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这句话,比起祈求,更像是一种威胁。背后的潜台词很简单。


    什么时候你不爱我了,我就去死。


    如果你不爱我了。


    我就去死哦。


    这是只有极端的疯子才能说出来的话,说这种话的人无知而幼稚,完全忽略了生活中、世界里其他可以留恋的事情,把自己的人生依附在虚无缥缈的爱上,靠伤害自己的身体来博取他人的心疼,博取他人的关注。


    此时此刻,轻描淡写着把这句话说出来的人,却是外表俊逸而冷静、眉眼弯弯的霍月寻。


    他也确确实实做过这样的事情。


    初中那时。


    纪灼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他是其中最狂热的追随者,可却不是唯一一个。就算靠着纪灼的同情得到了补偿,跟他两个人出去玩,这种快乐也只是昙花一现。纪灼回到自己的班级里,身边自然而然地围上来一圈同学,他也成了不起眼的一个。


    等到纪灼再度被同学们约着出去打篮球时,他这个对篮球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傻傻地抱着衣服站在一群人的身后,看着他们围在纪灼的身边笑得开怀,热热闹闹。


    一整场下来,所有人都玩的很高兴,除了牢牢盯着纪灼的霍月寻。


    ——哥哥对别人笑得好开心。


    ——他们约定了明天还要过来一起玩。


    ——好多人想跟他勾肩搭背。


    ——哥哥今天没有来得及跟我多说两句话。


    扭曲,阴暗,怨恨,爱意。


    为什么纪灼要选择他们?


    明明跟自己才是天下第一好。


    怎么才能让纪灼不再注视着他们?


    怎么才能让纪灼只注视着自己?


    怎么才能让纪灼的眼里只剩下自己?


    那时的霍月寻站起了身,没有思考出所以然来,只是凭着本能在行动。他自顾自地环视了一圈四周,找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


    下一刻,在众人中场休息准备继续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呻|吟响起,满头大汗的纪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猛地扔掉了手里的球,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小月亮的身边跑过去。


    真是没素质,谁把这么坚硬的石头到处乱扔,搞得小月亮一脚踩空,整个膝盖撞得鲜血淋漓的。纪灼皱起眉:“有没有事?腿疼不疼?”


    “……”


    一点都不疼。


    霍月寻笑起来。


    疯狂到好似千万朵染了墨的玫瑰砸下来的重量。尖利的刺和妖艳的花瓣同时绽开,在人的心上剜下一道道似血似露的伤痕。


    纪灼不知道霍月寻为什么会生出这么极端的想法,但反应过来的第一瞬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在说什么傻话!”


    唇瓣上覆盖着一层滚烫掌心的触感,细细密密的汗珠渗出来。霍月寻能感觉到纪灼的紧张,过了好几秒才眨了眨眼睛,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跟纪灼茫然且震惊的神色相比,霍月寻看起来显然正常乖巧多了。好半晌,他弯了弯眼睛:


    “没有说傻话。我只是在……开玩笑呢。”


    从见到宋嘉莉的第一面开始,霍月寻就已经有预感,她会成为自己跟纪灼在一起最大的阻碍之一。果不其然,即使现在纪灼已经接受了他是个疯子的事实,宋嘉莉的这句话,却轻轻松松地将他和纪灼的关系打回了原形。


    最善良最孝顺,甘愿放弃自己的前途来给母亲治病、让妹妹上学的青年,在得了肺腺癌的母亲和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同性爱人之间,会选择哪个?


    不需要旁观者,霍月寻自己就能心平气和地将这道选择题做出来。


    可他并不害怕。


    他知道纪灼一定会选宋嘉莉,可纪灼也不一定会抛下自己。


    纪灼舍不得的。


    纪灼怎么舍得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


    “这种玩笑以后不可以乱开了,不管怎么样,生命都不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情。”


    纪灼蹙起眉,想到自己收到宋嘉莉诊断报告时的那一夜,巨大的不堪和负面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他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压下去:


    “要避谶,知不知道?!”


    这还是霍月寻第一次看到纪灼露出这么强硬的一面,很快,他就乖乖地低下了头,一副受到了惊吓,极其委屈可怜的模样:


    “对不起……我知道了,我刚刚只是情绪一下子上来了控制不住,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可不可以不要生我气。”


    “哥哥……”


    纪灼冷下来的脸被这两句撒娇似的求饶轻而易举地撬动了,尤其是最后一句。


    沉默了两秒,他妥协地叹了口气,捧住霍月寻的侧脸,四目对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件事确实有点难解决,但是你别担心,其实这种情况不止出现在我们家,我看网上好多帖子都有……”


    他当然不会当着纪灼的面再说了。


    绑架一样的威胁,只会让纪灼感到厌烦和不快。他只是想让纪灼舍不得他,想要把自己牢牢地拴在纪灼身边而已。


    更何况,他的手头还有筹码。


    对宋嘉莉逼迫二人分手这件事,霍月寻并没有那么胆怯。只是,他刚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就忍不住眨了眨眼,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网上?很多人跟我们一样?”


    “嗯。网上很多的。”


    “通俗来说,这种情况叫做……”


    纪灼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婆媳关系不和’。”


    “……”


    霍月寻一顿,张了张唇。


    “你不是不好,不是条件不好,是太好了,我妈没有办法接受,她不想让我们这种‘胡闹’耽误了彼此,”纪灼叹了口气,“发生这种事,我有很大的责任。我之前就不应该瞒着我妈,一直逃避到现在。不然她早就已经接受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的人。”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悬到高空的心被轻柔地捧住,可谁知道它有没有避免跌落粉身碎骨的命运。


    霍月寻弯起眼,决定享受当下这一刻被纪灼护在怀里的感觉:


    “好哦。”


    “我相信,哥哥一定不会让我受委屈呢。”-


    从上次,霍月寻不计前嫌地帮纪暖解决了赵林那件事开始,纪暖虽面上不显什么,却实实在在地接受了霍月寻当自己的“嫂子”。在医院的这个周末,她几乎跟宋嘉莉说尽了他的好话,口水都快说干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学校。


    宋嘉莉依然是一副冷硬至极的样子。可当她知道霍月寻帮了纪灼又帮了纪暖时,心底没有半分动摇是不可能的。至少,纪灼听护工阿姨说,宋嘉莉的模样显然没有第一天那么吓人了,只是脸色依然有些忧愁,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纪灼觉得应该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没过去讨嫌,只是老老实实地学习、干活。


    直到国庆调休的周末,纪灼接到了唐英轩打来的电话。


    “灼哥,最近过的怎么样啊!前段时间我妹在医院开刀,折腾了半天又转院,所以忙到现在才有空,”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几乎立刻就把纪灼拉回到了好几年前、他跟唐英轩还做同桌的时候,“你大四已经没课了吧,要不要出来吃饭?”


    唐英轩的成绩从初中的时候就不是很好,跟辗转到京云读书的纪灼不一样,他中考没考上高中,直接去上了宜浔本地的专科学校,现在已经毕业了。


    纪灼家里最困难的那段时间,他都没有放弃跟纪灼联系,虽然自己家里也并不富裕,但却尽力支持,所以两人到现在都时不时联系。


    “现在妹妹身体恢复了吗?”纪灼说,“我这几天有空,看你。”


    霍月寻端着夜宵从不远处的厨房走了出来,听到纪灼在跟朋友聊天,乖巧地在他身边坐下,捧着脸仰望着他。


    “恢复得能跑能跳的!我也都有空,干脆就明天好了!”唐英轩有点兴奋地说完这一句,很快就蔫巴了下来,“不过,灼哥,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被我结结实实地坑了。”


    纪灼茫然:“?”


    唐英轩犹犹豫豫地开口:


    “上次在青苋湾那边的医院里,我碰到了宋阿姨,那会儿我刚好在跟我妹聊你朋友圈谈恋爱的事,可能不小心被宋阿姨听到了……”


    原来如此。难怪呢,宋嘉莉莫名其妙地把纪暖从学校叫回来。


    “没关系,”纪灼顿了顿,“迟早的事情,你不用自责。”


    唐英轩立刻雀跃起来:“那就好,谢谢灼哥!你明天大概能空多少时间,要不咱们去球场打球吧?自从你不在宜浔,你都不知道我每天有多无聊,我都……”


    他一开口,便跟开闸放水一般停不下来,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聊了许久,两人才终于挂断。


    看到身边的朋友很开心时,这种纯粹的快乐是会传染的。纪灼的脸上也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些许笑容。不过很快,他就对上了霍月寻弯起的眼睛。


    “小乖,”霍月寻在他的身侧坐下,声音含笑,“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呀?”


    “唐英轩,”纪灼如实回答完,才又补充道,“你应该不认识,他是我初中同学,跟我做了三年的同桌。”


    “哦~”


    霍月寻拉长了尾音,歪了歪头,眸中的神色闪了一瞬:


    “那,他是你以前,关系最好的朋友吗?”


    第82章


    是不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应该是吧。


    初中三年同桌的交情,在困难时主动伸出援手的慷慨,长大之后还时不时联系的关怀……没多想霍月寻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纪灼眨了眨眼,顺着本能开口:“他确实是我最好的朋友。”


    刹那间,霍月寻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


    像是有什么情绪蕴藏在其中,却无法倾吐出来。


    直到纪灼思考了一会,不慌不忙地将下半句话补全:“——之一。”


    霍月寻顿住,抬起眸盯着他看了几秒。


    好像吊到最高点的跳跃栓上了蹦极绳,随着巨大的失重感降落到最底点,却又随着“砰”地一声慢慢回旋,弹回半空之中。


    “小乖,”


    霍月寻弯起眼睛,抬手裹上了纪灼的肩膀,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冰凉的蛇一样攀扶而上,温热的吐息和呢喃像极了吐信子,


    “怎么可以用这么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我。”


    “你这是作弊哦。”


    纪灼只感觉自己被碰到的地方痒痒的,对霍月寻几乎将他吞噬下去的眼神和动作一无所知,诚实地挠了挠头发:“没有呀。我说的是实话,没有敷衍你的。其实,我以前朋友挺多的,大家人都很不错,但是跟我玩得最好的,除了唐英轩之外,还有一个……”


    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亮:“我跟你说过的。他的名字也叫小月亮。”


    霍月寻的唇瓣上下动了动,胸膛像是收紧了。


    “我记得,”他笑着说,“我当然记得这个人。”


    “他当时被班里的人欺负,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他不像我别的那些朋友大大咧咧吵吵闹闹的,他很乖,有的时候跟个小姑娘一样,”纪灼陷入了回忆,说着说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所以,他在我朋友里显得鹤立鸡群。我妈之前还怀疑,我是不是跟这个小月亮早恋了呢。”


    霍月寻弯了弯眼,顺着纪灼的肩膀一路往上亲。这种触感极痒,可纪灼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竟然也就任由霍月寻动手动脚。


    他今天穿了一件长袖卫衣,这会已经脱得只剩下一半了,光洁而赤裸的肌肤大剌剌地露在空气中,漂亮起伏的薄肌覆在身上。


    “所以呢,”霍月寻低哄似的开口,“你有跟他早恋么?”


    “当然没有,我那个时候满脑子只有篮球、画画,游戏,”纪灼摇摇头,眉心慢慢地蹙起来,“唐英轩他们倒是早就谈了,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女朋友总是聊到小月亮……反正,他们后来对小月亮的偏见还挺大的。”


    霍月寻彻底将纪灼身上的卫衣脱掉。


    他握住纪灼的腰,将人推倒在沙发上,俯下身从锁骨开始往中间亲。滚烫炙热的呼吸经过脖颈,一直落在了胸膛的正中央。


    听到心脏有力的震响,他笑道:


    “是吗?”


    “我们那些男生都不修边幅,打完球整个人身上都是汗,有的时候还吵吵闹闹的,”纪灼眨了眨眼,忍不住弯了弯腰,有意识地避开霍月寻落在身上的吻痕,“跟我们比起来,小月亮又干净又安静,据说穿的衣服鞋什么的也很讲究,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呢。”


    “唔……月寻,能不能别——”


    “别怎么?”


    霍月寻挪开落在纪灼腹肌上的唇,一脸无辜,“不可以吗?”


    纪灼咬住下唇。


    “小乖,我已经好久没有亲过你了……我知道你最近每天都很忙,所以,让我帮你好不好?”


    “……”


    纪灼闷着头,约等于同意了。


    霍月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继续手上的动作的同时,还不忘问纪灼后面的事:“后来呢,他们对小月亮的偏见大,你是怎么看的?”


    “我……”


    满心满眼都是靠在自己身上的人,纪灼出口的话断断续续,“我后来……他们就……”


    后来怎么样来着了?


    万千思绪稀里糊涂地打了结,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球成了一团没有头绪的毛线。纪灼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掩盖住自己从鼻腔中逸出来的呻|吟。


    “下次、下次再说吧……很脏!霍月寻你别……”


    “没有哦,”霍月寻相当卖力、相当乖巧,“一点都不脏呢。”


    “……”-


    被某人故意打了个岔,接下来的话自然也就没说完。热腾腾的夜宵冷了又热了一遭才吃完,折腾一通已经到了大半夜。


    纪灼感觉自己按照这个模式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诊断为“纵欲过度”,可霍月寻看起来却很精力旺盛的样子,尤其是他的服务意识很强,都不需要自己帮忙。纪灼有点郁闷,洗漱完就闷头睡觉了。


    次日醒来时已是将近十点,跟唐英轩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多少了。纪灼念着霍月寻最近也很忙,就没麻烦他帮忙送,自己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赶到了两人相见的地点。


    京云的消费实在是太高,所以两人找的只是一家普通的中餐馆,周围都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四四方方的桌子一张接着一张,全部都挤满了人。


    纪灼环视了一圈四周,没看到唐英轩的人影,正有点纳闷的时候,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颗熟悉的脑袋从一侧冒了出来。


    “灼哥!!”唐英轩大笑道,“好久不见!”


    纪灼也笑了,回搂住唐英轩的肩膀:“好久不见。”


    唐英轩没提他突然谈了个男朋友这件事儿,好像一点都不介意。


    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始点菜。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饭量都大,不一会儿那火红鲜艳的大盘菜就一道接着一道的往上堆,几乎摆满了整张桌子。


    为了解辣,唐英轩倒了两杯啤酒,一杯给纪灼,一杯给自己:“灼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坐在咱们俩后面的刘毅,他每次跟我们吃饭都要劈劈啪啪跟一个豌豆射手一样吐椒壳!哈哈哈哈哈……”


    纪灼的酒量很好,喝这种啤酒是不会醉的,拿起来大大方方地干了一口,脸上也忍不住带了点笑意:“记得。”


    刘毅也是当时玩的比较好的兄弟,他打篮球很猛,偏偏还戴着副眼镜,偏好悬疑推理小说。说起来,也正是他第一个对小月亮不假辞色。


    “我还记得,你和刘毅那个时候都谈了恋爱,你们女朋友总是提到小月亮,”纪灼笑说,“搞得你们两个对他的态度都怪怪的……”


    纪灼本以为唐英轩会笑着附和这句,却没想到面前的人突然抬起了头,脸色变得有些难以言喻。


    “灼哥,你从哪儿听来,是因为女朋友,所以我们才对他态度不好的?”


    “?”


    纪灼的筷子一顿,茫然道:“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虽然我们那个时候年纪还不大,但是也不至于那么幼稚,为了女朋友跟别的男的说两句话就争风吃醋吧?毕竟你的那个小月亮又没有撬墙角。”


    唐英轩看起来有点生气:“我们对他态度不好,是因为他这个人有点离谱啊。他跟我们女朋友说什么,我们整天只想着打球,让我们多花点时间跟女朋友相处!”


    “……”


    纪灼抬起筷子,自从他跟霍月寻谈恋爱、不再是单身贵族后,他的思维方式也跟着变了:


    “多跟女朋友相处……这话难道有什么毛病吗?”


    唐英轩一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刻补充道:“关键是他的下一句!你知道他紧接着说什么吗?他让我们少打球,少跟你来往!”


    “?”


    纪灼一怔:“……少跟我来往?”


    “对啊!不过他如果只说这一句也就罢了,我们只当他是在开玩笑。真正觉得这个人有点恐怖的时候,还是那一次篮球模拟赛。”


    “……”


    唐英轩啧了一声,忿忿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打到下半场的时候,他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磕破了膝盖,你慌慌张张地下场换替补,把人带去涂药了?”


    纪灼点头。


    “我本来也挺生气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素质,但后来刘毅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下那块石头、他腿上的伤口,告诉我,他就不像是正正经经摔倒的。普通摔根本摔不成那样,除非……”


    纪灼忍不住追问道:“除非什么?”


    唐英轩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故意的。”


    看着纪灼陷入了沉默,唐英轩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忍不住往他的方向凑了凑,语气很认真:


    “灼哥,就算你怀疑刘毅的判断,也总该知道我们俩的为人吧。我们当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想过去看看情况,却发现这小子在医务室,一抬头死死地盯着我俩,感觉跟很恨我们一样。”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恨’你们?”


    即使过了这么些年了,唐英轩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对。就是恨。”


    充满消毒水的狭窄医务室内,一个头发长长、脸色阴郁的少年躺在病床上,半边膝盖骨摔得鲜血淋漓,他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只是伸出苍白纤细的指尖,隔着一厘米的距离,轻轻地停在另一个趴在床边熟睡的少年脸上。


    当发现有外来者闯入的瞬间,他身上的幸福和安宁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怨恨和不屑。


    那时候的唐英轩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从他的眼眸中读出充满恶意的文字。


    你们凭什么跟我抢。


    ……你、们、怎、么、还、不、死。


    第83章


    凭什么跟我抢。


    凭什么要过来打扰我们。


    凭什么你们可以博取他的注意力。


    好烦。


    好烦好烦。


    好烦好烦好烦。


    怎么还不死啊。


    都去死吧。


    除了纪灼以外的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如有实质的恶意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唐英轩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堪称怨毒的表情,顿时就被吓得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冲上前,热血上头似的想要问个明白。


    但是才走没两步,他们的脚步声就将趴在床边睡着的纪灼给吵醒了。


    少年柔软白皙的侧脸被压出一道醒目的红痕,柔顺的发丝凌乱地从耳后垂下,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昨天晚上打了会游戏,一不留神就睡着了……你怎么样啦?腿有没有好一点?”


    说完这一句,纪灼勉强清醒了一些,余光瞥到了一侧的唐英轩和刘毅,语气带了点惊喜:“哎,你俩怎么过来了?比赛打完了吗?结果怎么样啊?”


    唐英轩二人被打了个岔,下意识地回复道:


    “啊,打完了,我们已经赢了。”


    前后不过是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但等唐英轩再次转头时,小月亮脸上既阴郁又怨毒的表情已然消失不见了。


    少年的头发垂下,整张白净素雅的小脸上写满了隐忍和乖巧,娇花照月、弱柳扶风……这种令人心生怜惜的形容词都再适合他不过。


    刚刚的眼神仿佛只是他们的错觉。


    ……怎么会这样?


    唐英轩和刘毅同时有些震惊,他们张了张嘴,又揉了揉眼,最终只能不痛不痒地憋出一句:“呃,他的伤口怎么样了?”


    没等纪灼回答,小月亮便主动弱弱地开口:“已经好多了……嘶!”


    纪灼“腾”地一下站起身:“怎么可能好多了!你看这儿血淋淋的!不行,我再去问问卫生老师——”


    小月亮柔柔弱弱地摇了摇头,扯住纪灼的衣摆,声音轻而软:“灼哥,我是不是耽误你跟他们打球赛了,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你都受伤了,除了你,我还能管别的什么事儿吗?”纪灼皱着眉头,“你就是太乖了,总担心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哦对,轩子,老刘,你俩别在这杵着了,帮我去给小月亮打个饭呗,钱在我书包里!”


    ……


    “总而言之,他轻轻松松地就把你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你一点都没意识到不对劲。那种情况下,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唐英轩叹了口气,“反正从那之后,我对他就有点敬而远之。”


    纪灼的手指摩挲着杯子,不自觉地又喝了一杯啤酒。


    两人不自觉地沉默了一会,互相干了一瓶。


    “小时候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一副仇视我的样子,不过现在想想我倒是有点眉目了,”唐英轩咂了咂嘴,“他这种行为有点像是故意在我们面前宣誓主权……妈呀,这不就是吃醋了吗!”


    纪灼动作一顿,大约是没想到唐英轩会提出这个点:“吃醋?怎么可能,我跟他……”


    “啧,你把人家当兄弟看,人家不一定把你当兄弟啊,”


    唐英轩明明是个直男,看这方面的事却比纪灼还要通透一点,“你想想看,那家伙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喜欢女生的!他那时候肯定暗恋你!”


    “……”


    纪灼被这句噎到了,猛灌了两杯啤酒。


    刺激而冰凉的液体下肚,气泡顺着喉管冲上头顶,纪灼很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根本反驳不了唐英轩。


    甚至,他又想到了一件可以佐证小月亮喜欢他的事。


    青春期的一帮少年在一块,聊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了。除了游戏、篮球、学习,剩下的无非就是一点让人谈之色变的颜色话题。


    纪灼向来是不怎么会参与他们下流的聊天的,但那次,唐英轩趁着爸妈带妹妹出去研学,把他们一帮兄弟都召集到了家里,神神秘秘地掏出了一盘“DVD”。


    看着在场的所有人都立刻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原本教小月亮学素描的纪灼也懵了,搭靠在众人的肩膀上,有点好奇地问:“这什么啊?”


    一帮男生立刻大笑起来,有个甚至暧昧地冲纪灼眨了眨眼:“灼哥,这可是好东西,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整个房间的窗帘拉上,只有空调嗡嗡作响,朦胧的光洒下来。随着“咔塔”一声脆响,碟片推入,电脑嗡地开始播放。


    有点模糊的画质闪现,男人女人开口说的语言都不是中文,叽里呱啦的念了一大堆,画面才进入了正题。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床上,稀里糊涂地就开始脱衣服。


    纪灼立刻就哑巴了,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方面的知识,忍不住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圈脸上都带着奇异笑容的同学,最终只能很无助地开口:“不是,这个……”


    不出意料的,没有人搭理他。等屏幕上的人变得赤条条、甚至开始互相亲吻,他的同学们更加兴奋,已经激烈地讨论了起来。


    只有纪灼的脸越来越红,像是番茄一样从脖颈涨到了头顶,既不好意思在原地待下去,却又拉不下在朋友面前的面子。


    在这种情况下,小月亮突然伸手,从袖子底下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一惊,也忘了动作,就这么被小月亮牵着手,悄悄从房间里走了出去。纪灼之前也来过唐英轩家,所以精准无误地找到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就哗啦啦的往自己脸上泼水。


    “真是的,他们怎么一起看这种东西?!”纪灼的耳朵尖薄薄地透着一层粉,额前的发丝被沾湿了,显得清俊而秀丽的眉眼格外漂亮,“真、真服了。一点都不好看。小月亮咱们走吧,我教你继续画画。”


    “好呀,就我们两个人,”小月亮抬起头,仰慕地盯着纪灼,“我也觉得,那种东西一点都不好看。”


    跟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同,小月亮对刚刚那盘足够刺激的DV毫无反应,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平静,只是望向纪灼的目光中藏了几分微不可见的炽热。


    “但是我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脱光了衣服亲亲啊?”


    “……”


    纪灼的桃花眼瞪圆了,张口结舌,水珠顺着脸颊滚下来。


    “我、我……”


    “不过,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脱衣服,但我爸爸妈妈说,亲吻是只有喜欢彼此的人才能做的事情……”小月亮思考了一会,看起来恍然大悟,“啊,原来——”


    纪灼还蒙在原地,就突然感觉小月亮凑到了自己的跟前,捧住自己的下巴,在自己的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是这样吗?”


    小月亮的眼神天真无邪,“亲亲,是这样的吧?”


    “……”


    思绪回笼,纪灼后知后觉,整个人都有点麻木了。他想想,小月亮都已经到亲他的这一步了,他后来是怎么做的?


    哦,他抹了一把涨红的脸,只以为他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就这么把这件事情给轻描淡写的揭了过去。


    简直了。


    有什么比突然发现以前的好兄弟、小跟班,竟然一直都在肖想自己更离谱的事?


    “……灼哥,你别喝了,就算是啤酒,咱们也不能一下喝这么多,”唐英轩阻止道,“这青天白日的,喝完酒球都不好打了。”


    “啊,好。”


    纪灼顺从地放下酒杯,目光有点涣散。


    “不是,我怎么感觉你已经醉了呢?你之前酒量不是挺好的么?”


    唐英轩觉得好笑:“哎,不打就不打了吧,反正我现在凑不齐人。你看这个……我这还有咱们当时一块打比赛的合照呢。”


    唐英轩摸索了一会,从包里掏了张6寸的照片。


    大概是因为心底藏了事,又喝了酒,纪灼看照片的时候整个人都模模糊糊的。只知道跟着唐英轩的手指望,他自己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左边依次是唐英轩、刘毅、王……


    人很多,照片挤得很满。


    纪灼忍不住问:“有小月亮吗?”


    唐英轩想了想:“没有吧,他又不在咱们球队。”


    “我洗了好几张,这张给你。你要是偶尔想我们了,就拿出来看看。”


    纪灼接过照片,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顿饭,除了纪灼得知小月亮可能喜欢他这个小插曲之外,总体来说还是非常和谐的。两人后来又聊了很多,从啤酒换成调制白酒,大多数时间都是纪灼在喝。


    喝到最后纪灼已经有点晕了,唐英轩担心他不能一个人回去,把他架到路边,问他:“灼哥,你家现在住哪儿啊?”


    纪灼现在是真的醉了。


    他一醉就不说话,只认认真真地盯着唐英轩。


    “老天爷,我怎么看起来跟个人贩子一样,”唐英轩叹了口气,“你能打电话给你妹或者你那个……男朋友吗?我问问他们。”


    纪灼还是没开口。


    偏巧唐英轩现在也打不开他的手机,在原地团团转了片刻,最终把人带回了自己暂住的民宿。


    “灼哥,你在这儿先躺会……”


    唐英轩把纪灼放到大床上,发现他有点不适地扯了扯衣领,不由得有些纳闷,“嫌热吗?我开空调了呀。”


    “哦,我知道了!”


    过了几秒,他反应过来,


    “是不是你身上的卫衣太厚了不舒服?我帮你脱了吧。”


    第84章


    唐英轩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铁直男,从头到尾他都只把纪灼当成自己的好大哥来看,所以此时此刻,他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什么问题。


    他架起了纪灼的胳膊,“嘿咻”一声把人抬到床头,紧接着一手抵住纪灼的肩膀,一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往上撩。


    “我去,灼哥,你这衣服在哪儿买的啊?我看到标才发现,这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灰卫衣居然是这么大的牌子,一件至少五千块钱吧?”


    唐英轩有点纳闷:“你怎么会买这种衣服呢?唔……仿货吗?哪家仿货做得这么好,搞得我都想买一件了!”


    对着纪灼自言自语了一会,唐英轩猛地回过神,一拍脑袋:“妈的,差点忘了正事。来来我帮你脱衣服,你躺下睡一觉,等你醒酒了再走——”


    柔软舒适的卫衣顺着胳膊轻轻滑落,露出青年赤裸的上半身。


    状况惨烈。谁也想象不到,卫衣遮盖住的地方竟然全部都是吻痕。细细密密的红色从脖颈开始一路沿着锁骨往下,穿越过胸膛、腹肌,一路蔓延到了小腹底下。除了红色之外,还有因为过度用力吸吮而变青紫的淤痕。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最过分的是……


    唐英轩把纪灼翻了个身,看见他腰上三道清晰的指痕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地震。


    “卧槽了,”他不可置信般疯狂眨眼,“哥,你这是谈恋爱吗?你这是被虐待了吧?这些都是你那个男、男朋友给你亲出来的??”


    纪灼自然没法开口回答。


    醉意朦胧中,他以为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霍月寻,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头好晕……”


    青年的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漂亮潋滟的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缀了满地的星星。挺翘小巧的鼻尖皱了皱,说话像是在撒娇。


    唐英轩麻木了。


    他伸手摸了摸纪灼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灼哥发烧了?不对,我发烧了?他妈的……”


    他又站在原地怀疑了自己一分钟,直到余光发现纪灼因为又晕又渴而放下手、整个人都蜷缩到被子里,他才反应过来,赶忙去厨房间倒了杯热水。


    “灼哥,水来了水来了……”


    唐英轩单手将纪灼扶起来,把杯子递到了他的跟前。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纪灼的手机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视频通话的铃声像是催命符一般吵闹不休。


    手忙脚乱的唐英轩忍不住操了一声,有点暴躁地摁了接通:


    “喂?谁啊!”


    手机屏幕亮起。


    被镜头忠实地记录到,唐英轩才后知后觉,自己跟纪灼现在的样子有多么的暧昧和引人遐想:两人在床上一躺一坐,纪灼的上半身赤裸着,满身的红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而他则托着纪灼的肩膀,直愣愣地往人嘴里灌水。


    他有点呆呆地眨了眨眼,看向屏幕的另一头。


    那里的光线很暗,车窗外的景色快速变化着,唯有头顶的星空灯浩瀚永恒,散发着细碎的光芒。一个俊美的男人微微挑起了丹凤眼,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似笑非笑地盯着镜头。


    “你好,我是纪灼的男朋友,”霍月寻意味不明地微笑道,“我来接他回家。”


    ——这就是纪灼传说中的男友。


    回忆起纪灼浑身上下惊人的吻痕,唐英轩忍不住啧了下嘴,仔仔细细地将霍月寻打量了一遍。


    长相英俊帅气,跟照片上一样,个高腿长。


    家底雄厚至极,星空顶的车,好说歹说上百万。


    除此之外,还穿了一件纪灼的同款卫衣。


    “哦,我知道,”唐英轩放下水杯,拉开了一点跟纪灼之间的距离,“那什么,灼哥喝醉了,我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儿,所以只好把他带到这边来……”


    “原来是这样啊,”霍月寻弯起眼睛,语气又感激又温和,“谢谢你啊唐英轩,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都不知道现在该到哪里找小灼呢。我马上就到了,多谢你对小灼的照顾。”


    没想到啊,光看纪灼身上的吻痕,唐英轩还以为他的这个对象会是个占有欲很强、很有领地意识的疯子呢。这两句话一出,唐英轩对霍月寻的印象还挺不错的,温文尔雅又彬彬有礼。


    唐英轩都被说的不好意思了,露齿一笑,摆摆手:“哎呀,兄弟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好的,那我就先挂了,”霍月寻幽暗的瞳眸在上半身赤裸的纪灼身上停留了两秒,温声重复道,“我马上就到。”


    “行,那——”


    唐英轩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听筒内传来嘟嘟两声。


    他张了张唇,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还没给霍月寻民宿的地址呢,霍月寻却说马上就到。


    霍月寻是从哪里知道的?-


    怀揣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唐英轩在原地焦灼地转了好几圈,既害怕霍月寻走错到饭店,又更害怕他精准无误地找到民宿地点。


    然而,唐英轩只来得及焦虑短短的一会,五分钟之后,民宿的门铃就响了起来。


    “唐先生您好,麻烦您给我开一下门,”


    霍月寻的声音听起来温温柔柔的,


    “我来接纪灼回家了。”


    即使从畸变的猫眼往外看,门口站立的男人依然很英俊帅气。一身青春又随意的着装,笑意盈盈的容颜,怎么看怎么像是电视剧里的温柔校草。


    可唐英轩咽了下口水,扭头看了眼卧室,深呼吸一口气,才打开了门,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灼哥在里面刚睡着……等等哥们,你别往里走,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被唐英轩拦了一下,霍月寻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微笑着收回盯着卧室的目光,转而扫视了一眼唐英轩,从容又礼貌:“哦,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跟小灼的手机账号是联通的,所以我们有彼此的定位呢。”


    “……”


    唐英轩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定、定位?”


    “嗯呢。”


    霍月寻笑着说。


    “我跟小灼之间没有秘密的哦。”


    没再管怔在原地的唐英轩,霍月寻无情地收回了目光,继续往里,走到纪灼身边。


    “小乖,起来啦。我要带你回家了哦。”


    醉倒了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像是脑袋里被摁了某个开关,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确认道:


    “……月寻?”


    下午的太阳光隔着一层玻璃,暖暖地照了进来。


    床上的青年头发毛茸茸地透着光,映得漂亮白皙的脸蛋极其清澈。


    “是我哦。”


    霍月寻的整颗心都在发烫,单手将纪灼从被子里捞出来,一边给人穿衣服,一边轻轻吻他的侧脸,“小乖欺负我,说好只是跟朋友吃个饭,居然喝醉了跑到人家家里来。”


    天知道视频电话接通时,他看到被唐英轩“搂在怀里”的纪灼,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


    若不是因为知道唐英轩跟自己跟魏季青都不一样,只是将纪灼当成兄弟来看,他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可尽管已经在脑海中安慰自己数次,不要跟唐英轩计较或是生气,霍月寻把纪灼抱在怀里准备走时,还是没忍住微笑着看了唐英轩一眼:


    “谢谢你照顾小灼,那我们就不打扰了。有机会下次见。”


    出乎霍月寻的意料,唐英轩竟然没有咋咋呼呼地开口,反而目光深沉地盯着他,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等到他失去耐心转身开门时,唐英轩突然开口:


    “月寻,月寻……月亮?”


    小月亮?


    霍月寻回过头。


    盯着唐英轩看了几秒,


    在离开前,他温声开口: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


    “……”


    车辆驶入奔腾不息的车流,在傍晚的余晖之中疾驰而过。时间悄然流逝,周遭的声音消失,一切归于宁静。


    霍月寻帮纪灼洗了澡,同时去厨房炖了些醒酒汤,又晾好了他的贴身衣物。前前后后忙完所有活,这才在床边坐下,伸出冰凉的指尖,隔空描摹着纪灼的眉眼。


    或许是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唐英轩这个只见过霍月寻一面的人,竟然只靠那莫名的既视感,就准确地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纪灼却一直没有将他跟小月亮完完整整地联系在一块。


    霍月寻的手在空中停住,他掌心的正下方,就是纪灼的唇瓣。


    不过没关系。


    这样也好。


    纪灼并没有忘记他,只是觉得,他们走上了各自的人生,没必要再打扰。


    所以,这也方便了他,在必要的时刻可以将小月亮这个身份拿出来,打一个感情牌。


    他相信,纪灼不会舍得抛下他一个人不管的。


    毕竟,他们已经分开过一次了,不是吗?


    想到这儿,霍月寻心情终于稍微愉悦了一些,挪开隔空描摹纪灼容颜的手,俯下身轻轻贴了贴他的鼻尖,动作很轻柔,就像是好多年前经常做的那样。


    那时候的纪灼根本就不明白亲吻在两个男生身上的含义,也丝毫不会介意跟他靠在一起,哪怕是在看过A片后。


    所以,在无数个,两人独自在一起的时候。


    霍月寻都曾虔诚地,卑劣地,偷偷亲吻过他的神明。


    “小乖有的时候特别迟钝,”霍月寻的语气亲昵又抱怨,“全世界都看出来我喜欢你了,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第85章


    纪灼沉沉地睡了一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初中时代,身上穿着印着自己名字的篮球背心,站在周围全是人的比赛场地里,心脏“咚咚咚”地一直跳,哨声吹响的刹那,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


    然而,就在他带着球穿越过重重阻碍的时候,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站在人潮中的小月亮摇摇晃晃地倒下,脑袋磕破,整张脸鲜血淋漓。


    奇怪的是,除了纪灼之外,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只有纪灼一个人血液冰凉,拨开周围的人群,匆匆忙忙地背着小月亮去处理伤口。不过,医务室也空空荡荡的。他把小月亮放在床上准备去喊卫生老师,却被拉住了胳膊。


    “哥哥,我没事的,”


    半长发的男生垂着头,看不清容貌,只是声音很轻柔,又让纪灼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不需要找医生,只需要哥哥走过来,走到我的身边。”


    满头都是血,怎么能不要医生呢?


    梦里的纪灼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对劲,顺从地听了小月亮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前:


    “是这样吗?我走到你的身边,你的伤口就会好吗?”


    每说一个字,小月亮就会缓缓地抬一点头。


    等纪灼话音一落,他便立刻伸手,极其大力地将纪灼摁到了医务室窄小的病床上,吐息炙热而黏腻:


    “是的。只需要哥哥亲我一下,我立刻就会好了。”


    纪灼心中大骇,可他根本来不及反抗,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迫接受了小月亮的亲吻。


    这深深的一吻结束,他气喘吁吁地睁开双眼,终于看清了此时此刻俯在自己身上的人。


    满头满脸的血液不知何时消失了,垂至肩膀的柔顺长发滑落到一侧,露出其下秾丽至极的脸庞。


    不是小月亮。


    ——是霍月寻。


    “……”


    纪灼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梦里的震惊和茫然延续到了梦外,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惊魂未定地呼出一口气,过了好半晌才回神。他这一睡,竟然直接睡到了深更半夜。


    身上带着酒味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柔软舒适的睡衣,床头放着一碗尚且带着余温的醒酒汤,手指紧紧地被霍月寻握着。


    “我的宝贝小乖,”霍月寻微笑着,语气却带了些许的委屈,“你终于醒了呀。”


    脑袋已经彻底清醒了,只是还有些隐隐作痛。


    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即将破土而出,却又差了那么临门一脚。纪灼“唔”了一声:“我……我是怎么回来的?你来接我的吗?”


    “明明过了吃饭的点,但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打电话也不接,”


    霍月寻端起醒酒汤,语气温和,却有点像是在细数丈夫过错的妻子,


    “我担心你出事,没有办法,只能看了你的定位。刚好这时候打通视频,发现你人已经在唐英轩的家里了。”


    “脱了上衣,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


    听霍月寻慢悠悠地将这句补完,纪灼差点被醒酒汤呛死:“……噗、咳咳——”


    脱光了?躺床上??


    他不就喝了个酒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放心,我跟轩子是纯兄弟,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纪灼简直百口莫辩、着急得不行,偏偏霍月寻的脸色很温和,像是暴风雨来前的宁静,


    “……你生气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呢,小乖怎么这么着急向我解释呀,”霍月寻弯了弯眼睛,“当然没有,我怎么会生小乖的气呢。”


    他站起身,垂眸凝视着纪灼,上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中,唯有那张薄唇微启:


    “虽然小乖躺在唐英轩的床上,可是我知道小乖并不是故意的。我无条件相信小乖说的任何内容。而且,就算真的有什么越界过火的行为,有问题的人也不是小乖呀。”


    “我的小乖都已经喝醉了,该死的另有其人呢,”


    黑暗中,男人勾起了唇角,语气亲热甜蜜,追问却一声比一声紧迫,


    “谁让他敢碰你的?谁让他敢勾引你的。明明知道人家好好地在一起,却要故意拆散的,都该碎尸万段才好——”


    纪灼猛地眨了眨眼。


    “怎么啦?被我的语气吓到啦?”


    前一秒还很恐怖的语气下一瞬就转变成了轻松愉快,刚刚的一切简直好像是纪灼的错觉。霍月寻弯下腰与他平视,接过他手里的碗,


    “逗你玩呢。”


    这幅样子,可不太像是在逗人玩。


    纪灼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忽然注意到霍月寻藏在睡衣下的手腕。他眼疾手快地摁住霍月寻的胳膊,眉头紧紧蹙起:“这怎么回事?!在哪儿碰到的?”


    白皙的皮肤上相当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斑驳的烫伤痕,周围的皮肤泛红拱起,看起来情况十分严重。


    “是不是刚刚煮醒酒汤的时候烫到的?怎么这么严重?快涂一点药。”


    纪灼有点心疼又有点懊悔,一边下床一边把霍月寻的手臂捧起来,轻轻地吹了吹,


    “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非要出去喝这趟酒,你也不会受伤的。”


    霍月寻摇了摇头,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


    “明明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小乖呢?毕竟是这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了,出去喝喝酒也是很正常的……”


    纪灼拿出了家里的医药箱给霍月寻涂烫伤膏。男人手臂上的烫痕和之前被刀划伤的伤口紧紧挨在一块,一个还没有完全彻底消失,另一道新的就来了。


    这些伤口,都是为了他才留下的。


    “——可是我会心疼。”


    纪灼抿着唇,“你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我不想为了任何人忽略你。”


    霍月寻张了张唇,又闭上了。


    “真的吗?”


    纪灼的表情很认真:“我会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


    霍月寻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是纪灼看起来相当严肃,不仅止住了他继续说话的动作,还仔仔细细地帮他涂着药膏,催着他上床休息。


    他顺从地照做,愉快地弯起眼睛。


    真好。


    他就说,这一招,永远奏效。


    只要永远这样,纪灼就可以永远心疼他。


    ……


    陪着霍月寻养了两天伤,在确认他真的并无大碍之后,纪灼才放下心来回归自己的正常工作。把这段时间堆积的画稿、论文、作业挨个解决掉,他的手机突然亮起,是唐英轩发来的消息。


    【灼哥,在吗?】


    纪灼拿起手机回复了一句在。


    【刚刚带我妹到宜浔安顿下来,现在才有空想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儿。灼哥,那天你喝多了,我没办法,就先把你带回我那儿了,看你睡得不舒服,我才脱你卫衣的,希望你男朋友没误会。】


    不等纪灼回复,那头又发来了一句:【不过,虽然我知道我并不应该插手过问你和你对象之间的事情,但我还是不得不当一次恶人。灼哥,你的这个男朋友对你的态度好像有一点太“关照”了。】


    【我总觉得,这个人,可能藏着很多秘密呢。】


    接二连三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纪灼正色,很认真地回复。


    【谢谢你轩子,他没误会。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你放心。】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秘密,我都相信,他是一定,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青苋湾地区接连下了两场大雨,整个城市的气温也跟着下降。秋日已至,树叶落黄。


    大约是这段时间纪暖经常给宋嘉莉“洗脑”,宋嘉莉虽然依旧要求纪灼和霍月寻分手,态度却不像之前那么强硬凶狠。甚至,在月中纪灼放假的时候,还主动要求他到医院来吃一顿饭。


    纪灼同意了。不过既然是宋嘉莉请客,霍月寻自然就没办法参与。从前段时间开始就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人头一次要“分开”这么久,霍月寻像是有点接受不了,把人搂在怀里黏黏糊糊地亲了好一阵才放手。


    出于私心,他甚至还刻意地在纪灼的喉结上落下了一枚吻痕。


    搞得纪灼做贼心虚,上楼时不停地借着电梯的反光打量自己,试图用高领毛衣把吻痕遮住。


    他就这么一路紧张兮兮地整理着装,到宋嘉莉病房门口时,余光忽然瞄见了背后的一道人影。


    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那张脸,可陌生,却是因为个头。


    原先颓废不已、形容憔悴,只能坐在轮椅上的人,如今穿戴整齐、模样干净,有点局促的站在原地。


    ——纪华勇。


    纪灼猛地转过身,不闪不避地望了过去。


    “你怎么过来了?你现在站……”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你,来找我妈的吗?”


    见纪灼已经发现了自己,纪华勇也没有再闪躲,在纪灼有些复杂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的往他的方向走:“他们说我适应的不错,能出来走走。”


    “我就…想来看看你们。”


    长裤遮住了假肢,纪华勇站在那里,除了苍老了一些,跟十年前没什么差别。


    一时间,纪灼都有些恍惚,不明白这十年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只是自己的错觉。


    纪灼的声音有点干涩:“我,你已经看到了。妈妈和妹妹不一定想见你,你就在门口看一眼吧。”


    纪华勇微微弯着腰,老实地点了点头。


    “好,好。”


    病房的门上有一道玻璃,隔着那窄窄的一条缝,纪华勇很贪婪地注视着里面,看了很久。


    直到纪暖给纪灼发消息,打破这尴尬而沉默的气氛时,纪华勇才如梦初醒地后退了一步,对上纪灼的视线:


    “你那个男朋友过来了吗,我也想对他说一声谢谢。”


    第86章


    ——你男朋友呢?


    纪灼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可反应过来却又觉得他这么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从当时霍月寻帮他找康复中心、配置假肢等一系列行为中,他应该已经看出了自己跟霍月寻的关系。


    世界上也只有霍月寻这种傻子,会硬生生地对自己这种深陷泥潭的人掏出一颗滚烫的真心。


    “你确实是应该好好地谢谢他,可惜他今天没来。”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心思跟纪华勇寒暄,“你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走吧。”


    “好,好,我知道了,”听到纪灼的语气强硬起来,纪华勇明显不敢跟他争执,立刻后退了一步,显示自己并没有要闯进去的恶意,“我就是有点担心,你妈的脾气我也知道,我怕她不同意你跟……一个男的在一块,我就想……”


    喉结上下滚了滚。


    即使如今纪华勇看起来已经跟最疯癫的时候判若两人,但纪灼依然不能忘记他当时准备挪用宋嘉莉手术费的模样。


    “所以呢?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若是以前的纪华勇,或许真的能劝得动宋嘉莉。可如今面对着这个已经在一家人眼中失去信任的家伙,纪灼的脸色平静,说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


    “不劳你费心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过之前你莫名其妙跑到医院来看我妈的这笔账,别让我以后在这儿看见你,免得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你扫地出门。”


    纪华勇张了张嘴,又讷讷地闭上了。


    “好,好……”


    他佝偻着身子,在即将转身离开时,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往纪灼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一秒,纪灼想到了他多年前、刚刚得知自己截肢的样子。


    一瞬间,纪灼沉默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仔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老旧至极的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了所有带着折痕的现金:


    “我前段时间在外面找了个活,老板人很好,很大方,还提前给我发了一个月的工资。我用不上这么多,拿给你。”


    纪华勇拉过纪灼的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把钱往里塞:“我知道,小暖上高三了,你妈还得经常吃药。可你现在也只是个孩子,按道理来说,不该让你挣家里的生活开销……”


    够了。


    不要再说了。


    你想要我原谅你么?


    不可能。


    永远也不可能的!


    纪灼狠下心,刚要狠狠地拒绝纪华勇,余光却忽然注意到病房的门被打开,一道娇小的身影迅捷如影地冲了出来。


    纪暖眼眶通红,还没有来得及为纪华勇站起来而震惊,便先咬着牙,用了全身的力气,愤怒地将他一把推开。


    刹那间,在炫目的白炽灯下,粉红色的钞票如雪花般散开,在空中缓缓飘落。


    “谁允许你又过来跟我哥拿钱的!!”


    时间像是在这一秒摁下了静止键,纪华勇错愕地踉跄了一步,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眼看着就要重重地摔倒在地。


    纪灼的身体快过大脑,抢在他倒地前将他托住,两人一块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几步,靠在走廊的长椅旁。


    “不是的!”


    纪灼扭过头,看向纪暖,


    “他不是要从我这儿拿,这钱是他准备给我们的!”


    满地鲜红的钞票,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纪暖怔愣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可没等她理清事情的经过,她的身后便走出来了另外一个人。


    宋嘉莉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扶着墙壁,站到了病房的门口。她带着病气的脸庞有些浮肿,见到完完整整、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的纪华勇的刹那,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四人就这样僵持了好几秒。


    过了片刻,还是纪华勇率先反应过来,他时刻谨记着纪灼说的话,立刻背过身挡住自己的脸,扶着长椅,跌跌撞撞地往楼梯的方向跑。


    “纪华勇!”


    听到宋嘉莉沙哑的一声吼,纪华勇逃跑的动作顿住,整个脊背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你怎么好意思过来的?这么多年,你也不记得你还有老婆孩子,这会突然良心发现了?”


    宋嘉莉一步一步地向前,声音发哑,每一句都压着激烈至极的泪意,“你哪里来的钱配的假肢?你现在想起来配假肢了?几年前把钱都拿去赌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要站起来呢?!”


    纪暖看着宋嘉莉剧烈起伏的胸口,下意识道:“妈!”


    她想阻止宋嘉莉跟纪华勇继续聊下去,却被纪灼拉住了胳膊。看着纪灼蹲下一张张地捡钞票,她顿了顿,也跟着沉默下来。


    “对不起,”好半晌,纪华勇才艰难地转过身,“我那个时候不清醒,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混蛋成那样。我不该听那些人的话,也不该去赌场里面玩。我真的该死,千该万死……”


    “当时家里所有人都在劝你,所有人都希望你好起来!”宋嘉莉打断了他,声音哽咽,“你是怎么对我们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


    纪华勇的身体摇摆了两下,他的脸色煞白。


    “我知道,你们应该恨我。”


    他沉默了几秒,抬起手掩面:


    “当时我跑车的时候,认识一个从京云到宜浔的人,我腿刚断的那会,没有一个朋友过来找我,只有他给我钱,还说自己知道有一个好地方,可以带我赚钱。”


    “我相信了,我就跟他一块去,发现那是个赌|场。什么轮盘赌,□□……我都不会玩。我想走,但他说他很厉害,可以教我,可以不算钱带我玩。”


    宋嘉莉哑声道:“你以为自己能赚到钱吗?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我腿断了,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还能干什么,”纪华勇的声音发抖,“我也不想的,可是他教我的时候,我真的赢了很多把,我每一把都赢。我以为自己可以靠这个赚钱,我就开始玩真的了。”


    “一开始是每天都赢,偶尔才会输几把。慢慢地就赢不了了,我以为自己是运气不好,也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厉害的人,我觉得自己还能赢回来,就、就拿了家里的钱。”


    他干这些事情的时候,纪暖还小,对细节一无所知,所以当她听他亲口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眶通红,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还是纪灼摁住了她。


    “拿了家里的钱,我越来越崩溃,我每天抽烟喝酒,还是越输越多,我甚至还……还打小灼。我真的后悔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看到,我的银行卡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笔钱。”


    宋嘉莉听到这儿,像是有点不可置信地蹙起眉:


    “怎么可能?这钱是哪来的?”


    纪华勇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继续道:


    “我那个时候脑子完全不正常,根本没想过这笔钱是哪儿来的,就继续赌。反正赌光了,那个人就又会打过来。就这么一直赌一直赌,我以为自己终于要翻盘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不给我打了。”


    “我急得不行,只能到处翻。这才发现,他把钱打到了你的账户里……”纪华勇哽咽片刻,低声说,“我脑子一热,就想把这笔钱拿走继续用,我想,这个人反正会继续打过来的。”


    “小灼一巴掌把我打醒,我才知道,这是给你治病的钱。”


    不仅宋嘉莉愣在原地,就连纪灼都顿住了。


    他们两人一直都知道,在宋嘉莉一开始出检查结果的时候,有一个匿名的社会好心人士给她的卡里打钱。可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好心人,在这之前,就三番五次地资助过纪华勇。


    可能是发现资助纪华勇没用,他不仅不靠这些钱站起来、拯救家庭,反而拿去赌|博,好心人才失望至极,转而直接给宋嘉莉打钱的。


    纪灼理清楚了这一点,现在唯一疑惑的是,这个好心人到底是谁。


    怎么会频繁地打钱,怎么会做到这个地步。


    “我彻底清醒了,我真的感觉我自己真的是个畜生,还不如去死,”纪华勇已经失去了力气,整个人蜷缩在一块,差点跪在地上,“小灼让我从家里出去之后,我浑浑噩噩了很久,靠救济活了一段时间,又找了点手工活做。人家给我发工资,我去银行查自己的流水,这才发现——”


    “那个一直给我打钱的人,居然在很久之前小暖和小灼生病的时候,就给我转过账。”


    在三人茫然的目光中,纪华勇缓慢地放下了手,已然泪水涟涟:


    “当时他没有匿名,他在备注里写了,他是小灼的初中同学。”


    纪灼怔愣地看向纪华勇,唇动了动:“……什么?”


    刚刚还是他摁住纪暖,这会是纪暖反过来拼命安抚他,却还是被挣脱开。纪灼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起来,冲到纪华勇的跟前,猛地扯住了他的领子:“你说什么?你说的是我哪个初中同学?!我问你话呢!!”


    纪华勇被纪灼扯住了衣领,脸色憋得发紫:


    “他说……他叫……小月亮。”


    小,月,亮。


    第87章


    霍月寻离开宜浔的那天,宜浔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霍严清安排陈静莹回京云的车已经出发了,一辆主车两辆保姆车并成一列,远远地消失在雨幕中。霍月寻和霍严清乘坐的车还停在原地,豆大的雨滴劈劈啪啪地砸在车上,顺着玻璃窗渐渐滑落,在眼前凝成一幅模糊的画卷。


    车内两人僵持不下,空气凝滞。过了不知多久,霍严清才降下车窗,扣着一只江诗丹顿的修长骨节搭靠在窗边,指尖上下轻敲片刻,缓慢开口: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过时不候。”


    听到这句话,霍月寻立刻开了车门。他顺手抽出了车边的伞,踩着急促的步子匆忙地闯进了医院。


    大厅内人来人往,潮湿而冰冷的空气浸湿了人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霍月寻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地,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却又顿在那里,傻傻地握着门把不敢进去。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如梦初醒,呆呆地走到纪灼身边。


    两个大人都不在这里,宋嘉莉还在打理店铺,纪华勇大概是去食堂打饭了。纪灼和纪暖两人的病床紧紧挨在一块。勇敢倔强的少年即使在梦里也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身边的妹妹,伸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少年唇色苍白,脸上泛起浅淡的潮红。双目紧闭,睫毛不时颤抖着。


    “……灼哥,”小小的霍月寻在他的身边蹲下,既不敢大声吵醒他,却又害怕他什么都听不见,“我要走了。”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沉沉地陷在梦乡中。


    “你快一点好起来,不要生病,不要这么累。等我以后长大了,厉害一点,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远处的交谈与仪器的滴滴声不绝于耳,眼前的人却寂静无声。霍月寻呆呆地、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准备站起身。


    一旁的纪暖却醒了。十一二岁的女孩被吓了一跳,刚欲喊出声,注意到霍月寻通红的眼眶,又把那声嘶哑的呼唤吞回去了。


    “你是……哥哥的朋友?”纪暖回忆了片刻,认出了霍月寻,“哥哥今天,状态不好。他才睡了一会。你是来看他的吗,你可以在这里先等一会……”


    霍月寻只有二十分钟。


    他压缩了所有的时间走到纪灼身边。


    但纪灼睡着了,他却舍不得吵醒,只会傻傻地站在一旁。


    他站在原地,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纪暖的提议。可他又觉得不能这么走了,于是转过身,把那把还湿淋淋带着雨珠的伞放到了病床一侧。


    “……我要转学了,”


    他说,“这把伞给灼哥。”


    保护他的纪灼,永远不被淋湿。


    霍月寻离开了。


    到霍严清车上的时候,花了十九分四十一秒。


    因为他的守时守诺,霍严清吩咐人给纪华勇转了足够的资金过去,也让人给纪灼纪暖升级了病房。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病终于慌乱地过去。


    霍月寻继续学习,将初中阶段落下的课程全补了回来。到高中时,他突然收到了纪灼家里出事的消息。


    他花了功夫给纪华勇转了账,希望能让纪灼的生活好过一些。可钱三番五次地转过去却跟打了水漂似的看不见踪影,纪灼依然越来越沉默,脸上甚至带了伤。


    霍月寻调查了一番,才发现纪华勇染上了赌瘾,甚至还是在宋嘉莉检查出生病的时候。


    相隔千里,他无计可施,只能辗转几次,花费许多功夫,找到了宋嘉莉的账户。


    ……


    “……真的是小月亮,”


    纪灼松开了纪华勇的衣领,有些颓然地放下手,喉结上下滚了滚,


    “为什么是小月亮,怎么能是小月亮……”


    无论是谁都可以。


    这个见证过他灿烂又热烈的少年时代,又眼睁睁看着他跌落神坛,成为在烂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


    就不能是小月亮。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崇拜他的人。


    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以为他是大英雄的人。


    纪灼都不敢想象,小月亮在帮助他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也不敢去思考,小月亮现在到底会怎么看待他。


    ——原来当年自以为是说要保护我的人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失望。


    ——他以前不是要当大英雄的吗?怎么还这么卑劣。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啊。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如狂风过境一般扫荡,纪灼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最终闭上了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对小月亮,甚至连一句感谢都没有说过。


    “纪华勇,你他妈的真是好意思,连孩子的钱你都收!你赌光了人家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吗?!”宋嘉莉深吸了一口气怒斥。


    在她跟前的纪华勇悔不当初地低着头,整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过了好一刻才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会一点一点还掉的。我知道我对不起家里所有人,尤其是小灼,所以你无论怎么恨我都没关系,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只要小灼能过得开心,能跟以前一样,能不被我拖累……”


    听到他的这句话,宋嘉莉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猛然想起了纪灼从前的样子,那是多么一个意气风发、青春恣意的少年……跟任何一个正常年龄段的男孩儿一样爱玩爱闹,却又比他们更正直努力更有责任心。可家中变故过后,纪灼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承担了所有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责任。


    他做错了什么?


    他到现在,也只是一个没毕业的大学生而已。


    就算他现在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又犯了什么天条呢?他已经比同年龄段男生都成熟很多倍了,他难道还不能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吗?


    她就算身为母亲,也没有权利阻止他谈恋爱。


    她没有这个资格。


    “……”


    见此情况,纪暖率先反应了过来,猛地扯住了纪灼的手,带着人匆匆跑到电梯口。看着失魂落魄的哥哥,她心里有点微微发酸,过了好一会儿才佯装坚强地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样跟他开玩笑:


    “行了哥,他们俩的事我们现在插不上手。想开点,至少现在妈不会谈论你跟霍哥之间的事情了,挺好。”


    纪灼微微缓过神来。


    他看向纪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很快就要成年,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小姑娘了。


    甚至,已经到了他当年承担家里责任的年纪。


    “你今天先回去吧,不用担心这里,我会好好解决的,毕竟我现在也长大了,”


    电梯叮咚一声响,纪灼被纪暖推进了电梯,正在懵然之际,注意到女孩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哥,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电梯门缓缓关闭,这场混乱却又猛烈的戏剧也终于落下帷幕。


    纪灼在楼下一个人平复了很久,找了张长椅坐下,后来又注视着纪华勇下了楼,确认纪暖和宋嘉莉两人安全无恙,才彻底收拾好自己胡乱的情绪,乘车回到霍月寻的公寓楼。


    天色已晚,一轮柳月挂上枝头。


    从楼下就可以看到,往常温馨明亮的家里一片漆黑,大概是霍月寻还在公司或者学校忙碌。


    指纹解锁,玄关换鞋,纪灼卸下了自己的满身疲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胃里空空如也。原本说要去吃饭的,最后竟然什么也没吃就回来了。


    还好没把霍月寻带去,不然不仅局面尴尬,两人还都得空着肚子……纪灼苦中作乐地想,顺手摁亮了客厅的灯。


    ——室内一片大亮。


    一道人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对门口的响动无知无觉。


    纪灼险些被吓了一大跳:


    “你在家?怎么没开灯?也不说话?”


    听到熟悉的声音,霍月寻才像是一具被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偶一样缓缓地转过头,他幽深的瞳眸中倒映出纪灼的身影,渐渐的亮了起来。


    “小乖,你回来啦,”霍月寻轻声说,“对不起,我忘了。”


    霍月寻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纪灼抿住唇,缓缓地走到了霍月寻的跟前。茶几上有几道已经放凉的家常菜,两副碗筷好好的摆放在那里,也没有人动过。


    “……你一直都在等我吗?”纪灼蹲下,捧住霍月寻的脸,“我跟你讲了呀,今天可能要去跟妈妈她们吃饭,迟一点回来的。”


    他甚至扯下了自己的高领毛衣,冲霍月寻指了指吻痕。


    “你答应我让我去的。”


    霍月寻过了好几秒才机械性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他搂住纪灼的腰,声音极轻,“我只是习惯了做两人份,就算你今天不回来吃也一样。”


    暖色温馨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两人依偎在一块,空气中却似乎有某种情绪在涌动。


    纪灼轻轻地“唔”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霍月寻的后背,低声问:“其实我晚上没吃饱,我陪你一起再吃一点好不好?”


    “……好。”


    霍月寻缓缓地眨了眨眼,跟纪灼一块从沙发旁站起来。眼看着纪灼柔和的神色,他安静几秒,突然开口。


    “小乖,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


    纪灼抬起头:“嗯?”


    “我爸说,”霍月寻顿了顿,“他找不到我妈了。”


    第88章


    霍严清说,他找不到陈静莹了?


    这是什么意思?


    “叔叔阿姨前段时间不是一起出去度蜜月了吗?”纪灼有点茫然,“叔叔怎么会突然找不到阿姨了,难道阿姨出什么事儿了?”


    不怪他联想到这一点,网上不都说吗,豪门家庭人人自危,无论是谁都会有被绑架的风险。而且陈静莹和霍严清的感情又这么好。万一有些人为了威胁霍严清把陈静莹绑架走了……这可是件大事啊!


    “报警了没有?这种事可不能拖,”纪灼简直急得团团转,立刻摸手机,“别担心,肯定可以找到的,你不要紧张。”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点开电话页面,就被霍月寻拉住了手腕。男人将他整个纳入了怀中,声音轻轻的:“不用报警。”


    纪灼一怔:“为什么?你别害怕那些歹徒,有我们人民警|察在,阿姨肯定会平平安——”


    “因为,”霍月寻打断他,语气平静而无波澜,“我妈是主动离开的。”


    纪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与霍月寻对上了目光。


    ……


    纪灼才刚刚离开没多久,霍月寻就接到了霍严清的电话。彼时他正在厨房忙着晚饭,随便点了接通就按了免提,把手机扔在水池旁。


    霍严清极少给他打电话,小时候给他打电话还会警告他一些学习或生活的事,现在打电话通常都是因为陈静莹要他回家吃饭。父子两人之间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我今天没空回去,”霍月寻眼皮都没抬起,切菜的动作熟练流畅,“妈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来回答,你把电话……”


    “小莹也不在你那?”霍严清打断了霍月寻,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急促和紧张,几乎是立刻就能让人觉得事情不简单,“她不见了,不在家,什么东西都没带,只带走了一个背包。”


    什么叫做,“也”?


    霍月寻手里的菜刀一顿,锋利的刀尖在案板上落下一道有些醒目的痕迹。


    “你也给外婆他们打过电话了?”


    “打过了,芭蕾剧团,她好朋友家,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霍严清那头传来了一阵东西扫落在地的乒乓脆响,他的语气愤怒又慌张,“所有的地方我都打过了,就是没有她的人影!”


    跟霍严清比起来,霍月寻明显冷静多了。


    他抽了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你在我妈身上放的定位呢?失效了?”


    “是她自己把东西拿了,还是绑架他的人做的?”


    那头没说话,霍严清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的怒火,手边有什么就摔什么。霍月寻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书桌边那个价值连城的麋鹿摆件现在肯定已经碎的一干二净。


    过了好半晌,霍严清才勉强冷静下来,他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音嘶哑:“定位器在家里。手机里的定位也没动静,显示她现在在家。保镖没有看到任何绑匪,隋园周围一干二净,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歹徒飞进来?”


    “家里的监控显示她是一个人走出去的,外面的监控突然坏了,没有记录下任何画面。我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内容,霍严清安静了两秒,突然冰冷地命令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来。”


    霍月寻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哪怕是霍严清和陈静莹两个人闹得最凶的时候,陈静莹都没有玩过消失。现在的事态已经远远的超出了霍严清的想象,他开始无差别地怀疑身边的任何人,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


    不,或许他最怀疑的就是亲生儿子。


    霍月寻没有在霍严清像是个一点就炸的炸药包的时候跟他唱反调,开车到了隋园。刚到庄园内,就发现门口站了一大排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保姆。


    顾阿姨站在她们的最前面,见到霍月寻时,立刻就迎了上来:


    “月寻,你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跟霍先生起什么冲突。夫人今天早上出去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我们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因为监控偏巧在这个时候坏了,家里的车也没人动过,所以先生刚刚在怀疑是不是你帮夫人……”


    “霍月寻,你给我过来!”


    霍严清匆匆从楼上下来,打断了试图提醒霍月寻的顾阿姨;他的脸色阴沉,眼眶通红,普通的鳏夫肯定都没他此刻癫狂,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个对象?你什么时候决定把她带走的?她人现在在哪儿?”


    被莫名其妙、接二连三地扣上几顶大帽子,霍月寻看起来依然很平静,他转过身,对家里的保姆佣人点了点头,示意顾阿姨将他们先带走:


    “大家今天辛苦了,稍后三倍奖金会打到你们的账户上。”


    旋即,他才扭过头,对上霍严清猩红且没有理智的双眼:“不是我。妈妈从头到尾没跟我讲过一个字。你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


    霍严清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眼睛依然死死地盯在霍月寻的身上,像是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看够了吗?怀疑我是没有用的,”


    霍月寻坦然自若的回望过去,轻轻地叹了口气,甚至伸出手拍了拍霍严清的肩膀,


    “你要知道,妈妈不会把求助的希望放在我,这个跟你如出一辙的坏种身上。”


    “……”


    没有搭理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霍严清,霍月寻自顾自地上了楼,扫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家。


    整个书房像是狂风过境一般乱得吓人,所有的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几乎无处落脚,他站了几秒,就往卧室的方向走。霍严清跟在他身后,有点想阻拦,却又停下了脚步,任由他推开了房门。


    刹那间,两人对上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摄像头。


    空气凝滞。


    霍月寻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


    霍严清立刻被这声笑惹怒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霍月寻的跟前,冷冷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若是从前,还在上初中的霍月寻,大概没这个底气跟霍严清硬碰硬,但如今他已经抽条到了比霍严清还高的个头,手里也有了可以在霍严清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手段,所以他的神态平静,脸上的笑意未散。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霍月寻语气轻松,随意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你真不愧是我爸爸啊,我想到但还没做的事情,你早这么多年就已经用上了。”


    “不过,你既然都有监控了,怎么不仔细看看,我妈给你留的东西不就在这儿么。”


    霍月寻走上前,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封折好的信,递到了霍严清的跟前。


    “喏。”


    看到熟悉的、属于陈静莹的字迹,霍严清也没有心思跟霍月寻再掰扯什么了。他匆忙地接过信展开,连指尖都在颤抖。


    霍月寻挑了挑眉,也站到他的身侧,垂眸望去。


    【我要走了。】


    这是第一句。


    笔迹浓郁,带着些许墨痕,似乎在纸上停留了许久。


    【霍严清,请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不然我一定会死在你面前。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里,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活了多少天,我真的很后悔,以前被家给困住,后来被你给困住。


    别人总觉得我的日子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不明白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我就是觉得我生活在彻头彻尾的谎言当中,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直到小月亮为了猫和别人家的孩子起争执的那一次,我故意没帮小月亮,这才彻彻底底的揭开了你的真面目,知道你从前对我所做的一切。】


    笔迹越来越流畅,娟秀的字迹越来越狂放,大段大段的文字疯狂地倾泻在纸上。


    【我想得没错,你确实骗了我一辈子。可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好像只能永远留在你身边。我万念俱灰,带着小月亮到宜浔的那段时间,看着他就总是想到你,所以无时无刻不在迁怒于他。我甚至不能把他当成我的孩子,只能把他当成我的仇人。


    我很恐慌,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了?】


    【作为一个母亲,我罪该万死。】


    【但作为陈静莹,我恨你们所有人。】


    流畅的笔迹终结于此。


    纸张上,溅上了一滴眼泪。


    【霍严清,所有的钱我都还给你了,我已经不欠你了。】


    【小月亮,妈妈没法爱你。妈妈对不起你。】


    【再也不见。】


    “……”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


    霍严清愤怒的咆哮几乎响彻了整个房间,他抬起手就砸了手边最近的东西,这封简短的信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不可能,我不会让她走的,我告诉你霍月寻,你最好快点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你别想帮她逃跑!”


    霍月寻安静地凝视着那张纸上最后的字迹,没有回应霍严清的话。


    “能怪我吗?这件事从头到尾怪我吗?!当初她弟弟无论如何都会被别人骗,不是我当这个债主还会有别人,她弟弟始终会欠这么多钱,我只是把债抓到了自己的手里而已,这也能怪我吗?!”霍严清发疯一般重复,“是,我是设计了,可我有错吗?”


    霍月寻依然沉默着,眼底倒映着陈静莹的笔迹。


    小月亮,妈妈没法爱你。


    “快点告诉我她在哪儿!”霍严清的声音森冷,甚至伸手抓住了霍月寻的衣领,迫使他直面着自己,“你不是知道吗,我们是一脉相承的坏种。”


    “你今天不帮我,迟早有一天,你也会被你爱的人抛弃!”


    第89章


    被霍严清这么大力地推搡,霍月寻依然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陈静莹或娟秀或狂乱的字迹上,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神色。胸膛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胡乱地翻滚,说不清是悲伤、愤怒,或是心疼。


    “别问我了,爸,”霍月寻蹲下,将那封信捡了起来,轻轻吹拂掉上面的灰尘,他的神态分外平静,“就算你把妈妈抓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妈妈根本就不爱你啊。”


    “……”


    “不爱你”这三个字像是戳中了霍严清的死穴,他的身体在原地僵硬了两秒,很快就暴怒地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眼看着就要甩到霍月寻的脸上。


    霍月寻抬手截住了,握住他的手慢慢放下,尤嫌他气得不够一样添柴加火:“她不仅不爱你,还不爱我。我们对她而言,比起家人,更像是人生中的污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够了!你给我闭嘴,给我闭嘴!”


    霍严清整个人的身子都在摇晃,眼珠子瞪得简直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你说的好听,刀子不落在你身上你不知道疼。你以为自己比我高明到哪里去吗?你以为这样居高临下地报复我很好玩吗?我告诉你,这回旋镖迟早有一天会扎到你自己身上!”


    霍月寻恍若未觉地将信件抚平。


    事实上,作为局外人,他早就看出来陈静莹想要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猝不及防。若是他跟霍严清合力的话,找到陈静莹或许会轻松容易一些。


    可他不打算这么做。


    作为陈静莹一生当中最大的错误之一,他不打算再次干涉陈静莹的人生。


    而且,无论陈静莹和霍严清接下来要怎么样,会怎么样,他都不会插手,只会冷眼旁观。


    就像是他们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


    ——隔岸观火。


    “不好意思,”霍月寻将纸张重新折好,不紧不慢地塞进了霍严清胸前的口袋里,“爸爸,我好像很久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像你一样愚蠢。”


    霍严清死死地攥着那封信,突然冷笑出声:“是吗?你不会以为你的对象真的能一直站在你身边吧?”


    “你真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装可怜、装单纯,一直对他好,就能得到同情,能让他永远跟你在一起?”


    霍严清步步紧逼,死死地盯着霍月寻的双眸,像是要将他拉下水似的,时时刻刻都在嘲讽他的天真,


    “我早就说过很多遍了,真正害了小莹的人不是我,而是她那个弟弟。可是有人相信我的话吗?所有人都把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我把我的一切掏心掏肺的给了小莹,可是她不要。”


    “你把你的一切都掏出来给你那个对象,你不看看人家需要你吗?你自以为是地为他做了那么多好事,可是传到他耳朵里会变成什么样?”


    雕虫小技,挑拨离间。


    霍月寻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扭过头不看霍严清的双眸。可紧接着的一句话,如同雷霆一般炸响在他的耳畔:


    “你觉得,他会不会认为,是你诱惑他爸爸去赌博的?”


    “……”


    霍月寻转过身,那张平静而古井无波的脸上显出了滔天的怒火。他冷冷地看向霍严清,一字一句地质问:“你、要、干、什、么!”


    “不需要我干什么吧,”看见霍月寻承载了自己的压力和怒火,霍严清反而冷静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你做的这些事情,都不用添油加醋,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就会把所有人都吓跑的。”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我儿子,你跟我是一样的。今天你帮了我,明天我也会帮你。”


    “……”


    霍月寻背过身,避开了霍严清的视线。


    他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即使,陈静莹时时刻刻都想着在你面前自杀,你也要把她抓回来?”


    霍严清停顿两秒,漠然回答:“我不会让她有自杀的机会的。”


    秋夜的空气冰凉寂静,月色如水,沉默地横亘在父子两人之间。


    霍月寻大步往前走,平静地撂下最后一句:


    “你做梦。”


    ……


    “那,叔叔阿姨现在是要,离婚吗?”


    纪灼有点揣摩不定霍月寻如今的想法,可父母感情不和这件事,无论是谁都高兴不起来吧,“我知道你担心……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我们不好插手。你不要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你自己的心情好不好?”


    犹豫两秒,见霍月寻还是没有反应,纪灼又添了一句:“其实,我晚上没有跟我妈他们吃饭……”


    听到纪灼说自己的事,霍月寻立刻回过神来。他扫了眼桌上冷掉的菜肴,抬手就要把这些蔫巴巴的食物扔到垃圾桶里:“为什么没吃饭?这些东西你别动,我去给你做些新的——”


    “不用,这些已经很好了!”纪灼打断了霍月寻的动作,连忙捧住他的脸,“因为我爸突然出现在医院了……”


    霍月寻猛地抬起眼:“你爸?!”


    “嗯,”大约是没料到霍月寻的反应会这么大,纪灼有点茫然,“怎么了吗?你知道的呀,他的假肢还是你帮忙配好的。”


    霍月寻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应激了,他缓了两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只是,还记得他伤害了你和阿姨,对他有一点偏见。”


    “你也这么觉得吧,”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纤长的睫羽垂下,不受控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今天听他说了一些话,从前的那些事情,似乎不能完完全全地怪在他头上……可他当时从没说过。某种程度上,误会也是一种伤害。”


    “伤害就是伤害,既然已经有了,就没有办法当成无事发生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接受我爸。”


    “不过,我跟你一样。他们的事情交给他们自己解决,我既没有办法替我妈原谅他,也没有办法替我妈继续恨下去。”


    “你说对不对?”


    “……”


    霍月寻恍然回过神,抿唇露出一个微笑:“嗯。”


    他深深地注视着纪灼,滚烫的热流似是要从胸膛中漫溢出来。


    误会也是伤害。


    发生了,便没法毫无芥蒂。


    “我相信,我们之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这兵荒马乱的一两天表面上是过去了,但汹涌的波涛冲刷过后,还是容易留下一地破败的残垣断壁。纪灼最近就明显感觉到霍月寻受到了他父母这件事的影响,因为他经常在接电话,在跟父亲讨论有关母亲的事情简直就是在压着火气辩论,而且每次接完电话时,心情看起来都不太好。


    纪灼想要安慰他,可是自己手头也有一大堆的事情没做。


    宋嘉莉和纪华勇两人还尴尬着,所幸有个纪暖在其中帮忙斡旋。除了画室里的工作,学校里的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也越来越紧迫……


    而且,水韵青天的第四轮还正式开始了。


    百忙之中,霍月寻依然抽出了时间送纪灼到了封闭竞赛的场所。看着霍月寻忙前忙后搬行李整理东西,纪灼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什么时间跟你在一块……”


    霍月寻放下手里的东西,用手背贴了贴纪灼的侧脸,微笑道:“没关系的呀小乖,忙是很正常的呢。只要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不要太辛苦,我就再幸福不过了。”


    周围全都是来参加水韵青天的美术生,多多少少对彼此都有点了解。尤其是纪灼在前两次的活动内交出的作品一鸣惊人,大家基本都认识他。这会儿看到他跟一个男的来往这么亲密,都忍不住偷偷看过来。


    霍月寻发现这些暗中窥视的目光,停顿两秒,还是善解人意地撤回了自己的手,给纪灼留了充足的面子。


    “那我先走啦,”他说,“小乖一个人在这里要记得好好吃饭,等结束了我来接你,好不好?”


    纪灼接过行李箱,目光澄澈:“好。”


    门口签完到点完名,所有人都按照房卡找到自己的房间。不过,纪灼发现自己的房卡似乎和别人的不太一样,黑金色的烫金卡片,显示他住的是顶楼套间。


    他去询问了跟队老师,得到的回复是,由于酒店内有另外一家公司在搞活动占据了普通房间,他们只能额外定了一个套间分给学生们住,纪灼刚刚好抽到了。


    最关键的是,不论是葛子宏、宋迈,还是乔家骏,三个人都在上一轮最后被淘汰了,能走到这里的只有纪灼一个人。他可不知道随机分配来的舍友会是谁……


    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但很快就又被他否定了。


    不会那么巧吧。


    虽然参加这个活动不可避免的要碰见魏季青,但也不至于,那么多人里,刚好分到他们两个人做舍友吧?


    电梯发出叮地一声,纪灼推着行李箱走到套间门口,刷了房卡。“滴滴”两声,房门应声而开。


    窗帘拉着,房间昏暗。


    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坐着一个男人。


    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他微笑着转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


    “你终于来啦,”魏季青说,“我等你好久了。”


    第90章


    几乎是瞬间,纪灼生出了一种掉头就走的冲动。


    他倒没有那么讨厌魏季青,可现在他都已经跟霍月寻在一起了,跟这样一个……或许可以说是对他有非分之想的人住在一块儿,总觉得怪怪的。


    万一魏季青说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或是做出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动作,霍月寻岂不是要难过死?


    “别着急走啊,”


    魏季青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看向纪灼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令人同情的委屈,“好歹我们也是朋友,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纪灼沉默两秒,很想说确实,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把话压了回去: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跟你住在一起可能会不太习惯,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人能跟我换个房间。你别介意。”


    “可我们只是共用一个客厅而已,又不是睡在同一张床上,你不用担心不习惯的,”模样俊美而妖孽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纪灼的跟前,语气温和又可怜,“说实话吧,这个套间确实是我额外升级的,就是害怕你不愿意跟我靠得太近。可我实际上真的没有恶意啊,我只是想你能住得更舒服一点,也能更好的比赛。”


    “你上次帮了我,我就算是再怎么没素质没底线的骗子,也对你心有感激。你不要担心我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行吗?就当我是为了报答你。你如果不想见到我,我离开就行了。你自己好好的住在这儿……”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魏季青卸力似的叹了口气,从一侧拿起自己的行李。纪灼犹豫片刻,果然还是心软了,不好意思把他赶出去。


    在魏季青即将拖着自己的箱子走到门口时,纪灼看了一眼分割开的两间卧室、比普通房间更加舒适的配套客厅、卫生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那你要睡哪一间?”


    魏季青的脚步在门口停下。


    过了两秒,他转过身,看向纪灼时,目光雀跃而乖巧:“哪一间都可以,你剩下的给我就行。”


    既然他都已经这么说了,纪灼也没跟他客气,选了个看起来顺眼的房间把自己的行李箱推了进去。


    柔软的地毯,整洁的床铺,纯木打造的书桌,还有配套的小冰箱、茶具。环境很好,可纪灼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头。


    在他犹豫要不要给霍月寻打个电话报备询问一下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拧开把手,立刻就对上了魏季青的眸。


    “这是你这间卧室的钥匙,只有一把,给你。你锁上了,我不会从外面进来的。”


    说这话的男人目光澄澈而认真,纪灼停顿两秒,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谢谢。”


    想一想,也没必要这么警惕和提防。他一个大男人,难道魏季青还能对他做些什么?再说了,他才刚帮过魏季青没多久,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上演农夫与蛇的故事吧。


    “你好好比赛吧,”魏季青笑了笑,镜片的反光一瞬而过,遮住了他眸下闪烁的底色,“等比赛结束,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不会又是什么表白吧?


    纪灼毫无兴趣地后退了一步,直截了当地将他的话茬堵上,极敷衍地应付道:“谢谢,不用了。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跟我对象打电话了。”


    魏季青立刻后退了一步,比了一个“OK”的手势,彬彬有礼地离开了纪灼的视线。


    因而,纪灼也没有注意到他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亮,摄像头抓拍下了一张照片。


    ……


    汽车飞速疾驰在城市高架上。


    霍月寻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叮咚一声,点亮锁屏,发现是一条带图片的信息。


    肯定是什么无聊的垃圾短信。他随意地扫了一眼,刚要熄屏,目光却突然死死凝住。


    图片上是纪灼的行李箱。


    ——【当我把你做的一切都对他和盘托出的时候,你还会像你说的那么幸运吗?霍少爷,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魏季青。


    这个人,肯定是魏季青。


    ……这个贱人是什么意思?


    自己过得不幸福,所以要来毁了他的好日子,是吗?世界上怎么有这种人,怎么有这种人!他怎么好意思跟小乖待在同一个空间,怎么有脸以公谋私跟哥哥住在一起,怎么可以在纪灼的面前掀开他的一切!


    眼底逐渐染上猩红,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霍月寻的唇线拉直,立刻去翻自己的通讯录。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拨出电话,屏幕就突然显示小乖来电。


    他立刻摁了接通。


    呼吸沉寂了几秒,那头还是没有说话。霍月寻的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小乖,我——”


    “月寻,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同时开口,两人又同时掐断了话头。顿了顿,还是纪灼率先道:“那个,还是我先说吧,我觉得这件事还挺重要的。”


    霍月寻的手心全是汗,冰凉而黏腻的触感似乎从指尖攀爬上他的全身。他的脸色苍白,悬而未决的宣判即将如断头铡一样高高落下。


    只是短短的几十分钟没见,世界就变天了吗?魏季青的动作还真快啊,一下子就煽动纪灼来找他算账了。


    他无声地惨笑了一下,哑哑地压低了声音:


    “好,你说。”


    “因为酒店房间不够,所以我跟魏季青分到了同一个大的套间……不过你放心,我会跟他保持距离的!”


    纪灼停顿两秒,像是在判断霍月寻有没有吃醋或是生气,又小声地补充道,“我是个有原则的男人,我不会趁着老婆不在的时候,给别人机会或者找、找小三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说的有点像是渣男发誓。但我是认真的!这次的活动不允许带家属过来,而且你也很忙,不然我们肯定自己找房间住了。现在这个情况的话……只要我有空就给你发消息或者打视频好不好?”


    纪灼的语气小心翼翼。


    霍月寻缓缓睁开眼,有些怔愣。


    魏季青恐吓得那么厉害,原来并没成功跟纪灼摊牌么?或者说,他的小乖,真的这么相信他。


    眨了眨眼,劫后余生的狂喜才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说不清额角的到底是汗还是泪:


    “好……那你不许跟他说话,不许跟他靠得太近,也不可以让他碰到你。”


    霍月寻的话明明是很霸道的,但此时此刻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莫名的带上了些许委屈和撒娇的意味。纪灼拿他这种时候最没办法,几乎立刻就毫无原则地答应下来。


    两人又聊了一段时间,纪灼就挂断了电话收拾行李了。他没有太多的空余时间,很快就下楼找指引老师了解活动流程了。


    这次封闭竞赛一共要进行三天,所有人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一副作品,并且最后交于组委会进行匿名评选。


    画幅的内容很多,完成的难度和压力都会很大。一旦宣布开始作画,所有人都几乎不会停下来。结束之后,大家基本都累得头晕眼花,没什么交流的力气。


    所以事实上,即使纪灼跟魏季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也没什么交流的机会。纪灼每天晚上按时按点地给霍月寻打一会电话,让他放下心来。


    就这么一直熬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当指导老师宣布作画时间停止的那一刻,纪灼落下了修饰的最后一笔。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看着自己眼前这副作品,彻底卸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所有人都鱼贯而出,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离开。


    纪灼也不例外,在回去的路上,他甚至还拨通了霍月寻的电话。


    “我结束了,马上就——”


    套间的大门打开。纪灼抬起眼,注意到魏季青已经快他一步坐在沙发上,挡住了他回房间的路。跟三天前一样,魏季青的脸上带着神神秘秘的微笑,已然恭候多时:


    “你终于回来啦。”


    “嗯,房间钥匙我已经放在桌上了,还有什么事吗?”


    纪灼跟魏季青说完,低头温声嘱咐完电话那头的霍月寻,“我等下跟你聊……”


    魏季青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纪灼的跟前:“不用等下聊。”


    “我前几天说要告诉你的那件事,刚好跟你的对象有关,也可以让他来听一下嘛,”魏季青的笑意不达眼底,唇角微微弯起,“是不是,霍月寻?”


    “……”


    巨大的恐惧重新冲上了头顶。


    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能这样?


    霍月寻的脸色唰白,他立刻想大喊着让纪灼快点离开那里,不要听魏季青乱说。他相信纪灼肯定会听他话的。可转瞬间,另外一个念头席卷上了心头。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纪灼迟早会知道的。


    不管是给纪华勇、宋嘉莉打钱,还是有关庄王晋的事。不是魏季青,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告诉纪灼。


    难道,他不想知道,纪灼会有什么反应吗?


    霍月寻沉默了。


    “你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纪灼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我还有点事儿,没空在这儿待太久。”


    “好,”魏季青也没拖沓,眸光闪烁了两秒,抛出了一个重量级炸弹,“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当年赌博,可能就是被霍月寻诱惑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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