使我还要再等下一个三年!”


    话音落下,裴怀恩安抚章云礼的动作微微一僵,周遭也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哦,原来是卷子被换了,那就怪不得章云礼这么生气了,毕竟这个章云礼年少成名,却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科考过,是在去年才被章家长辈说服,屈尊进考场的。


    而且众所周知,一个人如果想在长澹做官,一般只有两条路可走,即要么是靠荫蔽,要么就只能靠科举。


    荫蔽,顾名思义,即指凡在朝中做到了三品官及以上的,在他年老致仕前,都可随时向皇帝举荐一名自己家中的小辈入朝,但也仅仅只局限在他原本所在的官署部门,不能跨部门举荐,举荐出来的小辈更不能从一开始就做大官,前途如何不好预测。


    但靠科举就完全不同了,科举是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只要有人考的成绩好,好到能让皇帝亲眼看见,那便是老话常说的“宰相根苗”。


    料想章家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他们思忖着章云礼的学问好,与其靠祖宗荫蔽入仕,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再靠资历慢慢往上爬,还不如让他直接去参加科举呢。


    再说章家近两年也在衰落,一家人全靠章父一人在朝中苦苦支撑着,加上他章家人丁不兴旺,所以现在虽然表面看起来还很有势力,但假如哪天章父老了,病了,章家也就得倒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章云礼如果能经科举入仕,得到皇帝赏识,就能与章父互相帮衬,尽早替章父减轻肩膀上的重担,确实是比让他走荫蔽做官,日后还得靠章父费心提拔有用得多了。


    这么一想,裴怀恩倒真有点冷静下……


    ……冷静下来个屁啊!


    霎时间,裴怀恩听见章云礼这话,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简直怀疑章云礼喝多了。


    唉不是,这章云礼刚刚说的什么?裴怀恩睁大眼睛想,这个人方才居然跟他说,有人能在贡院偷偷换掉别人的卷子!


    但这怎么可能呢?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在贡院中堂而皇之的偷换掉会试卷,这得是有多大的势力,恐怕连杨思贤来了都不敢打包票。


    就离谱!


    想他这些年汲汲营营,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把自己这柄刀磨得更锋利,已有很久没关注科举这事了,还以为这玩意被约束得和他小时候一样严,结果没成想,现在居然都能花钱找人帮着偷卷子了啊。


    ……唉,且等一等,那要是这样说的话,他的卷子现在何处,该不会也早早便让谁给换了吧。


    越想越背后发凉,裴怀恩低了头,目光落在那名被打的书生身上。


    却听站在他身旁的章云礼捶胸顿足,指着这个人的鼻子就开骂。


    “葛宁!葛宁!你为何如此害我!我章家究竟有哪里对不住你了!”


    “你……你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父怜你是孤儿,见你身世可怜,方才将你收进我家,平时什么重活也不让你做,只让你陪我玩,几乎是将你看成了半个义子,就连你说要读书,父亲也是直接让我的先生去教你,让你跟我一起科考。”


    话至此顿住一下,章云礼好像是骂的有点喘不匀气了,脸涨得通红。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时动了歪心思,你实在不该仗着你与我亲近,就把我的卷子偷偷换掉,录你自己的名啊!你——你真是好糊涂!你可知我早就将你当成我的半个亲人看,此番就算你考不过,我日后也断断不会亏待了你啊!可事到如今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如何去与父亲交代啊!父亲他老了!你难道真想让我再多等一个三年吗?!”


    再跌跌撞撞往前走,竟是扑通一声,倏地在葛宁面前跪下了。


    “还是说——还是说有人指使你这么干?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我愿意给你更多,只要你点头承认自己偷换了我的卷子,我就给你更多钱,你看行吗?”


    第187章 旧制


    葛宁长得老实, 下巴很方,有张很受长辈欢迎的好女婿脸,说话也闷声闷气的, 声音不大, 甚至有点嘴笨。


    葛宁似乎很少反驳谁, 这会被章云礼连珠炮似的骂了半天, 连手指尖都气得攥白了, 也只憋出一句“我没有”。


    “我没有偷。”葛宁说, 齿间含着血沫。


    章云礼却不肯放过他, 依旧高声道:“你没有?你仗着和我自小老师相同,连字迹都差不多, 就敢在这与我信口雌黄了,可你敢让上面查吗?你敢让他们把你的卷子捡出来,当场对比我从前写过的诗词, 看它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吗?葛宁……!你难道忘记是谁养你到今日,使你没有饿死街头了吗?是我章家!一切都是我章家在养你!”


    话落起身振臂, 面对周遭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喊道:


    “诸位!我先前不肯科举,正是因为早就听闻这几年的风气不正, 今日我章云礼尚如此,真难以想象暗地里究竟还有多少人受害,你们难道甘心吗!”


    话落, 在场众人皆议论纷纷。


    章云礼说这话很有煽动性,正说在大家心坎上,让他们想起最近这几年间,总会有几个不该落榜的落榜, 也会多几个不该考上的考上。


    章云礼的话就像火,瞬间把周围这些炮仗点燃了, 大伙忍不住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一会有这个说:“还得是人家章兄硬气,有个吏部侍郎的爹,出了事就敢张嘴说,不像前几年那些只能吃哑巴亏的倒霉蛋。”


    一会又有那个说:“光有爹顶屁用,人家自己也争气啊,要不是今天忽然出了这种糟心事,以章云礼的学问,我看他今年能第一。”


    可是渐渐的也有人小声说:“可是今天这事好蹊跷,若我没记错,从前那几个倒霉的都是出身微末,怎么今日偏是个贵人呢?再说那章云礼树大招风,眼前这人无论如何也是个能考进会试的,脑袋应该不傻。换句话说,就算他真想偷偷换掉别人的试卷,也不该挑章云礼下手。”


    声音很小,但肯定有人听见了,不多时,队伍中有一小部分人跟着皱起了眉。


    另一些人不愿深想,闻言只愤恨道:“啧,你没听章公子刚刚说的么,这人手脚不干净,没准前次秋闱就是这么混过来,如今只不过是故技重施,却被苦主及时发现了罢了。至于他这回为何要选章公子下手,这不明摆着的么,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此言一出,很快便有人附和他,“王兄说的有理,区区一个章府奴仆,看着身无长物的,难道还能有什么真本事吗?”


    于是众人又接连点头,因为这书生说得对,现如今,他们长澹虽然重科考,但因为早年间承乾帝下的一些命令,普通贫民中已很难再出贵子了。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从很久前说起,久到承乾帝的父亲昭庆帝执政时期。


    彼时,为了制衡门阀,昭庆帝曾大力改革科举制度,在长澹普及教育,试图用科举制度完全替代门阀对长澹官场的垄断。


    但也是赶上倒霉,恰逢那时的长澹刚刚战败,百废待兴,百姓们读了书,见识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其中有些性情老实忠诚的,确实如昭庆帝所愿,经科举入仕,帮了他的忙。


    可也有些不大清醒的,认为自己读了书,便是有大学问的人了,他们瞧不起辛勤耕种的农民,甚至瞧不起自己的爹娘,他们每日都对外摆出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聚在一起对长澹的各种不足之处大肆抨击,却又提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来。


    更有甚者,直接就跑去别国做了客卿,还有些选择在民间妖言惑众,揭竿反抗朝廷,利用一方难民对温饱的殷勤向往,给他们画大饼,以此缩在大山里舒舒服服当自己的土皇帝。


    重建家园的过程总十分漫长,昭庆帝没能活那么久,更没能等到天下文人的“归乡”。


    紧接着便是承乾帝即位。


    承乾帝和昭庆帝的想法不同,他嫌动辄以几十年为周期的建设和教育太慢了,而且风险很大,所以他开始学南月。


    南月是个阶级分明的部族,基本上每个人出生时是什么,成年后大约也就是做什么的了,大家平时都很乐天知命,更不愿承受读书的辛苦。至于治理国家,那是南月皇族才该操心的事,和他们这些只要吃饱就万事大吉的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承乾帝认为寻常百姓没必要懂得那么多,他嫌读书人不好用,也嫌他们在上朝时骂的太难听,就在长澹境内关闭了大部分学堂,并且严禁民间日后未经他的许可便设私塾。


    承乾帝改用宦官对抗门阀,因为宦官只是他手里的一条狗,是依赖他生长的剧毒藤蔓,会对他言听计从,可比那些辛苦考上来的读书人,有眼力见的多。


    但另一方面,科举既然已经开设了,为了不寒长澹人的心,承乾帝仍然保留了科举入仕的通道,只是在表面重视每年科举的同时,又下令严格控制长澹各地的学堂数量,最后以方便统一管理,提高授课质量为由,把所有水平还不错的学堂都迁回城中,禁止在偏僻处办学。


    这样一来,从此能上得起学的,便都是些家中还算富裕的人了。


    而这些家中还算富裕的人,原本便还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换句话说,科举虽然能令他们的日子更上一层楼,却并非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的怨气不重,是以就算考上了,即便是为了保全家中,他们也更倾向于保守行事,从不作激进言,甚至能完全适应和融入长澹的官场,真正做到为皇帝分忧,想皇帝所想。


    与此同时,由于新扶持起来的宦官势力行事狠辣,承乾帝为了暂时安抚门阀,便下令恢复部分荫蔽制度,但规定每个家族只能举荐一名本家的同姓子孙,且需从很小的小官做起,非大功不得提前升迁,美其名曰这是必要的锻炼。


    承乾帝的这个旨意令门阀们在昭庆帝长时间的打压下,忽然见到了甜头,他们认为就算以后只能让自己的孩子入朝做小官,可总归是有了盼头,再加上族中长辈对孩子们的提携,日后如何还未可知。


    于是门阀们冷静下来,因为不必让自己的后代和那些平民一同参加科考,终于短暂的消停了,不再激烈反抗。他们和当时风光正盛的宦官们,还有虽然日渐衰落,却依然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清高文人们之间,姑且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自从那以后,愿意读书的能继续参加科举,门阀们的孩子能跳过科考直接入选,宦官们作为平衡前面两股势力的存在,则如愿从承乾帝手中拿到了更大的权力——虽然这样争的后果是隔三差五就得替承乾帝背黑锅,但是谁在乎?


    就这么着,一时间,所有人都认为是自己占到了大便宜,他们无需在私下怎么商量,便一起合力把承乾帝焊死在了皇位上。


    然而多年以后,实际上的结果却是。


    还不等门阀们费心把自己的孩儿提拔起来,便已接二连三到了致仕的年纪,而后人走茶凉。


    能通过科举接近权力中心的读书人不再出身卑微,他们有家有地,在涉及权势争斗时更擅长明哲保身,多半已经失去作为文人的孤勇与傲骨,只把做学问这件事当成他们扬名立万的好工具,平时一味拥护祖制,畏惧提起有可能会让皇帝感到不悦的任何改革,即便是忍不住提了,也是浅尝辄止,一见皇帝有任何不高兴的苗头了,便立刻调转话锋。


    至于官宦势力就自不必说,裴怀恩最有发言权,他从前过得简直比亲王更“风光”,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至于再后来,他吃惯了山珍,已经不清楚外面的粮价和柴价。


    最后便是李熙登基,短短一年时间内,他将精力多放在铲除身边日渐危险的宦官势力,南方洪水后的重建,以及对南月的战后谈判上,而且还要小心提防随时有可能跳出来阴他一把的李恕和淮王,暂时还未抽出时间管科举,只依照惯例,增设了新帝即位后的恩科。


    结果没想到,原本挺好的一场恩科,居然就因为章云礼这个大嘴巴,忽然闹出这种丑事来,还因此牵出以往几年不了了之的科举舞弊案。


    裴怀恩对此犯愁极了,下意识抬头往前看,目光越过看热闹的人群,和道路那边的李熙对上,眉间些许无奈。


    眼见人们争吵不休,李熙犹豫片刻,已从马车里钻出来,正往这边走。


    裴怀恩身边,还有两个书生在小声谈话,裴怀恩全听见了。


    裴怀恩听见他们其中一个说的是:“这个叫葛宁的到底收了谁的钱,胆子不小,竟敢这般害人。依我看,他这就是损人不利己,打定主意不想让章公子通过今年的会试。毕竟被他这么闹一通,无论结果如何,章公子现在贡院门前大声喧哗的行为,按律已是失仪,会被取消此次会试的成绩。”


    另一人说的却是:“非也,我倒瞧着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许有隐情,没准两边都被算计了也不一定。成兄你别以为这姓葛的出身卑微,便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考过春闱了,你难道没听那章公子方才说,这姓葛的虽然出身低,却能和章公子一同学习,是章公子的伴读,他们俩平时都是由同一个先生教的吗。”


    第188章 代笔


    吵嚷间,章云礼快步向前,看着是想把葛宁从地上提起来,再揍一拳。


    但他走得急了, 脚下冷不防踩空一个台阶, 自己反倒差点摔了。


    葛宁见状, 本能伸手想扶他, 被他一眼瞪回去了。


    葛宁似乎很听章云礼的话,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 一言一行, 都得看章云礼让他怎么办。


    裴怀恩敏锐察觉到这两个人的小动作,心中疑惑, 但面上没说什么,只适时地出声问:“章兄,你说他偷偷换掉你的试卷, 你可有证据?”


    这下章云礼答不出了,只反复坚持着说:“我就是知道, 容兄你若不信,就和我一起去告御状, 让皇上做主,派人检出他的卷子给你看。”


    不知是否错觉,裴怀恩定睛看, 只觉章云礼在说这话时,虽然微微抬着下巴,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倨傲,但眼中却有一丝迫不及待的光彩, 就像一只被困很久的鸟儿,终于能剪断锁在他身上的链子了。


    裴怀恩直觉不对, 正欲再开口,便听围观的考生中有人心肠好,先他一步提醒章云礼,温声说:“章公子,恕在下直言,你若觉着这人偷了你的东西,最好还是走程序,按律将他告到衙门去,而不是在此大声喧哗。”


    话落,其他人也很赞同,纷纷劝他道:“是啊,章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算在这闹出花来也没用,而且还很有可能因为触犯长澹律法,被上面取消你今年的会试成绩啊。”


    章云礼对此却很不以为然,闻言只冷声说:“以我的学问,就算成绩真作废了又怎样?我还可以等下一个三年。”


    “再说你们难道忘了前些年的那些可怜人?他们之中,难道有哪个人没乖乖的听衙门安排吗,可他们最后都等来了什么?不过是被一拖再拖,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顿了顿,声音比方才更冷了。


    “所以我章云礼今日在此立誓,我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我咽不下这口气,而且我现在也没别的要求,我只是想着,就算拼着让我这次白考,我也不想再被那些只收钱不办事的衙门拖,我、我就是要将事情闹大,闹到圣上面前去!”


    话说到这,再抬手指葛宁。


    “我就是要让圣上做裁决,就算我今年白考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入仕,因为我不甘心!”


    哗然。


    裴怀恩在旁边听得眼皮跳,心说这个章云礼怎么非选这时候犯病,明明刚才还说怕父亲老了,怕自己再也等不到下一个三年,这会就话锋一转,说什么也不肯吃这个哑巴亏了。


    真是的,明明以章家如今的势力,就算按规矩告到衙门去,也没人敢怠慢,却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在此时此刻急着揭开葛宁的真面目,难道他真就已经急到了这种地步,连这几天都不想等吗?


    如这般半点耐心都无,怎么成大事?不过就是个急功近利,贪图一时爽快的蠢货。


    正当裴怀恩在心中暗暗感慨着,另一边,被打了好几拳的葛宁已重新站直了,他像是终于忍受不了章云礼的胡说八道,忽然扬声道:“好,好,你去告吧,你尽管去告,这次我绝不怕你了。”


    说罢扭头往旁边吐一口血沫,目光灼灼的攥紧了拳,但没有还手。


    “你去告吧,就算你告到圣上面前,就算你家中有势力,能在圣上面前颠倒黑白,我也不怕你,因为你和前几年被偷换试卷的那些寒门子弟不一样,你平日所做的那些诗词文章,甚至是你参加乡试和会试的文章,原本便都由我代笔,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当你的影子了!章云礼,就算你家如何厚待我,我也受够了做你的影子,我想要我自己的名字,我不叫章云礼,我叫葛宁!我叫、我叫葛宁!”


    此言一出,不仅是章云礼愣住了,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好你个葛宁,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我何时让你代笔,我……”


    章云礼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问得结巴,似乎完全没想到葛宁会对他忽然发难,瞪大眼睛震声道:“你别在这跟我胡搅蛮缠,我自问从未亏待你,却不想你竟如此恩将仇报,信口雌黄,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该多事让父亲救下你!”


    葛宁又不说话了,仿佛刚刚脱口而出的那长长一串,就是他全部的勇气。


    章云礼见此,不知怎的有点急。他冲上去抓葛宁的衣领,每句话都是在把葛宁往绝路上逼,令葛宁不得不正视自己过去的默默无名。


    “你这个混蛋!你不知廉耻!”章云礼一字一顿,声色俱厉地冲葛宁喊,“你不止吃我家的饭,还要用这种法子污蔑我,你——你区区一个贱民,天生就是榆木脑袋,就该老实本分,就算给你最好的老师,你难道还能学出什么名堂来?你简直不配!”


    章云礼这话骂得狠,声音才落下,就听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章云礼这话得罪了好些人,原本大家站他这边的更多,可就因为他这话,一下就把人群中所有的寒门子弟和平民书生们,全都重重的得罪了。


    至此,风向已经倒转。


    方才还帮章云礼骂葛宁的书生们改了口,转而面色古怪,拢着袖子小小声的和身边人犯嘀咕。


    其中有两个胆大的,更是故意让自己的说话声很大,大到能让章云礼也听见。


    “是了,是了,我方才想起来,在前几年的会试中,除了偷换试卷,还有些富家子会直接出钱请人代考,我家兄长就赚过这个钱,据说给的很多。”


    大家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


    “但那些富家子都低调,生怕被查到,如果这位葛兄所言属实,像章家这么嚣张的,就该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再科举。”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些原本便与章云礼交好的,仍要硬着头皮替章云礼辩解,跟着很着急的反驳道:


    “你们这些见风就倒的墙头草,讲话别这么恶毒!事到如今,谁真谁假还未可知,就算退一万步说,他从前或许真帮云礼写过几句诗,可那也是他们主仆二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没准云礼也帮他写过,只是他们两个平时应付先生的小把戏罢了,并不能证明这次也是他在帮云礼——我只问你们,你们从前在学堂时,难道就没与三两好友一同戏弄过先生吗?”


    甚至还有人很不屑地说:


    “退什么退?就算真是代笔又怎样,这早就是在暗地里明码标价的事情了,你们难道没听过?再者你们没听章云礼方才说那话么?章云礼说章家曾救过这个人的命,是这个人的再生父母,所以就算真让这人帮着做点什么,他也不该往外说,否则就是背信弃义,是贪心不足!”


    于是人群分成两队,又吵起来了。


    一时听这边说葛宁出身卑微,能长出什么好脑子?就算破天荒的真是个聪明人,也该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便心里再不服,也不该让自己的主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这么大的脸。


    一时又听那边道做人贵在自尊自重,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凡人,假如这葛宁真在章家受了委屈,又凭什么不能说?谁说平民就注定低贱?


    裴怀恩陪章云礼和葛宁站在最中间,沉默地听了半晌,越听脸色就越黑,过了好一会之后,才算是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全听明白了。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双方各执一词,葛宁说自己没偷东西,只是不想再替章云礼做代笔,而章云礼则一口咬定葛宁在撒谎,并坚持要把此事闹大,最好闹到皇帝面前去,让皇帝将葛宁今年的会试成绩全都作废。


    而在场围观的书生们,则是从起初的帮着章云礼拉偏架,逐渐变成分站两队。但不可否认的是,大家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现在就算是依然愿意帮章云礼说话的那些富家子,也多半都默认了葛宁对章云礼的指控,认为章云礼是请了人代考,只因条件没谈拢,才使葛宁反水。


    说白了,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葛宁今日这么做,可真太蠢了,毕竟价钱可以在私下谈嘛,为什么要忽然反悔,坚持在卷子上写自己的名?这不是明摆着要和章家作对吗?


    况且退一步说,如果这葛宁方才所言都是真的,那他就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了,他就算错过了今年,也可以等三年以后嘛,到时章云礼已经做了官,又与他是同窗,凭他如今这半个章家人的身份,章云礼记着他今日的帮助,又怎么可能不管他?


    一团乱,渐渐的大家谁也不能说服谁,就差当街打起来了。


    而悄悄隐藏在人群中,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李熙,却没忍住冷冷的一笑。


    现场太乱了,除了裴怀恩,压根就没人再注意到李熙,更没人看到他眼里的寒意。


    只有站在台阶上的裴怀恩,在和隐匿人群中的李熙遥遥对视过一眼后,唇畔忽然挂上了点幸灾乐祸的笑。


    哈哈,这回可有意思了,这可真是天大的热闹。裴怀恩心想。


    偷换试卷,还有明码标价的找人代笔,没准私下里还有更多不好明说出来的事——怎么他从前竟不知,如今的科举,居然已经被底下人偷偷的搅乱到这种地步了?


    若他没记错,李熙那边可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连一张折子都没见着呢,大家从前都在和李熙歌太平,言之凿凿地对李熙说,今年的科举一定会顺利进行,让李熙不必太担心。


    哈哈哈,这回可真有好戏看了,以他从前被李熙设计整过无数次的惨痛经历看,裴怀恩单手捂脸,一边憋笑憋的脸痛,一边在心中不无感慨地想: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今天有一个算一个,他裴怀恩不是故意针对谁。


    只不过么。


    看李熙此刻的表情,无论真相如何,过会肯定有好多人要完蛋。


    第189章 热闹


    气氛有些僵。


    眼看着两队人又又又快打起来了, 裴怀恩甫一转头,就见厉戎骑着马,远远的出现在长街那头, 正满脸好奇的打量着这边。


    算算时间, 厉戎每晚下值后回家, 都会路过这里。


    实际上, 由于京都城内的布局, 很多朝廷命官若想从宫中回家, 或是去瓦市消遣, 都得经过这里。


    料想过会卸了甲的姚元靳也会来,还有六部官员, 也会陆陆续续的经过此处。


    章云礼显然也看见了厉戎,他眼睛一亮,扑过去拦厉戎的马, 把厉戎吓了一跳,本能在勒紧缰绳的同时, 把手中一个小盒子举得高高的。


    厉戎前几日约玄鹄吃饭,本想请玄鹄喝甲鱼汤, 已在西街的瓦市间买好了甲鱼,不料玄鹄突然有事,这饭就没吃成。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 他俩虽然如愿在春风如意楼开怀畅饮,但却没喝甲鱼汤。


    于是这买好的甲鱼便剩下来。


    再后来,就在前几天,厉戎家中走水, 意外叫这只被暂时养在厨房的小甲鱼逃出水盆,误打误撞爬到他的脸上, 把他给吵醒了,让他在大火中捡回一条命。


    经此事后,厉戎是真打心底觉着这玩意有灵性了,他不敢再吃,转而去西街给它买了漂亮的小盒子,并为它取名“三十文钱”,打算小心养着。


    然而就是这样可爱的一只小王八,刚刚就因为章云礼忽然扑过来,害得厉戎差点没抓住它。


    尤其是在听见章云礼让他帮忙做主的事后,厉戎眉头拧得像花卷,把牙齿咬的咯吱响,若非看在章云礼是吏部侍郎儿子的份上,真想立刻就下马踹章云礼一脚。


    但鉴于章云礼他爹还在世,厉戎忍了又忍,最终也只能对章云礼低声道:“……小公子,主要你说的这个事儿吧,它不归我管。”


    章云礼却不听,他见在厉戎之后,又有当官的在结伴往这边走,顿时不再理会厉戎,伸手继续拦别人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章云礼一连拦住好几个,却都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即这事不归他们管。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逐渐西沉,月亮升起来。愿意站在章云礼这边的人越来越少,章云礼似乎有点急了,他使劲抓住葛宁的衣袖,不放葛宁走。


    “我不管,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你们都是我的见证,我今日就要带他进宫去,我要圣上判他终身不能再科考。”


    越说越激愤,反观葛宁却一言不发,由着章云礼拖他走。


    场面一时间更乱了,书生们见状,有些直接就冲上去和章云礼抢人,剩下的则开始互扔书本,大家互相骂的也越来越粗鄙,不再执着于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体面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裴怀恩原本想说话,可当他抬起头,看见那些在他头顶乱飞的书本,他对当前形势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就又把嘴闭上了。


    算了,不说了,横竖站哪边都是错,如果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大家也朝他扔书本,那可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裴怀恩看准时机,又悄悄退回到了李熙的身边,偏头对李熙说:“……你怎么看。”


    李熙面上的笑意愈冷,只道:“章云礼和葛宁是一伙的,他们在做戏。”


    只不知他们主仆二人为何要如此。


    毕竟若说是因心怀正义,想借此把事情闹大,让他这个皇帝也看清近几年科举中的龌龊事,那……那明明还有比今天这场闹剧更好的办法。


    比如由章云礼做主,带先前那些受了委屈的考生告到衙门去,利用自己吏部侍郎之子的身份,使这件事上达天听。这样一来,章云礼自己甚至还能落个好名声,而不是像此刻这般,以身入局,让自己成为众人眼中愚蠢蛮横的笑柄。


    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李熙能想到的,裴怀恩自然也全想到了。一片混乱中,裴怀恩没什么表情的看着面前人群,皱眉自言自语道:“或许旁人不知,但我曾与这个章云礼一同在阁老面前吃过茶,我知他才高八斗,是个心思玲珑,很会随机应变的,就算真被别人换了会试卷,也不可能当街做出这种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让自己今年也变得白考了。”


    再说就算章云礼为图保险,真的请了代笔,那他岂不是更得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旁人看出他的小动作么,怎么还敢如此时这般,非得抓葛宁告御状?


    而且另一方面,若葛宁方才所言是真,那章云礼从前的才名便是虚假,是葛宁在私下提前为他打好的稿子,可在此之后,所有殿试题目却是保密的,目前除了李熙之外,就连杨思贤和裴怀恩也对此了解的不多,只隐隐知道相比起诗词,李熙今年会改考策问。


    又可是,其他考生却都不知啊——他们还以为今年的殿试依旧考诗词。


    那么在殿试题目如此不可预测的情况下,章云礼颇负盛名,就算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今年既然已经决定了来科考,花钱请的代笔就不会太差,到时若真替他得了会试前几名,多半会让他在殿试时露馅,从而受到处罚。


    换句话说,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章家人哪会那么傻,如果章云礼真是个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纨绔,他们便不会冒着风险送章云礼来科举。


    如此,既然章云礼和葛宁都在撒谎,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即今日这场书生间的混战,全是由他主仆二人一同策划。或许这其中有着为从前那几名受害考生伸张正义的目的,但绝不止于此。


    可是除了这个表面上的目的外,李熙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章云礼宁可挨骂,也要用这种笨法子来引起他注意的理由了。


    正在心里狐疑着,前方没留神被丢过来一本书,正好砸在李熙身上,把李熙砸的往后退了几步,满脸错愕。


    这下裴怀恩可不乐意了,他瞬间黑了脸,弯腰捡起地上的书,而且还故意捡了本最厚的,反手就往前砸回去,只把几名书生砸的摔成一团,扶着腰哎呦哎呦的叫唤。


    其中有一个被砸的也是官家子,嗓门立刻就大起来了,挣扎着起身喊:“我干你娘!是哪个不长眼的在砸我!你可知我爹是谁!?”


    裴怀恩更不高兴了,弯腰继续捡,只不过捡的不再是书,而是有棱角的石头。


    裴怀恩手劲大,真闹起来会把人砸死,李熙及时地走过去按住他,肩膀又挨一下。


    厉戎和几名被章云礼拦下的官员见乱成这样,纷纷跑过去劝架,其中有个吏部的为了尽快息事宁人,连忙提议说:“小公子,别打了,你不是想告御状吗?我们都陪你去,都陪你去,我们给你作证。”


    章云礼闻言把下巴一抬,眼皮都要翻到天上去,嘴角却反常的挂上点笑。


    “好吧,好吧,大家不要再打了,都跟我进宫去!”章云礼朝身后一挥手,高声嚷嚷道,“这次谁也不能将我拦下来,就算是我爹也不行,我要见皇帝!”


    葛宁见章云礼这么说,也适时地对站在他那边的书生们摇头,声音很小的劝道:“别……别打了,就让他去见,我葛宁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查,只管让他们这些当官的查去吧。”


    话音落下,又有胆小的官员插话道:“就是,就是,在这里闹成何体统,小公子你有胆,你拦着我们不让走,可我们也管不了这些,我们都不是管这个的呀,你这样会连累我们陪你一起挨罚的呀……”


    章云礼脚下不停,听罢只骂骂咧咧地道:“呸呸呸,你们是真不中用,你们连个人都不敢抓,你们——你们真没用,你们都是身有官职的人,帮我抓个书生有什么难?还用分清楚这事到底该归谁管吗?”


    “……”


    眼看着大家都要往皇宫的方向走,混在人群中的李熙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攥紧拳头,倏地高声道:“够了,不必去宫里,你们就站在这儿说,我能管这事。”


    简直是荒谬!且不问章云礼和葛宁这样做的全部目的是什么,单单只说他今晚从这场闹剧里听出来的那些腌臜买卖,今儿这事就没完!


    更何况!


    他刚刚还!


    被人用书砸到了头!


    说罢,起初大伙还没什么反应,甚至有几名没见过皇帝的官家子听见了,纷纷好奇的回头看,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


    结果慢慢的,随着回头看的人越来越多,厉戎眼睛最好,离着老远就看清是李熙,继而脸色骤变,噗通一声就跪了。


    “……皇、皇上。”


    厉戎说:“您是何时在这儿的?”


    顿了顿,又心如死灰地闭眼道:“您……您可亲眼看见了啊,我就一过路的,我可两边都没帮,我不结党。”


    话毕再睁眼,眼珠子骨碌碌看见站在李熙身边的裴怀恩,人已经麻了。


    嚯,居然还有高手。


    啊……这可真是,容老太爷真太谦虚了,他改天得给容家写信说好话。他现在算是悟了,他区区一个皇宫侍卫长,压根就做不了人家容祁的人脉。


    容祁……按理来说,客观的讲,以后绝对是他的人脉。


    第190章 人才


    李熙真生气了, 索性喊了锦衣卫来——故意的,因为想弄清章云礼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现场哗啦啦跪了一片,章云礼到底刚弱冠, 忽然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 脸顿时白了。


    诏狱是真能要人命的地方。事情发展和章云礼起初估计的不一样,章云礼没想到能在这碰见李熙, 又不知李熙实则早就看穿了他和葛宁的双簧, 有心想吓唬他, 一时只觉天都塌了。


    章云礼身边, 葛宁也吓得够呛。这期间,葛宁数次欲言又止, 都被章云礼不着痕迹的制止。


    不多时,李熙命锦衣卫把这伙人里该抓的抓了,该赶走的也全部赶走, 并对锦衣卫下了死命令,表示此次会试的成绩可以先按下不发, 殿试也可先延后,但一月之内, 他一定要揪出近几年科举舞弊的幕后主使,并且决不许在这个过程中闹出人命来,否则罚的就不是看守狱卒, 而是锦衣卫指挥使,及其下属两位指挥佥事。


    结果果不其然,一个月后,锦衣卫幸不辱命, 竟真查出了些有趣儿的,牵连到了很多人。


    因为记着前朝那桩礼部贪污案的血流成河, 李熙在拿到锦衣卫递给他的卷宗后,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忽然改口,又将此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然后仔细比对双方最后的结案名单。


    等刑部查过后,李熙还是不结案,他又改口请杨思贤回来帮忙,让翰林院的翰林们也插手此事,并暂时赋予他们调动厉戎手中半数皇城侍卫的权力,时限依旧有一个月,规矩与前两次相同。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大家最后都被李熙折磨到精疲力尽,他们看出李熙是个不好糊弄的,纷纷缴械投降。


    此后无论是想伸手救人的,还是想趁机拉人下马的,都不敢再妄动,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分别归属于不同的势力,每个人身边的好友与仇敌也不尽相同,若此时一味徇私,定然会让李熙得到几份全然不同的审讯结果,使李熙起疑心。


    那么若想在此案中生存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明哲保身,只低头做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了。


    另一方面,被抓入狱的犯人们也看出苗头,猜到负责审讯的人似乎不敢真把他们打死了,也不敢强行伪造他们的死亡,便渐渐放下心来。其中若有人受冤屈,只管熬着不认,如果实在觉着熬不住了,大不了就点头认错,等下次换人来时再翻供就行了。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些意图浑水摸鱼的,一看李熙不想错杀,便故意反复改口供。但是实际上,李熙却会把前后口供矛盾的每个人单独从卷宗上圈出来,留到最后一次的三司会审,同时他自己也会来。


    来了但不开口,就只是笑呵呵的看,至于这些人最后是放是杀,他不会给主审官任何暗示,但要求堂上的几名主审官都能彼此说服,证据确凿。


    没有一个倒霉蛋能同时得罪三个部门,更何况李熙还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直言此次审讯会记录在册,若日后真发现有哪里出了错,判对了的那个可对判错了的进行弹劾,而渎职者则反坐,且罪加一等。


    更缺德一些的,李熙甚至直接清楚明白的跟他们说,就算他们三个都有私心,且一起判错了案,那么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要是被他查出来了,就一个都别想跑。


    但如果在他还没查出来的时候,有人迷途知返,愿意向他告发点什么了,他也可大发慈悲,免告发者一死,对其睁只眼闭只眼,并赦其无罪,被告发者则诛九族。


    如此一来,就算这些犯人里真有那么个万里挑一的烦人精,虽确实冤枉,却能使三司长官都对他动杀念,他们几个人在企图联手前,也要思考自己往后会否死于同僚的反水。


    话又说回来,或许是因李熙这些歪主意总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每次都是等大家做完了上一步,再忽然说出下一步,再加上他手里有兵,闹得大家后来对他真一点脾气也没了。


    反正等几个月过去后,这桩春闱舞弊的案子虽说审理慢,牵连广,却也以最大限度保全了无辜,并没把京中和朝堂上弄得怨声载道的,大家伙平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当眼里没有这回事。


    就这么着,直到李熙终于敲定结案,收起卷宗,落笔划下殿试日期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差一块买鞭炮庆祝了-


    结案当晚,不论是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还是皇城侍卫队和曾经负责维持会试秩序的京军神机营,甚至是翰林院的老翰林们,大家全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大夏天喜极而泣的过起了年,见面就互相恭喜对方今天终于可以早点休息了。


    李熙对此也感到很疲惫,他回宫后就说自己要睡了,连平日在人前的深情样子也不想装,对同样是走过场来看他的慕容瑶视而不见,三两句话便打发回去。


    而后天黑下来,裴怀恩轻车熟路的摸进宫里,怀里揣着葛宁和章云礼两个人的会试卷,也是李熙现如今唯一还没想明白的地方。


    即葛宁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相当有才华的人,对外交出了一份令人惊艳的答卷,署名与字迹都没错。


    但与此同时,章云礼却明目张胆的往上交了张白卷,就像是为了圆他那天的谎,有意向世人表现得无才无德,想让大家都觉得他是因葛宁反水,自己又胸无点墨,方才会在一怒之下,往上交了张空白的卷子。


    但是这完全没道理,除非是章云礼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官,宁可因此背骂名,也要在事成之后,抽身离开。


    ……可章云礼为什么不想来做官?现在的朝廷各司其职,到底还有哪里让他觉得不满意?难道他还想让朝中变得连一丁点阴私之处都无吗?那怎么可能呢?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没人能一丝错都不犯,更没人能连一点私心都没有。


    再说章云礼如果真对现在的朝廷不满意,又费劲折腾出这些破事来干什么。说白了,章云礼现在既然敢折腾,又愿意托葛宁当官,那就说明他知道,现如今的朝廷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差的只是他这个契机罢了。


    不光李熙对此想不通,裴怀恩也想不通,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同把章云礼的试卷仔细研究了个底朝天,却也没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不免有些挫败。


    最后还是裴怀恩开了口,神色踌躇地小声建议道:“没准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做官,并非对你有意见。你……你干脆就按他递给你的台阶把他判了,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就完了,左右他那个人脾气一向怪,就算哪天真做了官,也要出事的。”


    李熙对此却不赞同,只坚持道:“那怎么行,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他这人有意思,就算脾气再怪也不会比你怪。再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哪能一点成大事的志气都没有?啧啧,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朕当个傻子耍,虽然最后也没有真的耍到吧,但朕今天就把话撂这了,事到如今,既然他自己不想有志气,朕就帮他有志气。”


    裴怀恩微微动了动唇,看着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也成吧。”裴怀恩放下手里的卷子,叹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单单只漏下一个章云礼不判么?”


    李熙闻言垂眼,也顺手放下了葛宁的卷子,摸着鼻尖想了又想。


    “这样,咱们先照常殿试。”李熙说话的速度很慢,边出声边琢磨,“夏天不是做决断的好时候,就让那章云礼再在大牢里待几天,吓唬他一下。”


    “……”


    裴怀恩听了,当即了然的点头道:“请人代考,按律会被取消此次考试的最终成绩,并且终身不能再科举,那葛宁既然愿意陪章云礼演好这出戏,就证明他也知内情,并且还能坦然接受你对章云礼这样的判决。”


    李熙听罢就仰起脸,对着裴怀恩笑出两颗又白又亮的小尖牙。


    “你说得很对,但众所周知,朕这回可是‘雷霆震怒’啊。”


    话落,裴怀恩也摸着下巴笑了声,眼睛亮亮的,默契的伸出手和李熙击掌。


    “啧,还是你有办法些,我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裴怀恩对面,李熙一听裴怀恩这么说,立马就明白裴怀恩听懂他的意思了,面上笑得更欠儿了。


    “还行还行,不过到时光骗章云礼判重刑还不够,那葛宁既然对章云礼忠心耿耿,说什么也不愿意叛主,更不愿把章云礼往后的打算对我们和盘托出,那……那就让章云礼去死好了,横竖朕是皇帝嘛,朕盛怒时的一句话,可抵律法三千。”


    “……”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没忍住捏鼻梁。


    “……好吧,好吧,好阿熙,我们点到为止,等过两天殿试结束了,我就替你去探监,顺便给章云礼送一碗漂漂亮亮的断头饭,之后再回来找你,跟你仔细对对葛宁这边的口供。”


    少倾,眼见李熙收章云礼入朝堂的心意已决,裴怀恩沉默一瞬,很无奈的对他道,“不过咱俩可先说好了,若那章云礼真是另有苦衷,我就帮你劝劝他,可如果他就只是简单的志不在此,不想入仕,你可别真跟他不高兴,更别因为觉得他不能为你所用,就把他给宰了。”


    第191章 殿试


    忙了三个多月, 李熙对外只说自己要斟酌,将所有早就已经定下了的处罚都挪到殿试后才执行,而原本四月便会举行的殿试, 也被顺其自然的延到了六月下旬。


    转眼到了殿试的日子。这日天刚亮, 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也算驱些暑气。


    确定参加殿试的名单被重新验过, 最后只剩下区区五十余人, 和从前动辄上百人的规模相比, 已减少过半。


    待到卯时一刻, 贡士们纷纷按顺序入了承天殿,见李熙身着朝服, 头戴皮弁冠,另外还多加了条暖膝的薄毯,以及一只雕了瑞兽的紫铜小手炉。


    潮湿的下雨天会让李熙手脚冰凉, 精神疲惫。李熙神色恹恹地坐在上首,等贡士们都进来了, 便朝旁边点头,让福顺替他把殿试的规矩宣读了。


    规则也很简单, 只得三条。


    其一,取消前些年间殿试不黜落的“约定俗称”,以今日天黑前为限, 凡表现不佳者,一律不可立即入朝为官,而要与那些未能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一样,退回去等待补缺的机会。


    其二, 此次殿试共有三题,考生们可基于这些题目畅所欲言, 与此同时,陪同李熙出席的几名考官也可随意驳斥考生,至今日太阳落山前,只要是和殿试题目相关的一切言论,皇帝都会赦其无罪。


    其三,也是此次考试最重要的一条,那便是——此次殿试,不考诗词对联,改考策问了。


    李熙提前定下的这三条规矩,简直就像仨炮仗。福顺那边才刚宣读完,殿内所有考生就懵了。


    原因无他,要知道他们长澹的殿试本就是优中选优,并非所有贡士都能参加的,得是在各地会试中排名相当靠前的贡士们才行。


    换句话说,若依照惯例,这些贡士们一旦参加了殿试,就算在殿试中表现平平,前途也可无忧了。


    然而现如今,李熙却忽然对他们说,今日排名靠后的,统统都得滚回去等补缺。


    ……而且还不考诗词!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好些人提前打过的底稿都不管用了呀!


    还记着早些年间,有不少人会在殿试之前,花重金请京中有名的先生帮忙猜题,并且提前打稿子。


    当然了,他们这样做并不能保证一定猜准题目,但古往今来,能作诗赋词的玩意也就那几样,就算一时猜错了,提前多准备些也总没坏处,而且还能大大增加自己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结果李熙今天却倏地改主意了,这无异于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有许多人听罢,当场就垮了脸,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唉,罢了,心中不服有什么用?要说李熙这皇帝虽看着文弱,实际却不比先前那几位好说话,只因他重视人才是真,礼贤下士是真,但不要脸也是真,尤其是在彻底收回兵权后,他做事儿就更不怕挨骂了。


    要是赶上哪天把他逼急了,他虽不滥杀,却能当廷骂得比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难听,简直是把别人的脸皮都当毯子踩了。听闻有几回,他甚至把几个老翰林都给骂哭了。


    更愁人的是,等他骂痛快了,以后你再帮他做事的时候,他该给你的钱和权,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也是因为这,长澹的文人们在李熙掌权后,总是一边嫌李熙有辱斯文,一边又挤破了脑袋也要入朝来,为自己在李熙手底下谋个一官半职,最好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毕竟依着李熙的脾气,若真碰见个好用的,他都敢直接喊史官在史书上给你另开一页,令你名垂千古。


    所以还能怎么办呢?没招了,硬着头皮考吧。


    就这么着,在场考生们迅速调整好情绪,接二连三的在底下坐了,屏息听见李熙向他们提问的第一道题,即如何安置那些战争过后,不能劳作的伤残士兵。


    其实在此之前,长澹就已经对战后士兵的抚恤问题很看重,对下政策中不仅有袭职,赐金等,甚至还为此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负责帮助这些为国家南征北战之人赡养他们的父母与妻子——但那多半是对已经亡故了的。对于身体伤残者,上面则通常都只是简单的给他们发些钱,令其返乡修养罢了。


    而且这些钱还会有一部分被贪掉,账目无从查起,其父母妻子无人照料不说,反而还要更加辛勤的劳作,费心养他们这些缺了手脚或耳目,已经不能再下田干重活的伤残之人。


    可是这样不行啊,难道只要人没死,人命反而就不值钱了么?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似乎没想到李熙一上来就挑这事问,面上纷纷变得沉重。


    不多时,便有人站出来说:“皇上,愚以为,可将原本对待亡故士兵的政策范围适当放宽,使其也能包含那些重伤不能劳作的伤兵。”


    继而另有人站出来驳斥他,皱眉说:“但人死为大,若留得命在仍可袭职,岂非对那些英灵子孙的不公?”


    很快又有个穿蓝杉的说:“皇上,或可赐其褒奖头衔,以慰其忠心。”


    殿内台阶之上,被喊来帮忙掌眼的杨思贤就坐在李熙右手边,闻言微微摇头道:“虚名而已,蝇头小利罢了,不能慰人心,亦不能长久。”


    这下大家都暂时安静下来了,开始冥思苦想。


    裴怀恩便趁这时上前,扬声说:“皇上,阁老,晚生以为名要给,钱亦要给。”


    “不妨就传旨下去,凡因作战英勇致伤残者,只要是身体条件允许,心里也愿意的,就准其调去军队后方的辎重营,或是后勤仓库,保其每月俸禄不变。而对于另外那些想还乡养老的,则可以给予他们日后见官不拜,不受拘押的特权,同时减免其家中赋税,令其父母妻子不必再日夜辛苦劳作,但与之相对的,其子孙却绝不可袭职,更不可与亡故士兵的子孙得同等对待。”


    杨思贤闻言眼前一亮,等看清了是谁在说话之后,眼睛就更亮。


    李熙对此倒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裴怀恩平日最擅长什么,早就猜到裴怀恩会答此题,听罢便继续问:“若其中还有孤家寡人,无儿无女,亦无父母,伶仃漂泊者,返乡后又当如何?”


    话落,考生们的目光便全扫过来,隐约猜着这道题的最大赢家,估摸也就是裴怀恩了,纷纷对他目露羡艳。


    果不其然,裴怀恩在沉吟片刻后,便接着答道:“先前朝廷给伤兵的赐金被扣,多半是当地官员的过错,依晚生之见,日后不妨就在那些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中再加上一条,即对当地那些家中无亲可依,且因伤病再不能劳作之伤兵的妥善安置,并定期派人下去查问。”


    毕竟即使是贪官,既然做了官,难免就想做到更大的官,那么凡事一旦与政绩挂钩,便成了他们对外不得不做的面子了,到时就算他们心里再不舍,也会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来,不好再让那些返乡的可怜人日子过得太辛苦。


    “除此之外,先前帮忙照顾亡故士兵家眷的机构倒可以再扩充,在长澹各地多招人手,使其也能帮着照顾一下伤兵们的家里。毕竟这与袭职不同,是可以将亡故士兵与伤兵等同看待的,因为归根结底,不论是亡兵还是伤兵,其实都是百姓家中青壮劳力的损失,以及金钱的损失。”


    李熙一听这话,当下就觉得这个法子好,但转念再一想,这么干好像又得要他好多的钱,不免有些踌躇。


    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钱,主要是他这阵子也正努力在攒钱。说白了,若要他长澹真达到国库充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程度,恐怕还得再等几年呢。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惜得延后执行了。李熙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的叹了声气,心道算了算了,人生在世,料想什么都急不得,能尽早想出个好对策就成了,剩下哪样不得慢慢来?


    思及此,李熙抱紧了自己的小铜炉,振作精神道:“容卿好主意,朕记下了,只是此举所需花费甚多,朕会仔细考虑的。”


    啧啧,你还真别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喊裴怀恩真名的感觉还不错,有点甜滋滋。


    台阶底下,裴怀恩心中了然,他原本便知李熙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才会偷偷地在私下做生意,想帮李熙尽快赚到更多的钱——但这话却不方便在这说,所以裴怀恩便只是点头,淡淡的又坐下了。


    待裴怀恩坐下后,又有三两考生陆续站起,但其言辞主张,多半都是对裴怀恩方才提议的补充或细化,并不能想出比裴怀恩更好的法子来。


    须臾一个时辰过去,李熙将在场众人的提议凑在一起听了又听,心中对此已有了些打算,正要开口制止他们,换一道题来答,却听一名自入殿后便缩在角落,始终一言未发,身穿素色长袍的考生忽然说:“诸位想的都是些好主意,在如何安置伤兵这件事情上,我不如诸位,自愧弗如,也不敢与你们争。”


    话说到这顿了顿,再轻飘飘的起身,对李熙温声拜道:


    “禀皇上,区区不才,但似乎已经替您想到了一个省钱的好法子,可以令容兄方才所言之策,立刻就能实施。”


    第192章 文道


    只见此刻起身的这个人气质清冷, 腰间亦不着什么坠饰宝玉,通体只有一身压了暗纹的浅色素衣,眉间带几分隐隐约约的凉薄, 和李熙说话时也没笑, 但所有礼数都做周全了。


    这人在一众殿试考生中排名并不靠前, 大约只有中等偏上。李熙记他不深, 这时骤然听见他开口, 是在愣住片刻后才想起来, 认出他是明州褚县县令之子, 名为文道。


    然而,虽说儿子记不清, 老子却记得请。李熙稍作沉吟,便想起这位闻小公子的爹,也就是那位被朝廷一贬再贬, 大名鼎鼎的文柏闻县令,似乎已有连续两次未能通过为官者的考课了。


    据说是为人太刚直, 实在不懂变通,凡是与他共事过的, 无论是好官还是坏官,通通都会被他气的头疼,就连其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也曾说, 想来文柏此身是个好人,却难以做好官,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能赶快被贬黜回家,莫在这需要迎来送往的官场把性命蹉跎了。


    有关那个文柏闻县令的光辉事迹, 李熙先前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些,知道那就是块死倔的石头, 确实不大适合混官场,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就把这文县令从南边调回来,让他帮着弄点平时只需跟皇帝汇报的杂活儿就行了,再不济,就算让他去陪杨思贤编书,都比让他继续做地方官更安全——对他文柏自己而言更安全。


    由于文柏软硬不吃,性子又臭又硬的名声传太远,李熙原本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未料今日见着文道,却觉完全不同。


    听说脸还是文柏年轻时的那张脸,整天也不笑,就跟已经坐化成仙了,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但说话行礼却都很规矩,也知道何时何地该给谁递台阶,不惹谁难堪。


    乍然看清这个文道,李熙心里很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惊喜,连忙道:“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文道听了,就转头看了一眼裴怀恩,正巧和裴怀恩同样满怀兴味的目光对上。


    要说这文道生得也好,若把裴怀恩出门在外的这张假脸,比作春日的潺潺流水,温和儒雅,令人一见便心向往之,那么这文道便是永远不能被俗世炊烟化掉的冰,看谁都凉飕飕的,几乎能与裴怀恩的本来面目相媲美,只不过是一仙一妖,截然不同的两种好看罢了。


    在场其他考生似乎也这么想,等李熙那边话音一落,他们又纷纷转头看文道,听文道说:“皇上,您可还记得衙门里那些胥役?”


    胥役者,顾名思义,便是衙门中的捕快杂役之流,民间也喊他们是皂卒,平日上差时,专门负责官衙内的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押解等事务,偶尔也被百姓们畏惧的称一声公差,实际却是贱籍,要是赶上哪天官老爷们气急了,还会被指着鼻子骂,直言他们是与娼妓奴隶无异。


    胥役的社会地位很低,好人家的孩子不爱干,多是由当地官府从地痞流氓里招募。若没记错的话,按着他们长澹的规矩,这些人一旦做了胥役,日后不但不能与良家子通婚,其后代三辈之内也不能再科考,亦不可通过捐官入仕途,又因为他们每个月能拿到手的薪水少,所以大部分人手中都有点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灰色收入。


    文道的办法,便是将这些地痞皂卒充分利用起来,让他们多多吐出从坊间百姓那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以养伤兵。


    “让各地官府建名册,从今以后,无论乡镇州县,凡是自愿帮忙照顾伤残士兵,及其家眷父母的衙役,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皆可去官府录名,然后随机分得当地一户伤兵,最多可以让三个衙役养一户伤兵,若中途有人反悔不愿再养,或是照顾的不好,随时可在名册上除名。”


    文道说到这里,略作思索,“之后,待分给他的那户伤兵及其父母双亲都寿终了,或是那户伤兵家中有儿孙长大,无须再由他养,那么经官府核实后,此衙役便可申请脱贱籍,入良籍,虽然他本身不能考科举,但其与良家子生下的子孙后代却可以考,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了他们盼头,令他们有了一个能迷途知返,平安过完下半辈子的机会了。”


    语出,满座哗然,连李熙都没忍住坐直了点。


    ……搞什么东西,他刚没听错吧?李熙有些迷茫的摸着手里小铜炉,沉默且麻木地想: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文柏家婆娘偷人了?


    不然怎么解释文道这性子?这……这也太会变通了,这简直就不像是文柏亲生的。


    干,就离谱,这家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到用胥役!


    放眼长澹上下,各地衙门里都有胥役,而且还不少,如果能用一纸良籍,就把他们从老百姓那里捞的油水榨出来,简直是事半功倍。


    李熙眼睛都亮了,立刻又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为何规定至多三人养一户?依朕看来,他们平日虽然薪水低,但却都不缺钱,用足足三人去养一户,是否有些浪费了?”


    文道听了就摇头,语气依旧波澜不惊的,像碗掺了冰碴子的苦井水。


    “皇上明鉴,我自小与父亲辗转很多地方,一路由北到南的遭到贬黜,看见那些衙役虽多半贪财,却也不是一个好心肠的都没有。”


    “他们之中,有少数人就算身背贱籍,一生无望,却也不曾欺辱百姓,更没从百姓手里讨过钱,然而他们每个月能从衙门那里得到的薪水微薄,通常只够自己吃穿,连成家都很难,若再叫他们帮忙养伤兵,却是强人所难了。”


    李熙听了,当即明白道:“你说这些都是想好好过日子,却碍于贱籍不能出头的人,更该给机会。”


    文道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


    “钱财于我虽粪土,却能使八尺男儿折腰。皇上,这些人手里没钱,却都有一身用不完的好力气,再说有三个人互相轮换着,也不耽误平常当差。有他们在,虽然比不过那些直接就能伸手给钱的,但伤兵家中的地不会荒,也就有了粮食。”


    文道在提这些建议时,裴怀恩也在听,眼里带着比李熙还多的惊讶,听到此处便恍然大悟的“啊”了一生,以右拳砸到左掌掌心。


    “这主意好妙,不仅不必找朝廷出钱,更不必从民间再收钱。”裴怀恩欣喜地说,“而且定死了一户至多只得三个人养,既能避免滥竽充数,也不会让好心人过得太辛苦。”


    话落再看李熙,拱手拜道:“皇上,晚生甘拜下风,对于文小友说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很佩服。”


    李熙对此也很高兴,他不敢在人前表现得太明显,但看着裴怀恩的眼神隐有挑衅,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瞧瞧,让你再自满,翻车了吧。


    幸好裴怀恩如今已不是个会当面与人为难的,看向文道的目光也多赞赏。


    殿内很快又热闹起来,考生们受裴怀恩与文道的启发,又陆续有人站起来帮着完善这些法子,都被李熙喊人认真地记了。


    不多时,这道题算是彻底结了。李熙被今日这些很有想法的考生惊艳到,只觉头脑都变得清醒些,身上也暖融融的,出言让福顺收了他盖在膝上的毯子。


    李熙招手说:“文道,你来前面坐,不要躲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朕看不清你——对了,你父亲身体还好么?”


    文道便在众考生羡慕的注视下向前,几步行到第一排,与裴怀恩并肩站着,又行礼拜道:“托皇上的福,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南地潮湿,家父一到下雨天就腿疼,已在吃药了。”


    李熙听懂了文道话里的恳求,就说:“是了,你父亲年纪大了,不好再在外面了,朕改日会亲自指派个巡查去看他,负责他今年年底的考课。”


    文道立即又拜,不卑不亢的,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仿佛对这种热热闹闹的场合不喜欢,但很懂得如何周旋。


    另一边,站在文道身侧的裴怀恩也来了劲头,饶有兴致地支着颌,偏头往文道这边看。


    裴怀恩年幼时不出宫,后来即便可以出宫,也从没出过京,有什么事都是喊手底下人帮着办,因此对文道口中的这些柴米油盐,日常琐事很上心,也很感兴趣。


    文道方才说的那些,都是裴怀恩从前没有接触过的,裴怀恩感到很新鲜,心想原来寻常人家该吃的苦,竟是这样的。


    没有权力争斗,没有朱门臭肉,不疼不痒,不上不下,死不了,但也很难活好,总得彼此帮衬着。


    原来……原来大家都很苦,大家都有吃不完的苦。


    半晌,一直等文道在考生队伍的前面坐下了,李熙才清清嗓子,又说出今日的第二道考题。


    “诸位,你等方才所言,皆已记录。”李熙笑容飞扬,神采奕奕的继续问,“接下来,朕想问问你们对办学堂这事怎么看。”


    第193章 帮忙


    从前承乾帝还在时, 因为害怕文人们闹事,对办学堂不积极。李熙属意多办学堂,可这也要钱, 再加上朝中现在还有很多反对办学的声音, 闹得李熙也不敢太冒进。


    李熙想找到和他想法一样的人, 毕竟他只有一双手, 做不到事必躬亲, 就算平日表现得再强硬, 假如颁布下去的诏令不得落实, 也是一纸空文。


    文道方才答得好,李熙对他寄予厚望, 特意喊他上前坐,待说出问题后,便满含期待地看向文道。


    谁知文道却不开口了。


    文道似乎确如他自己所言, 不善与人辩驳,也对制定政策不感兴趣, 只爱在方案确定后,着手解决上面抛给他的种种难题, 确保一切能顺利进行。


    换句话言之,文道似乎觉着这学堂办也成,不办也成, 实在与他无关。


    真可惜,原本还盼着今天会有个能言善辩的,替他舌战群儒。李熙有些失望地想:亏他特意将那几个反对办学的大臣也带了来,想让他们在此多受熏陶。


    结果……结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当然了, 倒也不是连一个站起来答话的都没有。李熙这边话音落下,便有几人出声回答他, 只不过多半都被他带来那几个大臣厉声斥责,有理有据的驳回去。


    臣子们不想办学的理由倒都很简单。


    首先是觉着懂得多的人是非多,定不肯安贫乐道。


    再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花大量的精力和金钱教贱民读书,认为他们只要能掌握好耕种纺织的本事就行了,书本晦涩难懂,许多人终其一生钻研此道,都研究的一塌糊涂,又岂能要求寻常百姓也习得?


    其中有个胆子最大的山羊胡,见李熙不阻拦,甚至直接言辞犀利的反问阶下一书生,声色俱厉道:“你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站在此处,是因你家还算富有,因你能读书。但若以你所言,长澹日后遍地学堂,人人都想考功名,你觉得你还能争得过,你觉得你家儿孙能争得过?”


    话落,很快便有另一位胡子更长些的考官附和这个山羊胡,笑吟吟的为其打圆场道:“是啊是啊,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对于一群乡野村夫,无知妇人而言,会读书实在没什么用,他们每日劳作已经很累,何必还让他们承受这辛苦,不妨就放他们呼呼大睡去。”


    顿了顿,长胡子考官又很和蔼的抬手一指那考生,循循善诱道:


    “再说若是人人都读书,人人都想做官拜相,那谁种地呢?你可知民间不比朝中,都说在其位,谋其事,民间三百六十行,真到了过日子的时候,唯有书生是百无一用的,你年纪还小,你想教他们明理,可总得让他们先活下去,你说是不是?”


    这下几名主张办学的考生都答不出了,他们像是心有不甘,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愤愤的拂袖坐下。


    另外有些擅长看人眼色的贡生们,见状纷纷打起精神往上看,却见李熙神色如常,一副不会干涉他们辩论的模样,一时居然也有点拿不准是否该站起来,以及站起来之后该怎么说了。


    任谁都知这殿试考的是心意,尤其是皇帝的心意,可眼下他们看不出皇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就不敢再说话。


    至于裴怀恩……裴怀恩已经不想再答这道题。


    无他,裴怀恩先前自信满满,随口就和李熙打了赌,以为自己必赢。


    可是等真到了今天,当他真的站在这,当他真的看到这些踌躇满志的贡生们,就像看到当年的他自己——他忽然就觉得输赢没意义了。


    因为凭着他和李熙的关系,他有话完全可以找李熙私下说,其实很没必要站在这和他们抢风头,争脸面。


    更何况他今日已站起来说了一些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黜落,既然如此,还是先静心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等实在没人能猜着李熙心思的时候,他再张嘴吧。


    就这么着,裴怀恩等啊等,起初是和李熙一样,在等文道开口,后来见文道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在李熙的位置可能看不清,但裴怀恩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葛宁眉头紧锁,似是数次想起身,但都没敢。


    葛宁好像真的很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每次勉强他开口,都要让他憋成个大红脸,就像上次强迫他和章云礼在街上做戏一样,惹得他如芒在背,浑身都难受。


    裴怀恩盯着葛宁看了会,觉得挺有意思,不免又想起葛宁那份惊才艳艳的会试卷,看热闹似的摸了摸下巴。


    想做官,怕人怎么行?不妨就由他帮一把。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把右手悄悄伸到桌下去,稍一抖腕,便有一颗铜珠从袖里落到掌心。


    裴怀恩用铜珠打葛宁脚背,逼得葛宁猝不及防大喊一声,猛地站起来。


    裴怀恩身旁,文道眼尖看出了裴怀恩的小动作,但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还很好心的替葛宁解围道:“皇上,他似乎有话说。”


    被迫跳起来的葛宁本人:“……”


    多损呐!


    须臾,所有人都朝葛宁看过去,葛宁被打得脚背疼,本想实话实说,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直说脚背疼吗?那怎么成?那是失仪,会被黜落的。


    ……但是到底为什么会脚背疼啊。葛宁冥思苦想,都想不通。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嘴了,反正在人前多说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现如今,他家小公子还蹲在大牢里等着他去救,他决不能因为这个事被除名。


    这么一想,葛宁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抬头朝李熙行礼。


    然而李熙又不是傻子,他虽然看不清裴怀恩在桌子底下偷偷做的小动作,但见葛宁如此模样,就知道葛宁不是自愿站起来的。


    被人强逼着站起来有什么用?估计也没想好。李熙心里对葛宁不抱希望,目光略过葛宁,淡淡的扫了眼文道和裴怀恩,期待他俩能站起来说句人话。


    随便哪个站起来都行,难道还要他出声点名吗?


    正无言着,李熙不着痕迹地叹声气,心不在焉地朝葛宁抬手。


    “你有什么话说。”李熙问,面上有些蔫,“有话就说,没有就坐下,朕可恕你无罪。”


    第194章 舌战


    葛宁听后松了口气, 本能就想坐下。


    但转念又一想,既是天意让他起身,他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葛宁的脸越来越红, 却依然僵硬的站着。


    “这位大人, 学生以为……学生以为, 您所言不对。”葛宁朝长胡子考官拜道, 将头垂得低低的, 以致视线中只有他自己的鞋尖。


    “您方才言, 读书于寻常百姓无用,只会使他们更辛苦, 学生以为不然。”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依学生所见,先人既造文字, 又将毕生所学汇于书本,便是要传承——”


    话音未落, 便被方才那位态度还算和善的长胡子考官打断。


    这考官姓于,也曾出身书香世家, 如今是个很有学问的翰林,平日言辞虽温和,收学生时却最看天资。


    于翰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总觉得穷乡僻壤出刁民,山野村夫不能教化,夏虫不可语冰,因此非常反对朝廷出钱在乡间办学堂, 认为那些人学不好,若强行教导, 只会亵渎曲解他的书本,变得更加得理不饶人。


    于翰林认为葛宁现在的想法是大言不惭,是同他年轻时一样的少不更事。他见葛宁座位靠前,便猜到葛宁的会试成绩还不错,再加上平素鲜少有后辈敢这样驳斥他,就忽然起兴,要与葛宁痛快的辩上一辩。


    “这位小友,传承二字何其重,有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后辈便够了,于坊间白丁何干。”


    刹那间,于翰林从座位上起身的动作,使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就连坐在龙椅上的李熙也倾身向前,聚精会神地听。


    “老夫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见你今日坐在这,便斗胆猜测,你一定不会是个在山野乡间长大的孩子,故而你大约不知。”


    “你或许以为老夫天生便是如此,但在老夫像你这个年纪时,若说办学堂,老夫其实比你更着急,也真的孤身一人去过乡间。”


    “还记得那是四十几年前,老夫也曾像你一样,为了昭庆皇帝的一道旨意,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可当老夫真的去到了那里,方才发觉什么是人各有志,什么是朽木不可雕——孩子啊,你以为那些乡野之人会乖乖听从你的教诲么?不,你想错了,他们压根就不愿听,也压根就不想再读书,他们是一群懒惰愚蠢的人,于他们而言,你每日教他们识一个字,还不如给他们发一只鸡来得更实在,他们之中出不了圣贤,任你如何呕心沥血,也是白费心机。”


    在当朝的这些翰林中,于翰林年纪最大,学问仅仅只次于杨思贤,又是年轻时唯一一个真下过乡的人,因此在办学这件事情上,平日只要有他开口,其他人往往都不知该怎么驳。


    今天也是同样。于翰林的这番话,令在场之人纷纷想起昭庆皇帝的那一纸诏书,那诏书令长澹停滞了近五年的时间,更曾数次掀起叛乱。


    一阵寂静,葛宁也有好久没开口。


    然而,就在大家认为葛宁也会被于翰林说服,并像前面几位考生那样悻悻坐下的时候,葛宁却只是沉默着把头垂得更低 ,但没有坐下。


    “大人,您之所言,恕学生依旧不能苟同。”


    接下来,面对于翰林的步步紧逼,葛宁脸红得快滴血,却是字字清晰,半步也不肯再退,想是忽然被于翰林踩到了痛处,就算恐惧人多,也非要与之争个高低。


    “让大人失望了,学生并非出身名门,而是一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孤儿,在民间吃的是百家饭,直长到八岁那年,才有幸被现任吏部侍郎的章大人收养。”


    于翰林闻言便道:“那章家也不是寻常人家,你既被他家收养,便不能再与那些庶民相比较。”


    葛宁却很坚持地摇头道:“可大人您方才说,您说那些乡间百姓懒惰愚蠢,学生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敢问大人,难道寒窗苦读是苦,耕种纺织便不是苦?你我平素为解书中圣贤意,深夜钻研是苦,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春耕秋收,面朝黄土也是苦。他们也是一群勤快可爱的人,他们不是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为何要吃读书这种苦。”


    于翰林来了兴味,白花花胡须在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辩论中颤动,“就算如你所言,他们也没有读书的天资,做不成你如今能做成的学问。”


    葛宁这才抬起头,脸仍是红的。


    “大人,但是学生以为,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明理。”


    “诚然,古往今来,能真把书读出名堂的天才很少,大多是些庸庸之辈,可难道这些庸庸之辈便不配读书了么?他们要读书,他们读书是为了知对错,懂是非,辩善恶,他们之所以学不好,是因他们开蒙太晚,见得太少,正如学生初到章家时,那章家小公子已是熟读四书,而学生却尚不识字,只得比他更加勤奋的学习,才能勉强跟上。”


    于翰林就说:“你现在与老夫说这些,是为了拿你自己做例子么?可你是否想过,你如此聪慧,可在短短数年便有此成绩,这是独属于你自己的造化,若换成旁人来,就算让他们和你有一样的老师,他们也未必能学成你这样。”


    葛宁听罢就摇头,只恭敬道:“非也,大人实在谬赞,也实在曲解学生了。”


    “在学生看来,读书虽辛苦,却能使人眼界开阔,头脑清楚,哪怕只是简单的识几个字,知些廉耻,也是很好的,而寻常百姓读书的意义便在这里,他们要读书,读书虽不能使他们人人都变得通透,却能使他们不蒙昧。”


    “至于长澹而言——大人,您方才说学生天资好,可学生原本也不过一流民,若非有章家给的机缘,学生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同您来往论道了。”


    于翰林听到此处,微微变了颜色,正欲再开口,未料葛宁却破天荒的抢先一步,继续高声道:


    “所以大人,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办在乡间的那些学堂,便也是朝廷给其他人的一次机缘,就如章家给学生的机缘一样。”


    “大人您说古来圣贤少,可故步自封,十之选一,又怎么比得上于千千万万中择优而选一?请大人深思,若学生今日有幸入得大人青眼,大人若觉得学生资质尚可,料想民间就一定还有许多比学生资质好上百倍甚至千倍的人,大人若因一时气愤,放弃了他们,岂非是天大的罪过么。”


    于翰林唇线紧抿,没再立刻答话,想是心里也觉得葛宁说得有道理,但又想起自己曾经对牛弹琴的辛苦。


    “你口中的这种人,十年也未必出得一个,但办学却要大量的金钱,且收益甚微。”于翰林不敢再轻视葛宁,他负手而立,再三斟酌着说,“这不妥。”


    葛宁不为所动,转身又朝李熙拜,“皇上,学生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李熙……李熙还说什么了,李熙这会眼睛都冒绿光了,咋可能不让他讲?


    于是葛宁得了允许,便又继续肆无忌惮的说道:“学生以为昭庆皇帝的诏书没错,只可惜这办学本就不是一时之功,而是需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努力,其花费甚至不比一场战争来得少,因此很容易就半途而废了。”


    “可若以长远看,读书又怎会真的无用。若真无用,在场五十四名贡生何需读书,于大人何需读书,皇上您又何需读书?”


    “而至于大人方才所言,天资出众者甚少,但有一二便可抵千军,皇上您难道要为了省这些钱,而使未来的栋梁老死田间?”


    于翰林是个惜才的,听到葛宁这么说,已经有些被葛宁说服,若有所思的重新坐下。


    反倒是方才那位坐在于翰林身边,留着山羊胡的陈大人,对葛宁所言嗤之以鼻,听罢便讥讽道:“你这晚生懂什么,你可知人各有命,若叫那些农夫都识了字,开了眼,他们便能看到自己身边的辛苦,到时他们若想为自己争权力,举反旗,你又当如何?你难道没有听过昭庆年间的起义军?”


    葛宁一听这话,脖子顿时就梗得更直了,厉声说:“这有什么可怕,难道大人与我自幼读书,为的不是解万民之辛苦?再说他们读了书,就是懂得大是大非的,若非日子苦到过不下去,又怎会举反旗?换言之,若百姓真觉得苦,不读书也会反,若百姓不苦,读过书也安宁,大人如今这般害怕,难道是怕读书人更难镇压吗?”


    一语罢,陈大人已被葛宁气得脸红——比葛宁脸还红。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这陈大人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指着葛宁道,“照你这么说,若这世间人人都读书,人人都想封王拜相,大家伙儿从此有了盼头,便不会再脚踏实地的劳作了,到时遍地秀才,更有考到白发苍苍的举人和贡生,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葛宁也被怼出脾气了,反而不再脸红,言语间条理更清楚,抓着陈大人方才话里的漏洞道:


    “大人此言差矣,学生方才便言道,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官,而是为明理。”


    “正如于大人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资者,甚少,加之人各有志,料想多数人在科举这条路上,都不会傻得撞南墙。”


    话至此顿住片刻,竟是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向陈大人站立的方向走。


    “学生以为,只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有天资者,即便多有蹉跎,也会得偿所愿,无天资者,饶是百倍努力,也多徒劳。”


    “学生还以为,正如先前于大人所言,民间三百六十行,即便有不善读书者,也总会有更适合他们的行当。如果他们觉得做其他行当更好,读书只会让他们更痛苦,他们又怎会一直科举呢?陈大人于此实在多虑了,料想大人口中那白发举人,即便是有,也是少之又少的。”


    陈大人鼻子都快被气歪,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恨铁不成钢的对葛宁骂道:“你、你这晚生,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古礼不下庶民,你却偏偏要教他们讲礼数,你自持天份高,以为自己就是前途无量,可你当心哪天冒出来个天份比你更高的,将你取而代之!”


    葛宁却很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必对其倾囊相授,使之青出于蓝。”


    第195章 女子


    葛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明明平时胆子很小,笨嘴拙舌,可当他一旦认真起来, 他又会全神贯注, 身周一切都不能再影响他分毫。


    此刻便是如此, 葛宁渐入佳境, 转守为攻, 不待陈大人再发问, 便当先言道:


    “再者大人, 您方才对学生诸多问,学生对您也有一问——请问您是如何看待庶民百姓的, 是否只将他们当做供养自身的牛马?”


    言罢再朝李熙拱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陈大人。


    “古人云,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料想皇上都不会如您这般轻蔑庶民, 您如何就敢?您如今即为官,便该是将天下万民与圣上万岁连接起来的一架桥。您实在不该害怕庶民看到他们身边的苦, 而是该想法子替他们去解了这苦,您去解万民苦,便是分圣上忧, 您心中难道不知?”


    这下陈大人说不出话了,他抬头看李熙,却见李熙依旧未发一言,便只得不甘心地坐回去。


    却是于翰林思忖许久, 忽然又插话道:“那么孩子,依你看来, 这学堂究竟该如何办,你是真觉着那些……能听懂你对他们的谆谆教导么?”


    葛宁听了,便朝于翰林再拜。


    葛宁对待于翰林的态度,比他对待陈大人要恭敬得多,言辞也更温和,闻言便垂首答道:


    “回大人,学生以为他们大多都听不懂,但这不要紧。”


    于翰林便问他:“为何?”


    葛宁便道:“大人,正如您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姿者甚少,因此我们办在乡间的学堂不必精,但却要足够多,最好能使每家每户都上得起学。”


    “另外我们也不能奢望去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讲诸子百家,讲上兵伐谋,我们只需要教他识字明理,令他能读懂最简单的书便好。如此一来,待他日后长大成家,有了子孙,他的子孙就会比他懂更多,而他也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多懂些事。”


    于翰林听罢又想了想,说:“你这么说倒也对,原是老夫太过冒进,也太心急了。”


    葛宁见于翰林赞同他,眼里顿时带上点笑,颔首道:“大人说的是,学生正是这样想的,学生以为读书并非高人一等,而只是一种明白世间道理的手段。”


    顿了顿,声音反倒比方才更轻些,听起来不再那么的咄咄逼人了。


    “更何况若一人善读书,那他在识字时便可展露天赋,他会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他的爹娘因为读过书,也会知道他适合做什么,他们自然便会往这条路上走。”葛宁很谦卑地垂眼道,“至于那些头脑差些,天赋生在其他地方的,读书不是他们的出路,他们自会有他们自己的天地。”


    话音刚落,裴怀恩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起身道:“正是如此,以晚生看,这学堂不止要办,而且不光男人要读书,最好连女人也去读。”


    李熙:“……”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那边话音落下,除了李熙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转过头去看他。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面上的震惊,李熙的脸色很黑。


    倒不是因为听裴怀恩提出办女学才黑,而是因为气裴怀恩明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明明也能站起来和于翰林辩两句,却非得按兵不动,害他担惊受怕地听葛宁同于翰林说了这么老半天,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裴怀恩起身太早,他便会错失葛宁这小子。李熙坐在上首暗暗想,这样一琢磨,他似乎又没那么生气了。


    只可惜底下的人没有读心术,他们瞧见李熙脸色不好,便以为李熙不喜欢办女学,顿时都噤若寒蝉,以为裴怀恩说错了话。


    只有刚从葛宁那里吃过亏的陈大人又跳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他发泄的话题,狐假虎威道:“荒谬,简直是越说越荒谬,适才他说要去乡间办学堂便罢,你竟还敢提女学?你可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现在让她们去读书,她们日后定会翻你的天!”


    裴怀恩听得忍俊不禁,没忍住笑出声。


    裴怀恩了解李熙,知道李熙这会为什么会生气,因此他不怕,他只是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趣。


    就说眼下这位正和他大呼小叫的陈大人。这位大人从前见着他,明明每次都吓得揩汗。


    唉,真是世风日下,现在什么狗都敢当在他面前叫,若换在从前,他早就一鞭子把这人劈成两半,然后丢出去了。若是……若是在从前,他的团团今夜一定能饱腹,一定又能吃到最新鲜的人肉。


    想是这么想,但此一时彼一时。考虑到这是在殿试,裴怀恩只得面上不显,回答陈大人的语气也还是挺不错的,但比葛宁又多了点古里古怪的阴阳怪气。


    “陈大人,你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只不知,若现在有位君子当着你的面,恶声辱骂你的母亲,你又该当如何呢。”裴怀恩朝陈大人拱手行礼,继而变着花样的嘲笑道,“大人从前读过那么多的书,怎么现如今,竟连一句好话都记不住,偏偏就只记住这句孔圣人的随口戏言呢。”


    话音落,在场接连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想是没料到裴怀恩竟能用他这张如此温和儒雅的脸,张嘴就问候别人妈。


    李熙直接就被裴怀恩逗笑了,但又不敢笑得太过,只得假装咳嗽,惹得福顺匆忙走过来帮李熙顺气,一下一下拍李熙的背。


    然而事情到这还不算完,因为裴怀恩与旁人不同,裴怀恩在过去三十来年的生命中,有一半时间是在被迫做“女子”,甚至是比寻常女子更卑贱的存在。


    而他从前能在别处得来的,那点为数不多的善意,也大多都是出自女子手。


    裴怀恩还记得,在他名声还没变得那么臭的时候,李熙的母亲也曾和他说过话,教他唱过几句边塞的小曲儿。


    记着那时候的淑妃还很年轻,脸颊还红润,也愿意将他当成个半大孩子看,时常会同他聊些宫墙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后来他行差踏错,一双手渐渐沾满了血,淑妃便不着痕迹地疏远了他,不再同他说话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裴怀恩却仍然记得宫墙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记着她们曾经给过他的许多帮助。也是因此,他现在或许不懂文道与葛宁口中的庶民之苦,却能隐隐读懂天下女子苦,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受压迫,尚且可以勤学明志,而这世间的女子受压迫,却是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


    不信就瞧他与卫琳琅。


    想他裴怀恩从前作恶多端,一身残疾,如今不过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便依旧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


    而那卫琳琅统兵数万,身上还有镇守岭南的大功绩,却也不过只是人们口中一凶悍成性,年长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们嫌她太粗鲁,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嘘,身旁的男人们畏惧她敬重她,却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们肯定她的功绩和见识,却从未真的认可过她,反而都认为只要时机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


    其实有时候,裴怀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了,他那时候吃不饱,个子长得也矮。


    宫里管得严,每隔几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时候,裴怀恩想做男人,想要权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权力带给他伤害。


    裴怀恩不想做女子,却阴差阳错的比旁人更懂女子处境。


    裴怀恩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子,认为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就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这提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连杨思贤也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陈大人就更不必说了,这老头可不能容忍自己刚在葛宁身上栽一回,这时又在裴怀恩身上载一回,因此对裴怀恩表现得十分强硬。


    “好好好,你说要办女学,那本官问你,这天下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大人吹胡子瞪眼地对裴怀恩说,“她们生来便该在后宅,她们每日操持家事,清算账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桩哪件需要她们学兵法,读四书?”


    裴怀恩则反问他,“这位大人,请问你娘给你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让她一定不识字?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读书,那怎么就连在楼子里,咱们男子都愿意为一个会写两句小诗的行首付出更多钱?”


    陈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杨思贤有些看不下去,及时地出声道:“唉,这考生,你当文雅些。”


    虽然在提醒,但没过多怪罪,裴怀恩闻言就称是,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陈大人屡战屡败,眼见这个比上一个还能骂,而且甚至还没上一个讲礼貌,连道理都懒得同他讲,就能噎得他下不来台,不由得被迫回归初心,再次抓住办学很费钱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们能言善辩,净说这些歪理,就算你们能说服皇上,但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户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同一时刻,还不等陈大人把话说完,已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抬头,冷着脸但很客气地说:“……啊,如果一定要办学,这钱也能有。”


    第196章 爱好


    “今年先不要办学, 先减税,但是鼓励开荒。”


    “想我长澹自建立起,便是以户数在收税, 百姓们常常为了少交税不分家, 这实在不好。”文道意简言赅地道, “我们或许可以先将赋税调低, 但规定男子过了弱冠便自成一户, 驱赶他们与双亲分家居住, 再鼓励他们开荒, 允许他们得到开垦过后的土地。”


    “如此一来,只要在两条政令的颁布时间上稍作手脚, 朝廷往后便不愁收不到钱,百姓也不会觉得是我们加重了赋税,同时还能将大量的荒地利用起来, 使之变作良田。”


    李熙:“……”


    啊,这真是个算盘精!


    文柏生了个好儿子, 改天得把他接回来养老。李熙很是开怀地想,就冲文柏生的这个好儿子, 文柏今年的考课一定要合格,否则都对不起文道替他收上来的这些钱。


    ……这可都是能充国库的钱,是能走明账的!


    而且裴怀恩说得也很对, 他从前只想着要办学,却从没想过办女学,若能借此机会把女学也办起来,又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 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台阶底下, 那户部的陈大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又见李熙脸色转好,似乎是认同了这几名考生提出的建议,不免有些不甘,虽然人已经坐回去,嘴却还不停。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本官还是觉着不妥。”陈大人的声音小了些,却坚持道,“你们说读书是为了明理,可百姓多半不会这样想,百姓会将此当作通天梯,届时莫说开荒,便是良田也无人耕……”


    葛宁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说:“百姓如果不愿耕种,一定是耕种收益太少,活得不松快,这与他们读不读书有什么相干?大人您不去想怎样才能使百姓把日子过好,反将一切都归责于读书,这是否有些强词夺理了。”


    陈大人还欲开口,裴怀恩微微偏头看向他,冰凉眼神将他看得一怔,下意识缩脖子。


    不知怎么的,陈大人只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可怕,令他本能畏惧,忽然有点不敢再张嘴。


    裴怀恩今日无意抢风头,他替葛宁震慑住了户部的陈大人后,便不再多言了。


    接下来又有几名考生陆续站起来说话,凡是提议合理的,都被李熙命人认真记下了。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这道题也答完了,李熙便出声判成绩,毫不意外的点了葛宁作状元,文道是榜眼,裴怀恩当探花,其余考生也按方才表现划出等级来。


    其实李熙知道裴怀恩后来是有意想让,已经不在意输赢,实际判裴怀恩与文道谁是第二都行,也都能服众,但李熙有私心,李熙就想让裴怀恩当探花,因为他觉得裴怀恩长得最好看。


    色如春花,貌若好女,用这俩词儿来形容裴怀恩的本来面目,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李熙没敢把这话当在大伙儿面前说,因为怕裴怀恩不爱听,也怕旁人多想。


    他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太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夸赞裴怀恩的脸。


    李熙像是倦了,起身要走,底下的陈大人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嗳,皇上、皇上您怎么就起来了呢?不是要考三道题么?这才第二道,按理不该这么快点状……”


    李熙闻言似笑非笑地瞧他,那神态很难形容,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原本是准备了三道不假,另有一道是有关律法的,也因为修律是大事,而且不像办学堂那样被很多大臣反对,李熙在今日殿试前,也曾提前与在座几位考官通过气,言辞间并未隐瞒自己在这方面的心意。


    可是谁能想到,这位陈大人竟胆大包天,将此题目悄悄透漏给了自己的侄儿,还将他在修律这件事上的偏好与心意,也一并都说出去了呢?


    还记着方才福顺当堂宣读殿试规则的时候,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考生中,唯有一人是气定神闲的。


    李熙想到这里,眼里突兀的漫出点笑,有意顺着陈大人的话头往下说:“哦,多亏爱卿提醒,是少了道题,想不到爱卿你虽然算不明白户部的钱,记性倒挺好的。”


    陈大人面上一僵,还想再说话,却见李熙朝他摇了摇头,不再看他了。


    “福顺,给方才未发一言的人分纸笔。”李熙摸了摸手里的小铜炉,转身笑眯眯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朕给他们出的这第三道题,便是要他们骂人。”


    此言一出,福顺便隐约猜着了李熙的打算,但还是没忍住战战兢兢地问:“皇上,您想让他们骂、骂谁啊?”


    李熙又转头往下看,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陈大人那侄儿大惊失色的模样了。


    “嗯……不如就让他们骂朕吧。”李熙好整以暇的笑了笑,心中很愉悦,“朕要他们这些方才没敢开口的,每个人都至少写出一点朕的错处来,并且言之有物。若是其中有骂不出或者不敢骂的,那就退回去等补缺,不必再另外报给朕了。”


    说到这又眯眼,面上显出几分灵动的狡黠,就像他还没登基那会,心里琢磨着要捉弄别人的时候一样。


    “不过么。”


    李熙言到此处,居高临下地微微侧首,垂眼去看底下坐着那些神态各异的殿试考生,语带威胁地吩咐他们道:“诸位,如果你们今天还想留下,就放心大胆的写,朕先前承诺仍然算数,会恕你们无罪。”


    “只是有一条,你们记着,你们日后就算入朝为官,也只是朕的臣子,朕不许你们插手朕的家务事,更不许你们提及朕的后妃与子嗣,你们既然想跟随朕,便要守朕的规矩,过会只写该写的东西便好了。”


    “因为朕的家事不是国事,或许朕的祖宗们重礼数,会给你们这些文人几分薄面,但是朕不会给,朕是同边关风沙一起长大的,早就习惯了简简单单的过日子,不喜欢被人往自己身边塞女人,插耳目,希望你们都不要再学现如今朝中的那些老臣,妄图在这件事情上惹朕不痛快,知道么?”-


    当日申时,由于李熙临时起意,突然删掉了一道殿试题,他和裴怀恩都因此得以提前离开,没在承天殿继续守着了。


    此刻时候尚早,按照先前和裴怀恩的约定,李熙和裴怀恩兵分两路,裴怀恩负责去大牢里探望章云礼,李熙则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将葛宁传来。


    要说这葛宁也挺怪,中状元是多大的喜事,若换做旁人,早就大肆庆祝去了。


    但葛宁没有。


    葛宁依旧穿着粗布衣裳,就像是早料到李熙会喊他来,得了旨意,便急匆匆的赶来御书房。


    葛宁向李熙求情,希望李熙能放了章云礼,明明先前无论李熙怎么问他,他都坚持不改供词,只一口咬定是章云礼仗势逼他代考,并求李熙为他主持公道,以眼还眼,判章云礼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也不能再入朝做官。


    想来,应该是李熙拖了这么多天不放人,还隐隐有把章云礼同那些罪犯一起处置的意思,把葛宁真逼急了,令他再也守不住秘密。


    毕竟算算日子,殿试之后,有些人就该问斩了。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葛宁显得比李熙还急。他想着自己现在是状元,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说话理应比之前更有份量些,垂首犹豫再三,终于开始和李熙说起他和章云礼之间的约定。


    原来这葛宁自从被章府收养后,便一直在做章云礼的伴读,自幼便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显露出了极高的天赋,甚至比章云礼还略胜一筹,只怪他平日不爱说话,才没人知道。


    葛宁和章云礼玩得好,字迹也相仿,年少时葛宁常常替章云礼抄书做文章,骗过好多先生。后来有些文章被人传到章府外面去,大家伙儿见着署名,便都以为是章云礼写的,对章云礼大加夸赞。


    就为着这个事,章云礼以前没少打趣葛宁,也没少催他去解释。


    可葛宁不在意,他原本便很怕见人,更怕被别人品头论足,再说他知道就算没有他,靠章云礼自己也写的出,因此总是随口敷衍过去。


    哪知当他敷衍的次数多了,渐渐的,章云礼便不敢再让他写,转而开始捏着鼻子自己做功课,就算心里其实烦死学这些之乎者也了,也没再让他代笔。


    葛宁说,章云礼虽然读书好,可其实很讨厌读书,尤其讨厌学那些乏味的孔孟之道,规矩体统,还有诗词歌赋。


    章云礼另有爱好,可是章云礼的父亲日渐老迈,每天都盼章云礼去科考,想让章云礼入朝为官,早点帮衬家里。


    章云礼对此简直愁的要死——他还有好多事想做,但家里又的确不能只靠章父一个人苦撑,这让他很为难。


    要让家里有人帮忙,又不想牺牲自己,章云礼思来想去,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葛宁,想让葛宁替他去科考。


    毕竟葛宁是从章府出来的人,若一旦考中,其结果也就和他章云礼考中了差不多。


    只是章父那边也得有交代,单单只劝葛宁也参加科举还不够,此事若不能从根源上一劳永逸,料想他老爹日后还是会时时催他,早晚都得把他逼到朝堂上,令他再也没功夫研究他自己喜欢的那些“歪门邪道”。


    再加上这两年科举风气确实不佳,章云礼和葛宁都看不惯,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恕罪,小公子志不在此,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坏心思,更没真想害我。他找我在人前陪他闹这一通,不过是想替先前那些受迫害的考生讨公道,也为他自己求个自在。”


    顶着李熙很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葛宁的脸涨成猪肝色,把头垂得低低的,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的古怪语气,结结巴巴地对李熙解释道:


    “小公子……小公子他不爱上朝,也不爱和那些整天长吁短叹的文人打交道,他……他就爱养鸡和数星星,还望皇上看在小公子为了替您肃清这股不正之风,这般用心良苦的份上,呃,放他、放他回家高高兴兴的养鸡去。”


    “……”


    第197章 遗志


    “……”


    李熙怀疑自己听错了, 眼里略过惊讶。


    “啊……啊?养、养鸡?”李熙觉得挺不能理解的,怔怔道,“这算什么喜好, 葛宁, 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正在说什么?你们就算想骗朕, 至少也该找个听起来靠谱的理由!”


    葛宁面色复杂的握了握拳, 眉头紧皱着。


    “其实、其实也养兔子。”葛宁都快被李熙问哭了, 声音越来越小, “……但皇上, 纵观历朝历代,养鸡都不犯法啊!”-


    同一时刻, 诏狱。


    比起李熙的无言以对,裴怀恩这边显然更头大。


    李熙先前为了吓唬章云礼,故意让锦衣卫把他抓进了诏狱, 想着就算不对他用刑,光那环境就能把他吓够呛。


    结果谁能想到, 这章云礼居然还是个奇葩,他也就刚进来那两天被吓得睡不着, 后来发现这里边除了饭菜给得不及时,其他时候压根就没人乐意搭理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说的, 顿时整个人都住舒服了,就跟在家一样。


    三个月过去,等裴怀恩赶来看望他这天,他甚至还长胖了。


    裴怀恩原本对章云礼的印象很不好, 认为他小小年纪就看人下菜碟,这边对几个老翰林笑脸相迎, 转头就鼻孔朝天,而且还小心眼儿,走在路上被旁人撞散了手里的书,就算那人已经诚惶诚恐地和他赔了礼,他也要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人家鼻子言语粗俗的骂上老半天。


    裴怀恩原本想着,以章云礼这样的性子,合该在牢里住不了几天,就得跪地求饶。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章云礼不仅没求饶,还自己找着乐子了。


    大约是在戌时左右,裴怀恩端着饭菜进牢房,却见章云礼正拿着块儿石头,聚精会神的在墙壁上写写画画,至于具体写的什么,裴怀恩也看不懂。


    裴怀恩尝试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全当听不见,只顾一门心思的看着墙壁,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神苦思。


    站在裴怀恩身边的狱卒见状,见怪不怪的叹声气,转头看裴怀恩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连忙对裴怀恩解释道:“容小公子,他这人就这样,整日神神叨叨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裴怀恩手里拿着李熙早就写好的圣旨,这狱卒以为裴怀恩是被皇帝派来的,因此对他很恭敬,甚至有点狗腿。


    “他进来后第三天就这样了,他是自己疯的,我们可没吓唬他。”这狱卒弓着腰朝裴怀恩拱手,满脸堆笑地说,“容小公子,您对此可都亲眼看见了啊,皇上那边儿,回头您得帮我们做个证。”


    裴怀恩……


    一时间,裴怀恩竟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按理说,现在抱着他大腿涕泪横流的那个人,不该是章云礼么?


    怎么着?这小子莫名其妙坐了回牢,就突然转性了?突然变得威武不屈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狱卒喊话他冷脸呵斥,圣旨在此他爱答不理。裴怀恩反复琢磨,觉着章云礼现在这样不是不能屈,而是简单纯粹的傻了。


    ……坏了,不会真被吓傻了吧。


    当这个想法骤然出现在脑子里时,裴怀恩心情沉重,他出言赶狱卒退下去,一步一顿,满是谨慎地跨过了牢门,走到章云礼身边站定。


    章云礼这会似乎正好画完了,转头见着裴怀恩,吓了一跳。


    是真的跳。


    章云礼目露惊恐,仿佛才看见裴怀恩这个人似的,先是往后跳开一大步,然后目光下移,后知后觉看着裴怀恩手里的圣旨和食盒,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渐渐溢出几分欣喜来。


    “容兄,你来了。”章云礼高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来,怎么都不提前和我知会一声呢?快坐快坐,殿试已经考完了吗?”


    顿了顿,又伸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眼睛亮亮的从上到下打量着裴怀恩,语气十分欣慰。


    “唉呀,瞧我这脑子,你既然来看我,就肯定是全考完了,而且你也考上了嘛。容兄啊,敢问我家葛宁考上了没?考的第几名?”


    裴怀恩:“……”


    唉不是,这章云礼还记得他自己现在大牢里吗?


    再说他早就来了,他都在牢门口揣着圣旨站小半个时辰了,他方才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还回答他了——虽然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回答,连头也没回。


    ……所以实际上,这章云礼刚刚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是吧?


    裴怀恩都快被气笑了,一边弯腰放下食盒,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着章云礼。


    “考上了,考上了,你家葛宁是状元。”裴怀恩啼笑皆非,像是忽然又想起点什么,没忍住调侃道,“章兄,我原本还想着,依你平日的性子,会屈尊去求那些狱卒呢,未料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恐怕都要把殿试这事忘记了。”


    章云礼一听这话,就嫌弃的朝天翻白眼。


    “容兄,你在说什么胡话呢?”章云礼震惊地睁大眼,皱眉道,“我好端端的去求那些狱卒干什么?我才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傻瓜,听不懂我说话,我才不要和他们白白浪费时间呢。”


    裴怀恩:“……”


    什、什么?难道这个章云礼,从前在同辈面前傲得和什么似的,其实不是因为觉得用不上,而是打心底觉得他们太笨,单纯瞧不上吗?


    就……就挺离谱的。


    话说回来,他今天来这到底是想干什么的来着,经章云礼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忘了……


    怀着无比难以描述的心情,裴怀恩下意识转头看墙壁,伸手摸了摸章云礼方才画的一个圈。


    裴怀恩身边,章云礼原本正因为葛宁考中状元高兴着,哪知余光才瞥见裴怀恩的动作,眉毛立马就竖起来了。


    “唉!唉!住手啊你!你给老子往后站!”章云礼转喜为怒,变脸如翻书,一把拍掉裴怀恩的手,厉声说,“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啊!我最讨厌别人弄坏弄乱我的东西了!你知不知道,假如你刚刚不小心擦掉了这一行,令我忘记此处思路,我今夜就会难受得睡不着觉!要真是那样,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怀恩:“……”


    完了,全乱套了,彻底忘记要干什么了。


    眼见这章云礼疯疯癫癫的,裴怀恩沉默好久。却是章云礼眼睛尖,又看见裴怀恩手里那圣旨,面上僵了僵,没忍住话锋一转,主动询问道:“……对了,容兄,你今日来看我,是不是皇上那边已经结案了?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他怎么判我的,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用再考试?”


    裴怀恩:“………………”


    哦,想起来了,他今天是来招安章云礼这傻子的。


    无言以对啊,实在无言以对了。裴怀恩默默扭头,心说他活了这么久,好像还从没对谁这么无言以对过。


    但是甭管再怎么无言以对,李熙交代给他的活儿他得干。裴怀恩仰天长叹,只觉着他今日才算是真的认识了章云礼,从前全看走眼了。


    嗯,可能天才脾气都挺怪的吧。


    这么想着,裴怀恩合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归正题。


    面对章云礼的疑问,裴怀恩没有立刻应,而是在斟酌片刻后,方才好脾气地回答他,说:“是啊,章兄,我要在此先恭喜你,贺你沉冤昭雪。”


    闻言,章云礼脸色立刻就很不好了。


    “什么?皇上查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他还罚我吗?”章云礼紧张之余,冲上来一把扯住裴怀恩衣袖,唉声叹气地恳求道,“容兄,容兄,看在咱俩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份上,你快去和皇帝求求情,让他继续罚我,就……就按照科举舞弊的罪过罚,千万不要怜惜我的功劳,那只是顺手!那是我在听葛宁提起这几年有考生受害后,顺手帮他做的!”


    裴怀恩整个人都麻了,一寸寸的将自个衣袖从章云礼手里抽出,很不理解地问他,“章兄,但我实在不懂,你为何会对入朝做官这件事,如此避之不及呢。”


    章云礼听了,就伸手挠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理直气壮的撇着嘴道:“可我为什么要去做官啊,做官要早起,起得比鸡还早,要一直干到六十岁才致仕,我起不来啊。”


    顿了顿,又伸手指着墙壁说:“再者我又不是没事干,我每天这么忙,哪有空去听他们的奉承话?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背诗写诗,谋略兵法呀。”


    裴怀恩便顺着章云礼的手指转头,然后……沉默得比刚刚更久了一点。


    “这是什么?你每天就在忙这些?”裴怀恩满脸茫然,数次尝试看清章云礼在墙上写的字,但都失败了。


    结果不料他这边话音刚落,章云礼听见他问,便以为他也对此感兴趣,顿时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拉着裴怀恩一块蹲下了,絮絮叨叨地给裴怀恩讲:


    “容兄,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听懂我的话,不怪我喜欢跟你玩。”


    章云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怀恩从左往右指,向配怀恩兴冲冲介绍他这些天的“丰功伟绩”。


    “你瞧,这些就是我最喜欢的算术。”


    “那便是算到一半的圆周率,这边是鸡兔同笼,还有那个,那个是高商定理。”


    裴怀恩:“……”


    裴怀恩:“啊……啊?”


    没再理会裴怀恩的震惊,章云礼却是越说越起劲,索性又拿石头在墙上画起来。


    “喏,容兄,让我来给你出道题,假如我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总共有三十只头,八十八只脚,你能得出我其实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吗?”


    话落,裴怀恩忽然觉得麻木这个词太狭隘,有点不足以描述他如今迷茫又怔愣的状态。


    好在这章云礼见状也不急,开始耐着性子给裴怀恩讲解题方法,赶上裴怀恩也聪明,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没一会功夫,便在墙上一起推算出了题目中鸡和兔子的具体数量。


    片刻后,等裴怀恩终于依着章云礼的教导解完了题,章云礼扭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点狂热了。


    “容兄,容兄,你真是我的知音,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就连葛宁也听不懂,我实在好寂寞。”


    说着就要上手,带裴怀恩一起再算圆周率,把裴怀恩吓得连连后退,一点话茬都不敢接了。


    “……等一等,等一等!”裴怀恩风光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别人逼得连滚带爬往后退,只觉得无比偏头痛,“章兄,可我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听你讲题呀!”


    “章兄,你可知道皇上对你设计此事很震怒,还以为你是对他有意见,才不肯入朝为官,所以皇上和我说,他说今日就想要你一个态度,还说只要你点个头,就恕你无罪,对外只说你是为了肃清考场,方才和葛宁一起做的局,可你若一味推脱,他就要将你也杀了,根本不会按照律例去判你!”


    顿了顿,再转头看一眼墙上那个圆,偏头疼更重了。


    “……章兄,依我看,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想每天早起,并非瞧不上皇帝,你就干脆点个头,答应入朝吧,没准皇上惜才,可以特许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也说不定啊!”


    章云礼听后却更犯了难,一张脸全皱起来了。


    “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凭什么不按长澹律例来判我?他……他草菅人命,他滥杀无辜,他这个昏君。”眨眼间,章云礼已经愁得盘腿坐在地上,一下下扯头发,“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不能入朝啊,毕竟我入朝也是死,我、我早就犯了死罪了,等我入朝见多了人,只会更容易被发现啊。”


    裴怀恩听了,敏锐抓住章云礼话里的小破绽,连忙问:“章兄何出此言啊?”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想是自觉走到了绝路,横竖都是个死,章云礼忽然一拳砸到地上,起身从旁边的干草堆里翻出两本书,凑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对裴怀恩说:


    “唉,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章云礼目光坚定如托孤,依依不舍的把书本交到裴怀恩手上,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容兄,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我便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你,其实、其实我除了算术之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裴怀恩依言低头,目光落在章云礼交给他的那两本书上,没忍住嘴角一抽。


    “……章云礼,这就是你口中微不足道的小爱好?你说你平时算个圆周率还不够,怎么还私习天文啊?”裴怀恩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波涛汹涌。


    却见章云礼神情严肃,低头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手,对他一字一顿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官我是不会去做的,那太耽误我做研究了。不过容兄,你今日来看我,又算对我的题,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已将此生成果尽数记在这里了,我每日都随身带着,等我死后,你与葛宁同心协力,将它替我传下去吧,这是我全部的遗志。”


    裴怀恩:“……”


    哈哈,好想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迫不及待想逃跑的感觉了。果然人才和天才还是差了点,有章云礼对比着,他往后可再不敢吹他那点狗屁的过目不忘了。


    第198章 赢家


    隔天夜里, 李熙在寝殿看章云礼写的书,脸皮笑得有些僵。


    对于章云礼不想来当官,李熙想过一万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章云礼居然是因为不想起早上朝, 还有嫌六十岁致仕太晚了。


    哦, 当然了,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怕被皇帝发现他私习天文。


    长澹不许民间私习天文, 违者要被处斩。李熙把裴怀恩带给他的两本书随意翻了翻, 发现看不懂,便把它们又放回了桌上。


    章云礼写在墙上的那些东西威力太大, 裴怀恩这会满脑子都是算不尽的圆周率,还有点头疼,正在李熙身边沉默不语地喝茶。


    李熙见状就调侃他, 说:“去了一趟诏狱,回来就变哑巴了。若被章云礼知道你转头就把书本交给了我, 指不定多气愤。”


    裴怀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与你是穿一条裤子的, 和他又不是。”


    李熙无奈笑笑。


    私习天文是重罪,章云礼在欺君,裴怀恩既然敢拿东西给他看, 便是猜着他不会真处置章云礼,至少不会计较章云礼此次的欺君。


    只是……只是这么好用一个人,当真要放过吗?


    李熙这样想着,只觉得也有些头疼了。他小猫似的伏在桌沿, 想了又想,转头对裴怀恩说:“裴怀恩, 我从前还不觉得,但经章云礼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咱长澹的上朝时间太早了。”


    裴怀恩就哄他,说:“阿熙,你差不多就得了,这事历朝历代都这样。”


    李熙又闷头想了想,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臂弯,看着委屈巴巴的。


    “唉,他嫌六十岁致仕晚,但我得干到死。”李熙瓮声瓮气的和裴怀恩抱怨,“我都还没喊累呢,他凭什么喊?”


    裴怀恩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啧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瞧你干得挺高兴的,一点也不觉得累。”裴怀恩一语中的,笑吟吟地打趣他,“你是舍不得放章云礼回家吧?”


    李熙就点头,右手摸到脑后揉了揉,盖住不许裴怀恩再拍了。


    “舍不得,实在太舍不得了,想他老爹五十几了还上朝,他也真敢睡。”李熙赌气地叹道,“哼,他想回家去,我就偏不许他回家,我还要对外奖赏他的功劳,让他过几年再来考。反正……反正只要他还能进考场,就算我不开口,自有他老爹替我催着他,他别想再偷懒。”


    裴怀恩闻言笑的没声儿,只得继续安慰他,说:“但他不想入朝堂,你若强迫他来,他也是三心二意的,哪会真用心帮你呢。”


    李熙很不甘心地默了一瞬。


    “难道真没办法把他弄来吗?”半晌,李熙自顾自地嘟囔着,“早起又死不了人,裴怀恩,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裴怀恩唇线紧抿,想起章云礼在大牢里那态度,本想劝李熙放弃,但看李熙如此执着,又不想惹他不高兴。


    “要么……要么你这样,无论他日后在哪做官,你都破例允他去钦天监,让他可以随时借阅那里的书籍和记录。”


    为了哄李熙开心,裴怀恩考虑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不地道,但还是试着向李熙提议道:“那章云礼不是喜爱天文么?他要学,你就破例让他学好了,只要他能点头,区区一点书籍记录又算什么呢?”


    长澹的钦天监是世袭,内里记录多半绝密,从没外借过,裴怀恩不信以钦天监这么大的诱惑做鱼饵,换不来章云礼起早。


    李熙恰好也这样想,听罢只点头道:“嗯,你真和我想一块去了,我方才还琢磨,他既喜爱天文,我就找人和他一起研究去,但外借记录不行,因为实在太容易泄密了,至多只能让他在钦天监内看,绝不能再带出。”


    顿了顿,又道:


    “至于……至于他那另一个爱好,他平日一个人算,不寂寞吗?我瞧着文道对此也挺精通的,正可以和他做个伴。”


    裴怀恩眼睛弯弯,与李熙盖在后脑勺上那只手十指相扣,徐徐摩挲着李熙的手指根。


    “好了,现在问题解决了,知道那章云礼不来做官,不是因为讨厌你。”裴怀恩把李熙往自己身边揽,笑着说,“你可高兴些了?”


    李熙干巴巴的咂嘴,没抬头也没搭腔,手指扣着桌沿不肯动,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


    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这可以理解。李熙不听裴怀恩说话,暗暗在心里自己劝自己,磨着牙恶狠狠地想:哼,到时那章云礼拿了钦天监的书,就得陪他日日起早了,这真是大快人心,谁也别想睡。


    唉,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些皇帝不上朝,赶上大雪天寅时起床,确实太折磨人。


    尤其他现在几乎每晚都睡不够,脑袋总昏沉沉的,连和裴怀恩做那事都没兴致了。


    越想越疲乏,没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瞥裴怀恩,却见裴怀恩正含笑看他,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哦,更累了,只看一眼就觉得累,毕竟这老王八蛋天赋异禀,每回折腾起来都没完没了的。


    唉,明儿还得上朝呢,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糟心,算算时辰,似乎又到了某人每天最胡搅蛮缠的时候。


    另一边,裴怀恩看李熙脸色不善,便俯身过来问:“又冷了吗?”


    李熙咬着嘴唇摇头,在心里思索该怎么说。


    “……不冷,还有点热,另外你挡我光了。”


    李熙很苦恼地叹息,小声说:“裴怀恩,我今夜感觉很好,一点都不冷,要么你就先回去,不必留宿了吧。”


    说完连自己都想笑,又转过头自言自语,“唉,为什么还要做准备?真想让你明天就陪我上朝,你就知道睡不好的辛苦了,你哪还需要学怎么做官嘛。”


    “……”


    李熙说话的声音很轻,裴怀恩听清了他的话,没忍住又笑,不仅没识趣的告辞,还直接站起来,一把将李熙打横抱了,往龙床那边走。


    中途路过老虎笼子的时候,被养得皮毛鲜亮的团团掀开眼皮,懒懒往他俩这边瞥了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着有些不满。


    “别多想,我这是在帮你治病呢,你别错怪好人。”裴怀恩低头说,神色很认真,“我手里其实有分寸,你现在觉得累,是因为你身上的病,可不是因为我,不信你就试试离开我,你若不和我睡,只会更难受。”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还想再说话,已被裴怀恩欺身压到了床上。


    芙蓉帐暖度春宵,李熙于裴怀恩而言,就像福顺家里那弟弟曾经染上的药瘾,真是一刻也离不了。


    “现在所有事情都办完了,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过下去,到白头。”裴怀恩看着李熙的眼睛说,“阿熙,若换在从前,这样的好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在做梦吗?”


    李熙原本正使劲拢衣领,打算誓死捍卫自己今夜的睡眠质量,不料忽然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本能就抬头,正好看见裴怀恩那只被他害到瞎掉的眼。


    用宝石白玉雕刻的义眼不能细看,白日里离得远还好,一旦入了夜,映着床头昏暗的烛光,就总显得冰冷又死寂。


    四目相对,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下意识伸手摸。


    结果手才抬起来,裴怀恩便趁机扯他衣领,把他身上的白金龙袍揉得皱巴巴松垮垮,嘴角还溢出点笑。


    李熙:“……”


    “过分了,太过分了,人不睡觉会死。”李熙手忙脚乱的躲避,皱眉说,“你从前可不扮可怜,你最讨厌在人前失态。”


    裴怀恩听得哈哈笑,埋头往李熙胸前蹭,很随意地道:“你又不是别人,再说我这也算近墨者黑,我已想通了,如果只靠扮可怜就能做成事,何必还总臭着脸呢。”


    李熙诧异极了,睁大眼说:“所以你现在是真放下了,不会再介意别人看到你的……”


    裴怀恩摆摆手打断他,低头咬了他一口,很温柔的对他笑道:“那倒也不是,如果换成别人看到了,我还是会把他杀掉的。”


    李熙:“……”


    行吧,真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回答。


    说话间,李熙觉得没力气,索性摊开手脚,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不再给反应。


    “裴怀恩,你不要强词夺理。”李熙权当自己没触觉,闭眼平平板板地说,“朕现在觉得朕很累,就是因为朕睡不好,才不是因为朕生病。”


    话落,就听裴怀恩很坚定地反驳他,说:“不,真是因为你的病。”


    李熙:“……”


    哦。


    算了,管他因为什么呢,他现在想睡觉,他已经折腾了这么多天,他好累。


    不再理会裴怀恩的撩拨,李熙干脆翻身,用屁股对着裴怀恩,一副已经困到要死的死鱼样,任裴怀恩再如何逗他玩,他都不回答了。


    又过了一会,想是觉得得不到回应没意思,裴怀恩也破天荒的安静下来,只从李熙背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搂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


    相对无言。


    良久,就在李熙真快睡着了,一只脚已踏进梦乡的时候,忽听裴怀恩撑起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皇上,即使您现在已赢了赌约,您也想赶我走吗?”


    赌约、赌约。


    赌约……赌约!赌约!赌约!!!


    李熙半梦半醒地掏耳朵,动作顿了顿,而后一下子醒过来,毫不犹豫掀掉他和周公的棋盘。


    对哦,他已经赌赢了!按理该让裴怀恩帮他……


    对对对,还是裴怀恩说得对,他最近觉得累,一定是因为他的病,才不是因为他睡得不够。


    第199章 拜佛


    裴怀恩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李熙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只是片刻后,还不待裴怀恩再开口, 李熙又心虚地打起退堂鼓。


    裴怀恩不喜欢做这些, 李熙其实明白。


    只因裴怀恩和李熙不同。对于裴怀恩来说, 受控制和在床榻间俯首称臣的感觉无法带给他欢愉, 只会让他冷汗津津, 陷入一场接一场可怕的噩梦。


    那是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 名为过去的噩梦, 李熙从前听裴怀恩说起过,知道这是裴怀恩的心魔, 即便时至今日,裴怀恩还是会在偶尔回忆起它们时,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所以李熙舍不得裴怀恩再去做, 就算他也想要。


    整整两年了。李熙想,自从裴怀恩和他在一起, 裴怀恩便很少在这件事情上主动取悦他,更别提费心照顾他的感受。


    裴怀恩只会让他疼——虽然他爱疼, 万幸他爱疼,可他偶尔也想要怜惜,也想被珍而重之的捧在掌心。


    但是……但是如果这怜惜, 是要让裴怀恩拿亲手撕开自己心头的伤口来换,那他就不要了。


    李熙身侧,眼看着李熙面上几经变化,最后蔫蔫的垮下脸, 裴怀恩没再多言,而是直接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裴怀恩猜着李熙在想什么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他很高兴。


    不过是一愣神的功夫,须臾脚踝被握住,李熙惊讶低头,发觉裴怀恩已眉眼弯弯地挤到他身前。


    李熙吓了一跳,乱飘的思绪回笼,伸手把裴怀恩往外推。


    李熙说:“别……别这样,不过一戏言,我并没有当真。”


    结结巴巴的,说得有点违心,说到一半脸先红了,就像正在唾弃自己前两天的情.色妄想。


    毫不夸张的说,就因为这赌约,李熙前几日做梦,梦里的裴怀恩又柔软又妖冶,简直能把他的骨头看酥。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春.梦一旦真变成现实,李熙却懵懵懂懂地没了欢喜,反而只能从裴怀恩落在他脚背上的一连串亲吻里,品出许多令他感到窒息的苦涩。


    裴怀恩实在太精于此道了,无论是他柔软的嘴唇,还是灵巧舌头,甚至是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仿佛正在迫不及待地向世人诉说着,他曾经到底遭受过怎样可怕的虐待。


    这样……这样不对,哪怕只是让裴怀恩用唇舌,对他也是一场削骨剃肉似的凌迟——推搡间,李熙望着裴怀恩那张漂亮脸蛋儿,心瞬间就软了。


    不能这样做,耳边有个声音在对李熙喊。


    可是谁能想到,梦境外的裴怀恩不比梦境里柔软,就连对人伏低做小,态度也是极其强硬的。


    裴怀恩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他不满李熙挣扎,就将李熙的双手高高吊在床头的柱子上,然后俯身沿李熙的小腿一路吻下去,直吻到不能更深。


    只能给这么多了,这是裴怀恩能给出来的全部,李熙心知肚明。


    身旁烛光昏暗暧昧,把这张细细长长的龙床映照成一只笼,李熙被布条勒住嘴巴,说不清拒绝的话,便只能费劲地垂眼往下看。


    在层层叠叠的衣物掩埋下,李熙看到裴怀恩正伏在他双腿之间,冷白脸颊在动作时染上一层薄薄的姝色。


    来不及了,裴怀恩攻势太猛。


    这景色实在太放荡,李熙喉结滚动,在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极乐中仰起脸,奋力往前挺腰,让粘腻的汗珠沿着他日渐锋利的下巴线条滑落。


    怎么……怎么会这么舒服的。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从抗拒到沉沦。李熙这下是真说不出话了,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白茫茫落了雪,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而让他如此快活的裴怀恩此刻就像蛇,像豺狼,像妖精,像被锁住翅膀的金翅鸟,像被砍掉爪子的鹰,像这世上除人之外的一切野兽和鬼怪,只用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就把他磨得既渴望解脱,又忍不住奢求永不得解脱。


    一念之间,让人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因为实在太痛快,胸腔里的心跳声已经大到快把李熙的耳膜震穿了。李熙咬紧牙关,身下那团火熊熊燃烧,将裴怀恩的唇灼得更红。


    从没人这么弄过他,李熙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用力挣扎,大口喘息,周围的空气对他来说太稀薄了,他在身下大火真烧起来的一瞬间胡乱踢蹬,又在这火熄灭后的余韵中,用双腿紧紧缠住裴怀恩的颈,用腿间嫩肉蹭到裴怀恩的脸。


    ……好爽,和靠后面的感觉完全不同。李熙胸膛起伏着闭眼,齿间布条已经濡湿。


    他们在漫漫长夜中做野兽,抛开一切人的廉耻,在这个过程中,裴怀恩没让李熙有机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李熙浑身紧绷着释放。


    裴怀恩才肯解开他,然后拥抱他,亲吻他滚烫的嘴唇和被水洗过一样的眼睛。


    李熙从裴怀恩这些浅尝辄止的亲吻中,敏锐嗅到他自己的味道,他们十指交缠,在一阵难得的沉默中碰了碰额头。


    借着身旁那点烛光,李熙灯下看美人,发现裴怀恩的脸色很白。


    裴怀恩还是很害怕,李熙一时无言,只得更用力地抱紧他。


    他们身上的衣裳都还在,李熙屈起赤.裸的右腿,半撑起上身靠在床头,任裴怀恩霸道挤在他的□□。


    这是比第一次还难忘的一夜,李熙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复,叹气说:“……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的,我虽然一时兴起与你打赌,但等事到临头,却不想你真害怕。”


    裴怀恩亲昵蹭他脸颊,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过了半晌才忽然说:“愿赌服输,我想试一试,我刚刚可没和你扮可怜,我想和你过到老。”


    说着便再抬头,双手捧住李熙的脸。


    就是这张轮廓越发清晰的脸,这是曾救她出苦海的佛陀,使他一颗心不再孤寂无所依,他要和这张脸在一起,一生都做这张脸最忠诚的信徒。


    其实裴怀恩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只要有人哄他,爱他,安抚他的寂寞,宽慰他的恐惧,他便觉着为这个人做什么都值得。


    苍生皆苦,裴怀恩是在苦海中随欲望漂泊的孤舟,李熙愿意做他的停靠处,这让他欣喜若狂。


    纠缠。


    热汗在唇舌的纠缠间被卷进喉咙里,李熙彻底没了困意,反客为主,压着裴怀恩的后脑勺去亲。


    李熙说:“我认得你的眼神,那是人们在功德箱前才会有的眼神……你在拜什么?”


    裴怀恩便答他,说:“阿熙,我在拜我的欢喜佛,也在拜我自己的欲望。”


    欢喜二字,一语双关,把李熙惹得笑出来,又说:“虽然很舒服,但是以后别再这么干了,否则你夜里做噩梦,倒霉的还是我。”


    带点责怪的语气,嗓音有些哑,恰好化掉裴怀恩平日里最讨厌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裴怀恩就问他,说:“那阿熙,你现在要睡吗?”


    话落,不料却见李熙摇头,又无比热情地扑过来吻他。


    “……睡不着,你把我的火勾起来了。”李熙抓着裴怀恩的手,带着他坦坦荡荡地往自己身后探,疲惫但欢愉地道,“你方才拜了佛,佛说给你回报,庆贺你中探花,保佑你前路一片光明……然后佛才能从你这双灵巧如蛇的手上,吃到一辈子蜜糖一样的甜蜜供奉。”


    第200章 人情


    李熙自讨苦吃, 起了兴致后,非要和裴怀恩继续玩儿,结果哪是裴怀恩的对手。


    折腾来折腾去, 最后到底还是被用了金球, 又很快在裴怀恩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中丢盔卸甲。


    事后裴怀恩哄了他好久, 才勉强把他哄好。


    当然了, 李熙能被哄好的最重要原因, 是他这边刚想发怒, 就忽然想起明日是休沐, 不必起早上朝。


    ……于是李熙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又舒舒服服地缩回了被窝。


    裴怀恩因此逃过一劫,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看李熙不计较, 也没敢和李熙再拌嘴——比如出声说刚刚是李熙主动找他玩,而他再三犹豫。


    说不得, 说了今夜没床睡。


    极乐之后是更沉重的疲惫,李熙困得迷糊, 头脑混沌,放任裴怀恩钻进被窝,从身后抱着他。


    想是旧疾发作, 李熙这会有点难受,明明已经累得很了,身上哪处都疼,却迟迟不能真入眠。


    也是直到了这时, 李熙方才想起来,裴怀恩刚刚为何敢跟他信誓旦旦的说, 和他做这事是为了治病。


    剧烈的情.事能驱散寒意,极致的疲倦能催人入睡。李熙想到这,很无奈地叹了声气,在心里默默计算起自己停药的日子。


    真受不了,只盼赶紧痊愈吧,否则再这么拖下去,估计他日后不是因为睡不着觉被累死,就是被裴怀恩玩得精尽人亡。


    还有啊。李熙皱着眉头闭目养神,只要一想到自己这身病是怎么得来的,就忍不住从裴怀恩的怀里往外钻,一点不念旧情,也再不见方才的亲热。


    裴怀恩被李熙这种孩子举动逗得直笑,伸手摸李熙的额头。


    “亏我刚刚那么卖力伺候你,你竟卸磨杀驴。”


    虽然这么打趣着,但当他发觉李熙正低烧,心里还是很担忧。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睡不着?”裴怀恩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按理平时弄完就睡了,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李熙闻言胡乱地摆摆手,很不讲理道:“走开,本来入夜那会都快睡着了,都怪你缠我,你……你这可恶的妖妃。”


    越说声音越弱,因为知道就算裴怀恩不动他,真让他睡了,他这个时辰也会被痛醒,甚至比现在还难受。


    是了,从前还没觉得,可经裴怀恩这么一提醒,李熙方才记起,原来当裴怀恩不在时,他通常都会彻夜不眠,或是只能在日落后勉强睡上一个时辰左右,全靠第二天晌午才能补会觉,闹得他时常精神不振。


    那会他总会在每天的这个时辰受煎熬,反倒是等裴怀恩闲下来了,夜夜都来宫里缠着他这几天,他已渐渐能睡足两三个时辰了。


    少倾,裴怀恩看李熙没动静了,就猜李熙已经想明白他最近为什么即便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也要总进宫,不免贴在李熙身后微不可查地叹气。


    “都怪我不好,我当初不该对你那么做,害你只要离了我就难受。”裴怀恩抓着李熙的手自责道,“我该相信你说的话,不喂你喝那些……”


    “……”


    李熙不等裴怀恩感慨完,便轻轻拍他的手背,唯恐他再多想,也不敢再和他计较什么了。


    “好了,好了,你我之间不说这些,否则就真算不清楚了。”李熙闭着眼瓮声道,“再说你虽阴差阳错废掉我的内力,又喂我喝情毒,但我经此事后,也算是彻底治好了自己从前不能吃药的毛病,以后生病再不必硬撑着了。”


    顿了顿,又含混不清地小声说:


    “所以……所以你不必再忧心,想来天意如此,你我此番是弄拙成巧,只等半个月后,我全身的经脉都被重新修复好,就可以彻底停药了,也不会再像现在这么难受。”


    裴怀恩就说:“……不是半个月,是十八天。”


    李熙倏地睁眼,眼底复杂,但没转身和裴怀恩面对面。


    “你记得比我还清楚。”李熙说。


    裴怀恩用鼻尖蹭李熙的后颈肉,说:“我只恨不能日夜贴身护着你。”


    李熙:“……”


    没办法,裴怀恩这人就这样,明明从前也是个很记仇的,可一旦对上他李熙,心里就只剩亏欠了 ,似乎鲜少再能想起自己那只眼。


    可李熙的心又不是石头,裴怀恩越这样,李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他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转回身,使劲拍一下裴怀恩的头。


    “真是够了,我说裴怀恩,你能不能别隔三差五就这么苦大仇深的?”李熙故意板起脸,很生气地说,“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皇帝啊,身边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护卫在轮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比起练内力,能重新拥有一具健康的身躯显然更划算,你到底在可惜什么?”


    裴怀恩反驳不出,但心里依然堵得慌,一言不发地和李熙目光错过去。


    “你睡不着,是不是因为这两天总下雨?”裴怀恩尝试转移话题,不想再和李熙争论他们两个过去谁做错更多,“我去给你弄碗甜糖水,甜一甜你的舌头。”


    哪知才起身,就听李熙对他说:“不要,我这时吃糖水,糖也是苦的,等明早太阳升起来就好了,你别再乱动,老实呆在这让我抱一下,反正我明天又不上朝,我们可以一起坐起来说说话。”


    裴怀恩只好又再坐下,叹气说:“早知你今天发病重,太阳刚落山那会,就该让你先睡了,这样你今夜至少还能有一个时辰可睡,不会睁眼到天明。”


    李熙闻言就也跟着坐起来,毫不客气的笑道:“那你陪我到天明——”


    话落,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忍俊不禁,没再对坐着各自反省从前了。


    裴怀恩见李熙比刚刚精神一点,更是直接笑吟吟地出言逗他说:“好啊,我这几日都陪你,因为等我真入了朝,有了自己的府邸,我就不能每晚都来找你了,因为我到时还得做我自己的事,不方便再陪你夜夜笙歌,恐怕得逢年过节才能来一回。”


    李熙听了,就很不满意地抱怨道:“什么叫逢年过节才能来一回?你区区一个探花郎,难道比我这个皇帝都忙吗?你如果不想来,我就去找皇后了,我可是个有皇后的人,你想清楚了。”


    裴怀恩等的就是李熙这句话,听罢立刻就说:“嗯,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夜夜都来找你了,你可得让我睡床,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把我往外赶。”


    李熙:“……”


    娘的,好像上当了。


    但是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裴怀恩在欣然答应他之后,似乎忽然脑子一抽,又后知后觉想起这世上还有慕容瑶这么个人,倾身剪烛芯的动作一顿。


    “……说起来,皇后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在心心念念着让你和她那草包表哥破镜重圆么?”裴怀恩放下剪刀,长臂揽过李熙,让李熙全身赤.裸着靠在他的肩头,很不放心地问,“记着你前阵子和我说,你想让大沧太后欠你一个人情……想好怎么做了吗?”


    李熙听罢就摇头,因为头还疼,没能及时听出裴怀恩话里的那点酸,注意力反而全被“大沧太后”四个字吸引过去了,不禁有些犯愁。


    “唉,提起这事来,我还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李熙靠在裴怀恩身上揉了揉眉心,哑着嗓子道,“答应帮大沧太后掌权是各取所需,算不上真人情,但我这些天左思右想,却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其他的了。”


    裴怀恩见状,便很有眼力见的抬手帮李熙揉额角。


    裴怀恩不喜欢慕容瑶,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因为慕容瑶眼神不好,至今仍坚定认为李熙的心上人是赫连景,并时常在李熙面前感叹造化弄人,使李熙与赫连景这对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真是……


    真是每回提起来都觉得烦,但偏偏人家小姑娘心肠还不错,平时好吃好喝的在这住着,既不跋扈也不作妖,甚至还为了避嫌,主动把自己写给大沧的每封家书都提前给李熙先过目,让裴怀恩都不怎么好意思对付她了。


    ……等等,等一等,他现在为什么不能先假装“对付”一下慕容瑶?


    换句话言之,与其让大沧太后欠人情,为什么不能直接让慕容瑶欠人情?


    久闻大沧民风剽悍,不论男女。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这个大沧太后能掌权,那么等事成后,或者说等十几年后,这大沧太后老了,死了,为什么不能让慕容瑶继续接替她的位置,以便令大沧与长澹继续交好,联手共抗外敌?


    反正那慕容瑶诈死回去后,也只会在短短数月内隐姓埋名,等李熙联手她那位好母亲,一起把大沧境内反对她们母女两个的势力都干掉,她便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做她的小公主,甚至是镇国公主。


    至于……至于说那慕容瑶事后留在长澹的空棺该怎么处理,这也很好办。


    料想等慕容瑶再长大一些,知道了权力的可贵,也在大沧真的掌了权,便一定不会再回长澹了。到时李熙依旧可以对外扮深情,只一口咬死自己是与那慕容瑶有缘无分,从牌位上抹去她的名,只留个空棺追思一下自己年少时的心动就成了。


    这样想着,裴怀恩不禁勾起嘴角,心说这事闹的,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依着他从前的那些手段,他其实是很懂得如何才能令一个人对他感激涕零的,说来方法不外乎也就是八个大字——救命之恩,雪中送炭嘛。假如碰巧这时那人头顶没雪呢,他也不介意为此多费点心,想办法在送炭之前,先给那人送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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