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翌日清晨, 一辆马车停在了望海庄外。
卢老爷随钟钧一道走出山庄,后者神情犹豫,时不时还回头往庄内张望。
卢老爷自然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笑着问:“如何,要不要再呆两天?”
“这……”钟钧迟疑片刻,又想到了什么,咳嗽一声,正色道,“不呆了不呆了,襄阳知府昨儿还给我写信, 问我怎么还没到。我船票都买好了,这回说什么也不能错过。”
卢老爷冷哼一声,终是懒得再陪他演,戳穿道:“我就不明白了, 你这人活得一把年纪, 怎的越活越不坦率?难怪你到现在还没收到一个满意的徒弟!”
“人家长临不比你在府城教的那群榆木脑袋好?这回真错过了, 你以后还能找到更好的徒弟?”
钟钧此番会来青山镇散心,其实也与这事有关。
他早在数年前便收到过京中的邀请, 请他去工部任职, 但他无心入朝为官,也不想离开江陵,遂屡次拒绝。
当今圣上求贤若渴, 不仅没有治他的罪, 反倒为他兴建了江陵营造厂,以编外教谕及监造身份, 请他定期为营造司的学徒们上课,顺道指点工部的一系列官办工程。
当然, 月奉是半点不少的。
这待遇在当朝可谓是独一份,但钟钧还是不满意。
原因无他,做工匠做到钟钧这个程度,若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无非就是两个。一是能顺利完成他那些尚未完成的研究构想,其二,便是寻到一位能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答应去营造司上课,也是这个原因。
可惜,营造司优秀的学徒是不少,但真要挑一个天赋超群又热爱此道的年轻人,那是没有的。
尤其近些年,年轻人一心只想科举入仕,愿意沉下心来学门手艺的越来越少。
愿意学手艺的,大多也都是为了入工部为官,或是讨个赚钱营生。
哪还有人愿意如先辈那般刻苦钻研?
总之,钟钧如今看到营造司那群朽木就来气,加之工程进展也不顺利,索性撂挑子走人,直接告了长假外出散心。
与卢老爷见面的第一天,他便倒豆子似的将自己这些年的不满全说了个痛快,谁知卢老爷听后二话不说,直接带他来了望海庄。
正巧见到了在陪自家夫郎放木鸢的裴长临。
坦白而言,钟钧是很满意裴长临的,在他这个年纪便能展现出如此天赋之人,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可谁让钟大师最好面子,拉不下脸上赶着收徒弟,偏要端起姿态,搞点考验为难人家。
钟钧被人当面戳穿,面子上过不去,还在强词夺理:“谁家老师收徒不考验,我这是按规矩办事!”
卢老爷呵斥:“你就抱着你那破规矩活一辈子吧!”
两个四十多岁,各自声望地位都不低的富家老爷,竟跟那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似的,就这么站在山庄门口吵起架来。引得身旁的家仆们各个低垂着头,生怕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庄内传来忽然叫喊。
“老爷,钟先生!”常庆带着两名工匠匆匆赶来,后头那两人怀中还抱着一根组装好的轮轴,“做出来了,裴先生做出来了!您快看看!”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迎上前去。
那轮轴被放在望海庄大门前,钟钧绕着轮轴转了几圈,还时不时上手摸两下,越看眼中越是露出喜色:“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抬头问常庆:“裴小子他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常庆叹了口气:“裴先生熬到快天亮才将这东西做好,躺下歇了一会儿还是身体不适,已经起不来床了。小的正要去青山镇,请姑爷……咳,请白大夫来瞧瞧。”
钟钧急道:“那你还不快去!”
他这回是彻底没有去坐船的心思了,马车自然也用不上。卢老爷当机立断,叫人把马车上的缰绳撤下,让常庆骑马去镇上。
常庆急匆匆骑马走了,卢老爷回过头来,数落钟钧:“就说让你别折腾人家,我早告诉过你长临那孩子身体不好。现在好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就后悔一辈子去吧!”
钟钧不与他吵,转身往庄内走去。
卢老爷:“你又要去哪儿?”
钟钧头也不回,气鼓鼓地嚷:“我看我徒弟去!”.
裴长临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时辰已近黄昏。
屋子里寂静无声,小夫郎趴在他手边,握着他的手睡得正熟。短暂休息之后,心口仍有些隐隐作痛,裴长临稍动了动,身旁的人便瞬间惊醒过来。
“你醒了?”贺枕书道,“还难受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等裴长临回答,他又道:“不对,不想吃也得吃一点,还要吃药呢。常庆给你熬了粥,我去端过来……”
他自顾自说完,便风风火火起身朝外走去。裴长临身上还没什么力气,竟没拉得住他。
没过多久,贺枕书就端着粥回来了。
“你今天啊,把所有人都吓到了。”他喂裴长临喝了几口粥,才与他说起今天的事,“你都不知道,白蔹居然是常庆骑着马带过来的,他这辈子第一回骑马,进屋时还腿软,要别人扶着呢。”
“卢小姐白天也来了一趟,听说你没事,睡一觉就能好些,才放心离开了。”
“卢老爷也派人来问了好几回,还找了人在院子外守着,不让别人进来打扰你。”
他说完,悠悠叹了口气:“生个病把雇主一家都吓成这样,也只有你了吧。”
“是主人家心善。”裴长临笑了笑,又问,“你呢?”
贺枕书动作一顿,移开视线:“我怎么?”
裴长临:“我今天吓到你了吗?”
怎么可能没被吓到。
每回裴长临生病,他都是最紧张的人。
“还好吧。”贺枕书又给他舀了勺粥,闷声道,“我都习惯了。”
倒不如说,昨晚裴长临突发灵感开始折腾的时候,他就预料到这人今天多半又要病倒了。
裴长临的病本就是因为心气不足,最是需要充足休息,精心修养。
这样折腾一整晚,身体肯定是受不住的。
贺枕书昨晚没劝动他,心中早有预料,是以这人刚忙完,他便立刻扶着人躺下,请常庆去青山镇寻大夫。
裴长临道:“抱歉。”
他自然明白,事情没有贺枕书说的这么轻巧。
昨晚裴长临熬到了快天亮,贺枕书也陪着他几乎一夜没睡。裴长临今日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倒是勉强睡了一会儿,可贺枕书,这一天多半是没有休息好的。
裴长临望着他难掩疲惫的脸色,轻声道:“我以后不这样了,你别担心。”
“你最好真能说到做到。”贺枕书低哼一声。
他喂裴长临喝完了粥,又端来药让裴长临服下,正想扶着对方再躺一会儿,门外忽然想起敲门声:“公子,裴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是常庆的声音。
裴长临亲眼看见自家小夫郎脸色沉下,语气也颇为生硬:“怎么了?”
常庆虽是卢家家仆,可这段时间一直尽心照料他们。
贺枕书以往是绝不会对他发脾气的。
裴长临疑惑地偏了偏头,听见常庆回话了:“是钟先生……他听说裴先生醒了,便想过来看看。他已经在院外等了好一会儿了,托小的进来问一句,能……能不能让他进来啊?”
裴长临:“……”
那可是钟钧大师,听闻当初朝廷想请他去给工部的学徒讲学,是好几位工部大员轮番登门拜访,请了数次才将人请出来。
而现在,那位钟大师竟然等在他的院子外面,想进来还得托人来请示。
裴长临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望向身旁的人,后者依旧沉着脸,满脸不高兴地问:“你想见他吗?”
不等裴长临回答,他又叹气:“算了,你肯定是想见的,那就见一下吧。”
今日裴长临生病,卢老爷特意吩咐了府上的下人,谁都不能来他院子里打扰。
当然,钟钧自然是不会听的。
虽然还没正式拜师,但他莫名已经把裴长临当成了自家徒弟,知道裴长临因为他的考题病倒,他坐立难安,今日已经来看过三回了。
每回都被贺枕书以裴长临还在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贺枕书了解裴长临的性子,也舍不得在对方生病时因为这些事与他闹脾气,只能将怒火全都迁怒到钟钧身上。
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大师。
害裴长临生病就是不对。
总之,江陵府首屈一指的机巧大师钟钧,就这么被一个小双儿拒之门外,吃了一整天闭门羹。
但不论如何,既然裴长临已经醒了,就没有再让对方一个长辈继续等在外头的道理。裴长临再三保证只与对方说几句话,才哄得小夫郎脸色好了些,出去请钟钧进来。
往日高傲的钟大师眼下也心虚得很,进屋的动作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什么。
贺枕书没再跟进来,独自等在院子里,屋内只剩裴长临一人,见对方进来,连忙就想起身。
“别动别动,你别动!”钟钧忙道,“身体不适躺着就是了,别乱动。”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
钟钧在床前坐下,道:“我都听说了,你这病是天生的?”
裴长临:“是。”
“唉,难得一个好苗子,却干不了体力活。”钟钧悠悠叹气,“你这样,可不适合做个木匠啊。”
“我……”裴长临犹豫片刻,“府城有位大夫,说有办法能治好我的病,等年关过了,我便去试试。”
“你明年要来府城?”
钟钧眼神瞬间亮起来,急切地问:“来待多久?有去处了吗?除了治病,还有别的打算吗?”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意识到自己失态,又稍稍冷静下来,轻咳一声:“别误会,老夫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你在时限内完成了老夫的考题,所以你若是有意,老夫也不介意收你这个徒弟。”
裴长临怔然一瞬,立即就要坐起身来:“我当然咳咳……咳咳咳!”
他心绪激荡,牵扯起心口细密疼痛起来。
钟钧连忙起身帮他顺气:“冷静,冷静点,就是答应收你为徒而已,激动个什么劲,到底是年轻人……”
“咳咳……”裴长临勉强缓和过来,哑声道,“钟先生,我……”
钟钧眉梢一扬:“该喊什么?”
裴长临心领神会,当即改了口:“老师。”
“哎。”钟钧这才眉开眼笑。
按照规矩,正经的木匠学徒,是要挑个黄道吉日,由保人引荐,给祖师爷上香磕头,在祖师爷的见证下奉茶拜师的。裴长临如今床都下不得,钟钧也懒得计较那些规矩,随意让裴长临给他倒了杯茶,这师就算拜完了。
不过,训话是少不得的。
“你这身子骨得尽快养好,没见过谁家木匠熬个大夜就病得起不来床的,一点苦头都吃不得,如何成就大事?”
“还有,你要想跟着我学艺,以后就得住在府城,逢年过节或者特殊情况可以给你放假。”
“学徒期间不开工钱,但我在城里有处空宅院,够你和你夫郎住了。”
担心裴长临心有顾虑,他又补充道:“也不是完全没工钱拿,营造司那边经常有活,我回头引荐你帮他们干活,挣得比外面的木匠多。”
“……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对全天下所有木匠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差事,何况是裴长临。
他连忙摇头:“都听老师的。”
“这才乖。”
钟钧越看他这小徒弟越是喜欢,又想起件事,问道:“对了,你先前做那木鸢,是不是根据我先前那本《机关造物》里的图纸改的?”
裴长临还不知道钟钧见过他放飞木鸢的事,有些诧异:“老师怎么知道……”
钟钧:“你就说是不是吧。”
裴长临如实道:“是。”
“你是如何改的?拿给我看看。”钟钧淡声道。
钟钧那《机关造物》里的图纸,只能确保木鸢乘风而起,平稳降落,却不能如裴长临那只木鸢一般,自由变换方向,以固定轨迹飞行。
钟钧这几天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裴长临是如何测算风向轨迹,又拉不下脸来找他问,便打算直接找他把木鸢要去研究。
他这边竭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见裴长临眼中露出犹豫之色,不悦地皱了眉。
“方才还说都听老师的,这就不听话了?”钟钧道,“放心,不白找你要。你那木鸢打算卖多少钱,算我向你买的,行了吧?”
“不行。”裴长临又摇了摇头,如实道,“那是我送给夫郎的生辰礼物,不能卖。”
他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老师如果想要,我……我再给您做一个?”
钟钧:“……”
钟钧:“也没有那么想要!”
第072章 第 72 章
钟钧到底没拉下脸找裴长临要那木鸢, 这事只能暂且搁置。
不过,收了裴长临做徒弟,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
钟钧没再久留, 与裴长临约定去了府城再联络,便离开了青山镇。
裴长临这回病倒,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才能下地。好在钟大师在望海庄期间也算帮了不少忙,工程进度并未因裴长临的病倒而受到影响。
十一月中,望海庄的改造工程如期落成。
这日子与最初定下的分毫不差,丝毫没受裴长临中途修改图纸的影响。卢老爷自然知道这是众工匠共同努力的结果,结算工钱时, 还特意让管家给大伙的酬薪都提了两成。
众人领了工钱,总算可以各自回家,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有几位,在分别时甚至还落了几滴眼泪。
裴长临的尾款自然也涨了不少, 而更让他们惊喜的是, 卢家并未更换那座小高楼的名字。
小高楼最终被命名为“临书阁”, 匾额则是邀请了贺枕书亲自题写。
白蔹借着复诊的机会来与贺枕书说这事时,贺枕书还有些受宠若惊。
“由‘临书先生’来为‘临书阁’题写匾额, 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吗?”白大夫含着笑意如是道。
几个月下来, 虽然产出的画作并不算多,但临书先生在青山镇也算是有了些名气。旁人或许不知临书先生的真实身份,但只要知晓这名字的来历, 再见过贺枕书题字作画的水平, 自然是不难猜的。
白蔹便是如此。
不过……
“卢老爷怎么会愿意让我来?”贺枕书还是觉得奇怪。
卢老爷对字画似乎并无特殊爱好,不会像其他富贵人家那般, 收集一大堆字画摆在家里。但人家摆在堂屋里的唯一一幅字画,可是堂堂秦大人的墨宝, 有那墨宝珠玉在前,又怎会愿意找临书先生这样初出茅庐的普通画师来题写匾额?
就算达不到秦大人的地位,也该是个书法名家才是。
“哎呀,还不是都是莺莺一番好意,说想感激你们。”白蔹被再三询问,才总算说了实话。
卢老爷至今不知道卢莺莺当初命悬一线时,是贺枕书从中帮了忙,但卢莺莺是知道的。
这位千金大小姐心思单纯,几个月前就曾提过想将这件事告诉她爹,让她爹好生感谢贺枕书一番。
贺枕书却拒绝了。
暂且不论那医治方法本是白蔹前世自己找到的,归根结底,贺枕书当初会去寻白蔹,为的还是给裴长临治病。若说有什么恩情,白蔹这段时间对裴长临倾力医治,还推荐他们去往江陵看大夫,已经算是两清。
贺枕书自认这件事并非自己的功劳,不愿以此邀功,可卢莺莺仍然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
白蔹这么一说,贺枕书立刻明白过来。
留下“临书阁”之名,邀请贺枕书来题字,恐怕都是那位卢小姐的意思。
对方一片好意,贺枕书也不再推辞,当场题写了匾额,交给白蔹带回去镌刻.
望海庄的工程顺利落成,婚事自然也能如期举行。
十二月初,卢府招婿,青山镇乃至府县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皆来庆贺。
贺枕书与裴长临也以卢家小姐朋友的身份受邀参加婚宴。
贺枕书不是头一次见识到富贵人家的婚事,更不是第一次体会到卢府的财大气粗,但卢府这婚宴的豪华程度,仍叫他叹为观止。迎亲的队伍从青山镇一直排到了望海庄,江水之上,十数条游船以红绸装饰,喜乐震天,礼炮齐鸣,可谓是热闹非凡。
白蔹着一身红衣,立于游船最前方,从头到脚都是一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姓白的恐怕是这江陵府头一个,招婿入赘还如此风光的人了。”贺枕书与裴长临站在岸上观礼,忍不住感叹起来,“难怪都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四件快意乐事之一,瞧白蔹那模样,与我们初见他时可真是截然不同。”
莫说前世那被卢家赶出家门,无家可归、几欲寻死的白蔹,就说这一世,他们初次见到白蔹时,对方还在操心卢莺莺的病情,整个人狼狈至极。
短短数月过去,情势已经大不相同。
“的确。”裴长临轻声应道。
卢家这婚宴办得热闹,江水两岸皆是前来观礼的百姓。盛装打扮的卢小姐被喜娘簇拥着迎出另一艘游船,喜娘不知动了何处,两艘游船的船舷忽然打开,下方伸出一块木板。随着两艘游船缓缓靠拢,木板竟彼此相接,严丝合缝地扣拢起来。
这玄妙的设计旁人哪里见过,两岸百姓传来阵阵惊呼,两位新人便在这惊呼声中走上甲板,完成了拜堂之礼。
岸上,贺枕书收回目光:“这就是你帮卢家弄出来的惊喜?”
这段时间,裴长临嘴上说着工程结束可以好好歇着,但实际根本就没在家闲几天,仍然成天往青山镇跑。
问就是在帮卢家准备婚事。
他一个木匠,能帮人家筹备什么婚事,猜也猜得到,多半又是鼓捣了什么新奇玩意。
贺枕书幽幽道:“你对别人家的婚事倒是上心。”
他们自己的婚事,当初可是一团糟。
那时贺枕书满心不愿,裴长临也重病在床,他们……甚至好像还没拜过堂。
“没拜堂,也没圆房,聘书也被我兄长收走不知扔到哪儿去了。”贺枕书说笑道,“我这真能算嫁给你了吗?”
裴长临瞬间有些慌乱,连忙拉住他:“怎么不算?”
“之前是情况特殊,聘书、婚礼,我以后都补给你,好不好?至于……”他顿了下,“至于圆房……”
不知想到了什么,小病秧子耳根微红,小小声道:“等我病好了,也补给你。”
贺枕书本意只是与他说笑,并不是想当真要与他计较这些。
听见对方这么认真回答,反倒被弄得有些难为情。
他别开视线,耳根也阵阵发烫:“好好观礼,别说那乱七八糟的。”
“……傻子似的。”.
卢家婚事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蒙学书院的入学考试。
青山镇的官办蒙学开设尚不足三年,今年是第三次在民间招生。
比起前两年,今年参与入学考试的学子足足翻了好几倍,可见随着蒙学开办,许多百姓都渐渐意识到,进入官家的书院,远比花钱去普通私塾来得好。
然而,在刚知道这个消息时,贺枕书还着实焦虑了好一阵子。
官办蒙学对学子的年龄只限制在了虚岁七岁以上,这就意味着,只要尚未考中童生,无论年岁多少,都能来参与入学考试。
据阿青所说,他在陪安安去报名时,甚至见到了好几位白发垂髫的老者。
安安再是用功努力,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崽子。要他去与那群苦读数十年的书生共同竞争入学资格,未免有些太难为人了。
为了这事,贺枕书甚至特意写信给孟怀瑾,对这考试的不公平之处表达了强烈不满。
收到的,却是对方请他稍安勿躁的安抚。
果然,没过几天,青山镇便传来了蒙学书院改革的消息。
今年的蒙学书院不再像往年那样大班教学,而是按照年龄及人数,划分了甲乙丙丁等数个班级。至于入学考试,自然也是划分年龄阶段进行考核,择优录取。
虽不知是孟怀瑾从中帮忙,还是蒙学书院直属的江陵府学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总之,这改革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回,贺枕书终于能彻底放心下来。
与安安分到同一批次的学子,年纪最长也不过十一二岁,那些人,可考不过他的徒弟。
事实也是如此。
入学考试结束后的第七日上午,书院放榜,安安赫然以甲班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蒙学,年后便可正式入学。
“我就说我学生厉害吧。”收到消息的贺枕书开心得笑弯了眼睛,还吹嘘起来,“也就是童生试规定十四岁以上才能参加,否则,以安安的用功程度,要不了两年他就能去考童生了。”
裴长临把他按回椅子上,态度倒还冷静:“是谁说要在安安面前克制,省得助长了他的傲气?”
“我当然不会在他面前说这话了。”贺枕书低哼一声,又发愁起来,“不过,入学就是第一名,想不出风头也难吧?不行,我得再去提醒他几句——”
他说着就想起身出门,又被裴长临拉住。
“人家刚拿了好成绩,你就不能让人家先高兴两天?”裴长临按不住人,索性把人拽进怀里,“而且……”
贺枕书:“而且?”
裴长临抚摸着贺枕书的头发,竟悠悠叹了口气:“这第一名一拿,出尽了风头的人,何止是他。”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明白对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很快就懂了。
村中素来藏不住消息,阿青家那小崽子去参加了官办蒙学的入学考试,并考了个第一名的消息,当日下午便传遍了下河村的每一户人家。
安安当初去裴家拜师,那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
这几个月,安安跟着裴长临和贺枕书去了望海庄,众人也只当他是跟着裴长临去做了学徒。
怎的忽然跑去什么蒙学书院考试,还考了个第一?
村民思来想去,议论纷纷,很快将注意力落在了贺枕书身上。
是了,裴家那冲喜的小夫郎在嫁来村里之前可是做少爷的,还读过书。
拜师是真,但拜的老师不是裴长临,而是那裴家夫郎。
近几年科举大兴,村中这些寻常农户也不是没有动过送孩子去读书的念头。然而那私塾的束脩不是家家都出得起,这么一想,去考官办蒙学,似乎是个不错的出路。
阿青此举可谓给许多人做了范例,而教出了蒙学考试第一名的贺枕书,自然也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
“……我夫郎近来没有收学生的打算。”
“婶子哪里话,都是邻居,要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们肯定相帮……”
“对,我们年后就要去府城了,真的没有时间给学生上课。”
“东西就不收了,婶子还是请回吧……”
裴长临将又一位带着东西来请贺枕书收学生的邻居打发走,合上门,回头望向主屋方向,笑道:“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贺枕书从里屋探出头来,神情还有些恍惚:“真走了?”
裴长临点点头:“走了。”
“那就好。”贺枕书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今天这都第几个了……”
“第五个。”裴长临平静道。
裴长临先前的猜测没有错,考上蒙学,出尽风头的并非阿青和安安。
安安成绩再好,那也只是别人家的孩子,除了作为谈资与人聊上几句,本质上与邻里乡亲没什么关系。
但贺枕书,却是实打实的教出来了好学生。
他能教出一个,便能教出第二个。
许多人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不是读书那块料,这些天几乎是排着队来找贺枕书,想拜他为师。被拒绝也不肯罢休,还偏要想尽办法给裴家送东西。
贺枕书本就不会拒绝人,拒绝得多了也觉得难为情,索性一来人就往屋里躲,全让裴长临帮他挡回去。
裴长临失笑:“爹当年被村里人追着拜师的时候,也没见过这阵仗。”
贺枕书这几天都没敢出门,悻悻道:“要不我去青山镇给阿姐帮几天忙吧,省得总有人来找我……”
裴长临摇摇头:“但阿姐那边……”
他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长临,小书,在家吗?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周远那大嗓门极具穿透力,裴长临在自家小夫郎瞬间绝望的眼神中轻笑一声,打开了门。
如今年关将至,算算日子,裴兰芝和周远也该闭店回村,准备过年了。
自从望海庄的工程结束之后,裴长临和贺枕书没再那么频繁去镇上,与阿姐姐夫也有好些日子没见。
这么久没见,周远精神头一如既往地不错,他随意与二人打了个招呼,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又转头出了门。
裴家院子外头停了辆板车,各类食材满满当当装了一车,甚至还有两只活鸡。
周远麻利地卸着货,贺枕书连忙出去帮忙:“姐夫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阿姐呢?还有,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你阿姐也回来了,在村头和人聊天呢。”周远笑着道,“东西也没多少,就是店里剩的一些菜和肉,你阿姐说带回来当年货。开饭馆不就这点好?”
他说着,从板车上卸下两条腊肉和一筐鸡蛋,又有些纳闷:“剩下这些是刚才进村的时候乡亲们送的,真是,我们不就是几个月没回来,干嘛这么客气……”
裴长临:“……”
贺枕书:“…………”
第073章 第 73 章
贺枕书人都傻了。
好在裴长临还算冷静, 当机立断拦住周远,仔细询问哪些东西是别人送的,又来自哪户人家。
周远还没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正巧这时裴兰芝也回来了。她已经在村头听说了贺枕书的事,听裴长临一说就明白过来,当即将周远臭骂一通,也没让旁人帮忙,自己拽着周远去还了东西。
裴长临先前的话并不准确,当年裴木匠年轻时,找上门来求他收徒的阵仗其实也不小。
而那些人之所以没多久就偃旗息鼓, 全是因为裴木匠年轻时脾气也爆,被弄得烦了索性两三句话骂回去,说对方不是这块料,再直接闭门谢客。
哪像裴长临和贺枕书这两个小年轻, 脸皮儿薄, 不好意思拒绝人。
说话客客气气, 温和有礼,可不就明摆着让人顺杆爬吗?
也就是这年关将至, 裴木匠要赶在过年前最后去走一回村, 裴兰芝和周远又在镇上开店没回来,只有裴长临和贺枕书看家,才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眼下裴兰芝回来, 事态可就全然不同了。
贺枕书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应对的, 总之,从这天之后, 登门来找他拜师的人便渐渐没了。偶有一两个,他也见不着面, 直接就被裴兰芝给赶了出去。
总算可以安心过个好年。
得益于裴兰芝在镇上开了饭馆,裴家今年连年货也不必买,带回来的东西自家吃不完,还给附近邻居送了不少。
下河村今年收成好,年味儿也比往年足一些。
距离过年还有好些天,村里家家户户已经在准备贴春联。
村中识字的人不多,会写书法的人更是不多。按照惯例,想要春联的人家会早早凑钱买红纸,送去村长家,让村长在过年前写好。若是要的人多,村长他老人家甚至得从早写到晚。
今年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往年热热闹闹的村长家中今年几乎无人问津,取而代之的,是裴家。
十多个村民大清早便齐聚在裴家前方的空地上,裴长临亲手给贺枕书做的书桌被搬了出来,少年提笔蘸墨,不多时便在红纸上写出了一副对联。
“哎哟,这字真是漂亮,读过书就是好。”
“王老三,你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还能看出字漂不漂亮?”
“你可闭嘴吧,我是不识字,不是没长眼睛!”
……
“裴家夫郎这字确实好看,比村长写得好多了。”
“诶,大家都听到了,这话是李大牛说的,他嫌村长字写得丑!”
众人嘻嘻哈哈说着玩笑话,笑声和说话声隔着院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惊得鸡圈里的鸡都扑腾起翅膀,被大黑吠了两声,赶回了窝里。
裴兰芝正在厨房洗菜,听见动静探出了头:“这是写了多少,还没写完呢?”
“村里一共八十九户人家,几乎都来了。”裴长临进来给贺枕书倒水,听言叹了口气,“好像还有别村的。”
裴兰芝默了片刻,沉吟:“还是应该卖贵一些的。”
裴长临竟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是。”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地步,都怨贺枕书心软。
原本,他不过是前两天自己写了幅春联,要往家门口挂。挂的时候正巧被一个路过的邻居看见,说他字写得好,想向他也讨一幅。家中本就还有多的红纸,贺枕书便也没拒绝,直接进屋写了一幅给对方,只要了个纸墨钱。
这春联给出去,被其他人瞧见,自然要上来问。
一来二去的,所有人都知道裴家夫郎会写春联,还写得很漂亮,纷纷都想来讨要。
贺枕书本就喜欢书法,有人欣赏他写的春联,他高兴还来不及。有人来找他讨,他便来者不拒,只收点东西或铜板当做纸墨钱。
谁知几天下来,来讨春联的人越来越多,裴长临今天甚至在人群里看见了几个邻村的生面孔。
裴家院外,贺枕书又写完一幅春联,搁下笔,转了转手腕。
“先歇会儿。”裴长临给他递了碗水,往周遭看了眼,皱眉,“怎么还有这么多。”
“不多啦。”贺枕书道,“就七八个吧。”
裴长临默然:“半个时辰前就还剩七八个了。”
半个时辰过去,不减反增。
裴长临欲言又止,看见自家小夫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好扫了他的兴。
他只是不希望贺枕书太过劳累,但既然这件事他愿意做,裴长临便没有阻拦的理由。他比谁都清楚,贺枕书是打心底喜欢书法绘画,能不能以此赚钱并不紧要,旁人的一句赞赏,比什么都令他高兴。
裴长临也不多言,索性站在他身后,时不时替他捏一捏肩膀,再倒点水,陪着他将余下的春联写完。
这么忙了几天,除夕当日,下河村家家户户都挂上了贺枕书亲手写的春联。
村中的年味儿比城里浓很多,这附近村落从小年之后就开始准备过年,但真到了大年三十,反倒没那么忙碌。周远早起打扫了屋子,裴木匠在院中摆上供桌,给祖师爷烧香磕头,贺枕书则进了后厨帮裴兰芝做饭。
至于裴长临也没闲着,用剩下的红纸剪了好些窗花,就连大黑的脖子上,都带上了一朵红纸做的小团花。
天色暗下时,村口放起了烟花,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欣赏烟花,一边热热闹闹吃完了年夜饭.
大年初二,裴兰芝陪着周远去了南槐村。
初二回娘家是这附近村落的习俗,周远是入赘裴家,自然该轮到他回门。不过,以前周家人看不起他,更不想承认他那是回娘家,因此,周远都是到了初四初五才会回家一趟。
而裴兰芝更是从没与他一道回去过。
这回过年,周远好些天前就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主动问他初二要不要回来。
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两家关系僵了这么久,如今难得和解,裴兰芝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她提前几天收拾好了年货,大早上便使唤周远把东西装车,与他一道驾着牛车往南槐村去了。
“他们这回总不会吵架了吧?”目送牛车远去,贺枕书不放心地问。
“难说。”裴长临摇了摇头,看见贺枕书担忧地眼神,又笑道,“阿姐有分寸,放心。”
以前吵架,是因双方对彼此都有成见。
如今既然两家都有和解的意愿,就算真有什么矛盾,也不至于闹到原先那个地步。
听裴长临这么说,贺枕书才终于放心了点。
按照习俗,除了关系亲近的亲戚,过年前几天村民通常都是不出门的。要到初四初五,才会有人陆续登门拜年。裴家更是因为分家早,大多亲戚都不在村中,并没有什么人会上门拜年。
裴兰芝和周远这一走,裴家更是变得清净。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回了院子,裴木匠正坐在廊下抽烟袋。
见他们进来,裴木匠问:“你姐走了?”
裴长临点点头:“走了。”
“你们呢?”裴木匠敲了敲烟袋,问,“你们准备哪天走?”
过年前,府城的薛大夫给他们来了信,告知他们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最好能在十五之前就去府城,尽早将手术完成。
但具体要哪天离开,两人还没决定好。
更棘手的是,过年期间没有他们先前乘坐的那种渡船,若想在十五之前赶到府城,他们只能走官道。
就算中途有部分路段能乘水路,路上也要花费近两倍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几日,他们就该准备启程了。
裴长临沉默片刻,低声道:“初五之后吧。”
初五,是裴长临的生辰。
也是……他娘的忌日。
裴长临出生时难产,不仅自己落下病根,他娘也死在了这天。
所以,裴家通常是不会特意帮他庆祝生辰的。
特意等到这日之后再走,自然也不是为了过什么生辰。
初五当日,裴长临难得早起。
裴兰芝和周远前一天晚上已经回来了,他们今日同样起得很早,一家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带上香烛纸钱出了门。
“爹不和我们一块去吗?”贺枕书低声问。
裴长临今日穿了件黑色的袍子,听言只是摇摇头。
裴家后方有条小路可以上山,这些天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山路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众人慢慢往山上走,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地方。
这后山的半山腰上,有一片墓地。
贺枕书没怎么来过这地方,但以前跟着裴兰芝上山采药时曾听对方提过一句。
这片墓地,是下河村的村民用来安葬亲人的地方。
因是过年,墓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串脚印从山路蜿蜒至墓地中。
前几年下河村穷,饿死了很多人,能好好在这里下葬的却是少数。就算能好好安葬,也没什么人用得起墓碑。
整片墓地里,唯有一座墓冢前方竖着石碑。
已经有人坐在那石碑前。
是裴木匠。
地上铺满了积雪,被几人行走时踩得咯吱作响。裴木匠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是他们也不惊讶,随口问道:“都起得这么早?”
走得近了,贺枕书才注意到,那墓碑前正放着一簇淡紫色的小花。
近来天气冷,山上没什么野花还开着,这种小野花贺枕书前些天见过,偶尔会在阴冷潮湿的树下或屋旁生长一些,下了雪更是不算好找。
这么大一簇,不知道得找多久。
淡紫的花朵静静躺在雪地里,成为这漫山雪白中唯一的亮色。
裴木匠没再说什么,他起身让开,裴兰芝取出香烛在墓碑前点上,家中晚辈挨个磕头上了香,又在墓前烧了会儿纸钱。裴木匠站在边上,看着纸钱烧完,才道:“我先回了,天冷,你们也别待太久。”
男人最后看了眼墓碑,转身沿着来时路下了山。
贺枕书偏头看去,听见裴兰芝在身旁轻声道:“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别扭。”
“别扭?”贺枕书没听明白。
“说爹呢,他可别扭了。”裴兰芝道,“每回祭拜,他从来不与我们一道上山,总要自己早到一会儿。”
她心情还算放松,笑了笑,低声道:“是与娘说悄悄话呢,不想让我们听。”
贺枕书低下头。
裴长临仍跪在墓前,香烛燃烧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摇,很快被冬日的寒风吹散。
贺枕书重新望向墓前那束淡紫色的小花,轻声问:“爹和娘……以前感情很好吧。”
“是很好。”裴兰芝道,“那时候我还小,对这些没多少记忆。听爹说,他和娘刚成亲时家里还穷,他一年到头总往外跑,到处走村干活,回家的时间很少。”
“娘喜欢养花,他每次外出回家时,都要给她带上一束。”
“无论离家多久,只要他能带花回来,娘就会很高兴。”
而如今,那爱花的女子永远沉眠于此,裴木匠却不曾忘记当初的约定。
每回来看她时,仍然会带上一束花。
贺枕书喉间微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上前把裴长临扶起来,却又被裴兰芝拉住。后者朝他摇摇头,低声道:“让他与娘单独待会儿吧,我们先回。”
贺枕书:“可是……”
“我在边上等着就是。”周远今天难得话少,道,“你们先回去,今儿风大,一会儿别着凉了。”
“没关系。”裴兰芝宽慰道,“长临这不是马上要去府城了,肯定有很多话想和娘说,给他点时间。”
裴长临和贺枕书定在明日前往府城,若治疗顺利,他会在府城修养一段时间。而修养过后,他就要正式跟着钟钧学艺。
这次离家之后,他和贺枕书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裴兰芝至今不知道裴长临那手术治疗的风险,只当他是去跟着老师学本事,对他去府城这件事还有些高兴。
只有贺枕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没有多言,低低应了声,跟着裴兰芝先下了山。
裴木匠已经提前回了家,又拿出他那烟袋坐在院子里吞云吐雾。裴兰芝刚走到家门前便闻到了烟味,一把推开门,呵斥道:“怎么又在抽烟,你那嗓子才刚好多久!”
许是天凉,裴木匠年前坏了几天嗓子,裴兰芝索性收了他的烟袋,不让他再抽烟。
谁知这一个不留意,又被他给翻了出来。
裴兰芝一把将那烟袋夺去,骂骂咧咧:“回头我就让长临做个机关,把这破玩意儿藏起来,看你还找不找得到!”
裴木匠张了张口,在自家大女儿的盛怒之下,竟没敢与她争论。
只小声道:“他那点机关术,我还能解不开?”
裴兰芝懒得搭理他,拿着烟袋进屋,不知又想藏去哪里。
裴木匠拦也拦不住,叹了口气,看见站在一旁的贺枕书,又道:“正好小书回来了,跟我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贺枕书愣了下,应道:“哦……好。”.
裴木匠直接将贺枕书带进了平时干活的工具房。
在裴家这么久,贺枕书几乎没有单独与裴木匠说过话。他毕竟是个双儿,不太方便与裴木匠独处,大多都有裴长临陪着。
工具房的门敞着,裴木匠往外看了眼,确定裴兰芝还没从屋子里出来,才快步走到屋中角落。
村中盖房是不铺地砖的,地面都是用泥土和砂石夯实,这工具房里更是因为常年干活,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土与木料碎屑。裴木匠蹲在地上,随手扫开地上的木屑,不知碰到了那里,竟生生抬起了一块石板。
石板下方,是个暗格。
贺枕书:“……”
那暗格里藏了好几支外形相似的烟杆,还有不少烟草。裴木匠也没碰那烟杆,只随手抓了把烟草,便将地面还原。
他直起身来,把烟草放在嘴里嚼着,还冲贺枕书笑道:“不能告诉你姐啊。”
贺枕书:“…………”
他可算知道裴长临爱往床下藏东西的习惯是从谁那儿学的了。
裴木匠偷到了烟草,心满意足在屋内坐下,才看向贺枕书:“小书啊,你嫁到村里也快一年了吧?”
贺枕书与裴长临的婚事是去年三月办的,的确是快要一年了。
贺枕书点点头:“是。”
“日子过得可真快。”裴木匠感叹般说了这么一句,又道,“我之前还在担心,去贺家下聘时都没问过你的意见,怕你来了村里不高兴。”
他笑了笑:“现在看来,适应得也还算好?”
贺枕书默然。
最初嫁来这里时,他当然是不适应的。
裴木匠觉得他适应得好,是因为几番轮回,这一世从最开始他就明白,他面前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选择接受。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与裴长临才会有今天。
贺枕书低声道:“长临……还有阿姐姐夫,大家都待我很好,我没什么不适应的。”
裴木匠却道:“但以前,应该还是怨过我的吧?”
虽然是他兄嫂执意逼他出嫁,但面对陌生人上门提亲,还要他嫁到这么偏远的山村。
任谁都会心有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裴木匠看着面前的年轻双儿,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小书,你小时候见过我的,是不是不记得了?”
第074章 第 74 章
贺枕书惊诧地抬起头。
“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会儿你才……”裴木匠往腿边比了一下,“才这么高吧,路都走不稳呢。”
“那时候长临年纪也小, 病得很厉害。为了给他买药,我去府城找活干,却被人骗了。工钱没拿到,回程时还险些被劫匪抢了。”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缓慢道:“是你爹救了我。”
那时他浑身上下就剩那辆从家中带出来的牛车,没有办法,只能暂且离开府城。
从府城出来没多久, 却在路上遇到了劫匪。
那些年正是江陵府水患最严重的时候,无数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活不下去,只能干出拦路抢劫的勾当。
可裴木匠身上哪还有钱, 劫匪见他身上无利可图, 便想抢他的牛。
裴木匠不肯, 遭至对方拳打脚踢。
就是在这时候,他遇到了那位贺老板。
“你爹那时候正巧坐马车经过, 在车里骂了一句。那些劫匪多半也是头一回干这勾当, 见那马车还算华贵,怕惹上麻烦,当场被吓跑了。”裴木匠笑道, “后来我才知道, 那车里就他一个文弱书生,还带着孩子, 胆子真是不小。”
贺枕书也跟着笑了笑,低声道:“爹总是这样……”
路见不平, 就爱管那不平事,也不顾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
“是啊……”裴木匠感慨般点点头,继续道,“他那时候正好要去附近的寺庙上香,见我受了伤,就把我也带了过去。听说了我的事,还主动帮我写状纸,教我怎么去报官。”
“……多好的人啊。”
这话叫贺枕书莫名红了眼眶,他鼻间发酸,轻轻低下了头。
裴木匠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那会儿也挺我抱不平呢,听说在那寺庙许愿十分灵验,还想去求菩萨让欺负我的人事事不顺,吃饭被石头硌掉牙。”
四五岁的小崽子,就连诅咒人都想不到太恶毒的法子。
贺枕书捂住脸,不太想继续听自己小时候的傻事:“我……我都不记得了……”
“小孩嘛,还没到记事的时候呢。”
裴木匠笑着道:“不过,你爹说不能在菩萨面前许这种害人的愿望,你没办法,最后只能换一个愿望。”
贺枕书眨了眨眼:“我换了什么愿望?”
“这就不知道了,你不肯告诉我们,说被人知道就不灵了。”裴木匠眼底含着笑,像是也沉入了过往的回忆中,“但你特意来找我学了长临名字的写法,多半是听说了他的病,想求菩萨保佑他健康。”
贺枕书一怔。
这些事,他原本是完全不记得的,可听见裴木匠这么说,他却仿佛被拉回当初的情景。年幼的贺枕书抓着男人的衣袖,俊秀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担忧。
“裴叔叔,长临弟弟真的病得很严重吗?”
“那是不是很难受呀,有办法能让他好起来吗?”
……
“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长临弟弟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下次可以去看他吗,多陪他玩一玩,他会不会舒服一点?”
贺枕书一时有些晃神,听见裴木匠继续道:“那时听说你家的事,我也犹豫过。恩公冤死狱中,我该替他照顾好你才是,可偏偏你的生辰八字又……”
那时候,他是先在寺庙求得高僧给的签文,而后才四处打听是否与之相符的待字闺中的女子双儿。不仅是当地,附近的几个县城他也都找媒人问过。
偏偏就是这么巧,贺枕书是唯一一个,生辰八字与裴长临相合的人。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贺家发生的事。
裴木匠道:“是我自私了。”
“没有这回事。”贺枕书忙道,“我……我在县城没什么好名声,兄长是想给我说亲,但其实没有几家想要我的。如果不是您,我已经不知道被嫁到哪里,给人当妾室了。”
事实上,当初那门亲事几乎都要定下了,对方是个瘸了腿的乡绅,愿意出十五两银子作彩礼,娶他做妾。
是裴木匠忽然出现,给了更高的彩礼,才让他兄嫂放弃了那门亲事。
裴家,其实是救了他的命。
“而且,我和长临现在过得很好。”贺枕书道,“不管当初是出于什么缘故,现在,我们也已经是一家人了。以前那些……就不必再提了。”
裴木匠又沉默下来。
男人以往都是直截了当的性子,与人交流也鲜少说那些没用的场面话,贺枕书几乎不曾见他这般犹犹豫豫的模样。院子外头传来脚步声,多半是裴兰芝藏好了烟杆,从屋内走了出来。
裴木匠往门外望了眼,瞧见对方径直去了后厨方向,才道:“长临要去试的那个治疗方法我打听过了,不是完全没有失败的风险,你应该也很清楚。这回如果能顺利治好自然是好,但如果不能……”
贺枕书想也不想地打断:“不会有问题的。”
“万事哪有绝对。”裴木匠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和长临感情好,但你也该早做打算。”
贺枕书睫羽颤了颤,垂下了头。
“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似乎是担心他难以抉择,裴木匠宽慰道,“其实我以前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冲喜要是有效自然好,如果不成,也不会把你强留在村子里。”
“长临那边治疗完应该还有些积蓄,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就把钱拿着,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你这么聪明,肯定在哪里都能活得下去……”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大过年的,爹说这晦气话做什么?要是让阿姐听见,又该骂您了。”
裴木匠看向他。
少年一改先前怯弱的模样,平静与他对视:“长临会治好的,他答应过我会努力活下去,我相信他。”
至于其他的,他暂时不会考虑。
也不想考虑。
裴木匠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他又悠悠叹了口气,也笑起来:“好。”
院子外头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周远和裴长临回来了。裴木匠把手上的烟草藏进衣兜里,站起身来:“今天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你爹对我有恩,这段时间,我也把你当作我亲生孩子看待。无论以后发生什么,这些都不会变。”
贺枕书点点头:“我明白。”
裴木匠起身走到门边,贺枕书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叫住他:“爹,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我们之前见面的那座寺庙,是不是叫云观寺?”.
裴长临今天在山上吹了会儿冷风,回家后喝了碗姜汤,便回屋歇着了。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醒来的时候,自家小夫郎正在书桌前收拾他的书本。
裴长临翻身引得木床发出吱呀响声,听见动静,贺枕书连忙放下书,快步走到床边。
先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还好,没发热。”贺枕书放心了点,拿起床边的水壶给他倒了碗水,“中午那会儿爹和阿姐还在说呢,你要是这时候病倒,明天可就出不了门了。”
裴长临努力为自己辩驳:“我哪有这么容易生病……”
贺枕书睨了他一眼,逗他:“长临弟弟,你这身体是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吗?”
裴长临还是头一次听贺枕书这么叫他,怔了下,耳根瞬间红了起来:“怎、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贺枕书只是笑,并不解释,还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阿姐中午做了一大桌菜呢,说要给我们践行,结果你根本就没吃上。”
他扶着裴长临坐起来,才道:“不过还剩了些菜,我去给你热热。”
裴长临点点头,贺枕书转身出了门。
他靠在床边醒了会儿神,起床整理了床铺,又来到书桌旁。
因为早早定下了明天要离开,他们的行李已经在前几天就收拾好了,只剩些书籍还没打包。裴长临帮着贺枕书整理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贺枕书便端着饭菜回来了。
这或许便是家里开了饭馆的好处,过年这些天有裴大厨掌勺,家里没有一天的饭菜是普通的。今日这饭菜更是丰盛,贺枕书把热好的菜一道一道往桌上放,很快就摆了满满一桌。
“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裴长临无奈道。
“阿姐一片心意,你每样都尝一尝嘛。”贺枕书道,“离家之后,你可就吃不到阿姐的饭了,到时有你想的。”
“有道理。”裴长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到时就只能吃你做的饭了,唉……”
贺枕书:“叹气是什么意思啊!”
府城的生活比青山镇贵得多,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去下馆子,自然得自己在家做饭。贺枕书跟着裴兰芝学过一段时间,近来也一直在练习厨艺,坦白而言,是比最初要好些,但……也只是好了一些。
裴长临噗嗤笑出了声,还在与他说笑:“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咱们还能去老师家蹭饭。”
“是吗?”贺枕书将食盒里最后一个大碗端出来,冷哼,“你要是不乐意吃我做的饭,这个你也别吃了。”
裴长临愣了下,才注意到他手上端了碗清汤面。
简简单单的素面上铺着青菜,卧了鸡蛋,汤里飘着薄薄一层油花,香气扑鼻。
“你……”裴长临脸上的笑意收敛下来。
“说笑的,不会不给你吃。”贺枕书把面放在他面前,笑道,“这是阿姐亲眼看着我煮的,这回肯定不会难吃,你试试。”
裴长临没有回答。
按照当地习俗,在生辰当日,家里是要给寿星煮面吃的。
这碗面,又被叫做长寿面。
裴家不给裴长临庆祝生辰,这本是裴长临自己的意思。他的出生导致了娘亲离世,他从不觉得这个日子有什么可庆祝的,这个日子,只是在不断地提醒他,他的出生便是一场错误。
“我知道,你一直不能接受这件事,但那些不是你的错呀。”贺枕书宽慰他,“不管是爹娘还是阿姐,他们一定都是期待着你降生于世,并为此高兴的。还有我也……我也很开心,你能出生在这世上。”
他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认真道:“娘给了这个世界,给了我一件很珍贵的礼物。”
“娘辛苦将你带来这世上,如果知道你一直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要怎么放心得下呢?”
裴长临垂下眼,将贺枕书的手拢进掌心:“我明白的……已经想明白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后者牵着他在桌边坐下。
“我以前是很难接受,还总会想,要是当初活下来的是我娘就好了。”裴长临道,“那样的话,爹和娘就能好好过日子,他们也许还会有个更健康的孩子,阿姐不必这么劳累,这个家……也不会被我拖累到这个地步。”
“但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
“我是很对不起娘,但事情既然已经变成这样,反复回想自责也于事无补。所以,我不会再把自己困在愧疚里了。”
裴长临摩挲着贺枕书的手指,轻声道:“我今天告诉娘,我马上要去府城治病,要去拜师学本事了。我想活下去,想体会更多不一样的人生,想证明……娘留给我的这条命,不是没有意义的。”
他望向贺枕书,眼底露出些许笑意:“阿书,陪我一起吧。”
两人视线撞至一处,贺枕书也笑起来,点了点头:“那是当然。”
裴木匠今天找贺枕书说那席话,是一片好意,但的确是多虑了。
裴长临早已下定决心,贺枕书又怎么会游移不定,为自己寻什么退路?
前途未知,无论他们将会遇到什么,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们都不会犹疑。
他们会一直相携相伴,坚定地走下去。
翌日,正月初六,贺枕书与裴长临正式启程前往江陵。
第075章 第 75 章
过年期间, 青山镇到江陵府的大渡船不开,二人只能租辆马车,走官道往府城去。
好在经过大半年的调理, 裴长临的身体已经比以前好了不少,否则这一趟下来,他那身子骨非得散架了不可。
不过,贺枕书仍不敢叫他太过劳累,特意嘱咐车夫放慢了速度,还时不时停下休息。
二人走走停停,花了足足五天时间, 才从村里到了县城。
安远县距离江陵府已经不远,到了这里,他们便能换乘小船,从水路前往府城。
贺枕书却提出了异议。
“还是要坐马车?”裴长临有些诧异, “可是, 坐船会快一些吧?”
官道毕竟要翻山越岭, 但江陵府河道纵横,大小各城都有水路连通, 在有船的情况下, 肯定是走水路更为便捷的。
“我……我是怕你晕船嘛。”贺枕书神色稍有迟疑,道,“再说了, 这里去府城没多远, 就算坐马车也就多花个两三天,没关系啦。”
裴长临狐疑地看他一眼, 最终没有反驳。
他们在青山镇租的马车只将他们送到安远县,二人只得又去驿站再租了辆马车。
车夫一听他们要去江陵府, 连忙上前热情地帮他们搬行李。
这也不奇怪,随着船只普及,这年头选择坐船出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这些赶车的,生意反倒没有以前好做。从安远县去江陵府,已经算是个大生意了。
车夫帮他们将行李搬上车,又热情道:“我看两位不是本地人,可是出来游玩的?我们安远县附近好些风景都不错,可要顺道去看看?”
“……不是本地人?”贺枕书失笑。
贺枕书虽是书商出身,但当初在安远县,他的名气可是不小的。
谁不知道贺家小少爷才华横溢,连书院学子都望尘莫及。若非女子双儿不可入书院,不可参加科举,上回县试的案首,多半是要换人的。
——事实上,那案首贺枕书是认识的,确实比他差远了。
虽然知道车夫是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模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这话叫贺枕书听来,却有些五味杂陈。
“不用了。”他望向前方城门方向,轻声道,“安远县,我很熟的。”
裴长临从身后轻轻牵过他的手,问他:“真不进城去看看?”
贺枕书摇摇头:“不去了。”
他家书肆早已被官府查封,现在都不知道成了什么铺子,至于家中旧宅,听说他出嫁前兄嫂就打算把那宅子卖掉,现在多半也已经没了。
物是人非,没什么可去的必要了。
但贺枕书并未消沉:“这次没空,下次再来。”
爹爹尚未洗清冤屈,安远县,他迟早是会回来的。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贺枕书没再多说神什么,拉着裴长临上了马车.
马车从安远县出发时还不到中午,午后,两人吃了点干粮,窝在马车内部小憩。
长途跋涉多少会损耗精力,裴长临这些天尽量保存体力,一有机会,就搂着自家小夫郎补眠。
他睡得不沉,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客官,我们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裴长临迷迷糊糊听见了这句话,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到了?
安远县距离是江陵府不远,就算走得再快,也要走个两三天才是。
他们不是才刚上车吗?
裴长临睁开眼,贺枕书正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他跟着看出去,视线内只见高高的石阶,以及石阶上那座斑驳陈旧的古刹。红墙金瓦皆在岁月中褪了色,唯有那厚重的朱红大门,能依稀看出昔日的恢宏气势。
古刹上方的匾额书写着三个大字。
云观寺。
似乎是注意到裴长临诧异的神情,贺枕书笑了笑:“今天已经不早啦,我们就不赶路了,在这里借宿一晚吧!”
裴长临默默望向外头的天色。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明晃晃的,还刺眼。
……晚吗?
裴长临刚睡醒,还没完全醒神,但也能看出贺枕书就是故意的。
临时改主意要坐马车去府城,多半也是为了这个。
裴长临按了按眉心,声音里带着些倦意:“你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想找个地方把我卖掉吗?”
“对呀对呀。”贺枕书乐呵呵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劝你放弃抵抗,这深山老林的,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我还需要跑?”裴长临搂着人,竟一本正经分析起来,“听说寺庙体力活很多,我这身子骨,人家肯定不敢要我,你失策了。”
“好像是这样哦……”贺枕书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那样我就卖不掉了,唉,看来只能……”
裴长临:“怎么?”
“只能把你继续留在身边啦!”贺枕书直起身来,催促道,“别在这儿说无聊话了,快下车,人家还等着呢。”
在外头听完全程的车夫:“……”
来这里,的确是贺枕书的主意。
上回来江陵府时,他们曾坐船经过此地,那时贺枕书便觉得云观寺这个名字格外熟悉。是以先前裴木匠与他提起他们曾在一座寺庙见过面时,他立即想到了这里。
不过,据裴木匠所说,他们当初其实只是一面之缘。虽然与裴木匠约定过想去探望他们,但因为路途遥远,以及书肆的生意忙碌,他爹最终没有机会带他去下河村。之后裴木匠虽偶尔会在路过县城时去探望他爹,但因贺枕书正巧都不在场,并不知道这些。
他在意的,其实并非与裴木匠的那次见面,而是其他东西。
裴木匠说,他曾在云观寺许下心愿,希望裴长临的病能好起来。
虽然尚无任何证据,但知晓这件事之后,他心中忽然浮现起一丝很微妙的感觉。
那个心愿……会和他的几度轮回有关吗?
难不成,真是上天冥冥之中知道他有办法避免裴长临的死,所以才给了他改变这件事的机会?
这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吗?
贺枕书不敢确定,所以他来到这里,想亲自确认一下。
接待二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和尚。听说他们想在寺中留宿,当即热情地将他们领了进去。
听闻云观寺往日鲜少有香客造访,从外面看也是一副陈旧破败的景象。但踏入寺中才发现,寺中的香火其实格外鼎盛,院中每一个香炉都弥漫着袅袅青烟,钟鼓楼上传来悠长绵延的钟鸣。
贺枕书有些好奇,找小和尚打听,后者却道:“今日是有几位尊客造访,这寺中的香火,也是尊客捐赠的。”
能捐赠这么多香火,肯定非富即贵。
贺枕书忙问:“那我们住在寺中,是不是不太方便?”
“怎么会?”许是年纪还小,小和尚并不似寻常清修的僧侣那般稳重自持,反而出乎意料的活泼,“几位尊客待人和善,从不计较这些的,施主可以放心。不过,眼下几位尊客正在经堂听主持大师诵经,施主若也想去经堂,恐怕要再等一会儿了。”
贺枕书点了点头。
小和尚将他们带去客房安顿下来,简单提了几句寺中的禁忌和注意事项之后便离开了。
贺枕书从包袱里翻出一袋铜板,拉着裴长临出门上香。
虽然云观寺住持乐善好施,对往来香客旅人都是免费提供食宿,但真要他在这里白吃白喝,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二人去正殿上了香,捐了些香火钱,又来到内院。
内院里,有一棵挂满了红绸的古树。
贺枕书在树下驻足。
这云观寺平日里香客不多,但经年累月下来,那树上累积的红绸依旧不少。而更奇妙的是,那树上的红绸丝毫没有常年经过风吹雨打的痕迹,颜色鲜亮如新,在微风中徐徐飘摇。
裴木匠说过,他当时特意学了裴长临名字的写法,多半也是想写红绸许愿的。可是这树上有这么多红绸,又挂得这么高,怎么可能找到他当初写的那一条。
说起来,他想来验证轮回之事是否与当初许下的心愿有关,本来就是件天方夜谭的事。
多半还是他想太多了吧。
贺枕书无声地叹了口气,听见裴长临在身后问他:“想许愿?”
树下有一张木桌,上面摆着许多尚未使用过的红绸,是供香客写下心愿用的。
贺枕书摇摇头:“愿望许太多就不灵啦,菩萨会觉得烦的。”
他最重要的心愿,已经在生辰那晚向上天许过了。直到现在,那依旧是他最想要达成的愿望。
在那个心愿达成之前,他不想再许其他愿望。
“我佛慈悲为怀,只要施主本心至诚,菩萨自会保佑施主,得偿所愿。”一个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那是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僧人,身着一件鲜红法衣,模样还很年轻。
他走到二人身边,朝二人行了个佛家之礼:“小僧净尘,是云观寺住持。”
二人连忙还礼。
这位住持大师模样也很和善,笑着看向贺枕书:“不过,若是先前已在寺中许过心愿,还是先还愿为好。”
贺枕书一怔。
“敢问住持大师,该如何还愿?”贺枕书问道。
“还愿之法因人而异,但归其根本,只有六个字。”净尘道,“存善意,做好事。”
贺枕书眨了眨眼,还是没太明白。
净尘却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双手合十,缓缓道:“小僧观施主我云观寺有缘,施主不妨再四处转转,说不定会有些别的收获。”
对方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开,贺枕书望着他的背影,轻声感叹:“你说,这些寺庙的僧人,说话都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裴长临失笑,牵着他继续往里走。
这云观寺从外面看并无什么特别,内部布局却格外讲究,规模也不小。穿过这古树庭院,又有回廊连通数个院落,两人挨个逛过去,很快来到一处偏院。
院子里,有一片莲池。
如今正是冬日,院中落满了雪,莲池里的荷叶却生长得异常茂盛,荷叶丛中,甚至还有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这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景色,贺枕书有一瞬间恍惚,脑中的记忆却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我记得这里!”他快步走到莲池边,蹲下身来,“爹爹以前带我来过这里,他说这里叫……叫灵鲤池,在这里许愿很灵验的!”
他当年并不是在外头的古树下许的心愿,而是在这里。
当初,尚且年幼的贺枕书就是像他现在这样蹲在莲池边,一笔一划在红绸上写下了自己的心愿。
——希望长临弟弟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贺枕书从记忆中抽身而出,有些愣神。
不会吧,就因为他许愿裴长临长命百岁,所以一旦中途夭折,就要倒回去重来,直到他避免裴长临的死吗?
还有,幸福安康,就是把他自己嫁给裴长临,照顾他一辈子吗?
哪家神仙是这么实现别人心愿的啊???
贺枕书被自己的猜测弄得哭笑不得,正欲起身,平静的水面忽然泛起一阵涟漪。
他疑惑地偏了偏头,探过身子,伸手拨开荷叶。
露出了藏在荷叶底部的东西。
那是一条颜色鲜红的锦鲤。
第076章 第 76 章
那小锦鲤身形娇小, 长度还没有成年的手掌宽,比小鱼苗大不了多少。
小锦鲤通体皆是鲜红的,薄薄的鱼鳞均匀覆盖在鱼身上, 圆滚滚的脑袋上有着一对清透明亮的眼珠,尾巴纤细修长,格外漂亮。
察觉到有人在看它,它抬起头来,对上了贺枕书的视线。
然后就被吓得险些跳起来。
小锦鲤摆动着那双柔软的鱼鳍,在水里奋力扑腾,贺枕书这才注意到, 它是被水里的杂草缠住了身体。
“别动别动。”担心它挣扎时弄伤自己,贺枕书连忙伸手探入水中,“我帮你解开,你别再乱动了, 会受伤的。”
小锦鲤抬头望着他, 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般, 慢慢冷静下来。
贺枕书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心翼翼帮它解开杂草:“好了, 这下没事了, 去吧。”
小锦鲤重获自由,却没急着离开,而是绕着他的手游了好几圈, 还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
“嗯?你在谢谢我吗?”贺枕书诧异地眨了眨眼, 抬头喊裴长临,“你快看, 它知道是我救了它,在感激我呢!果然是灵鲤池里养的锦鲤, 居然这么有灵性。”
这莲池边没修护栏,裴长临生怕自家小夫郎一激动掉进水里,连忙将他拉起来:“别玩了,水里凉。”
冬日的池水格外冰凉,这么一小会儿时间,贺枕书的手已经凉透了。
他没在意自己冻得冰凉的手指,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水渍,还在低头看水池里的小锦鲤:“怎么还不走呀?不用谢我了,快回去吧,下次小心就好。我们也要走了。”
小锦鲤原本只是仰头望着他,听了他这话,整条鱼忽然又焦急起来。它飞快摇晃尾巴,焦急地在水底转了两圈,竟扑腾着跃出了水面。
贺枕书没想到这小鱼苗也会有这么大的力量,连忙伸手接住它。
小锦鲤脱了水,却丝毫没有寻常鱼儿缺水的不适感,还用尾巴轻轻勾住贺枕书的手指,朝他欢快地晃动鱼鳍。
贺枕书偏了偏头:“你……”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带着稚气的嗓音:“爹爹,爹爹,我找到啦!”
那是个约莫七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一件鲜亮的红色短袄,领口和袖口都带着毛边,外衫上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纹样,格外贵气。
他踩着雪哒哒跑进院子,扭头唤身后的人:“爹爹快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
青年五官俊秀漂亮,眼尾末端微微上翘,漂亮中带着几分懵懂稚气,浑然不像是已为人父的模样。
也没有为人父该有的稳重。
他急匆匆跟着小男孩跑进来,模样竟比那小男孩还要焦急:“在哪儿,在院子里吗?”
他话音刚落,却因看见了站在水池边的两人,整个呆住了。
“你……你们……”青年像是没有想到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张了张口,神情莫名有些紧张慌乱。
小男孩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着贺枕书:“在那里呀,爹爹,在那儿。”
贺枕书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中的小锦鲤忽然噌地从他手心挣脱出来,哗啦一声跳进了水里,瞬间窜进荷叶间跑没影了。
“别躲呀!”小男孩松开青年的手,三两步跑到水池边,“我都看到你啦,快出来!”
贺枕书这才明白他们找的那条小锦鲤,连忙举起双手,解释道:“我们不是来偷鱼的,它、它是自己跳上来的!”
青年噗嗤笑出了声。
“没事没事,我知道的。”看见那小锦鲤跳进了水里,青年不知为何反倒放松下来。
他走上前来,眼底还带着笑意:“我知道你们不是来偷鱼的,她跑得那么快,我都抓不到她,你们怎么可能抓到呢。”
青年同样穿了一身红衣,衣料与那小男孩穿的衣服似乎是一同款料子,制式也是类似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站在一块,活脱脱就是一对大小翻版。
贺枕书很快反应过来,这多半就是这寺中僧人口中所说的尊客。
不过,青年嗓音温和柔软,态度也很和善,并不像寻常富贵人家那般会给人距离感。
他莫名对眼前的青年产生了好感,简单解释了方才的事,才问道:“这鱼是你们养的吗?”
青年“唔”了一声:“算是吧。”
他看着眼前荷叶茂密的莲池,悠悠叹了口气:“就是太皮了,一个没看住就到处乱跑,吓死我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偏头问贺枕书:“你们是来灵鲤池祈愿的吗?”
“我们……”贺枕书犹豫片刻,朝裴长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应该算是来还愿的吧。”
青年:“还愿?”
“是啊,住持大师说如果以前的心愿已经兑现了,就要来还愿。”贺枕书道,“不过他没告诉我该怎么还愿,我是不是该去准备点鱼食来喂锦鲤?”
“千万不要!”青年嫌弃的表情格外生动,“鱼食很难吃的,这里的锦鲤都不爱吃那个。”
贺枕书:“?”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青年蹲下身,拨开层层荷叶,朝水底那小锦鲤伸出手去。
小锦鲤摆了摆尾巴,乖乖游到了他的手心里。
青年捧着小锦鲤站起身来,朝贺枕书笑了笑,语调欢快:“你们帮了她,已经算是还过愿啦。”.
贺枕书又与青年聊了一会儿,得知青年名叫景黎,此番是特意带着孩子来云观寺上香。
但许是不太方便,对方并未自报来历,贺枕书也没多做打听。
景黎当是云观寺的常客,对此地十分熟悉,不仅热心地带他们在寺中逛了逛,还请他们吃了一顿格外丰厚的斋饭。
晚些时候,山中下起了小雪。
裴长临受不得冻,贺枕书只能暂且与景黎道别,带着裴长临回了屋。
云观寺的客房就是普通砖瓦房,虽不漏风,但因天气寒冷,入了夜更是寒气深重。贺枕书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找僧人再要些炭盆,有人敲响了房门。
正是白天招待他们进寺的小和尚。
“景公子吩咐小僧给二位送些东西来。”
东西被几个小和尚搬了进来。
有好几床加厚的褥子,三四个炭盆,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甚至还有预防风寒的汤药。
贺枕书这回是当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们先前不是没遇到过待人和善的富贵人家,但如此平易近人又体贴入微的,却是不多见。
他们又没做过什么,哪里值得对方对他们这么好?
“若非这里是佛门重地,那位景公子的言谈举止又不像个坏人,我都要怀疑我们是不是进什么黑店了。”贺枕书失笑。
裴长临摇摇头:“没必要。”
“是啊,我们哪里有利可图。”贺枕书整理着对方送来的东西,感叹于对方的细致,心中忽然有了些别的想法,“那位景公子……以前多半也经历过苦日子吧。”
因为经历过,所以才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
不过,这些都只是猜测罢了,贺枕书无从验证,便也没有多想。
多亏了那位景公子,二人在云观寺睡了离家以来最好的一觉,直到翌日早晨,才被寺中晨起的钟声唤醒。贺枕书埋在暖和的被窝里难得赖了会儿床,又用了快半个时辰把自家起床困难的夫君从被窝里捞出来。
他们昨天已经在云观寺耽搁了一天,今天得继续往江陵府去才是。
贺枕书催促着裴长临梳洗穿衣,正收拾着行李,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贺枕书拉开门,这回来的却不是寺中僧人,而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漂亮的小脸上婴儿肥尚未褪去,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格外清透。她穿了件红色短袄,梳着双髻,宽大的短袄下摆挡住了那双小短腿,显得整个人圆圆滚滚,站在雪地里仿佛一颗鲜红小绒球。
“你……”贺枕书眨了眨眼,“你是景公子的女儿?”
昨日景黎告诉过他,他是带着一儿一女来这寺庙上香,至于为何昨日只有儿子跟在身边,不见女儿,对方没有多做解释。
不过,虽然昨天没能见上面,但只从这身衣服就能看出,这必然是景黎家的孩子。
这一家三口,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女孩仰头望着他,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贺枕书:“给你!”
贺枕书接过一看,竟是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他心下了然,蹲下身与她视线平行,问:“是景公子让你给我们送早饭吗?”
“不是哦。”小女孩声音软糯糯的,口齿却很清晰,“是我想给你。”
贺枕书愣了下,话音不自觉跟着放软:“为什么要给我呀?”
“因为……因为……”小女孩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一张小脸苦恼地皱起,像是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还没回答上来,远处忽然传来男孩稚气的嗓音:“小小!”
昨天他们见过的男孩快步跑过来,先礼貌地朝贺枕书问了好,又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教训自家妹妹:“你怎么又到处乱跑,爹爹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他牵过女孩的手,道:“我们要走啦,阿七叔叔都在外面等着了。”
女孩又朝贺枕书看了一眼,神情更加犹豫:“可是……可是……”
她神情好像有些低落,但最终没再说什么,乖乖朝贺枕书道了句“叔叔再见”,跟着哥哥离开了。
两个如出一辙的小小身影手牵着手慢慢走进雪地里,贺枕书望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没有回神。裴长临注意到他还蹲在门口发呆,从屋内探出头来:“怎么?”
贺枕书收回目光,幽幽道:“……没事。”
他只是在羡慕,羡慕那位景公子能生出这么漂亮又听话的两个孩子。
反观他自己,都成亲这么久了,连洞房都还遥遥无期。
贺枕书抱着膝盖,抬眼望向自家不争气的夫君,悠悠叹了口气。
罢了。
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第077章 第 77 章
二人没再耽搁, 很快收拾好行李,向寺中僧人道别,离开了云观寺。
可刚走出寺庙大门, 却又看见了那亲子打扮的一家三口。
那位景公子站在路边,一手牵着一个崽。他们面前停了一辆制式华贵的马车,一袭黑衣的男人蹲在马车旁,不知在鼓捣什么。
贺枕书原以为那多半是景公子的丈夫,正要过去与众人打个招呼,却见那男人站起身来,走到景黎身边:“夫人恕罪, 这车好像……真的不能用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景黎皱了眉,“怎么说坏就坏了?”
“属下也不知。”男人的神情也很焦急,“今早属下出发时还检查过,这车当时还好好的, 这一路上也没经多少颠簸, 不知怎么这车轮就……”
他顿了顿, 又道:“夫人不必担心,山下还有驿站, 属下这就再去寻一辆马车来。”
贺枕书听到这里, 偏头看向裴长临。
后者了然地点点头,走上前主动与对方搭了话:“景公子,让我来看看吧。”
“可以吗?”青年有些诧异。
贺枕书向他解释:“景公子别担心, 我夫君是木匠, 让他试试吧,说不定还能修。”
青年连忙朝裴长临道谢, 示意男人退到一边。
裴长临走到马车旁检查起来,贺枕书安抚道:“我夫君很厉害的, 就没有他修不好的东西,肯定没问题。”
他话音刚落,裴长临直起身来,摇摇头:“修不了。”
贺枕书:“……”
“为什么修不了呀?”贺枕书问。
“不是修不了,是没有工具。”裴长临指了指车轮后方一条横木,解释道,“车轴断在里面卡住了,想要修好,得整个换掉。”
如果是在家里,他当场削一根木头换上去,不出一炷香就能修好。
可这深山老林的,他们没带斧头,没带锯子,哪里找得到木头来换。
贺枕书沉默。
他们与这位景公子萍水相逢,却承了对方不少情,他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还他人情的,可惜……
他的身边,景黎同样陷入沉默。
贺枕书不了解他,但他是了解自己的。他本是这云观寺中的一条锦鲤,幼时误入异世界,直到数年前才因缘际会回到这里。许是锦鲤福运非常人所能承受,在回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一向是这么倒霉的。
别说是马车忽然坏掉,就是他走过的路面忽然塌方,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自打回到这里,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倒霉的事了。
除非……
景黎低头看向自家宝贝女儿,小崽子仰头望着他身旁的少年,眸光明亮,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开心。
他这两条锦鲤崽崽一个比一个皮,尤其是这条小的,成天上蹿下跳,根本闲不下来。昨天,这小崽子就是趁他在经阁听住持诵经时溜了出来,还险些在灵鲤池里受伤。
多亏这位贺小公子搭救。
小小鱼性格顽皮,却知道报恩,从昨儿开始就惦记着想去找贺枕书玩,不想与他分开。
从出生到现在,他家宝贝女儿的心愿就没有落空过。
景黎渐渐明白过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贺枕书道:“贺小公子,你们也要去府城吗?若不嫌弃,我们同行如何,我付车费。”.
贺枕书正愁没办法还景黎的人情,自然不会拒绝与对方同乘。一开始没提出来,只是担心人家生活条件优渥惯了,不适应他们租的这普通马车。
却没想到,不仅景黎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适,就连两个小崽子也没抱怨,全程安安静静,乖得不像话。
可见其家风优良。
而对于这个决定最为开心的,应当是车夫。
这等长途租用,除了底价之外,两人以上就要按照人头收费了。景黎一家三口加随从一上车,车费瞬间涨了一倍,更别说那年轻随从怕车内拥挤,执意不肯进马车,要坐在车前替他们赶车。
车夫连赶车的活都被人包揽过去,开心得帮他们搬行李的动作都麻利了许多。
马车悠悠离开了云观寺,贺枕书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外衣给裴长临裹上,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裴长临摇摇头。
他昨晚睡得还不错,现在还不需要补眠。
但他脸色向来比寻常人差一些,景黎显然也看出他精神欠佳,问道:“裴小公子是身体不舒服吗?”
“老毛病啦。”贺枕书道,“我夫君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这回就是要去府城看病的。”
“原来是这样。”景黎点点头,又问,“已经找好大夫了吗?”
贺枕书如实道:“是府城的薛大夫,就是景和堂那位……”
他说到这里,话音忽然一顿。
景和堂。
景黎。
……不会这么巧吧?
贺枕书略微迟疑,后者也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却是大方笑起来:“原来是景和堂呀,好巧。”
“所以,你……”贺枕书试探地问,“你就是景和堂的东家?”
“东家?唔,算是吧。”景黎顿了顿,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觉得薛爷爷医术那么高明,不该被埋没,所以出钱帮他建了个医馆。”
“……听说他现在名气大得很呢,比景和堂的名气都大了。”
的确,许多人都知道江陵府有位医术高明的薛大夫,却不知晓他坐诊的医馆名为“景和堂”。
就连贺枕书,也是去过之后才将这名字记住的。
但青年好似并不在乎这些虚名,说起这件事时,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
贺枕书又问:“薛大夫说,那名为手术的治疗方法,是从您那里学来的?”
“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啦。”景黎笑了笑,态度依旧很坦诚,“手术这法子是我告诉薛爷爷的,但我当时也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做到,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落后了……薛爷爷研究了快一年,才找到一个快要病死的病患,做了第一台手术,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
他不会医术,能够告诉对方的,也不过是自己前些年在异世界生活时知晓的皮毛。
是薛大夫听说之后苦心研究,慢慢琢磨出了能适用于这个时代的治疗办法。
贺枕书垂下眼,没有回答。
一番闲聊过后,他更加确定,这位景公子的确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他多半被人保护得很好,待人真诚坦率,否则,也不会把这么私密的事情都告诉他们。
可是,听完了这些,他心中却更加不安。
就算是教给薛大夫这治疗方法的景黎,在最初试验时,都不确定手术能不能顺利完成。
贺枕书抿了抿唇,轻轻握住了裴长临的手。
“你们……是要去找薛爷爷做手术?”景黎明白过来,眼底也闪过一丝担忧。但他很快藏起不安的情绪,宽慰道:“没关系,薛爷爷医术很高明的,我夫君以前也病得很严重,就是薛爷爷治好的。而且……”
他看向贺枕书怀里的小小鱼。
——这小崽子比她哥哥更自来熟,上车没多久就跑到人家怀里去了,半点不矜持。
景黎朝她眨了眨眼,道:“裴叔叔一定可以治好的,对不对?”
小小鱼跟着眨巴着眼睛,心领神会般重重点头:“嗯,裴叔叔一定可以治好哒!”.
从云观寺到江陵府还需两天多的车程,但他们的马车行得慢,直到第三天的午后才总算到了府城。
进城之后,他们先将景黎一行送回了家。
几天下来,贺枕书依旧没有打听景黎身世。但他身为景和堂的东家,能出资建起如此气派的一间医馆,家中想必是极为富贵的。可让他惊讶的是,景黎住的地方并非什么富贵宅邸,而是湖岸边的一座普通民居。
不过,他身上本就不带丝毫富贵人家的傲气,穿着打扮也十分低调,居所低调一些也不奇怪。
景黎带着两个孩子和随从阿七下了车,高高兴兴与二人道别:“那我们明天景和堂见啦。”
“嗯,明天见。”贺枕书在车内朝他挥手。
景黎约莫是个极爱交朋友的类型,几日相处下来,已经彻底把贺枕书和裴长临当做朋友。听说二人对府城还不太熟,甚至主动想带二人去城中玩一玩。
不过,一切都要等裴长临治疗结束。
因此,双方约定明日一早,便去景和堂与薛大夫商议治疗事宜。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重新朝前驶去。贺枕书放下车帘,立刻被人勾着腰肢拽回了车里。
“干嘛呀……”贺枕书被他弄得痒痒,瑟缩一下,却没怎么挣扎。
他乖乖被人搂进怀里,仍由对方在他脖颈间蹭了蹭,声音发闷:“让我抱会儿,这几天都没机会抱。”
原本,他们只需要将景黎一家捎去驿站,对方便可再租一辆马车。
谁让那名叫小小的小姑娘实在很黏贺枕书,偏偏贺枕书也很喜欢对方一家人,全程与对方聊得热火朝天,从喜欢的诗集话本聊到府城有名的饭馆,谁也没提要换一辆马车的事。
是以这几天下来,不善人际交往的裴长临只能默默坐在一边。
快要委屈死了。
“人家还要给你治病呢,这么小气……”贺枕书失笑。
“没有。”裴长临闷声道,“景公子人很好,我没有不想与他们同行。”
“我知道。”贺枕书笑起来,“你就是吃醋。”
不仅与他的新朋友吃醋,还与那三岁的小姑娘吃醋。
裴长临:“……”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的神情,他把贺枕书压在马车角落,抬起头来,红着耳朵吻住了对方笑得颤抖的嘴唇。
车辙碾过积满了雪的石板路,车帘摇晃,将一切亲昵的举动掩盖在车里。
也掩盖了对方愤愤的回答。
“……就吃。”.
在来府城之前,裴长临提前与钟钧取得了联络,对方答应会将城中一座空宅院借给他们暂住。眼下时辰还早,二人将景黎一家送到家门口后,便径直往钟钧府上赶去。
而与他们分别的景黎,则是吩咐阿七先将两个小崽子带进屋休息,自己等在路边。
自从他们去了京城之后,便很少再回府城居住。今年若非秦昭正好在府城有事要办,他们也不会回来过年。
一别经年,府城倒是没什么变化。
景黎百无聊赖地踩着家门前那片干净的积雪,踩了一会儿,又蹲下身来,在干净的积雪上画着简笔小鱼。
在给第三条小鱼画上鱼鳞的时候,远处终于又传来了马车前行的声响。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马车由远及近,在他前方停下。
车夫掀开车帘,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景黎眸光亮起来。
他起身朝对方跑去,正巧赶在对方跳下车时,撞进了对方怀里。
“慢点。”男人披了件宽大的墨色狐裘,他展开外袍将人裹进去,又抬起手来,抚了抚对方冻得发红的脸颊,“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吗,又不听话?”
“我都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想你了嘛!”景黎道,“谁让你都不和我去云观寺,害得我要自己带两个崽,好辛苦的。对了,我要告状,你那两个崽可皮了,尤其是小小鱼!我和你说……”
他连着说了好长一段话,抬眼触及对方英俊的眉眼,忽然又止了话音。
数年过去,时光好似并未在对方身上留下丝毫痕迹,那张脸依旧英俊非常,气质被岁月沉淀得愈发出众。
景黎晃了下神:“我是不是好久没见你了,怎么感觉你比之前更帅了。”
“你也比之前更傻了。”秦昭失笑,搂着他往家里走。
景黎晕晕乎乎跟着他往里走,又想起件事:“对了,你要拜访的人见到了吗,那个叫钟什么来着……”
“是钟钧大师。”
秦昭悠悠叹气:“听说钟钧大师最近收了个徒弟,不想再见到营造司那群歪瓜裂枣,工部好几次派官员过去,都吃了闭门羹。”
景黎:“他连你也不见?”
秦昭摇摇头。
“谁让你不带我的。”景黎抓着他的衣服,低哼一声,“要是有我和孩子跟着你,说不准你现在已经和钟大师喝上茶了。”
第078章 第 78 章
另一边, 裴长临和贺枕书到了钟钧大师府邸门前。
钟府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算好,靠近内城边缘,附近商铺民居都不多, 显得有些冷清。可换句话说,此地的静谧安宁,也是府城少有。
而钟府的气派程度,也是常人难以企及。
宽阔的宅门刷着鲜亮的朱漆,檐上雕梁画栋,门前约有半间房的空间,两侧立有石狮, 无一不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地位显赫。
贺枕书站在钟府大门前,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是钟钧大师的家。
这浮夸的装饰,还真符合那位机巧大师心高气傲的性子。
车夫帮着将行李卸下,裴长临上前敲响了宅门。刚敲了一下, 门内就传来回应:“谁啊?”
裴长临道:“在下姓裴, 是钟大师的弟子, 与老师约好……”
他话没说完,门内那人便打断道:“我们老爷说了, 今儿不见客, 您请回吧。”
对方说话语气不太客气,裴长临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形,稍稍一愣。
贺枕书也听见了对方这话, 眉头微蹙, 正想上前说点什么,却被裴长临拦了一下。少年态度依旧和善, 平静道:“阁下还是帮我们通禀一声吧,我们真是与老师约好, 才来拜访他的。”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对方甚至不耐烦起来,“你们这些人有完没完,成天变着法来打扰我家老爷。我们老爷说了,这几个月都不会回营造司去上课了,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懂了。
他无奈笑笑,道:“我们不是营造司的人,也不是来游说老师的。”
“……现在可以帮我们通禀一声了吗?”.
“那混账玩意,我一会儿就让管家扣他工钱!”钟府内,钟钧大师领着裴长临与贺枕书大步往宅院内走。
他方才多半正在鼓捣他那些机巧造物,身上穿了件便于行动的墨色束袖长衫,右眼戴了块单片金丝琉璃镜,模样瞧着,倒的确有几分传闻中那声名显赫、神秘莫测的机巧大师的气质。
不过一开口,便暴露了他暴躁的本性。
裴长临平白被这么对待一番,却依旧不怎么生气,还帮着说好话:“他也是怕老师被人打扰。”
顿了顿,又问:“这些天登门的人很多?”
“可不是嘛。”钟钧抓到机会就朝他抱怨起来,“自打我去外面散心回来,这营造司的人就天天来找我,过年都没断过!你说他们烦不烦?”
裴长临:“就为了请您回去给学徒上课?”
“……那倒不是。”钟钧古怪地停顿一下,又摆摆手,“先不说这个了,你们长途跋涉过来,肯定累了吧。先歇会儿,我让他们准备晚饭,吃完了就送你们去住处。”
裴长临现在也算初步了解自家老师的性子,他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没说什么。
钟钧领着他们往堂屋走去。
钟钧今年四十有余,却始终没有成婚,偌大的宅子里就请了一名管家,几位护院,和几个负责洒扫与照顾他起居的下人。钟大师平时鼓捣起他那些研究时十分忘我,拿着图纸走到哪儿就画到哪儿,一路行来,不少地方都扔着他画废的图纸。
下人不敢轻易碰他的图纸,每隔几天才敢去院子里收拾一番。
收拾回来也不能扔,全放进空屋子堆起来,防止这位机巧大师何时突发奇想,在改了十来版图纸之后,又要换回第一版。
堂屋门前也摊着几张图纸,裴长临迈过门槛,弯腰捡起一张,上头墨迹尚新:“老师在测算航海船数据?”
贺枕书愣了下,探头去看,却只看见鬼画符似的构造图,以及一串他看着就眼晕的数字。
不得不说,钟大师这绘图纸的水平,与裴长临还真是不相上下。
难怪收裴长临当徒弟呢。
钟大师也有些诧异:“我画成这样你都能看懂?”
裴长临答道:“我近日正巧在读工部出的一本《造船工程》,这几个数据在书中都有提及,不过……”
钟钧眸光灼灼:“不过怎么?”
裴长临又低头看了看图纸,微微蹙眉:“老师这图纸看起来不像是寻常海船的数据,船体比例加厚了许多,船舱空间也更大……这样算下来,承重能比寻常航海使用的船只大好几倍。”
前朝皇帝崇尚外交,曾与周边小国建立过极为频繁的贸易往来。
不过,由于技术限制,前朝的船只在承重与长途航行中的表现都略有不足,海上贸易便只局限在与大陆相隔不远的几个岛国,未曾有机会去到更远的地方。
当今皇室在对外贸易上不如前朝那般重视,如今在海上运用最广泛的船只,仍是前朝建造出的那种航海船。
而钟钧这份图纸,正是试图在这基础上进行突破。
但……
裴长临正琢磨着,钟钧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与我来。”
裴长临:“?”
他拉着裴长临就想往外走,后者犹豫地朝贺枕书看了一眼,钟钧察觉到了,扭头对贺枕书道:“徒弟媳妇儿,你先坐着歇会儿,喝口茶,我们去去就回。”
贺枕书 :“……”
钟钧就这么不由分说把裴长临拉走了,贺枕书站在堂屋门前,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小公子这边请。”
候在堂屋的侍女年纪瞧着比贺枕书还大一些,温和地将他引了进去,还主动给他倒茶:“我们老爷行事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忙起来时常连饭都忘了吃。老爷这一去,恐怕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了,婢子让后厨给您备些茶点吧。”
“您爱吃咸的,还是甜的?”
贺枕书遥望着自家夫君消失在游廊拐角的身影,默默应了声“都好”。
虽然才来府城第一天,但他已经开始对裴长临未来的学习生涯感到担忧了。
有这么个工作狂一般的老师,在他身边做学徒,应该要遭不少罪吧?
不过,裴长临也不遑多让就是了。
事实证明,这钟府的侍女果真对自家老爷格外了解。
贺枕书与裴长临到钟府时才刚过申时,而说了去去就回的两人,却直到黄昏还不见踪影。贺枕书独自在堂屋从天亮等到天色擦黑,甜咸茶点各吃完了一盘,终于忍不住,拜托侍女帮他去催一催。
裴长临那病现在还没治好呢,哪里受得了钟钧那样使唤。
这一去催又杳无音讯,直到贺枕书耐心耗尽,打算亲自去找人时,终于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夫说你不能饿着的——”贺枕书迈出房门,张口就想呵斥对方,抬眼看清了迎面走来的两人,话音却是一滞。
裴长临与钟钧并肩行来,还在专注地讨论着什么,压根没听见贺枕书的话。
而他的脸上,多出了一个与钟钧几乎一致的金丝琉璃镜。
那琉璃镜当是挂在耳朵上的,斜入鬓间,遮住了他一只眼睛。细长的金链垂到胸前,走动间随意摇晃,平白叫他显出几分儒雅冷冽的气质。
贺枕书猝不及防撞见对方这副模样,还没反应过来,脸颊却先莫名发热起来。
难怪都说人靠衣装,小病秧子这么一打扮……也太好看了。
贺枕书站在原地微微发愣,裴长临终于注意到他,连忙止了话头,走上前来:“抱歉,我和老师聊得太久了,等了这么久,饿坏了吧?”
分明是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神态语气,配上这副打扮,却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贺枕书有点顶不住,掩饰一般错开视线,原本的怒气散了个干净:“也没、没等多久……”
裴长临:“?”
贺枕书耳朵也烫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看他:“你这东西……还挺好看的。”
“嗯?哦,这个。”裴长临忙将那琉璃镜摘下来,道,“这是老师送我的,用来观察一些微小复杂的模型。平时戴着视线不受影响,但只要转动这个旋钮,嵌在内部的镜片角度便会发生改变,能让人看到比以往大好多倍的东西。”
他认真向贺枕书解释起来,眸光亮得出奇,甚至还想让贺枕书也戴上试试。
原本旖旎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贺枕书偏头躲开对方伸来的手,面无表情:“先吃饭,一会儿再说。”
果然,木头就是木头。
打扮得再好看也是个木头脑袋.
裴长临翌日还得去看大夫,钟钧总算没再留他继续聊那海航船。
吃过了饭,钟钧派人将他们送去了住处。
那住处与钟府就隔着两条街,是个有三间屋子的民居小院。这小院的地理位置在府城同样算不得太好,但由于临街就是个集市,比钟府附近热闹得多,生活也更加便捷。
钟钧事先已经让人将小院打扫过,需要的生活用品也都备齐,省了二人再去采买的功夫。
二人到小院时天色已晚,便没怎么收拾行李,简单梳洗后就睡下了。
翌日一早,二人在临街的集市用了早饭,乘车前往景和堂。
景和堂今日生意依旧不错,排在门外等着叫号的病患坐满了街边的凉棚,二人向伙计报了姓名,被直接领了进去。刚进门,便看见坐在大堂内的景黎。
景黎今日穿了件颜色稍浅的红衣,搭配一件素白的毛绒比甲,看上去比先前更为显小。
他没有带孩子,独自一人坐在这大堂的长凳上,视线好奇地左右打量,足尖还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一派青涩稚气。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人竟会是在坊间被流传得神乎其神、身份显赫的景和堂东家。
他很快也注意到二人到来,起身朝他们招手:“这里,快来!”
二人走过去,景黎又道:“我已经和薛爷爷说过啦,一会儿给你插个队,让他先给你把把脉,再检查一下。”
裴长临点点头:“多谢景公子。”
“干嘛还这么客气。”景黎道,“小书都愿意认我做兄长了,你不该唤我一声阿黎哥哥吗?”
裴长临还没被人这么当面调戏过,愣了下,求助般朝贺枕书看了一眼。
却没想到,贺枕书竟与对方同仇敌忾:“就是就是,快叫人。”
裴长临:“……”
裴长临张了张口,到底没办法把那么肉麻的称呼叫出口。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嘈杂:“都说了我学生今儿来看病,我进去看看他。你连我也敢拦,知道我是谁吗?!”
这嗓音分外熟悉,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连忙朝门外看去。
钟大师被人拦在大门前,神情分外不满,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就连官府都不敢这么拦我,你们这小小医馆……”
他话没说完,裴长临连忙上前解围:“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钟钧义正辞严,“咱们那工程还没开始呢,可不能让那劳什子的大夫把你给治坏了,我得来守着!”
他说话嗓门不小,贺枕书与景黎站在大堂内也听得一清二楚。
贺枕书默然片刻,向景黎解释:“那是我夫君的老师,教他木工活的。他老人家就是脾气不大好,人不坏,也不是故意要闹事,阿黎哥哥你别与他计较。”
“当然不会。”景黎摇了摇头。
贺枕书又问:“对了,你夫君不是也在府城吗,怎么不见他与你一道?”
提起这事,景黎就有些无奈。
“他要去拜访城中一位名家大师,但对方脾气不大好,一直不肯见他。”景黎道,“今日他说要去找个熟人,听说与那位名家有点交情,想托对方帮忙引荐。”
“原来如此……”
这府城脾气不好的名家大师,原来还不止钟大师一位啊。
贺枕书这么想着,认真道:“希望他今天能顺利见到那位名家。”
景黎轻声叹气:“希望吧。”
第079章 第 79 章
确认钟钧与裴长临的确相识, 伙计没再阻拦,让对方进了医馆。
走进大堂时,钟钧还在不满地嘟囔:“规矩这么多, 这破医馆最好真像传闻那么厉害……”
裴长临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将钟钧拉进去,岔开了话题:“老师,这位是景公子,是这景和堂的东家。”
钟钧就住在府城,这景和堂的名声他是知晓的。
自家徒弟还要指着景和堂来治,有东家在场, 他有再多不满也不敢当面发泄。
他当即收敛了态度,有礼有节朝景黎打了招呼:“原来是景公子。”
景黎向他回了礼,问:“阁下该怎么称呼?”
“我姓钟,就是……”他话没说完, 忽然有伙计从楼上急匆匆赶来, 告知他们薛大夫那边诊室已经空下, 唤他们过去。
钟钧这下彻底没了寒暄的心思,景黎隐约觉得这个“钟”姓有些耳熟, 但一时间没想得起来, 也没放在心上。四个人一道上了楼,瞬间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诊室挤得满满当当。
薛大夫瞥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这般兴师动众有些许不满, 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示意裴长临在桌前坐下, 给他诊了脉。
“脉象上看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精神不济, 最近没休息好?”片刻后,薛大夫收回手, 取过放在一旁的纸笔,“我给你开个静心安神的方子,你拿回去服用几日,先把精神养好。”
贺枕书原以为今天就能手术,听言愣了下:“还要服药?”
“这是自然。”薛大夫耐心解释,“在身上动刀伤及元气,何况裴小公子动的是心脉。他精神养得越好,手术就会越顺利,术后恢复也会更好。这几日你们要看好他,不得劳累,不得耗费心神,马虎不得啊。”
最后这话是对贺枕书说的,贺枕书下意识朝钟钧看了眼,点头应道:“知道了。”
钟钧看了看薛大夫,又看了看裴长临,也闷声闷气:“……知道了。”
薛大夫又交代了些饮食上的注意事项,将药方递给裴长临:“好了,这药先吃五天,五天后再来。若到时脉象没有异常,当日便可手术。”
裴长临朝对方道了谢,站起身来。
景黎道:“你们先去开药吧,我与薛爷爷说几句话。”
三人先行离开诊室,景黎合上房门,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薛爷爷,长临的手术真的能成功吗?”
薛仁靠在椅背上,不知从哪里摸出烟袋,不紧不慢吸了一口:“怎么,信不过老夫?”
景黎:“当然不是,只是……”
他已经知道裴长临是先天心脏上的毛病,这种病,就算是在他过去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治疗起来都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
何况现在……
景黎低下头:“长临还这么年轻,万一真出了什么事……”
“安心。”薛仁道,“麻醉,消毒,开刀,缝合……你说的这些我都已经有办法达成,能出什么事?唯一的问题是……”
他稍稍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家夫君,愿不愿意来为那裴小子主刀?”
景黎一怔。
薛仁继续道:“裴小子是先天经脉堵塞,想要治好,得帮他疏通心脉。这毛病不算难治,却是个精细活,让年轻人来,自然比我这个年老眼花的老头子好。”
“可、可秦昭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呀,他怎么能……”
“他是没做过,但他不是一直在准备吗?”薛仁睨他一眼,悠悠道,“他成天写信问我手术细节,问我术前术后用药,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不就是想把这法子学去?说到底,你前两年忽然来与我聊这手术的医治方法,又偏要给我开这医馆,这其中当真没有姓秦的授意?”
景黎视线躲闪一下,含糊道:“大部分还是我的主意……”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薛仁一笑,“当世医术断代严重,许多古方更是早已失传,无从寻找。如此一来,很多病症注定无法医治。若这手术之法能够顺利实现,并在民间推行出去,的确对世人大有助益。”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他才会答应来这医馆。
薛仁摆了摆手,笑道:“秦昭手比我稳,在医术上也颇有建树,有我在旁协助,他做得下来。”
“……就是不知道,这么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少年,能不能请得动当今郡马爷大驾?”.
拿过了药,二人在大堂等着与景黎道了别,与钟钧一道走出医馆。
他们的住处与钟府隔得近,裴长临本想叫一辆马车,先将钟钧送回府上,钟钧却道:“你们先回吧,我今日不回府了。”
裴长临问他:“老师还有别的事要办?”
“对、对啊,还有点事……”钟钧含糊其辞,视线也有些躲闪。
裴长临了然一笑:“是想去外头躲一躲?”
“臭小子,你胡说什么?!”钟钧瞬间炸了毛,呵斥道,“我有什么可躲的,我钟钧天不怕地不怕,谁值得我躲?!”
他这态度几乎就是默认了,贺枕书好奇地探过头去:“要躲什么?”
是何人这么厉害,让这位鼎鼎大名的钟钧大师都避之不及?
“没躲!”钟钧极力为自己辩解,“还不就是朝廷那群当官的成天来我府上找我,我嫌他们烦,打算去郊外散散心,顺道……顺道再想想我那模型!”
贺枕书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裴长临只是笑笑,没有戳穿。
想去散心或许是真,烦恼总有人登门打扰也是真,不过,为何就是不愿与对方见面,却没有钟钧表面说的那么简单。
这件事,裴长临也是昨天下午与钟钧聊过之后才知道的。
朝廷来寻找钟钧的原因,其实并非单纯邀请他回营造司教学徒。
起初,是朝廷下了决议,要在江陵府兴修一座船坞,用以改良前朝的海航船。
整个江陵府,能够担此重任的,莫过于钟钧。
但是,营造司送到钟钧府上的初步构想,却离谱到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要比原本增加数倍的大小与承重,要能装载大量的货物与船员,要能不受季节与信风影响在海上航行,甚至还要能作为战船进攻防守……种种构想提了十来条,一条比一条离谱。
钟钧第一眼看见还当是外行人在信口胡言,气得当场把人赶了出去。
但等他冷静下来,仔细琢磨之后却发现,那构想其实并非完全无法实现。最初觉得是天方夜谭,只不过是因为以如今的造船技术,几乎不可能实现。
不过,技术问题在钟钧这个当世最好的机巧大师与发明家面前,从来不是问题。
他偷偷将扔掉的文书捡了回来,从年前到现在,关起门来没日没夜测算了无数次,建了数十个模型,誓要想出办法实现那构想。
可直到现在也没琢磨明白。
一贯高傲的钟大师哪里肯承认是自己现在还做不出来,是以这些天,无论是谁来找他,皆以一句“不见”将人打发回去。谁料对方也没有善罢甘休,营造司不行就请来了知府,知府不行就去请了工部,听说最近,就连内阁重臣都亲自来了江陵,希望与他当面聊聊这一构思。
钟钧避而不见了好几回,眼看恐怕是避不开了,只能先出去躲躲。
裴长临知道自家老师最好面子,悄悄朝贺枕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再追问,有话回去再聊。
随后才好说歹说将钟钧哄好,送上了出城的马车。
送走钟钧之后,二人也乘马车回了家。
他们这趟来江陵是要常住的,因而行李带了不少,由于前一日没来得及收拾,眼下全都堆在院子里。
有了薛大夫的吩咐,贺枕书更是不敢让裴长临劳累半分,半强制地将人按在床上休息,自己去给裴长临煎上药,开始收拾行李。
他单是把二人带来的东西从行囊中取出来,分门别类放好,就一直忙到了下午。没来得及休息,又出门采购了一番。
薛大夫说裴长临这几日要吃好睡好,贺枕书实在信不过自己的厨艺,决定出门去买。
他按着薛大夫的叮嘱,下馆子打包了好些饭菜带回家。端着饭菜踏进屋时,却见那不省心的小病秧子已经起床了,甚至还干起了活。
“我来我来。”贺枕书连忙将饭菜放下,快步走进里屋,“这些衣服我一会儿收拾,你别动了。”
裴长临将刚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失笑:“这点活我还是能干的,累不着。”
“不行。”贺枕书把他拉过来,正色道,“薛大夫说了你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听我的。”
“可我已经躺了一下午,什么事都没做了。”裴长临嗓音放软下来,“好无聊的。”
贺枕书为了不让他有任何耗神的可能,回家的第一时间就收了他的全套工具,以及所有与木工有关的书籍。
除了在床上躺着发呆,他什么都不能做。
当然是会无聊的。
贺枕书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他思索片刻,认真道:“要不吃了饭我给你读一读诗集,你每回一听我读书就会睡着。”
“……”裴长临偏过头,“这个就不必了。”
贺枕书一笑,拉着裴长临往桌边走:“我也是为了你好嘛。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过几日把手术顺利做完,到时候还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不是还想帮钟大师做航海船,那可是个大工程,如果不养好身体,你要如何帮他?”
“我就是不想你太累。”裴长临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没关系啦。”贺枕书只是笑笑,“这些活又不急于一时,我累了会自己休息的。”
“快吃饭,多吃一点。”
他给裴长临盛了一大碗鸡汤,又夹了好些菜到对方的碗碟里。
眼前的碗碟很快被饭菜堆成了小山,裴长临却没急着动筷子,认真道:“那你晚上不许再忙了,陪我说说话。”
“好,这几天你最大,都听你的。”贺枕书态度相当配合,“我现在就可以陪你说话呀,你想聊什么?”
裴长临偏头:“聊聊云观寺?”
贺枕书:“……”
他视线躲闪一下,笑容也有些不自在:“云观寺……有什么好聊的呀?”
“没有吗?”裴长临神情分外无辜,“可是你现在都没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执意要去云观寺。还有,还愿又是怎么回事?你以前真对那灵鲤池许过愿?”
他稍稍靠近了些,声音放得又软又轻:“阿书哥哥,你真的没有事情在瞒着我吗?”
第080章 第 80 章
所以说裴长临这人就是看着老实, 实际心里也憋着坏呢。
白天在景和堂时,景黎故意捉弄他,让他唤他哥哥, 这人还死活喊不出口。
贺枕书那会儿还以为他是害羞。
结果,这不是喊得很顺口嘛。
贺枕书耳根微微有点发烫,别过头去:“原来你就想问这个,直说就好了嘛……”
他曾在云观寺与裴木匠见面,以及曾在灵鲤池许愿之事,其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们在那么久远的过去就曾有机会结识,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件玄妙又有缘的事, 开心还来不及。
之前没有告诉裴长临,其实是因为他们到府城这一路都与景黎一家同行,来了府城之后,又忙着拜访钟钧大师, 去医馆看病, 他没机会提起罢了。
贺枕书又给裴长临夹了些菜, 与他边吃边聊,将裴木匠先前与他说的事, 以及在云观寺想起的记忆, 都告诉了对方。
“原来是这样。”裴长临点了点头,“难怪你忽然想故地重游。”
贺枕书轻轻“嗯”了声:“我就是想去亲眼看看。”
听人说起过往的故事,与自己亲身重游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临时起意去一趟云观寺, 便是这个原因。
而事实上,他们在云观寺的确是有些收获的。
至少, 他们与景黎一家结识,就是件不小的收获。
贺枕书笑道:“可惜, 小时候没机会和爹爹一块去看你,小时候的你,肯定比现在可爱多了。”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摇摇头:“不对,还是不见你为好。”
裴长临:“为何?”
“如果太早见面,我们不就成朋友了?”贺枕书乐呵呵道,“我可不会对朋友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如果是那样,我还怎么嫁给你呀?”
就像在府城开书肆的那位徐家公子,贺枕书由于和他认识得太早,彼此太相熟,一点超出朋友的感情都培养不起来。
如果和裴长临也结识得那么早,说不定也会变成那样。
裴长临神情似乎有些局促,他埋头喝了口汤,低声道:“不会成朋友。”
贺枕书没听清:“什么?”
“我说,不会成朋友。”裴长临瞥他一眼,耳根悄然染上了绯色,声音细弱蚊蝇,“我只要见过你,就不会只想和你做朋友,所以……不会变成朋友。”
贺枕书愣了下,后知后觉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你、你是说,你第一次见我就……”
裴长临轻轻点头:“……嗯。”
那时候他还病得很重,半梦半醒间,只能听见屋外锣鼓喧天的吵闹。
那是他的婚宴,可本该在外头接受祝贺的他,却甚至连喜服都没法穿,只能昏昏沉沉倒在床上,等待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夫郎。
所有喧嚣与热闹,都与他无关。
就是在那时,他感觉到有人进了他的屋子。
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走到他床边坐下,随后便不再动了。他觉得奇怪,强撑着迷离的意识抬头看过去。
看见了那个一袭红衣的少年。
少年俊秀的脸上未施粉黛,他就这么坐在床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刚从头上揭下来的盖头,眉心无意识蹙着,模样似乎有些忧愁。
那是自然的,裴长临知道他是被迫嫁来,这场婚宴,说到底只是他爹一厢情愿。
这门婚事,不受任何人祝福,不被任何人期待。
可就在裴长临朝他看过去时,后者却也恰好将视线落在了裴长临身上。
随后,他偏了偏头,朝裴长临微笑起来。
那是无比温和,又无比明媚的笑容。
好似荒野间吹来的一阵清风,万物复苏,花开遍野。
他那颗天生孱弱的心脏,头一回如此热烈地、急促地跳动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晕过去的原因?”想起两人今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贺枕书叹了口气,“我当时还以为你被我吓死了。”
裴长临:“……”
“我说笑的。”贺枕书恶作剧似的朝他眨了下眼,又问,“那你后面干嘛对我这么冷淡,我以为你很讨厌我呢。”
“怎么会。”裴长临低声道,“我那时只是以为我快死了,所以……”
贺枕书:“所以故意和我划清界限,对吧?”
他其实是明白的。
以前是他不够了解裴长临,以为这人天生就是个待人冷漠的性子,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不过是习惯了隐藏自己的感情。
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为此,他不会与任何人过分亲近,也不会与任何人建立过多的感情。
贺枕书垂下眼来,忽然想起了些别的事情。
前几世的裴长临,是不是也对他抱着同样的感情呢?
所以那时候,哪怕自己病到起不来床,他依旧不厌其烦,一遍遍向他叮嘱,离开之后要小心,独自在外要保重。
那些感情被他藏在心里,若非上天给了贺枕书一次又一次机会,他永远也不会知晓。
“真是个傻子……”贺枕书喉头微哽,有些说不出话来。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裴长临不知他为何忽然难过起来,只当是自己又说了晦气话,忙握住贺枕书的手,“我不说这些了,你别生气……”
贺枕书声音发闷:“……没生气。”
他顿了顿,又小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
裴长临:“那是因为什么?”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视线低垂,神情带着犹豫:“其实,我还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什么?”裴长临轻声问。
“……暂时不说。”
贺枕书抬眼看向裴长临,故意卖关子似的,微笑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再告诉你。”
裴长临平白被他吊了胃口,却也没生气,只是无奈地笑笑:“那你干嘛现在提,故意的?”
“对啊对啊。”贺枕书竟还理直气壮,“就是要勾起你的好奇心,让你求而不得,只能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
裴长临哭笑不得,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悠悠叹了口气:“好吧。”
他倾身过去,含着笑意在贺枕书唇边吻了一下,低声道:“那我就尽快好起来,等着听你的秘密。说好了?”
贺枕书仰头回吻了他,应道:“嗯,说好了。”.
剩下这几天里,裴长临总算没再折腾自己,每日早睡早起,乖乖吃饭。
而钟钧多半也是念在他们初来府城,怕他们在衣食上条件拮据,特意派了府上的下人给他们送来不少滋补药膳和肉食。
那位机巧大师瞧着心高气傲,脾气暴躁,实则也是个心细如丝之人。
总之,连着几天的食补加药补,裴长临不仅气色养好了不少,甚至还长胖了些。
五天后的早晨,二人早早出门,前往景和堂。
二人到达景和堂时医馆已经开门做生意,但相比往日,今日医馆门前却冷清得多。路边的凉棚里不见任何等候的病患,一根绳子围住了等待区,上头还挂着一块牌子。
——“今日不放号,除急号外恕不接待”。
手术时间不短,因而有手术的日子,薛大夫通常都是不接诊普通病患的。
二人刚踏进医馆,便有伙计认出他们,将他们引了进去。
这回却不是去往二楼的诊室,而是直接穿过门廊,进了内院。
景和堂的内院也比寻常医馆大许多,其中又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院子,功用各不相同。
有些院落是专为堆放药材所用,医馆伙计穿行其中,正在忙碌地搬运分拣药材。而有些院落则是治疗所有,从虚掩的房门望进去,还能看见躺在床上的病患。
分外浓郁的草药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压得贺枕书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无声地舒了口气,身旁的人偏过头来,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二人跟着伙计穿过重重院落,来到最深处的一间院子。
此地环境较为清净,空气中的草药香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酒香。
景黎与薛大夫已经等在院子里。
同样在场的,还有钟钧。
钟大师手里正拿着个满满当当的水壶,见二人走进来,二话不说,先朝他们衣服上泼了些。
贺枕书劈头盖脸被那浓郁的酒气熏得正着,连忙后退半步,裴长临下意识挡在他面前:“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躲什么,又不会害你们。”钟钧白他一眼,道,“他们让我泼的,说是什么能消毒,你问他们去。”
贺枕书皱了眉:“可这不是酒吗?”
他以前是饮过酒的,但他不喜酣醉,从来只将那东西当做消遣之用,浅尝辄止。
还从没遇到过味道这么浓烈的酒。
“这不是普通的酒。”景黎走上前来,解释道,“是薛爷爷特意改良过的,浓度很高,可以消毒杀菌。这里找不到酒精,就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太听懂他话中那些陌生的名词。
不过他本身对医术也是一窍不通,没太在意,又朝屋内看去。
这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子,此刻房门虚掩着,隐约可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屋内,似乎正在准备。
“那是我夫君。”注意到贺枕书的视线,景黎主动道,“你们如果愿意,可以由他来为长临主刀。”
贺枕书一怔。
“老夫本来是觉得没什么,不过景黎坚持要过问你们的意见。”
薛大夫也主动开了口,将手术具体过程,个中困难,以及换人的缘由都解释了一遍。说完,他又笑道:“我都说了没问题,但景黎很担心,这几□□着我们在猪身上试了好几回,都很顺利。不过他说得对,这种大事还是得由你们自己来决定。”
贺枕书下意识看向裴长临,神情有些犹豫。
“我方才就说了,感觉不大靠谱。”钟钧在院子周围洒过一圈酒,凑过来小声道,“我刚来的时候见着了,屋里那小子瞧着跟个文弱书生似的,他真敢在活人身上动刀子?”
“此事钟先生倒不必担心。”
钟钧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男人当是已经准备完毕,端着一碗汤药从屋内走出来。他在众人面前站定,语气不卑不亢:“在人身上动刀子在下还是敢的,三位要是不放心,可以仍由薛大夫主刀,我做助手就是。”
屋前有几级台阶,但他从屋内缓步走来,碗中的汤药依旧稳稳当当,连波澜都不曾有。
裴长临从那汤药上移开视线,道:“我相信这位先生,也相信薛大夫的决定。”
他顿了顿,又看向贺枕书,小声问:“……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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