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You jump,I jump!


    九龙抬棺-09宴潮生觉得他躺不住了。


    他已经保持了沉默许久,然而随着宴家家主越是夸夸其谈、越是将他那绵延了千年的计划挑拣着说出来,并且谈及了顾栖是他怎样等待了许久的作品、他在顾栖的身上是如何的花费了时间、精力和心血来培养之后,宴潮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膨胀的河豚,只差最后一步就会爆炸。


    “七七——”他拖长了语调,带了些商量的语气在其中,“我有点忍不住了。”


    宴家家主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都因为他这突然的打断而停顿了一下。


    “嗯?”他发出了略微疑惑的鼻音,然后突然之间意识到,这整个过程未免有些太过于顺利——无论是控制住顾栖也好,还是让他去掠夺了属于宴潮生的鬼王本源也好,又或者是之后发生的种种也好——简直是顺利过头了。


    就像是老天义无反顾的站在他的这一边,在帮他将沿途所有的阻碍全部都清除掉一样……但是宴家家主并非愚笨之人,在终于成功的喜悦退去之后,他冷静下来,发觉了这件事情当中那些微妙的违和感。


    但是在他彻底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有一把银白的□□抵在了他的胸口上,接着是蕴含着阴气的子弹被射入他的胸膛,并且在身体里面炸开。


    站在他面前的顾栖神色冷漠的垂下手臂,手中握着的银白□□尚未收起,枪口还在冒着袅袅的烟,双眼当中满是清明,哪里有一分一毫的被控制的模样。


    宴家家主并非是傻子,见他这般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你们联手耍我?”


    原本应该是“被偷袭了本源”、“无比虚弱”的宴潮生已经站起身,走到了这边来,一只手亲昵的搂住了顾栖的肩膀,居高临下的看着宴家家主。


    他的面上挂着笑,但是眼底的光却是极为冰冷的,像是将面前的宴家家主视作了砧板上的鱼肉,正在思考着应该怎么样去用刀一点一点的、将其细细的剁碎,做成鱼茸才好。


    “只是一些小小的手段。”宴潮生说。


    “你打草惊蛇了。”顾栖指责他。


    “抱歉抱歉。”宴潮生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的,但是看他的样子,显然并没有真的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甚至还颇带了些理直气壮,“但是我的确没有办法再忍耐下去了。”


    “他那样说你哎。”


    而宴潮生没有办法对此不在意。就算那些都是已经发生过了的、既定的事实,宴潮生也不喜欢顾栖被这样当做一个物品去描述。


    他的少年该是最璀璨的明珠与珍宝,而非任何人为了达成目的去创造的器具。他的诞生理应伴随着期待与欢喜,没有谁是为了成为另外一个人的工具,所以才会降临在这个世界上面。


    那些词语与描述,宴潮生分毫都不愿意见到他们同顾栖联系上。


    所以,就算理智知道应该保持镇定,等着听听从宴家家主那里是不是还能够透露出更多的消息来;但是从情感上,宴潮生只希望宴家家主闭嘴。


    而你很难指望一位鬼王在面对自己存续于此世的执念的时候,还依旧能够保持镇定和理智——那根本不现实。


    顾栖放弃了和宴潮生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从来没有在言语的交锋上能够胜过宴潮生的时候。他伸出手,抓住宴家家主的衣领将他提起来,强迫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


    “通道,和你说的那个约定。”顾栖问,“都是什么?”


    宴家家主面上的表情已经重新平静了下去,像是接受了自己在这一回合的落败,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一切也都在此结束。他垂着头,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但是仍有血液从指缝溢了出来,“滴滴答答”的流了满地。


    半晌,才听见宴家家主低笑了一声。


    “已经觉得自己占据了绝对的胜利高低,所以迫不及待的要来我这里寻取成果以佐证自身的胜利吗?”男人意味不明的感叹着,“真是自信啊。”


    “但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里……可是宴家。”


    是从他发源的、是他扎根经营了一千五百年的宴家,如果将宴家比作是一颗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木的话,那么宴殊同便是这古木之下的牵连甚广的根系。——是或许平日里并不如何惹眼,但是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根本不可能绕开的、常隐匿在外人看不见的阴影之下,但又偏偏重要到无可或缺的那广博根系。


    就仿佛是要佐证他的话一般,有先前被忽略了的响动由远及近的传来,随后是乌压压的涌上来的人群,全部都是宴家的天师。


    只不过眼下,他们看上去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与其说是人。寓言。,倒不如说那是在傀儡线的操纵下上演的皮影戏,僵硬而毫无自己的思想。


    顾栖感到了一阵的头皮发麻——他并非是畏惧于这样被包围、不得不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的情况,而是因为这些隶属于宴家的族人脸上的表情让他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三年前在罗城的时候,那段被操纵的、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宴乐为了他而去赴死的记忆。


    顾栖的脸色于是就变的难看了起来。


    宴潮生的脸色也很难看,但却是与顾栖完全不相同的理由。


    “你把他们怎么了?”他问。


    诚然,因为一直以来所受到的、来自于宴家家主的迫害,宴乐的确对于整个世界都抱有着一种“厌倦”的态度;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清楚的知道,唯一的问题只出现在占据了父亲身体的怪物身上,宴家并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来自家族的养育是真实的,来自族人们的善意也是真实的。而这些就注定了,宴潮生并没有办法将他们视作是同自己完全无关的陌生人,对于他们眼下的遭受根本不能视而不见。


    宴家家主却是笑了起来,开口的时候,声音当中带着某种难言的诡谲:“我把他们怎么了?”


    他重复了一遍宴潮生的问题,面上的笑容有一种疯狂的扭曲:“宴家皆为我之弟子、我之血脉,是因为有了我,方才有宴家的如今。”


    “那么,我从宴家收取一些小小的【报酬】,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0422号是特殊的,能够挣脱来自于我的控制虽在意料之外,但到底也是情理之中。”宴殊同说,“但其他人呢?也能够如你一般吗?”


    宴家一族皆天师,而整个宴家,仅如今聚集在这族地之内的便有数千人。


    他们在宴家家主的操纵下向着顾栖和宴潮生展开了攻击,然而后两人却并不能够像是失去了理智的他们一般也肆无忌惮的使用自己的力量——宴潮生不愿伤害自己的族人,而在明知道这些人并无恶意、只是被控制了的情况下,顾栖也不可能做出杀害人类的行为。


    于是,明明以力量来说要更为强大,却反而是他们束手束脚、处于劣势。


    顾栖有些焦躁的舔着自己的牙齿,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蠢蠢欲动,但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毕竟他少有这样受制于人的时候,对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几乎都可以用力量直接平推过去的榜一天师来说,这还真是未曾体会过的、堪称是憋屈的体验。


    比顾栖的处境更不好一些的是宴潮生,他会留手,被宴家家主操纵的宴氏天师可不会留手。即便是鬼王,终究也属于“阴鬼”,直接同天师的灵力相撞,自然不可避免的会受到针对和影响。


    “这样下去我们会被耗空,但是他可以完全不在意宴家天师的死活。”宴潮生和顾栖背抵着背,看着有如丧尸一般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与劳累,一次又一次的朝着他们涌上来的人群,轻声说。


    “那就……擒贼先擒王。”顾栖说,“帮我,阿乐。”


    不需要再多说任何话语,他们之间本就拥有着难言的默契。宴潮生反调阴气,不以攻击而是纯从束缚的角度去使用。于是自他的脚下延展开了面积极广的黑色阴影,而阴影之中又伸出了无数的漆黑的手臂,牢牢的抓住身边的宴家天师,禁锢他们的行动。


    而顾栖则借着这个过程当中透露出来的空隙,角度刁钻的来到了宴殊同的面前,抬手几枪,枪枪直中要害,是根本没打算让对方活下去的意思。


    然而宴殊同的面上却露出极为诡异的笑。


    “抓住你了。”他说。


    他们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横贯足有数千米,而裂缝之下是五彩斑斓的空间乱流。先前为了能够将其一枪毙命,顾栖与宴殊同之间的距离原本就拉的极近,于是眼下宴殊同向前用力一扑,便带着顾栖一起掉入了那狭长的缝隙当中,很快被乱流所吞没。


    宴潮生见状,想都不想的跟着跳了下去。


    “七七——!”


    *


    作者有话要说:You jump,I jump!


    第72章 “他又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呢?”


    九龙抬棺-10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当空间破碎,从万鬼之渊跌下去的时候,宴潮生这样想。


    而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到比他要更下方一些的顾栖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和被补全的灵魂一并而来的是那些原本被遗失了的记忆和情感,他朝着在碎裂的万鬼之渊当中闭着眼睛下坠的青年伸出手去,先是触碰到他的指尖,然后抓住手腕,最后用力,将对方整个人都拥到了自己的怀中,紧紧的抱住。


    宴潮生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微而又细小的叹息,像是长久以来的缺失终于被补全,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果,所发出的那种含了幸福和满足的小小喟叹。


    ——尽管他们眼下的处境其实并算不得好,毕竟空间的乱流并非常人轻易所能够涉足踏入之地。即便是手握了远超常人的强大力量的他们,在此面前也将被一视同仁,没有侥幸。


    但是那并不妨碍宴潮生跟着跳下来。


    毕竟……如果他不下来的话,那么岂不是就真的只能眼看着顾栖被空间乱流所吞噬,然后彻底的去往他接触不到的地方?


    宴潮生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将失去了意识的顾栖在自己的怀中小心的护好,身后的鳞翼舒展,然后合拢,作为最外层的、抵御乱流的屏障。那些在空间的罅隙当中流动着的有如星云般美丽的的物质拥有着同它们的外表毫不相符的可怖杀伤力,即便是这自鬼王身上所生长衍生出来的一部分,也很快就被伤害的鲜血淋漓。


    而鳞翅上一颗颗往日里面能够带来诸多无端的恐怖的猩红眼更是如同气球一样被一颗颗的捏爆,从里面挤出来红红白白的汁液,很快又挥洒消失在乱流当中,看不分明了。


    这是有如利刃加身、剜肉刮骨的酷刑,但即便如此,宴潮生护住顾栖的手甚至都没有一丝颤抖。


    “唔。”


    在本不该有第三个人出现的空间罅隙当中,响起来了鬼主的声音:“你们现在的情况看上去挺惨啊?”


    毫不掩饰其中的幸灾乐祸。


    宴潮生将怀里的顾栖更紧的搂了搂,开口的时候,语气可不如平日当着顾栖的面时一般的温和:“与你何干。”


    鬼主稍作沉默,片刻后方才哼笑了一声:“你把你怀里的[我]放下,这件事情便自然与我无关了。”


    两个人之间沉默的对峙,相互看对方都不怎么顺眼。片刻之后仍是鬼主先开口:“我要离开你们的世界回去了。”


    “哦。”宴潮生应,“那可真好。”


    他是真心实意的这样想的。


    赶快走吧,鬼主的存在除了然宴潮生感到心梗之外,没有任何的有礼面。有的时候宴潮生都会在想,分明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不同的世界,所以差距就可以那么大吗?


    他会珍视并且无比的怜爱顾栖,但是面对鬼主,虽然没有达到恨不得弄死对方的程度,却也绝对是相看两厌。


    “原本想来同我自己告别,没想到能看到这样的场面……看来你们在宴家吃了不小的亏。”鬼主作为过来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进行一个毫不留情的嘲笑。


    宴潮生道:“若是你过来只是为了说几句这样的风凉话,那么已经足够,你可以离开了。”


    其实若不是家教使然的缘故,说不定宴潮生更想直接将一个“滚”字撂到鬼主的脑门上。


    鬼主笑了一声。


    “你求我。”他像是一个顶顶的乐子人,只想着怎么看戏,“说不定我心情通畅,就决定帮你们一把了?”


    然而他等了半天,愣是再没有听到丁点的、从宴潮生那边传来的声音——显然,后者觉得没有更多的必要去同鬼主浪费口舌,因此早就干脆利落的一把掐断了阴气构造出来的联结,通讯自然也就伴随着一并戛然而止。


    鬼主:“……”


    很好,这要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面的话,敢这样做的,无论是阴鬼也好,还是人类也好,坟头草都该有三米高了。


    但是他终归还是“宽容”的“原谅”了宴潮生,仗着系出同源但是更为强大的力量,强行的把宴潮生的通讯重新联通。


    宴潮生缓缓敲出一个问号。


    怎么,你这还没完了是吧!


    为了防止宴潮生再掐断通讯,鬼主非常爽快的交代了自己的来意:“好吧好吧,虽然你不打算求我,但谁让你是另一个我看的比自己还重的人呢……那么在走之前,我也可以看在另一个我的份上,稍微的帮上你们一把。”


    他收起来了之前那种看戏一般的态度:“首先,我需要向你们明确一点——”“在我自己的世界进程里面,没有你的出现。我知道宴家这一辈有名为宴乐的天才的存在,但是那个人与我从未有过交集。”


    “所以,在百鬼天灾爆发的那一日,宴殊同站在了我的面前,唤醒了我曾经作为实验体0422号的记忆,随后操纵我踏入了万鬼之渊。”


    “我毫无阻碍的成为鬼王。”


    他的声音里面蕴含着某种让人不敢去深思的笑意:“但是宴殊同太自信了,操纵身为人类、身为0422号的顾栖,和操纵身为鬼王的顾栖——这可并不是能够轻轻松松的划上等号的两个概念。”


    “所以,被反噬了也是非常正常的发展吧?”


    与百鬼天灾一同爆发的,是鬼王的君临。人类与阴鬼之间展开了战争,但是鬼王实在是强大到无可战胜,于是最后,整个世界都沦为了阴鬼的乐园,鬼域覆盖了全世界超过80%的土地,人类龟缩在最后的生存区当中,守着一点看不到光的希望。


    “我杀了宴殊同,接手了他曾经所有的研究成果。这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你们眼下遇到的情况。”


    鬼主直截了当的道:“我可以用我的力量,以另一个我自己的记忆为依托,构筑出虚假的过渡空间。你们从这个过渡空间中走出去,便能够离开万鬼之渊,返回地面上的世界。”


    宴潮生却对他的话抱有怀疑:“这么简单便能做到?”


    那万鬼之渊未免也有些太丢面子了。


    鬼主笑了。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是以【我】的记忆为依托创造的,所以【我】自然会不可避免的沉溺于其中。如果在这个虚假的过渡空间破碎之前,你能够找到【我】,将他带出去,那么自然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Happy End——”他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你没有能够找到【我】的话,你当然也能够回去沉渊外的世界啦,但是他可能就会永远留在虚假的过去了哦?”


    “谁让他的灵魂本源并不完整呢。”


    宴潮生看穿了一切:“说了这么多,你只是想要我把属于七七的那一部分灵魂本源还回去吧。”


    鬼主“嗯哼”了一声:“那么你打算入套吗?”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目的,这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宴潮生便应了他:“我有什么不敢。”


    他比这个世界上面的任何人都要更了解顾栖。


    无论是虚幻还是现实,过去还是未来,宴潮生都有足够的自信,即便是隔着万水千山,他也能够将顾栖认出,然后将对方带回来。


    鬼主于是抬起手来,稀里哗啦的给他鼓掌:“哦哦,好志气。”


    他的声音陡然一沉:“那么……我姑且祝你武运昌隆吧。”


    于是宴潮生看到,他们周围的空间乱流全部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捏住、禁锢,停止了流动。随后,从那些五彩斑斓的乱流当中,有一小片极为细碎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湮灭的光浮现了出来。


    那光初时微弱,但很快就开始茁壮的成长,变的繁盛,最后强烈刺目到将周遭的一切都遮掩住,只能够看到白茫茫的一切,像是什么都没有投影上去的空白的幕布。


    甚至都无需鬼主多言,宴潮生便已经明白,这就是那个虚假的空间的入口。


    他怀里揽着顾栖,毫不犹豫的踏了进去。


    ***


    “啊,进去了。”


    等到这片空间的罅隙当中已经空无一人的时候,鬼主从一旁悄然的出现。他像是一开始就在这里,与周围的幻境融为一体,根本分不出彼此来。


    这并不奇怪,因为这里纵然险象环生,但到底还是属于万鬼之渊的地界。同宴潮生这个残缺的鬼王不同,鬼主与万鬼之渊完全契合——或者说,他即为万鬼之渊本身,足以调动沉渊全部的力量,是整个世界的阴气之眼。


    顾栖成为鬼主,这原本便是最优解。


    毕竟,是因为先有了“顾栖”的诞生,有了这个先决条件的成立,所以命运的齿轮才被推动了运行,才会有世界的加速剧变,百鬼天灾的降临于万鬼之渊的出现。这些原本便是相辅相成的。


    ——在鬼主的世界里面,集全世界之力最终研究出来的答案,便是如此。


    鬼主招了招手,那个刺目的光所构成的入口便漂浮了起来,缩小成为拳头大的光团,然后轻飘飘的落到了他的掌心里面。


    “那就让我看看吧。”鬼主看向光团,垂下眼眸,笑了一声,“让我看看你的【救赎】,究竟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如果他的选择不能让我满意的话,说不定我会杀了他哦?”


    他在这无人的空间当中,露出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微笑来。


    “毕竟无论是宴家也好,还是人类也好……”


    “对我来说,可全部都是碍眼到应该被根除的存在啊。”


    —【九龙抬棺】卷.完—


    第73章 “我有这个荣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少年白昼-01宴潮生是在行驶的汽车上醒来的。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看到窗外的景物在飞快的从眼前掠过,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模糊不清的残影。宴潮生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遗憾的确认,因为时间实在是间隔了太久,所以他已经完全记不得这是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的事情了。


    不过这车上也并非是他一个人。


    宴潮生看了一眼前面驾驶位上的司机,非常自然的、没有丝毫违和的开口询问:“要去哪里?”


    司机原本可能没有想过,本家这一位自打上车之后便闭着眼睛,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居然会同自己搭话,因此很是愣了一下之后,方才回答了他的提问:“是去天师学校……您之前答应过家主的。”


    宴潮生就稍微的咂了咂舌,司机小心翼翼的通过后视镜观察他面上的表情,但是能够看到的只是一片的平静,根本无从去分辨出什么来,只能心底暗暗发苦,提心吊胆的程度又往上拔高了不止一筹。


    要知道,就为了小少爷来天师学校上学这件事情,族内可简直是要闹翻了天——而如果再更精准一些去形容的话,应该说是,家主和少爷之间掀起了一场范围波及到全族的斗争。这段时间里面,本家族地简直是低气压横行,即便是一只麻雀落在了屋檐上,也会战战兢兢的收起自己想要叽叽喳喳的嗓子。


    以常理来说,宴家分家的子弟或许还有去天师学校的,但是本家却从没有人去过。天师学校所能够教授的知识,不一定比得过宴家千年的传承,很多必须凭借着本族的血脉才能够施用的强大术法,自然也只有在族学当中才有一窥的可能。


    然而,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考虑和目的,家主大人居然要送已经板上钉钉会成为下一任家主的、如今已经明晰了继承人身份的宴乐去天师学校求学,即便是在本家内部,这一项决定也不乏反对的声音。


    但这宴家毕竟还是在家主的绝对控制之下,于是最终的结果……看小少爷如今正坐在车里,在开往天师学校的路上,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唯一让司机不解的是,之前的大半路途,这位本家的小少爷、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都面色我古今无波的望着窗外,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偶或者是蜡像,不发一言,甚至连动作都少有改变,怎么突然开始发难了?


    司机警惕了起来,同时在心里暗暗的惨叫。家主和少爷要斗法的话,可以麻烦你们自己在内部解决吗?不要牵连到他这个可怜的打工社畜啊?


    好在司机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得出一个让他觉得心安的结论——宴潮生似乎并没有让他开车回去本家的打算,而是默认了继续朝着天师学校驾驶的行为。


    不得不说,这可真的是让司机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而实际上……良好的保持了缄默的宴潮生倒也不是真的“安静”,他一声不吭纯粹是因为精力都被另外的事情给占据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鬼主好奇的问。


    然而宴潮生显然并没有想要回答他的问题的意思,正好相反,几乎是在听到鬼主的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他面上的表情就变的极为险恶了起来——显然,对于鬼主的出现,宴潮生是一点也不期待,甚至是希望他赶快滚蛋。


    鬼主于是就做出了一副唏嘘的神态来:【你这过河拆桥也未免太顺手了一些,更何况你连河都根本没有过去呢,就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拆桥了?】


    宴潮生便假模假样的笑了一下:“这应该是我和七七第一次见面之前。那个人在有一天突然要求我离开宴家本家的族地,去天师学校上学……”


    “方便近距离的,帮他监视一个人的行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是鬼主还不明白宴潮生的意思,那才是真的有问题。他于是长长的“哦”了一声,笑声当中是根本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所以从最开始,你们见面的目的就并不单纯啊。】


    【另一个我自己知道这件事情么?】


    他只是这样随口一问,也并没有想过要等到宴潮生的什么回答,已经自己先给这个问题总结出来了答案:【应该是不知道的吧。】


    【毕竟关于宴家的一切你都没有和他说过,对于这种不怎么美好的初遇也就会更加的避而不谈了吧。】鬼主疯狂的试图拱火搞事,【你说,如果我和另一个我自己说了这事情……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个时候,车已经在一路的风驰电掣下到达了目的地,宴潮生推开车门走了下去,面上挂着再温和不过的笑容,完全符合外界对于宴家七子的认知,只是在同鬼主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面却含着难以忽视的狠戾和阴绝:“你要试试吗?”


    “那可能并不会是什么你想要看到的后果……我是说,我的反应。”


    鬼主嗤笑了一声,便安静的蛰伏了下去。他跟进来的本意只是想要看看宴潮生与顾栖之间如何相处——在鬼主自己的世界线当中,虽然也有宴家七子的声名显赫,但是直至他死亡、像是宴殊同所期望的那样成为鬼主,也从未和宴乐有过任何的交集。


    那或许是两个世界线上最大的变动与不同。


    所以鬼主自然也想要看看,不过是与一个人类天师的相遇,究竟都影响到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宴家的继承人入学天师学校,这可是一件大事。而纵使宴乐不过是一个小辈,但从宴家的角度来看,已经足够让校长亲自来迎接其入学。


    这些都是曾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再来一次,宴潮生自然也可以驾轻就熟的处理一应的事务。他的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以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礼节敷衍了那些客套性的对话,最后被校长带领着,交付给了某一位老师。


    然后是同样的过程,不过不比校长,这位只是普通人出身、以作为天师的能力来说也只能算是“平平”的老师在和宴潮生说话的时候,可并不像是师生,而更多带了些讨好的意味在其中。


    毕竟……这可是宴家的下一任家主,和对方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


    宴潮生耐着性子等对方寒暄完,才终于以一种极为不经意的态度,同对方打探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我听说,顾栖如今也在学校里就读?”


    这位老师面上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细细探究的话,会发现其中是并没有掩饰的很好的傲慢与厌恶:“啊……您说【鬼之子】啊……”


    “没错,他的确也在学校里面就读。”


    虽然并没有再针对顾栖的存在做别的什么评价,但仅仅只是这样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对于顾栖平日里所得到的对待,已经可见一斑了。


    鬼主又在宴潮生的脑子里面冒头,对眼前所见到的情况发表自己的高谈阔论:【看来无论是哪一个世界线当中,我的遭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本就是宴家家主所精心营造、力求得到的场面。


    名为“顾栖”的存在不应该得到任何的善意,在来自于全世界、来自于他遇到的每一个人的憎恶当中成长,“成熟”后于极致的痛苦中死去。如此方才能够化作强大可怖的阴鬼,成为宴家家主所求的模样。


    宴潮生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请带我去见见他吧。”他说,“我对他一直都很好奇。”


    “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值得您特意去见的价值……”这位老师话说到一半,觑着宴潮生的脸色飞快的改口,“那请和我去教室吧。”


    当站到教室的门口时,老师朝着教室的最边缘点了点:“那个就是。很好认吧?这种比阴鬼还要浓郁的阴气。”


    “说到底,那家伙真的能够算是人类么?要我说,协会就应该早点用些手段、以除后患——”“闭嘴。”宴潮生说。


    那位老师猛的噤声。


    然后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察觉到有如刀锋一般的杀意划过了他的皮肤,像是在思考从一个什么样的角度下刀才最好。


    其实并不需要这趋炎附势的天师来特意指出,因为只需要一眼,宴潮生就已经找到了顾栖的存在。


    他看着那个独自一人坐在角落,望着窗外的少年,眼睛里面是连自己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过于柔软的情绪。周围所有的嘈杂和吵闹在这一刻都像是成为了无足轻重的背景板,变的模糊不清了起来,只有穿着校服的少年存在感越发的强烈,仿佛整片天地之间,只有他是真实并且鲜活的。


    宴潮生迈开腿,朝着他走过去,像是在奔赴一场隐秘而又盛大的相遇。


    “……?”


    光线被遮挡住而导致的光影变幻让少年有些迷茫的抬起头,大抵在他的印象当中,没有谁会愿意这样近距离的接近自己。——然后,他撞进了一片温柔到像是能够让人在其中溺死的目光当中,一身贵气的少年望着他,本该如金玉一般贵重而高不可攀,眼下却自愿从云端走了下来,站在他的面前,给了他一个再好看不过的笑。


    “我是宴乐。”宴潮生垂着眼睫看他,声音像是能够掐出一汪水来。


    “我有这个荣幸知道你的名字吗?”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倒退回转,最终定格在某一个瞬间。


    ——这既是,很多很多年之前,宴乐与顾栖的第一次相见。


    第74章 “总有一天,你会被我害死的。”


    少年白昼-02以宴潮生的视角来看,顾栖的眼瞳都像是微微放大了一些,从漆黑的瞳仁里面,愣是让宴潮生给看出了些许足够用“可爱”这样的词语去形容的茫然来——且先不说这到底是多厚的滤镜,但至少是看的宴潮生心头一跳。


    他强自按捺住想要伸出手去,在顾栖的脸上掐一把的冲动:“我是……宴乐。”


    少年眨了眨眼睛,睫羽轻微的颤动了一下,会让人联想到翩然起舞的蝶。


    然而宴乐并没有能够等到那只蝶落在自己的手上。少年顾栖像是在那一眼之后便彻底的失去了对他的兴趣,重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言不发的继续望向窗外,仿佛自主的在世界和他本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长长的界线。他在界线后面不踏出去,而界线外的一切也不能够踏过那条线进来,参与到他的世界当中。


    鬼主的声音里面不乏幸灾乐祸:【看起来,这个时候的你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


    宴潮生:“是啊,看到这一幕会让你很畅快吗?”


    鬼主明确的承认了:【当然。】


    【没有谁喜欢看自己家水灵灵的大白菜让猪给拱了的。】


    那之前带着宴潮生来到教室的老师有些讪笑着走了过来,看样子想要带着宴潮生从顾栖这边离开,但是手伸伸缩缩了半天,又不敢真的去碰宴潮生,于是场面一时之间就变的极为尴尬了起来。


    “您……不如先和我出去?”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看了顾栖一眼。


    那一眼当中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厌憎与恶意,而他并不是这一间教室当中,唯一对顾栖的存在抱有这样态度的人。


    其他那些从或明或暗的角度朝着这边投来的视线也皆是如此,就仿佛无论是谁都可以来对着顾栖表现自己的看不起——即便他们明知道如果以实力来论的话,他们全部加在一起可能都还不够顾栖一个人打的,可是他们就是能够抱有着这样的一种优越感。


    这样的场景在很多年之前,宴潮生也同样见过。但不一样的是,那个时候的他刚刚踏出宴家的族地,面对顾栖这个由“父亲”安排下来的任务,在最开始保持着的一直是一种冷静的旁观的态度。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他都只是“看着”,而没有像是现在这般去同顾栖接触,于是有些事情的发展便也注定了会不同。


    “没关系,你去做你的事情吧。”宴潮生面上挂着完美的笑容的面具,“我和这位……同学,一见如故,所以想要多和他聊一聊。”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顿时便响起了高高低低的一片嘶声,连带着那些投过来的目光,也开始染上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在其中。


    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谁?


    是宴家宴乐,那个古老而又庞大的世家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更是自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便被判定拥有着强大的潜力、并且直至今日,这潜力也已经在被逐渐的显现了出来,一次又一次的震惊了世人的那位天之骄子。


    有多少人想要讨好他,毕竟能得到这位小少爷的青眼,不亚于白日飞升一步登天的美梦降落下来化作了现实。


    然而现在,那样一份根本无法轻易的去衡量其价值的看重,居然落在了顾栖这个鬼之子的身上——这怎么想,都是一件没有办法保持心平气和的事情。


    他们不敢将这样的目光落在宴潮生的身上,于是便尽数倾泄给了顾栖。这样做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平日里面他们也是这样做的,任何的不满、怨愤的情绪都可以投向那个坐在教室角落的少年身上,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谁让他是鬼之子,是原本就不应该诞生的存在。像是这样存在于此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那么无论他们做什么,对方都应该理所应当的受着。


    当然啦,没有谁真的敢去和顾栖掰掰手腕过过招,但只是态度上的不忿与傲慢,这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不是吗?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其所抱有的,就是这样的心态。


    那位老师的面上也隐隐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您不必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


    他猛的噤声,或许原本还有更多的话,但是这一刻全部都咽了回去。面前宴家的贵客正用一种平静的目光望着他,却无端的让他觉得后脊生凉,连维系呼吸都已经需要竭尽全力。


    “嘘。”宴潮生竖起一根食指来,抵在了自己的唇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不喜欢听。”


    “是……”


    这人呐呐的应声,一步一步后退着走出了教室。直到室外的日光尽数的照射在了他的身上,带来了一层几乎足够用灼热去形容的暖意的时候,才恍惚的回过神来。分明是正午的烈日炎炎,但是他的后背上却是细细密密的出了一层的冷汗。


    真可怕……这个人恍惚的想。


    传闻中的宴家七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宴潮生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才能继续维持住面上的心平气和。他并没有因为顾栖那完全漠视的态度而有所气馁,而是拉开了顾栖所在的桌子前面的那一张椅子,接着反着坐在上面,同顾栖面对着面。


    这一下,即便是那个阴鸷而又冷漠的少年,也终于没有办法再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了。


    宴潮生就看到顾栖朝着他转过头来,而他满意的在那一双漆黑的眼瞳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虽然时机很不恰当,但是宴潮生真的有生出一丢丢的感动来。死皮赖脸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顾栖已经将他的存在看到了眼中不是吗,这已经算是一种令人感动的长足的进步了——对比起之前直接视他为无物的那个状态来说。


    他们相互沉默的保持着对视,仿佛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谁先开口就算输。然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顾栖的五官越来越僵硬,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宴潮生面上逐渐扩大的笑容。


    最后终于还是宴潮生的耐力更胜一筹,毕竟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顾栖都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少年最后沉着脸,颇有些阴郁的开口,显然严朝恒的所作所为已经对他造成了影响。


    “你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里含着细微的哑意,是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而导致的沙哑。只是仔细想来,这似乎也并不奇怪,以之前的处境来看,平日里似乎也没有谁会来主动的同他搭话。


    他分明活生生的坐在这里,但是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来说,却又像是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是宴乐。”


    宴潮生完全不在意他的冷脸,面上的笑容已经是会让周围那些暗搓搓的旁观的其他学生们暗自使眼色到眼皮都快要掀飞过去的程度——那位宴家的天之骄子,原来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不得不说,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他对着顾栖又自我介绍了一遍,然后执着的、要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你的名字呢?可以告诉我吗?”


    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在顾栖这里吃闭门羹。


    少年拧着眉,像是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他这样锲而不舍的行为,但这一次却好好的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顾栖。”


    宴潮生的笑意更深。


    在他们交换完名字的那一刻,宴潮生能够察觉到,有某种无形的联系在他们之间形成。如果用游戏面板的方式以更加直观的表述形容的话,这就是主线任务推进、进度条突飞猛进的在增长的大好局面。


    宴潮生朝他伸出手:“我们交换一下灵力纹路?”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得到来自于顾栖的配合,对方的目光在他递过来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再抬眼的时候,看着宴潮生的目光像是在看不知死活的傻子。


    “离我远一些。”少年打断了他的话,表情古井无波,有如沉渊,“你来之前难道没有了解过吗?我是不应诞生的鬼之子。”


    从顾栖的脸上出现了某种讥诮的神色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嘲讽谁:“离我太近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被我害死的。”


    *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当初宴乐为77换命的时候,77会很崩溃。


    往事一语成谶,他终究是害死了那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第75章 课外活动


    少年白昼-03顾栖不是没有遇到过如同宴潮生这般听不懂人话,自顾自的想要朝着他身边凑的人。——毕竟,虽然【鬼之子】的名声在外,但是这么多年,也的确不会少那么几个或是过于的心怀悲悯也好,或是眼馋顾栖强大力量也好的人试图接近他,并且和顾栖建立一些稍微亲密点的关系。


    那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呢?


    或许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像是宴潮生这样不知死活的撞上来了,因此顾栖难得愿意稍微分出了一点精力去回忆。


    哦,是了,那说来也不是什么特殊到会让人瞠目结舌亦或者是拍案叫绝的的结局,反而因为最终的走向全部都趋于一致而显得有些无聊,甚至连带着因此而少了几分值得被拿出来评说的乐趣。


    ——他们都死了,毫无意外。


    若是说一次、两次,尚还能够只将其视作是寻常的意外;那么当所有抱有着这样的目的去接近顾栖的人都无一生还之后,“鬼之子”的名号便在天师当中广为流传、甚嚣尘上,甚至已经一度代替了顾栖本人的名字,成为指代他的词语。


    自那之后,便再没有这样敢于用自己的性命做赌去接近顾栖了。


    眼下宴潮生如此自然的要凑过来,顾栖在发现他对自己的劝告置若罔闻之后,便不再搭理。


    这是对方自己的选择,若是因此被牵连死亡……


    顾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漠然的想,那他也只能说一声遗憾。


    不过,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他已经提醒过,便算是仁尽义至。


    “那随便你好了。”少年冷漠的道。


    宴潮生望着他,笑着点头。


    顾栖:……这怕不真是个傻子。


    而宴潮生则美滋滋的同鬼主道:“你看,七七多可爱。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七七了,猛的一看到还真的有些小怀念。”


    因为顾栖在宴乐的面前素来和收了爪子软绵绵叫的家猫一样,这般警醒的样子还真的是久违了,以至于宴潮生居然还看了个稀奇。


    【……】鬼主克制不住的翻了个白眼,【是吗,但我觉得我自己在骂你是个傻逼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鬼主心想,宴潮生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平行世界的自己,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变态呢?


    即便是近乎无所不能的鬼主,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平静到堪称是不可思议的校园日常。宴潮生并没有刻意要去做太多的事情,他只是接近顾栖,并且如同他自己嘴上说的那样——要去和顾栖成为朋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是顾栖一直都保持着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但是宴潮生多了解他啊,自然能够看出来顾栖那一点点细微的态度上的软化。


    然而鬼主对此嗤之以鼻:【就这?就这?这为什么能攻略另一个我自己?】


    他不信!


    并且鬼主对此发出了嘲笑:【就算你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真的能起效吧,那也不知道要过去多久的功夫。虚幻的世界能够维持的时间并不会太久,大概是等不到你的计谋奏效的。】


    “我自然有我的计划。”宴潮生将手中的一瓶饮料放在了顾栖的桌子上,同鬼主道:“毕竟你的本意是让我从这里将七七找出来、把他曾经分给我的那一部分本源还回去。只要达成这两点,就足够了吧?”


    鬼主哼了一声:【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上课铃声准时准点的响了起来,在这一堂课快要结束、到了尾声的时候,班主任宣布了之后将会以组队的模式开展的课外活动。


    当然,天师们的课外活动,自然与普通的学校不同。在随后的关于本次课外活动的详细讲述当中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这一次要去的目的地是一个依山而建的鬼村,在村庄内,家家户户都有供奉先人的习惯。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便是偶尔在村庄里见到鬼怪,村人们也并不畏惧,已经将其视为寻常。


    在往日里,这原本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从半个月前开始,村里面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开始接二连三的做梦,梦中地面开裂,有漆黑庞大足有几十米高的可怖恶鬼从地面下爬了出来。山腹中喷出灼热的岩浆,将整个村庄都淹没摧毁。


    若是只有一两位老者做这样的梦,尚且还可以自我宽慰大抵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但是当全村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做了这样的梦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已经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和角度去看待了。


    于是这件事情便被报给了天师协会,而协会在派人去转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问题,想了想,索性把这一群半吊子的在校生给送了过来。


    先让他们找找问题出在哪里,简单的话就直接顺手解决了;退一步来说,等到事情真的严重了,协会再来收拾烂摊子也不迟。


    更何况,他们这一行人当中,作为带队老师的元黎是协会当中少有的六级天师,还有顾栖和宴潮生这两个根本不能够用寻常的“学生”的标准去衡量其实力的bug存在,无论怎么想,都不需要太过于担心。


    等到老师一出教室,班级的氛围顿时活跃了起来。这种课外活动对这些半吊子的天师们来说不亚于出门春游,根本没有什么紧张感,反而是游乐的心思更多一些——毕竟都还是只是大孩子罢了。


    有不少人想要同宴潮生发出邀请,但在他们真的付诸于行动之前,却见那位受到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已经来到了顾栖的面前,朝着他做出邀请:“这次课外活动,要和我组队吗?”


    有赖于这些天来宴潮生锲而不舍的努力,至少顾栖已经不再如同第一天见面的时候那样,视他为无物。但是少年人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宴潮生,像是在心底思考衡量着什么。


    宴潮生见他这样,便知道自己想谋算的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于是再接再厉,给顾栖补充说明:“本次课外活动两两一组,住一间房。班上人数是双数,也就是说不会有人落单。”


    宴潮生笑的很无害:“不选我的话,就要和别人一间房了哦?”


    顾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点变化,那种变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变的生动鲜活了起来。宴潮生给出的这个选择题并没有太难以回答,顾栖很快便有了决断。


    “嗯。”他答应了下来。


    ***


    虽然有着“鬼村”这样的名号,实际上除了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悬挂着的白帆,以及正厅内供奉的牌位之外,好像与寻常的村庄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因为先前就和村民们有过沟通的缘故,所以一进村子,学生们便按照之前大家彼此的分组,两两结对,入住了那些家里的长者曾经做过那个奇诡的梦境的家庭当中。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调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防,如果有类似的情况再一次出现的话,这些虽然还没有去考天师资格证、但怎么说也将在校课程给学了个七七八八的学生们能够及时的发现和应对。


    而顾栖自然是和宴潮生借宿在同一户人家当中。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顾栖就稍微觉出些和宴潮生组队的好处来了。不同于他这种不讨喜的、阴骘且几乎无法同其他人产生交流的性格,宴潮生似乎非常擅长与他人相处,三言两语之间就已经同这一家的主人相谈甚欢。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顾栖悄然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角度,这样稍微的侧下身子——甚至都不怎么需要转头,便可以不着痕迹的用眼角余光,将宴潮生的存在整个的囊括入自己的视野范围当中。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没有明白,为什么宴潮生放着其他所有人的接近与讨好不管,而总是愿意凑到自己的身边。


    便是顾栖自己都知道,他脾气烂、不与人为善,离他太近还随时有可能因为他那随时随地都可以自动汇聚阴气的体质受到牵连……如此这般,便是顾栖自己都已经默认了,凡是靠近他的人都会沾染上不幸与死亡,他是生来不详的存在。


    宴潮生或许是在顾栖有记忆以来,陪伴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顾栖耳边一只手撑着下巴,听着耳边宴潮生的声音,像是一支来自于星海的催眠曲,让他不知不觉的就阖上了眼睛。


    然而即便如此,顾栖却能够“看”到,有白色的雾气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将所有人包裹。那雾气越来越浓厚,最后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再分辨不清什么。


    他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发出任何的声音。这是一个醒不过来的、绵长的梦境,而他被困在其中,不得存进。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像只是须臾的闪念。那些白色的雾气当中,有如摩西分海一般让出了一条阡陌的小径,一路延伸向某个未知的尽头。


    顾栖思考片刻后,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这路意外的并不是很长,在道路的尽头盘踞着的是一只巨大的、仅从外形来说有些像是牡蛎的生物,吞吐间有雾气从它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


    “你引我过来的么?”少年问。


    浓郁的阴气化作了爪牙和利刃,在他的身后张牙舞爪的展开。


    第76章 这是可以说的吗


    少年白昼-04只是很快,顾栖就发现,他的所有戒备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分明能够看到那一只巨大的牡蛎,偶尔从张开的壳缝当中可以看到里面雪白肥美的肉,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顾栖默默的将这种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面删除。


    他已经认了出来,眼前的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蜃。


    海外有大物,形似蚌,可吐雾。其雾造景,人皆言可早天上琼楼,玉宇人间。


    那么他分明汇聚了阴气,但是却像是在对着空气打拳的原因也找出来了,因为那些原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哪怕顾栖调动的阴气再浓郁十倍,也不会比现在有什么更多的变化。


    他有些迟疑的将攻击收拢,只是并没有撤销,而是依旧环绕在自己的身侧。


    顾栖没有在眼前的这一只蜃的头顶发现血条,也就代表着对方并没有任何的针对于他的恶意。


    真稀奇,少年想。他每天在学校里,视野范围当中都充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与血条。那或许并不一定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恶意,但毫无疑问,并没有谁欢迎他的存在和到来。


    可是这明显的异族对待他的态度,居然比顾栖自己的同类还要来的更加温和。


    这便当真是有些荒谬可笑了。


    “你引我来,是要做什么?”顾栖问。


    那一只巨大的蜃外壳开开合合,有更多的白色的雾气从其中被喷吐了出来,然后笼罩在顾栖的身后,像是要将他整个的包裹。


    然后,白色的雾气当中,逐渐的浮现出来了模糊的影像。


    这影像初时并不鲜明,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一点一点变的清晰了起来。顾栖看到了一座巨大巍峨的山峰轰然崩塌,而自崩毁的山腹当中,则飞出来了一只蜃龙,半数的鳞片都倒逆着生长,只是这般看着,都自有一股的桀骜与凶戾来。


    顾栖几乎是立刻的就联想到了他们此次课外活动开始的时候,曾经被带队老师随口提及到的背景。是因为村子里的老人们全部都做了山体崩塌的噩梦,所以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他心底隐隐的有了些猜测:“那只蜃龙就沉睡在村庄后面的那一座山里,而现在,它要苏醒过来了。”


    牡蛎的外壳一张一合,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赌顾栖的话的认可。


    顾栖的目光渐渐古怪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是想……”


    让他去当那个免费的打手和苦力,帮忙对付蜃龙啊。


    周围的武器诡异的停顿了一下,有些像是被说中了心思之后所产生的微妙的心虚。随后那些虚幻的景象全部都被抹去,只留下和最开始一模一样的白色的雾,以及在雾中张合着外壳的蜃。


    但很快,当顾栖再一眨眼后发现,发现无论是那些雾气也好,还是蜃越好,全部都退去了,他看到的是宴潮生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里面写满了关心。


    “你困了吗?”宴潮生问,“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顾栖才发现自己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对方的肩膀上睡着了。


    这年头的精怪都已经这么精明了吗,知道借刀杀人,还会在被戳穿了之后跑的飞快?


    他抬起手来,揉了揉脸,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后按着宴潮生的肩膀借力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打开窗户。


    从这个角度,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村庄后面的那一座山,在已经黯淡下来了的天色当中有着略显狰狞的形状。


    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先前那个梦境的先入为主的想法,顾栖觉得那越看越像是一头龙蜿蜒的身躯。


    可若是这里有一只即将苏醒的蜃龙的话,那么这一次的任务,就已经不是一个“课外活动”应该拥有的高度了。像是这种在《山海经》当中记载过的、从上古传承到如今的异兽,拥有着太多通天的手段和力量,每一只都代表着灾难。


    顾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以常理来说,现在应该将情况报告给此次带队的六级天师元黎。


    然而和这位协会的六级天师之间的关系向来恶劣,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因为元黎主动申请,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可能被安排来大材小用的只是监视一个顾栖。


    但是,元黎唯一的独子,就是以前那些“自愿的想要照顾并且靠近顾栖,反而被连累死亡”的人之一。在元黎的眼中,顾栖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魁祸首,是导致他的独子横死的最主要原因。


    他要自己来盯着顾栖,就是期待自己能够发现些顾栖的不轨之处,这样才好正大光明的去取了对方的性命。


    顾栖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也从未对此发表过什么看法。毕竟他不在意其他人的评价和目光,元黎有再多的恶意都影响不到他。


    而若是后者真的哪一天被仇恨蒙蔽了眼,冲到顾栖的面前来要做点什么,顾栖自然也不会站着挨打就是。


    因此,他望着外面越来越暗的天色,以及很快便隐匿在黑暗当中再看不分明轮廓的山峰,心头一时之间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伴随着他注视着那边山脉的时间越久,顾栖的眼神也在从清醒逐渐变的迷蒙了起来,像是那些白色的雾气飘进了他的眼底,让他一时之间甚至是看不分明什么,到了最后只有远处的山峦那唯一的存在。


    过来这里,过来这边。


    快回到我这里来。


    有这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低低的絮语。


    宴潮生一把抓住了顾栖的手腕:“七七,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顾栖回过头来看他,愣了愣,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在做些什么。


    “那边……有东西在喊我。”他说。


    他本以为宴潮生应该会阻止他,又或者是将这样的异常情况上报,谁知道后者却握着他的手,比他还要先一步的朝外走去。


    “那就去看看。”


    顾栖跟在后面踉踉跄跄的走着,为宴潮生的态度而感到不可思议:“你不阻止我吗?”


    “为什么要阻止?”宴潮生看上去比顾栖还要感到迷惑和奇怪,“既然你想去,那就过去好了。”


    晚间的村庄少有人烟,这里并不是如何繁华的村庄,甚至连路灯都稀少,投下极为黯淡的光,更多的地方都沉浸在漆黑的夜色当中。少年人并肩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能够听见远处池塘传来的蛙鸣。


    顾栖的声音闷闷的在宴潮生的旁边响了起来:“我不能理解。”


    宴潮生就发出了非常疑惑的一声鼻音:“什么?”


    “我不能理解你的接近。”顾栖说,“应该有很多人告诉过你,待在我身边是怎样危险的一件事情。”


    “我不能够给你带来任何的好处,也不能够成为任何的助力。无论在我身上做出什么样的投资,都是毫无价值和意义的——”顾栖问:“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他们也不允许我的【死亡】。所以我就这样漫无目的、浑浑噩噩的活着,等着他们哪一天想出一个处置我的方法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去。世人多逐利,但我看不出你可以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宴乐。”顾栖念抓着自己手的少年的名字,“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啊……”宴潮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这里只是被构筑出来的虚无的空间,但是很多事情也多少与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所重叠。这一刻,宴潮生觉得他像是看见了十年前,在漫天的阴气下,跪坐在地面上的少年茫然的抬起眼,问他,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那个时候是如何回答的呢?


    宴潮生偏着头想了想,笑了起来。


    “我想要你,这是可以说的吗?”


    顾栖像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宴家的继承人,应该不缺向你效忠的天师吧。”


    “更何况。”顾栖说,“你应该知道,我甚至根本算不得是一个天师。”


    所有的天师都是用自己身体内的灵力来施展术法,祛敌退邪——然而顾栖没有灵力这种东西,在他的四肢百骸当中流转的,只有森然鬼气。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有找到自己力量的正确使用办法。”宴潮生说,“无论是鬼气还是灵力,归根究底都是力量的表现方式。既然你无法使用灵力,那为什么不能尝试着像是阴鬼一样,去使用那些天然充斥在你身体的里的阴气?”


    这是从没有人对顾栖提出过的理论,但是宴潮生知道,顾栖能够做到这一点。日后那位冠绝全人类的第一天师,便是这样的存在。


    “你觉得我可以做到那样吗?”顾栖的声音充满游疑。


    “我觉得可以。”宴潮生笑了,“啊,我们到了。”


    他们如今已经站在了山下,眼前所见的是连绵的山脉。


    而顾栖能够看到的还要更多一点。


    ——在他的眼瞳当中倒映的,是盘踞于山腹的,拥有着褐色逆鳞的巨龙。


    而此刻,在他的注视下,蜃龙似是从长久的沉眠当中惊醒,睁开了一双蒙着白翳的眼瞳。


    第77章 “当不得招待不周的名号呐。”


    少年白昼-05几乎只是在看到那一只巨大而又美丽的生物的第一眼,顾栖的心头便若有所悟,这一定就是之前蜃将他专门弄过去,想要给他就看到的那一只蜃龙。


    只是这龙看上去实在奇怪,分明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目,爪子却在空中胡乱的抓挠,身后那不知道有多少丈长的尾巴也开始用力的舞动,一时间便是地动山摇,带来满满的天之将倾的既视感。


    顾栖和宴潮生避开了朝着他们这边挥来的龙尾,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动作轻快。


    但是这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容易了,而蜃龙的整个行动间也全部都透露出一种杂乱无章。


    无论是顾栖也好,还是宴潮生也好,全都是敏锐之人,几乎是立刻的就发现了这当中的不对。


    “他是不是……”宴潮生轻声的开口,尽可能的将那些说话的声音全部都隐藏在自己的唇齿间,甚至只有嘴唇在轻微的翕动,像是生怕自己的声音惊扰到了什么一样。


    顾栖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乎是立刻的就接上了宴潮生的话:“我看不见。”


    无论是那杂乱的动作也好,还是白茫茫的眼眶也好,全部都是这一只蜃龙没有视力的最好的作证。


    这一只龙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当顾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之前诱引着他、要他朝着这边过来的声音再一次的响起,比起先前来还更要多出了几分的急切。


    快回来,快回来,你已经离开了我们太久太久。快回到我们中间来。


    与这声音一同出现的,是从双眼当中突然传来的痛感,像是有烈火在灼烧他的眼睛,也像是有人拿了一千根针正扎他的眼球。即便是顾栖向来都是一个善于忍耐和把事情藏在心底的人,这一刻也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有琺抑制的痛呼声从他的齿缝间溢了出来。


    宴潮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不对。


    “怎么了?”他要过去看他,但是被侧着身避了开去。


    从眼球上传来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几乎要让顾栖以为那是有谁正在一点一点的要将眼珠从他的眼眶里面给扣出来一样。


    蜃龙仰起头来,又一次发出了长长的吟啸之声。那原本不应该是人类所能够听懂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却在这一刻能够奇异的被理解。


    在最后的光亮被剥夺前的那一刻,顾栖听见龙在低沉的咆哮。


    他说,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少年有些愣。


    他不记得五岁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从有印象的时候开始,顾栖就发现,他能够看见阴鬼,能够看见那些对自己有恶意的+无论是人类还是阴鬼的存在,并且将他们的强弱量化为数值,就像是游戏里面的等级和血条。


    他的眼睛会在激动或者是力量调用过度的时候染上薄薄的金色,不是非常的晃眼,只是最外围浅浅的一圈,但是那种状态——每每当顾栖和镜子当中的自己对视的时候,都会觉得他看到的并非是属于人类的眼睛,而是某种冰冷而又残酷的兽类的瞳孔。


    但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不胜枚举,与那些相比,眼睛的特殊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因此这样的疑惑很快就被顾栖抛去了脑后。并且这么多年来,他也已经习惯了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便以为那是自己生来有之的奇妙天赋,从未想过要去细究和探寻什么。


    然而现在,顾栖意识到,他用了那么久的眼睛或许不是自己的。


    在茫然之下,顾栖却忍不住想,那为什么这一双龙的眼睛会出现在他的眼眶里?他自己的眼睛,又去了哪里呢?


    他如今失去了视觉,因此自然也看不到,当那一对眼珠脱离了他,落在了那一只盲目的蜃龙的眼眶当中的时候,原本站在一旁的宴潮生面上,露出来了怎样恐怖的表情。


    “这不对。”宴潮生同鬼主说,“在我经历过的【真实】里面,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哦。】鬼主应了一声,语气诡谲,像是在那之下着无尽的、用语言去编织和隐藏的陷阱,带着某种浓郁的诱导的色彩在其中,【因为这毕竟只是提取了另一个我的记忆,将他的灵魂投放进来的虚幻世界,而不是往日的重现。】


    【任何微小的变动都有可能让事情的最终结果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就像是一只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只是扇动了几下翅膀,说不定就会在两周以后引起大洋另一面的土地上一场将所有都席卷囊括的风暴。】


    【你的行动影响了发展——我以为在进入这个虚构的空间当中的时候,你就已经认知到并且明晰了这一点?】鬼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故作出来的讶异,【又或者,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给你一个轻轻松松的、你已经拿到了剧本的故事去走剧情?】


    鬼主笑了起来,话语间是根本不加以掩饰的恶意:【不要搞错了,宴潮生。我不是你的那一个顾栖,不会给予你任何特别的优待;甚至,因为你宴氏子的身份,我对于你的存在可是十分的——】


    【深恶痛绝啊。】


    宴潮生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的认为鬼主会让他的日子好过,但这既然是取自顾栖的记忆,那么就证明眼前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宴潮生的声音低沉的可怕,“七七曾经……被那走过眼睛吗?”


    【我被拿走过。】鬼主笑了一声,【现在看来,他也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在五岁之前,我们作为“顾栖”——不,是0422号实验体这个存在,一直都被你们宴家的那个东西关在地下的密室里,进行各种探究和实验。为了能够让我们更好的符合他的需求,成为独一无二的、完美的容器。】


    【我们身上几乎没有真正的、属于自己或者是人类的器官。心脏来自鹿蜀,肝胆来自猼訑……而眼睛,来自于蜃龙。】


    几乎像是能够读心一般,在宴潮生张口问出来之前,鬼主已经给出了那个他想要去确定的答案:【对,没错,就是你眼前见到的这一只。】


    蜃者,类蚌为蜃蛤,似龙为蜃龙。宴家家主是如此的大胆,将蜃龙的眼睛按在了人类孩童的身上——偏生顾栖的体质如此的特殊而又强大,居然硬生生的将那些替换的器官全部都受了下来,适应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并且顺利的成长。


    宴潮生开始回想,在现实当中,这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样是前往鬼村的课外活动,那个时候的宴乐虽然因为长久的、在暗中对顾栖的观察和监视,而对少年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却从没有和顾栖正面接触过,顾栖自然也不认得自己这位风云人物的同学。


    于是那一次的组队分配就真的是一个巧合,面对有如狂蜂浪蝶一般涌上来试图和自己组队的、本班以及其他班级的同学,不堪其扰的宴乐一拍脑门,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笑着同所有人宣布,因为“无法从大家当中做出抉择”、“每一位同学的身上都有独特而又宝贵的地方”、“不如将最后的结果交给天意去决定”这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决定用抽签的方式,公平、公正的决定自己这一次课外活动的同伴是谁。


    这听起来可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然后,面对着字条上“顾栖”两个大字,宴乐陷入了某种高品质的沉默。


    啊这,啊这。


    他必须得说,这整件事情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巧合,他绝对没有在其中动任何的手脚。


    因为此先完全没有过接触的缘故,顾栖表现的足够冷漠,不如说根本就是将宴乐这个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队友视为无物。


    两人之间关系的转变始于某个夜晚,宴乐在半梦半醒之间,迷蒙的闻到了过于浓郁的血腥味。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同居室友正从门外走进来,紧闭着双眼,脸颊上流下的是汩汩的血泪,身上也有着许多伤口,活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你还好么?”宴乐翻身下床,走到他面前,血腥气扑面而来,熏的宴乐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顾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刚从血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他这样想。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少年的纯色苍白到近乎寡淡,面如金纸。大抵是因为听到了宴乐的声音,他的眼睫稍微的颤动了一下,宴乐依稀能够看到有一抹流光溢彩的金色在那鸦黑的睫羽下转瞬即逝。


    “宴乐……?”顾栖的眼睛对焦了好半天,才像是终于认出来自己眼前这个人是谁。


    “嗯,是我。”宴乐伸手扶住他,“你这是怎么了?……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顾栖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后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好啊。”


    然后下一秒,他一口咬在了宴乐的颈侧,尖尖的虎牙用力的咬破了皮肤,让其下那些饱含着灵力的血液尽数的涌了出来。


    灵力能够对阴鬼造成不可逆转的强大的损伤,然而天师蕴含着丰富灵力的血液却又能够成为阴鬼的大补之物。


    只是为了这一口,便总有阴鬼不惜铤而走险,将人类天师视为最高档和美妙的血食。


    顾栖尚是人类,但不可避免的受到身体的影响,诸多习性更偏向于恶鬼居多。眼下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宴乐这么一个高素质天师就这样杵在眼前,闻起来就非常好吃,重伤的顾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埋首在宴乐的颈侧,却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又舍不得松口,便只能发出一串的、听起来简直像是什么带着柔软毛皮的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


    “一口。”顾栖说,“我就吃一口。”


    也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宽慰宴乐,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宴乐就叹了口气。


    随后,顾栖感觉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放在他的后脑勺上,不轻不重的按了按。


    放在平素里,这样的行为本也没有什么所谓;可是他们眼下是一个糟糕的姿势,于是这个动作便只会让宴乐脖颈上的伤口被撕裂的更开,有更多的鲜血争前恐后的涌了出来,又尽数被贪婪的舌舔舐卷走。


    “只吃一口怎么够?”他听到那个人说,“咬都咬了……要不你还是吃个饱吧。”


    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是顾栖从来没有听到过、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温柔。


    “——不然的话,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了,人家岂不是还要说我一句……招待不周?”


    第78章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少年白昼-06“……总之。”在草草的将曾经在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给鬼主高度概括性的讲述了一下之后,宴潮生说,“当我看见七七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完整的。”


    鬼驭严一言主便又发出了那种仿佛看穿一切的、时常让宴潮生想要不两个人就此拆伙,然后他才好出师有名的将对方胖揍一顿,以报多日来的仇怨的、非常能够拉仇恨值的笑来。


    【所以我之前就说过。】鬼主道,【宴潮生,你以为你到底有多了解我。】


    一直以来,鬼主都对于宴潮生和顾栖之间的这一种感情嗤之以鼻。——并非是不愿意见到平行世界的自己拥抱幸福,不如说,他其实很乐意看到那样的场景,就好像是对方代替自己得到了幸福,被光明所包裹一样。


    可是,那也应该是真实的温暖,而不是虚假的温度。


    就让他看看吧,在另外一个世界当中作为说一不二、残酷冷戾的鬼之暴君想。


    让他看看,这不自量力的想要将他当做责任扛到自己肩膀上的家伙,到底能够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那么你现在,打算如何做呢?】鬼主充满恶意的开口,【正如你所见,那并不是我的眼睛,而是这一条蜃龙的——而现在,他要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宴潮生回答的很轻轻松:“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他走上前去,将顾栖抱了起来,放到一边足够安全的地方去,又布下了用于保护的结界。顾栖似有所觉,即便是在骤然失去了双眼的剧痛之中,仍旧是紧紧的抓住了宴潮生衣袖,成功的让后者行动的步伐暂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七七?”宴潮生充满耐心的问,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


    “你要去……做什么?”


    对于现在的顾栖来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需要花费极大的功夫和精力的事情,不过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甚至他都已经停下来喘息了好几次,无论是苍白的指尖还是毫无血色的脸,全部都显现出一种无需多样的脆弱来。


    “你先走。”顾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宴潮生听到了他没有抑制住的、从齿缝间漏出来的低低的痛呼声,但只是片刻之后,顾栖便将那声音压了下去,只是更紧的揪住宴潮生的袖角,“你先走,去安全的地方。”


    有两行血泪沿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衬的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到近乎透明,有一种难言的脆弱感。


    但是与那完全相反的,是少年平静而又坚定的语气:“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


    他这样说着,拽着宴潮生的手开始用力,要借着这样的力道站起来。与他过分惨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原本就已经暗下来了的天色,如今更像是被泼上了一层墨,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有无法忽视的可怕阴气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像是给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漆黑的幕布。有白色的骨刺穿破了肌肤,沿着顾栖的后脊生长了出来,额发间探出来了尖尖的角,裸露在外的面部和手臂上都开始有鬼纹游走攀爬。


    他看起来不并没有再打算在宴潮生的面前勉强的粉饰太平,又或者,对于现在的顾栖来说,将自己的眼睛拿回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其他的一切与这个目标相比,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宴潮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来按在他的肩膀上,用力的将少年往下压了压,把他原本要起身的动作全部都给压了下去。


    顾栖被他的这个举动给整懵了:“?”


    这是要做什么?


    “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逞什么强?”宴潮生虽然说着这样嫌弃的话,但是语气却是无比温和的,“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但我还要——”他后面所有的话,全部都被宴潮生接下来的动作给止住。有柔软微凉的触感落在了顾栖的嘴唇上,顾栖几乎是下意识的探出一点点舌尖来,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应该是宴潮生的手指。


    宴潮生被他这个小动作惊的手指都蜷缩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便又有些报复性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按得那苍白的唇都微微的向下凹陷了一些。


    “乖,在这里等我。”宴潮生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帮你拿回来。”


    然而这话显然并没有起到很好的安抚的作用,因为顾栖看起来更激动了。


    “那可是蜃龙!”顾栖说,“不是什么能够寻常对付的东西——”宴潮生却是笑了起来。


    “嗯。”他说,“但是我也不是什么寻常可以被对付的天师啊。”


    “稍微的,再多相信我一些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顾栖都无法看到,只能够听见耳边无端的响起来了猎猎的风声。而在那风声当中又夹杂着根本无从去忽视的怒嚎与咆哮,像是两只可怕的凶兽露出来了自己所有的爪牙,正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那像是过去了很久,但又像只是过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后在某一刻,那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静止,仿佛有谁给这个世界按下了暂停的按钮。


    顾栖张了张嘴。


    “宴乐……?”


    然后他听见有极为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朝着自己走了过来,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儿。在一阵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响之后,他听见对方蹲了下来,随后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脸颊。


    “是我。”


    有两根手指捻着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眼眶当中。在片刻的疼痛和灼烧感之后,顾栖重新恢复了视力,眼前看到的是宴潮生温和的笑,尽管对方的脸颊上还染着斑斑的血迹。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是巨大的、小山一般巍峨的蜃龙的尸体,地面上流淌的血液几乎要汇聚成了小溪。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顾栖仰着脸看他,时间久到宴潮生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个过程当中出现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差错导致了反馈在顾栖的身上出现了问题的时候,他听见面前的少年开口了。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在意我?”顾栖低声问,“像是我这样的人,即便是有朝一日从这个世界上面消失了,大概也只会引来他人的拍手称快。”


    分明是不同的时间点,不同的事情发展走向与背景,但是这一刻的顾栖却是同宴潮生记忆里面的那个顾栖重合了起来。


    现实当中的顾栖没有宴乐的帮助,他靠着自己屠杀了蜃龙,拿回了眼睛,却也免不了重伤垂死、奄奄一息。然而作为他的室友的宴乐并没有将这件事情上报,反而是帮助他隐瞒了下来,甚至是慷慨的将自己的血液提供给了顾栖来补充力量、恢复伤势,称得上是予取予求。


    那个时候,顾栖从宴乐的颈侧抬起头,唇瓣上还沾着没有舔去的血珠,看起来像是精致有脆弱的玩偶娃娃——然后向着宴乐,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啊……”宴潮生想了一下,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吧?”


    “世人多庸碌,虽有细枝末节上的差异,然观其大体,无有不同。”


    “——唯有你在我眼中,是唯一例外的存在。”


    *


    作者有话要说: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第79章 我向你交付我的现在,换取你的未来。“”


    少年白昼-07顾栖不说话了。


    他像是被宴潮生的话给镇住,又或者是因为从开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才好,所以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宴潮生品出了这样的沉默,以及这沉默之后所隐藏的某些微小的、或许连顾栖自己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情绪。他于是弯了弯眼眉,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容来。


    “七七?”他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虽然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听在顾栖的耳中,却似乎有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催促的意味。


    他的目光开始飘忽,像是在出神,总之就是不落在宴潮生的脸上,甚至是有意的避开来自于宴潮生的注视。


    宴潮生也不恼,只是去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用力的握了握。


    这一下顾栖可不能够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了。他的眼神闪烁了片刻,还是收了回来,去同宴潮生对视。


    宴潮生有注意到,少年的眸光已经冷静了下来,像是想通了一些什么。


    “我没有办法回馈给你相同的感情。”顾栖说,“我不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而我也无法像是你给予我这样,给你同等的回应——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他歪了歪头,看着宴潮生。尚未干涸的血迹还残留在他的面颊上,看着像是某种奇异而又艳丽的、蜿蜒攀爬的图腾。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他问。


    他的眼神太过于专注,根本不容忽视,但宴潮生却觉得那目光像是一个站在白茫茫空无一物的雪地里面的人,正在向着他遇到的任何存在——无论那是人类也好,又或者不是人类也罢——寻求一个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他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在现实的那个世界中。】鬼主问,【那个“我”,也曾经这样向你索要过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宴潮生稍微的停顿了片刻,随后笑了一声。


    索要过的。


    十六岁的宴乐给了十六岁的顾栖一个约定,而从那之后,他们之间便捆绑了起来,最后建立了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所能够想象的还要来的更为亲密的关系。


    “如果这样做能够让你觉得安心的话。”宴潮生对他说,“那么就当……你和我做了一个交易。”


    “在你寻找到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不被自己的体质和那些萦绕你身边的阴气影响之前,我都会保护你。”


    顾栖望着宴潮生,那一双漆黑的眼瞳像是能够将任何的东西都吞噬卷入、连丁点的涟漪都不会溅起的深渊:“……太昂贵了。”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作为交易的筹码,才足够和你做这一份交换?”顾栖低声问,“如你所见,我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不,我当然不会要那样肤浅的东西来作为交换。”宴潮生笑了一声,“我向你交付了我的现在,所以我想要得到的报酬,是你允诺的属于你的未来。”


    无论鬼主也好,还是顾栖也好,显然都没有想过会从他这里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的……未来?”顾栖显然是被这样的说法给弄的愣住了,他仔细的去看宴潮生的脸,试图在那上面找出哪怕是一分半毫的、能够证明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证据。


    ——但是他当然是失败了,因为宴潮生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真诚,甚至已经到了一种看久了以至于顾栖都快要相信,在这一桩交易当中,真正会亏的连底裤都不剩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这个素来都显得阴骘孤傲、仿佛只是靠近都会被其周身的气场所刺伤的少年大笑起来:“连我自己都不敢断言我拥有未来,你却对此深信不疑?”


    那是有如脸面都日的阴云终于被驱散、于是露出来了其后的万丈天光的、灿烂到以至于炫目的笑容,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人本该有的意气风发与畅快恣意,是理应拥有的对自身绝对自行乃至于到了自负的程度的、张扬而又狂妄的笑容。


    “好啊。”他说,“那样的话,我就把自己全部的未来都当做是报酬支付给你——那又怎么样?”


    未来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那都不重要。本就是连顾栖自己都没有抱以多少期望的东西,若是宴潮生想要,那么尽数拿去也无所谓。


    而他贪恋那样的一份温暖和靠近,贪恋那一只手伸过来的时候的温度,别说宴潮生提出来只是这样近乎于玩笑的虚无缥缈的交换要求,即便是再如何无理的要求,想来顾栖也同样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同意。


    【奸诈,太奸诈了!】旁观了一切的鬼主痛心疾首,【怎么能这么好骗?】


    他显然对于顾栖这样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直接就把自己给卖出去了还要帮别人数钱的行为感到了一阵窒息,感觉自己当场可以狂炫十瓶降压药,不然不足以缓解心绞痛的症状。


    然而他的情况如何,显然并不在宴潮生的考虑范围内。


    “那么约定好了。”宴潮生说,“在你找到适合自己的路之前,我都会保护你免受伤害。”


    “而如果真的有你口中的……属于我的未来的那么一天。”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栖笑了一声,显然,他觉得宴潮生这实属虚空画饼的行为,并且自己都不认为那真的能够在某个时间段成为现实,“那么,我会保护你。”


    宴潮生的面上笑意加深,因为他已经听到了鬼主虽然咬牙切齿、但是却又不得不告诉他的关于在这个虚幻空间当中进度的进程,就在顾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进度条便已经一跃完成了三分之二。


    显而易见,是宴潮生的行为,又打通了一个节点。


    鬼主嘟嘟囔囔,显然对于宴潮生并没有如同他希望的那般受到刁难、反而是砍瓜切菜一般在主线进度上突飞猛进这件事情感到了深深的迷惑和不理解。


    然而那都不是宴潮生需要关注的事情,他走到顾栖的面前,用衣袖帮对方擦干净了面上的血迹,然后和他说:“现在要回家吗?还是你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宴潮生一边这样问,一边充满了暗示性的朝着旁身后那小山般巍峨的蜃龙飘去眼神。


    顾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龙毕竟是龙,是在神话的体系当中都居于最顶端的强大掠食者,即便是不擅攻击、多使幻术的蜃龙也同样如此。作为百鬼天灾之后,统御了几乎全世界所有厉鬼与精怪的鬼王,宴潮生自然不会无法应付他,但也并不意味着可以轻易的就将蜃龙杀死。


    好在宴潮生原本的目的也只是取走蜃龙的眼睛,所以并不花费太多的功夫与精力。


    那小山一般巨大的龙就伏在他们的身后,肚皮还在一起一伏,显然尚有进气。


    顾栖便走过去看那一只龙,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一只手来,按在自己的眼眶上,然后才问道:“你还记得是谁拿走了你的眼睛吗?”


    龙抬起苍白的双目。它是会说人类的语言的,开口的时候声如洪钟,一下一下的敲响在耳边,那没有瞳仁的眼却一直都盯着宴潮生的方向。


    “何必自导自演?”龙嗤笑着,“这腥臭的血脉的味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记!”


    宴潮生:……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无法当着顾栖的面明说自己并非人类,只能够耐着性子,同那龙道:“你再闻闻?”


    蜃龙应该怒斥对方的,但是不知为何,它却还是下意识的的不敢去忤逆宴潮生的话,于是真的就重新去扬起鼻子嗅了嗅。


    ……糟。


    蜃龙慢半拍的的意识到,站在它面前的,究竟是两个怎样的怪物。分明还维系着人类的外形,它先前也正是被这样的外表所蒙骗;然而细细的再去探查的话,却会发现充斥在他们身体内的全部都是森然鬼气。


    它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上一次沉睡之前遇到的那个人类——也正是对方拿走了它的眼睛,而蜃龙却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它终于忍不住开始怀疑——怎么,难道是它睡太久了吗?


    现在的人类一个两个的,都已经这样不给他们这些精怪活路了?


    第80章 眼球,花,与通道


    少年白昼-08在顾栖和宴潮生——其实主要是来自于后者——的逼迫下,蜃龙不得不开始回忆当初那个取走了自己眼睛的人的所有相关细节。


    那是在它上一次沉睡之前,距今已经过去了百多年的时光。有一天,面容模糊看不清楚的人类来到了蜃龙的洞穴里面,怀里抱着一个花盆,里面种着一株金色的花。


    那人看起来对这花极为珍视,尽管在蜃龙看来,那与其说是话——其实更像是路边的杂草要来的更多一些,反正以龙的大脑,是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值得被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的价值。


    “人类。”龙的声音有如洪钟,“你来我这里,是要做什么?”


    无论对于什么生物而言,要和一头龙正面相对,都不会是什么让人觉得舒适的体验。可是那站在蜃龙对面的人类看起来丝毫不受这样的影响,蜃龙甚至觉得对方正在用一种估量的目光看着自己,就像是在衡量将它扒皮拆骨之后,可以得到几斤几两一样。


    “真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能够见到一条活着的龙。”人类笑着说,“虽然只是一条伪龙,但是也已经很了不起了。”是的,严格的来定义分类的话,蜃龙并不是真正的龙族。但是龙的数量本就稀少,倒也不需要上纲上线到如此的地步。


    蜃龙从原本懒懒的盘踞在地面上的状态如同蛇那样立了起来,就像是蛇那样的直立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相比于它庞大的身形而来,渺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人类。


    然而他这样的行为显然并没有给那个人类带去任何的威慑的感觉,它只看见对方抱着自己手中的花盆,轻轻一跳,就跳到了它的头顶来。


    “是一双好用的眼睛。”蜃龙听见对方用赞扬的语气说,“我原本只是来找一个种花的地方,但是没有想到,还可以有这样的收获。”


    “虽然暂时还想不出来可以用到什么地方,但是先收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在对方这样说的同时,蜃龙只觉得自己头顶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活生生的扎进了它的脑子里面,于是带来了根本无从去忽视的疼痛感,并且还有一路朝着更深的地方爬伸的迹象。


    蜃龙巨大的身体轰然倒下,而若是有人来到它的头顶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在那里生着一株小小的、金色的花。花苞紧紧的合拢着,外面一层全是绿的,只能看见一点点的、内里露出来的金色的边缘。


    但是花苞的下面却是紫红色的茎身,上面有着虬结狰狞的凸起,就像是被单独的挑出来的血管,每一下的翕动都在不断的鼓胀、收缩,好似在呼吸一般。


    这一株花的根系深深的扎在了蜃龙的身体内,就像是在汲取它的生命力和血肉来作为自己成长的养分。山腹被闭合,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直到这一天,有过于熟悉的感觉传来,让蜃龙从沉睡当中清醒。那是它丢失的眼睛在靠近,而经历了百多年的分离,蜃龙也迫不及待的要将其迎回。


    宴潮生皱起眉来。


    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宴家家主的存在以及对方做的事情,而这一次也是同样。更何况,需要用一条龙来作为培育的基地去饲养,无论怎么想,都应该是十分不得了的、危险到极点的东西。


    他便想要看一看那朵花。


    蜃龙作为一个根本打不过他的手下败将,如今对于宴潮生的要求,除了乖乖的听从之外,哪里还有容它挣扎抗拒的余地。于是,明明是一只尊贵强大的龙,眼下却不得不像是一只小狗狗一样的低垂下头来,委屈巴巴的给宴潮生看。


    拨开最表层的鳞片后可以看到,的确像是蜃龙所说的那样,在这里种着一株相比起龙的庞大身躯来说,小的几乎能够被忽视掉的话,所以先前在同他战斗的时候,这花的存在才会没有被宴潮生注意到——当然也就更谈不上被破坏。


    只是同蜃龙所讲述的、它记忆里面的花苞相比,可能是因为得到了蜃龙的血肉滋养的缘故,这花已经并不是花苞的模样了,最外面的花瓣都已经绽放,看着像是金色的太阳。


    然而那绝不是什么会让人能够去欣赏其美貌的花,因为在被重重的花瓣所簇拥的正中央,那本该是花心的地方,却有着生着一颗眼球,正在“咕噜噜”的转。


    宴潮生:……


    这他妈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那颗眼球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但是它像是完全无视了宴潮生一样,只将目光落在了顾栖的身上。


    “你是、他承诺给我的、通道吗?”眼球发出了非常生涩的、人类的语言。


    在比起惊讶于这东西居然会说话之前,更让宴潮生关注的是从对方的话语当中透露出来的那些信息量。他伸出手去,一把掐住了那一颗眼球,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挤了出来。


    “什么通道。”他问,“你在看着的……又是谁。”


    即便是任何的与此事无关之人,都应该能察觉到那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无法抑制的磅礴恶意与可怖杀意,然而这只眼球大概打从被创造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被输入教导过“看眼色”的知识,因此也愣是丝毫不停顿的,顺着宴潮生的话说了下去。


    “那个人类与我做下了交易。”眼球说,“我为他带来星空外侧的知识,而作为交换,他会返还给我开花结果的机会。”


    “通道是交易的一部分,只有拥有了通道,才能够联通星空外侧,我才能结果,他也才能够接着通道去星空外侧的世界。”


    “星空外侧?”宴潮生重复了一遍这个特殊的词语,然鹅鬼主却也表示自己并没有听过。


    【按照你没有插手的部分,你们这个世界的节点与走向都和我经历过的一切重叠的话——】鬼主说,【我当年的确也在这一次的课外活动当中遭遇了蜃龙,被取走了眼睛。】


    【我反杀成功,那双眼睛就永远都成为了我的;蜃龙死在了这里,我没有去看过它的尸身,也就没有见到过那朵花和那颗眼球。】


    【至于其他的。】鬼主发出一声极冷戾的笑,【宴殊同死的可实在是太干净了,后续他的确还有一些后手,但是显然,在我的世界里面,他已经再没有可能去触碰了。】


    “你为什么说他是通道?”宴潮生一边这样问,一边用眼神看向顾栖。


    这一颗眼球居然还真的有问必答,态度良好:“以恶意浇灌,有单一某一性质的力量以之为中心汇聚。虽然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时候,但是距离那个阶段也已经很接近。”


    “等到完全成熟的时候,便会自然作为通道敞开——他的身上处处都留有着太明显的痕迹,分明便是那个与我交易的人类特意培养出来的通道。”


    它说的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鬼主和宴潮生同时陷入沉默,半晌,还是鬼主先笑了一声:【真是,好算计。】


    名为“顾栖”的存在拥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能够看到阴鬼,也能够将身边任何对自己有恶意的存在标记为敌人,然后在他们的头顶,显示出他们的名字、等级和血条。


    这应该是一个无比好用的能力,尤其是在这个有阴鬼存在的、并不是多么太平的世界当中便更是如此。


    然而现在站在道路的终点去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在让顾栖自从记事、自从理解了那些出现在周围人头顶的奇怪的、只有自己才能够看见的东西的意义之后,就明白过来一件事情——他身边的所有人,对于他的存在都怀抱着恶意。


    他不被欢迎,不被认可,不被善意的对待。他的存在即为错误,甚至都不需要去向任何人询问和求证,因为他们头顶的血条便是最用力的、不容反驳的证据。


    热情的打招呼的同学是假的、说要和他做朋友的孩子是假的,要递给他糖果拥有着慈祥笑容的老人是假的,路边偶遇的唱歌的小姐姐是假的……


    那是在顾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他不可能得到任何的善意。


    于是鬼主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数日之前,在宴家的族地里面,宴家家主那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嘶吼声。


    【他本该尝尽时间诸哭,领略万般之恶,对人类和世界都彻底的失去期望,自愿赴死,得阴气加身,成为最强大的鬼王!】


    【宴乐,你毁掉了我的计划!】


    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是自己世界当中的宴殊同早就在鬼主化鬼的那一日便已经被他挫骨扬灰,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的生出了想要将对方拉出来,一根骨头一根骨头的细细碾碎的想法来。


    “成为鬼王,便相当于是成为了那个通道,是吗?”


    眼球是一个好眼球,对于宴潮生的话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宴潮生几乎是当即就产生出了某种无端的后怕和庆幸来。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当初去和顾栖交换了命格,不让对方堕化为鬼,而是将他推上一条更加光明的路上的行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情。而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则让宴潮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他当初有过分毫的犹豫,那么顾栖便已经在三年前的罗城成为了这眼球口中的什么通道。宴殊同的绵延了千年的计划会如愿达成,而他也将失去自己的少年。


    宴潮生想,这一定是他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


    顾栖并不是笨人,尽管听到耳中的信息零碎而又散落,但是也足够他大概的推测出事情的大概情况。


    “如果我真的成为了那个通道,会怎么样?”


    眼球没有属于人类的情感,有问必答,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会成长。”


    “以你们的星球作为养料,然后回到星空外侧,回到我的支配者所沉睡的洞穴当中,与祂一起进入下一个世代的长眠。”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设定终于写到了!


    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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