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山顶,云层上方,正有数十双眼睛注视着下方。
“真就这样放江家的小辈进来吗?这可是坏了规矩,往后他们还怎么看咱们东黎城!”
一道略显粗犷的声音不满响起。
“规矩是死的,但是江家那位刚晋升到天级炼魂师的老祖宗可是活的,更何况,江家老祖正代表魂界同幽都作战,给他家面子通融一二又何妨?”
另一道沙哑的声音不急不缓道出缘由,立马让质疑声退散。
众人不再纠结为江凌寒破例的事情,低声议论起其他。
“我倒是没想到,蓬瀛山江家和星罗国炎氏的人,竟然都会来我们丘墟参加觉醒仪式。”
“想必,他们都听闻这次觉醒仪式会选出天赋最佳者,给予特殊奖励的事情了吧。”
“按着惯例,世家天骄们都会早几月领取号牌,去乾一考核通道。离三最是偏僻,通常都留给新入城的平民弟子,却不承想,今年倒是这里最热闹。”
因为炎朝华和江凌寒这两人来头过大,众人视线皆落在了离三考核通道。
“想来,魂师盟给的特殊奖励,该是落在这两人之间了。”
云端的声音轻而缥缈,随风便逝,这番话自然落不到山脚。
被众人瞩目的炎朝华率先站起,她虽尚未觉醒本命魂物,却是毫不畏惧弥漫着诡异死气的山道,眼底只有跃跃欲试。
火红色的身影率先飞掠而出,矫捷地抢在第一个冲向山道。
后方,看似稳重沉静的江凌寒亦是摇了摇手中折扇,紧随着前者攀登而上。
陆拾和那群东黎城的少爷们也准备跟上,正坐在边上的常酒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开。
“小叫花子,别挡本少的道!”
陆拾落后半步,小跑着回来扶起常酒:“抱歉抱歉……”
常酒一声不吭地自己爬起来,摇摇头。
“没事。”
陆拾又连连道歉,这才赶紧跟上同伴的步伐。
其余众人或是干脆或是犹豫,陆陆续续跟了上去,原本乌压压的一大群人顿时走空。
魂师盟的弟子们正要转身跟上,有人却轻咦了一声。
“等等,还有一个孩子。”
众人目光的焦点顿时落在了角落站立的一道瘦小身影上,也不知道是被人挤开了还是不敢攀登,如今唯她一人独独落在最后。
只是待看清那孩子格外孱弱苍白的模样后,魂师盟的人也多了两分怜悯。
这孩子一看就极其年幼,恐怕刚到能觉醒魂力的年纪,而且装束打扮比寻常山民还要破落,想来是拼尽全力从城外来的流民,此时畏惧惶恐也是难免。
执笔书生往前,温和询问:“觉醒仪式过程确实有些危险,你是想退出吗?”
常酒此刻正踮着脚,很艰难地仰望着头顶陡峭的山壁。
听到问话,她转过头看向来人,很是恳切地开口。
“请问,方便帮我够一下那个吗?”
“嗯?”书生愣了一下,顺着那竹竿似的细瘦胳膊往上一看,就见常酒指着的是一截被枯藤缠绕的笔直枯木。
他不明其意,却还是抬手,将那段枯木扯了下来。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常酒接了枯木,拿在手中比划了一下粗细长短,很是满意。
然而她却没就此开始登山,而是继续望着这群魂师盟弟子。
“若是方便,可否再给我一壶水?”
魂师盟弟子面面相觑,着实弄不清她到底想做什么。
书生思忖片刻,颔首道:“无妨,一壶水并不会影响觉醒仪式的结果。”
他伸手在正前方虚虚一抓,远处竹林中一截断竹飞来,再以食指悬空朝那竹节一点。
一段光洁的竹筒出现在手中,里面沉甸甸的,已然是装满了山泉水。
常酒接了竹筒,发自内心地再一次道谢:“真是太感谢了,你们魂师盟果然是无私奉献,让人敬佩。”
这真心实意的夸奖让众人格外受用,他们看向常酒的眼神也越发柔和。
有人忍不住劝了句:“来都来了,你就去试试吧,若是撑不住,捏碎身份牌就能传送出去了。”
“好。”
常酒乖巧地点点头,像是听从了他们的劝说,慢吞吞地朝着山道迈出了第一步。
见到这一幕,魂师盟众人都微微点头。
“虽说弱小,却敢于直面心中恐惧,是个好孩子。”
“只是她这身体孱弱到这等地步,问道天阶又是越往上越难,怕是只能坚持不到百级石阶就——”
低声的议论戛然而止。
因为在他们的注视下,才刚走了十多级台阶的常酒就放缓了脚步,颤抖着掏出那根朽木当拐杖,又坚持了不到十阶,最后慢慢原地坐下休息了。
她甚至还没进入被死气覆盖的范围。
“……”
魂师盟弟子齐齐噤声。
片刻后,有人小声开口发问。
“今天开盘吗?”
“什么盘?”
“赌那小孩能不能走到百层阶梯?”
“这……有赌的必要吗?”
“……”
常酒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把围观群众都看得沉默了。
她此刻已经坐在了石阶上,拿临时手杖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这具身体的体质着实太糟糕了,光是走到离三考核通道这儿就已经累得够呛,刚才为了让自己低调合群一点,还没休息够的常酒只好站起来爬几层。
爬完这十多级陡峭的石阶,她就知道这考核有多难了。
她的脑袋发昏,胸口发闷,一口气顺半天也喘不上来,憋得脸色发青了。
看样子这觉醒仪式果真不简单啊!
常酒凝重地抬头看向陡斜又看不到尽头的石阶,不由得怀疑自己这具身体到底能不能走到终点。
“得重新规划一下爬山姿势和速度了……”
她心中默默嘀咕着,在歇够了这口气后,不紧不慢地佝偻着背,几乎整个身体都倚靠在那根枯木杖上,缓缓抬脚攀登。
还在观望的魂师盟弟子:“……”
这姿势,这速度,堪比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百岁老人了。
常酒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毕竟考核只说了要攀上这座问道山,又没规定要在多长时间内完成。
再说了,便是她想快,这具原本死了不知多久,靠着升级才回了两口气的身体也不允许啊。
半炷香之后,常酒的身体可算是迈入了死气的包围之中,身形逐渐消失在旁人眼前。
她走得很慢,但速度却保持着稳定到可怕的均匀。
每攀登五十级台阶,则坐下休憩半盏茶的功夫,喝两口水,吃两块咸肉干补充体力。
身体逐渐适应这样的节奏之后,常酒也有闲心观察这条山道了。
在魂界,每个地区的觉醒仪式都有所区别。
丘墟的觉醒仪式,就是攀登东黎城的圣山——问道山。
常酒前些日子在山下小镇的时候没少看这座通天高峰,当时只见其苍翠清秀,浩渺云海环绕其间,真如一座直达天穹的仙山。
然而此刻迈上山道,再看周围,却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青石阶。
在如浓雾的死气的笼罩之下,本该是生机蓬勃的参天古木和青嫩的藤曼耸立在头顶,如阴气森森的鬼影纠缠跟随,清冽的山风也变得凄冷,吹得人鸡皮疙瘩直冒。
且越是往上走,这种如入地府的感觉越是强烈。
“咕噜。”
常酒咽下口中的肉干,又喝了口竹筒水解渴。
她在七号矿场待了这么长时间,早习惯了摸黑行事,光太亮她还不适应,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对她而言正合适,像回家一样亲切。
而且阵阵冷风吹得人怪凉快的,她爬山道都觉得没那么累了。
常酒揩去额上薄汗,觉得在这种环境下,能一口再多坚持二十级台阶了。
她抬脚正要往上走,却见正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声。
“啊!不要追我!放我,放开我啊!”
不等常酒看清,就看到死气被一团人影冲散,一个发髻衣衫皆凌乱不堪的少年面目狰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上面飞扑下来,逃命似的往下方奔去。
常酒连忙闪身避开。
她回头一看,就见某道白衫身影不知从何处浮出,一个魂师盟弟子轻轻在那少年肩上一拍。
后者瞬间瘫软在常酒的脚边。
魂师盟弟子查看片刻,取出珠子,例行公事般开口:“离三,四百七十号,于一百二十阶考核失败,未觉醒本命魂物。”
话毕,他手中的珠子快速闪烁了一下,地上昏迷那少年腰侧的号牌瞬间破碎,带着他消失在常酒眼前。
完成这个流程后,魂师盟弟子也悄无声息退去。
但是常酒还没往上走十阶,就看到一群人状若癫狂的人倒在了山道上,其中甚至有人正对着道旁一棵树连连磕头求饶。
“魂兽大人放我一马,我回去偷我阿爹的魂石养您!”
常酒身后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嘀咕:“真是丢尽东黎城的脸!”
这回出现的,赫然是先前送水给常酒的那个书生。
他利落地将这群人全部送出去后,才注意到道旁站着的常酒。
“嗯?”
书生有些惊讶地看着面色如常的常酒。
他原以为这孩子撑不到百级石阶,没想到竟然走到了这里,而且看她的模样,竟是丝毫未受死气影响,甚至脸色还比登山前红润了些许。
“前辈好。”
常酒很乖巧地主动问了好。
书生微微颔首,想着这孩子看起来如此可怜,却又难得乖巧坚毅,正打算鼓励她一番时,却不想她再次开口了——
“前辈,能再借我一竹筒水吗?”
常酒晃了晃轻了一半的竹筒,诚恳道:“我怕不够喝。”
“……”
书生哑然失笑,先前还以为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好说话准备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原来还是这样懂事,不让人为难。
“当然可以。”
他再抬手一挥,又是一段盛满水的竹筒落到了常酒手中。
她感激道:“多谢前辈,若有机会,定百倍偿还。”
书生笑而不语,并未放在心上。
常酒同他告别之后,继续往前。
她逐渐发现了规律。
每百步阶梯,就会淘汰一批人。
确切说来,是每百层石阶,山道上笼罩的死气就会上升一层强度,行走在上面的人也越容易受其影响。
在一百多层的时候,只淘汰了十多人。
然而到了两百多层的时候,光是常酒碰见的带离的就有五十多人!
越来越难了。
她拄着那根朽木杖,继续保持着缓和的速度往上,并不受那些人的影响,不知不觉中,本来落在最后的她竟然超过了几人。
此刻天色已经渐晚,原本微弱的光芒彻底归于黑暗。
也正因此,正上方接连绽开的数道光芒也显得越发亮眼。
“咻——”
一道绿光自某阶山道上冲天而上绽放,光芒在上空逐渐变得明亮,逐渐凝聚,最终变成了一株孱弱的青竹。
云层上方,有人轻轻叹息。
“虽然觉醒了本命魂物,却只是寻常的竹子,可惜了。”
很快,又是一道蓝色的幽光在天穹上浮现。
最后,凝聚成了一柄散发着寒芒的匕首。
“冰魄匕首?这孩子倒是不错。”
此时已到后半夜,本该是精疲力竭的时候,却因为有多人已经成功觉醒了本命魂物,引得其他人心中惶惶,一时间众人竟然不敢休息,而是咬牙继续往前攀登。
也正因如此,淘汰的人开始激增。
常酒只是看了一眼头顶那些五花八门的本命魂物,就又低下头,专注地往前攀登。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啊!魂兽!我要跟你拼了!”
一声正气凛然且惊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她眯了眯眼,正想要继续避开被死气影响的疯子,却发现,眼前的竟是熟人。
前面的是陆拾,以及先前踢了她一脚的家伙。
只是现在的场面有些滑稽,那个脚贱的家伙这会儿正被陆拾抱着腿,后者像是受了死气影响有些不清醒了,却还没疯到引来魂师盟的人。
陆拾死死缠着那人的腿,口中念叨着要和魂兽拼命。
那人看起来神智清醒,一边怒骂一边想要挣脱陆拾的纠缠,跌跌撞撞的朝着常酒这边撞过来。
常酒面色如常,侧身准备避开的样子。
只是她手中动作却像是累极了,那根枯木杖迟缓地往回收,就这样好巧不巧地横在了那家伙的脚下。
“砰!”
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常酒脚边。
紧随在后的陆拾好像终于清醒,大喊一声:“王兄,我来扶你!”
而后,他摸黑往前一扑,偏偏那么精准地,一脚踩在了姓王那人的号牌上。
她垂眸,眯着眼看了看,确定陆拾的脚用力地碾了又碾。
只是这号牌一时间竟然没碎。
常酒皱眉,喘着气捂住胸口,像是突发大病似的猛颤双手,原本紧握着的枯木杖也“啪嗒”落地。
它滚落在陆拾的手边。
后者眼睛一亮,同样抖着手捡起枯木杖,似乎想借它撑起身体,只是又一个不小心,木杖重重地击打向了地上那块号牌。
“咔嚓!”
号牌骤然破碎,那倒霉鬼的怒骂声和身影,同时消失在常酒眼前。
陆拾捶胸顿足,仰天痛心疾呼:“王兄,你竟然也和张兄李兄赵兄一样选择放弃了吗!我定要证明我们之间的羁绊,代替你们继续走下去!”
常酒:“……”
他呼喊一顿后,好整以暇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
然后捡起枯木杖,将它递还给常酒。
黑暗中,两人的视线交错,目光中都带着对对方的欣赏。
小矮子微微一笑,依然是憨厚又好欺负的样子。
“在下陆拾,幸会幸会。”
常酒轻颔首,同样露出友善而无害的笑容。
“在下,常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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