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或许是听到了符合心意的回答, 盛瞻和奖励地给了觅瑜一个亲吻。
“有纱儿这话,为夫便放心了。”
觅瑜羞赧莞尔:“瞻郎本来就不?该担心,纱儿只喜欢瞻郎一人?。”
盛瞻和轻笑:“只怕我是因为成了你的夫君, 才会?得到你?的喜欢。”
觅瑜眨了眨眼, 没说话。
他这话说得真奇怪, 他当然是因为成了她的夫君,才会?得到她的喜欢,就像她成了他的妻子,才会?得到他的爱重一样。
这不?是事实吗?天底下所有因父母之命而成的夫妻, 都是如此,他为什么要说“只怕”?
难道他希望她在成亲前就对他一往情深?可他们那时还不?相?熟呢。
觅瑜心怀不?解,但?也知道此情此景不?适合说这些, 遂把疑问压在心底, 仰头亲了一下回去?:“夫君不?希望得到纱儿的喜欢吗?”
盛瞻和搂住她的腰:“希望。能?得到纱儿的喜欢, 我?很高兴。”
“那么,夫君是不?相?信纱儿会?喜欢夫君吗?”
“怎么会?。我?知道你?没有骗我?。”
“那夫君为什么总是提十弟?纱儿说过?, 与十弟不?过?萍水相?逢,别无他意。”
“好,我?们再不?提他。”盛瞻和应得干脆,“不?过?, 我?还是想问你?,在父皇给我?们赐婚之前, 贵府曾同汝南郡王府议亲, 那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觅瑜心中一紧。
别人?不?知道她曾经同汝南郡王议过?亲, 但?盛瞻和是知道的,她现在能?成为太子妃, 被他抱在怀里疼爱,正说明他不?介意此事。
然而,就像皇后提起郡王府时,她感到坐立不?安一样,忽然从他口中听闻相?关字眼,她也颇为紧张,忸怩着,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觅瑜在心里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奇王,怎么又来了一个汝南郡王?
还不?如继续谈奇王呢,起码他们是同一人?,等以后他的病好了,能?成为一桩趣谈,不?像汝南郡王,怎么回答都是错。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夫君……想听实话?”
盛瞻和提醒:“瞻郎。”
哦,对,她又忘了,险些被带偏了称呼。
“瞻郎。”她弥补道,“瞻郎想听实话吗?”
盛瞻和道:“我?既问了你?,自?然是想听实话的。”
“好吧。”她也想不?出什么厉害的假话,镇定?心神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与郡王不?过?略见?过?几面,谈过?几句话,别的就没了。”
“议亲一事也是太妃先提出的,爹爹娘亲来问的我?。我?、我?那时觉得和谁成亲不?是成亲,便回道,一切听凭爹娘做主,就……”
盛瞻和注视着她:“所以,纱儿对那汝南郡王也是没有他意?”
她点点头。
“那你?为何会?答应议亲?”
她一怔,道:“这……自?然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那时没有喜欢的人?,便不?觉得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
“就如同你?嫁给我??”
觅瑜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脸上?没有什么生气之色,才点了点头,应道:“是……”
“看来我?是幸运的。”盛瞻和淡淡笑开,“顺利娶到了你?,成为了你?的夫君,得到了你?的喜欢。要是你?嫁给了别人?,现在和你?说这些话的,就不?会?是我?了。”
觅瑜心中打鼓,总觉得他这话不?像好话,可若说坏话,那也不?对。
她左思右想,也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干脆不?在这上?面多?谈,转而道:“不?过?这亲没议几日,太妃就改了主意,不?想同我?们家结亲,这件事便戛然而止了。”
“此事我?有所耳闻。”盛瞻和道,“岳母仗义救人?,太妃感恩戴德,本为一桩美谈,之后两家议亲,更是好上?加好。”
“然后,就在亲快议成时,太妃忽然改了主意,毁约不?说,还进宫求父皇下旨赐婚,绝了一切后路。纱儿可知晓其中内情?”
“纱儿不?知。”她有些黯然地摇摇头,“大概是太妃嫌弃我?不?够好罢……”
虽然这算不?上?真正意义的退亲,她对汝南郡王也没有男女之情,但?她还是受到了不?少打击,毕竟这代表着对她整个人?的否定?。
而且她也想不?通,为什么太妃会?先喜欢她,后又嫌弃她。
如果太妃一开始就看不?上?她,又何必同他们家议亲?岂不?是在戏耍人??
如果太妃一开始的确看中了她,又为何忽然看不?中了?她不?记得她做了什么惹人?嫌弃的事啊。
盛瞻和看出她的失落,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道:“纱儿不?必妄自?菲薄。你?聪明善良,天真单纯,习得一身杏林医术,但?凡有眼界的,都不?会?觉得你?不?好。”
“正如父皇和母后,岳父才进宫求父皇下旨,母后就立时想到了我?,欲把你?许配给我?,父皇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若你?真的不?好,父皇和母后怎会?这么做?”
“那汝南郡王太妃看不?上?你?,是她有眼无珠,目不?识人?,不?是纱儿的错。”
觅瑜知道他是在安慰她,但?她还是很受用,点点头,细微一笑。
“嗯,爹爹和娘亲也是这么说的。娘亲还说,我?要感谢太妃,若不?是她,我?也不?能?嫁给瞻郎……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当真奇妙。”
盛瞻和却道:“且不?一定?。”
“什么?”她有些不?解。
他含笑看着她,似若有所思,又似在打量她的容颜,片刻方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用往心里去?。”
觅瑜有些狐疑,他这似有深意的模样,可不?像是随口一说。
但?他既然这么说了,想来她就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而且她也不?在乎这些,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说随口,便是随口吧。
她乖巧一笑,作为应答。
娘亲总是说她的脑袋里缺根弦,机灵虽有,但?不?活跃,不?喜欢多?想,叫人?有时欣赏她的淡然处之,有时又觉得她不?争气。
可多?想做什么呢?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就像师祖说的,人?旨在进德、修业,其余悉由命走,不?必去?管。
而且她的夫君看起来很喜欢这份乖巧,眉眼间笑意愈甚,宠溺之情愈浓。
他抚上?她的脸庞,道:“既然纱儿在成亲之前没有心仪之人?,觉得嫁给谁都一样,又为何想要逃婚呢?”
这话一出,觅瑜的笑容登时僵了僵。
他今天怎么老是问她这些不?好回答的问题?要不?是他询问的神情比较温柔,含着笑意与宠爱,她都以为他是在刻意刁难她了。
“纱儿……纱儿也不?知道……”她扭着帕子回答,“原本我?没想过?逃婚的,真的,从下圣旨到成亲前夜,我?都没这么想过?。”
“但?——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好像被迷住了一样……”
“被迷住了?”盛瞻和眸色微凝。
她略带局促地点点头。
未免他以为她是在推卸责任,她加话解释:“我?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是……真的很奇怪,好像吹来一阵能?迷人?心智的风,让我?的手脚不?听使唤……”
“你?被迷了心智?”
觅瑜很想点头,表示她是无辜的,但?医者?的尊严让她点不?下去?,因为她很清楚,那时的她并没有被什么东西迷住,纯粹是昏了头。
她咬着唇,艰难地否认:“没有……是我?昏了头,才会?这么做……”
盛瞻和静静听着,眼里划过?一丝思量:“原来如此。”
他又露出这样的表情了,他在思考什么?和她有关吗?还是她不?知道的事?
他好像有很多?谜团,整个人?被云雾笼罩,明明奇王时的他不?是这样……是她当年还小,没有察觉,还是只有太子时的他才这般?
“瞻郎。”她伸手攀上?他的胸膛,纤巧素手在他的玄衣衬托下愈显莹白,嫩如脂玉,“纱儿知道错了,瞻郎原谅纱儿,好不?好?”
盛瞻和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在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觅瑜知道,他甚至在她的爹娘面前替她分说过?,她原本也是安了心的,哪料想他今天又提了,她自?然会?再度感到不?安。
她又不?能?指责他旧话重提,毕竟这事是她理亏,只能?用低软的态度求他保证。
还好,他一如既往的仁德宽厚。
她抿出一个羞怯的笑:“能?嫁给瞻郎为妻,是纱儿之幸。”
……
当日晚些时候,觅瑜翻阅医书,忽然发现案头多?了一本书册,封页朴素,且无封名?,以前从未见?过?,不?由感到疑惑:“这书是哪里来的?”
青黛走近瞧了一眼,笑着回答:“这是太子妃从外头带回来的书。奴婢想着,许是什么重要的书,便特意把它放到了桌案上?。”
她更加疑惑:“我?带回来的?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记得?
“就是昨日。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去?正虚观上?香,回来后就多?了这本书,当时,它与太子妃的佩荷放在一处。”青黛道。
青黛与慕荷身为觅瑜的贴身侍女,在昨日自?然也跟着去?了道观,不?过?只在观外等候,不?知观内发生了什么事,提起时便神色如常。
反叫觅瑜心中一紧:“昨日?你?确定??”
“是啊。”青黛应道,见?她的神色不?对,变得有些迟疑,“奴婢与慕荷都看见?了……慕荷,你?说是不?是?”
慕荷点头:“正是青黛姐姐说的这般。”
青黛接着询问:“莫非这书不?是太子妃的,是太子殿下的?”
是吗?会?是他的吗?以昨日的情形,他会?有心思寻书吗?且这书在她这里放了一天,若真是他的,他怎么会?一句不?提?
含着这样的疑惑,觅瑜翻开了书。
第32章
书册的扉页上写着三行字:大道五十,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觅瑜见了,心下?思忖, 莫非这是一本.道书?真是盛瞻和从正虚观里拿回来的?那这能是一本什么好书……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往后翻, 惊讶地发现书里提及了汝南郡王, 再仔细一看,她的名字也有,次数还比郡王多,只不过用的“赵氏”二字,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并且,比起寻常教诲之书,这更像是一本传记, 记载了……她的故事。
——赵氏有女, 十五嫁汝南郡王, 婚后半年,于太?乙山之行遇太?子……
书册不薄不厚, 大约要花费半日读完,觅瑜却看了没?多久就停下?了,心里头翻江倒海,震惊与?古怪交织, 半晌没?回过神来。
真是、真是荒谬,这书里竟写了她嫁给汝南郡王之后, 被太?子和奇王看中——没?错, 这里头的太?子和奇王是两个人,一对活生生的双生兄弟……
一个俗套的故事, 膏粱纨绔看上?良家妇女,强取豪夺, 从而?引发的一连串悲剧。
如果故事里的膏粱纨绔不叫“太?子”与?“奇王”,良家妇女不叫“赵氏”,其?余出场的人物也不是她听过的各色姓名,倒也算得上?一出跌宕起伏的折子戏。
偏偏顶替了他们的名字,还写得那般活色生香——
觅瑜面色潮红地回想着书里的各种描写。
山路行半,赵氏因脚扭伤,不能行,偶遇太?子。
赵氏花容月貌,身姿曼妙,笑时如山茶花开,朝露在鬓。
太?子见即惊为天人,带赵氏回太?乙宫,置于内寝,斟茶请品。
赵氏谢过,品茶一刻,忽觉头晕,欲起身而?不得。
太?子揽佳人在怀,宽解衣袍……惊喜得知,赵氏尚为女儿身,原来汝南郡王有疾,自娶妻后不曾圆房……
赵氏惊惧泣泪,哀求无果……雪肤嫣然?,落红床笫……音柔婉转,娇啼不歇……床榻响动,嘈切不停,晃如烛火,沉浮红浪……
这还是简化过的,书里描写得更加详细,什么“肤漫绯色”、“玉柔伸张”……简直就是艳情春宫!
再往后看,情节更加曲折离奇——
后三日,赵氏皆在太?子房中,其?身如浮萍破碎,心中悔恨愈甚,几生死志。太?子言:若自戕,便?以夫家及母家陪葬。赵氏含泪饮恨,曲意逢迎。
第四?日,奇王至太?乙宫,太?子相迎。
赵氏所藏内寝乃太?子私室,除却太?子与?奇王,旁人不可擅入。奇王入内,见榻上?美人,惊之。
赵氏亦惊,因太?子与?奇王乃双生兄弟,长相亦同。陡见太?子模样入内,赵氏娇躯颤抖,不愿白日三度侍奉。经释,方知来者何人。
赵氏滚落下?榻,泣泪跪地求救。奇王见美心喜,扶起赵氏,言语亲切,问得赵氏出身姓名,口称王妃。
奇王带赵氏离宫,车辚马萧。赵氏福身相谢,奇王含笑再扶,言:王妃若真要谢本王,不如与?本王一度春风。王妃天人之姿,得兄长金屋藏娇,想必滋味甚妙。若不愿近日之事流出,还请王妃委身一顾。
才出虎穴又入狼口,赵氏懊悔绝望之至,不得已软腰应是……檀香泌盛……雨打荷花……赵氏大为呜咽……
潮毕,奇王绕指赵氏一缕青丝,含笑亲泽,曰:王妃果真甚妙。
赵氏泣泪不停……
这这这——这是什么歪门?邪书!
觅瑜翻书的手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这本书的来历成谜,上?头所写的除了艳情春宫之外,还有更令人在意的内容,她发誓,她一定会把它?烧了,烧得一干二净。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才会写出这种——这种邪书!
“她”被“太?子”和“奇王”看中,被他们兄弟二人强迫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回到郡王府,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哦,不算安生,“她”一直梦见那对兄弟,梦回那段可怖的日子,在梦中被迫承受云雨。
虽然?觅瑜也不知道书里为什么特意要写这笔,但既为艳情春宫,想来重?点便?在这些男女之事上?。
两个月后,赵氏被诊出怀有身孕,然?而?汝南郡王身患隐疾,从未与?赵氏圆房,又何来喜讯?太?妃由此判赵氏不贞,逼郡王将其?休弃出府。
赵氏回到娘家,将心中委屈诉与?爹娘。双亲大感爱怜,愿将爱女养在家中,并打落腹中孽种。
然?而?,就在赵氏即将服药之际,宫中忽然?来人宣读圣旨,将她许给奇王,是为奇王妃。
当夜,奇王翻窗进入赵氏闺房,欲行偷香窃玉之举。赵氏惊吓万分,不得已告知有孕一事,奇王方展笑颜,道他一早知晓,是特意求了圣旨,让她嫁给他,成为奇王妃的。
乃曰:当日唤娘子一声王妃,便?是存了此心。小王对娘子一往情深,望娘子垂怜一二,小王定好生厚待娘子,不离不弃。
朦胧月光之下?,奇王凑近赵氏,握住佳人柔荑,沉入又一通混乱春宵。赵氏软言恳求顾念腹中胎儿,奇王置若罔闻……
十日后,奇王大婚,迎娶王妃赵氏。
新婚当夜,太?子留宿,与?胞弟同享娇妻……王妃哭求不应,委曲求全,心中大恨……
翌日,奇王携王妃进宫谢恩。王妃经历一夜云雨,风流情怯,人比花娇。帝见之,目含惊艳,凝睇王妃雪颈香肩——
看到这里,觅瑜再忍不住,扔下?书册,迭声唤侍女送来梅子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方压住胸中生起的恶心作呕之意。
她尤嫌不足,又叫人打水进来,她要好好净一净面,冷静冷静。
慕荷端着鱼洗进来时,盛瞻和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室内。
看见她这番情状,他关切地上?前询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欲抚上?她的脸庞,试探她可有发热。
觅瑜心尖一颤,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避开了他的手。
盛瞻和一愣。
觅瑜也同样愣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不由得在心中大骂糊涂,她怎么能把他和书中人弄混呢?
她忙忙起身道歉:“对不起瞻郎,我、我不是——”
盛瞻和打断了她的话。
他揽过她的腰,伸手贴上?她的脸颊,蹙眉道:“你?的脸好烫,可是在外头吹了风,受凉了?还是受昨日的茶水影响?你?还好吗?”
他的掌心微凉,带着稍许粗粝感,让觅瑜脸上?潮红愈甚。
她想起书里的一个段落,同样也是“他”搂着“她”,试探“她”可有发热,但紧接着,“他”就取过冰凉的玉石,推入“她”的、“她”的……
停!停下?来!不能再想!她不是书里的赵氏,他也不是书里的太?子,不能混为一谈——!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皱眉,疑心她遇到了什么事,她若不想把脸面丢光,就不能沉浸在那本邪书里,以免被他察觉端倪——
不等觅瑜镇定心神,想出合适的回答,盛瞻和就转过头,质问她的贴身侍女:“你?们是怎么照顾的太?子妃?孤不过离开半日,太?子妃便?成了这般?”
二女连忙下?跪请罪,慕荷甚至吓得差点打翻刚放下?的鱼洗。
“殿下?恕罪!奴婢照顾太?子妃不力,是奴婢的错!奴婢知罪!”
“太?子妃之前去了何处?可有吹风淋雨?”
“回禀殿下?,太?子妃一直在房中读书,不曾离开……”
被“读书”二字挑动心弦,觅瑜一个激灵,彻底回神,正想张口把话题引开,盛瞻和就已是顺着侍女的话,偏头看向桌案。
她方才所看的书并未收起,只是匆匆合上?,歪掷一边,他一眼?就瞧见了。
眼?见他的视线在书上?停留,觅瑜紧张不已,想收起书,但被盛瞻和先行一步,拿过书,翻看起来。
约莫是不觉得她看书会看得发热,他的举动很随意,不带有任何目的,不过是略翻一翻。
但在一瞥之后,他的目光就定住了。
觅瑜紧张之情愈甚,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不是我写的!”
盛瞻和的神情一顿。
他缓缓抬起眸,看向她。
觅瑜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心似秋风中的落叶,萧瑟、绝望,了无生气?。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青黛与?慕荷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伏身叩首,不敢抬头,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觅瑜也想跪在地上?,避开盛瞻和的视线,把自己埋进地里。
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不明白自己在刚才怎么昏了头,说出那样一句话。
不,她更不明白的是这本书,这本歪门?邪书,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案头,又为什么会叫她看见,也叫他看见。
这一定是正虚观的阴谋,因为她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他们连夜编撰邪书,买通东宫侍从,送到她的房里,以此来陷害她——
不然?她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怎么会有这种书呢?
写她与?太?子还有奇王的香艳闺事,并且写得详实无比,仿佛亲眼?所见,过程一笔不落,连“她”的心中所想都写出来了,这——这是要她的命啊!
第33章
盛瞻和屏退侍女, 凭案而?坐,示意觅瑜也坐下。
觅瑜不敢坐。
他又温和地道了一声:“坐下吧。”
她才略带僵硬地应首,坐姿拘谨, 不敢有丝毫放松。
看着她的模样, 盛瞻和似乎微笑了一下, 不过觅瑜不敢确定,因为?他的笑容很浅,转瞬即逝。
他合上书,看向她。
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
却让觅瑜愈感不安,似有惊雷掠过肌肤,引起一阵发麻。
她绞着锦绣宫裙, 硬着头皮开口?:“瞻、瞻郎明鉴, 此书并非——”
“我知道。”盛瞻和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这本书不是你写的。”
觅瑜如蒙大赦:“正是!此书不知因何缘故出现?在案头,纱儿一时好奇, 便翻开看了,不曾想是这般、这般——”
她涨红了脸,说不出下文。
先时被窘迫之情压住的羞涩一股涌上,冲击着她的心湖。
她想起书里?描写的那些场景, 那些香溢笔尖的艳辞情赋……她独自看时都?经受不住,恨不得立时把书撕了扔火盆里?, 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刚才看见了什么情节?是她与他的?还是她与奇王的?幸好书里?没有写她和汝南郡王的, 要不然她真是再没有脸面见他——
不,不对, 在他看来,他与奇王是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书中所写的那些兄弟共……共妻的场景,都?是——
不不不,她不能再想,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过——
觅瑜心潮起伏,面色千变万化。
她的思绪纷乱繁杂,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盛瞻和再度翻开书,视线一行行移过。
她白了脸,又?红了脸,再白了脸,再红了脸,如此周而?复始,反复折磨。
此时此刻,她真想掏出一包药迷晕自己,不用再面对这种尴尬的境况。
好在盛瞻和翻看的速度很快,几乎一目十?行,仿佛不是在读书,而?是在搜寻语句,不过盏茶时分,就把整本书翻阅完毕。
翻至最?后一页时,他的目光停住了。
半晌,倏尔发出一声笑。
笑声很轻,似夏日里?最?不起眼的一缕微风,却带着细凉的寒意,让觅瑜浑身一个激灵,一颗心高高悬起。
“瞻郎……?”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盛瞻和看向她,神情平静,好似刚才的笑只是她的错觉。
“这上面写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他询问。
她小心地、诚实地回?答:“只看过部分,其余尚未阅读……”
盛瞻和低眸想了想。
“你看看吧。”他把书放在凭案上,朝她推过去,“看完。”
觅瑜其实不想看,她刚才只看了一点就忍不住想吐,也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情节在等着她。
她更不想当着他的面看,尤其是在他看完之后……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但?他开口?,她只能应是,拿过书,努力稳住心神,翻看起来。
……王妃娇弱之姿,引帝注目,亦惹皇后不喜,于中宫质询幼子,如何娶此妇人?。奇王笑答:儿甚喜。
回?府后,王妃被锁寝殿,不愿从。奇王曰:若不想被父皇收入后宫,便听吾命。王妃无奈从之,此后日日夜夜只承兄弟之欢。
太子与奇王素有孤名?在外,手腕众多?,于床笫之间亦如是。王妃每每泣而?生晕,娇泪不绝,数度恳劝二人?顾念腹中胎儿,皆不允,无有节制。
如此日复一日,终致滑胎小产,血流不止……兄弟二人?悔之晚矣。王妃医女之身,小产后自诊脉息,知往后再无子嗣幸理,亦喜亦悲,亦笑亦泣。
……
汝南郡王与赵氏少?年夫妻,虽未有夫妻之实,然情谊甚笃,自休妻后常郁郁,每每伤怀入梦,感怀梦醒……宫宴偶得佳人?境况,顿生拯救之心。
奇王闻讯大怒,欲斩郡王。太子阻止,道攻心为?上。恰逢澜庄遣使,献宗室女,兄弟二人?生出一计……
宗室女暴毙,汝南郡王府罪证确凿,满门抄斩。奇王献郡王项上人?头于王妃,王妃惊惧晕厥,醒时身覆奇王……自此后不敢再有半言,专心侍奉兄弟。
……帝好颜色,喜王妃容颜,又?知王妃来历,认为?此女天性?轻浮,欲以宴请为?名?,召王妃入宫,行——
看到这里?,觅瑜又?想吐了。
前朝有君王强夺儿媳的旧事,被改编成各式各样的说书、折子戏在坊间流传,她的娘亲在行医时也没少?遇见过奇闻异事,在茶余饭后讲给家人?听。
聆听那些故事时,她或觉讶然、或蹙眉不喜,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在一本书里?,看到她自己——
其实这本书不是正虚观拿来陷害她的,而?是陷害东宫的吧?
要是让圣上知晓书里?的内容,怕是整个东宫都?会倾塌在天子的雷霆震怒下。
这书的后面,不会真的……
觅瑜胆战心惊地往下看。
幸好,撰书人?似乎有某种偏好,只愿意写赵氏委身太子与奇王,连汝南郡王都?因为?有疾而?不得亲近佳人?,更不要提其他人?。
……奇王恼于帝心,同兄长?曰:古来只有长?者赐晚辈妾,未有长?者夺晚辈妻。皓首匹夫,人?老,心不老!
太子叹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我身为?人?子,又?为?人?臣,焉得抗命?
奇王曰:天生万物,各有所道,不得道者,亦不得位。弟愿追随兄长?,效犬马之劳。
太子笑曰:前朝哀帝强夺儿媳臣妻,致使礼乐崩坏,天下大乱。为?苍生顾,你我兄弟二人?自当清君以正道。
不日,帝驾崩,太子即位,立奇王妃为?皇后。奇王时常出入后宫,与新帝共享皇后鱼水之欢。四年一千五百个日夜,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
皇后被锁后宫,不见天日,心怀绝望,亦生大恨,着意施离间计。
对帝曰:妾身只愿侍奉陛下一人?。
对奇王曰:妾身只愿侍奉王爷一人?。
如此来回?挑拨,四年过去,床榻缠绵之间,不曾有怠,终致兄弟反目。
……
奇王被发配边疆,起事造反。帝每欲召大臣议事,皇后皆以软言挽留,使帝深陷温柔乡。一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
守备不敌叛军之力,奇王至皇城门下。
闻讯,皇后美目含泪,素手柔荑,为?帝斟酒,曰:妾愿与陛下同死。
帝感怀非常,与皇后同举酒盏,一饮而?尽,毒发身亡。
皇后含笑将杯中毒酒洒落在地,迤逦而?出,登上城门,与奇王遥遥相望。
见得心念佳人?,奇王展颜而?笑。
皇后亦莞尔,笑时如山茶花开,朝露在鬓。
忽有轻风而?过,皇后纵身一跃,如游鱼入海,飞鸟归林。
自此,山茶花落,朝露消隐,美人?折枝。
……
大雪。太乙山中,茫茫林海,银装素裹。
新帝重游故地,面似雪、目如霜,行若幽魂,动不惊声。
忽闻山中有士高歌,近前,乃一老道。
老道细观新帝面色,大惊曰:何地幽魂,竟添得二十?年阳寿?君早该死去,为?何还活着,行走在这太乙道场?
新帝冷眼相看。
道士絮语:二十?年前,君便该死去,如此苟活至今,君虽然还在阳间,亲人?却俱已逝世,君所爱者、所亲者,皆不寿。乃至天下苍生,都?受君牵连。君一路行来,可见流民?饥荒、卖儿鬻女、民?不聊生之景?天下大苦矣!
新帝神色微动,问解。
老道答曰:无解。若君早早离世,脱离凡胎,尚能有救,如今……唉!君还是好好活着罢,君之爱人?、亲人?,皆将自身寿数与君,方有君之今日。除了活着,君做任何事都?别无益处!
新帝问:若朕非要解呢?
老道答: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
话?毕,高歌离去,歌曰: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
觅瑜看完了整本书。
她心神震动,目光定格在最?后一页,久久不语。
半晌,才抬起眸,看向身旁人?:“殿下……”
盛瞻和没有纠正她的称呼。
“看完了?”他道,话?音淡然轻飘,“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觅瑜的心有些颤抖。
“这……”她合上书,轻抚着没有名?字的封页,艰涩开口?,“这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本书……当不得真……”
“自然。”盛瞻和道,“书里?的赵氏嫁给了汝南郡王,只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全书的荒谬。”
没错,书的开头是“赵氏有女,十?五嫁汝南郡王”,而?她虽然同郡王府议过亲,但?最?终未成,嫁给了太子……书的开头就错了,后面的又?岂能当真?
更不要提里?面的太子和奇王,是活生生的两个人?,更加不符合现?实,更加荒谬……
所以这就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专门用来搅乱人?心的,撰书人?当真用心险恶……
但?是——
觅瑜想起书的最?后,成为?新帝的奇王与道士的谈话?。
“幽魂”、“阳寿”,“二十?年前,便该死去”,“除非王爷在二十?年前死去”……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书里?从“她”十?五岁开始,一直写到七年后,“她”二十?二岁那年。依照现?实来算,盛瞻和比她年长?四岁,那么书中的“他”和“奇王”便是二十?六岁。
二十?年前……正是兄弟俩六岁的时候。
也是在那一年,神妙真人?出现?,大开金口?,使九皇子被立为?太子,十?皇子为?国献身。
从那之后,世间再无十?皇子,亦无奇王。
第34章
觅瑜的手心里逐渐沁出冷汗。
盛瞻和静静地看着她。
她羽睫轻颤, 眸光微晃:“瞻郎……”
“此书?杂乱无章,以?实写虚,当是胡编乱造。”盛瞻和道, “但我还是想问, 看了上面的内容之后, 纱儿有何想法?”
什么想法?她能?有什么想法?
是庆幸她没有嫁给汝南郡王,直接成?为了他?的妻子,不用经历书?里的事??
还是斥责书?中胡编乱造,他?与奇王——不管是身为太子的他?还是奇王的他?, 都是端方君子,绝不会像书?里写的那般,行下此等?有悖人伦道德之事??
觅瑜不知道,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喃喃自语:“我……我不知道……”
“这、很荒谬——不可能?发?生……”
盛瞻和听了,静默片刻, 低头一笑。
“也是。书?中内容荒谬至极,我们在?这里认真谈论,倒显可笑。”
他?示意她把书?交给他?:“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书??”
“我的书?案。”觅瑜紧张地回答,“就在?不久之前, 当我发?现它时,它便已经在?那了。”
“侍女说, 这书?是昨日我们去?正虚观后, 出现在?马车里的。她们以?为是我带回来的书?,就把它放到了书?案上。”
说到正虚观, 她又想起了书?中的一个情节。
同现实一样,书?里的正虚观也在?做着腌臜生意, 不同的是书?里的孟家效忠太子,正虚观成?了太子的敛财之所?,迟迟没有被揭发?。
书?里还写过“她”去?正虚观上香的事?。
当时的“她”、不,赵氏,已经是奇王妃,被囚禁在?王府里侍奉兄弟二人,心情极是苦闷,终日不展笑颜。
屋漏偏逢连夜雨,娘家传来消息,家人有恙,王妃之母有神医之名,为杏林妙手,却不知为何不能?自医,久治不愈。
王妃忧心不已,欲回家而不得,多番软下身段,求兄弟二人派太医给家人诊治,却始终不曾得来喜信。
焦心之下,王妃前往正虚观祈福,不想中了道观的招,被熏香茶水迷倒,迷迷糊糊间见?一身影掀帘而入,心头大骇,然则无力抵抗……
当然,依照书?中惯例,王妃或许会被其他?男子觊觎,但绝不会被其他?男子得手。
所?以?在?最后,王妃发?现来人是她名义上的大伯,她实际上的另外一位夫君,太子,并得知了对方借道观敛财一事?。
接连两次都倒在?加了迷药的茶水之下,王妃终于受到了教训,从那以?后,她再不入口陌生人送来的吃食,也再不喝一口茶水。
书?中这一段的描写重点在?于道观迷情,觅瑜却琢磨出了更?多的东西。
毋庸置疑,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邪书?,但还是有一定逻辑在?的。
比如,书?里同样有双生子不祥之言,十皇子因此被寄养在?太乙宫,九皇子也因此谨小慎微地在?宫中讨生活。
之后同样迎来了三年旱灾,不同的是,书?里解决旱灾的人是十皇子。
十皇子为国祈福,祈雨有应,化解灾情。圣上大喜,接十皇子回宫,加封灵慧童子,赐星君殿。
贵妃抓住这个机会,称十皇子有救国之身,当年批命双生皇子不祥的钦天监乃信口雌黄,背后有奸人作祟,一鼓作气扳倒了皇后安氏,登上后位。
再之后,就是与现实同样的发?展了,九皇子被立为太子,十皇子得封奇王。
因太子聪慧,奇王灵验,圣上对兄弟俩喜爱非常,有求必应,兄弟俩由此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太子尚能?遮掩一二,奇王则完全活成?了嚣张的模样,仗着有两重封号加身纵情恣意,小时在?太乙宫里修出的清静之心全没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十日内迎娶王妃,长?辈对他?有求必应,其余人也不敢忤逆他?,自然是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之后的兄弟共妻,无论是在?王府抑或后宫,两人都没有刻意隐瞒,流言蜚语传得满城都是,但谁也奈何不得。
原因无他?,书?里的兄弟俩不仅手腕高明,心性狠辣,且一致对外,往来无有能?匹敌者,直到赵氏开始施离间计,才使二人离心。
值得一提的是,赵氏在?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这么做。
她性情娇软,颇有些逆来顺受,兄弟俩对她做下如此令人发?指之事?,也只是默默饮泣,没有过什么激烈的反抗之举。
直到太子登基,赵氏被立为皇后,于偶然间得知娘家人病逝乃兄弟二人的杰作,才在?崩溃之下心生恨意,开始效仿祸国妖姬行事?。
虽然觅瑜不明白赵氏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麻烦的做法——书?里的兄弟俩心狠是心狠,疯癫是疯癫,凡碍事?者只有死路一条,但对她是真心的,从不设防。
赵氏如果想要复仇,在?床笫间行刺不就好了?如果怕不能?一击毙命,也可以?选择下药。书?里的赵氏同样自小学医,相信对她来说,配一点毒药不是难事?。
为什么非要选择吹枕边风呢?还一吹就吹了四年,之后又隐忍了两年,直到奇王兵临城下,才一口气先?毒倒太子,后自戕殒命,反留了奇王一命。
觅瑜想不明白。
书?里的太子和奇王虽然最终反目,但在?一开始是极为要好的,不然不会同享妻子。到底是双生兄弟,自小一起长?大,手足情分可想而知。
赵氏只消想一想,就能?知道离间的难度有多大,也许她的枕头风还没吹完,兄弟俩的枕边人就不是她了。谁能?确保这对疯癫兄弟的情意会维持多久?
赵氏这般做法,岂非舍近求远之理?
书?后面的情节也证明了,赵氏的离间计施行得很是艰难,花费数种?功夫手段,才使得兄弟反目,甚至于到了最后,兄弟俩也不是死于自相残杀,而是她的一杯毒酒,奇王还活了下来。
当然,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歪门邪书?,里头的人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是写书?人特意要这么写的。
也许不这样写,后续的故事?就无法开展?正如她在?看折子戏时,喜欢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节,写书?也是同样的道理。
思及赵氏跳城楼之后的情节,觅瑜觉得自己想对了。
赵氏殒命后,奇王陷入彻底的癫狂,不仅命人鞭尸兄长?,挫骨扬灰,还亲自将赵氏遗体收入冰棺,确保其尸身不腐。
而后,成?为新帝的奇王再立赵氏为皇后,并将收容皇后遗体的冰棺摆放在?寝宫内,一日三餐与之对食,入夜更?是躺在?棺盖之上,与伊人同眠。
行事?痴狂诡异之至,令宫人无不战战兢兢。
直到某日午夜梦回,新帝入梦,梦见?他?与兄长?、妻子同坐桃花树下。
三人对弈,静默无言。
新帝问:娘子与兄长?为何不语?
兄长?答:死局已定,再无生路。
妻子曰:求君垂怜。
新帝心头一震。
画面一转,新帝再梦少年昔时,与兄长?言笑晏晏,融融其乐。
又梦,至太乙山中。
莽莽林海遮天蔽日,亭盖树下山茶花开。
赵氏撷花一朵,簪于鬓边,笑如朝露。
梦醒,长?安落下冬日的第一场雪。
新帝大恸。
其后,新帝颁下旨意,恢复兄长?帝号,葬于皇陵,赵氏归葬赵家。
再之后,就是书?中的最后一段,新帝重游太乙山,得遇老道批谶语。
不得不说,整本书?的情节跌宕起伏,剥去?那些香辞艳赋,剩下来的内容虽然少,但骨架完整,以?花团锦簇为始,以?茫茫大雪为终,很有一种?宿命感。
就像书?里老道歌的:“世事?如烟,人生幻梦。”
如果书?里的人物?不是顶着觅瑜的名头,她会很乐于……至少不会像现在?看得这么别扭,既想彻底遗忘书?中内容,又止不住去?思索。
不是思索那些羞煞人的情节,是——怎么说呢,书?里的很多情节十分虚幻,漏洞百出,一段故事?里能?挑出十几样错误,是说书?都要被骂胡编乱造的程度。
偏偏细节详实,尤其在?“她”的自身习惯和喜好上,真实得几乎可怕。
现实中的她喜饮香薷,书?里的赵氏也喜饮香薷。
现实中的她爱读《实用杂论》,书?里的赵氏也爱读《实用杂论》。
其中的一段情节更?是让觅瑜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赵氏在?奇王府的时候。
某日,奇王心情大好,临窗习字,赵氏在?一旁伺候,红袖添香。
写罢,奇王将字帖展示给赵氏看,问写得如何。
赵氏答:王爷笔锋甚妙,张金风骨具足。
奇王又问王妃可有偏爱之字,赵氏摇首,曰:妾身只习得一手簪花小楷。
之后的发?展不必详述,无外乎是奇王手把手带着王妃练字,最后练到王妃身上的故事?,流于香艳春宫的俗套。
但在?俗套之前的那段剧情,虽只有寥寥几笔,却让觅瑜分外心惊。
因为她与盛瞻和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同样是他?在?临帖,她在?旁边陪侍,他?临张金体,询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字。
不同的是,她羞于说出自己只会簪花小楷这一事?实,他?在?之后也没有教她习字,于夫妻之道上更?不似书?里的奇王那般过分。
……虽然那时候的她觉得他?有些过分,但在?看过书?里所?写的之后,她就一点也不觉得他?欺负她了。
咳,扯远了,回到正题。
在?读完这本书?的开头时,觅瑜之所?以?没有立即把它撕了,不是因为她喜欢看,而是她发?现,此书?在?细节方面的描写堪称骇人。
明明每一桩大事?的发?生都不合情理、不符逻辑,偏偏在?小事?上环环相扣,力求真实。
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故事?发?生过,故事?的主人公真的是她,故事?里的太子和奇王,在?某种?时刻也会表现出几分她熟悉的模样。
譬如奇王临字一事?,就真的在?现实里发?生过,夫妻俩的对话也大差不离。
这不是很可怕吗?
谁有这个能?耐熟知她的性情,知晓她与盛瞻和之间发?生的事?,撰写下这么一本书?,再悄无声息地送进东宫,送到他?们跟前?
撰书?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觅瑜想不明白。
她求助地看向盛瞻和:“瞻郎可知此书?来历……?”
第35章
盛瞻和道:“纱儿觉得它是何来历?”
觅瑜轻摇臻首:“纱儿不知。”
“无妨。”他的眸底隐匿着极淡的情绪, “既如你侍女所说,这本书是昨日出现?的,想?来与正虚观脱不了关系。”
“这会?儿, 晏颐祥的奏折也差不多递上了, 父皇定会?下旨彻查正虚观, 这里头有?什么究竟,到时一问便知。”
她轻轻应下。
天边传来滚滚闷雷声,雨落如珠,洗涤芭蕉叶上的浊气。
“瞻郎。”觅瑜轻声开口, “瞻郎觉得此书所写,是——”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书里的故事当然?不是真的, 只说开篇首句, 她嫁给了汝南郡王, 就?奠定了全?书似幻非真的基调。
但如果?说它是虚假的,又没有?刻意说出来的必要, 毕竟这就?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
可她又觉得这本书不简单,其中大有?深意,不是一个俗套的香艳故事。
她努力斟酌着说辞:“这书……写得很古怪。”
盛瞻和道:“哪里古怪?”
觅瑜道:“大的那些不说了,都是空谈妄论, 但在小?的地方,譬如书中赵氏的性情偏好, 就?与我……与纱儿颇为相像。”
“是吗?”盛瞻和的声音听不出波动, “我倒觉得她和你不像。”
“有?些地方还是像的……”她小?声举例,“比如我喜欢香薷饮、读杂论, 书里的赵氏也一样……”
“还有?——瞻郎可还记得,新婚燕尔时, 你曾经临张金体一事?那时,纱儿也同书中一般,陪侍在瞻郎身旁,询问你可喜张金体……”
盛瞻和仍旧声色淡淡:“当今世人多?推崇张金体,临它很正常,之后的交谈更是寻常夫妻间都会?有?的,不足为奇。”
“可它写得不一样。”她有?些着紧地盯着他,“这本书里写的东西——”
“这只是一本书。”盛瞻和打断她的话,“来历不明,胡编乱造。纱儿要把?这样的一本书当真吗?”
觅瑜哑口无言。
是了,这是一本胡编乱造的书,她在之前不是很笃定吗?怎么不知不觉转了心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还要他提醒了才发?现?。
真是叫人心惊,这一定是本邪书,不仅写的内容可怕,还能让读的人移情换性,他们?要尽早把?它烧了——
但她还是想?问——
“瞻郎,”她期期艾艾道,“瞻郎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人,写的这一本书呢?写这样一本书……又是为了什么?”
盛瞻和没有?立即回答。
他抚摸着书册,片刻,低倏一笑:“是啊,我也想?知道,是谁写的这本书?”
他扬声命人取来火盆。
觅瑜一惊,尚来不及询问,就?见他将书册移到烛火之上,点燃一角,置于盆中。
书册很快被火苗吞噬。
掐丝珐琅的盆器工艺精湛,跃动的火焰烧得书册发?黑发?卷,飘出一股难闻的异味。
觅瑜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这——”
“邪书移性。”盛瞻和的语气平淡,甚至有?一丝冷漠,“不如烧了。”
觅瑜半晌说不出话。
“可、可是,”好不容易,她才回过神来,“把?它烧了,我们?还怎么追查写书人?”
盛瞻和道:“幕后人既将这本书送到这里,就?说明他着意让我们?看到。烧了它不再?去看,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她不解:“可是我们?已经看过了呀。”
他看向她,平静地询问:“看过一遍,纱儿就?不会?再?看第二遍了吗?”
觅瑜一噎。
她……她回答不上来。
若是书中只有?赵氏与太子、奇王二三事,她定然?不会?再?看,不仅不看,还会?强迫自己把?看过的那些忘了。
可书中不止有?这些。
还有?那些详实惊人的细节、诡异离奇的笔锋,以及——
“书里……写了太子将正虚观收为己用。”她低声道,“书里的正虚观依然?做着腌臜交易,甚至赵氏去道观祈福时,接待的女冠道号都为静愁……”
“我与瞻郎昨日才去了正虚观,在观中待了不足两个时辰,就?算撰书人奋笔疾书,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写完这么一本书……”
“这本书的行?文笔迹又前后一致,几乎不可能是数人同写……”
“所以,”盛瞻和看着她,“纱儿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和先前一样,波澜不惊,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惊动他。
觅瑜咬唇。
“瞻郎知道我想?要说什么。”她带着点委屈地细声道。
闻言,盛瞻和先是一怔,接着,他眉眼间的神情就?融化了稍许。
“是我不好。”他握住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因心情烦躁之故,迁怒了纱儿。纱儿莫气。”
他的掌心温暖,驱散了觅瑜在读书时升起的点点寒凉之意。
她漾起一个乖顺的笑,倚进他的怀里。
“瞻郎心情烦躁吗?”
盛瞻和抚着她的背:“纱儿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纱儿还以为瞻郎不在意这本书,觉得它是一个笑话。”
低缓悦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它的确是一个笑话。”
“——但同时,它也暗藏着一线杀机。”
觅瑜一惊,仰首看向他:“这话怎么说?”
约莫是得了她的控诉,盛瞻和的神情不复先时漠然?,耐心地同她解释:“正如你先前所说,此书着实诡异,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然?而它又在最开始就?错了,令人摸不着头脑。”
“是。”她应和,“这也正是我想?不通之处。”
盛瞻和瞧了她一眼。
“不。”他道,“你想?过。”
觅瑜心头一跳。
“……瞻郎此话何意?”
“你定然?想?过,”盛瞻和道,“若我与十弟没有?生来背负不祥之言,金尊玉贵地长大,是否会?像书中所写的那般,张狂无度、残酷无情。”
觅瑜忍不住一阵心颤。
没错,她是这么想?过,虽然?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她真的想?过。
他怎么知道她的想?法?还知道得如此笃定……是他太过了解她吗?还是他善于揣度人心?他……在某种程度上,和那本书一样令她感到畏惧。
“纱儿知道……”她感受着他手掌的热度,努力维持住声线,“瞻郎……不会?像书中那般……”
“瞻郎自六岁起被立为太子,处高位、享尊荣,都不曾动摇心术,仁德之名广布,群臣无不敬服,便是自出生始就?为太子又怎样?”
她细着声,似要为他洗涮冤屈,打抱不平般道:“瞻郎与书里的那个人……才不一样。”
这是她的真心话。
诚然?,她有?想?过,如果?盛瞻和从一开始就?是太子,受帝后宠爱,会?不会?不像现?在这么谦和,但怎么想?,她也无法把?他和书里的太子联系起来。
就?是奇王也不行?,奇王的性情是顽劣了点,但不代表他不是一名正人君子,她曾数度与他独处,他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她岂能平安到现?在?
虽然?她并不认识真正的奇王,但奇王本身就?不存在,让人如何比较?
这也是书中一个说不通的点。
历来王侯封号以地名为基,奇王这个封号是独有?的,因为盛瞻和而存在,没有?身患臆症的太子,就?不会?有?封号特殊的奇王。
书里的十皇子安然?无恙地长大,怎么会?得到这样一个封号?
灵慧童子倒勉勉强强说得通,都是因为化解灾情、拯救苍生而得的……
“你瞧,”盛瞻和的声音响起,“你又在想?了。”
觅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张了张口,却?发?现?无从辩驳,因为他说得很对?,她就?是又在想?了。
“纱儿、纱儿只是想?些零碎的细节……”
“零碎的细节想?多?了,便会?忍不住去想?更多?,直到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盛瞻和淡淡道,“这就?是暗藏的杀机。”
觅瑜微有?心惊,更有?不解:“为何?”
她能隐隐感受到书里藏着一股锋气,让她在读时如指拭刀尖、心拂雪刃,但要说杀机……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说到底,这只是一本书——一本书能做什么呢?
盛瞻和沉默片刻。
他低垂睫翼,洒下一片阴影。
“纱儿可知,汝南郡王太妃为何会?忽然?改变主意,不与赵府议亲?”
觅瑜一愣。
“不知……”她怔怔道,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设问。
“瞻郎——瞻郎知道?”
“不错。”他抬眼看向她,“汝南郡王太妃会?改主意,是因为她去三清观上香祈福时,遇到了一名得道隐士。”
三清观为国观,同样地处京郊,与正虚观一南一北遥遥相距,并且相比起正虚观更得皇亲贵胄的青睐,太妃去那里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所谓的得道隐士,还有?盛瞻和在提及这四个字时的深长语气。
“得道隐士……?”
“是,得道隐士。他告诉太妃,她意欲为郡王定下的这门亲事不妥,会?惹来灭门之灾,若想?消灾避祸,需尽早打消议亲,远离女方。”
觅瑜心神一颤。
“灭门之灾?”她低声重复,不知道是在询问谁。
盛瞻和掌首轻笑:“那名隐士在说完这番话后就?深入竹林不见了,太妃差人去寻,却?得知观内从未有?此人物,又见竹林中落着一朵莲花,当下认定自己见到了高人,对?高人之言深信不疑。”
“再?往后的事,你就?知道了。太妃改换心意,入宫求见父皇,下旨给郡王赐婚,赵府与汝南郡王府的议亲由此而止。”
第36章
觅瑜呆呆地坐着。
“原来如此……”
原来太妃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退亲的?, 因为隐士之言,高人批语。
真是……颇为可笑。
“瞻郎为何会知晓此事?”她询问道。
盛瞻和回答:“我既然要与纱儿成婚,自然要知晓关于你的?一切事情。”
她有些?明白了:“瞻郎是怕纱儿有什么不好之处, 所以才?会被太妃退亲吗?”
这在?情理之中, 如果她得知自己将来的?夫君也被退过亲, 她的?心里也会打鼓,思?考对方为什么会被退亲。
出乎意料的?,盛瞻和否定了她的?话。
“当然不是。”他看她一眼,目光偏去别处, 又?看回她,笑了笑,道, “十弟在?信中常常提及你, 我对你素有耳闻, 得知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难免有些?好奇。”
觅瑜一呆, 没想到他的?理由会是这个。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怎么说呢,弟弟信中常常提及的?女子,却要成为自己的?妻子, 怎么想都有些?……
说起来,圣上是在?半年前?赐的?婚, 当时他的?身份应当是奇王, 他也不在?东宫,而?在?太乙宫, 他是怎么知晓他们要成亲一事的??
难道是宫里去信告诉他,他的?兄长即将娶妻, 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等他变回了太子,再告知成亲一事?
又?或者,是她的?身份从太子妃成为了奇王妃,待得今年冬日,他成为奇王时,她就?要再与他成一次亲,嫁给他一次?
觅瑜百思?不得其解。
她嫁过来有一段时日,盛瞻和对她宠爱不减,信任益深,他的?病看起来也没有要发作的?模样,她略略探问一声,应当不要紧吧?
她思?忖着,有些?小?心地开?口:“瞻郎……是如何得知要与纱儿成亲的??”
盛瞻和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此问:“父皇下?旨,自然阖宫皆知。”
“瞻郎当时在?宫里?”
“不然还?能在?哪?”
“那……瞻郎可还?记得当时境况?”
盛瞻和微微笑道:“这叫我怎么说?我当时正在?书?房夜读,忽然闻听宫侍奉来父皇圣旨,我连忙前?往正殿恭迎,然后就?得知自己多了一名未婚妻子。”
“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的?事也不值得多说,不过是接旨谢恩、命人打赏,再叫人去打听情况。”他道。
“唯有一桩值得说道,那就?是我对你的?姓名颇为耳熟,仔细一想,发觉正是十弟信中常常提到的?那位姑娘,顿时心生奇妙之感。”
“奇妙?”
“是啊。”他轻淡道,“明明喜欢你的?是十弟,最后却是我娶了你,可不奇妙?”
“说起来,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他轻抬下?颔,示意她看向火盆里烧成一团漆黑的?书?册。
“这上面说,十弟会对你一见钟情,从此无法自拔,拖你入水火之中。”他道。
“书?中所言固不足信,毕竟一年前?你们就?已见过,没发生什么事,但十弟对你的?态度的?确很是特殊,兄弟多年,我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
“所以我很想知道,当你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之后,再与他见面,会发生什么。”
他看向她:“纱儿觉得呢?”
觅瑜干干一笑,不敢回答。
现实中的?奇王与太子是同一人,不管奇王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都不要紧,他若喜欢她,她就?是他的?妻子;他若不喜欢她,她就?是他的?嫂嫂。
但她又?不能这么说,只能装聋作哑,不置一词。
而?且他的?态度也很奇怪,依照常理,看到这样一本编排自己妻子与兄弟的?书?,就?算知道这是胡编乱造的?,也总该表现出一点激动的?情绪吧?
好吧,激动的?情绪是有,不久前?他还?为此迁怒了她,但……他现在?问她的?这个问题,就?真的?无法让人理解了。
他难道不会觉得嫉妒吗?毕竟她曾经救过奇王,与对方相?处过一个多月,比起他们俩的?奉旨成婚,她和奇王更有着通常意义上的?缘分。
尤其是在?他口中,奇王还?对她念念不忘。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难道真如书?中所写,他愿意与奇王分享她?
觅瑜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
这个想法让她的?后背窜上一阵凉意,险些?退出他的?怀抱,恰逢盛瞻和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温暖的?热度与熟悉的?力道抚平了她的?不安,才?没有让她做出傻事。
她真是糊涂了,他就?是奇王,奇王就?是他,虽然他一直口口声声说着十弟,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是把奇王和自己视为一体的?,毕竟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人。
而?一个人当然不会嫉妒自己,所以他也不会嫉妒奇王,更不会那般、那般做想……
真真是邪书?害人,她只不过看了一遍,就?生出这些?荒谬的?想法,要是再看几?遍还?得了?这书?烧得好,该烧。
觅瑜依偎在?盛瞻和的?怀里,轻声细气地回答:“奇王殿下?会怎么样,纱儿不知道,纱儿只知道,纱儿喜欢的?,从来只有瞻郎一人……”
盛瞻和发出一声轻笑。
“好纱儿。”他宠溺地在?她的?发心上亲了一下?。
觅瑜甜软一笑:“好啦,不说这些?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至于他的?病情,还?是等日后再慢慢问吧,现在?实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她仰起头,清丽的?眸子里闪烁着疑惑:“瞻郎为何要同我说太妃退亲一事?”
盛瞻和道:“因为接下?来,我要同你讲一件事。”
她道:“什么事?”
他道:“你在?成亲前?夜想要逃婚的?事。”
觅瑜一愣,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怎么又?提这事了?不是说不再提了吗?
在?她的?局促扩大之前?,盛瞻和道:“纱儿不觉得奇怪吗?明明你的?逃婚是临时起意,为何我会提前?等在?西?院?好像我知道能在?那里遇见你一样。”
闻言,她先是松了口气,庆幸他不是要指责她,接着又?提起了心,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
她从他的?怀里退出,坐直了,有些?紧张地看向他,询问:“为什么?”
他微微敛眸:“因为当天夜里,神?妙真人曾找过我,道天府星不稳,东南方恐生变,汇气之眼处西?,若我欲阻止,需尽快赶往。”
觅瑜眨了眨眼。
她迟缓地思?考着他的?话。
天府为南斗主星,取坤卦,主令尊位,通常代指皇后。
天府星不稳……是指皇后有碍?但既然他是在?说他们成亲前?夜的?事情,想必与皇后无关,长春殿也不在?西?南方向,反而?赵府位于东宫西?南……
所以神?妙真人指的?是她?
这——不说她不过是个太子妃,怎么敢忝称天府,就?说神?妙真人的?出现,也十分古怪,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们是在?婚后翌日才?遇到真人的?吧?
那时对方明明自称三年闭关才?毕,丹一成就?连忙出关献宝,怎么会在?前?一天夜里去往东宫,面见太子?
难道她理解错了?所谓的?“方一出关”只是虚指?
她就?此询问盛瞻和,得来他失笑的?询问:“纱儿只在?意这个?”
“当然不是。”她回答,“纱儿还?在?意很多问题,但……总要一个个来……”
“好,那我便一个个告诉你。”他温和道,“神?妙真人对外的?说法,的?确是在?我们新婚翌日出关,但谁知道他真正闭关到几?时?”
“父皇将蓬莱岛赐给他,蓬莱岛地处海池中心,远离宫岸,他只消登岛谢客,便没有人能知道他在?做什么。”
觅瑜思?索着:“那,依照瞻郎此言,真人是在?说谎了?他骗了……”
想起书?中描写圣上的?文字,她有些?不自在?地顿了顿,努力整肃心神?,把它们从记忆中抹除。
那本书?里的?赵氏魅力非凡,但凡是个男子都无法忘怀,垂涎其美色,想与之一度春宵。她如果把这些?可笑的?文字当真,受到影响,那就?太愚蠢了。
她定定神?,若无其事地道出下?文:“他欺骗了父皇?”
盛瞻和目光温柔,握住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真话也好,虚言也罢,只要父皇相?信,便都不重要。”
觅瑜有些?没听懂,这话的?意思?,是圣上知道真人在?说谎,但不在?乎吗?
她知道宫中人说话不喜直来直去,要带点弯弯绕绕,她这段时日也在?努力学习,但始终不求甚解,有时甚至连他话里有话都听不出来。
比如现在?,她就?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确保他到底在?指什么。
难怪师叔一直说她愚笨……算了,不去想了,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正当觅瑜准备把这篇揭过时,盛瞻和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主动解释道:“父皇应当不知施不空在?撒谎,他那夜是避过众人来找我的?,除我以外,没有人知晓他曾经来过。”
觅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施不空”指的?是神?妙真人。
坊间流传,神?妙真人俗家姓施,道号不空,是为施不空。
他竟是对真人指名道姓么?
可是……这是他应当有的?态度吗?
对于目前?的?他而?言,真人只用寥寥数语就?将他送上了太子宝座,也没有真正害了他兄弟的?性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他的?恩人,他对真人……该是这般态度吗?
或许是她的?不解表现得太明显,又?或许是盛瞻和善于揣度人心,他的?目光轻轻在?她脸上扫了一扫,便开?口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觅瑜探问道:“瞻郎对神?妙真人……?”
他平静地吐出二字:“妖道。”
她心中一凛。
“……为何?是——因为十弟?”
“可以这么说。”他对上她的?视线,“纱儿自小?出入道观,想必对道家事宜知之甚详,可曾在?哪本经教典籍中看过,消灾避祸需要以凡人性命献祭?”
“这……”她迟疑着,“我看过的?经书?不多,也就?几?本入门的?,但……”
她顿了顿,想起在?邪书?扉页上看到的?三行字:“不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天道总是会留下?一线生机。”
“就?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之下?皆为众生,没有谁的?性命比谁更重要,凭什么以一人性命献祭,便可福泽天下??”
第37章
“不错。”盛瞻和轻声道, “正是?这?个道理。”
“大道无情。大功德如水主,尚不能以一人利天下?,遑论十弟?”
觅瑜慢慢道:“纱儿听闻, 真人当初的说法, 是?十弟命里带运, 又自小在太乙宫为国祈福,是?以——”
盛瞻和摇摇头:“我这话的重点不在于十弟,而在于施不空。”
“不管十弟有没有救国之身,能不能救, 施不空都?不该把他?推出来。”
“凡修道者,无不以修身克己为要,舍身为苍生者有之, 但让别人去牺牲的——”
他?讥讽一笑:“古往今来, 只有妖道才会这?么做。”
他?看向她?:“纱儿可听闻, 有哪位祖师是?通过这?种?方法修成大道的?”
觅瑜明?白了。
那些流传下?来的祖师事?迹,无外乎“济世救人”四个字, 且以苍生为重。
天下?盖苍生,你是?苍生,我是?苍生,他?也是?苍生。
十皇子也是?苍生。
若十皇子果真有救国之能, 他?可以献祭自己拯救苍生,以一人利天下?。
但别人不能逼着他?去救, 尤其是?道门中人。
神妙真人在十三年前做下?的种?种?, 看似是?济世救人,实?则却犯了道门中的大忌, 造下?了一桩杀孽。
的确如盛瞻和所言,只有妖道才会这?么做。
但她?有些不明?白:“十皇、十弟当年以身献祭, 天下?皆知,如果这?事?当真不妥,是?妖道在兴风作浪,为什么没有道门中人出来阻止他?呢?”
盛瞻和道:“谁来阻止?是?那些贪利敛财的宫观观主,还是?不知所踪的高人隐士?”
“纱儿以为,当今世道只有他?一个妖道横行?当年散布双生皇子不祥的钦天监不是?妖道?正虚观里逼良为娼的女?冠不是?妖道?”
他?冷笑一声:“不说道门里都?是?些汲汲营营者,保有一点灵光者万不存一,就说那些真心向道的,又有几人修出了真本?事?,敢对上能呼风唤雨的妖道?”
“如今的道门,根已?经烂透了。”
觅瑜的心重重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强烈得让她?差点喘不过气,仿佛一排巨浪朝她?兜头打来,把她?淹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
这?是?他?对神妙真人的恨吗?对道门的恨吗?
这?恨意是?出于身为太子的他?,还是?奇王的他??
抑或者——是?出于失去了同胞兄弟的、真正的他?的恨?才会如此痛彻心扉,寒凉透骨?
觅瑜的心弦一阵颤抖。
她?眸光晃动,想说不是?这?样,道门并没有全部烂透,譬如她?娘亲出身的清白观,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里面的人都?很好很好,是?真正的道士。
但她?最终没有说出来。
因?为她?害怕她?说了之后?,他?会反问她?,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没有在当年站出来,拯救他?弟弟的命,是?因?为胆量不够吗?还是?因?为能力不足?
她?只能喃喃唤道:“瞻郎……”
这?一声呼唤似乎带有什么特殊的功效,盛瞻和不过一个敛眸,神色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冷静、淡然,仿佛刚才那股强烈的恨意是?她?的错觉。
再抬起眸时?,他?又成为了她?的瞻郎。
“当然,这?里头还有一个原因?。”他?道,“那就是?十弟没有真的失去性命,三年大旱却真的由此而解。”
“也许,在道门中人看来,这?是?神妙真人的计策,以假势借真气,既保全了十弟性命,又解救了天下?人。”
“他?不是?妖道,而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心怀慈悲,道术高超。”
他?含笑看向她?:“纱儿说,是?也不是??”
觅瑜没有说话。
她?的眼眶有点发热,连忙垂下?眸,避开?他?的视线,不欲叫他?发现。
他?这?话不无道理,如果十皇子没有事?,旱灾却仍旧解了,不管这?是?神妙真人的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众人都?会往好的一面去想,认为真人真的有大神通。
只要十皇子不死。
然而……
她?竭力平稳住声线,露出一个笑容:“这?,纱儿也不清楚,或许吧……”
她?转移话题:“总之,真人在那天晚上前来东宫,告知我们府里会出事?,所以瞻郎才会提前等在西院?”
盛瞻和也没有同她?在神妙真人的好坏上多做纠缠,颔首:“不错。”
“可你怎么知道要在西院等我呢?”她?不解地询问,“真人不是?只说了‘汇气之眼处西’这?一句吗?瞻郎是?怎么推算出它是?指西院的?”
推出与她?有关倒不难,神妙真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就在他?们大婚前夜,又有天府星和东南方两个佐证,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她?。
可是?汇气之眼处西——这?几个字,他?是?怎么推算出西院的?
盛瞻和道:“正月时?,我上你们家提亲下?聘,曾被岳父领着在府上游览,路过一趟西院。”
这?事?觅瑜记得,原本?是?她?娘亲的主意,让她?领着他?逛一逛,说说话,增进一下?彼此间的了解,免得她?连要嫁的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虽说她?曾与奇王的他?相处过一个多月,但她?要嫁的是?身为太子的他?,两者不尽相同,她?提前了解一下?没有坏处。
然而那时?的她?因?为害羞,没有在第一时?间应下?娘亲的话,等她?准备点头时?,她?的爹爹已?经抢先一步揽下?差事?,她?也只能作罢。
当天晚些时?候,祝晴差点没把赵得援的耳朵扭掉,骂他?:“太子殿下?是?向纱儿提亲,不是?向你!你巴巴地凑上去做什么?破坏你女?儿的姻缘?”
赵得援一边叫疼一边喊委屈:“疼疼、夫人轻点!哎哟,我这?不是?为了避免冷场嘛,你没看当时?纱儿那鹌鹑样,叫她?半天也不应,让人家殿下?怎么想?”
祝晴更气:“你女?儿要是?鹌鹑,你就是?熊瞎子!你只看见了纱儿在开?头不应声,没看见她?后?来要点头答应?你这?眼睛长来做什么的?”
“哎哟喂——疼,夫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明?日!明?日我就请太子殿下?过府,让纱儿领他?游园,如何??哎哎哎,夫人别拧——”
教训完丈夫,祝晴又转头说她?:“你也是?,从前和奇王殿下?相处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今日换了太子殿下?,你就不会说话了?”
她?纠缠着十指,忸怩地回答:“奇王、奇王与太子殿下?不同……”
“有什么不同?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奇王又不是?女?儿的未婚夫婿……”
“就是?,纱儿是?个姑娘家,害羞是?正常的。想当年我向你师父提亲时?,你不也羞得不理我了?她?这?是?随了你的性子,怪不得她?。”
“好啊,这?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哎哟哟,疼疼疼——为夫错了,为夫真的知道错了,明?日我就把太子殿下?请来,夫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盛瞻和没有再被请来,纳彩是?六礼中的压轴礼,再之后?就是?迎亲,在此期间未婚夫妻不得见面,觅瑜也有许多规矩要学,更是?没时?间去想别的事?。
直到大婚前夜,他?们才见了第二面,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谈。
想远了,觅瑜把思绪拉回来,看着盛瞻和道:“然后?呢?瞻郎在路过西院时?,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盛瞻和道:“没什么奇怪的,就是?看了一眼,听岳父说了两句。”
觅瑜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的爹爹虽然在审问犯人时?言辞锋利,能逼得人崩溃,平日里却颇有些不着调,尤其在涉及家人时?,总是?语出惊人,气煞人也。
盛瞻和又特意点了此事?,想来她?的爹爹没有说出什么寻常的话。
她?有些不安地询问:“爹爹他?……说了什么?”
盛瞻和看着她?,唇角微勾,弯起一抹浅笑。
“岳父说,你小时?候有一次犯错,被罚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你就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到西院,偷偷架梯子翻墙跑了出去,让他?和岳母一通好找。”
“为此,岳父特意嘱托我,别看你面上文静乖巧,实?则胆量颇大,总喜欢不声不响地做下?惊人之举,让我以后?好生管教,切莫被你的外表欺骗。”
觅瑜:“……”
盛瞻和:“果然,岳父说得很对,纱儿在安静待嫁三个月后?,于大婚前夜做出了惊人之举。若非我去得及时?,恐怕你与我的名字就要天下?皆知了。”
觅瑜:“……”
盛瞻和:“还和小时?候一样去了西院。”
觅瑜:“……”
盛瞻和:“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准备爬梯子翻墙出去?”
觅瑜:“……”
她?后?悔了,她?就该在四个月前应下?娘亲的话,领着他?在府内游览,和他?好好培养感情,而不是?让她?爹爹抢先,把她?的里子面子全部卖了。
她?干巴巴地开?口,转移话题:“所以,瞻郎是?因?为此事?……才想到西院的?”
“算是?吧。”他?道,“虽然施不空说得耸人听闻,但有大批禁军守着赵府,我不认为能出什么事?,就随意去了一趟西院,回忆岳父谈论你的往事?。”
觅瑜:“……”他?能别提这?事?了吗?真是?叫她?臊得慌。
她?漾出一抹笑,带着点讨好卖乖地道:“看来瞻郎运气很好,一下?就猜中了纱儿的去处。”
“运气不好也无碍,左右府里的禁军是?我的人,你一路行迹匆忙难以掩盖,我只消询问一声,就能立刻得知你去了哪里。”他?道。
“就是?令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迷晕了看守在闺苑外面的护卫,要知道,他?们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好手,寻常迷药且迷不倒。”
觅瑜:“……”
望着数度陷入沉默、以至于有些坐立不安的妻子,盛瞻和露出一个轻笑。
“当时?我就在想,看来我是?娶了位杏林仙子。不错,挺好的,我很喜欢。”
第38章
觅瑜的脸有些红了, 因?为尴尬,也因?为害羞。
他怎么总是喜欢在重要的地方讲一些?无关要紧的话?还摆出一副沉稳镇定的模样,仿佛都?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她?垂下眸, 轻抿丹唇, 浓密微卷的睫翼显得她分外乖巧, 花瓣似的唇瓣泛出莹润的光泽,使她?看起来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海棠花。
“瞻郎谬赞……”她?小声道,“往后,纱儿?不会再那般冲动行事了……”
盛瞻和微笑着抚上她?的脸颊:“我没有说你做得不好。能一下子迷倒这么多人, 说明你的医术很高明,这很好,我不用再?担心你没有自保能力?。”
觅瑜脸上的热度又增加了, 这回是纯粹因?为害羞。
她?轻应一声, 把话拉回正题:“能够在西院遇到?瞻郎, 阻止我的愚蠢举动,是纱儿?之幸……”
“不过, 瞻郎为什么会来呢?以瞻郎对真人的态度,我……不觉得你会相信他的话。”
“我相信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来找我,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盛瞻和道, “我想不通,便干脆顺着他的话, 去你们府上一探究竟。”
她?心中一紧:“瞻郎不怕这是一个陷阱吗?”
他面色不变:“我的人在你们府上守了三个月, 若还是被设下陷阱,就是我无能, 我认栽。”
觅瑜一怔,意外于他的回答。
这份淡然处之的自信和气度……真是叫人心醉, 她?好像又多喜欢了他一点?。
她?低下头,缱绻漾笑,浅声道:“所以,瞻郎选择了来见我。”
“是。”盛瞻和同样含笑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梳理着她?的发丝,“我很庆幸我那?天晚上去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有对你生气。”他道,“你那?时是不是觉得我很大度,连你的逃婚都?能不计较?”
觅瑜抬眸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是。纱儿?那?时十分?羞愧,觉得瞻郎虚怀若谷,堪为世间君子,反观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小人。我……我配不上你。”
“那?你现在不用羞愧了。”他道,“我之所以没有生气,是因?为我知道这件事不寻常,所以施不空才会夜半前来警示。”
“再?加上纱儿?那?时百般辩解,说没有想逃婚,我就认为一切都?是他搞的鬼,自然不会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
她?一愣,心虚道:“可?逃婚一事,的确是我的临时起意……只不过当时的我不敢承认,生怕瞻郎会因?此降罪我们家,所以才强行狡辩……”
“我知道。”盛瞻和平静应声,“但我相信你,相信你没有想逃婚。”
觅瑜露出迷惑的神色。
见状,他解释道:“纱儿?不是同我说过吗?你的逃婚念头是忽然生起的,不知道从何而?来,仿佛被迷住了一样。”
“你不觉得奇怪吗?备嫁半年,你都?没有生起过这方面的心思,为什么在大婚前一天生了?”
觅瑜当然奇怪过,但很快就被别?的理由说服了,那?就是:“我、我那?时以为,我是因?为在成亲前太紧张了,才会生出这种胡乱痴狂的念头……”
“如果没有施不空的夜半警示,也许你的这个想法是对的。”盛瞻和道,“然而?一旦有了前者,再?发生后者,就不仅仅是一桩巧合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觅瑜要是再?察觉不出不对劲,就不是愚钝,而?是愚蠢了。
神妙真人竟有此等通天之能,连她?想要逃婚都?能算到?,还算到?了她?会去西院翻墙?若果真如此,他还在宫中当什么真人?早立金身塑像,受万民供奉去了。
可?如果说这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控制住她?的心神?
传闻云州有种玄妙的蛊毒,能让中蛊者受下蛊人的驱使,可?——谁会花费这么大力?气来做这种事呢?
觅瑜百思不解,唯一令她?稍感宽松的,是依照目前的情况,她?当初的逃婚之举不是出于她?的本心,她?没有真的想这么做。
这让她?感觉好受了一点?,盛瞻和对她?太好、太疼爱了,每每想到?她?在大婚前夜的举动,她?的心里都?会涌上一股羞惭,觉得自己不配受到?他的宠爱。
现在得知她?没有真的想要逃婚,没有背叛过他,徘徊在她?心头的那?一小片乌云终于散去,让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瞻郎。”她?充满信任和依赖地唤道。
盛瞻和回以温柔的微笑:“所以,纱儿?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本书里暗藏杀机了吗?”
觅瑜:“……”
她?的笑容消失了一点?。
“纱儿?愚钝……”她?支支吾吾道,“还请瞻郎明示……”
她?真是太笨了,怎么什么都?听不懂呢?到?底是他太聪明,还是她?愚钝?
幸好,盛瞻和没有嫌弃她?的愚钝,解释道:“不管是你的逃婚也好,还是施不空的警示也好,都?代?表了一件事。”
“什么事?”她?眼巴巴地瞧着他。
“有人想要阻止我们成亲。”
觅瑜怵然一惊。
“是谁?”
“是啊,会是谁呢。”盛瞻和淡淡道,“不过一桩寻常亲事,为什么会有人想要阻止它?施不空又为何伸出援手,帮助它顺利进行?”
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莫名的,觅瑜生起一股感觉。
他所谈论的,想要阻止他们亲事的,不是具体的某个谁,而?是一种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但切实存在的……
她?的心尖细微一颤。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盛瞻和盯着她?:“纱儿?想到?了什么?”
“我,”她?的声线有些?不稳,像羽毛飘落,“我不知道……”
“瞻郎呢?”她?求助地看向他,“瞻郎是怎么想的?”
盛瞻和淡淡一笑:“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说,这本书里藏着杀机了吗?”
觅瑜一愣。
他怎么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了?是因?为他解释了吗?他解释了什么?她?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她?呆呆地看着他,杏眸微圆,红唇微张:“……什么?”
盛瞻和捧起她?的脸,与她?对视,眸色平静,仿若清波:“看了刚才那?本书,又听了我说的这些?话,纱儿?是否在心里以为,那?本书里所写的,是另一个我们之间的故事?”
觅瑜心神一颤。
没错,在刚才的一瞬间,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那?本书里的情节发展离奇,细节却分?外详实,仿佛真的是另一个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演绎另外一个故事。
再?加上他告诉她?的太妃悔婚与真人示警二?事,更是让她?升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许,那?是本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如果太妃没有退婚,她?嫁进了汝南郡王府,当他与她?见面时,之后的发展,或许就会像那?本书里写得一样。
而?如果没有真人示警,他没有去西院里拦住她?,也许她?就会顺利逃婚,躲进太乙山中,之后他或许也会追来太乙山,再?一次上演书中的故事。
当然,这是很荒谬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喜欢另一个人,就发疯至那?样的地步,不顾一切人伦道德,甚至连亲人的性命也不放在眼中呢?
其他人她?不敢确保,但是他,她?敢肯定,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所以书里的故事都?是假的,是胡编乱造的。
可?偏偏又发生了这么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太妃遇到?的高人,她?忽然生起的逃婚念头,神妙真人的夜半示警……桩桩件件,都?显示着不同寻常。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也许书里的故事已经发生过了,书中的奇王在最后遇到?的道士不是别?人,正是神妙真人。
真人发觉奇王寿数有异,推算得知其本该在二?十年前身殒,而?正是因?为他活了下来,与兄弟阋墙,才会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真人遂倒转乾坤,回到?一切没有发生之时,用谶言了断了十皇子的性命。
自此,奇王与太子合二?为一,再?也不会有兄弟相争、阋墙之祸。
苍生免于浩劫。
——这就是觅瑜的想法。
她?越想越心惊,觉得这说不定就是真相。
或许太妃遇到?的那?位高人也是真人,他出言恐吓太妃,不仅是避免郡王府遭受灭门之灾,也是为了让她?能顺利嫁给太子。
虽然这一世的太子性情仁德,与心狠手辣毫不沾边,但为了以防万一,真人还是力?保他们这一桩亲事,从根源上杜绝祸患。
至于她?为什么会生起逃婚的念头,则是因?为冥冥中自有天意,她?原本不该嫁给太子,当事情的发展偏离轨迹时,天意就会尝试着修正,回归本来的面貌。
而?神妙真人察觉了这种修正,才会在夜半前来警示。
这样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但听盛瞻和之言,真相好像又不是这样?
那?会是什么?
觅瑜咬着唇,点?点?头,轻应:“是,纱儿?方才的确是这么想的……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
盛瞻和道:“如果这个猜想是对的,神妙真人果真为得道高人,有大慈悲、大胸怀、大能力?,阻止了悲剧的发生,那?么这本书为什么会出现?”
“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吗?我与你琴瑟和鸣,天下太平,黎民百姓安生,没有战火缭乱,一切都?很完美,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原来的故事?”
“这背后——必定有所图谋。”
第39章
雨下得越发大了?。
芭蕉叶被雨水打得折腰, 新绿托举着无愁的雨珠,落下几分惆怅。
丝丝凉风从雕花窗格里吹进,带着初夏特有的熏意, 拂过觅瑜的脸庞。
她立在窗边, 看着葱翠的芭蕉叶与厚重的雨幕, 回想起与盛瞻和的对话。
他说?,那本书里暗藏的杀机,就是?让他们?以?为?,书中所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她不?解询问:“就算我们?真?的中了?计, 把书里的故事当了?真?,又?如何?”
不?过一个故事而已,难不?成还能翻了?天?
他反问:“如果我们?没有查出正虚观的猫腻, 回来后看到这本书, 看到里面写此观在做逼良为?娼的生意, 你会想再?去一趟道观,探查这方面的事吗?”
觅瑜有些局促:“我……可能会吧, 毕竟这也算是?一个线索……”
盛瞻和微扬起眉:“纱儿要把书里写的东西,看作在现实中破案的线索吗?”
她交缠着十指,愈发局促:“也不?能这么?说?……原本我们?去正虚观就是?为?了?查案的,不?是?寻常的上香……”
他道:“但我询问这话的前提是?, 如果我们?没有查到观内的猫腻。”
她嘟嘟囔囔:“是?啊,就是?因为?没有查出来, 所以?才要再?去一趟嘛……”
他询问她:“我们?为?什么?要再?去一趟?是?因为?思索后发觉漏了?线索, 还是?有了?新的查探点子?”
觅瑜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发现,“书里这么?写了?”这个答案, 的确很站不?住脚。
如果她因为?书里写的东西而怀疑正虚观,那么?改天, 她是?否也会因此而怀疑别的人和事呢?
毕竟这本书中除去香辞艳赋之外,也写了?不?少东西,虽然大部分只是?一笔带过,但细细思索都?是?能掀起大风浪的。
而被一本来历不?明的书牵着鼻子走,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盛瞻和所说?的杀机。
觅瑜终于明白了?。
她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当真?是?用心险恶——
让他们?读到这样一本书,了?解这样一个故事,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们?的想法,以?为?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书里写的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
是?谁,布下了?这么?一个局,目的又?是?什么??
暗色的天际闪过一道白光。
俄顷,轰隆的雷鸣声传来,吓了?觅瑜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步。
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搂住,她一怔,转头看向身侧:“瞻郎?”
盛瞻和含笑凝视着她:“纱儿怕打雷?”
“没有。”她摇摇头,“是?刚才的那道雷声太大了?,纱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瞻郎何时回来的?办完事了?吗?”
“刚刚才回,事情办妥了?。”他道,“一进来就看见你在这里赏景,而不?是?伏案读书,真?是?难得。若纱儿喜欢赏雨,我们?不?妨去观雨亭中坐坐?”
对于他的提议,觅瑜向来不?会拒绝,她点点头,微笑应道:“好,多?谢瞻郎相邀。”
盛瞻和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云蔚殿,前往观雨亭。
东宫有四大亭,观雨亭便是?其一,倚红洗绿,精雕细刻,造型小巧精致,生出一种别致的静。
来到亭里时,雨势减缓了?一点,透过变薄的雨幕,可以?看见周围的湖水泛着细小的涟漪,湖边杨柳依依,不?远处有一座桥,雕栏玉砌,如诗如画。
宫人呈上糕点茶水,行礼退下,亭子里只剩下觅瑜与盛瞻和两人。
盛瞻和领着她走到亭中一角,示意她看向附近的水面。
但见水里游动着数尾锦鲤,时而游进荷叶下躲雨,时而游出来吐泡泡。阴雨蒙蒙中,金红的锦鲤与碧绿的荷叶相得益彰,构成一幅意蕴闲趣的水墨图画。
觅瑜颇为?新奇地?瞧着,展颜而笑:“原来这里养着锦鲤,纱儿之前都?不?知道。”
“现在纱儿知道了?。”盛瞻和搂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怎么?样,要不?要叫人拿点鱼食过来,喂上一喂?”
她欣然点头。
待宫侍送来鱼食之后,觅瑜倚阑而立,从罐中取出一点投下,水中的鱼儿迅速汇聚,争夺鱼食,形成一幅群鲤戏水之景。
见状,她来了?兴致,又?往水里投了?一点,并且投得远了?些,鱼群立即分出一小股支流,汇聚向新的食物点。
她兴致愈高,不?顾外头还下着雨,想往外探身子,被盛瞻和环腰拦住:“当心,别栽下去了?。”
“没事,纱儿有分寸的!”她笑着看向他回应,笑容灿烂明艳,似杨柳拂开春光,递来一捧夏意,花骨朵娇妍绽放。
这是?她鲜少展露出的一面,盛瞻和看着,心中不?由一动。
但不?及他开口,她又?转回了?头,看向水里的鱼群,专心致志地?投着鱼食,全?然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
盛瞻和哑然失笑。
他搂着她,与她一起赏景,不?同的是?她在看锦鲤,他则在看她。
对于他的目光,觅瑜浑然不?觉,她还是?小孩子心性,遇见什么?有趣的事物都?会多?看两眼,此刻的锦鲤便是?其中之一。
赵府也有锦鲤,她的闺苑池塘中就养着一部分,还有几条蓝色的鳑鲏,在阳光的照射下鳞光闪闪,好看极了?,她兴致来时就会去喂鱼。
照理来说?,她这会儿不?该如此兴奋,但美丽的事物总是?看不?够的,尤其东宫养的这些锦鲤色彩绚丽,不?是?赵府能比的,她自然要好好欣赏一番。
她就这么?兴致勃勃地?喂着鱼群,笑容粲然,眸光明亮,神情嫣然有色。
盛瞻和把她的情态尽收眼底,目光越发温柔,唇边浮现出一抹轻浅的笑,心中浸满安然,像春风吹过原野,夏露滋润松竹。
在觅瑜又?一次投下鱼食后,他含笑低下头,在她的耳畔亲了?一下。
她一呆,耳根染上绯色,羞喃:“这是?在外面……”
“无妨。”他用唇瓣摩挲着,“别人看不?见。”
她越发赧颜,雪白肌肤的热度逐渐攀升,像每一次他亲吻她时一样。
“别这样……”她的声音越发娇软,“瞻郎……”
盛瞻和低笑出声。
“好。”他直起身,离开她的耳畔,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我不?这样,就抱抱你。”
“好纱儿。”他道,“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
觅瑜不?知道,不?过她想,大约是?很多?的吧,不?然他不?会问这一句话。
但是?好奇怪,她明明没做什么?,只是?看看鱼儿、投投鱼食而已,怎么?就让他忍不?住吻她,还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迟迟等不?到新的鱼食,鱼群开始四散游动,觅瑜怔怔地?看着,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又?抓了?一把往水里投,这才稳定住了?鱼心。
盛瞻和抱着她,同她一起观赏鱼群。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额外的举动,觅瑜的脸却悄然红了?,手里的动作逐渐停下。
她垂下睫翼,微抿丹唇,漾出一个花瓣似的笑,轻声道:“纱儿……也很喜欢瞻郎……”
盛瞻和无声而笑。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好纱儿。”
游鱼戏水,细雨洗容。
绵绵的细雨下了?半晌,又?开始变急,风势也加大了?,裹挟着雨珠飘入亭中。
鱼群受到雨水的惊扰,倏然散去,恰逢觅瑜喂鱼的兴致也消得差不?多?,便与盛瞻和一块坐到亭子中心,一面躲雨,一面观雨。
两人闲聊数句,又?把话题转回了?正事上。
觅瑜询问:“晏大人将正虚观一事上禀父皇,可有得到什么?旨意?”
盛瞻和道:“自然是?彻查正虚观,并命锦衣卫彻查孟家。”
听见“锦衣卫”三个字,觅瑜留了?点心,但旋即她又?想起来,她哥哥掌管的是?南镇抚司,不?稽查百官,遂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案件上。
“父皇可有应下晏大人的请求,不?对外言明正虚观侵害良家妇女一事?”
他颔首:“父皇答应了?。”
觅瑜松了?口气:“那就好。”
倘若此事被捅出来,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些去过道观的女子会是?什么?心情。
那些女子本就已经无辜受难,何必为?了?表明朝廷的本事,而让她们?再?一次受到伤害呢?承受能力弱一点些的,因此自残自尽都?有可能。
对此秘而不?宣,是?最好的选择。
盛瞻和含笑称赞她:“纱儿心善,设想周到,为?夫与晏府尹皆自愧不?如。”
觅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瞻郎谬赞,纱儿不?过是?同为?女子,有感?同身受之心罢了?,换作任何一名女子来都?会如此的。”
盛瞻和仍旧含笑注视着她。
雨水如珠,打落在亭檐上,发出错杂的响声。
盛瞻和忽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
觅瑜清丽回眸:“什么?问题?”
他道:“如果那本书里写的都?是?真?的,我和十弟会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纱儿会为?了?拯救天下苍生,而选择杀了?我们?两个吗?”
觅瑜愣住。
“这,”她干干笑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就当是?我闲来无聊吧。”盛瞻和平静道,再?一次问她,“纱儿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怎么?会这么?做呢?我——”
“那换个问题,不?杀我和十弟两个,就取我们?兄弟中一人的性命,照样可以?阻止大部分悲剧的发生。”他道,“纱儿会这么?做吗?”
觅瑜还是?摇头,喃喃:“不?,我不?会的……”
盛瞻和轻笑着看她:“纱儿心地?纯善,自然不?会这么?做。不?过,或许有的人会有这份觉悟,决定杀一人以?利天下。”
“毕竟,这不?是?在夺人性命,而是?在拯救苍生。”
第40章
天边传来几道滚滚闷雷声。
石桌上摆放着各色酥糕并两盏碧茶。
觅瑜无意?识地盯着它们, 掩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捏紧宫裙。
“这……太荒谬了。”她喃喃道,“杀一人以利天下,这?样的事, 怎么能……”
“史书中不乏类似的例子。”盛瞻和淡淡道, “如前梁诸王之乱, 便是在?最后以管柯之死结束了战事。”
“管柯……?”
“他是梁景帝的谋臣,帮助梁景帝收回了不少藩王大权,被藩王视作眼中钉。”
“后来,藩王纠集在?一起,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起事,梁景帝为了平息藩王怒火,就把他杀了。”
“他不是奸臣, 却因奸臣之名而?死, 死后声名败毁, 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尽皆陪葬,直到梁室被推翻后才得以正名。”
盛瞻和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样的一个人, 算得上死有余辜吗?”
“当?然不是!”觅瑜脱口而?出,“他、他是被逼死的,是无辜受难。”
他一笑:“可战事确实?因他而?止了。如果他不死,藩王之乱会继续, 到时战火连天,生灵涂炭, 只有他死, 战火才能平息,黎民百姓才能安生。”
“所以最后他死了。”
“梁景帝选择杀了他。”
他看着她, 询问:“纱儿?觉得,梁景帝此举, 是在?夺人性?命呢,还是拯救苍生?”
觅瑜的心很乱。
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一人性?命与天下苍生,是一个轻重分明的选择,很多?人都会取后者而?舍前者,她不能说这?样选是错的。
但她也说不出这?是对的。
她自小学医,学的是救人之道,从来只听说过救人济世?,没听说过杀人济世?。
而?且她也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她绞着十指,抿着唇,在?心里激烈地挣扎了一番,艰难开口:“这?……这?不是在?夺人性?命,也不是在?拯救苍生,只是、只是在?进行一桩买卖。”
“一桩……划算的买卖。”
没错,这?不是在?杀人,也不是在?救人。
当?生命被放至天秤两端的时候,不管孰轻孰重,做出选择的人都已经?丧失了大义。
这?就是觅瑜的想法。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可笑,假仁假义,但她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不愿对盛瞻和撒谎,所以哪怕知道这?个回答很可笑,也还是照实?说了出来。
说完之后,她紧张地看着盛瞻和,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他脸上有任何的嘲弄之色。
盛瞻和轻轻笑了。
他的眸色澹澹化开,如同?三月里的春风,带走冰雪的冷意?。
“纱儿?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温柔道,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满爱怜,“能有纱儿?为妻,是我之幸。”
觅瑜的心也仿佛被他说化了。
她浑身放松下来,像浸泡在?舒适的温泉里,水波荡漾,春心撩动。
她眨眨眼,轻垂羽睫,莞出一抹清浅的笑。
盛瞻和又开了口。
“其实?,诸王之乱,事由不在?于管柯,而?在?于梁景帝。”
“若他不曾采纳管柯之议削藩,藩王自然不会乱;若他彻底采纳管柯之议,不留给藩王反扑的余地,藩王也乱不起来。”
“诸王之乱,追根究底,是梁景帝无能,与管柯无关。”
觅瑜虽读过几本?史书,但看的多?是些?列传传奇,当?做闲趣故事,教书先生在?讲解时也只是点到即止,不曾深入。
此刻听闻这?般透彻的解读,不由得深感惊讶而?以为然。
“原来如此……”
这?就是少而?灵鉴的东宫太子吗?果真见?解独到,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令她如醍醐灌顶。
“不过这?件事与我的问题不太一样。”盛瞻和话锋一转,“古往今来,类似的事虽然不鲜见?,但都是因由在?先,结果在?后,人们才能做出选择。”
“而?我的问题是,假使一切尚没有发生,但你知道某个人在?将来会成为祸患,为害一方,你会在?那个人成气候前将他杀死吗?”
他想了想,笑了笑,道:“就拿十弟来做例子吧,他在?书中起兵反叛,引发连绵战火,登基为帝后也不处理政事,这?样的他,可以称得上昏君。”
他盯着她,道:“如果纱儿?知道十弟将来会成为这?副模样,你会趁着一切还没有发生时杀了他吗?觉得这?样的他该死吗?”
“正如纱儿?之前设想的,神妙真人逆转乾坤,献祭十弟一人性?命,以救天下万千生灵。你会觉得这?样的做法对吗?可以理解吗?”
舒适的温泉水立时变成了冰冷的雪水,把觅瑜的一颗心泡得发抖。
“……不,”她颤声道,“我……不会……”
盛瞻和追问:“不会什么?不会这?样做,还是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他一向沉稳自持,即便从前质问她避子药一事,也不曾咄咄逼人,现下的情形虽够不上逼迫二字,但比起素日的他,已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觅瑜的一颗心越发慌乱,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回答:“我……不会这?样做,也不会……理解……”
盛瞻和凝睇着她。
半晌,他收回目光,安抚一笑:“纱儿?莫要紧张,我不过心血来潮,随口询问一句,不必当?真。”
“那本?书里写的不会是真的。纱儿?觉得我和十弟会是这?般人吗?为爱痴狂得连人都不做了,简直禽兽行径。”
“纱儿?的设想也不会是真的。别的不说,就说十弟,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便足以证明这?一切是无稽之谈。”
觅瑜没有说话。
她看着他,雨幕在?他身后织成一张天网,将湖水与岸边的一切笼罩在?朦胧中,天色愈显阴沉,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地间只余一片清冷。
他还在?笑着,笑容浅淡,带着一丝缱绻,仿佛这?只是一场夫妻间的闲叙。
他的眼神却很悠远,像他身后的雨幕,来自天际,流往江河湖海。
她看着这?样的他,忽然想起了奇王。
那年冬天,太乙山也曾下过一场雨,但转眼就成了冰雹,噼里啪啦砸在?人的身上,砸出一阵微小的刺痛。
当?时,她和桃米正扶着奇王在?院内练习走路,恰巧遇上这?场天降冰珠,便赶紧扶着奇王回了屋。
回屋后,她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外头?,就想回到院子里去取。
盛隆和拦住她:“外头?下冰雹呢,你别去了,当?心着凉,我替你去。”
她对此不以为然,摇摇头?,露出一个笑,道:“这?点冰雹不算什么,从前下雪时,我还在?山里采过草药呢。”
说罢,她转身离开屋内,没有再理会盛隆和的阻拦,也没有把他的那句“我替你去”放在?心上。
一来,他的腿上还有伤,不能被冻到;二来,他身份尊贵,不适合替她做这?种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喜欢玩笑,她分不清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干脆当?做没有听见?,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等她取回荷包转过身,就见?盛隆和倚靠在?门扉处,飞舞的冰雹像一粒粒跳跃的珍珠,在?他们中间旋转出迷乱的舞蹈。
冰天雪地里,盛隆和抱臂倚门而?立,注视着她,笑意?澜起,情容意?洽。
他的容貌俊美,眉眼深邃,像一幅典雅的工笔画,浑身的气质却似水墨,绘出松间明月的写意?之景。
她看得呆住了,片刻才醒过神,慢慢朝他走去。
行至廊前,盛隆和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
她也愣愣地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带进廊下。
觅瑜还记得盛隆和那时的眼神,像江河湖海,奔流不歇,清风拦不住他的脚步,明月揽不住他的光华。
他与盛瞻和明明是一个人,给人的感觉却如此不同?。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是冷静自持的太子?还是无拘无束的奇王?
真正的十皇子,又会是什么性?情模样呢?
可惜,这?个答案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挤出一个笑,压下心中的酸涩,应和:“是啊,分明是……无稽之谈……”
奇王还活着。
十皇子却已死。
他已经?失去了手足同?胞,却仍旧以为尚未失去。
不过无稽之谈……
雨停时,暮色已经?合拢,飞檐滴落水珠,带走点点愁意?。
“走吧。”盛瞻和起身,“差不多?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觅瑜答应一声,跟着他站起来。
“怎么了?”他看着她,“一脸有心事的模样?”
她有些?局促地摇头?:“没、没什么。”
从盛瞻和的表情来看,他很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但并没有追问,只是笑着道了一声“好”,就与她并肩同?行。
这?与寻常的他不同?,他虽然看似性?情温和,是名谦谦君子,但其实?相处得久了就会知道,他只是擅长隐于静水流深之下而?已。
他想要知道的东西?,没有人能瞒得过,他想要办成的事情,也没有人能阻止,手腕强硬而?不动声色,是他最好的写照。
即使面对她,他也只是做出一幅温柔的表象,很少真的给予她选择权。
这?一点觅瑜不是没有察觉到,但她素来乖巧听话惯了,他又是她的夫君,自然是他说什么,她应什么。
比如现在?,她已经?做好了被他追问出真实?答案的准备,他却一改往常地松了口,不由得一怔,不明白其中缘故。
是他笃定她会主?动告诉他吗?还是他也和她一样压着心事,所以没空理会她的边边角角?
觅瑜忍不住开口:“瞻郎——”
盛瞻和停下脚步,偏头?看向她,询问:“怎么了?”
她张张口,有些?尴尬地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追问她?是不是也有心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也有可能不愿意?回答……
还不如把她自己的心事同?他说了,左右她也瞒不住多?久,这?心事与他有关,她迟早都要说出来的。
这?么想着,她便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十弟在?当?年真的遭遇了不幸,而?神妙真人正是为了拯救苍生,才要了他的性?命,瞻郎……会怎么做?”
有风而?过,吹动悬挂在?亭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盛瞻和敛眸安静片刻,微微一笑。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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