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现实
江家早在很久之前就垄断了云京经济, 他们拥有的财富如同沙滩上的沙子,多到难以数清。
五年前的某一天江家掌权人带着家里所有人去海上度假,岛屿碧海蓝天、阳光璀璨, 一家人踩在滚烫的白色沙滩上, 闲谈说笑,和一帮公子哥为伴。
玩了个尽兴之后, 江家人返航回到云京,准备举办江家二少的成人礼, 他们聘请了云京多半豪门,只为了让所有人见证他们未来的掌权人曾经拥有一个多么完美的成人宴会。
然而就在成人礼前一晚, 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大事件。
那对江家来说, 几乎算是摧毁性的失误。
因为保安没有做到位,让竞争对手找人偷偷溜了进来, 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在江家数十几口人的杯子里下了安眠药。
当天晚上江家一派死寂, 所有人呼吸平静地躺在床上……然后,烈火烧了起来。
火势汹汹,因为举办成人礼的地方在距离市中心几十公里外的郊区, 所以竟没有人发现这里的灾情。
当大半个房子被火吞没, 唯一没有中招的江家大少江隧醒了, 可惜他醒来以后也是为时已晚, 光凭他一个人根本救不了当前的火势。
他吸入过多二氧化碳, 整个人濒临昏迷,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开来,一点点吞没他的家里人。
沉默、绝望、愤怒。
正当江隧慢慢闭上眼睛等死时, 江家的大门突然被人用斧头劈开了。
江隧看见有个白嫩漂亮的男生拿着水管跑进来, 对着四处的火焰狂浇,一边浇一边往能看见的人身上扑湿毛巾, 他那么努力,不顾脸颊被弄得多脏,全心全力地救着火。
江隧躺在闷热的房间里,看着那男生跑来跑去,不久之后,男生打电话叫来的救援队终于姗姗来迟,警笛声响破天际——
穿着橘黄衣服的救援队破门而入,江隧慢慢合上眼睛的前一刻,看见那男生噗通一声绊倒在地上,可男生也只是闷哼了一声,便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后面的衣角被掀上去,露出一块红色的胎记,直直地撞进了江隧的眼中。
也许是江家到处做好人好事、办慈善晚会,那一次的意外无人伤亡,在云京短暂地掀起一些风声之后,便慢慢被尘封在了时间河流中。
一年年过去,江家人迅速成长,在各个领域中闪闪发光。
可每一年,江家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寻找当年的白月光。
——《江家史》
……
外面还在下雨,天灰蒙蒙的,看着既像清晨又像深夜。
雨水砸在窗户上,蜿蜒成一条条狭窄的水流。
宋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被双胞胎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朝门口僵站着的江珉随走去,好像真的要带他过去吐江珉随一口口水一样。
他被吓得不轻,看了一眼江珉随的嘴唇,就不管不顾挣扎起来,抿着嘴巴说不要。
所幸双胞胎也只是想逗一逗他而已,带着他刚走到江珉随面前就停了下来,松开了他的胳膊,然而松开后两人依旧一左一右站在宋吟旁边,没有离开。
前面、左面和右面都有人,宋吟被围在正中间退也不行进也不行,无措地站在原处,和江珉随面对面。
因为双胞胎的肩膀都压着他,搞得他不得不缩着肩膀弓起了上半身,也就导致他几乎整个人挨到了江珉随身上。
宋吟觉得此时此刻的情景他有点受不了,在江珉随急促喘气的间隙,他紧咬住唇,伸手一把推开了江珉随。
这一下宋吟用了浑身的力气,还好有点用,江珉随没有防备,被他推得向后退了半步,两边的双胞胎也因此被撞开了些。
只可惜宋吟用力过猛,把几个人撞开后自己也没站住,屁股一滑跌坐到了地上,他“啊”一声,连忙把两只手掌撑在地上,免得后脑勺磕到地面。
江珉随低哼了一声,那嗓音又低又闷,还有点抖。
下一秒,他才将视线垂下来,看向地上的宋吟。
月光粼粼,投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宋吟身上,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懵了,雪肉黑发,艳唇红舌,摔了一跤头发乱七八糟地散下来,还有的挂到了唇边。
他细白的下巴微微抬起,自上而下地看着江珉随,眼睛睁得提溜圆,胸口鼓鼓地伏着,看样子是真的被吓到了。
然而江珉随看着那副模样的宋吟,耳边却嗡地一声,开始耳鸣。
两边的双胞胎也开始沉默,仔细端详着宋吟的容貌,没说话。
客厅实在很安静,甚至能听见楼下的警笛声。
“你们……”宋吟终于有点忍受不了了,握紧两边的手,鼓起勇气问,“究竟要干什么?”
他牙齿搭在唇上咬得死紧,眼睛警惕地望着屋里的江家人,却发现人太多,他根本看不过来,正感到恐慌,身前垂下来一只手,握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宋吟踉踉跄跄站起来,刚一抬头,就撞上江珉随那张向来冷漠的脸。
这一刻,宋吟都觉得有点惊奇了。
他内心发出疑问,这还是江珉随?
依稀还记得之前做江珉随跟班的时候,他不小心摔倒,江珉随还嫌他麻烦的,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扶他起来,动作还这么小心翼翼、轻拿轻放。
这两个词用在江珉随这种人身上很是别扭,但宋吟找不到别的词可以形容。
宋吟感觉胳膊内的肉被磨得很烫,可也不敢缩回来,一声不吭地望着江珉随,直到江珉随看够了,终于开口问他:“你见过我们吗?五年前。”
宋吟怔了一下,“什么?”
错愕了一秒,宋吟连忙摇头:“没有。”
他的家境和江珉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八竿子打不着,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有可能一辈子没有交集的巨大差距,怎么可能有机会见这些人。
可他回答完,看见江珉随眉骨瞬间压下,斜入黑发的眉心不悦皱起,赶紧补充道:“见过的,电视里见过……”
江珉随原本松动的表情再一次沉下,“我已经知道你假扮简安的事,这件事不重要,你只要回答我,五年前到底有没有见过我们。”
宋吟脑子嗡嗡的,被江珉随压低声音重复问了两遍,忍不住有些急:“我都说了没有了,你干嘛要反复问。”
话音一落地,宋吟又垂下脑袋,想起自己现在不是可以大声说话的身份,于是又嗫嚅着说:“真的没有。”
他其实以前还给江珉随做小罗喽的时候,根本不敢和江珉随顶嘴的。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江珉随现在捉着他的力气太轻柔,让他有那么一秒,竟然生出了一种其实可以骑在江珉随头上的错觉。
但清醒过后,宋吟觉得自己并不可以。
他有点胆怯,生怕江珉随会发飙,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突然,有人从后面握住他的两边胳膊,拎小鸡崽一样把他悬空拎起,“好了好了,虽然不知道你因为什么不认我们,但是没关系,只要找到证据,你想不认也不行了,对不对?”
宋吟被叫不出来名字的男人放到了沙发上:“来,先坐在这,等我们一会。”
“哦,可能时间会有点长,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们,我们都可以满足。不用害怕,你不是犯人,虽然今天带你过来的方式粗鲁了一点,但我们没想对你怎么样。”
宋吟不信。
但也由不得他信不信,屋子里的人乌泱泱的,他一人难敌众手。
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坐着,看双胞胎打开电脑,把一个u盘插了进去。
电脑背对着宋吟,他看不见屏幕上正在放什么,只能看见双胞胎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片片不同的光。
宋吟想不通江家人为什么一个劲问他五年前有没有见过面,所以现在也根本猜不到,双胞胎是在调取五年前的监控记录。
这其实对江家也是意外之喜,那场火灾过后,宋吟就销声匿迹到处找不到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最近才有人因悬赏找上门,告诉江家当年郊区林子里有摄像头。
只是要调取五年前的监控,是一个耗时耗力的大工程。
现在真的太晚了,宋吟虽然睡过一觉,现在也有点困,可屋子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不见疲惫,个个都找地方坐了下来。
他们坐的地方,都在宋吟附近,呈一个包围圈把宋吟包围了。
宋吟战战兢兢不敢动弹,垂着脑袋,左手掌垫在右手掌上,双手交握着,只露给其他人一个后脖子。
他好困,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宋吟被莫名其妙地带到这里,还被一道道说不出意味的目光长久盯着,既委屈又害怕,甚至有些恨了,他觉得这些人都有病,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还总是打哑谜。
可他在心里骂是骂,表面却怂怂地不敢表现出来。
就这么坐了十几分钟,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江珉随。”
这一声成功让正坐着的近十人顿了顿,尤其是江珉随,他近乎僵硬了三四秒,拉着拉链的手也停顿在空中。
拉链坠下,江珉随视线挪到宋吟表情讪讪的脸上,“你可不可以叫他们还我手机啊,我好无聊,我想看一看。”
刚才被扛起来那会,手机就被那个人拿走了。
宋吟越说声音越低,鼻子眼尾都红彤彤的,像山上开得艳丽的海棠,怯怯地望着江珉随,问:“可以吗?”
江珉随深深地凝视他,呼吸很闷,听着很古怪,半晌之后他才出声:“你再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还给你。”
宋吟愣了愣,还是很乖地叫:“江,江珉随…”
江珉随:“我骗你的。”
宋吟:“……!!”
宋吟捏紧手里的衣角,耳根子气得通红。
他觉得江珉随真是不可理喻,怎么这么无聊,拿这种事逗弄他很有意思吗?
可他还是不敢吭声,加重手上的力气硬是忍下来了,继续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江珉随骗完人也不见有什么愧疚,表情看不出情绪,低头看起了手机。
这时,突然有门铃响了起来,宋吟一个激灵,抬起脑袋看了看,发现是大门外有人在敲门。
这间屋子里宋吟只认识江珉随,或许是一些奇怪的雏鸟情节,这会他也第一时间看向了江珉随,江珉随捏着手机的手一顿,又一次朝宋吟看过去,却没说话。
他后面站着的江慕倒是了然地说了声:“应该是江密到了。”
江密,宋吟听过这个名字,在电竞圈子里,因为实力硬一年到头被不同的俱乐部来回挖墙脚,好像是江珉随的表哥。
外面的人还在敲门,宋吟看了看门,又看了看屋子里事不关己的江家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想站起来去开门。
宋吟没有办法,见门一直在震,只好站起来,任劳任怨地跑过去开门。
他一手按到门把上,可就在快要按下去时,被刚开始抗他过来的男人一把拦下了。
“做什么?”宋吟脑袋抬起来,看着旁边几乎两米左右高的男人,眼睛汪汪地颤了下,有点害怕,“我没有要逃跑,我只是想开门让他进来,因为他一直在敲门。”
你们又不开……
男人表情不太赞同,大掌包住宋吟的手背,拢着他从门把处离开,“来个人敲门你就开吗?”
宋吟呆愣愣的:“可是外面的人不是你们认识的吗,不是坏人啊?”
“只是说应该,不一定就是他。你太没防范意识了。”
男人用修长指尖在门上的猫眼敲了敲,继而低头看向宋吟,“以后在这里看一看,看到外面是认识的人再开,学会了?”
宋吟被这教小孩一样的动作弄得脸皮发红,又窘迫,又恼怒。
可还是点头:“学会了……”
外面的江密被晾了一会、经历了门内一次现场教学,才被人开门放进来,单手插兜的男人原本要发火,视线梭巡一圈,冷不丁看见沙发上的陌生面孔,话吞了回去。
客厅多了一个人,越发逼仄。
宋吟因为多一个人看自己,越发紧张。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江家人都这样看自己,好像要把他吞到肚子里去,他做什么了吗?
宋吟缩在沙发角落,眼皮不停扇动,混乱和困惑堵在他肚子里,把他肚皮胀了起来。
他两个膝盖一抖动,忽然忍受不了似的,猛地站起来往厕所走去。
江珉随见宋吟是要去厕所,才重新低下头。
宋吟捂着肚子一路小跑到厕所门口,刚想开门进去,里面就有人拧开把手走了出来,低头看见宋吟还顿了顿,宋吟低声道:“请让一让,我想上个厕所。”
语毕,他又不太好意思地催促:“憋不住了……”
男人哦了一声,往旁边走了一步。
一小步,只露出了一条缝隙给宋吟,宋吟抓紧肚子上的衣服,愣愣地抬起头,男人好似还很疑惑:“怎么了,不是让了吗?”
就像小学男生在故意捉弄心仪女孩一样。
宋吟抿紧唇,小心翼翼地扶住门框,想侧身从缝隙里挤进去,但刚塞进一个肩膀,宋吟就猛然意识到这个姿势下的胸脯会挤到男人的手臂。
他看了眼男人幽沉的眼睛,一个哆嗦,赶紧转个身,胸脯对着门框、后背对着男人胳膊,挤进了厕所。
整个人都剥进门里后,宋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喘息。
宋吟故意在厕所待了很久才出来,出来后就缩在沙发里打盹。
实在是太晚了。
宋吟真的很少熬夜,也撑不了多久,他在“哒哒”的鼠标点击声中东倒西歪,最后迷迷糊糊地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叮铃铃——”
宋吟在毫不舒缓的闹铃声中惊醒,他抓住身上多出来的一张毯子,心脏咚咚跳着看向屋内。
屋子里的江家人一个不少,还是宋吟睡前时的位置,唯一变了的是窗外的天色。
宋吟从沙发上爬起来,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闹铃在响,他眼尾发红,脑子一点点清醒,转头去看江珉随,“我得去上课了,我今天有课。”
江珉随看了眼他,有一秒恢复了以前的冷硬:“不行。”
屋里的江家人都在看他,可他满门心思只有快迟到了,宋吟眼睛红红地望着江珉随,急切道:“我真的要去上,我就一节早八,我答应你上完就马上回来行吗?”
“江珉随,求你了。”
……
大概天气也在随着宋吟的心情而变化,从大楼里出来以后,天气总算变晴。
宋吟拿到手机,急匆匆发短信告诉兰濯池自己已经去了学校,就跑去上课了。
老师不在,教室里拉着窗帘,投影屏上在放电影。
宋吟在课上难得地偷偷睡了一会,一觉醒来,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宋吟也揉了揉眼睛,拿起手机准备照答应江珉随的一下课就给他打个电话。
然而电话打过去,却一直没人接。
宋吟撑着桌子站起来,正想再给江珉随打一个,面前覆下来一片阴影,他还没抬头看,常魏的声音就压了下来,“那个,宋吟同学……”
“谢谢你昨天让我睡你家,这是我在早餐摊上的买的热牛奶,你不嫌弃的话,喝一瓶吧?”
宋吟怔了怔,接过来,正要说谢谢,掌心忽然嗡地一声,接通了。
将手机放到耳边,宋吟点点头和常魏道别,就抱着牛奶朝教室门外走去,声音小小地说:“江珉随,我下课了,现在往回走。”
今早宋吟七点离开之后,屋子里的江家人才都找地方补了补觉。
江珉随刚睡两小时,听见手机响,他用手撩起散乱的头发,走到厕所里用手撑着盥洗台,肩膀愈发显得宽阔,他眼睛半阖,对着手机传音口出声道:“怎么打电话?”
听着沙哑的声音,宋吟皱眉。
他只好好声好气地再次重复:“我下课了,和你说一声,我现在在走廊上,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又下雨,你帮我看看你那里下得大不大?下得大的话,我去便利店买把伞。”
江珉随有点睡眠不足,他撑着台子,平直的睫毛向下垂着,缝隙中只能看见一点点的眸子。
他困倦地听着那边人说话,只听到一句:
“……&@#你那里#@大不大?”
宋吟说完以后,就听见手机嘟地一声,直接挂断。
他将耳边的手机放下来,困惑地看过去。
下一刻,刚才的手机号发过来一条带着照片的信息。
照片中的男人裤腰带往下拽着,手里圈着一条狰狞恐怖的巨大桩子,虎口里数道青筋往上蜿蜒,看着真的……很非人类。
江珉随:你觉得大吗?
宋吟:“???”
第202章 现实
以前我的爸爸妈妈姐姐不会这样的, 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变了。
那天晚上我难得因为忍受不了口渴起床喝水,一推开门就发现, 他们三个原本已经睡下的人突然穿着睡衣睡裤准备结伴外出。
当天是深夜十二点整, 我妈妈一个习惯养生的人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段出门,我很困惑, 所以上前叫他们,问他们要去哪。
我叫完妈妈叫爸爸, 最后又叫姐姐,可往日里对我亲密无间的家里人, 不管我怎么叫破喉咙都不理会我。
意外发生在我始料未及的一天, 我从学校里出来,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他们用悲哀同情的语气告诉我我家里人的死亡, 叫我回去签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
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是死于车祸,妈妈和姐姐一个死于跳楼,一个死于被歹徒所害, 他们死法千奇百怪, 但却是分秒不差在不同地方同时死亡的。
我又愤怒又害怕, 我不相信警察的说辞, 那是三个活生生的人, 怎么可能会同时死亡、怎么可能这么巧?
可警察的调查结果就是如此,我的困惑和不解在他们眼里只是不肯接受事实的自我欺骗,他们叫我节哀, 然后案子就这么了结。
我没有时间颓废, 办完丧礼的当天晚上我拿到家里人的遗物,躲在小房间里, 就着一盏台灯翻找他们的手机。
我不断调查他们这几天的聊天记录、在平台上的购买信息,甚至连他们在菜鸟的签收信息我都全部检查过一遍。
然后我发现,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在生前曾经频繁接收过一个地址的快递。
他们的死果然有问题。
因为我在地图上导入这个地址,居然搜不到任何信息,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可是这怎么可能?
我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一早我跑去驿站,往这个地址寄去了一个写着纸条的快递,我想问“他”或者“他们”究竟是谁。
我很少会在课堂上走神,可在等回复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听不进去任何人讲话,终于,我等到了那个地方的回复——一个空快递,我被卷进了神秘的世界。
很难想象我居然接受能力这么强,我很快就适应了这里,我妄图多过几个副本,想知道我家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我生活的地方,不仅是我父母,几乎每一天、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死亡。
他们都收到了来自那个地方的快递,每晚十二点,他们都会被逼迫进到残忍的世界,完成生死攸关的挑战,成功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的家里人大概是任务失败,所以才会在现实里以那么悲惨的方式死去……
可究竟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想让所有人类陪他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吗?
我有一种很愤怒的无力感,我没有调查的方向,直到简安找上我。
我的高中同学简安在上流圈人脉宽广,甚至认识云京江家的上等人,他期末周繁忙,给我介绍了一份来钱快的活,照顾因意外腿骨折的江家二少江珉随,钱到手对半分。
一开始我的确有些犹豫,可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我的姐姐曾经拿着快递气势汹汹地进过一家游戏公司,而那游戏公司,就是隶属于江家名下的财产。
我认为我家里人的死亡、甚至全球出现的畸形异状,都和江家逃不了关系,所以我同意了简安,冒充他的身份接近江家。
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宋吟回忆录》
……
神经病!
这是发错人了吗?
宋吟站在走廊里,迅速退出后台。
他两只眼睛来回打转,做贼心虚地抬头看了一圈,发现没有人注意到他,赶紧切回去把那张照片彻底删除了,然后回过去一个问号。
死变态,宋吟又忍不住骂。
他根本没让江珉随发这种东西,对方平白无故地在发什么疯,宋吟抱着手机,全身哆哆嗦嗦。
刚才最原始、没经过任何修饰的照片还在脑子里回旋,宋吟仿佛被人用力揪了揪耳朵似的,剔透的耳廓边缘从耳垂下方迅速红到尖尖,羞耻不断从身体里冒出来。
江珉随又打过来一个电话,宋吟手指有汗,手一滑,食指便按到了接听键上。
再想关已经来不及,江珉随的声音传了过来,喑哑平淡,“怎么了,你不是问我大不大吗?”
怕被人听见,宋吟捂着手机找到了个偏僻的角落,“有病!我是在问你外面的雨下得大不大,谁问你那个了,再说就算我真的问你那个,你就要发过来吗?”
江珉随平静道:“你问我就会发,什么角度、拍几张、喜欢哪种姿势,都可以和我说。”
“?”宋吟没想到这些话是从以前对他爱答不理的江珉随口中说出来的,震惊道:“你、你怎么变这么没有羞耻心了……”
语毕,宋吟想再骂几句难听的话,然而他骂人的词汇太贫瘠,你了半天,只说出了一个毫无攻击力的“流氓”。
连宋吟自己都觉得不痛不痒,那边的男人更不会感觉到羞辱,宋吟还在脑中搜寻词语,就听到传音口传出来一些轻微的拉帘声。
下一秒,江珉随对宋吟说:“外面还在下雨,你找个地方等着,我去接你。”
从昨天收到那份监控开始,江家就把宋吟的底细调查了个底朝天,自然知道他是在哪所学校读书。
宋吟不想让他来,江珉随的气质和常人不同,他不想太引人注目,只想普普通通过完校园生活,所以一听江珉随的话,宋吟立刻摇头想说不要。
可惜江珉随并不是在征求他意见,早在宋吟回答之前就将电话挂断了。
宋吟只能气冲冲抱着书本,躲在一个屋檐下。
和宋吟预计的一样,江珉随一来,学校门口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漫天都是茫茫的雨水,一辆红色跑车如同一把茂盛的火,鲜艳地开了过来,从学校门口破开一条道路,最后停在宋吟跟前。
宋吟丢不起这个脸,在车窗摇下前一刻,着急忙慌钻了进去,一只手还若有若无遮着脸蛋,生怕别人会看见。
车内有一股冷幽的气息,从江珉随身上散发出来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漠的性冷淡风。
车窗慢慢升起,隔绝了外面的注视,江珉随将手放在方向盘上,余光看见一旁的人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里,目视地板地把安全带系好,咔嗒一声,宋吟忽的转过头问:“你的腿好了?”
“嗯,”江珉随回道,“早就好了。”
“哦。”宋吟抓着身上的安全带,没有再说话,目光触到江珉随在后视镜里的目光后,还立刻闭上眼睛把脑袋拧到了一旁,完全没有了刚才讲电话时的硬气。
他也不敢问双胞胎调查好没,担心回去路上尴尬,含含糊糊说道:“我要睡一会。”
江珉随余光一瞥,看着宋吟紧闭的眼睛,还有那翩跹的睫毛,喉咙底溢出一声“嗯”。
宋吟脑袋抵着车窗就开始睡觉。
不过学校离他家原本就很近,没多久宋吟就感受到车停了下来,左边的车门被打开,江珉随迈开一条长腿走了出去,接着车身一震,冷风被隔绝在外。
宋吟悄悄咪咪睁开眼睛偷瞄车窗,动作很小心,像只心惊胆战的流浪猫,当看见男人的身影从车后方绕到前面时,他嗖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睡觉。
右边的门被江珉随打开,风飘进来,宋吟受刺激打了个冷战,接着就听见江珉随的声音:“下车吧,回去再睡。”
宋吟知道自己的伪装被识破,脸皮发烫,努力装作自然地睁开眼睛,解开身上的安全带,猫腰下了车。
他接过江珉随递过来的伞,站在嘭一下盛开的伞下面走了两步,发现江珉随没跟上来。
困惑问:“你不用上去吗?”
江珉随说:“不用。”
宋吟抿唇,迟疑地问:“可是……你们不是在查什么东西,要让我在场吗?”
昨天大晚上都要把他从家里绑过去。
江珉随盯着他,“已经查到了,昨天找你,只是想见你一面。”
一个晚上的时间,双胞胎除去上厕所,一步不离电脑,终于找到了能证实宋吟见过他们的证据。
幽森浓密的林子里,一个男生跑到着火的别墅前,用后花园接的水管忙前忙后地浇水,烈火中那张漂亮的脸蛋、白嫩的双脚,全部印刻在了江家人眼中。
那时的宋吟还有点稚嫩,还没发育好,个子也没现在高,脸颊也比现在有肉,但极其有冲击力的五官,哪怕不用现在的宋吟亲口承认,他们也能认出来。
宋吟皱起眉,试图理解江珉随的意思,忽的,他从伞沿下面看见,大门口走出来了一帮人。
江家人惯来出入高级场合,走起路和别人不太同,眼睛通常半阖、眼尾上挑,目光睥睨地下压,气场会压得人喘不上气。
他们从门口走出来,惹得一些雨中的路人频频回头看。
不知道是谁率先看见宋吟的,男人脚步猛地停下,随后身后的人也一个接一个随之站在了原地。
他们都朝宋吟看过来。
待看清宋吟的脸后,他们眼中升起了深幽的微光,那是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
宋吟浑身一僵,都来不及和江珉随说一声,在强烈的危机感下连忙抓紧伞柄低着头匆匆朝前面走去,可在推开玻璃门时,宋吟忍不住偏头往后看了一眼。
雨中,十几人都齐齐望着他,眼瞳深邃、喉结滚动,目光黏在他脸上,好像在传送一个信号——
来日方长。
……
宋吟回到家后还有点没缓过神,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不得了的麻烦缠上了。
可是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兰濯池在厨房里搅拌麦片,自从宋吟禁止他碰灶台后,他能碰的只有冲泡的东西,他往杯子里倒进热水,用勺子搅了搅,走出去放到正在看电脑的宋吟面前。
“谢谢。”
宋吟早上没吃东西,肚子空落落的。
他低头舀起一勺奶白的液体,心不在焉喂进嘴巴里,全部喝光之后,他把碗放进洗碗池里,准备睡醒一觉再洗。
房间的窗帘很遮光,白天拉上,屋子也暗沉沉的,宋吟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因为下午没有课,宋吟也没有定闹钟,所以他一觉睡到了接近下午一点,要不是手机铃突然响起,宋吟大概还会一直睡。
宋吟拿起手机,揉揉眼睛看过去,只见上面连发来三条消息。
陌生号码1:宋吟,我是江密,我生病了,高烧三十九度,家里没有人,你能送点药过来给我吗,我会给你报酬。
陌生号码1:【温度计39℃.jpg】
陌生号码1:【地址】
宋吟:“……?”
他有点懵,以为又是发错了。
毕竟他和江家人也只不过有几面之缘,哪里熟到生病了叫他上门送药的道理。
可宋吟又看了一眼信息,看到最前面的称呼时,确认这条信息就是发给他的。
宋吟只把手机号给了江珉随,其他人大概是从江珉随那里要来的,这让宋吟更困惑。
他把手指放在屏幕上,斟词酌句地想要婉拒,然而却忽然发现,一小时前也有两个陌生人给他发了短信。
陌生号码2:我是江若生,我上楼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痛得受不了,你来看看我吧,可以吗?我好痛……
陌生号码2:【地址】
陌生号码3:我是江若沉,这是我的号码,你可以记一下。
陌生号码3:我刚才回来的路上被车撞了,流了好多血,刚包扎好,你有空吗,方便的话能不能过来见我一面,医生说我要多吃点补血的东西,可我自己出去买不了,也不想叫外卖。
陌生号码3:【地址】
陌生号码3:【转账三十万】
陌生号码3:过来的时候能不能穿条短点的裤子,露多点腿的那种,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多爱看,只是外面天气太热了,穿短点不容易中暑。
宋吟在脑中搜刮,慢半拍想起来,这两人就是那对双胞胎。
只是为什么要让他过去,他们这些有钱人不是家里都有家庭医生吗?轮不到他照顾吧。
正疑惑,宋吟发现手机里又跳进来一条消息,又是陌生号码,内容大差不离,都是说自己生病了,和宋吟哭诉,再发来一个地址叫宋吟过去。
宋吟抿着唇,有点焦头烂额,回不过来。
这江家人怎么一夜之间全部病倒了?
好奇怪啊……
第203章 现实
太阳悬在树梢上时, 学校里的喷泉就呈现出一副雪波荡漾、水光粼粼的模样。
江珉随拿着手机,刚出校门就收到了一条回信,他一下顿住。
在他旁边是上午刚和宋吟谎称自己被车撞了的江若沉, 他心情很好, 跟在江珉随身边正要开车门,余光就看见了江珉随微微拧起的眉心。
“怎么了, 脸这么臭。”江若沉一边问,一边心里嘀咕, 这刚才还面无表情的,怎么一晃眼功夫一张脸就冷得像冰窖似的。
不过他没心思管太多, 他还在等宋吟的回复, 如果宋吟确定要来,他就要赶在宋吟来到之前回到家里。
江若沉心不在焉盘算着, 不知道他想的人的名字正好出现在了江珉随的手机屏幕上方。
宋吟:我今天事情很多, 实在抽不出空,你可以找其他人吗?
宋吟:真的抱歉!希望你早日康复
宋吟:【兔子哭泣.jpg】
上午十点左右,江珉随就发过消息问宋吟要不要来他家里, 他没有编那些浮夸的理由, 只是问宋吟要不要来。
所以这两条回复一看就是群发过来的, 充满随意和敷衍, 联系他上一条问的消息, 可以说是牛头不对马嘴,不知道是把发给谁的消息发到他这里来了。
江珉随表情晦暗不明地看着那几条消息,眼中暗潮涌动, 直到身边的江若沉拿出手机后重重啧了一声。
“我要疯了……”江若沉不受控制地捏紧手里的手机, “我叫宋吟来我家,可他拒绝了我。为什么——难道他知道我差点订过婚的事?”
如同电视剧里演绎的一般, 生在财阀世家很难逃得过利益勾结。
哪怕江家已经在云京屹立不倒,也需要笼络一些人,所以三年前就已经到结婚法定年龄的江若沉曾经被指定过一则婚姻,只可惜那娇千金连江若沉的面都没见到,江若沉的抗婚先一步到来。
虽然婚没有订成,但江若沉这个时候不免多想。
半晌,江若沉猛地抬起头,“他是不是觉得订过婚的男人就是不值钱的二手根?”
江若沉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他喃喃自语道:“越想越有可能,一个订过婚的男人能干净到哪里去,说不定连身子都让人看光了,他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不愿意见我……”
“妈的,我脏死了!我这么脏谁还肯要我??”
江若沉几近崩溃,但他偏头一看,发现江珉随理都没有理他。
他比江珉随稍微低一些,不过手机的水平线就在他的腰上,他一低头就看见了江珉随手机上的界面。
江若沉顿时幸灾乐祸:“他也不愿意见你?”
原来宋吟不止不见他,其他人也照样不见。
看着那条一模一样的消息,江若沉刚感到一些安慰,觉得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可怜,忽的便看见江珉随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他表情淡淡地低声道:“他会主动来找我的。”
“哈?”江若沉皱眉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多见他几次面,别以为特殊到哪里去,说不定他最不想见的就是你,别忘了,他照顾你的时候你有多装模作样。”
“……”
江珉随垂眼道:“他会来的,我有他想要的东西。”
傍晚,夜幕下的繁华都市一盏盏亮起了路灯,星星点点的光芒融汇在一起,行驶在其中的车一辆辆、一行行移动,如同城市跳动的心脏脉搏。
宋吟下午有一节课,明明中午睡觉他都把觉补够了,但在课上他还是心不在焉,甚至比早上的时候还要不在状态。
这一切都是因为江珉随中午发过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明显是在一辆跑车的车内,就在副驾驶的车座上,一沓牛皮纸袋包裹的纸张放在上面,没有封口,几张纸像是在引诱动物一样,露着一小截。
江珉随:这里面放着你想要的资料,看过之后,你就会知道每次拉你进副本的快递究竟是什么东西。
江珉随:想要就来找我,晚上我来接你。
这两条消息冲击力太大,宋吟很难回过神,在教室里坐到最后才走。
校门口的人已经稀疏不少,宋吟撑着伞,慢吞吞走在林间小道上。
由于不注意,踩着白鞋的两条长腿都溅了点泥点子,凝固在凝脂一般的软肉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那些碍眼的东西。
就在马上要踩到一个水坑时。
身后伸来了一只手。
宋吟半个身子撞在后面人的身子上,后脑也重重咣了一声,他蹙起眉,睫毛瞬间就湿了一簇,鼻音粘腻地哼了下。
不过宋吟因此也躲过了两只鞋子进水的命运,他抬高伞沿,透过伞下看见了来人的面貌,“常魏?”
常魏撑着一把黑伞,用手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腼腆道:“我想出去买份叉烧饭,正好看见宋吟同学走在前面,想要打一声招呼的,但宋吟同学好像没注意到路上的水坑,我就……宋吟同学?”
宋吟没在听常魏说话。
他抬起伞的第二秒,目光就看向了常魏身后的校门口,靠近浓密草丛的一侧上,停着一辆耀眼的红色跑车。
两个迎面走来的男生手里拿着从食堂买来的饭团,望着那辆车窃窃私语。
“咱们学校还有人开得起那种豪车?官网上起码八位数起步,绝了,想上手摸一摸,这辈子能摸一回都算体验了一把有钱人的生活。”
“好想看看车主人长什么样,不过我上课的时候就看见有人推门走了,只看到一个背影,到现在两个多小时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宋吟同学——宋吟同学!”
“啊。”
宋吟如同大梦初醒,睁大眼睛看向了一脸担忧的常魏,他吞了口口水,拉起衣领遮住了有些秀气的喉结。
下一秒,他扯了一下常魏的衣袖,闷闷地开口道:“常魏,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帮帮我,就站在我身边挡着我就好。”
常魏怔愣:“什么事……不,我是说,当、当然可以。”
这个时间点进出校门的人其实不多,大考在即,学校掀起了一阵刻苦好学的风潮,学生白天不会在外多逗留,即使下课,也是尽快到食堂吃完饭,就去自习室或者回宿舍复习。
借着夜幕的掩映,宋吟从附近一家五金店买了一个扳手,站在树丛间稍有犹豫地看着面前的车。
常魏在旁边撑伞挡着他,见此举动,也知道宋吟要做什么了。
他要砸车窗。
常魏不知道宋吟为什么这样做,想谋财也说不通,除非宋吟事先知道车里有值钱的物件,可从窗户往里看进去是全然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常魏不学法律,可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是犯罪行为,闹不好要出大事的,但看着那有自然翘起弧度的睫毛颤了两下,常魏就鬼使神差地咽下了口中的话。
甚至抬头看了一圈附近有没有摄像头。
还好,保安室的监控照不到这个范围。
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宋吟的共犯,常魏神色紧张。
他捏紧手里的伞,不让雨水淋到宋吟身上,可斜吹进来的雨丝还是淋湿了宋吟右边的小腿,然而宋吟现在顾不上这些,他用力握住手中的扳手,往车窗上砸了一下。
咚地一声,看起来结实的窗户瞬间蜿蜒开蛛丝网。
宋吟握着扳手,因反作用力后退了一步,他胸口跳得很厉害,嘴巴都咬出了一点血色。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份资料现在就在副驾驶上。
或许是过多了副本,江珉随对宋吟而言就是一个副本里的boss,如果想从江珉随那里拿到什么好处,宋吟觉得自己很可能要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作为交换。
他不想见江珉随,可也想要这份资料。
这是江珉随不注意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他……
宋吟捏紧扳手,呼吸充满了颤抖,他一脸认真,准备再次举起来挥向车窗。
一旁的常魏忽然叫了一声他,语气有点不自然:“宋、宋吟同学……”
雨声太大,宋吟听见一点细碎的声音,没有当回事,继续手里的动作。
可第三下刚要砸下去,常魏就拉了拉他的衣服。
宋吟皱了皱眉,从刚才起常魏就一直很安分的,怎么突然开始妨碍他了,他捏着扳手呼了口气,正要出声,旁边就传来了一道平静的问话:“需要我帮忙吗?”
听见这道声音,宋吟瞳孔骤然收缩,他呼吸抖了抖,震惊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
树荫一侧,高大的男人身姿懒散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普通无趣的白衬衫,看起来才二十出头,却拥有着沉淀过后成熟儒雅的气息,宽肩窄腰,气质俊美如风。
他右手垂在身侧,缠在手腕上的一块表做工精细,能抵几辆普通人家里的车。
一看就是……宋吟正在砸的这辆车的主人。
空气都仿佛冷冻了,安静得只剩下天地之中的雨声。
常魏分不清脸上的冷汗是从哪里流下来的,前面的男人一脸冷淡,看着宋吟的眼神仿佛丝毫没有怒气,可他还是忍不住磕磕巴巴开口道:“是……是我让宋吟同学砸的,不要怪他。”
然而男人没有看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宋吟,还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往他细白手腕上瞥了一眼,“力气这么小,能砸动吗?”
宋吟咬唇,被那内涵一般的语气惹恼,把视线收回来,对常魏道:“别管他。”
常魏一愣,看见宋吟举起扳手对准车窗,又砸下一锤:“砰!”
常魏:“……!”
常魏震惊得差点没抓稳手中的伞,车主人已经人赃并获了,宋吟同学居然还敢继续砸人家的车?
不对……男人那态度不太像要找宋吟同学的麻烦。
而且,语气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放纵。
常魏再次抬头想要看男人,然而还没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听见身边传来了一声惊叫,他迅速低头一看,只见宋吟踩到了台阶上的湿滑青苔,身形不稳地要往后倒去。
这一倒,宋吟整个人都暴露到了伞外,身子一下就被冰凉的雨水淋了个透。
就在宋吟要跌坐在台阶上时,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伸过来,稳稳贴住他的后腰,将他拉进了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里。
对方的手臂青筋起伏,即使隔着身上两件衣服,也能感觉到硬得像一块烙铁。
江珉随环着他的腰,低声道:“明明只要乖乖来见我,我就会把东西都给你,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
宋吟身上又湿又黏,还好现在不是要人命的冬天,淋了雨也不冷。
听见江珉随的话,他紧抿住唇,不说话。
江珉随轻微眯起眼,大掌放到了宋吟的后颈上,他语速缓慢地猜测:“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
宋吟身子一僵。
这说明他没有猜错,宋吟就是这么想的。
江珉随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他在宋吟后脖子上捏了一下,接着抬起伞,握着宋吟的肩膀让他转了过去。
宋吟刚站稳,就听到男人低哑的声线:“去和你的朋友说我要带你回家了。”
……
江珉随开着一辆车窗破碎的跑车,带宋吟回到了自己的私人住所。
一路上宋吟都心惊胆战,生怕江珉随会向他发难。
他总是这样,做的时候不怕,做完了才开始怂。
但江珉随直到打开门让宋吟坐在沙发上,也没有对宋吟动一下手,他转身走进浴室,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毛巾,罩在宋吟湿漉漉的脑袋上。
宋吟下意识抬手摸住头上的毛巾。
不知怎么,他现在宁愿江珉随揍他一顿了,现在的江珉随让他好害怕,跟被夺舍了一样,总做一些他理解不了的事。
以前宋吟淋雨了,江珉随只会拧眉看他一眼,然后让他走远一点。
宋吟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把头上的水揉干,膝盖并着膝盖磨蹭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看?”
江珉随正站在衣柜前,看着宽大衣柜里一排用衣架挂起的衣服,试图找出一件小一点、宋吟能穿上的。
他眼尾微挑,“看什么?”
“那份资料,你说让我看的。”
江珉随一顿,接着毫无愧疚心道:“哦,放车上忘拿了。”
宋吟:“……”
他咬唇瞪着江珉随,雪白牙齿在嫣红唇缝中露出一点,像凶巴巴呲牙的小猫,江珉随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回头将一件短袖取下来,“不看也无所谓,那些都是收容的‘魇’的资料。”
宋吟愣住了,“魇?”
江珉随弯腰把短袖、短裤还有一条腰绳放在宋吟腿边,低声道:“你看见的那些快递,他们其实是怪物的‘魇’,目前极乐城收容到的‘魇’一共有一百个。”
宋吟完全听懵了。
江珉随知道极乐城,那他究竟是玩家,还是……?
“我是极乐城的核心人员。”
似乎知道宋吟在想什么,江珉随说:“我负责掌管极乐城所有‘魇’,也就是快递的发放。”
宋吟睁大眼睛。
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突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进到脑子里,宋吟有些飘飘然,感觉不到实感。
但消化过后,宋吟看向江珉随的目光,就带上了震颤。
如果江珉随就是发快递的人,那么全球每时每刻死亡的人……是不是都和江珉随逃不了干系?那他的爸爸妈妈……
江珉随望了他一眼,“极乐城的核心人员不止我一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发送快递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如果不发,人类会灭亡得更快。”
宋吟垂下脑袋,心绪和外面的雨一样纷杂,讷讷道:“你的意思是你们反而是救世主吗?我不懂,‘魇’到底是什么,还有,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江珉随这一回没有解释,他指尖点了点沙发上的衣服,说:“换好衣服,带你去个地方。”
因为迫切,宋吟抱住衣服钻进厕所,没两分钟就穿好出来了。
江珉随的裤子很宽大,腰上系了绳子,裤管空荡荡的,风都顺着钻进来,很没安全感,宋吟揪了揪裤角,讪讪地望着江珉随,“去哪里?”
江珉随往他乳白的大腿上看了一眼。
宋吟捂住自己的腿:“看什么!”
江珉随收回视线,“跟紧我。”
宋吟听江珉随这样说,往前一步,捉住江珉随的胳膊,一脸郑重其事。
一旁,江珉随从怀里拿出一张白纸,指尖夹住晃了两下,白纸忽然无火自燃,整张纸都烧了起来。
宋吟瞪着那张纸,呼吸都有些收紧了,双腿并拢往江珉随身边靠,下一刻,他听见一声轰隆声,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门。
如同时空错位,那扇门里阴气森森,像是阴间的地府,和旁边豪华的客厅完全不同。
好似儿童时期听过的百鬼夜行,一到午夜,鬼开门,数不清的魑魅魍魉会从这扇门里出来,在人间游荡。
宋吟还在怔神,就被江珉随拉住胳膊,往门里走去。
那扇门外表上看着恐怖,一进去,只是那么一瞬,场景就骤然变化。
宋吟双脚踩到了一个走廊上,整个人都脱离门后,后面的门便忽的消失。
宋吟揪着江珉随的胳膊,看向面前黑漆漆的大楼,忍不住问:“江珉随……这是哪里啊?”
江珉随拉着宋吟的手,推开一扇门,“我在极乐城的发放室。”
手里被塞进来一部手机,屏幕亮光照亮了四周。
江珉随让宋吟坐在凳子上,随后,低声嘱咐:“不要出这间屋子,尤其不要开门,走廊里可能有没被发现的‘魇’。”
“我去开一下电闸,你在这里坐着,等我回来。”
宋吟捏紧手里的手机,像刚出生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别人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了,“好。”
江珉随很快就走了出去,门被掩上。
没了江珉随,四周过于寂静,宋吟有点不安,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机,让光亮照到四周。
这间屋子布置很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监狱单人间。
桌子上只放了几本消遣解闷的书,而墙上却用架子挂着一张卫生纸,好像是有人用过的,宋吟总感觉有些眼熟。
他捏住手机往旁边照了照,忽的一顿。
床褥之间,有一套小码的白色衣服。
宋吟认出了那是昨天晚上自己落在沙发上的。
为什么现在在江珉随的床上?
江珉随那么变态,不会在拿他的衣服做什么坏事吧?
宋吟望着那张床,脸蛋红通通的,心中骂着江珉随:“死变态……”
骂得入神。
殊不知后面走廊刮起了一阵风,像一只手一般,将门悄然推开了。
……
宋吟来回骂了几遍江珉随,终于口干舌燥地转动手机,想要转身看一眼江珉随回来了没有。
然而这一看,宋吟却陡然僵住。
只见周围不再是昏暗的发放室,而是一间空荡荡的教室,他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穿着一身校服。
宋吟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茫然之间,脑子里倏地想起了江珉随和他说的话——
“走廊里可能有没被发现的‘魇’。”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魇”就是快递的话,那么触碰到“魇”或者干脆处在“魇”附近范围以内可能就会被拉进副本世界里。
可他分明没有去开门,怎么也会撞上魇。
宋吟抿紧唇,想检查一下手机还能不能正常使用,走廊外面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停在教室门口,咣咣敲了几下门。
那敲门声把宋吟吓了个激灵。
他忙向门口看去,只见大门又被敲了几下,仿佛带着十足的怨气,敲得门板摇摇欲坠。
宋吟一张精致的脸霎时白得失去了血色,然而外面却丝毫不知他的心情,越敲越重,越敲越重。
伴随着一道怒气满满的骂声:“你还不出来?你个花心的家伙,敢背着我偷偷和别人交往,做了这种事你觉得你还能瞒得住我吗?出来!”
那是一个很低沉的声音,但听着年纪也就二十左右,宋吟被他话里的内容惊呆了。
但他没空多想,外面的“人”有着恐怖的力量,敲了那么几下,门板都有了快要坍塌的趋势。
他现在必须要先把人稳住。
宋吟舔了舔唇瓣,他刚过完一个需要扮演绿茶的副本,现在说谎话很熟练,“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背叛你,我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外面的敲门声陡然停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里面的人声音比平常更轻轻软软,说着“喜欢”两个字还带着羞怯,像两个人在抱着厮磨一般。
不过他很清楚,这个人谎话连篇,很会糊弄人,男人阴沉着脸,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对着门低沉道:“你让我怎么信你?外面你绿我的事都传遍天了。”
“你说你只有我,”男人话锋一转,“那你说,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宋吟:“……”
他上哪知道一个npc的生日。
宋吟呼了口气,捏紧手指,硬着头皮道:“我记性不好,你告诉我,我这次一定记住好不好,你不要相信别人说的话。”
因为害怕,宋吟声音软得发颤,如同一块被晃动的软豆腐,可偏偏又含情带蜜,让人觉得自己被放在心尖上一样,男人一度告诫自己不要着了道,但他眼睛一暗,还是起了反应,“你现在出来抱着我说爱我,我就信你。”
宋吟顿了一下。
半晌之后,还是犹豫地按着桌子站起来。
不能惹怒副本里的东西。
先稳住人,再想办法回现实。
宋吟慢吞吞朝门口靠近,他强迫自己冷静,可一想到自己等会要开门对着一个陌生人说那些话,他就忍不住羞耻。
宋吟慢慢闭上眼睛,一步步朝门口走。
很快,宋吟就碰到了门,他犹豫着拧开了锁,接着,抿唇道:“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宋吟便伸出手轻轻地放到了对面人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拢了一下,作出环抱的姿势,“可以了吗?”
对面人没有开口。
宋吟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到,有些疑惑,终于慢慢掀开了眼皮。
下一刻,宋吟睫毛高速抖了起来。
周边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发放室的场景。
开了电闸的房间灯火通明,江珉随就站在门口,因为被他抱在了胳膊里,出不去也进不来。
江珉随低头定定看着他,表情不明,目光是宋吟有些畏惧的幽深。
宋吟正愣神,忽的,感觉到什么,猛然低头一看。
男人布料包裹的地方,正缓慢地升起一个难以忽视的形状。
第204章 现实
“不是——”
宋吟脸唰的一下红透了, 他连忙举起双手放在胸前摆了摆,慌张地解释道:“是刚才突然被拖进一个教室里,有个鬼逼我说的。”
江珉随没说话, 只是垂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宋吟。
他半个身子还在昏暗走廊里, 在背光的情况下他一双眼睛会呈现出狼似的琥珀色泽,全然不眨动地望着人时, 有种让人忽视不了的鲜明温度。
江珉随往前走一步,瞬间压缩了和宋吟之间的距离, 他的双腿和上半身,只要再靠近几厘米就要和宋吟贴到一起。
这让宋吟感到压力, 因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可以接受的社交距离。
宋吟窒息地把双手放下去, 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在第四步时,宋吟右脚还没完全挪到后面, 脚后跟就抵上了墙。
“…………”
宋吟抬头, 看了一眼和他玩起“他退一步他跟一步”游戏的江珉随,咕咚吞了口口水。
不然他还是撞墙吧啊??
因为过于尴尬,宋吟甚至忍不住迁怒起拖他进去的“魇”。
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都行, 怎么非得挑这种时候, 这让他怎么解释?
后背全部贴上了墙面, 宋吟舔了舔唇, 决定最后再自证一下。
虽然很可能是多此一举的废话, 但他还想再努力努力,“那个,是真的, 我没有开门, 但不知道怎么还是被拖了进去……”
发放室的电力不足,头顶上久远的白炽灯管灯光昏暗, 江珉随的身躯又宽大无比,以至于墙边上的宋吟几乎被全部笼罩进了黑暗里。
他没发觉现在的姿势有多不利于逃跑,光顾着低头小声说话,嘴唇微微撅起来,露着一点细白牙齿,说上几句就舔一下缓解尴尬。
他舌上的水似乎很多,被舔过的嘴唇就显现出一种蜜糖般的光泽,非常地诱人拿东西狠狠碾磨。
“……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宋吟一口气把刚才江珉随离开后发生的事说了出来,重点说了一下那个鬼快把门板拍塌的事,暗戳戳告诉江珉随自己是为了保命才这么做。
宋吟又想了下有没有什么东西遗漏没有说,想了五秒钟发现该说的都说了,于是他慢慢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江珉随的脸色。
可他连睫毛都还没抬起来,江珉随的声音就突然传到了他耳边:“你吃糖了?”
宋吟嘴唇张开一条缝,唇里,呼吸推着气流送出了一个气音:“啊。”
愣了一秒,宋吟点点头说:“吃了,在车上你给我的……为什么这么问?”
确实是江珉随给宋吟的糖,不过他忘了什么时候买的,一直放在车上没有吃,拉安全带的时候看见就顺手拿给了宋吟。
是一种爆爆珠口感的夹心糖,水蜜桃口味,里面的夹心很浓郁,夹杂着果粒,宋吟没有嚼,含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外面的胶皮融化了,他才把夹心咽下去。
江珉随站起身,轻描淡写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香得他脑子发晕,一句话也没听见。
宋吟疑惑地歪歪头。
江珉随却从他身边离开,走到桌子前拿起一部手机。
宋吟跟过去,刚靠近他的后背,就听见他道:“极乐城是魇最集中的地方,因为这里面收容的魇很多,污染度高的魇容易吸引低智魇靠近。”
“你刚才是被低智魇拖进核心里了。”
低智这个词很好理解,宋吟试探地问:“低智魇是指还不能构成完整世界的魇吗?”
江珉随指尖在屏幕上戳着什么,低低嗯了一声:“污染度低、恨意值低的魇能力也与之匹配,构不成一个完整稳定的世界。”
“被他拖进去的人大多只能待一会,就会因为他没有能力继续维持世界运转而被重新放出来。”
言语之间,手机嗡地一声,似乎与某人接通了连线,那头咋呼的声音传出来:“队长,我们准备去吃饭,要不要给你带一……”
江珉随言简意赅地打断:“庄自服,十层发放室走廊有低智魇出没,叫两个人过来收容。”
“——什么?”通话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且断断续续,大概是那头的人把手机拿远了些,宋吟听见了轻微的交谈声,随后,又听见一些玻璃容器的哐当声。
接着,年轻男声再次响起:“喂,队长,我叫人拿东西过去了,没其他事了吧?”
江珉随:“没。”
那头的男人热情邀约:“那行,我和楚年要去吃顿大的,就那天那家牛肉煲,队长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楚年请客。”
江珉随冷淡拒绝:“不去。”
略微停顿,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改口道:“你们吃完带回来吧,带两份。”
“哦,哦,带两……你说什么?”庄自服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说话分贝突然直接拔高了几个度,“为什么要带两份??两份都是你吃?不,你饭量没那么大,所以为什么要带两份?”
那头的男声奔雷一样在传音口狂轰滥炸,又刺耳又大声,宋吟忍不住抬起两只手捂住了耳朵。
江珉随用余光看他一眼,不咸不淡道:“让你带两份有意见吗?”
“不,不是,”隔着两个屏幕,都能感觉到那个人话里的惊奇,“你搞错重点了,这不是有没有意见的事,而是为什么是‘两份’的事——队长,你从来没让我们带过超过一份的饭。”
庄自服声音低下来:“所以,另一份是给谁的?”
因为江珉随手机开的外放,通话内容全被宋吟听到了。
他是除江珉随之外,最清楚多余出来让对方生疑的那一份饭是给谁的,对方的声音越大,语气越不可置信,宋吟就越有一种说不清的尴尬。
他忍不住伸手用力拽了一下江珉随的衣角,明明这里没有其他人,他却做得偷偷摸摸的。
江珉随身上穿的衣服被他扯歪,左边领口变形,差点被扯到胳膊那里去,他一动不动站着,随便宋吟怎么扯,眼皮垂下去,望向他。
反倒是宋吟看见他被自己拉得衣衫不整,还露着结实流畅的半边肩膀,头顶瞬间冒出一缕烟,他唰的收回手,让衣服弹了回去。
不过江珉随没有去整理,依旧望着宋吟,仿佛知道他有话说,宋吟望了一眼江珉随的手机,仰起头小声道:“我、我不吃,不用给我带。”
他尽力把口型做准确和清晰,声音压得很小,蚊子叫一样。
但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下的那一秒,庄自服就突然出声警惕地问道:“谁——是谁?队长,你身边一定有人,我听见他说‘不用给我带’。”
宋吟万万没想到自己极力压低的声音也会被人听见,还被这么一字不差复述出来,尴尬得差点分不清自己的头和脚。
江珉随慢慢垂下视线,用手指了一下宋吟的肚子,才曲起来重新放回到腿边,“晚上不是还没吃饭吗,为什么不吃,不饿?”
“卧槽,活见鬼。”庄自服忍不住爆粗,“我居然也能看见队长关心别人的时候。”
那句话其实说关心还不太够格,但如果说的对象是江珉随,那意义就完全天翻地覆了,甚至可以说比关心还要更高一个程度。
所以,庄自服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江珉随究竟把谁带来了极乐城?
一个看人从来不正眼看、多说几句话都嫌烦的人,会对谁那么温柔地说话?
男生还是女生?
说实话,庄自服刚才没有听清,光顾着惊讶了,而且那个人说话很轻,他实在没分清。
庄自服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贴脸问:“队长,你带回来的人是女生还是男生?是你什么人?”
江珉随沉默一秒,突然把手机拿开:“哦,我也不知道他是我什么人,我让他和你说。”
庄自服纳闷道:“队长你跟我开玩笑呢吧,是谁还能不知道?”
手机莫名其妙就到了宋吟耳边,宋吟呆呆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耳尖立刻蒸熟了,他握紧右手往江珉随胳膊上用力撞了一下,摇头说不要。
紧接着就对江珉随做口型,说“是朋友”。
江珉随把手机拿回来,“他说现在是朋友。”
胳膊又猝不及防挨了一拳。
什么叫现在,以后、将来也一直是好吗?
宋吟想让江珉随改掉说辞,但江珉随仿佛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对庄自服说了句“带完饭上二十层”,就把电话挂断了。
之后也没给宋吟哼哼唧唧骂他的机会,走到门口将走廊的灯打开后,偏头对宋吟说:“走吧,带你去见污染之源。”
宋吟知道江珉随在转移话题,但他还是成功被带偏了:“污染之源,是最厉害的魇……的意思?为什么你要带我去见那种东西?”
话音刚落,宋吟猛然一顿,他看见江珉随深黑的眼睛缓缓下移,定在了他身上。
宋吟心头一坠。
他见过江珉随以前看谁都不耐烦的样子,也见过这几天对他完全不同的眼神,但还从来没见过像现在这样,幽暗的、探究的,像在看一个……谜团重重的未知题。
气氛死寂了足足半分钟,在宋吟快要挨不住的时候,江珉随终于开口道:“每晚十一点,是魇的‘发作期’,他们身上会散发出大量的瘴气。”
“那些瘴气如果凝聚在一起,能量等同于几百个核武器,但瘴气被分成若干份,全部分散开,能量会直接降到原本的十万分之一,甚至更多。”
“所以我们这些人创建极乐城的理由,”江珉随说,“就是避免魇发作后的瘴气全部汇聚在一起,我们有非常迅速并且有成熟体系通往全世界的快递站,每晚十一点,我们会分散瘴气,十二点再投到全球。”
“即使会有人被拖进去不幸死亡,但那也已经比全球人全部覆灭的结果好很多。”
“身边的家人蹊跷地死去,全球几十亿人,总有人会发现,极乐城每个月都会收到几千份质问的快递。”
江珉随盯着宋吟,缓缓道:“你不是第一个往这里寄快递的人,但——你是第一个得到‘魇’回应的。”
“‘魇’感受到附近有你的气息,所以回应了你的快递。”
“回应你的‘魇’,就是污染之源。”
……
“叮”的一声,金属电梯铁门向两边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漆黑的走廊。
当宋吟跟着江珉随一起走出电梯后,头顶的灯泡才同时亮起,灯光明亮,照出了地板上从电梯门口铺陈到走廊尽头的深红色地毯,触感柔软,颜色鲜红,让人有种好像踩重一点就会渗出鲜血的毛骨悚然感。
走廊两侧有数不清的画框和木门,每两扇陈旧木门中间就挂着一幅画框,以画框、木门、画框的形式,一直往尽头延伸。
金属画框中间并不是肖像画,而是用红色不知名颜料写的编号。
【魇1】、【魇2】、【魇3】……
每扇门里,似乎都有一个被关押的魇。
宋吟感到喘不过气来,从他踏上这层楼开始,四面八方就好像有着阴冷贪婪的视线,仿佛要穿过厚重的墙壁牢牢地盯死他,他走到哪,视线就追随到哪。
他只能尽力低下头跟在江珉随后面,假装没有注意到。
江珉随一路带他来到一个没有写编号的房间。
宋吟本来已经做好又是一个狭窄屋子的准备。
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竟然比刚才的发放室宽阔了不止两倍。
装潢豪华,有沙发,有嵌壁式电视,水晶吊灯下的圆桌摆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两瓶开封的红酒,馥郁独特的酒香从瓶口缓缓飘出。
宋吟刚将这间屋子全部浏览一遍,后面的大门就被人拍开了:“队长!我们带饭回来了!”
和刚才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咋咋呼呼。
宋吟被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看:只见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是浅金卷发,虽然长着精明的狐狸眼,言谈举止却阳光四溢。
而另一个穿着低调的黑衣黑裤,头发和眼睛也一个比一个乌黑,气质是完全不同的内敛斯文。
也许是因为屋内就两个人,庄自服和江珉随打完招呼,下一秒就看到了盯着他们看的宋吟——不,其实第一秒他就看到这个人了。
他没想到的:“啊,是男生……”
不等宋吟反应过来,庄自服拎着手里热腾腾的两盒饭,转眼就瞬移到了宋吟面前。
他似乎对宋吟有无穷无尽的兴趣,没有一点局促感,笑眯眯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吟愣了下,抿唇:“宋吟。”
“我叫庄自服,他叫楚年,”庄自服指指自己,又指指后面的人,又问:“你多大了?”
宋吟连忙点点头:“你们好……我今年二十。”
庄自服摸着下颌叹了一声:“好小啊。”
下一秒,他眼睛忽然狡黠地转了圈,注意到江珉随没看这边,他立刻抓紧时间小声问:“你和我们队长真的只是朋友?”
宋吟刚要张嘴,一颗玻璃球就砸到了庄自服脚边,“咚!”一声。
庄自服瞬间闭上嘴巴,在嘴边做出拉拉链的动作。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江珉随拿过庄自服手里的饭盒,朝宋吟道:“先吃饭。”
宋吟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拿起筷子。
江珉随坐在他旁边只吃了两口,因为不久后就有五六个人进来了,从他们的称呼上来看,他们似乎也是江珉随队里的人。
他们拿着不知名的玻璃器皿,模样沮丧之中还有一丝肉眼可见的紧张,做足两分钟心理准备,最前面一人才嘴唇嗡嗡,嗫嚅地和江珉随报告了些什么。
“没抓到?”江珉随声音冷冽,“那只是一个低智魇,连低智魇都抓不到,你们每天都白训练了是吗?”
“对、对不起……”
江珉随嗤笑一声:“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没抓到就继续抓,跑回来和我说,是想让我知道你们有多废物?”
队员垂头丧气:“可是每层走廊里都探测不到有魇的气息了……”
江珉随冷声道:“走廊没有,那就一间一间房间搜,如果这些东西都要我一点一点教给你们,那你们可以早点走人了。”
“对、对不起!”
宋吟埋低脑袋,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慢吞吞把最后一点米饭吃完,身侧突然递过来了一个袋子,宋吟微愣,扭头看过去,就见庄自服冲他眨了眨眼道:“那些都是新进来的队员,什么都不太熟悉呢,今天被他一骂,估计以后都有心理阴影了。”
庄自服耸了耸肩,叹息道:“队长刚才发短信让我拿隔离服给你,因为魇的房间白天也会有一些瘴气,需要穿这种衣服隔离,这是最小码的,你应该能穿上。”
“还有,”他指了一扇门,“那里能换衣服。”
宋吟抱紧手里的袋子,连连点头:“好,我去换。”
……
五分钟后,江珉随才按按眉心,把目光从这群气氛压抑的队员们身上挪开。
然而,他扭过头,下意识地在沙发上看了一眼后,微顿:“人呢?”
斜倚在沙发上玩贪吃蛇的庄自服闻言,连忙道:“哦,他去换……”
他的后半句话,被轻微的咔哒声打断。
江珉随循声看过去,只见要找的人站在门口,似乎感觉紧紧围裹在身上的衣服有点难受,正忸怩地用手指拽着腰上的布料。
他穿上了那件深蓝色隔离服,寻常人穿起来滑稽又难看的连体衣,穿在他身上,感觉特别不同。
顺滑的布料拢住他的一点脖子,接着一直往下裹住两个纤瘦的肩膀,再然后是一段漂亮的腰线。
柔软的腰腹和胸口上面,一个是小小凹陷下去的脐眼,另外两个却是果冻一样嘟嘟的突起。
他穿不惯这样的紧身衣,两条被绷住肉的大腿,特别保守地并在一起。
宋吟扯了半天衣服,终于扯舒服了。
他嘴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才皱着眉抬起头,然而下一秒,他就撞上了一双冒着幽火的眼睛。
是江珉随。
因为江珉随就在他正对面,所以一抬头看见的就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宋吟当即就吞了口口水,他拱起肩膀,两只手本能地放到了小腹上。
于是两个草莓小奈也被竭力并住的胳膊藏住了半边。
其实一开始,宋吟是想直接双手交叉挡住的,但那样做好像又显得他特别古怪,所以最后,他退而求其次地换了个姿势。
不过,那份紧张感依旧没有消失。
所以这个时候就发生了特别古怪的一幕,一间屋子里——
当被骂的队员们小心翼翼,生怕江珉随走过来弄死自己的时候。
刚换好衣服的宋吟也小心翼翼,生怕江珉随走过来弄死自己。
第205章 现实
江珉随到底还是没在这种情况下对宋吟乱来。
他叫宋吟在这里等, 他和其他队员进去换隔离服。
很快,同样穿上深色隔离服的几个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宋吟偷偷摸摸往他们身上瞄,轻微抿唇, 总觉得他们穿上很正经, 自己穿上就特别怪。
没等宋吟多想,江珉随看了一眼桌子上被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盒, 用手指碰了一下宋吟的后颈,出声道:“吃饱了就带你上楼。”
正在发呆的宋吟被后颈上的凉意激得一抖, 连忙捂住自己的脖子点头:“好。”
极乐城一楼是玩家们换取积分、观看剪辑视频的场所,再往上一层则是玩家们的休息房间, 用积分购买, 不同房间的积分也会相应地变化。
除此之外,这栋几乎穿入云层的大楼就再也没有玩家的空间了, 电梯里【2】往上的所有楼层, 只有核心人员有权限点击。
伴随着铁链高速绞动的声音,一行人来到二十二层。
电梯门缓缓敞开,宋吟想了想, 选择谨慎地跟在江珉随后面走动。
其他人没他那么局促, 或许是早已经习惯这里的环境, 步伐轻松地走在脏污的地毯上。
这一层楼不像刚才那楼一样, 分成若干个房间来关押魇, 这一层楼两边都是雪白的墙壁,直到走廊的最尽头,才建着一扇门。
江珉随带着宋吟一直往尽头走。
喘不上气。
这是宋吟的第一感受。
走廊两边没有任何可以供通风的窗口, 能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片茫茫的雪白, 脚下的那段路好像也莫名拉长了十几米,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样。
宋吟忍不住揪住江珉随的后衣角, 他迫切地想要听见一点活人的声音,所以他脑子一乱,找了个话题问:“江珉随,我姐姐……她曾经拿着快递进过你们江家的游戏公司。”
庄自服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在后面吊儿郎当走着。
他第一个眼尖地看到宋吟手里的小动作,庄自服嘴巴撅起:“哦哟。”
还怕别人听不见一样,又变调来了一次:“哦哟哦哟!!”
宋吟:“…………”
庄自服旁边的楚年面无表情地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庄自服意犹未尽,嘴巴又撅起来,就被前面转过头的江珉随一个幽暗的目光打断了,老实了。
江珉随脚步停下来,一只手向后伸,拉住宋吟的胳膊,把人拉到自己旁边,才眯了眯眼继续往前走:“你姐姐和江隧是大学同学。”
“她后来发现极乐城是由江家创建的,所以想去找江隧问清楚——不过,她没见到江隧,在那没多久又被拖进了新的魇。”
说到这里,江珉随的话音戛然而止。
但宋吟知道他的意思,在那不久,他姐姐就死了。
他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
后面的庄自服不动声色走上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钥匙,缓缓送进锁孔里。
宋吟喉咙莫名变得干渴,他盯着庄自服放到门板上的一只手,掌心发热,等到庄自服用力一推,门板顺势往里敞开后,那种不安感瞬间飙升到了令人窒息的峰值。
长时间密不透风的闷热汹涌地扑出来,门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走廊上的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地板上是大门形状的明亮光域,一直往里照去。
宋吟慢慢抬起目光,看向光域的最尽头,紧接着,他的脸色猛然变白了些。
在明暗交界处,是一个防震、防弹的巨型玻璃器皿,只被照亮了底下一小部分,但仍能看出有两条锁链交叉着缠裹在器皿的外部。
而在器皿里面,则是能流动一般的黑色雾气,如同粘稠的沥青缓慢地流动,宋吟看到,在这些雾气之中好像……隐约有一双脚。
他顿时睁大眼睛,回头看向江珉随,不可置信道:“魇是人类?”
这是宋吟从来没想过的事,他想过造成一切的或许是一些来自高维空间的东西,又或者是他没有见过的怪物,但从来没想过残害人类的,居然还是人类。
江珉随没有说话,回答他的是庄自服。
他还是笑眯眯的:“对,魇就是由人类异变成的怪物,里面这个是污染之源,他具体生成的时间已经无法准确追溯了,但大概就在六七年前,那个时候全球各地就慢慢出现了些低智魇。”
“能被污染之源污染的都是生前具有恨意值的人类,他们受污染之源影响而异变,所以换句话说,污染之源也是他们的‘父亲’,他们的能量全部由污染之源提供。”
“瘴气是类似一种精神伤害的东西,里面融汇了他们曾经经历过的噩梦,他会吞噬他们见到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经历他曾经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以游戏的形式,这也是魇的恶趣味。”
“当年我们为了抓到污染之源,折损了一千多人,”庄自服指了指里面的玻璃器皿,笑道,“好在是抓到了。被收容之后,污染之源一直待在这里,每晚释放瘴气,没有异常的举动。”
“除了你的快递寄来后,他曾试图撞破玻璃器皿去找你。”
“因此,我们叫你来,是想让你看一看,你是不是之前认识污染之……”
随着他的话音即将落下,屋内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全部脸色大变。
庄自服不满道:“嗳,你们怎么——”
下一刻,他的目光也猛地向上一抬,直直看向前面的玻璃器皿,只见厚重的玻璃里面突然亮起了两抹金光,那个形状无比熟悉,就像是,两个眼睛。
形状妖诡的眼睛,幽幽望着他们这边。
庄自服暗叫不好,他直觉那双眼睛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再直视下去绝对会有不好的后果,但下一秒他浑身冒出冷汗……庄自服发现,自己眼睛动不了了。
再下一秒,他眼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卧槽!”
“咚!”
“咚!”
“咚!”
几道重重的落地声相继响起来,伴随着一声声呲牙咧嘴的痛叫。
庄自服摸着自己摔痛的屁股四周望了一圈,眼前顿时一黑:“这是哪,污染之源把我们拖进核心里了?卧槽,我晚上还想打游戏的!”
庄自服崩溃地捂着头大叫,几个新队员看上去也有些畏怯。
直到江珉随的声音响起:“不是副本。”
比起其他人直接摔进来的狼狈,江珉随是站着进来的,他手里捉着宋吟,所以宋吟也没有摔倒,除此之外,还有楚年。
庄自服嫉妒地咬了咬牙,接着,他就冷不丁看见,江珉随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魂魄一样,整个人穿过了前面的一棵树:“…………见鬼。”
几个队员见状马上试了试,发现他们的身体确实能穿过所有东西。
庄自服愣愣地站起来,突然看到前面河岸有一个背着背筐的小孩在路过,他仿佛完全没有看见这里凭空出现的几个人。
庄自服感觉脑子嗡嗡炸裂,他脸色扭曲道:“……那我们究竟是进了哪里?”
江珉随看着前面的小孩,平静道:“大概是污染之源的记忆。”
他握住宋吟的右手腕,向前一步:“先跟上去。”
……
清晨第一缕阳光泄下来,几道木门相继打开。
薄薄的土层轻微震动,村民们抱着竹筐从家里走到河边,无一例外地做出同样的举动——用手抓起竹筐里的一小把稻米,再将它们全部洒向空中。
这样的动作他们做得很熟练,好像平日里做过一回又一回,大概是某种祈福的仪式,乞求来年福运绵长、五谷丰登的。
几个撒完稻米的村民站在河边的一棵树下攀谈,他们长相淳朴,聊天的内容也很朴实,无外乎就是一些谁家的孩子刚出生的内容。
乍然一看,这个村子十分友善,不仅环境无污染,村民们彼此之间也没有恶意。
村民们聊了十多分钟,聊到还要回去提前准备做午饭的材料,终于挥挥手笑着告别。
然而,就在他们要同行走上一截路再分开的时候,旁边的河面忽然被猝不及防地破开,水流翻涌的地方,一个阴森森的小孩背着背筐冒了出来。
被他吓到的村民皆是尖叫。
那小孩表情沉郁,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扭过胳膊摘下后背上的筐子,数里面捕到多少条鱼。
他浑身流着水,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顺着低头的动作滑到眼前,一颗颗水珠又因为重力砸回到水面,或者流入打满补丁的衣领里。
从他稚气未脱的五官上来看,他好像只有十几岁左右,但寻常小孩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长很高了,他却还不到成年人的肩膀。
单薄的衣服下面,是瘦骨嶙峋的身体。
很瘦,瘦得好像这辈子没有吃过有营养的东西。
河边本来热切聊天的村民们开始窃语纷纷,光是看他们的表情都知道那些话有多刻薄,一句句砸在人身上,夺取着皮肤的温度。
“这小畜生,大早上就出来吓人。”
抱着竹筐的一堆人里,有一个比较年轻的面孔,他往河面瞧了一眼,惊讶道:“小畜生?”
旁边的村民本来想指一指,手抬到空中,因为嫌不吉利,又放了下来,最后努努嘴:“喏,就是站在河里那小孩。”
此时天还蒙蒙亮,云层后面的晨光很熹微,基本所有小孩都还在家里睡觉,他不用指代河里,这附近的小孩也只有那么一个。
小畜生这个词是贬义,按在那么瘦弱的孩子身上,听着令人不忍,年轻人忍不住问:“你们都叫他小畜生,他是不是没有名字?”
“他有爸爸妈妈,就住村里,出生那年也有人去他家贺喜,怎么可能没名?大家不愿意叫罢了。他姓温,单名一个悯字,因为他出生没多久就成了哑巴,他妈才给他取这么个名。”
“不过村里人都叫他温小畜生,你不要不好意思,等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他这个人有多诡异了,呸,看到他都晦气!”
村民为了印证他确实感到晦气,说完还气冲冲地在空中挥了挥手,像是要甩开身上沾染到的霉气。
他往欲言又止的年轻人脸上一瞧,“你今年刚来村里,觉得他可怜也正常,我们这些人是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实打实见过他做过什么混账事——”
“他爸妈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重新要了一个,新出生的弟弟冰雪玲珑,忒讨人喜欢,这小畜生大概是嫉妒,趁有天晚上他爸妈外出差点用石头砸断他弟弟的腿。”
“天啊,”年轻人捂住嘴,眼中的不忍消退,愤慨道:“这么恶毒?”
村民愤愤不平:“可不是吗,幸亏他爸妈及时赶回来,那小孩才保住一条腿,这小畜生被骂了一顿也不知道收敛,隔天晚上拧断了邻居家的鸡,大晚上趴在栅栏边上喝鸡血。”
“当年我可是亲眼看见他那副样子的,满嘴满脸都是血,被人发现也不声不响的,我做了好几宿噩梦!这么恶毒的小畜生,怪不得他爸妈不要他。”
“你说他爸妈不要他?”
“对,他在村里流浪长大的,都是他自作自受,这小畜生心理有问题。”
像是听了一场恶人有恶报的爽文,年轻人附和了一声丢得好,他把手中的竹筐换到另一边抱着,又往河里看了看。
那小孩的背筐编得不严密,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从洞里,可以看到十多条鲜活扑腾的鱼,“这小畜生还挺会捕鱼的,不过,他怎么捕那么多鱼。”
说到这里,村民表情微异。
“前两年村里大部分人家收成不好,穷,养不起孩子,可能过得太艰难,才想把孩子丢了减轻些压力吧。”
“小畜生不知道是不是太孤单,见那小孩孤零零躺在河边,就捡回去养了,一直养到现在。”
“那孩子倒是挺漂亮的,也讲礼貌,咱们村有人想养他,可惜小畜生不肯放人……唉走了走了,我得回家做饭,你以后见到那小畜生,离远着点。”
河边聚着的村民慢慢散了。
哗啦一声,站在河里的温悯终于蹚着水走了上来,他捏着背筐的两根绳子,沿着河岸往里走。
河岸还有一些没走远的村民,人不少,但走在他们中间的温悯却有一种不合群的孤僻感,他不管村民们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始终面无表情。
他走过的地方,村民们都自动分开成两道,等他走远后再凑到一起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一直等到温悯彻底消失,才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声音。
温悯一口气走了两里路,才停下来,抬起头。
在他面前,有一个高耸的塔楼垂直而上,狂风呼啸,吹卷着沙尘直直打过去,可这看似瘦条的塔楼却依旧矗立不倒。
楼身靠着一个几米高的梯子,梯子微微倾斜一路向上,最顶头伸进了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那窗口很大,能容纳下两个成年人的身躯。
看起来,他就住在这栋塔楼上面,因为他握着两边杆子爬了上去。
梯子不太牢,温悯一边踩,梯子一边咯吱咯吱响,但温悯似乎听惯了,动作没有犹豫。
村子里都是平房,只有这一处塔楼。
这样说起来和温悯的气质竟然莫名的肖像,明明人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却怎么也融入不进去,一直是被排斥的、特殊的。
住在这里,也不会吓到其他人。
眨眼之间温悯已经爬到了窗口,他一脚跨在窗沿上,双手按着窗户两边跳到楼里面。
装着沉重活鱼的背筐被他拿下来放到地上,他转过身就将窗扇往里面关拢,好在后面顺着上来的几人能穿过墙体,直接到达塔楼内部。
塔楼呈圆柱状,内部连墙角都没有,唯一的优点是空间还算大,该有的家具都有,拿来当厨房的地方用一个屏风隔断,算是一个有模有样的家。
庄自服刚一跳下窗户,就把手机妥善收起来放进了口袋,毕竟这玩意出去以后还要用。
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歪斜了,他抬手扶了扶,透过薄薄的镜片观察这塔楼里的一切,“这小子就住在这种鬼地方啊,万一晚上起夜下梯子,一不小心骨头都得摔断。”
而且很压抑。
墙体没有刷漆,墙面是一种偏棕色的色调。
在色彩学上,能让人类安逸并且愉悦的一般都是暖色调,而不是这种阴沉沉的棕色,人长期生活在阴暗环境里,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从而引起心理和生理上的重重压抑。
而温悯这小子人见人嫌的处境,很可能会压抑得更快。
庄自服目光落到桌子上一个疑似黑馒头的物体上面,他仔细地研究了下,嘴巴都张开了,却被旁边陡然甩过来的一句话打断:“闭嘴。”
一句话噎到嘴里的庄自服:“…………”
干!
平时拽他就算了,现在连他说话的权利都要剥夺??
庄自服瞪着和他唱反调的楚年,没瞪多久,他也和屋子里所有怔住的核心人员一样,难以相信地看向屋子里一张大床上面。
柔软的枕头,整洁的床褥,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安安静静地躺在中间,面颊红润,眉目柔和,眼睛有着属于小时候的明亮和热烈,却也有着超乎那个年纪的漂亮。
他听见温悯回来了,便揪着一点被角转到靠窗的那一边,脸颊被枕头压扁,变得圆滚滚起来,挤出来的都是透着生命力的软肉。
“你回来啦。”他看着温悯,用稚嫩的声音叫了温悯一声,嘴角还勾着,那副笑盈盈的神态简直,简直就像一个缩小版的——
庄自服陡然看向旁边的宋吟。
宋吟……
床上躺着的那个是宋吟没错吧?
为什么污染之源的记忆里会有宋吟??
宋吟撞上了江珉随的目光,他皱了下眉,最后还是没有说话,转头重新看向床。
温悯原本要把背筐里的鱼拿去用水泡起来,听见小宋吟的声音,他望过去点了点头。
下一刻,温悯不顾被撞歪的背筐,突然扔下手里的东西跑到了床边,他一手撑着床,一手伸过去放到了小宋吟的额头上。
宋吟看着温悯沉沉的脸色,歪了歪头:“你是说有点烫?我摸摸……”
他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到额头上测温,“哎呀我怎么摸不出来,和平常是一样的呀?不过脑袋有点晕乎乎的,没关系,我多喝点水排排汗就好。”
温悯转身就拿起水壶,往床头空着的水杯里倒下了一些热水,他用手势嘱咐宋吟趁热喝掉,紧接着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沓纸放进口袋里。
后衣角忽然被拉住,温悯转过头去,就见宋吟用黑黝黝的眼睛望着他,问道:“你要去哪里?”
温悯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熟练地在上面写字,最后一个比划完成,他把纸翻过去给宋吟看。
【你在发高烧,我去问爸爸妈妈拿药。】
往日里笔走龙蛇的字,此刻有些潦草。
小宋吟将那一行字逐字逐句看完,抬起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向了温悯,他的目光中有迟疑、有劝阻,却唯独没有期待。
然而不待他做什么,温悯已经转身走到窗外,双手攀住梯子向塔楼下方走了下去,等到小宋吟想说什么的时候,他眼中只剩下窗外一只握着梯子的苍白的手。
那抹苍白成了塔楼里唯一的亮色。
温悯父母住在村尾的一家砖瓦房里,比起其他村民的落魄,两人的条件还算好一些,还建着一个搭着瓦片的小院子。
温悯似乎对来这里的路了如指掌,几乎是跑着过去的,他一路跑到门前,因为没有刹住车,整个人都掼到了门上。
很结实的“咚”一声,温悯的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动作也没有迟缓,抬起手开始急切地拍门。
他身上衣服还没换,全身都是半干半湿,另一只手放在口袋里紧紧攥着纸和笔,时刻准备拿这些来和等会开门的父母交流。
温悯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眼中有着一丝期待。
然而——
没有开。
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人来给温悯开门。
温悯固执地拍了五分钟,终于停下来,双手贴在门上把脸凑过去,试图在门缝里看一下里面有没有人,可惜门里面还有门,他无法窥探到一丝一毫。
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温悯放弃了,他沉默地转过了身。
一阵风吹过,十分钟过后,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来到门边拉开铁销,再探出头往外扫了一圈后,又把门关上了。
院子里响起两个人的争吵声。
男人道:“你明知道是温悯来敲门,怎么不去开?那是你的孩子……说话就好好说话,别上手推来推去!”
推搡声过后,是女人的冷笑:“别把我说得像一个坏人,刚才看见门外是谁坐在屋里不动的人可不止有我,温悯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也是你的!你怎么不去开?”
男人语气不善:“不是你拉着我不让我去,我早就去开了。”
女人:“你说这些违心话的时候有没有怕过遭天谴,还我拉着你,你要真想开,一手就能甩开我,说到底你还不是也怕温悯回到我们家。”
男人微微沉下声音,道:“你什么意思?”
女人语气难以言喻:“温悯以前从来没有来找我们,今天是第一次,你怕他是想来找你接他回家的,可你不想养一个没有用的累赘,怕家里多一双筷子负担不起,更怕别人说三道四嚼舌根不是吗,温悯在其他人眼里是就是一个差点敲断弟弟双腿、还徒手拧断生禽脖子喝血的怪物!”
“那件事不是早就知道是误会,是小宝半夜起床上厕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温悯,温悯被踩到脖子才拿石头去敲他的,喝鸡血也是我们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扔出去他饿了整整几天受不了才去喝的!”
“那又怎么样!我们一开始不澄清,现在说再多也不会有人信我们,村民都认定了他是怪胎,接他回来,小宝也会被人说闲话的……就这样吧,就这样就挺好的……你看他一个人过得不是很好吗,也有人陪着他……”
院子沉寂下来。
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突然就安静了。
男人比不过妻子的声音,却也因为吼着说话浑身发热起来,他扶了扶眼镜,那张温文有礼的面庞闪过一些异色,最后还是沉默地走进了屋子。
女人紧随其后,两人冷着脸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气氛原本还有些凝固,直到看见床上的温楼揉着眼睛坐起来,女人立刻调整表情,笑着迎上去,道:“小宝醒了?妈妈去给你做些米糊糊吃好不好?”
男人也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衣服走向温楼,“今天天气热,穿件薄点的衣服,免得中暑。是小宝自己穿,还是爸爸给你穿?”
温楼不满道:“爸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男人把大掌放到温楼脑袋上揉了揉,哈哈大笑:“原来小宝是小大人了呀。”
听着男人的调侃,温楼鼓着脸颊假装生闷气,生了没一会就被挠他脖子的男人弄破了功,他嘴角一弯,扑哧一声就咯咯笑了起来。
惹得女人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刚才院中还只有争吵声,现在突然变成了欢声笑语,院子外的几个核心人员彼此对视了一眼,往砖墙旁边看过去。
从敲完门就坐在地上等人回来的温悯正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沉默地望着地上的石子。
他太瘦了,靠在墙边就像一颗不起眼的小豆芽,连草都不愿意接近他,被风吹到了另一边。
温悯没有在这里坐多久,其实也没什么情绪,因为他满心都挂念着家里的人了。
他跑回塔楼重新背上了那一筐鱼,噔噔噔从梯子上跳下来,气也不喘地跑到了河边的一户人家前,咚咚敲门。
这一回,里面有人来开门了。
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爷爷,他低头扫了一眼温悯,虽然没有关门,脸上却也浮起了警惕的神色。
这好像是村里人对待温悯的惯有表情,每一个人看见温悯,都像看见惹人厌恶的蟑螂、跳蚤、爬虫一样。
尤其是温悯现在身上湿淋淋的,脸上还有泥,不知道去哪里野了,弄得自己脏兮兮的,半点都不像一个寻常老人家会喜欢的小孩子。
老爷爷已经在开始后悔自己开这趟门,他收回看温悯的目光,正准备要关门,就见温悯低头突然抽出了一张纸奋笔疾书。
几秒后,那张纸被送到他面前。
【我把鱼全部给你,你给我一盒退烧药。】
鱼?
老爷爷往温悯背上看了一眼。
即使有点老眼昏花,但也不至于看不清这么近的东西。
瞧见背筐里满当当的鱼后,老爷子顿时道:“行,我家里应该还有,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拿给你。”
一筐鱼换一盒退烧药,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亏。
老爷子进屋之后,没到两分钟就拿着一盒药走了出来,他不问温悯用药干什么,也不关心,用嘴怒了一下,叫温悯把背筐上的鱼拿给他。
温悯拿过那盒药,扯着绳子把背筐拿下来放到地上,转身就跑了。
“哎!”见他跑这么快,老爷子心中一个咯噔,嘴里嘟嘟囔囔地蹲下去扯背筐:“怎么跑这么快,不会是在里面装了些东西骗我的吧……好吧,这小畜生还算老实。”
“大丰收喽!”
温悯拿着那盒药迎风往塔楼方向跑,他跑得很快,像一阵无形的风沿着河岸奔跑。
不知看到什么,他突然慢下了些脚步,朝河面看过去——清幽的水面上,有一朵奇异的莲花正顺着河岸上游往下飘,再有几分钟就要飘到温悯附近。
温悯在路上耽搁了太多功夫,这会村民都在家里做饭,河边竟然空无一人。
于是,没有人遮挡后,那朵莲花是如此的惹眼。
它是由两朵莲花构成的,比寻常莲花大一倍,而且模样也迥异,左边的莲花白到极致,右边的莲花却黑得像是黑曜石,两种极端碰在一起,模样奇诡。
而它竟然没有花梗,就这么盛大的一朵漂浮在河面。
温悯停下来,盯住那朵莲花。
……
温悯回来的时候有些急,上到最后一层梯子时差点从上面滑下去,不过,他的敏捷性和反应速度明显很优越,千钧一发之间用手撑住窗沿跳了进去。
床上的小宋吟听见声音,掀开被子想要坐起来。
温悯走过去摇摇头按住他,转身抽出一张纸,把一颗退烧药挤出来放到上面,再在杯子里倒进新的热水,示意宋吟用水把药送到肚子里去。
小宋吟很听话,眨着眼睛把药片放到嘴里,又拿起水灌了一口。
他喝得很快,所以最后也没感觉到苦涩,舔干净嘴角的水渍,他用脆生生的声音问正在忙着给他测体温的温悯:“是你爸爸妈妈给你的药吗?”
温悯拿着体温计的手猛地一顿,他垂下眼皮,挡住了眼中的闪烁。
不过,他没有无视小宋吟,他摇了摇头。
小宋吟沉默一秒,“那你一定是从其他人那里要来的吧,是用那筐鱼换的吗?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生病,你也不用把辛辛苦苦弄来的鱼全部给别人。”
他表情落寞,可下一刻那副眉眼就重新弯了起来,他伸手捧住温悯的脸,语气十分地郑重:“我一定会赚很多钱回报你的,温悯,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温悯显然没想到会突然遭到小宋吟的袭击,他在一双手的挤压下不得不抬起脸,怔愣地望着小宋吟。
他的脸不似小宋吟那么有肉,挤压起来脸也没有变形多少,还是那么锋利。
在这样的姿势下,温悯拿出口袋里的纸,飞快又沉稳地写着字。
【他们都说是我把你捡回来救了你,但其实是你救了我,那天我想要跳桥,你拦住了我。】
【这两年,你一直陪着我。】
【我很爱你。】
小宋吟松开手,重新钻到被子里去:“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些……”
他遮着半边眼睛,余光却还是能看见温悯,他见温悯拿出一个东西准备往水壶里放,忍不住惊奇道:“是莲花……你从哪里弄的?”
【我在河里捡的。】
【村子的老婆婆说,喝莲花水对身体好。】
温悯把写着字的纸拿给小宋吟后,目光重新落回到水壶里。
他似乎是想让小宋吟早点喝到莲花水,所以一直留心着水壶里的状况。
但他没想到偌大的莲花被放进水壶里后,竟然刚沾到水就融化了,花托、花瓣、花蕊全部变成了虚无的东西,转瞬之间一朵莲花就不见了。
温悯还来不及一怔,床上的小宋吟突然坐了起来。
他哼哧哼哧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什么东西,炫耀宝贝一般拉了拉温悯的手。
他说:“我也有礼物送给你,昨天我去村头摆摊卖编织品的时候,有个大姐姐给了我好几本书,我把他们都送给你,这样你无聊的时候就有东西看啦。”
“因为,你平时除了出去给我弄吃的,闲下来的时候都没有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做。”
【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开心。】
话是这么说,温悯最终还是收下了,他只留给自己一本,其他几本都还给了小宋吟。
今天早上捕来的鱼全部打水漂,温悯不得不再去捕一回,他盯着小宋吟又喝光一瓶水,自己匆匆喝过两口,又一次离开了塔楼。
这一次他是傍晚回来的。
小宋吟高烧退了些,可药的副作用太大,他吃过温悯做的晚饭后,就抱着玩偶呼呼大睡。
温悯照常洗好碗,准备灭灯和小宋吟一起睡,可手刚伸向油灯,他不知想到什么,最后留下了桌上的一盏小油灯。
温悯抽开凳子坐上去,用手拍了拍故事书的封皮,偏头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小宋吟,放轻声音翻开了故事书的第一页。
故事书是小孩子都爱看的,有注释、有拼音,整体故事充满诙谐和浪漫,也非常简单易懂。
和宋吟手里那几本讲述爱情的故事不同,这一本的重点是亲情。
讲述了一个和父母闹别扭的叛逆小青蛙经过了一系列事情意识到父母有多爱他,最后送出礼物和父母重归于好的故事。
温悯一直翻到最后一页,途中床上的小宋吟翻了好几次身,他依旧是最开始的那个动作。
直到将故事书的最后一个字看完,温悯脸上的表情才发生了些许变化——他盯着书上的那一句“不管你送的礼物多廉价,都是爸爸妈妈最宝贵的礼物”,目光闪了闪。
第206章 现实
深夜十二点多, 万籁俱静的山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温悯提着一盏油灯从坡上爬上来,四处看了看,拨开一片杂草从中间穿过去, 来到一个地势平坦的悬崖边。
说是悬崖, 其实下面长满杂树杂草,以至于第一眼看下去时会造成视觉差, 好像地面离自己特别近。
温悯把手里的油灯放到地上,屈膝半跪下去, 借着油灯散发出去的灯光往下面伸出一只手——村子边上的山头盛产文冠果,是温悯妈妈最爱吃的一样东西。
可惜温悯没有多余的钱去从别人手上买, 他就算最后捕鱼幸运换到钱, 别人也不会卖给他这个怪胎——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温悯就一直自食其力找吃的原因。
摘文冠果, 是一件既危险又不算特别危险的事情。
因为悬崖边上的枝条很繁密, 有几个文冠果几乎都碰到了地面,只要伸手一拿就能拿到。
温悯并不打算多贪,他跪在地上稳住身形, 伸手摘到一颗文冠果, 用衣袖蹭了蹭, 放进袋子里。
黑夜里的凉风像一把把刀子, 刮取着他身上的肌理。
袋子里的文冠果很快变成了三个, 温悯打算摘取最后一个就回到塔楼去。
地面上的文冠果几乎都被他摘得差不多了,温悯看向稍微长在下面一点的文冠果,用手撑着地面, 向下伸出了另一只手。
他成功地碰到了那颗文冠果。
可要把连着枝条的文冠果拔下来, 需要花一点力气,温悯不得不把果子往上拔。
听见根系断裂的声音, 温悯眉目松了松,刚要把那颗果子拿上来,突然之间温悯又听见了些声音。
这一回声音来自于他身下,借着灯光,温悯看见自己跪着的地面不知何时开始蔓延开了皲裂的痕迹,有沙尘不断地从崖边掉落。
温悯皱紧眉,下一刻身体就感觉到猛地往下掉了一下的趋势,他耳朵里全是嗡鸣,正要飞快站起来往后撤退,后背上的衣服被人猛地一抓。
熟悉的声音从耳边急切地响起:“温悯,快过来——!”
抓在后背的一双手好像并不大,可在此刻迸发出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把温悯往后拽了几步。
几乎是温悯倒退后跌倒的下一秒,刚才跪着的地面便全然坍塌,轰的一声滚了下去。
连同放着的油灯一起。
地面的油灯顺着崖边骨碌碌滚落,不多时就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声音也听不见了,好似连尸骨都被下面的这片危险之地所吞噬。
温悯呼着气往黑黢黢的崖边看了一眼,回过头,看向和他一样姿势的小宋吟。
似乎刚从床上起来不久,还穿着松软的睡衣,他两只手撑着地面,累极一般呼呼喘气。
在注意到温悯看向自己后,小宋吟勾唇一笑,很得意一般道:“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见你不在,看见桌上那本书被人打开过,我就知道你去哪里了。”
小宋吟拍了拍腿上的灰,站起来。
嘴里嘟囔:“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多危险啊。”
想了想,他又真情实感地补充:“而且晚上起来的时候你不在,我也很害怕。”
温悯默默地听着,下意识想要拿出一张纸写字,可手伸到口袋里才想起来,他这次出门没有带纸和笔。
毕竟出来的时候,他没想过要用到那些东西。
温悯收回手站起来,径直走过地上那几个辛苦摘来的文冠果,走到小宋吟身边,握住小宋吟的肩头,目光从上看到下。
小宋吟看穿温悯的意图,笑了笑:“我没事啦,没有受伤。”
他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带着一种泉水似的清澈和温和,仿佛所有最神圣美好的品质都凝聚在了他身上,简单两句话就能让人放松下来。
温悯脸上表情肉眼可见地松了些。
小宋吟弯腰拿起地上的那袋文冠果,举了举手中的油灯,对温悯说:“我们回去吧?我又有点困了。”
庆幸的是,虽然温悯半夜三更被故事书激励等不及跑出来摘文冠果,还差点摔了下去,最后却是有惊无险,还成功地摘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一直到回到塔楼,温悯都没有露出一丝的喜色。
小宋吟躺在床上,乖巧地往里钻了钻,给温悯空出右边的位置。
又闭上眼睛,伸出右手拍了拍被子:“安啦,安啦,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想太多哦,我要睡觉了。”
【嗯,我知道。】
【睡吧。】
可是,临到小宋吟今晚第二次睡熟过去,温悯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他似乎是认为,是因为自己小宋吟才会大晚上跑到那么危险的山上。
没出事还好,万一出事,他要怎么办?
小宋吟第二天早上睡醒来看见旁边睁着眼的温悯的时候,差点被温悯吓一大跳,他坐在床头缓了会,才伸出暖乎乎的手捉住温悯的手背。
“你不困吗?昨天累了一天。我真的没事,你怎么就不信呢。”
小宋吟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桌上放着的一袋文冠果,沉默两秒,忽然道:“温悯,你去给他们送文冠果吧,你辛辛苦苦摘这么多,不就是想送给他们吗?”
“你去吧,等送完,你应该就能回来好好睡一觉了。”
……
温悯看着比小宋吟大,但似乎对小宋吟言听计从,他从床上起来简单洗漱一番,叮嘱小宋吟又喝下一颗退烧药后,拿着那袋文冠果出门。
塔楼和村民们主要生活的村落有一两公里的路程,温悯每次过去都要走上一截路,不过村里的河流却是贯穿几十公里的。
温悯沿着河岸走,很快就在路上看见几个熟悉的村民,他们围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着什么。
温悯听着吵,不想再听,可他低下头没走几步,又猛然抬起了头。
这些村民起得早,平日里一到这个点河边就吵得让人烦躁,可不知道是不是温悯的错觉,那些村民今天的吵和平常好像不太同。
他们没有撒稻米向上天祈福,甚至没有带着竹筐出门,他们好似只是单纯聚在一起说着话。
温悯注意到那些村民脸上充满了惶恐,对话之间还总是用手抓挠着身上的皮肤,温悯离得近了,才看见有几个穿短袖的村民胳膊上,竟然长满了眼睛大小的巨疮。
裸露在皮肤外面的红疮都大得离谱,被挡在袖管下面的好像更大,鼓鼓囊囊地撑着衣服,似乎要把布料都撑破。
已经有人受不了,把手伸进衣服里抓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觉起来身上就长出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疮,一抓就流脓,可不抓又痒得受不了!”
“我家宝宝也是。”
有人应和:“家里的药膏都被用了一遍,可没有一个有用,反而越长越多了,一开始只有脖子和胳膊上有,天一亮,连肚子和后背都全部长满了这种红色的疮!”
“而且,”一个男人抓着脖子上的红疮,手指甲一抠,红疮立刻脆弱不堪地破裂,大量的红水一涌而出,“你们看,一抠就会流血。”
男人声音颤抖地道:“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失血过多死掉?”
旁边的女村民脸色苍白:“哈哈哈,别吓唬自己了,普通的疮而已,估计过两天就好了,忍一忍,别抓他……”
男人控制不住地暴吼:“根本忍不了,你不是也知道吗!!!”
嘴上劝解着,自己手上还挠个不停。
越来越多的人从屋里出来了,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一出大事,找块地,大家聚在一起就能谈,但今天显然村民们脸上都带着焦躁。
温悯皱起眉,不知道这些人在搞什么,想加快脚步走远。
然而,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和众人的惊叫,一声声尖利的叫声引发了群带效应,能看见的人都在跑,温悯下意识朝骚动的地方看过去——
下一刻,他心中一沉。
河边的一块空地上,一个男人了无生气地躺倒在地,眼皮半阖,露出的一点眼珠正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流失光彩,他身上有数不清的血坑,汩汩流出来的血水淌在地面。
……那人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夜之间村里大部分人都长了红疮??”
“会死,这种疮会死人的,医生呢?为什么诊所的医生今天不坐诊?”
“今早就有人去问过,医生也得了红疮……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痒、好痒、好痒!好想死……”
焦躁一点点传播开来,村子被打破了持续很久的平静。
有人在后退的时候咚的撞上了温悯,可往日会驱赶苍蝇一样骂温悯的村民,今天却把温悯当成了空气,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也对,他们现在都已经自顾不暇了。
看样子,身上长了那种红疮的人会特别痒。
温悯静静看了一会,皱起眉,莫名的有些烦乱。
他没有久留,趁着河边上的人都没注意到他,拎着文冠果去了温家。
想到上次被闭门不开的经历,温悯原本想留下沾着字条的袋子就走,可他刚将文冠果放到地上,前面的门缝里就传来了争吵声。
“昨天我不在家,吃的喝的都是你弄给小宝吃的,你究竟给小宝吃了什么,他身上怎么会长这么奇怪的疮?”
“小宝乖,我们不挠啊,你看,挠了就会流血……”
男人温声细语地耐心哄了两句,又压低声音喝道:“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我是罪人了?我还能给小宝吃什么,我做的都是你提前准备好的那些菜!”
女人忍耐道:“除此之外呢,你有没有给小宝买其他零食?”
男人:“没有,我什么都没买,你与其浪费时间和我在这对账,不如快点出去给小宝找医生。”
“对,对,医生,我去找医生!”
女人大梦初醒,她慌乱地理了理头发,抓起枕头边上的钱袋,几步跑到门边。
然而拉开门刚迈出一只脚,女人顿时僵在原地,她年老的、已经失去胶原蛋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嘴角扯了扯,似乎要说话,眼睛动了动,似乎要睁大。
滑稽地变了好几个表情,女人还是忍住了不做出惊恐的样子,她长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温,温悯啊,怎么突然过来了?”
温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女人显得有些尴尬,她本能地想要回头找丈夫处理这个状况,脑袋一偏,突然看见了门框上放着的东西。
女人看了眼温悯,将那袋子拿起来,撑开,往里一看,“这个袋子是……文冠果?”
【送给妈妈】
袋子贴着的纸条上,写着这么几个字。
气氛有片刻的凝固,女人显然在思考,温悯冒险举动背后的涵义。
而在她沉默时,温悯透过门缝,看见了里面铺着两层柔软褥子的床榻。
男人已经发现这边的状况,但他更挂心床上的温楼,他一遍遍耐心地哄着抓狂的温楼,用湿毛巾帮温楼轻轻擦拭发痒的红疮。
但还是没有用。
温楼痒得快疯了,他一把拍开男人的手,用指甲疯狂地挠着后背上的疮。
血很快从破掉的孔里流出来,温楼躺着的地方变成了一条红褥子,他的痒丝毫没有缓解,温楼抓得更疯狂,然后砰地一声,他从床上跌了下去。
温楼挣扎了一下,用胳膊撑着地面想继续拿手抓,他抬起手肘的时候,脑袋也随着往上抬,于是,一张不似人的血脸就这么对向了大门。
温悯瞳孔微微一缩。
门口的女人终于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又有点不自然地问:“温悯,这些果子是你摘给妈妈的吗……温悯?温悯?你去哪!”
……
温悯飞快地往回跑。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非常快。
温悯意识到,村子里突然流传开的红疮很危险。
他心里装着事,没上到梯子最后一格,双手已经撑着窗口跃了进去。
塔楼里有些暗,但油灯很珍贵,需要节省使用,所以小宋吟正坐在靠近窗口的凳子上看书。
他的脸白皙红润,被斜照进来的光映得剔透,连浅金的绒毛都一清二楚,小宋吟晃着双腿,眼睛亮亮地看着腿上放的书。
看见温悯跳进来,小宋吟立刻合上书,高兴地问道:“温悯,果子送出去了吗?”
话音刚落,小宋吟顿了一下。
温悯反身迅速将窗户关上,几步走到柜子前,拿出纸写字给小宋吟看。
【这几天不要下塔楼。】
【向我发誓!】
小宋吟缓慢地眨眼,迷茫道:“为什么?”
他有点为难,“如果不下塔楼的话,我就卖不出去编织品,你也不能出去捕鱼,我们没东西吃了呀。”
【塔楼里还有之前储存的食物,我会做给你吃,不用出去找。】
【所以,向我发誓。】
小宋吟皱皱眉,还有话要说,可他见温悯眼中的催促如利剑一样射出来,表情也很反常。
犹豫一秒,他小声道:“好吧,我发誓一定不会下去。”
温悯一口气轻缓地呼出来。
可是,为什么不让下塔楼呢?
今天出门温悯看见什么了吗?温悯不会忽视他每一个问题的,但为什么明明听见了他的问题,却不告诉他呢?
好奇怪。
温悯,好奇怪。
小宋吟目光挪到旁边的窗户上,一只手着魔地伸了过去,似乎想要推开,但就在手掌即将碰到的窗口的前一秒,碗筷磕到桌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回过头,看见温悯举起一张纸。
【该吃饭了。】
小宋吟抿唇,暂时收起心中的狐疑,转身走过去一起吃饭。
小宋吟是话多的人,饭桌上他数次想要开口和温悯说话,可对面的温悯似乎心事重重,那双黑目始终半垂着,到最后小宋吟也只好不说话了。
一顿饭压抑地结束。
下午温悯果真没有出塔楼,而是坐在桌子边看一些科普书,书籍陈旧,封皮的字有磨损,隐约可以看见“工具使用”“教学”等一类词。
再结合塔楼里做工并不算精致的凳子、椅子、台灯,这些用的东西,似乎都是由他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创造出来的。
小宋吟趴在床上看故事书,偶尔拿起水杯喝上两口水。
不用出去卖编织品,可以尽情在家看喜欢的故事书,原本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小宋吟总觉得氛围很古怪,让他无法心无旁骛地看。
他看一页,忍不住看一眼窗户,再看一页,忍不住看桌子边上的温悯。
不行……
他还是觉得,好奇怪。
究竟发生什么?
抱着这个疑问,宋吟一直在床上待了很久,手里不断地在翻页,真正看进脑子的没多少。
他对时间感知模糊,在温悯点亮油灯才恍然发觉外面已经天黑了。
暖黄的灯光充盈四周,宋吟已经快要压不住心里的狐疑,他又翻了一页书,余光见温悯站起来走进屏风后的厨房,立刻从床上蹑手蹑脚站起来。
他脚上穿着棉织袜,走路还刻意踮脚,所以触地没有声音。
几步路后,宋吟来到窗口处。
这个时候宋吟心跳得特别快,因为他知道温悯关上窗户就是不让他看,而他现在正在背着温悯乱来——但是没有办法啊,一整个下午,这扇窗都在引诱他过去。
好像在说——“快来吧”、“快来看看我吧!”
到底是小孩,还有童真,和好奇心,宋吟控制不住自己地,伸手推开了那扇窗口。
村子的天空是蔚蓝的,晚上会变成纯黑色,天上繁星点点,从塔楼看下去,能看见坐落在不远处河边的数个砖房……好像也没有什么啊?
哦,不对,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可河岸边上还围着很多人呢?
是在举办活动?
宋吟舔舔唇角,好奇地定睛看过去,这时他其实还觉得是村民们聚在一起玩乐。
直到他看见河边一个男人以骇人的、奇诡的力道用力抓挠身上的皮肤,而四周的人围上去似乎要劝阻。
男人还在抓,紧接着,他一个不慎跌到了后面的河里。
男人的身躯被水面吞没,可那水面只到成年人的腰身,男人只要站起来就行,不过,河面扑腾了两下水花,就慢慢偃旗息鼓。
周围的人没有人想下水去救人,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们在干什么?
小宋吟睁大了眼睛,鬓角的汗再也封不住,一点点濡了出来。
他想起了下午温悯严令警告他的神情,可他现在的脚仿佛铅球一样,重得他无法动弹。
熟悉的村子好像正发生着让人不安的事情——
河岸边的灯光似乎是鲜红色的,而在其中的村民们,如同一个个身体扭曲的奇行种,他们嘶吼、撞墙、捶地,最后一个个献祭一般倒在河里、地上……
“哐啷。”
身后传来了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小宋吟转过头,看见从屏风后出来的温悯沉默地站在那里。
在那样的眼神中,小宋吟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巴,露出一个想哭哭不出来的表情,他颤声道:“温悯,我有点害怕。”
温悯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大步走到窗边,一把将小宋吟按到了自己怀里,小宋吟感觉到一种无法挣脱的力道箍着他的后背,但却是如此令人安心。
温悯用右手一下下轻轻地拍在小宋吟的后背上,掌心很温热,仿佛隔着一层衣服在传递一个信息:不要怕,不要怕。
小宋吟一直在温悯怀里待了很久,身子被熨暖和,那阵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栗才慢慢缓解。
温悯体现出了一种不符合年纪的冷静,他让小宋吟上了床,自己转身重新关上了窗户,便坐在凳子上拿出一本有关医学的书籍。
他似乎是想对照症状,找出那些村民突然疯魔的原因。
小宋吟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时不时用手揪一下心口的衣服,不安地往窗口看上一眼,他被刚才的惨象吓得不轻。
温悯注意到了小宋吟,他站起来把椅子拎到床边坐下来,一边看,一边用手轻拍小宋吟的手背。
在温悯的轻拍下,身下的床恍若变成了一只小船,小宋吟即使很怕,最后还是睡着了。
可是当晚,村子的惨烈并没有消失。
一开始只有村子的二分之一人染上了疮,一晚上过去,几乎四分之三的村民都不幸中招,塔楼的窗户已经挡不住外面撕心裂肺的惨叫了。
小宋吟是被一道撞墙声惊醒的,他一睁眼,发现温悯正在床边弯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红疮。
小宋吟没有抗拒,不过,他眼神止不住地往窗外瞟:“发生什么事了?”
温悯熟练地撕纸写字。
【有人在撞塔楼。】
估计是哪一个被痒得受不了的人在寻死。
小宋吟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温悯正要去给他抽一张纸,小宋吟忽然伸出来一只手,牵住了他的尾指:“温悯,你不要怕噢,我陪着你呢。”
温悯顿住,看向床上抖个不停的小宋吟。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
塔楼的隔音不太好,温悯趁小宋吟躺下,又给窗户加了一层隔音棉,可惜依旧能听见外面若有若无的惨叫,再加上,厨房能吃的东西快要不够了。
温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宋吟,但那无形的焦虑感,小宋吟能感觉到。
他忍不住问:“温悯,我们真的就看着他们这样,什么也不做吗?”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保护好自身已经是当下最明智却又非常困难的事,他们无暇再顾其他,那些村民最后会怎么样,只能看命数。
小宋吟忧心忡忡:“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们还会好吗……”
一晚上被惊醒数回,小宋吟说话有些有气无力,小小的身躯环抱着怀里的被子,眼皮不住抬高又闭合。
突然,窗户外传来了一道铿锵有力的吼声:“有救了!”
塔楼下面骚动起来,那些在河岸边上挠得自己血肉模糊的人,是最先听见这个通知的,他们齐齐跑向那个说话者面前,听他道:“阿三去外面找人的路上碰到一个僧人,那僧人见他身上有疮,说知道怎么解。”
“我们有救了!”
四面八方的受难村民激动不已:“你是说真的?那僧人呢,快带我们去见僧人啊!!”
说到最后,村民已经情绪亢奋地抓住了那个人的衣领,身后一堆人也跟着催促道:“快带我们去!”
窗边,温悯轻轻推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塔楼下面的一群村民。
直到他们全部人一窝蜂跟着领头人离开,他才转过头,告诉小宋吟。
【我下去捕几条鱼。】
【很快回来。】
……
阿三带回来的僧人在村长的家里。
村长拿出了自家酿的米酒招待那僧人,最后还扑通跪到了地上,双手合十地恳求道:“大师,求你救救我们!我们村一共一百多口人,一定会当牛做马地报答你!”
坐在椅子上的僧人一身长袍,光头,脑后到额头一片青茬,面容清秀,年龄并不算大。
他抬手扶起地上的人,连说两声:“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村长双目猩红,顺着僧人的力道站起来后,又忍不住上手挠了挠脖子:“大师,你看我们这是……”
村长家比其他人稍微殷实一些,院子较大,除去几个直系亲属在屋子里,其他闻声而来的村民都在院中等候,他们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僧人身上。
注视得最为热烈的,是那些身上已经没一处好肉的村民,他们迫切需要僧人解救。
僧人看向他们身上的疮,问:“你们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这种疮的?”
“就这两天,”村长边挠边说,“大约是前天吧?一觉起来,村子里大半人都生疮了。”
他扑过去揪住僧人的衣衫:“大师,你可要救救我们,这才两天啊,两天我们村就死了将近十来个人,再拖拖,那可不得了啊!”
僧人沉默两秒,沉吟道:“最近附近生了一种奇怪的植株,以形状命名,叫同生莲。同生莲生长在地势较高的河水里,一半为白色,一半为黑色。”
“他们同生同死,也就是说,如果其中一半被人摘取,那另一半会迅速溶解在水里,如果留下来的是白色,那么是无毒的,但若是留下来的是黑色……”
村长和旁边的壮年对视一眼,猛地顿悟:“大师,你的意思是说那什么劳什子同生莲,黑色的融化了,我们喝了有毒的河水??”
后面院子里的村民齐齐倒吸气。
如果是这样,那么所有事都能说通了,他们村傍水而生,洗菜的水、做饭的水、平时喝的水全部都是在那条河里打的。
他们一开始几乎大半的人覆盖性中招,全是因为他们每天都会喝河里的水!
村长死死地盯了会水缸,忽然想起重要的事:“那大师,我们该怎么解毒?是有办法解的,对吧?”
“法子……”僧人莫名一顿,“取决于白莲的去处,倘若白莲没被人喝掉,那只要把白莲泡进水里,中毒的人都喝一口,毒自然能解。”
村长问:“如果被人喝掉了呢?”
僧人这回停顿的时候长了些:“同生莲既然能同生,那么就说明白莲内有能抵抗黑莲的成分。”
村长挠头:“大师,我这人笨,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僧人刚要启唇,旁边的壮年大声道:“大师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喝了白莲水,身子就会产生抗体,就算喝了河水也不会中毒——反正我们村子人这么少,只要找出谁没生疮不就行了?”
村长“哦”了一声,又问:“找出来之后呢?”
壮年也一顿:“对啊,之后呢?白莲水都被喝那人喝光了,找到他有什么用?”
众人的视线又一次全部聚焦在僧人身上。
那些目光,不管是期待的、困惑的,全部都好像凝成了一只只手,正急切地抓着僧人的衣服。
僧人被那样看着,无法不开口:“取其肉,生吞。”
“??”
“大师,”村长被吓了个趔趄,“你是要我们……吃那个人身上的肉?”
见僧人不说话,壮年瞪大双眼:“我们有一百多人啊,一人一口,那个人不是就死了吗?”
僧人闭上眼,碾动起手上的一串佛珠,院子里躁动了好一会,他那清凌凌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喝下白莲水的人,有强大的复生能力。”
院子里陡然寂静。
大师这样讲,就是说那喝下白莲水的人被刮肉死不了,可是……
院子里的村民有男有女,男的大多是家里的青年壮丁,还很年轻,女人里有一些年轻姑娘,也有一些上年纪的妇女,男女里有几人都露出了些不忍的表情。
要他们生生刮掉一个人的肉……这实在是、实在是。
在所有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院子里突然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道声音:“是温小畜生!”
那声音响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声音又大声重复了遍:“是温小畜生!”
“什么?”
众人哗然,全都转身看向了刚才发出声音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戴头巾的男人,对上十几道目光,他丝毫不惧。
男人咬紧牙关,道:“摘了白莲的一定是那小畜生,这几天那小畜生都没出来捕鱼,每天窝在塔楼里,一定有猫腻!我们去找那小畜生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
见状,男人又加了一把火:“想想我们家里的孩子、老人,你们忍心看他们这样受折磨吗?”
他恨恨道:“全是那温小畜生的错,要不是他多手,我们哪会受这些罪,所以说,畜生就是畜生!”
男人说话之间,激动地挥着右手。
两分钟过后——
鸦雀无声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喃喃道:“是啊,他说得对……”
“小畜生小时候就差点敲断自己亲弟弟的腿,这样冷血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不定他早就知道同生莲的功效,所以故意摘掉让我们受罪。”
“对啊,一定是这样……”
附和的人慢慢变多了起来。
如果喝下白莲的是朝夕相处的村民,或许他们还会因为道德心理抗争,但对方是一个人人憎恶的对象,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上天还是眷顾在他们这一边的。
人群中一个接一个被这番说辞说服,所有人在一瞬间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讨伐对象——
“找温小畜生!”
“找温小畜生!”
霎时间,院子里的所有村民像是变成了走火入魔的教徒,他们被洗脑了般一遍遍高声大喊,厚重的围墙在他们跃动火光的双眼中犹如一张白纸,一人一脚就能踏破。
下一秒,院子里的所有村民都举着火把冲出了院子。
第207章 现实
今天的鱼不太好捕。
不知怎么回事, 温悯在河里转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条鱼,唯一找到的一条还是死的。
不过死的也能吃, 温悯把死鱼放进了背筐里, 接着转身往河另一边走,打算再找一找有没有其他鱼。
那些村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出来, 他要尽快找完回去,不然撞上其他村民, 可能会被感染生疮。
书上说了,这种大面积性的生病, 很有可能是由携带病毒的人传播开来的, 传播性很强,不仅碰到唾液会被感染, 可能仅仅是肢体接触都会被传染上。
他感染了还好, 可小宋吟并不能忍痛。
温悯摸黑继续在河里找鱼,又找了十来分钟,温悯还是没找到第二条鱼, 他在河边站了一秒, 转身准备走人。
火光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照过来的, 温悯听见了十几道匆忙的脚步声,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 那些人便大声道:“小畜生在那里!”
温悯皱了下眉,沉默地望着河岸由远及近的一帮村民。
对于贬低性的称呼,他早已经习惯, 可那些村民今天似乎是直奔他而来的。
温悯的心脏如同被旁边的河水吞没, 沉到了最底下,他下意识地想无视那些人低头走过去, 但下一刻,他的肩膀就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按住了。
力道大得像要把他按在地上。
温悯无法挣脱,因为两只手腕也被用绳子绑到了一起。
穿过一个个举着火把的人,温悯看到了跟在最后面的村长,他猛地一顿,就听村长对着他痛恨道:“快带他回去,我快忍不住了,好痒!”
……痛恨?
温悯被身后的两个男人推着向前走,乌黑的额发全部甩到了眼前,他隐约感觉到,应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温凉如水的月色下,一行人押送犯人一样按着温悯,一直带他来到了村长家,推开院子门后,温悯才发现今天冲他来的不止是后面的这几个人。
应该说是,全村的村民——当然,也包括他的父母。
温悯站在门口,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一眼院子里两个熟悉的身影,女人在看到他的视线后,目光躲闪地别过了头。
后背猛地拍来一掌:“别愣着,赶紧往里走,要我给你一拳吗?”
温悯蹙起眉,在男人的推搡下,他面无表情地往屋子里走。
穿过院子里的时候,温悯看见两边投来一道道犹疑和恨意两种情绪交织的眼神,他握紧拳,藏住了掌心里微微冒出的汗。
两个男人把温悯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开了灯,接着就把温悯甩到了桌台上。
温悯后背撞到墙上,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些痛色,虽然转瞬即逝,快到令人捕捉不到。
等到他刚刚撑着身子坐起来,他就愣了一下——房间里涌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村长手中竟然拿着一个铁碗,碗里有一把锋利的小刀。
……他们要做什么?
……为什么要拿刀?
温悯看着逐步向他靠近的村长,唇角一动,脸上终于露出了符合年纪的害怕。
对啊,他也是会害怕的,多久没这种情绪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那年爸爸妈妈不看他解释的字条,一脸生气地把他驱赶出家门的那天晚上吧。
想到这里,温悯忍不住看向了门口最后面进来的温家夫妇,只见温家夫妇站在最后面,怎么也不去看温悯,可手里却紧紧牵着温楼的双手。
他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犯倔地盯着那一家三口紧紧牵着的手。
直到村长用小刀在他胳膊上刮鱼片一样刮下来一块肉,鲜红的肉片落到碗里面,温悯瞬间睁大眼睛,眼中疯狂涌出红血丝,痛到身子有一刻发疯一般痉挛起来。
村长被踹了一脚,脸上也露出了恼怒:“这小畜生劲还挺大,拿条绳子把他的脚也捆住!刮肉的时候注意一点,小心这小畜生咬人。”
说完,他端着铁碗站到了旁边,犹豫地看了看碗里面的东西。
毕竟是一个人的生肉,纵使他吃过无数鸡鸭鹅,也从来没吃过从人身上刮下来的,可比起这些,他身上的痒才是最致命的……
村长鼻腔里呼哧了一声,心理障碍在一秒钟内被克服,他闭上眼睛,端起碗一口将肉倒进了嘴里。
没有嚼,只是吞咽,接着就立刻喝了一口水。
将嘴里的血腥味冲刷干净后,村长首先感觉到的是身上瘙痒的消失,再之后,他惊喜地发现身上的红疮正在慢慢地消退。
“真的有用!”村长冲屋子里的人道,“你们看,他的肉也在一点一点恢复……快,你们也赶紧刮。”
“天呐,是真的!”
不仅村长身上的红疮在消失,温悯刚才被刮没的地方也在缓慢地生出新肉。
这简直是一针强心剂,这样一来,他们就不用担心肉不够分的情况了,肉能无限生,那他们也能无限刮。
屋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呼吸声,温悯刚缓过眼前的阵阵发白,勉强恢复视线,余光就见另一个人端着碗扑了上来。
村民的目光游走在他的小腿上,难得的,温悯感到了恐惧,他握紧拳头刚想要摇头,对方已经把刀砍进了他的肉里,温悯浑身哆嗦,嘴巴也分开了。
可惜,他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又有人扑了上来。
一个。
两个。
三个……没有尽头。
刀刮进肉里再抽走,温悯很快变成了一个看不清面孔的血人,他的眼睛也被血水黏住,只有右边眼睛能睁开一点,透过那一点视线,温悯看见下一个走上来的人。
他本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忽然又剧烈地挣扎了一下:不要不要、不要……只有你们,不要——
“嗤。”
女人一边刮,一边喃喃:“我也不想的,可是小宝他太难受了,你能理解妈妈吧?”
说着,又刮下一片,这是她丈夫的。
又是一片,这是她自己的。
温悯已经痛到连呼吸都没有力气了,他眼中最后的一点光彩褪去,变成了绝望的死寂。
女人走后,后面的人接力端着碗跟了上来,他因为刮取的肉太大,惹得温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小腿碰掉了桌角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心经。
这屋子原本也是一间禅房,村长用来修养身心的——但此刻却变成了一间屠宰场,桌台上瘦弱的少年是他们所有人的食物。
狼吞虎咽的村民,睁大眼睛流泪的少年,村民们刮肉的动作利落又迅捷,而少年挣扎的幅度轻微又无用,他的喉咙成了所有村民掩耳盗铃的神器。
因为不能说话,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有多痛。
因为不能说话,那些人听不见他的惨叫声,所以想不起来他也是个人类,寻常人觉得痛的东西,他也会觉得痛。
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成了坐在这里不会让任何人愧疚的最好人选。
禅房里的分肉仪式一直在持续。
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一个人,一身长衫的僧人看着里面的一幕,良久后,摇头叹了口气,表情充满悲悯。
……
深夜,村子最安静的时候。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他脚步有些不稳,但一直勉力支撑着,所以看起来也不算踉跄。
不过在走出院子十几米后,温悯就一个体力不支跌在了地上,是双膝先着地,发出重重的一声咚。
温悯用手撑住地面,缓缓喘气。
空中渐渐降下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条条砸到温悯身上,引起了更剧烈的痛楚。
白莲水的确有再生功能,但并不是转瞬恢复,温悯在被第十个人刮肉的时候,再生的速度就变得微乎其微了。
所以现在,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平整的皮肤,全是坑坑洼洼的血坑。
温悯在地上缓了一会,站起来,朝塔楼那边的方向走去。
得回去,他答应小宋吟九点前回到塔楼的,如果还不回,小宋吟会害怕。
温悯一边扶着树,一边在灰蒙蒙的大雨中穿梭,这条路对他来说显然很漫长,走一会,就要停上一会。
不过最后他还是顺利达到了。
温悯抬头望向高耸的塔楼,目光落在黑洞洞的窗口里,一路上紧绷的面孔终于松了些。
他攀住梯子,一格一格往上爬。
两分钟后,温悯的身影跃进了窗口……
然而,再是两分钟后,温悯沉着脸从窗口里出来了。
他几步跳下梯子,用手挡着手里的一张纸,冒雨拦住了路过的一个村民,将那张纸递给了对方。
【宋吟呢?】
黑不隆冬的大晚上被一个血人拦住,那村民被吓得惊叫了一声,但马上他就伸出了一只手,晦气地把温悯推开:“原来是你,干嘛呢?离我远一点!”
温悯跌坐在地上,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他重新站起来,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非要把纸条拿给村民看。
“烦死了!”村民大叫:“究竟要干嘛!死哑巴!”
村民身边有一个同行的伙伴,他也被温悯几次三番追上来惹烦了。
终于出声道:“他应该是在问那个小孩吧,除了那个小孩,他什么时候这么紧张过……喂,你听着,你故意给村里人下毒,村长已经把那孩子接走了!”
温悯一顿,捏紧手里的纸,就要转身去村长家。
可后面冷嘲热讽的声音,也跟着追了上去:“你现在去追也没用,那小孩早在去城里的路上了,你就省省吧,他去城里有大房子住有车坐有山珍海味吃,不比在你身边好?”
雨下得很大,人声穿透在其中有些模糊,但还是传到了前面那人的耳朵里。
温悯跑了两步,速度慢下来,最后彻底停住。
“跟他说那么多干嘛,”村民攘了攘同伴的胳膊,催促道:“快走吧,别管他了,他那种小畜生就该孤独终老,谁愿意和他一起生活,连话都不会说,阴阴森森的,真恶心。”
不多时,雨中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
村民和他的同伴走了。
温悯睁大眼睛盯着地面,整个人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忽然,温悯猝不及防地转过了身。
他飞快地奔向塔楼,攀着梯子跳回到窗口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纸。
温悯跌坐在地上,近乎报复性地在纸上写着东西——他需要一个发泄的窗口,但他的嘴巴说不出来,所以,只能靠写。
他用力地捏着笔,笔尖尖利地在纸上滑动。
【我的人生一团糟,从出生开始我的嗓子就被烧坏,变成了一个哑巴。
爸爸妈妈表面上表现得无所谓,可是我知道他们很介意,所以他们背着我又要了一个小孩。
江楼的出生是我的噩梦,其实我很欢迎他的到来,但他把我当成了奴隶,因为爸爸妈妈对他的溺爱和对我的忽视给他造成了——可以尽情欺负我的暗示。
他拿我的衣服当抹布擦桌子,让我给他洗脚,心情一不好就要打我。
因为我是一个哑巴,所以无法和爸爸妈妈告状,但我会写字,我告诉妈妈江楼昨天把我的饭也吃了,我一天没吃饭肚子很饿。
妈妈只是假装严肃地批评了江楼两句,就将这件事揭过,但在江楼那里,这件事才开始,晚上爸妈外出,把我们两个哄睡下就出了门。
我本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却感觉有人一脚踩到了我的喉咙上,我痛得喘不过气,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江楼在踩我,他的脚在使劲碾,所以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看他一直不收脚,只能用石头去砸他,但不小心砸过了头,把他砸得痛哭。
爸爸妈妈回来得很及时,他们将我打了一顿,用一种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想我怎么心肠会这么恶毒,我想说不是的,我没有故意要砸。
但我解释的纸条他们连看都不看就直接撕了,他们把我扔到门外让我好好反省。
我进不了家门,在外流浪三天,饿得饥肠辘辘,最后实在无法忍受,弄死了邻居家的鸡喝血。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彻底厌恶了我,村民们也是,他们把我当成了没有人性的怪物。
我一个人独居了七年,没有人和我说话。
只有小宋吟一直陪我。
我知道,我很爱他。
那些村民讨不讨厌我我不在乎,虽然他们经常让我很受伤,但我没想过要报复他们,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向他们解释清楚,他们会重新接受我的。
但是现在,他们把我最珍贵的人抢走了。
我好恨——】
最后一个字写完,温悯笔下的一笔捺一直延伸到了纸外。
数不清的积怨和愤恨疯长,在越下越急促的暴雨中,温悯身上不知不觉冒出了浓郁的黑色雾气,黑浪涌动,层层包裹住了温悯的身躯……
……
“卧槽!地面在震动!”
“村子地震了?”
“不,不是村子,这些掉下来的东西能碰到我们!”
温悯身上冒出黑雾的下一秒,几个这几天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队员就惊叫起来,用胳膊挡着脑袋,到处找地方躲避莫名其妙掉下来的灰尘。
和庄自服说的一样,这些灰尘能正正好落在他们身上,而不会穿过去。
江珉随皱起眉,握着宋吟的手腕往后退一步。
眼睛抬起来,看向四周。
昏暗的塔楼正在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电视一样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每当消失的间隙,他们就会重新看见关押污染之源的房间。
当几次变化后,周围彻底定格在最初那个房间的时候。
与此同时,正在一楼大厅换取道具、正在二楼休息的所有玩家,都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震动。
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
“极乐城要塌了!”
第208章 现实
整个极乐城在往下垮塌。
电力设施受到影响, 走廊上的光源全部熄灭,整间房间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不仅是人, 连所有陈设都一起浸到了潮水一般的漆黑里。
一行人从过去记忆里回到封闭房间, 来不及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就感到脚底下一层厚重的地板在震动……还有破裂。
无数条裂缝从房间中央的地面出现, 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在不断蔓延。
再下一秒,就听“哗啦”一声, 细小的石子块伴随着地上琐碎的东西一起从中间突然塌下去的大洞里掉落了下去,转瞬没影。
如同在经历一场震级最高的灾难。
所有人被震得头晕目眩, 但是, 没有时间给他们发呆。
庄自服拔腿从房间里冲了出去,边跑边提醒后面一帮还在原地的核心人员:“趁还没有塌, 往楼上跑, 跑得越高越好!”
他们现在在极乐城的二十二层,在现在这种时候往下跑到一楼绝对是天方夜谭,他们只能往上跑, 最好跑到最高楼, 这样即使楼塌了也有生还机会。
房间里的脚步声多起来, 反应过来后都在往外跑。
就在最后一个人从门口离开时, 他们所有人都听见后面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仔细听, 不远处大约五六步的距离,似乎传来了剧烈的玻璃碎裂声,再之后, 有东西重重踩了上去, 玻璃咔嚓咔嚓的声音之中,隐约能听见一些脚步声。
沉重、缓慢且死气沉沉。
好像房间里某个活物被唤醒, 从结实的枷锁中逃离了出来,准备踏平这处关押他无数年、让他不得自由的牢笼。
“妈的妈的妈的,快把门给老子打开——”
“这要塌了,你们没看见吗?”
“放我们出去!”
一楼大厅里,四面八方逐渐聚集了一群乌泱泱的玩家,他们有的在拿凳子砸窗户,有的在拼命踹门,更多的人在绝望地对着墙角闪烁诡异红光的摄像头嘶吼。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极乐城背后的人不开放大门权限,他们现在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无功。
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这样闹了大半天,大门仍然毫无动静。
绝大部分玩家眼中漫出了一层激动的血膜,很多人都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尤其是那些刚从副本里死里逃生的玩家。
他们在副本里机关算尽、蝇营狗苟,好不容易从吃人地狱里逃出来,现在却要被他们平时休息的安全屋压成肉饼,谁能甘心?
他们拼了命地活下来,没有人想这么不明不白死去!
所有人都克制着难看的脸色,在大厅里寻找起别的出口。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耳朵动了动,敏锐地从空中听到了些难以形容的声音:“喂,你们有没有听见……”
没等他说完,整个极乐城大厅突然“咚!”的一声,响起了一道巨大的落地声——他们头顶天花板上裂开的大洞里面,猝不及防地掉下来了一个漆黑的东西。
他重重砸到地面,令大厅里的所有人玩家都剧烈地抖了一下。
大厅里几乎飘起了雾一般的灰尘,没有人具体看见刚才以恐怖速度掉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只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面像是被一把重若千钧的锤子狠狠砸了砸。
玩家们吞了吞口水,望向那片浓雾。
大概一分钟过去,那片让人喘不过气的浓雾才慢慢消失。
然而,当看清里面有东西走出来时,他们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只有在副本里才能经常感受到的恐惧。
那是人吗?
……大概是吧,他有手、有脚、似乎还有脸。
大厅里,一团高大的黑雾漂浮在空中,以人的肉眼,能看见下面略微稀薄一点的黑雾里有一双皮肤苍白的脚,没有穿鞋,上半身似乎也未着寸缕。
腰间往下箍着一条仅到膝盖的白色布料,髋骨之上,有一串妖诡的黑色未知字符浮在皮肤上方,从腰腹一直绕到后背再绕到前面脖子。
脖子上面本该是脸的地方,被雾气笼罩,一点样子也窥不见。
明明是看不见他的五官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的,但不知怎么在场的所有玩家都能感觉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奇异物种似乎在嗅闻空气。
他在找人。
极乐城还在震动,但没有刚才那么厉害,已经有玩家忘记现在正处在随时会被压死的危急时刻,只顾着一直看大厅里的“人”了。
他们一直盯着那团黑雾看,直到黑雾人脸部的位置突然出现一双金色的眼睛,无声无息睁开,带着无尽阴冷地扫向大厅里的人。
……他好像心情很烦躁。
当所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极乐城突然停止震动,他们所有人眼前一黑又一晃,仿佛在往深渊里坠落,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眼睛也不能睁开。
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短暂的三四秒,片刻之后,四周就响起了结结实实的“咚”、“咚”声。
接连不断。
其间还有杀猪一般的惨嚎。
“干,”庄自服往四周一扫,脸上顿时变得铁青:“怎么又把我送回来了?我特么差一步就跑到顶楼了。”
他们又回到了那片村子,无星无月的夜晚,河岸边上一个人都没有,空中的暴雨下得如此凄厉,哗哗地冲刷着地面上的所有建筑。
周围的玩家摔了一跤后纷纷爬起来观察四周——这是他们进副本后的习惯性举动,需要在第一时间掌握所处环境的信息。
但他们观察一圈后,就发现,这里并不能以普通副本衡量。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在副本里,他们不能触碰到周围的一切事物,天上的雨也根本淋不到他们身上,有几个撑着伞的村民路过,竟然直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奇怪,太奇怪了……
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玩家们都聚在一起谈论这个奇怪的现象,但他们不敢太大声,因为,前面的一个亭子旁边,那个黑雾人正若有所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黑雾人也一样和他们来到了这里。
不,应该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因为黑雾人才会被莫名其妙卷到这里。
江珉随皱起眉,望着那黑衣人半晌,突然抬手握住旁边宋吟的手腕,将人拖到了自己身后,这是一个类似于“藏”的动作。
他身上那件漆黑的外套也被脱下来,兜头罩在了宋吟身上,在宋吟摸着脑袋看过来时,江珉随低声道:“先别让他看见。”
温悯明显在找宋吟,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企图。
以他们目前掌握到的记忆来看,宋吟当年不告而别,被村里人带走到城市里生活,没有和温悯说再见,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就那么走了。
如果温悯想要解读成,宋吟不想在他身边待下去,比起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更喜欢城里的生活,所以才这么一走了之。
那么对刚受过村民围剿刮肉的温悯,或许会觉得宋吟背叛了他,甚至于迁怒宋吟。
江珉随脸色微沉,和现场大部分玩家一样,目光一直放在黑雾人身上。
雨一直滴答滴答下,玩家们无法离开黑雾人身边超过两米的地方,只能在黑雾人附近活动。
黑雾人似乎还在找人,不过在进到这个村子之后,黑雾人的情绪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脚步缓慢地在附近走动,看见附近有村民的时候,会停顿一秒再继续走。
一直到十米之外的另一个亭子附近,黑雾人突然彻底地停了下来,于是如同脖子被拴着一根绳的所有玩家,也因为他的动作而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们困惑地看向黑雾人。
只见黑雾人望着亭子那边,那双奇诡的金色眼睛里,突然漫上了不可思议的怒意。
……
河岸隔一段路有一个亭子,朱色的四角顶檐,四根柱子也朱红如血,除去一个台阶,其他柱子之间都是长椅。
温悯就站在亭子中间,一眼不眨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温家。
他身上已经恢复了起码的人样,露在衣服外面皮肤长出新肉,笼罩在周围的黑雾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重新露出了他的脸和身躯。
温悯没有贸然过去敲门,他好像一直在等身上的肉长回来。
等全部长回来,不会吓到别人以后,他再过去见爸爸妈妈。
在塔楼写完那张纸条后,温悯的心情就重新平复了下来,他现在已经能冷静地、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地去和别人交流了。
重新长肉的过程不算久,温悯在雨天里站了半小时,胳膊、脖子和脸上的肉就全部长得七七八八。
他用提前准备好的纸擦了下皮肤上残留的血迹,就将脏纸巾放回到口袋里,抬起头,冒雨从亭子里跑出去一路跑到了温家门口。
半个小时前,温家一家三口正坐在小屋子里吃烤鸭,他们把温楼围在中间,一直给他碗里夹菜,因为刚度过一场危难,他们活下来后的气氛比以往还要更温馨。
简直是和和睦睦,美满一家人。
不过刚吃完饭,夫妻二人就把温楼留在家中,一前一后出了门。
他们村的人能活下来,全靠僧人把解毒的办法告诉了他们,不然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受罪。
所以,村长让大家吃过饭就来他家里集合,好好地感谢他们的救命恩人。
村民们都把不能熬夜的小孩和老人留在了家中,提上一袋卤好的鸡鸭鹅或者上山采摘到的果子,一起去了村长家。
他们准备把这些送给僧人,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感谢。
温悯敲门的时候做好了没人来开的准备,但他没想到刚敲没两下,面前的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温楼。
温楼显然没想到门外的人是温悯,开门前还兴高采烈的,门一打开,看见温悯那张脸后,表情瞬间就变得很臭。
不及门半边高的少年抬起下巴,不满地望向温悯,质问道:“你来干嘛?”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推温悯一把,不过在最后关头,他咂了下嘴,不知为何将手放下了……嘴里还残留着薄薄的肉感,顺着血水一起滑到胃里。
那感觉真的……
特别恶心。
所以他不想碰到温悯。
令他费解的是,明明他刚吃过温悯的肉,这家伙居然还能找上门来,脸上也没表现出一丝愤怒,好像完全不在乎一般,这真是太好笑了。
半开的门外,温悯面庞上呈现出一种大理石般的质感,他半垂眼,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纸,当着温楼的面开始写字。
他写得那么快,都没有给温楼不耐烦的机会,下一秒,就把写着一行字的纸摊到了温楼面前。
不管多少次,温楼都觉得温悯这副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想法的样子,是那么可笑、又可怜。
他环绕着手臂,斜靠在门框一侧,往上面瞥了眼。
【宋吟被接到了哪个城市,告诉我具体地址。】
门里的人愣了愣:“宋吟?”
温楼长期生活在夫妇二人给他打造的温室里,没出去劳作过,只知道温悯和一个人一起生活,但并没有见过本人,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嘴角掠过一点傲慢的笑容:“哦,就是你家里那个人啊,我倒是知道他被谁接走了,听爸妈说了一嘴,但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想让我做什么。】
温悯的表情很平静,倒不如说他这次来敲门就做好了注定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准备,所以温楼的刁难没有让他的情绪产生变动。
温楼有些不爽:“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不想让你做什么,说实话,你连站在我家门口我都嫌脏,你能快点滚吗?”
他语气很差,恶意毫不遮掩,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外面的雨忽然愈发急促得猛砸下来,在密集的雨声之中,一道闷雷陡然炸开。
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惨白的光,霎时照亮了温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那张面庞被照得没有丝毫人气,两颗幽沉的眼珠也有些阴森,有那么一刻,他身上竟然迸发出了某种让人畏惧的非人感。
温楼心里一跳,总觉得温悯今天有一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不过他可不想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露出一点害怕的情绪。
温楼硬撑着表情,驱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快滚!”
说着,温楼就要把门关上,但在他把门关上之前,温悯就及时把手挡在了门缝里。
【告诉我在哪里,说完我就走。】
雨下起来有些疯狂了,听着那要命的雨声,温楼心中莫名有些焦躁起来,他怒冲冲看着温悯,一把甩开了温悯的胳膊。
接着,他讽刺道:“我真是奇怪了,别人都去城里了,你非要找过去干什么?你就这么自私,不想让人家过好日子,必须要跟着你一起过苦日子才行?”
温悯沉默一秒,安静写字。
【我不会让他和我回去。】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如果有机会,我会搬到他附近。】
【我,不会打扰他。】
“哈,”温楼笑起来,似乎是真觉得温悯很搞笑,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把温悯从头扫到脚,说道:“你怎么会有机会?就凭你这残疾身躯?”
“还是你要没日没夜捕鱼,然后卖了攒几张钱跑到城里去?我劝你别有这些想法,别人说不定早就想甩开你了,你还眼巴巴凑过去招人烦。”
“够了,我还要打游戏机呢,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你该回哪去回哪去。”
温楼耐性告罄,说着,他又想起什么:“还有,我警告你,别再给我爸爸妈妈送一些奇怪的东西了。”
“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妈把你那袋文冠果都给了我,我当然知道,说真的我有点无语,你这样是在讨好我妈妈吗?”
温楼转身走进屋子,从桌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后,又重新走回到门口,“别再往我家里送一些垃圾,我妈妈还怕你在里面下毒呢!”
话音刚落,袋子被温楼扔到了温悯身上,一颗颗饱满的文冠果从袋子里飞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了湿漉漉的地面,还有几个砸在了温悯的大腿上。
地面一片狼藉。
温悯垂下眼,定定地看了会那些文冠果,眼皮轻微地动了下,不过他没有弯腰去捡,甚至下一秒他就把目光从那些果子上移开了。
他固执地重复一句话。
【告诉我在哪里。】
温楼见他这么难缠,也有点发毛了:“神经病。”
他一脚把掉在脚边上的一颗文冠果踢出门外,呸了一声,就要上手关门,然而温悯的纸条比他关门的动作更快一步到来。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去告诉邻居,他家的游戏机是你偷的。】
“…………”
温楼在两秒的呆愣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温悯,他大吼:“你敢??”
温悯转身就走。
“温悯,你站住!”
“你给我站住!”
似乎是不敢相信温悯居然真的敢去告状,温楼气得脸都发青了,眼角一片通红,眼见温悯越走越远,他下意识就想追出去。
但最后他还是没找死,急匆匆回屋里拿了一把伞,还给自己裹了件外套才追出去。
温家夫妇虽然说不上穷,但是绝对没有闲钱去买一部游戏机的,温楼手上的那一部是他在某天晚上趁邻居不在家,偷偷溜进去偷来的东西。
那晚正好被出去捕鱼的温悯看见了,温楼当时很慌张,威胁他不准说出去。
其实不用他威胁,温悯也懒得说,因为村里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而且温楼可以随时把游戏机丢到村里任何地方,以此来撇清不是自己偷的。
所以他不会去做那些没有用的事情。
不过温楼没有想到那些。
他似乎是太急了,害怕温悯会败坏他的名声,以至于什么都没多想,跑着追过去一把拽住了温悯的衣服:“温悯,我说让你站住,听不见吗?”
“你是个聋子吗!”
温楼出奇的愤怒,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泥点弄脏的裤脚,想打死温悯的心都有了。
他今天晚上本来该躺在床上美滋滋玩游戏机的,如果不是温悯,他哪用冒着大雨跑出来?这个该死的畜生,死哑巴!
看看他现在,居然还假装听不到自己说话,一直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今晚不仅雨下的大,连风也吹得很猛,撑着的伞被吹歪,温楼被飞进来的雨兜头淋了个正着,他骂了句脏话,心里很烦,但又有些害怕。
他跑快一步,拦在温悯面前,忽然改变语气道:“我刚才是骗你的,我也不知道宋吟被送到了哪里,这又不关我的事,我哪会知道。”
温悯抬起头,往温楼脸上扫了一眼,正好捕捉到温楼眼中闪过的心虚。
他没理会温楼,绕了个方向,继续往村长家方向走。
他知道今晚所有村民都在村长家里。
温楼急了:“你是不信我?”
他见温悯脚步不停,甚至还加快了速度,咬紧牙关,大声吼道:“死哑巴,我在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一直往前走?给我站住!!”
温悯还是在继续往前走。
温楼见他这么软硬不吃,气得脑子嗡嗡,耳朵里塞满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跟着跑了几步,正要说什么,下一秒,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些顿悟,他猛地停了下来,再也不往前走了。
“好啊,好,你继续走吧,”温楼冲着前面的背影吼,“我干嘛要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呢?我直接回去把游戏机扔到邻居家院子的角落不就行了吗,他只会以为自己不小心掉在那里了。”
“你去告吧!死哑巴,看看谁会相信你说的话!”
听见这道声音,温悯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沉默地望向温楼。
温楼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还好他反应过来的不算晚。
看着温悯没有表情的脸,温楼心情格外愉悦,甚至产生一种将温悯狠狠踩在了脚下的高人一等感,看吧,温悯永远拿捏不了他。
温楼得意洋洋,他瞪了一眼温悯,准备转身回去处理游戏机。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道男声突然穿过雨幕焦急地传了过来:“喂,那边那两个小孩,赶紧从那里离开——”
因为雨声太大,一开始温楼和温悯并没有听见那声音,直到男人越走越近,他们才听见那声警告。
“什么啊,”温楼嘀嘀咕咕,“离开?离开哪?”
温悯顿了一下,立刻抬头看向旁边。
在他和温楼的两米之外,有一栋被拆了一半的房子,昏暗的雨夜中房子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被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在他们眼中不停放大。
……放大?
温悯瞳孔微缩,他立刻伸出手抓住温楼的胳膊,扯着温楼一起往外跑!
但还是迟了,在赶来男人惊恐的视线中,拆迁房像是一只速度飞快的豹子,朝他们张开了尖锐獠牙——只听“轰隆”一声,无数沉重的预制板伴随着闷雷声从空中掉落。
温悯感到后背上压下来一座泰山,直接将他压趴到了地上,胸口似乎也被一根钢管直接穿透而过。
疼,太疼了。
今天他简直把一辈子的疼全部受过了一遍。
或许是产生了抗性,温悯只是闷哼了一声,就没有再叫。
反倒是旁边的温楼,他被压下去的第一时间就尖叫了一声,双手一软,晕了过去。
“天啊,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一个人搬不动这么重的东西……”
“你们忍忍,我去叫人。”
男人也是晚上吃过饭后准备去村长家集合的村民,他特意挑了一条近道走,没想到刚转弯,就看到两个小孩站在摇摇欲坠的拆迁房下面。
没两秒,两个小孩都被压倒了。
他抬高伞转身跑远,箭一样冲到村长家里。
村长家已经摆好了宴席,村里将近大半的人也全都到齐,当男人砰一声拍开门的时候,有人还在打趣他怎么跑这么急。
男人恍若没听见一般,说了句:“被压在房子下面了!”
有村民困惑道:“说啥呢?”
男人气也没喘匀,飞快道:“温家那小孩,被最近要拆的那房子压倒了,快去救人……老温,快动啊,是你们家小孩,温楼!”
温悯感觉眼皮很重,他眼中的目光正在一点一点涣散,脸上也有点痒,好像是头发中间的血在往下流。
他呼出一口气,目光往旁边一瞥,看见昏迷不醒的温楼后,又呼出一口气。
温悯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感到发困,想要将眼睛彻底闭上的时候,有十几道脚步声突然朝这边逼近了。
温悯身体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因为傍晚他被村民们捉到之前,也听见了这魔音一样的声音,不过,他抬起眼后,看见的却是一张张担忧的脸。
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他们连伞都没有打,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不管不顾往这边跑。
人们渴望被爱,无法否认当一个人长期处在被排挤的环境里,突然看见一点有人爱他的苗头时,他会多么想用力地抓住。
温悯听见自己原本快要消失的呼吸忽然重了些。
他右边五指微微张开,嘴唇也动了动,想要做出一个口型——直到夫妻二人越过他,直接跑到温楼面前,蹲下去,用颤巍巍的手指去抚摸温楼的脸。
女人哭得撕心裂肺,脸上的水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小宝,小宝!”
“快,”男人拉开女人,接着转过头叫村民们一起帮忙抬预制板,“小宝,你再坚持一会,没事的啊。”
他们表现得那么着急和痛心,仿佛现在被压在下面的人不是温楼,而是他们自己。
昏暗雨夜中,十几个人齐力抬着那些沉重的预制板。
有了村民们帮忙,温楼和温悯身上的所有重物都在最短时间内被搬开了。
然而,温悯却感觉后背上的东西仍然没有撤开,他还是喘不过气,还是痛得难以呼吸,他抬起胳膊,想要朝夫妇二人伸出手。
但他只从分开的五指里,看见抱着温楼的夫妇二人着急跑远了的身影。
温悯在嗡嗡的耳鸣中,听见了一些人声:“温悯怎么办?”
“先别管他了,”另一人回答,“看他还睁着眼,应该没事,走吧,先去看看温楼有没有伤到脏器,老温都快急疯了。”
于是最后几个村民也一起走远。
滴答……
滴答……
滴答。
雨越下越急,地面积起深约半寸的积水,温悯倒在一片水泊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村民的背影。
当天晚上,当所有人围在温家门口,四处检查温楼身上的情况时,几里之外趴在地面的温悯最后一点呼吸消失,背部的微末起伏也恢复了平整。
没有人想到温悯死了,毕竟那僧人都说了,喝了白莲水的人有强大的再生功能,那他就算断了一条腿,肯定也能自己恢复啊?
这一点他们可是在禅房里亲眼目睹过的。
所以,没有人觉得温悯会有事。
更没有人想到这一晚,他们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连天都还没亮,他们的村子就被泡在了血河之中。
半夜一点多,有人被尖叫声惊醒,迷瞪着从床上坐起来,余光便看见窗外似乎有一点血光,他茫然地披上一件衣服,打开房门准备出去看看。
结果下一刻,他就踉踉跄跄、屁滚尿流地跌坐到了地上。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的视野尽头是一团黑雾——那团黑雾把手从他胸口里拔了出来,重新走远。
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着,身上的黑雾还不太稳定,时而会消失,露出一张惨白发青的、熟悉的脸。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尖叫,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所有人都在窜逃。
他走过的地方尸殍遍地,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成功逃跑,他速度很快,而且,很残忍、很果断,每抓到一个人都会在一秒钟内捅穿心脏。
最后,黑雾踩着遍地的血水,走进了最后一个目的地——温家。
他停在门前,凝视着那扇门,三秒后,他抬起了手。
以前把手拍痛都打不开的一扇门,现在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片脆弱的塑料,他伸手一推就掀开了。
他一步一步走进屋子里,只见早已经醒来的三口人正缩在床上,惊恐地望着他。
女人的表情难以形容,但她唇角的皮肤牵扯几下,最后还是勉强地露出了一个笑,她逼迫自己发出声音:“温悯,我是妈妈啊,你还认得我……”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屋子里就响起了几道“噗嗤”声。
就像当初女人在禅房里一样,温悯也同样。
同样,没有手软。
血光冲天。
……
“那团黑雾里的人,该不会就是那个被压在下面没人管的小孩吧?”
“叫什么……温悯?”
“不过我们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有没有人知道?”
玩家们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直到有人喊了他们一声:“别问有的没的了,先快点躲一躲吧!”
“啊?什么——”
从最初进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开始,他们所有人就和黑雾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连接,黑雾人是中间的那块磁铁,而他们是被不断被吸过去的小磁石。
没人能离开黑雾人附近,所以,他们一抬头就看见,在血一般的长河中,成人版的黑雾人身上冒出了更多更浓郁的黑雾,金色眼珠也变得更加阴冷。
……他似乎因为故地重游,也被怒意传染了。
他伸出手,把他旁边的高个男生被他硬生生举了起来,不顾男生挣扎就朝前一扔,男生重重砸到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接着,黑雾人抬起头,目光放到了其他人身上。
“卧槽,我们可不是那些村民……!!”
但没有用,黑雾人还是在朝他们靠近,又一个人被他举起来,往地上随便地一扔。
一时之间,过去和现实里的惨叫几乎重叠到了一起,撕心裂肺,令人心脏都为之一颤。
玩家们克制着发抖的呼吸,尽力往黑雾人的视角盲区跑,很快,他们发现了更令人绝望的事:“妈的,极乐城的道具在这里不能用!”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坏消息,他们经历过无数个有非人类的副本,在鬼和人类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之下,他们只能借助道具来获胜——
但是现在却告诉他们,道具不能用。
绝望在空气中蔓延,玩家们眼睛发红,看着黑雾人再一次举起他们另一个同伴。
就在这时,一个砖瓦屋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温悯。”
众人一怔。
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出声吸引黑雾人的注意,所以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所有正在逃窜的玩家都有一瞬的凝滞,他们忍不住停下脚步,朝前看去。
暗红的墙皮旁边,宋吟从江珉随的身后走了出来,他伸手拽下脑袋上的衣服,抬起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向人群中央的黑雾人。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
那是一个拥有惊心面容的人,眼尾轻微上挑,一抹红从面颊蔓延到眼角,与纤长的眼睫相衔接。
他肩膀上披着宽大的衣服,被布料包裹在其中的,是绝对无法和黑雾人抗衡的纤细身躯。
在所有玩家不忍的目光中,他依旧不退不缩,目光如水一样,平静地放在黑雾人身上。
“我在这里。”
他微抿唇,用仿佛能蛊惑人堕入深渊的声音轻声道:
“——不过来吗?”
黑雾人一动不动。
几乎是在没有人反应过来的下一秒,黑雾人就像是哗哗燃烧起来了一般,带着不停涌动的黑雾,以非人的速度瞬移到了宋吟身后。
他身上的黑雾一点一点逸散开来,密密实实地拢到了宋吟身上。
像在确认宋吟的存在,又像是,一个想念的拥抱。
第209章 现实
刚才玩家之中有人在猜测黑雾下面的人是不是温悯, 而这一刻,他们得到了答案。
黑雾人在来到宋吟身后时,身上的黑雾时不时消弭, 露出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的皮肤很苍白,质地也不似人类的温软。
虽然脸上几乎没有情绪, 但依旧能让人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强烈杀意的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短短几秒, 他就不再像刚刚那样残暴不仁,见谁都想扔出去了。
此时, 宋吟的心情也没有平静到哪里去。
他发现他需要很高地抬起头才能完全看见温悯的脸了。
以前小时候温悯没有这么高的, 顶多只比他高几厘米,那时温悯营养不良, 特别瘦, 宋吟还猜他以后肯定不会长到一米八。
但现在温悯已经比他预想的高出很多很多了。
是走在街上,会有人惊叹他怎么长那么高的类型。
温悯是在十几岁那年就变成魇了吧,那之后也一直生活在黑雾里, 难道不吃不喝身体也能一直长吗?还是说, 那黑雾里有催化身体成长所需要的养分……
宋吟感觉到好奇, 不合时宜地走起了神, 他定定望着黑雾里的温悯, 一只手慢慢抬起来,鬼使神差一般戳了下温悯身上的黑雾。
下一刻,只见被他触碰到的那团黑雾格外惊讶似的, 往后缩了缩。
尽管转眼就重新涌了上来, 宋吟还是因为这一下的变动,整个人清醒过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蠢事。
他把曲起来的手放在下巴上,轻微地咬了咬嘴唇,缓了几秒才抬起头看向温悯,问道:“你现在清醒过来了吗?”
面前高大的身影有着凝重的压迫感,自从刚才宋吟碰过他之后,他身上的黑雾就重新掩住了面容。
宋吟原本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刚要偏头说下一句话,只见黑雾中的金色眼睛眨了眨,他胸口前的空气中浮现出一个用黑雾写出的字。
【嗯。】他又写:【对不起。】
宋吟抬起眼,因为刚才脑袋全部被罩在衣服里,现在陡然见光,眼珠里蒙着一层生理性水光,他低声道:“我有话对你说,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吧。”
周围人太多了,他有些话不好对温悯直说。
【好。】
温悯应完,在原地思考片刻,抬起了黑雾中的一只手。
暴雨纷纷的村子里,一大堆听不见他们说话以至于不明所以的玩家们看着黑雾人,见他突然又抬手,以为他又要把他们当脆皮虾一样扔来扔去,吓得脸色陡然变惨白。
然而,尖叫声都到了嘴边,一片黑雾突然席卷而来,将他们全部卷了进去。
下一刻,黑雾消失,站在原地的所有玩家也都随之消失不见。
偌大的空地里,转眼就只剩下了宋吟和温悯两个人,温悯收起手,偏头看向右边的宋吟,只见宋吟一脸若有所思望着他。
温悯垂下一双金色眼睛,沉默写道。
【他们没有死,也不会有事。】
不知怎么,他明明拥有那么高大的个头,此时写字的时候却有一种局促的不安感,像是在解释自己没有做坏事的小朋友。
宋吟看了他许久,片刻后,在温悯愈发沉默的视线中,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不用说什么,你都知道我的意思。”
温悯陡然一顿。
宋吟把目光移开,望了一圈周围令人脊背发凉的村子,似乎陷进了什么久远的记忆里。
他不说话,温悯也一直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但那片黑雾后的眼睛一直在静静凝视着宋吟,不知过去多久,宋吟忽然回过了头。
他看向温悯,嘴唇动了动,问道:“温悯,你有办法进到我以前的记忆里吗?大概就是这天晚上,以我视角的记忆。”
宋吟猜测他们会被卷到这里,很大可能是因为温悯身上的雾气拥有能让附近人身临其境的作用,而温悯脑中全被这件事占据,他每天每夜回想,每天每夜回顾这一天发生的事。
所以一天天、一年年过去,温悯身上的怨气才会一直不减反增,一直在对外释放瘴气。
不过,他不确定那些雾气其他人能不能用……
刚想到这里,宋吟就发现一小团黑雾突然从温悯那边飘了过来,下一秒,弯曲成了脖子靠枕一样的形状,不带任何攻击性地卷裹住了他的手腕。
宋吟一愣,抬头看去,只见温悯那双金色眼珠半阖着,低头写道。
【需要脑子里想具体的日期,年、月、日、时间。】
宋吟舔了下唇,垂眼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黑雾……具体日期?
他从村子里离开的时间好像是——
2002年2月21日,晚上八点左右。
……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路况都变差了。”
“小声点说话,孩子还在睡觉呢。”
“妈妈,弟弟长得好好看,睡觉的时候也不会乱动。”
一辆车行驶在雨夜里,在两个车前灯的照射下,是一条驶离村子的小路,狭窄而泥泞。
车内,开车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如同刚出入过高级场所,身上是一套全黑的西服西裤,唯一的亮色是上身口袋里露出的一抹白色帕巾。
车后排坐着一个差不多岁数的女人,还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孩,他们右边靠窗的位置正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男生。
虽然他们刚刚说话都极力压低了嗓音,但男生还是受到干扰,皱了皱眉,悠悠睁开了一双眼睛,然而下一秒,他眼睛就陡然睁大了些。
小宋吟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睁眼看见的不是熟悉的塔楼天花板,缓了会才反应过来,他撑着车门坐直身子,表情略微恐慌,看向身边的女人:“你们是谁?”
小男生长得又讨喜又冰雪可爱,女人看得很是心喜,闻言掩嘴笑道:“我们是来接你去城市生活的人呀,宝贝,是不是睡糊涂了?”
说着,女人又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对了,我忘记我们没有提前见过面,突然带你走,是被吓到了吧?”
小宋吟脸上的确有惊慌的神色,但他勉强压抑着,没有太过表现出来。
他紧紧扣着车门,余光见车子匀速地穿过雨幕,离后面的村子越来越远,表情着急起来:“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是谁,请带我回去。”
为了表达自己的急切,他连说了两遍“带我回去”,语气中的害怕不像作假,女人本来想安抚他,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丝怪异,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在她安静时,旁边的女孩突然伸出手,给小宋吟递过去了一包糖,“村长没跟你说吗?”
小宋吟看着她手里包装精美的糖果,警惕地摇摇头:“……说什么?”
“说我们今天带你去新家呀,”女孩歪头说,“前两天我们来这里见亲戚,看见你在摆摊卖编织品,那亲戚就和我们说了你没有父母的事。”
小孩子总是童言无忌,说话时也不会考虑措辞,她没察觉到小宋吟的脸色,继续道:“正好我们都对你很有眼缘,爸爸妈妈就想接你来家里住,养着你。”
“我们提前去问过村长,让他和你商量商量要不要答应的,今天村长给妈妈打电话,说你同意了,我们才来接你,不过你当时在睡觉,我们就没想吵醒你。”
女孩说完,低头拆开手里的包装纸,将一颗红色糖果扔进了嘴里。
余光只见小宋吟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脸色肉眼可见地变苍白,过了一秒,他低声说:“没有……村长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没有答应。”
话音刚落,整个车厢都陷入了死寂。
小宋吟吞了吞口水,重新抬头看向车里目瞪口呆的三个人,“抱歉,能先带我回去吗?我其实有人养着的,他要是回来见我不在了一定会很担心。”
“而且,”小宋吟偏头看向窗外,一只手交握在一起,低声喃喃:“我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小宋吟没想过自己会一语成谶。
带他离开的一家人都不是坏人,他们相信了自己说的话,于是愤慨地开车回去,准备找村长问个清楚。
但当他们把车开回到村子,一个个怒气冲冲打开车门下来后,所有人都怔在了那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血河,还有遍地的死尸。
鳞次栉比的砖瓦房中间,每一条巷子每一条小路都歪七扭八地躺着村民,他们手脚曲着,脑袋歪着,半开的眼珠里一片死气,此时身下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
看样子,他们都是刚死不久。
浓郁的血腥味飘出来,似乎连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女人僵站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极度恐慌,她捂住嘴:“他们是都死了吗?不是演的吗?所有人都……?”
“妈妈,他们是被穿破胸口死的,你看他们胸口都有一个大洞!”
女孩指着地上的几具尸体,天真无邪地道出了真相,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一把拖过去,用粗大的掌心死死捂住了嘴巴。
男人低声道:“别叫太大声,万一凶手还在附近没有走,被他听见我们就完蛋了,听着,我现在去车上拿手机,你们都回……嗳,你要去哪里?!!”
不远处,原本还站在他们身边的小宋吟看到这一幕后,嘴唇一抖,捏起手指朝塔楼方向跑了过去。
“温悯、温悯!”小宋吟避开路上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把手掌放在嘴巴两边,对着茫茫的雨夜不住喊:“温悯,你在哪?”
他那么瘦小,小小一个穿行在猛烈的雨帘里,像是随时会被雨水砸倒。
四面八方都是极致的漆黑,无边无际,除了雨水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走在其中好像永远都在原地踏步,无论怎么跑也跑不出去一样,会产生没有出路的恐慌感。
但小宋吟走这条路走了两年,就算闭着眼睛他也可以走回家,他穿过一棵棵树,一直顺着河岸回到了塔楼。
几乎没有犹豫,小宋吟攀住湿漉漉的梯子,朝上一格一格踩了上去。
他从今天傍晚开始就很困,一直在睡觉,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村里来了一个僧人,村民们都很激动,全部跑去了见救世主。
结果怎么样小宋吟并不知道,但见地上的那些尸体,应该是最后没有也没有解决办法吧,不然怎么会都死掉了?
小宋吟脸色很白,手指也一个劲抖,但在上楼的过程中,他眼中还留着最后一点期冀。
没事的,温悯并没有感染那些可怕的红疮……
他出去之前说了自己会尽快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塔楼了。
小宋吟这样想着,也一直用这个借口安慰自己,直到他蹲在窗口上准备伸出一只脚踩到地上的时候——他看见塔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心脏一停,险些从窗口上掉下去,宋吟撑着窗沿缓了缓,一脸空白地望向屏风后面的厨房。
他朝那边慢慢走过去,因为注意力不集中,路过桌子时衣角蹭到了上面的一盒铁盒子,铁盒被带落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没盖好的盖子摔了半米远,铁盒里一个个五彩缤纷的、他以前缠着温悯叠一晚上的星星纸,全部争先恐后地摔了出来。
但小宋吟没有往地上看,他已经来到了屏风后面。
也是空的。
温悯不在这里。
此时,塔楼底下响起了几道声音。
是那一家三口人,他们实在太担心小宋吟,一路跟他跑到了这里,想叫他下来和他们一起走,怕他会碰上残害村里人的凶手。
他们叫得很焦急,小宋吟只好揉了揉眼睛,让自己精神起来,打算下了塔楼再在其他地方找找。
因为塔楼外面的天色太暗,不太好辨别方向,所以小宋吟没有灭掉桌上的油灯,他借着暖黄的光重新出了窗口,在那家人担忧的提醒中安全下到地面。
男人看见小宋吟后,还没松下一口气,脸色就凝重起来,催促他们赶紧回到车上去。
他左手拉着女孩,右手拉着小宋吟,朝刚才来的路上赶回去,也没问宋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小宋吟被他拉着,跑得踉踉跄跄。
有雨水飞过来,溅到他眼睛里,特别不舒服,小宋吟想抬手再揉一下,谁知道手刚抬到半空,他蓦地在旁边的树丛里看见了两个鬼影!
被吓到极致的小宋吟睁圆了眼睛,不过下一秒,他就见那两个鬼影慢慢从树丛间走出来,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小宋吟停下了脚步,紧接着,牵着他的男人也停了下来,警惕地朝前面看过去。
但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面布皱纹,但身子骨还很健朗,走起路来只是慢了点,并不蹒跚。
她显然也看见了小宋吟,见小宋吟连伞都不打,当即哎哟了一声,几步跑过来把伞撑在他头上。
小宋吟说了声谢谢,马上又问:“老奶奶,您去哪里了?”
老奶奶苦笑道:“我出村子了一趟,唉,他们把村里的医生叫去温家给温楼看伤势了,我担心温悯流血过多,身子会出什么毛病,只能去村外找其他医生过来。”
小宋吟闻言,看向老奶奶身后的年轻男人——对方面容斯文无害,被老奶奶一介绍,还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
老奶奶拍拍他的肩膀,说:“别看小医生年轻,医术可精湛着呢,我之前每逢下雨天就腰酸的毛病,就是他给我治好的……先不说这些了,赶紧先去看看温悯。”
然而,小宋吟并没有动,他表情有些茫然地问:“流血过多?”
“对呀。”老奶奶一看小宋吟的脸色,也明白了,“你还没听说吧?温悯和温楼被拆迁房压倒了,幸亏被发现得及时,不然被压到缺氧可就糟了,快,我们现在过去找他。”
小宋吟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奶奶的声音就着淅沥雨声传到耳朵里,似乎是那么遥远,听也听不清晰。
老奶奶没再耽误时间,撑着伞握着小宋吟的肩膀就带他往拆迁房的方向去,近乎六十多的老人甚至还跑了起来。
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老奶奶看见路上的一具具尸体,被吓到当场晕了过去,年轻医生也跌坐在地上,双腿软得不能动弹。
小宋吟跑到坍塌的拆迁房附近,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地寻找,但是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温悯,那一家三口任他找了半天,终于没有再放任他在雨中找下去。
他们把小宋吟抱起来,催促年轻医生把老奶奶背到身上,一起朝车的方向跑。
那天他们唯一幸运的事,就是没有碰到任何危险,一路顺畅地从血红色的村子里逃了出去……
死寂的村子小路上,很快就只能看见那辆车的小黑点。
滴答。
滴答。
滴答。
天上的雨声依旧没有停,宋吟一直等到那辆车彻底消失,才在静默中回过头,看向了身边的温悯。
不知是不是错觉,又或是与夜幕融在了一起,让人看错了,从头到尾一直跟在身边的那团黑雾好像稀释了一点。
原本翻涌出很高的雾气到现在几乎紧紧贴着皮肉,再有半寸,就要完全陷进皮肤里消失不见了。
但温悯本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只是发现了宋吟在看他,于是他也转过头,看向了宋吟。
宋吟舔了舔嘴唇,轻声道:“这就是我想让你看见的。”
“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抛弃你,在这之后,我每年都有在村子附近贴寻人启事找你……”
“我也想让你知道,那一次并不是没人注意到你,那个老奶奶你大概不记得了,她现在还在村里住着,每年都有在帮忙找你。”
“还有那盒星星纸,我把它带回了我家,我还记得我当时买回来缠着你叠,非要叠一百个,但我叠了几个就撑不住睡着了,剩下的九十多个是你熬夜叠完的。”
“我把他们放进了一个玻璃罐里。”
宋吟抿唇,眼睛微微闪烁,有些窘迫,但那双眼睛依旧很漂亮,他呼了口气,抬起头来,认真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看看?”
“家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房子空间也很大,我可以收拾出一个地方给你住。”
温悯定定地望着宋吟,脸上还是一丝情绪也没有,但那双金色眼睛却浮出了一些很明显的……茫然。
宋吟慢吞吞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要和我一起生活吗?”
“温悯,世界是很大的,我们小时候只是不知道,也没有能力逃离而已,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方式活着。”
从此以后,不用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反复咀嚼苦痛。
可以自由地笑,自由地哭,自由地爱与被爱。
第210章 现实
温悯手指微蜷, 僵硬地放在身体两侧。
他被关押在极乐城太久了,长久地处在黑暗中不和人交谈、不接触外面世界,突然被放出来, 他连自己现在的情绪都分辨不出。
——是高兴, 是茫然,是害怕?温悯不知道。
胸口很涨, 被说不出的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着,有一种尖锐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存在感, 温悯曾经有两次有过这种感觉,当然, 都发生在村子还没出事的那一年。
第一次, 是小宋吟同意以后和他一起在塔楼生活。
第二次,是温悯有一晚做梦梦见, 他从出生以来就拥有健全的嗓子, 爸爸妈妈对他和对温楼一视同仁,外出劳作的时候也会带上他一起,让他和温楼戴着笠帽在田间捕鱼、捉蝌蚪。
路上, 所有村民都在拿零食逗他, 没有人叫他小畜生, 没有人拿异样的眼神另眼看他, 也没有人在后背对他指指点点, 其乐融融到他醒来以后还在恍惚。
而此时此刻,温悯的心情比那年身处在那场梦境里的心情还要起伏更大。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的位置,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眼角余光看见宋吟还在望着他, 用那双清澈到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污秽的眼睛, 脑袋也歪着一点,似乎在一直等待他的回答。
……他长大了, 五官也比那年长得更开。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杀完温楼就去山头上找逃跑的村民,会不会他就不会错过小宋吟?
如果那天晚上,小宋吟再等一等,等到他回村子检查有没有活口的时候,会不会他们就能见上一面?
再或者早一点,在他被预制板压倒的那个时候,小宋吟能出现……
只要那一晚他和小宋吟见一次,不管早或晚,那之后的事可能都不会一点点发生到今天这个地步。
命运好像在和他开一个“总是差那么一点”的玩笑,以至于他那天错过了小宋吟,之后就一直错过了十几年。
温悯垂眼,金色眼珠里涌动起一点阴冷的杀意,身上的黑雾又从皮肤里窜高了半寸,忽的,一只手碰上他的手臂:“温悯,你还没有想好吗?”
温悯一怔,低下头,就对上了宋吟浸着紧张的黑瞳。
宋吟眼巴巴看着他。
“还是你不想和我住在一起?”宋吟抿唇,“这样的话,我可以给你找别的住处,就住在我附近怎么样?不过可能租不了太好的,因为我手里钱也不多,如果要额外租房……”
宋吟知道当年以温悯的视角来看,他就是一个不告而别的背叛者,即使现在他让温悯看了自己当年的记忆,也不意味着温悯可以忘记隔阂迅速接受。
温悯或许会想要自己冷静一段时间,这些他都能理解,所以,即使有些难过,宋吟也不会强求。
他露出一个微笑,刚想要说以后的盘算,忽然飘过来的几个黑雾字就打断了他——
【想。】
【我很想你。也想一起住。】
……
从过去记忆里出来后,宋吟没有回到极乐城,而是直接被送到了家附近的小路上。
晚上的气温降到了十多度,繁华街道上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建筑纷纷亮起了灯,流光溢彩,路上的每一个路人脸上都是亮莹莹的光。
宋吟边走在路上边给江珉随发消息告诉他自己这边的情况,江珉随却没有多说,只匆匆回复了一个晚点回。
倒是庄自服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他的号码,悠闲地告诉他,极乐城的坍塌停止了,但江珉随要忙着安置那些玩家,还要找人紧急修复楼里的受损区域。
又和他说,每个关押魇的玻璃器皿都有压制魇的高压电流,但白天有巡逻人员不小心搞错了开关,按掉了电源,所以才会导致污染之源被放出来。
最后的最后,庄自服转达了他队长的指示——让宋吟小心着点温悯,不要离温悯太近,他忙完后再来处置温悯。
宋吟并不觉得温悯会对自己做什么,只是有点担心极乐城的情况。
可转念一想庄自服能这么闲,应该情况并不算太糟,于是他放下心来,把手机放回到了浅色圆领短袖的口袋里。
温悯正安静地走在宋吟身边,虽然被关在小小的器皿里十年不得外出,但他现在出来了,也好像并没有那些充满人气的街市表现出什么兴趣。
他身上穿着宋吟及时从地摊上买的一件白衬衫,浓郁的黑雾已经全部缩回到了皮肤里面,偶尔会无意识冒出来,被宋吟一碰,就会重新隐匿。
总体来看,温悯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也一样对宋吟言听计从。
连宋吟都感到有点意外,他带着温悯一路平安无事回到了家门口。
宋吟拧动钥匙,推开门的同时,朝旁边正好抬起眼的温悯看去了一眼,对方的眼中浮出了些许微光,是回来途中第一次出现,但宋吟没有看见。
他本来要弯腰拿拖鞋,忽然眼睛一亮,着急忙慌地重新捏紧钥匙,往门外跑去,“我要出去买份东西,你先进去等我,我马上回来。”
在这里住这么多年,宋吟早就摸透了这附近所有摊贩的出没规律,出小区门口右转的一个小巷口,有一个名声大噪的贴锅烧饼,除去工作日和雷雨天等恶劣天气都会出来摆摊。
宋吟曾经下课回来路上尝过两次,在那之后就无法自拔地成了忠实顾客,每到周末,他都会巴巴地跑过去送钱。
不过之前他都只买一份,今天正要付钱时,宋吟又多要了三份。
拎着几袋热气腾腾的酱香饼,宋吟一路好心情地回到家门口,他嘴角勾着一点,脸颊也微微鼓起,但是下一刻,当他打开门后,他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空气如凝固一般死寂,令人喘不过气来。
宋吟眼睛缓缓地放大,看了眼客厅中间直直站立不动的温悯。
又过一秒,他眼睛微动,看向了涌动黑雾两米之外坐在沙发上的……兰濯池。
宋吟:“…………”
他忘记家里还有兰濯池了!
叫温悯进去的时候,也忘了和兰濯池说一声!
强烈的心虚感蹭蹭冒到头顶,宋吟直接拎着袋子僵在了门口,直到兰濯池弯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来,捉着宋吟的手腕,将人拉进来,反手关上门。
兰濯池半阖眼,拧住门锁,没有和往常一样对刚回来的宋吟不正经地调笑,他出奇的平静,偏头道:“厨房里有吃的,你可以拿来招待客人。”
随后又摸了把宋吟的后脖子,摸到没有淋到雨,才收回手,“我先回房间了,有东西要看。”
他自说自话,没有要等宋吟回答的意思。
等到兰濯池走进房里关上门,宋吟才回过神。
宋吟吞了吞口水,莫名有些不安。
在他记忆里,从他第一次见兰濯池开始,兰濯池不管对谁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笑,不带温度的疏离笑容像面具一样焊在他的皮肉里,哪怕见到仇人他的笑容也不曾消失过。
所以,其实兰濯池不笑的时候才是反常的,熟悉他的人都很清楚他那副躯壳下的恶劣和腹黑,他不怎么这样平静过。
宋吟看不出兰濯池是不是在不高兴,但他知道他自己做得不太对,好像没有顾及到兰濯池。
他既然让兰濯池住进他家里,就代表他将兰濯池视作了家里的一份子,兰濯池也是这里的住户,但他不打一声招呼就让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进了家门。
就是普通的合租室友,带一个朋友回来过夜,都是需要和室友事先说一声的。
可他没有说。
他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万一兰濯池刚才在洗澡,突然进来一个人,被吓到了呢……
宋吟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间,有一点懊恼,不过,他先回头看了一眼温悯,他走上前和温悯解释:“那是我的朋友,不是坏人,和我一起住的。”
温悯身上的黑雾有一种粘稠的质地,在空中翻动时,仿佛会让空气也不流通起来,同时,也会让站在他面前的人有一种安全空间在一点点被压缩的感觉。
宋吟话音一落,温悯就有意识地收起了黑雾,宋吟呼吸一松,把一袋酱香饼塞到他手里,“我和他说两句话,你先坐沙发上吃点东西。”
说着,宋吟就把目光再次放到了那扇门上面。
宋吟越想越心虚,他咬了一口下唇,过了两秒,脚步终于动起来,顶着唇上隐约可见的齿痕,满脸鲜艳地推开门走进了兰濯池房间里。
他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东西,抬眼看向兰濯池的后背,想了想,还是小声喊道:“兰濯池。”
“嗯?”兰濯池应了声,但没有回头,他低头在看手里的一份资料,说话声音仿佛一吹就散,“什么事。”
那次兰濯池上街,被一名自称娱乐公司的人拦住塞了名片,后来就联系他去公司大致交谈了一轮,对方给了他一份公司的资料,让他回去过目一遍,考虑考虑。
宋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拎着手里的东西慢吞吞走上前,小声问:“我买了酱香饼,你要不要吃一口?”
兰濯池还是没抬头:“晚点再……”
然而,宋吟在他说完之前就走到他旁边,将一只白皙的手掌啪地按到了兰濯池眼皮底下的桌面,宋吟的手腕虽然纤细,但存在感也不是能忽视的。
兰濯池不得不抬起眼,将幽深的目光投向了宋吟。
宋吟只是心虚,并不怕他,嘴里嘀咕:“就算忙也能吃啊?你看资料只用到眼睛,又不用嘴……真的很好吃,你吃一口尝尝。”
兰濯池抬起下颌的时候,脸部线条会变得极为锋利,甚至能看见脖子皮肤上交错的青管。
他手掌压着桌上的纸,抬着眼,眼窝很深邃,他以这样的姿势自下而上望向宋吟的脸,刚想做样子接过宋吟手里的酱香饼。
宋吟却已经用塑料袋子捏着饼子最上方,撕下来一小块,热气腾腾地放到了兰濯池嘴边。
兰濯池一怔,看了他一眼。
宋吟像只迫切想要得到认可的小动物,两只手一起捏着手里的饼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如晕染了水墨,一直盯着他。
兰濯池沉默半秒,张开唇,齿间衔住那块热物。
宋吟没有这么喂过别人,他有点紧张,而且刚出锅的酱香饼隔着塑料袋也有点烫,他手指被烫得发红。
下一刻,见兰濯池眉心皱了一下,他立刻以为烫到人了,手里一松。
那一小块蘸料丰富的饼,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啊,我不是故意的……”
宋吟见兰濯池的裤子沾上了酱料,马上在桌上抽出一张纸给兰濯池擦裤子,可原本只有一小块的污渍,被胡乱一擦,一秒钟内就变成了极大的一块。
更糟糕的是,宋吟弯腰擦着裤子,没有注意到手里逐渐从袋子里倾斜而下的酱香饼。
等到发现时,酱香饼已经以一个高空跳水的姿势华丽地掉到了兰濯池的裤子上。
宋吟:“……”
宋吟脑袋像被炸了一样,差点尴尬得当场自闭。
他晕乎乎地用塑料袋把酱香饼弄回到袋子里,又连续抽出了好几张纸,一张一张地给兰濯池擦,脑子里不受控制想了一百种消失在世界上的方式。
终于,在令人窒息一般的氛围中,擦到第三张纸的宋吟听见了一声闷笑,他一愣,还没抬起头,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搭在后腰拢到了怀里。
兰濯池的怀抱有一种让人如同嵌进了皮肤里的力量感,他半张脸埋在宋吟的小腹上,片刻后,压得发闷的声音传了出来:“陛下哄人的方式真是让人闻所未闻。”
宋吟脸蛋嗖地一红,恼羞成怒,“谁哄了,我只是让你尝尝……”
“但是我没事,”兰濯池平静地打断,声音很低,“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尊重你的意愿,所以我没事。”
“让我自己待一会,就接受了。”
……
当晚,宋吟将储物间所有在杂七杂八的东西搬到其他地方,收拾出一间崭新的小房间来,又紧急买了新的被褥被套铺平在床板上,让温悯以后就在这里睡觉。
接着还是当初兰濯池刚来的流程,备上新牙刷、新毛巾、新水杯……小小的空间里,同款的东西有足足三件。
解决完这些,最当务之急,宋吟认为还是要让温悯尽快学会手机打字,否则他一去学校,温悯不能及时联系到他。
第二天一早,说着让自己冷静的兰濯池,戴好帽子准备去那间娱乐公司,出门前他看见温悯从房间里走出来,勾起唇对温悯笑了笑。
那笑容并不算多友好,颇有点皮笑肉不笑,但在兰濯池自己看来,已经算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温悯只是静默地望了他一眼。
宋吟早上睡得很沉,并不知道家门口发生的暗潮涌动,他一醒来就惦记着温悯学使用手机的事,嘴里含着一把牙刷,含含糊糊教温悯哪些是基础的社交软件。
他知道温悯脑子很聪明,不用事无巨细全部教,只囫囵说一个大概,温悯自己就能懂。
宋吟告诉了他手机的拼音键盘怎么用,就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播放当下的新闻实事,让温悯用最快速度了解如今的社会。
而宋吟则又跑回到浴室,吐掉嘴里的泡沫,刚准备含一口水——突然响起的门铃声,差点让宋吟呛得把生水喝进了肚子里。
他咳嗽两声,擦了擦生理性泛红的眼尾,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踩着拖鞋出去开了门。
来的人是一个不速之客。
不,是三个……江珉随,还有他身后的庄自服和楚年。
“你们……”宋吟忍不住往后退一步,“怎么来了啊?”
江珉随没有说话,目光落在穿着短袖睡衣的宋吟身上,往他还流着水珠的饱满脸颊扫了一眼,下一刻,他如同自己家一般,越过宋吟直接进门了。
一进客厅,直面沙发上坐着的温悯,对方也把目光从新闻联播移到了他身上,体内黑雾隐隐又要蔓延。
“江珉随,你干嘛随便进我家!”宋吟不满地趿拉着拖鞋赶上去谴责江珉随,接着,又去提醒温悯,“温悯,不要那样。”
温悯把黑雾收回去,唇角抿平直。
宋吟正头疼,身后的庄自服二人也自顾自走进来了,庄自服对着宋吟灿烂笑道:“嗳,你平时也穿这种小熊睡衣在家里到处走来走去吗?”
“脸颊还粉扑扑的。”
“这么可爱,怪不得队长一闲下来就要来找你。”
不仅如此,凝脂一般的肤肉上还有闷在被窝里闷了一晚的香气,连发丝都有体香,眼角皮肤薄,情绪一激动,就会变成胭脂色。
宋吟听着庄自服胡说八道,赶紧扭头去瞪江珉随,想让他出声制止。
但江珉随只是弯腰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张纸。
宋吟皱起眉,心下一沉,吞了口口水,盯着江珉随出声道:“不要带走温悯。”
如果江珉随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宋吟还会当他是为了别的事,但他叫上庄自服和楚年一起,那就一定是为了温悯而来的。
说来也是,一个引起全球性灾难的污染之源,放任他在人类堆里哪怕一分一秒,都是极为不负责的行为。
但是,宋吟认为温悯是可控的,温悯在极乐城笼里会每晚释放瘴气,但是昨晚在他这里睡的时候,连一丝瘴气也没有散发。
所以宋吟试图和江珉随谈判:“我会盯着他,不让他伤害别人,也不会让他感染新的魇……”
然而,话没有说完,江珉随就将一张纸放到了桌面,“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们带走他,所以我来是为了别的,这张纸你看看。”
“这是什么?”宋吟表情警惕,拿起那张纸,“……合同?”
江珉随轻点下颌,修长的指尖轻叩在膝盖上,低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不把污染之源收容回极乐城,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他轻偏脑袋,庄自服便会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漆黑的金属手环,“第一,温悯要带上监管手环,让我们随时可以打开监控,看他此刻的一举一动,当然我们不会滥用此功能侵犯你的隐私。”
“第二,温悯作为污染之源,有无法泯灭的罪,他只要活一天,就必须做出补偿抵消他的罪恶——如果我们有需要,他需要随时配合我们捕捉其他魇。”
“第三,”江珉随抬起眼,幽暗视线盯着宋吟的脸,“你也要加入我的小队……以驭犬师的身份。”
前面两个还很好理解,但是现在这个,宋吟听得满头问号:“……什么意思?”
怎么和犬扯上关系了?
“队长的意思是,”一旁的庄自服耸耸肩,忍不住插话道:“温悯只有你在的时候能被镇住,所以他配合我们捉魇的时候你也要在。”
“但是放心,你不用和我们一起捉魇,你的任务很简单,只用镇住温悯就好,这就是驭犬师的意思,你是师,温悯是犬。”
“这三个条件都能接受的话,你和温悯一起在上面签字,签完我们就会立刻走人。”
宋吟张口结舌:“这……”
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啊??
他憋得满脸通红:“温悯又不是——”
宋吟一句话噎在了嘴里,因为他看见一旁的温悯已经拿起庄自服递过来的笔,生疏地在庄自服指的地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庄自服手脚利落,一把将那冷冰冰的镣铐扣在了温悯的手臂上。
自此,他们协议达成。
温悯对宋吟的忠诚性和暂时无害性为他争取到了能自动活动的权益,这是他们在极乐城商量过后一致同意的结果,宋吟最后也只能签下字。
不过他最后小小地和江珉随抗议了下,想让他别叫驭犬师这种尴尬的名字。
但江珉随只是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要试着习惯,因为你不止一条狗。”
宋吟:“??”
总而言之,宋吟和温悯莫名其妙就加入了江珉随的队伍,宋吟对此没有什么实感,一直在为驭犬师的称号尴尬。
一直尴尬到中午,宋吟随便吃了一点东西,打算去看看温悯看到了哪里,他为温悯准备了三个学习现代生活的影片,不知道温悯看完一部没有。
宋吟悄咪咪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悄咪咪地把床头柜上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又悄咪咪地推开门走出去,最后见沙发上人不在,就悄咪咪地走到了电脑旁。
当宋吟看到电脑屏幕上是某歌的搜索页面时,他还忍不住抿唇高兴,温悯已经学会用搜索了吗?
温悯想搜些什么呢……怎么用手机打车?怎么交话费?怎么用手机支付?
宋吟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直到看见第一条搜索记录:【怎么表达喜欢】
宋吟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
他看见第一条之后,历史记录多出了十几条银秽消息。
【吸柰子和舔学哪一个更能让喜欢的人舒服】
【舔学技巧】
【男生的柰子也会被吸大吗】
【舔柰技巧】
【长相可爱的男生后面的学会不会喷水】
宋吟脑袋一炸,迅速点了删除所有聊天记录,他知道温悯不懂这些,肯定是看见下面出现的其他相关搜索引擎,温悯看不懂,觉得好奇,顺势点的。
但看见那些的尴尬难以消除,宋吟感觉自己暂时没办法面对温悯,趁温悯从房间出来之前,一溜烟躲回到了卧室。
宋吟窝在被子里连玩三把贪吃蛇才冷静下来,他口干舌燥,呼了口气,将后背的枕头拉起来一点,准备拿起水杯喝一口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一路走到他房门前,停下。
片刻后,宋吟看见有黑雾逐渐从缝隙里漫进来,在宋吟的眼皮子底下,从一开始的不规则形状,最后一点点变成了一行字。
【那个人不在家。】
那一行整齐端正的字,一看就是温悯的,宋吟没想到温悯还能以这种方式和他隔着门对话,稀奇了一秒,“你说兰濯池?对,他出去了。”
门的缝隙内,又有一团雾钻进来。
【那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
宋吟顿了下,刚想说对啊,就见门前一行字浮现——
【我可以进去吗?】
宋吟本来还迷迷糊糊,看见这一行字,整个人差点从床上蹦起来,霎时间,刚才在电脑上看见的那些不入流搜索记录全部重新出现在脑子里。
一条条、一句句,一字不漏。
他知道温悯对这些事肯定不了解,但万一他是突然对那些事有了兴趣,想找人实践呢,他的好朋友只有自己,就算实践也只能找他实践。
不然,他为什么要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还问他能不能进来。
如果自己说可以进来,他进来之后想做什么??
宋吟紧紧地攥住手底下的被单,脸色恐慌,一时之间,有种小孩子在他手里长歪了的愧疚。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温悯力气还比他大,如果想进来,他完全不能阻止,对了,他好像连门锁都没有关。
宋吟连鞋都顾不上穿,啪啪啪跑到门口准备锁门,他既羞恼,又想扭正温悯脑子里的想法。
于是,他刚锁上门,就对门外的温悯飞快指责道:“不可以!就算我们两个关系很好,也不能做那些事,温悯,你只是搜了一次那些东西,怎么就想这些了,你真的太色了——”
与此同时,温悯新写的一行字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不过宋吟语速太快,最后一个字音刚落,那团黑雾才慢慢转变成一行字。
【我想看看你放玻璃瓶里的那些星星纸。】
宋吟:x.x
宋吟:“。”
宋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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