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裴景臣将车靠边停好, 跟苏清词说:“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苏清词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


    裴景臣叫住他:“那等你结束了发微信给我,我来接你。”


    “我打车回去就行, 你忙你的。”苏清词边说边走,在服务生的热情引路下走进西餐厅。


    微信一直在响, 是许助理传送的文件和一些重要的会议时间安排,裴景臣心不在焉的看了看,回了个“知道”二字过去。


    正赶上周末, 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明显增多。裴景臣看见远处的步行街,想起那里有家百年老店是苏清词喜欢吃的,于是给许助理发微信说晚点到, 下车走进步行街, 去店里排了半个钟头的队。走时看见一个街头画家, 摊位上挂满形形色色的肖像画, 裴景臣下意识走过去,画家仰头,热情的问他画像吗,三十一张。


    裴景臣坐下矮凳, 画家飞快的削铅笔, 熟练的绘线条, 不到十分钟,画家把作品呈现给裴景臣看。


    素描画, 很像。但是并不传神。


    裴景臣看过苏清词画的自己, 他着重刻画眉眼的部分, 很传神很传神, 裴景臣几乎可以用含情脉脉四个字形容。有此被吴虑看到了,吴虑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说我差点爱上你……的画。


    苏清词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仅仅因为肖像画,而爱上画中人。


    这便是画家对画极致的热爱才能构造出的意境,也是苏清词注入的心血。


    从前裴景臣只觉得苏清词每幅画画的他都有种气氛,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姿势,都是苏清词的心血,是他满腔求而不得的爱意的寄托。


    我烧了。


    裴景臣整颗心都颤了下,感同身受般有种被烈火吞噬,灰飞烟灭的煎熬和无助。


    “先生,先生?”画家说自己还会漫画风格的肖像,要不要试试。裴景臣问:“你会画油画吗?”


    画家说会一点,刚好有工具。裴景臣急忙把在网上找到的图翻出来,递给画家看:“这个,能临摹吗?”


    画家只一眼就变了脸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您是来砸场子的吧?苏清词的画我哪敢碰瓷呀,别说我这种不入流的街头画家了,就算去专业画廊找那些签约大师,也难以复刻苏清词分毫。


    “当然了,一模一样是画不了的,毫不相干可以给你整一个,只要您不嫌弃。”


    裴景臣攥着手机,愣愣的说:“可以。”


    *


    西餐厅里,小提琴和钢琴配合演奏的曲子是水边的阿狄丽娜。薇薇安听得专注,等曲子终了,她才叉起一块牛排边吃边问:“裴景臣没有跟着一起上来,我很意外。”


    苏清词细嚼慢咽吃着蔬菜沙拉,问她什么意思。薇薇安笑道:“看着你,监视我。”


    苏清词一愣,薇薇安说:“裴景臣对我有敌意,我敢肯定。”


    苏清词装傻说你想多了,你们无冤无仇就见过两次面说过三句话,哪来的仇?薇薇安笑得更厉害了,连精致的直角肩都颤抖起来:“上次我去你家看你,他看我的眼神好像要吃了我一样。你不知道,他当时给我端热可可,我真怕他直接泼我脸上。诶,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


    能,但角色不太一样,苏清词是想泼人的那个——沐遥小仙男化身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浇花。


    薇薇安又说起肖像画来,她把画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上个月在家举办单身party,她的朋友们看到肖像画都赞不绝口,追问她是哪位大师画的,有眼力好的朋友说像是苏清词的风格,瞬间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质疑说苏清词从不画肖像,别是弄个假的来逗大家开心。后来大家羡慕又嫉妒,说千金难求苏清词妙笔,你真是幸运。


    边吃边聊,很快酒足饭饱,临分开时,薇薇安邀请道:“下个月在我家里还有个party,你能来吗?我那些朋友真的很想认识你。”


    苏清词没叫裴景臣,在街边拦辆出租车回家。


    一个小时后,裴景臣发微信过来,问他吃完饭了吗。半个小时后,裴景臣急匆匆回来,边在门厅换鞋边对他说:“不是让你给我打电话吗?”


    苏清词看他一眼,然后转身继续对着金鱼发呆:“街上都是车,比给你打电话方便多了。”


    裴景臣也看见金鱼了,就是那种夜市上卖的圆形小鱼缸,里面泡着两只鸡蛋大小的金鱼:“你买的?”


    苏清词点头,说回来路上一时兴起。


    裴景臣感到开心,他个人非常喜欢小动物,以前上下学路上看见猫猫狗狗都会忍不住逗一逗。但他也知道苏清词不喜欢这些活物,嫌猫掉毛,嫌狗闹腾,嫌仓鼠脏,嫌金鱼吐泡泡,只要是活的会动的,哪怕不出声他都嫌聒噪。


    裴景臣问他不在老宅住,自己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再没个宠物,不孤单吗?苏清词说一个人挺好的,清净,而且没有牵挂,养了宠物就要负责,去哪儿都得惦记,太麻烦了。


    苏清词从未坦露,但裴景臣却知道他心里排斥这些活物的根本原因,就是害怕离别。宠物会生病,病重了会死,就算寿终正寝也不过十多年,总会死在主人前头。


    苏清词总是摆出一副尖酸刻薄冷若冰霜的姿态示人,其实他心里很软很软。只不过没人能发现,因为他会把自己柔弱的一面藏起来,只在深夜无人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第二天,安娜丽丝来了,看到《薰衣.空梦》的瞬间,女人红了眼眶,泪水满溢。


    剩下的事交给安娜丽丝就行了,苏清词彻底当甩手掌柜,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看看电视,刷刷手机,玩玩电脑。混吃等死的日子相当舒适,苏清词注意到裴景臣最近的电话变多,抱着电脑开视频会议的次数也多了,他听了那么一耳朵,是关于凌跃上市的问题。


    公司上市,重中之重。苏清词在晚饭的时候跟裴景臣说,让他多把心思花在事业上。


    裴景臣莞尔笑笑:“你以前不是说,别老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多腾出些时间给家庭吗?”


    苏清词面无表情的道:“你也说了那是以前。”


    晚饭后,苏清词简单洗了个澡,穿着浴袍出来时,裴景臣像以前那样拿着吹风机等着,苏清词走过去,裴景臣按住他肩膀坐下,用吹风机给他烘干头发。


    苏清词的发质很软,摸起来毛茸茸的,很是敷贴。不像他发质粗硬,上学军训那会儿还留过板寸,摸起来扎扎的,像刺猬一样。


    裴景臣想起来了,苏清词有喜欢的小动物,是柯基犬。


    苏清词说柯基体型肥圆,胖乎乎肉墩墩的,一身橘色阳光可爱,屁屁就像刚出烤箱的面包,越看越开心。


    他们一起逛过夜市,苏清词不看雪白的兔子,不看软绵的奶猫,只指着笼子里的柯基笑着说:“可爱,像你。”


    哪里像?年少的裴景臣不服气,说自己要像也像昆明犬,才不是“肥肠”呢!


    裴景臣关掉吹风机,苏清词忽然抬头看他:“你是不是要出差?”


    裴景臣愣了下,心想苏清词又不是傻子,再说他这几次聊工作都没有避开苏清词,苏清词当然知道凌跃面临的问题。


    公司策划上市,他这个总裁却在家洗衣做饭收拾家务做全职煮夫,苏清词轻笑摇头:“裴总,不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电视剧里那种为爱改变高考志愿的情节很幼稚,为爱放弃事业和理想的桥段很恶心。裴景臣,我不喜欢你这样。”


    裴景臣:“我知道。”


    以前的苏清词再蛮不讲理,也从不会干涉他的工作。对于他的事业,苏清词是鼎力支持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支持他。


    “我后天要出差去纽约,三天内回来。”裴景臣掰过苏清词的肩膀,凑近一点,在苏清词眉心处落下一吻。


    苏清词怔了怔,忘了躲。


    裴景臣叮嘱道:“你在家要好好吃饭,最重点是按时吃药,我很快就回来。”


    苏清词别过脸去:“我不是三岁小孩。”


    裴景臣失笑,还想再补个吻,这次苏清词躲开了。


    裴景臣出差了,走之前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什么记得量体温,称体重,测血压,一日三餐一顿不能少,晚上不许熬夜早点睡。苏清词直接把裴景臣撵出去,等过了快俩小时,裴景臣用微信给他发定位,说自己到机场了。


    十分钟后:[我办理完托运了/长草颜团子good.]


    [贵宾厅提供的是雾霖咖啡/长草颜团子比心.]


    [我要登机了/呲牙笑.]


    [预计晚上十一点降落,到时就不吵你了,早点睡/亲亲脸.亲亲脸.亲亲脸.]


    裴总的手机没贴防窥屏,近在咫尺的许助理看个正着,作为教裴景臣如何运用表情包的临时“师父”,许助理出言提醒道:“那个,裴总,表情包的运用也要适量,太多的话会审美疲劳。 ”


    正觉得表情包不够用想下载批新的的裴景臣:“是么?”


    裴景臣是上午走的,安娜丽丝下午就来了。苏清词问她还有啥事,安娜丽丝说单纯来看看你,然后问他午饭吃的什么,饭后药别忘了 ,要是血糖上头就睡个午觉。


    苏清词瞥她一眼:“你是裴景臣派来监视我的吧?”


    安娜丽丝呛一口奶茶,急忙澄清:“我又不是他员工,他凭啥差使我。苏老师你这话太伤人了,我就不能因为关心你爱你来看望你吗,非得受人之托带着目的性才能来?”


    苏清词没理她,给金鱼喂鱼食。


    安娜丽丝说:“难得见你养活物。”


    苏清词道:“已经死了。”


    安娜丽丝:“?”


    苏清词:“我买完的第二天中午,其中一只翻肚皮,浮在水面上。我回卧室睡醒一觉起来,它就活了。”


    安娜丽丝愣住,苏清词唇角的笑意很浅,可以忽略不计:“我知道,是裴景臣紧急买了新的换上。”


    安娜丽丝鬼使神差,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就没有可能是被裴景臣救活了?”


    苏清词侧目看她:“你最近新交了男朋友?”


    安娜丽丝脸一红:“你咋知道?”


    苏清词:“爱情会让人变得愚蠢,智商直线下降。”


    安娜丽丝:“……”


    *


    苏清词这几天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家里没人,他彻底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不想干嘛也没人督促,饿了就吃点方便速食的东西,困了就随时随地睡一觉。这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苏清词翻个身,继续打盹儿。


    裴景臣原本计划的三天回出了意外,他需得在纽约多逗留两天,然后再去法国一周。


    苏清词看眼手机,本想已阅不回,但那样裴景臣肯定会打电话过来,于是懒洋洋的发了个“。”过去。发完苏清词才意识到,这不是拿裴景臣当初对付自己的手段还治其人之身吗?看起来就像幼稚的报复,他可不想产生这种误会,便在句号下面补充一句话:[知道了,我很好。]


    裴景臣:[早饭吃的什么?]


    苏清词:[三明治。]


    裴景臣:[午饭呢?]


    苏清词脑子里想着方便面,手下灵魂出窍打字:[牛肉面。]


    红烧牛肉面,没毛病啊!


    裴总发来一个大拇指,又发来一个吃饱饱的表情包。


    傍晚,苏清词手提电脑没电了,充电线还找不到,只好去书房翻找备用的。


    书房始终被闲置,多亏裴景臣搬进来才物尽其用。苏清词推门进去,书桌和书柜都被整理的很干净,他拉开抽屉找充电线,却猝不及防有两张画闯入视线。


    一张是素描,画的是裴景臣的肖像。


    苏清词有点懵了,心说哪来的落网之鱼?然后再一看,发现这画粗制滥造,绝对不是他画的。难不成是裴景臣画的?自己画自己?


    不,裴景臣只画过火柴人。


    苏清词再看另一张画,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尘封的心脏激荡起层层涟漪。


    早以焚毁的《太阳花》,又以纸质的形式活灵活现的拿在手里。


    看得出来,画家已经尽力去模仿了。


    何必呢!


    苏清词笑他痴。


    自己已经从那焚毁的十年走出来了,由衷的希望裴景臣也能走出来,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


    苏清词找到充电线,但电脑打不开,估计是坏了。无奈,只好在第二天去修,里面没啥重要东西,苏清词跟店员说能修好就修,不能就算了。


    店员如他所愿,很遗憾的告诉他修不好了。苏清词想起这台电脑用了七八年,配置低内存小,开个机都卡的你怀疑人生,以他的生活水平就是件早该扔掉的老古董,偏偏苏清词还坚持用着,因为里面存了太多他跟裴景臣的照片。


    店员说硬盘可以拆下来,内存的东西不会丢失。苏清词摇摇头,说算了。


    本来也是要删的,没关系。


    从专卖店出来,临近七月份的日头火辣辣的晒人,苏清词买了支甜筒,站在路边吃的享受,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香草牛奶冰淇淋的味道在唇舌间犯了腻。


    沐遥确定自己没看错,注意到苏清词手里两块一支的甜筒,心想他居然会吃这么接地气的食物。印象中,苏清词豪门少爷的架子主要体现在穿衣和座驾,在吃的方面上很平民化。上学的时候,他撞见过几次苏清词跟裴景臣在路边摊吃早餐,他给裴景臣剥鸡蛋,裴景臣给他豆浆里添一勺糖。


    后来沐遥跟苏清词说,那家早餐摊是他家亲戚开的,当然是假的,但还是把小肚鸡肠的苏清词气个半死。


    苏清词善妒,对付这样的人很容易。


    沐遥想起那些争风吃醋的过去,恍若隔世:“去快餐店坐坐吧。”


    苏清词冷冷扔下句:“没空。”


    沐遥上前两步抓住苏清词的胳膊,苏清词好像被脏东西蹭上似的厌恶甩开,沐遥笑了笑,道:“你脸色不好,还是坐下歇歇吧,别中暑晕倒了。”


    苏清词最恶心的就是沐遥这派惺惺作态,你还挑不出毛病来,顺着他显得自己没面子,逆着他显得自己不知好歹,反正里外里他都是好人,反衬得你嚣张跋扈矫情别扭。


    从前苏清词恨他入骨,是因为裴景臣。如今跟裴景臣结束了,却也不妨碍苏清词继续讨厌表里不一的小仙男。


    “身体好点了吗?”


    “关你屁事。”


    总是需要些像他这种性格恶劣的人,来衬托小仙男温柔贴心,善良柔弱。


    苏清词无所谓,反正他就这样。比起虚与委蛇、跟小仙男比谁的茶艺技高一筹,他始终选择简单粗暴的维持本我,所以从过去到现在,他跟沐遥在圈内的风评就是两个极端。


    沐遥在乎世人的评价,每天花大把的心思维持人设,苏清词想到他明明气的够呛却还要笑脸迎人装斯文的憋屈样,顿时感到糟多无口。


    人生短短三万天,看世人脸色过日子,图啥呢!


    “在你面前,我是最轻松的。”沐遥好像撕下了面具,左手边大口炫奶茶,右手边大口炫汉堡,看的苏清词嗤之以鼻。


    因为他在苏清词面前的人设打从一开始就是崩塌的。


    沐遥风卷残云的吃完,笑道:“加个微信吗?”


    苏清词:“你醉奶了?说胡话。”


    沐遥不出所料的耸耸肩:“听张浩南说,你在水木芳华跟人打架吐血,可能身体有什么病,我真期待惨了!”


    苏清词神色微滞,沐遥这面具摘得真彻底,真实的让他措手不及。


    沐遥双手拄着下巴,盯着桌上的炸薯条出神:“后来我在韩国机场遇到裴景臣,我突然就希望你身体健康。”


    苏清词:“你抽什么风?”


    沐遥笑的暧昧:“你不问我跟裴景臣在机场发生了什么吗?”


    苏清词慢条斯理的吃完甜筒,用餐巾纸擦干净嘴唇和手,起身就走。


    “苏清词。”沐遥叫一声,并未留住人。


    他是狠狠嫉妒过苏清词的,嫉妒他显赫的家世,惊才绝艳的相貌和才华,反观自己,根本没资格和苏清词争。他唯一的武器,也只有不断给裴景臣灌输“门不当户不对”的思想。苏清词那样的出身和地位,你们不合适,你也高攀不起,不如回头看看我吧,我们才是一个阶层的人。


    后来,他认祖归宗,成了他口中“万恶的资本家”,还真是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高考毕业季,本该是他们这群寒窗苦读的学生纵情享受暑假的时候,偏偏裴景臣挑灯夜读,已经开始着手大学时的课程了。他们露营吃烧烤,约着去北海道滑雪,裴景臣则在烘焙坊的后厨里做慕斯蛋糕,在台灯下敲代码。


    当他拿出自己制作的一款小游戏时,同学们叹为观止,说他不愧是学霸,不愧是卷王。


    沐遥问他干嘛这么拼,他聚精会神的看着简陋的单机游戏,自言自语道:“我想离他近一点。”


    沐遥假装听不懂,假装那个“他”说的是自己。


    大学毕业季,沐遥问裴景臣想表演什么,裴景臣不假思索的说:“弹钢琴。”


    沐遥很期待,又问裴景臣想好弹什么曲目了吗?


    裴景臣说:“秋日的私语。”


    秋日私语,秋天里的童话,秋天里的温馨烂漫。


    沐遥记得苏清词的生日就在秋天。


    第42章 第 42 章


    苏清词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蹲在滑梯底下, 无聊的用石子在砖地上涂涂画画。公园很大,有两处儿童娱乐设施,这里最小, 只有一个老旧的直式滑梯。公园另一边有处大的,滑梯是旋转和滚筒的, 还有秋千和太空步,小孩都喜欢去那边,所以这里很冷清, 基本不会有人来,不会吵到他。


    当他听到“画的真好”四个字惊叹时,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浑身颤抖, 将自己小小的身子不断往黑暗中缩。


    通过有限的视野, 他看到一双白色的球鞋沿着地上的画、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梦醒了, 苏清词翻个身,又坠入另一场梦。


    老旧的滑梯已经拆除了,只留下远处那个大的,大到成年人也可以玩。


    裴景臣说:“你十八岁生日, 就在这儿过是不是太……”


    “这里就挺好, 我喜欢这里。”他坐在滑梯上, 双腿悬空,惬意的摆动着。


    “景臣, 你真不记得了呀?”


    “记得什么?”


    “……这是公园北门, 南门那边原先也有一个滑梯。”


    “我知道, 不是早拆除了么。”


    “……算了, 我真是生气。”


    “为什么生气?”


    “气你不争气,什么脑子啊。”


    “清词, 你是不是喝多了,怎么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好不好?气坏身子无人替,来,苏清词,祝你生日快乐。”


    “景臣,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苏清词呼吸不畅,迫使他从梦魇中惊醒,黑暗中似有无数只手合力掐住他的咽喉,他试图扒开,可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今日阴天,厚重的乌云黑压压的,偶有闷雷滚过,似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苏清词去露台收衣服时,裴景臣回来了。


    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等裴景臣拖着行李箱走进,从他手里接过衣服,并让他快回屋的时候,苏清词才想起来裴景臣昨晚说过今天早上的航班,还问他吃不吃老街的豆浆油条。


    苏清词看向裴景臣,一身高定西装,腕上佩戴近百万的名表,左手提着电脑和行李箱,右手拎着三元一杯的五谷豆浆和一元一根的奶香油条。


    有点滑稽。苏清词在心里笑笑,转身回屋。


    裴景臣是一下飞机就往回赶了,吃过早餐后,他边换衣裳边唠叨:“记得吃药,我去趟公司,午饭前回来。”


    苏清词拄着下巴看窗外:“你不用回来。”


    裴景臣再次选择性失聪,把白开水和药盒放到苏清词可以轻松拿到的地方,风风火火的出门了。


    苏清词继续发呆,直到水凉了也没动。昨晚没睡好,现在困得很,听着电视里不知所云的背景音,苏清词睡了个并不舒服的回笼觉。后来是被门锁声吵醒的,顺利开锁是身心舒畅的“滴滴滴”,解锁失败是逼死强迫症的“嘟嘟嘟”。


    苏清词轻叹口气,把脑袋塞进抱枕底下。所有落地窗都拉上窗帘了,外面看不见屋里,屋里也看不见外面。


    反复三次密码错误,苏清词手机就响了,外面那人打来的。苏清词没接,手机再响,裴景臣隔着门窗喊他:“清词,清词!”


    苏清词捡起手机接听,裴景臣急促的呼吸声像鼓点,重重敲击着他的耳膜:“你把密码换了?”


    苏清词淡淡道:“还有锁芯,密码加指纹,缺一不可。”


    裴景臣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用这么高端的科技,就为了对付我?苏清词,你别这样。”


    “裴景臣,我们各过各的日子吧,我已经明确拒绝过你了。”黑暗中,苏清词掐着手机的五指泛青发白,“你打扰到我的生活了。”


    裴景臣:“……清词。”


    苏清词直接挂断。


    他想说别再胡搅蛮缠,想学自己当卑微舔狗还是算了吧!正因为他体会过,所以不想让裴景臣也品尝一遍。


    事已至此,各自安好吧。


    裴景臣没有激动的敲门砸窗,苏清词松了口气,一直到晚上才敢把窗帘拉开,心里知道裴景臣肯定早走了,但还是谨慎起见看一眼门口,结果就撞见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敲电脑。


    苏清词惊呆了。


    裴景臣该不会从中午一直坐到现在吧?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坐着,守着,寸步不离?


    而且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灵巧的五指在键盘上熟练的操作,偶尔抬下头活动颈椎,然后朝别墅看一看,仿佛在期待着别墅主人心软开门。


    行,真行,喂蚊子吧!苏清词冷酷无情的甩上窗帘,回屋睡觉。


    次日清早,一夜浅眠的苏清词精神很糟糕,打着哈气看手机,裴景臣的消息在最顶上,后面有个鲜红色的数字5。


    [起床了吗?]


    [给你买了早餐,挂在门把手上。]


    [你放心开门拿,我不进去。]


    [今天气温挺高的,但是你别贪凉,空调开到26度最好。]


    [记得吃药,量体温。]


    苏清词感到一阵烦躁,拉开窗帘朝外看,裴景臣居然还在!


    苏清词难以置信,一天一夜了,裴景臣就一直在外面吗?


    苏清词恍然想起读书那时听到的八卦,说有个痴情种为了求女朋友原谅,大晚上的捧一束玫瑰花在女生宿舍楼下等着,老天奶特别配合他,突降大雨把气氛烘托的相当凄惨和悲壮,终于在坚守一天一夜后把女朋友感动的稀里哗啦,痴情种发朋友圈宣布甜蜜复合,配图是他在医院打吊瓶,女朋友温柔喂粥。


    苏清词不怕人笑话,他其实是有点羡慕的。如果自己跟裴景臣闹别扭了,裴景臣是绝对不会哄他的。


    一天一夜,虽然没有暴雨,但是有暴晒。苏清词用冷笑来熄灭胸中的恼火,他是向日葵,不怕晒!


    苏清词咬牙切齿,外面的裴景臣心有灵犀似的抬头,二人四目相撞,裴景臣的眼神瞬间柔和的宛如一潭清泉。


    苏清词皱眉,果断拉帘。几秒钟后,手机震动。


    [别一直拉着窗帘,要多晒太阳才好。]


    [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


    苏清词打字发送:[你在这里,就已经是打扰我了。]


    苏清词走去客厅,打电话叫保安。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动静,是保安将裴景臣请走的声音。苏清词呼出口气,再朝窗外看,裴景臣果然不在了。


    与此同时,手机震动,是裴景臣发来的三个字:[对不起。]


    苏清词跟保安说,以后禁止裴景臣进入小区。


    安保部门尽责尽职,对被业主“拉黑”的来访人员严防死守。一连几天看不到裴景臣,苏清词感到轻松许多,他想,要是搁在以前有人对他说,你有朝一日会躲着裴景臣,会想方设法跟裴景臣一刀两断。那苏清词肯定觉得这家伙是敌人派来搞笑的,他跟裴景臣一刀两断?怎么可能!


    苏清词一直觉得自己心很软,但现在看来,他心挺硬的。翻一翻和裴景臣的聊天记录,很难想象那些冷漠、疏离、决然的话是他说出来的。


    苏清词又是一阵咳嗽,剧烈的震动让手机脱了手,摔在冰冷的地砖上。


    半小时后,苏清词捡起来,手机屏碎了,裂出丑陋的蛛网。


    短短几日又是手机,又是电脑,它们相继出现问题,排着队跟千疮百孔的主人宣布报废。


    苏清词取笑自己多愁善感起来了,他觉得手机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走到小区门口,保安大哥笑眯眯的打招呼,然后朝马路对面努努嘴。苏清词下意识看去,瞳孔一缩。


    真是报应不爽啊,他算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阴魂不散!


    科尼塞克停在路边,裴景臣英俊逼人的走了出来。


    苏清词气极反笑,搞毛呢这是,二人角色大对调,拍小品也不带这么戏剧性的,这一点都不好笑!


    “裴景臣,你是监视狂吗?你不当狗仔蹲坑明星真是屈才了!”


    裴景臣看起来有些狼狈,明明西装笔挺,是走到哪儿都受人敬重的成功人士:“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就像他当年故意乘坐相反的公交车,多绕一个小时的路程只为经过苏清词家别墅的外墙,听一听有没有哭声。他现在也只想在小区外面等一等,尽管隔着好多好多绿植,根本看不见,但他的双眼好像有透视功能,可以穿过密密麻麻的绿植和一面面墙壁,看见在别墅里活动的苏清词。


    苏清词心脏一顿一顿的,说不清是疼还是麻。


    “你要去哪儿?”裴景臣想问他是不是家里吃喝不足,外出采买,尤其是可可粉。他后备箱有多是,昨天刚买的,正考虑要如何交给苏清词才能不被拒收。


    “水木芳华。”苏清词说着,伸手拦出租。裴景臣按下他的手,表情有些凝固,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我送你去。”


    *


    苏清词坐在沙发卡座,裴景臣坐在远处吧台,有调酒师问他喝什么,他拒绝了,聚精会神的盯着苏清词。


    苏清词没要喝的,只吃水果拼盘。他这样的长相和气质,到了这种地方就如同穷山僻壤挖出金锭子,才坐下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捷足先登过来搭讪:“小帅哥,一个人啊?”


    苏清词撇浓妆艳抹的男人一眼,没做声。


    不说话就是不拒绝,男人心动不已,提裤脚坐到苏清词边上,说一个人多无聊呀,我陪你聊聊天吧。


    苏清词问他做什么的,男人笑着说十八线糊咖,然后反问苏清词的工作,苏清词说画家。男人顿时肃然起敬:“怪不得你一身的艺术气息。”


    糊咖说光聊天没意思,喝点酒吧,然后问路过的侍应生要瓶威士忌。


    苏清词不动声色,任由男人倒两瓶烈酒,端一杯给他,正要接,却被突然伸出的手抢了去。发生的太快,苏清词的指尖不小心碰到裴景臣的手背。


    糊咖眼见有人不讲规矩抢金主,激动的跳起来,质问裴景臣想干什么,裴景臣看都没看他一眼,凖利的眸子钉在苏清词脸上:“你不能喝酒。”


    “你谁啊你,凭啥管苏老师?”糊咖大声喊道。


    苏清词嗤笑一声:“对啊,你凭什么管我。”伸手去抢酒杯。


    裴景臣把手抬高,顺势将杯中威士忌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抓起苏清词的手腕往外带。


    糊咖气急败坏的嚷嚷:“喂你不许走,站——”


    裴景臣侧目瞪向他,只一眼,吓得糊咖毛骨悚然,竟畏惧的不敢多说一个字。


    苏清词被生拉硬拽的带到外面,夏夜的晚风一吹,浑身通透。他被按在墙上,眼前是裴景臣沉郁的面孔:“疼,撒手。”


    裴景臣不仅不撒手,反而将他腕骨勒的更紧:“苏清词,别用这种方式刺激我。”


    苏清词偏过头去,嗓音懒洋洋的:“裴总是不是自我意识过剩了。”


    裴景臣的眼眸墨如黑夜,隐隐酝酿着什么:“就算你想跟别人,也别找那种货色恶心我。还有,糟践你自己。”


    苏清词听得笑了,转过眸子直视裴景臣,语带傲然:“哪种货色?哦,对,跟裴总您比起来,那个十八线糊咖确实不够看。所以我放着你这样的优质男人不要,跑去跟地摊货暧昧,我不知好歹。跟你在一起就是天作之合,换个人就是作践自己了,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自恋,你真高贵。”


    “你不用装出尖酸刻薄的极端模样,逼我讨厌你然后远离你。”裴景臣的目光沉而黑,他的嗓音并不大,却如雷贯耳,贯彻苏清词的胸膛。


    他们近在咫尺,他可以闻到裴景臣呼吸间飘散的酒香,裴景臣也能嗅到苏清词的发香,是芬芳优雅的薰衣草味。


    忽然,裴景臣凑近了,苏清词心中一慌,往后避让,裴景臣的唇绕过他的面部,落在他微红的耳垂上,含一口软肉,说:“回家吧。”


    第43章 第 43 章


    到小区门外, 裴景臣看向苏清词。


    苏清词脸色不太好,坐在副驾驶没有动。裴景臣问他身体不舒服吗,苏清词摇头, 问他是不是很累,苏清词静默几秒, 点头。


    裴景臣把车子驶入小区,停到别墅门口,从车里下来绕到副驾驶, 直接把苏清词抱了出来。


    走到门口,苏清词挣扎着下地,站稳后朝裴景臣说了声谢谢。


    裴景臣满面担忧:“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苏清词的声音很弱:“只是有点累。”


    裴景臣一手扶着他, 问:“密码多少?”


    苏清词顿了顿, 裴景臣安慰道:“不是要密码加指纹才能进吗, 我知道密码也没事。”


    苏清词在心里苦笑一声, 有些自嘲,有些神伤:“1001。”


    裴景臣快速输入密码,苏清词按下指纹,门锁解开, 苏清词正要进屋就被绊了一下, 裴景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不等苏清词反应,再度将他打横抱起, 一路送到沙发上。


    “喘不过气?头晕吗?”裴景臣立即翻手机, “我给温院长打电话。”


    苏清词捂着胸口调整呼吸, 上涌的血腥味让他暗道不妙, 果然才一张嘴,粉红色的液体顺着喉咙呛咳出来。


    才挂下电话的裴景臣震惊失色, 急忙抽出面巾纸托住苏清词的手背。鲜血顺着他指缝间染红了纸巾,从粉红色变成鲜红色 ,不断地外涌,不断地咳嗽。


    纸巾透了一张又一张,很快堆满半个垃圾桶。苏清词咳的浑身颤抖,本就瘦骨伶仃,这样激烈的呛咳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十分钟后,咳嗽止住了,血也不流了。裴景臣洗了湿毛巾给苏清词擦脸,说:“温院长快来了。”


    苏清词神色淡漠,早已习以为常到了处变不惊,他说的话更多的是安慰手足无措的自己。


    温萌萌连夜赶来,在卧室里给苏清词测体温,量血压,再用听诊器听心肺,后来打上吊瓶。


    温萌萌坐在床边问:“小词,你有遵医嘱按时吃药吗?”


    苏清词看向她,温萌萌道:“别骗我。”


    苏清词闭上眼不说话。突然,走廊上“啪”的一声响,裴景臣站在门口,脚边是打碎的玻璃杯和蜿蜒流淌的热水。


    温萌萌起身:“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走前看了苏清词一眼,又看裴景臣一下,深叹口气。


    直到温萌萌离开,裴景臣都保持同样的站姿一动没动。


    卧室安静的可怕,整个别墅都如同冰窖。


    裴景臣开口:“多久了?”


    苏清词故意装聋。裴景臣自言自语道:“我出差去纽约之后吗?”


    已经冰凉的水绕着拖鞋流淌,脚边是散落的玻璃碎片,裴景臣突然有种赤脚踩上去的冲动,好像只有让身体流血才能缓解心脏上锥心的疼:“为什么?”


    裴景臣迈过玻璃碎片,大步走到床边,他很想揪住苏清词的领子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大声逼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苏清词的轻描淡写,是压垮裴景臣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难为你陪着我演戏,我问你每天吃什么,你编各种山珍海味骗我,还记得把药片处理掉毁灭证据。苏清词!你主动求死,放弃治疗,你不想活了是吗?”裴景臣眼底布满血丝,目眦尽裂,“你这样对得起谁?!”


    有那么一瞬间,苏清词以为裴景臣会暴起打自己一顿。一顿可以夸张了,一巴掌还是可以的。


    但是裴景臣没有。没有归没有,他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是苏清词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哪怕是下药那次,也没见裴景臣发这么大的火。他像一只困兽在咆哮,嘶吼,明明是雷霆之怒,却充满了一种绝望的悲切,好像要摧毁什么,偏偏无能为力,只好狠狠摧毁自己。


    苏清词垂下眼帘,轻笑:“我对不起谁吗?”他又抬起眸光,直视裴景臣,“我需要对得起谁。”


    裴景臣愣住。或许是半杯烈酒的作用,让他眼眶通红,好像大哭过一场似的,悲痛,茫然,甚至有些狼狈。


    原来,原来……


    裴景臣浑身发冷,原来他的预感没有错,苏清词乖乖吃饭顺从吃药,只是为了那幅《薰衣》。他呕心沥血,坚持支撑,为画作燃烧生命,炼化精魂骨血,在这世上留下最浓烈最悲壮的遗书!遗书完成了,他的魂也散了。


    裴景臣险些站不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只能颓然的倒塌,狼狈的跌坐在床边。


    床铺随着体重传来轻微的震颤,苏清词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一颗明媚灿烂的向日葵不该枯萎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苏清词笑自己是蛀虫,一意孤行的扒着向日葵的根茎,想爬到它的花房,却浑然不知被他爬过的根茎早已千疮百孔。


    “景臣。”苏清词叫一声,叫裴景臣的名字,裴景臣猛抬头,深切刻骨的望着他。


    “你觉得ICU可怕吗?”苏清词说。


    裴景臣没接话,等着苏清词继续道:“虽然是单人病房,但我耳朵好使,我能听见隔壁住的女人跟我聊天,她说小伙子,住你右边那个老太太今天醒了吗?我说没有,她松了口气,说没醒是好事,我问她昏迷不醒还是好的?她苦笑一声,说老太太如果醒了,肯定又要拼命扯掉氧气罩和鼻管,还有身上那些粗粗细细的线。”


    裴景臣怔鄂。


    苏清词缓了缓,又道:“她还说,老太太的床位之前是个肝癌晚期的大爷,每天痛不欲生,被病魔折腾的不人不鬼。后来他趁医护人员不注意,自己拔掉氧气管,半个小时后去世了。”


    “ICU里很安静,连护士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可那里也很吵,医疗机器运转的声音特别大,它们合在一起,震耳欲聋。”苏清词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针头,“知道我每天的感觉吗?多爬一层楼梯好像要了老命,阴天下雨时仿佛全世界都跟我抢氧气,走路慢得像个老头子,穿件衣服都要累的气喘吁吁,鲜血堵在喉咙口往上涌的感觉真的很难受。裴景臣,我不想苟延残喘,这样何必呢,既痛苦,又浪费,没有任何意义。我要体体面面的,有尊严的活着,有尊严的死去。”


    裴景臣心脏骤颤:“苏清词。”


    苏清词:“如果我油尽灯枯了,不要把我送到医院抢救,更不要让我被剥光衣服送进ICU。”


    短短几分钟,裴景臣失去了全身力气,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推他一把,他肯定会瘫软倒地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光维持呼吸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那我呢?”裴景臣终于能说话时,发现自己嗓音嘶哑的不行,语不成语,调不成调。


    裴景臣悲切而绝望的看着苏清词:“我怎么办?”


    苏清词被这四个字逗得一乐:“你这话问的好没道理,你才二十七岁不到,有才华有颜值,身家过亿,还愁找不到老婆孤独终生么!”


    深夜,沉淀一整日的大雨终于降落了,雨水密集的鞭打着门窗,院中的绿藤在狂风暴雨中飘摇。


    裴景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完好无损,却硬生生体会了一场千刀万剐。


    暴雨如注,直到凌晨还在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温萌萌顶着暴雨而来,同行的护士为苏清词换药,又过去一个小时,天色大亮,吊瓶终于打完了。


    护士把苏清词的手递给裴景臣:“不要揉,按五分钟。”


    苏清词睡得很熟,连屋里多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温萌萌和护士去外面坐,裴景臣在卧室里陪他。


    床头柜上放着苏清词的手机,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裴景臣才发现手机屏碎了,本能记下品牌和型号,等雨停了就去专卖店买个同款。


    手机拿在手里,裴景臣上划开锁,提示输入密码。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他的手机从来不怕被苏清词翻,苏清词也是一样,可他们从来没翻过对方的手机,既是一种默契的信任,也是一种尊重。


    裴景臣把手机放回原位,拿自己的,结果没电了。无奈,他只好再拿苏清词的手机,轻声解释道:“我就看看天气预报。”


    边说边输入自己的生日,不对。


    裴景臣微愣过后,心里流淌过一丝失落,因为从前的苏清词不管什么密码都是设置的他的生日,他还调侃说你所有银行密码也是我生日吗?苏清词笑眯眯的让他猜,不用猜,肯定是。


    不是裴景臣过度自信,而是苏清词给予的自信。


    再输入苏清词的生日,还不对。


    裴景臣怔了怔,手指轻颤,鬼使神差的输入1001,解锁了。


    和门锁密码一样,有什么寓意吗?100加1?10月1日?国庆节吗?裴景臣困惑的看向睡梦中的苏清词,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看着看着,裴景臣心里一乱,忍不住凑近点,再看,仔细看。


    裴景臣浑身一震,1001,10月1日,是国庆节,是黄金周,是他第一次见到苏清词的日子!


    第44章 第 44 章


    黄金周, 公园里的人明显增多,大家都汇聚在北门,因为这里的娱乐设施更丰富, 连小孩玩的滑梯都是三相的,裴景臣也想上去过把瘾, 但滑梯上都是些比他年纪小的孩子在玩,他也不好意思去挤,想到南门也有滑梯, 就过去了。


    一南一北,天壤之别,北门热闹的跟菜市场似的, 南门这里要多荒凉有多荒凉, 连流浪猫都不稀罕过来, 被金秋染红的枫叶落了满地, 更添萧瑟。


    裴景臣有点想走了,虽然大中午的不至于闹鬼吧但是……


    裴景臣无意间看到地上有东西,以为是同龄人玩的井字大作战,走近了瞧, 不仅眼前一亮:“画的真好。”


    那是一只麻雀, 用石头尖锐的角划出来的, 不是裴景臣惯常见过的简笔画,而是电视里展览的那种工笔画, 栩栩如生, 细节到了每一根羽毛都勾勒出来了。


    裴景臣佩服的五体投地, 三步之外还有, 喜鹊,鹦鹉, 乌鸦,黄鹂,全是鸟类。


    仅用石头就能画出这么丰富多彩的画,玩电脑很牛逼但连直线都画不直的手残党裴景臣惊艳的血脉膨胀,不知不觉挪到了滑梯底端。


    这座小滑梯很矮,只适合幼儿园宝宝玩。因此滑梯底下的空间也很小,裴景臣没想到里面蹲着人,吓得一激灵,差点“妈呀”喊出声。


    “那些画是你画的吗?”虽然可能是明知故问,但裴景臣还是好奇的确定一下。


    空间又小又矮,视线受阻,裴景臣也蹲下来朝里看,里面的人好像受了惊,不断往黑暗中缩。裴景臣看不见画家本人,不甘心,绕到滑梯的另一侧想堵个正着,结果那人又往反方向缩。裴景臣再绕过去,他再缩,再绕,再缩,裴景臣气乐了,他屁颠屁颠来回跑,人家在里面只要挪挪小碎步就行了,裴景臣莫名有种被当狗遛的感觉。


    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裴景臣看见那人细白的手腕,还有手里拿的石头,以及从远处沿途留下的画是一直延伸到滑梯底下的。


    裴景臣忽然想起《猫和老鼠》,他就是那只杰瑞鼠,里面是只汤姆猫,那些画就是汤姆猫一路摆放的奶酪,他吃着吃着就被引诱上钩了。


    “你画的真好看,是从小就学美术吗?”


    “我妈说会画画的男孩子有种魅力,也想给我报美术班,但老师说我没天赋,我自己也不喜欢。虽然不喜欢,但我特别佩服会画画的人,随便几笔就把风景弄到纸上了,就像会魔法一样,真酷。”


    “你叫什么名字呀?”


    裴景臣眨巴眨巴眼,等待里面男孩的回应。虽然对方至始至终都隐藏在阴影里,看不见长相,但直觉告诉裴景臣,对方是个男孩。


    “你几岁了?”


    裴景臣比同龄孩子个头都高,始终引以为荣,今天方才体会长得太高也不是啥好事,比如同样的空间,他就钻不进去,想一窥里面的乾坤吧,光蹲下是远远不够的,你得低头,就翻床底下似的把自己的“海拔”一压再压。


    裴景臣压了半天,里面的男孩缩缩缩,裴景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看见一双白球鞋和黑色短裤,以及男孩明显颤抖的双手。


    “你,你别哆嗦了,我不看了。”裴景臣往后退,但是没走,心想这小孩胆子也太小了吧?


    是怕鬼吗?想到这个,裴景臣顿时理解了,这地方荒无人烟,杂草丛生,风吹落叶沙沙响,没有武侠风的氛围,全是午夜凶铃的气氛。


    “你你别怕。”裴景臣莫名生出男子汉的保护欲,“有我在呢!”


    “你……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怎么称呼你啊?”


    “哦,不能说名字,我看过《千与千寻》,名字是一种咒,被妖怪听到了会有大麻烦。所以你别说了,我也不说,这样才安全。”


    “你怕鬼吗?哈哈哈,这个世界上没有鬼,虽然我爸老是讲鬼故事吓我,但我一点都不怕……真的。”


    “你除了画画还会什么吗?”


    “我喜欢电脑,喜欢敲键盘时“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个声音听着热血沸腾,既解压还助眠,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上瘾。”


    “不过我妈怕我变成网瘾少年,不让我碰电脑了,诶!”


    “小弟弟,你倒是回我一句呀,就我自己说话很无聊的。”


    “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神经病呢,对着空气说话?幸好没人。”


    “小弟弟你不闷吗?出来透透气吧。”


    “哦,我今年八岁了,你多大啊,叫你小弟弟没关系吧?”


    他原本是蹲着的,后来腿麻的受不了,也不嫌地上脏,直接盘膝坐下。


    正午的烈日褪去,秋高气爽,午后的阳光很温暖,穿过金黄色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


    “小弟弟,你在里面好久了,腿不麻吗?”


    “怎么就你自己呀,你的朋友呢?”


    “好吧,我今天也没人陪,吴虑去他姥姥家了,顺子感冒在医院打针,二胖去跳芭蕾舞了。你没猜错,是二胖他爸妈逼的,说跳芭蕾舞好看,非让他学,他天天哭。”


    “你画画这么好看,将来要做画家吗?”


    “我喜欢游戏,邻居家大哥问我想当职业电竞选手吗?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比起体验体验,我更想研究游戏让别人体验。哦,研发,那个词叫研发。”


    “小弟弟,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句话都没回我。”


    夕阳西下,瑰丽的晚霞铺满天空,金灿的余晖将滑梯下的人影越拉越长。


    “好饿啊。小弟弟,你不饿吗?”


    “饿倒是小事,关键是有点冷,我爸说入秋之后早晚温差很大,上午晒的冒烟,晚上凉飕飕的,你冷不冷呀?”


    “诶,又冷又饿。”


    他拍拍屁股起身,朝前走一步:“咱们去吃饭吧,太饿了。”


    “你要是不想去,那我,那我,那我只能继续在这里挨饿受冻的陪你。”


    “不然你被鬼抓走怎么办……”


    “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怎么真有点瘆得慌的感觉,啊,我不是害怕啊,我是怕你害怕!”


    他朝里面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吃好吃的。”


    月色如银,幽风浅荡。


    一只微微冰凉的小手落到他的掌心。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反手握紧那只手,用力往出一带。


    唇红齿白的小男孩矮他一个头,黑发杏眸,长睫似羽,精致的好像洋娃娃。


    咕噜,咕噜噜噜……


    男孩微怔,月光映出他羞红的小脸,窘迫的捂住肚子。


    “饿坏了吧?”


    “有了!”


    裴景臣突然想起什么,懊恼的敲敲脑壳,把遗忘在远处的书包提回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份被冰袋包裹的小蛋糕:“巧克力慕斯,我爸做的,可好吃了,你先垫垫肚子吧。”


    男孩看看他,再看看蛋糕,嘴唇微掀,说的是“谢谢”。


    长的这么奶,声音也奶,他情不自禁的笑了:“你喜欢吃甜品吗?我家就是开烘焙的,走,请你吃大餐。”


    男孩的目光灿若星辰,可若仔细看,那里面没有星辰也无关日月,就连远处的霓虹灯都挤不进来。男孩的瞳孔中只有他,被他整个人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占据。


    原来如此。


    他居然不记得了,他居然忘了。


    所以当年再重逢,苏清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所以在他遭遇车祸意识朦胧时,苏清词会说:你说过有你在我不用害怕,你说过你不会走会一直陪着我,你不许骗我……


    他真的说过,可他全然忘记了。


    或许对他而言,那只是无数岁月中很平常的一天,很寻常的一件事,没什么特别。就算最开始很有印象,甚至拿来当大事跟朋友们分享,但随着时光流逝、被生活中其他琐事填满,这场萍水相逢就逐渐显得微不足道,而彻底淡忘。


    可对苏清词来说……


    那天就是全部。


    无需任何华丽辞藻的赘述,只要“全部”两个字就足以形容。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十年吗?不。


    他们小时候就见过了。


    至今为止,整整十八年。


    第45章 第 45 章


    苏柏冬一脸阴沉的站在客厅, 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幅上世纪大师所绘的风景油画。苏清词全神贯注的看着,当然不是看苏柏冬,而是在欣赏画作。


    传世名作是永远也看不腻的, 每次欣赏都有全新的认知和惊喜。


    苏柏冬嗓音冰冷道:“苏清词,你给我个解释。”


    苏清词手捧玻璃杯, 里面装着裴景臣早上热的牛奶,牛奶是巧克力味的,算是热可可平替吧。苏清词等到巧克力牛奶放凉了才想起来喝, 没等入口,就被跑来兴师问罪的苏柏冬破坏了兴致。


    “温院长跟您告的状?”苏清词语气懒散。


    苏柏冬咬牙切齿:“为什么不吃药?”


    苏清词笑了笑:“药好吃吗,如果是巧克力, 我一天三斤。”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苏柏冬怒不可遏, 远处站着的王秘书心慌了下, 开口劝苏董别生气, 有话好好说。


    裴景臣回来时看见外面停着的劳斯莱斯,便猜测是苏柏冬来了,房门虚掩着,走进门厅看见换掉的皮鞋, 果不其然。


    裴景臣脱掉外套, 把公文包挂到衣架上, 正要往客厅里走,突然听苏柏冬怒吼道:“为了一个男人, 整天寻死腻活的, 你有没有点出息?!”


    裴景臣一怔, 头脑在顷刻间失去对身体的支配, 愣在原地,听力却比任何时候都敏锐。


    苏柏冬额头爆出青筋, 怒气冲冲道:“裴景臣不是跟你复合了吗,你还闹什么?当年他拒绝你,你又是绝食又是割腕,现在他天天陪着你,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你现在的身体不是当初了,经不起你这么作践!”


    裴景臣浑身一僵,好像有拳头对着他两侧太阳穴狠狠地砸,脑袋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了,只剩下“绝食”和“割腕”两个词,如雷贯耳,震耳欲聋。


    “我还有啥不满意的。”过了好久,苏清词才开口咀嚼这句话,“这话听起来,还真他妈的高高在上。”


    “我又在无理取闹,又在作妖是不是?”苏清词看一眼苏柏冬,不以为然的一笑而过,“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你!”苏柏冬气的脸红脖子粗。王秘书急忙过来打圆场,说好话,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巴拉巴拉,结果好心办坏事,火上浇油,苏柏冬更气了,“还小?都二十四岁了还小!我在他这个年纪儿子都生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点挫折都经不住,屁大点事就想死!”


    苏清词看向他,苏柏冬忽然心虚的闭了嘴,然后改口道:“多少磨难都过来了,一个男人就把你打击的一蹶不振!苏清词,你有点出息行吗?”


    苏清词一直忍一直忍,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刀枪不入,再不会被噩梦般的童年所绑架,可看到苏柏冬,他最终还是忍无可忍:“我现在这样,是裴景臣的责任吗?是他打我,虐待我妈,还是他纵容苏格打我,虐待我妈?”


    苏柏冬语塞。


    苏清词冷笑道:“刚开始得病,我也不甘心,我也想问凭什么。但后来我突然就释然了,甚至有点兴奋,这样挺好,真好。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六岁那年他也不该将我拉出来,十八岁那年我更不应该从地狱爬回来奔向他所在的人间。”


    苏清词眼底狰狞,笑意扭曲:“早就该死了。让恶魔的血脉彻底断绝,让苏格灰飞烟灭!”


    “你!”苏柏冬连退数步,好像遭遇重击,被王秘书眼疾手快的及时扶住才没晕倒。


    苏柏冬捂着心脏脸色铁青大喘气,王秘书手忙脚乱的搀扶董事长:“少爷,我们先走了。”


    苏柏冬经过门厅时撞到裴景臣,二人相视一眼,苏柏冬走了,裴景臣迈动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沉的走到客厅。


    “清词。”他叫一声。


    苏清词转头看他,前一秒对付苏柏冬时的青面獠牙褪的干干净净,当眉间的戾气消散,留下的只有令人心悸的破碎。


    “你都听见了?”苏清词问。


    “嗯。”裴景臣迟了几秒,应道。


    客厅里回荡着水滴声,大约是厨房水龙头没拧严实。裴景臣走过去拧好,背对着客厅里的苏清词。


    苏清词忽然开口:“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裴景臣的嗓音里透着难以掩藏的哽咽:“幸好我回来了,否则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是有多蠢?愚蠢迟钝到什么程度,才会以为被拒绝的苏清词不会受伤?才不会怀疑苏清词消失的那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


    绝食,割腕?不对,应该翻译成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裴景臣终于知道,为何苏清词那么喜欢那个公园,为何十八岁生日会选在滑梯上吃最简陋的宴席,为何会觉得气氛“够了”,而在那种场合下表白。


    苏清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却在那样的环境下表白,原来,那里对于他和他们俩都有特别的含义。尽管满地枯叶,秋风瑟瑟,滑梯生了锈掉了漆,却是他们之间的浪漫之所。


    也是对于苏清词来说、独一无二的救赎之地。


    那是苏清词“重生”的地方。


    裴景臣知道,男孩把手递过来那一刻,也是将自己整个人交给了他。


    可他却在未来给予男孩致命一击!


    “我不是想死。”苏清词走到他身旁,一边洗牛奶杯,一边说。


    裴景臣转身,猛地从背后抱住苏清词。


    他当然不想死,他想活啊,他那么努力的想活着!三天四夜,从地狱爬回人间,他是多么多么拼命的想活着!


    “小词。”他声音颤抖,四分五裂,“对不起。”


    苏清词闭了闭眼,失笑:“你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观音,你没义务包容我迁就我,不喜欢所以拒绝,你没错。”


    苏清词扒开裴景臣的双臂,转身看着他:“你没做错,别放在心上。”


    裴景臣没去争论对与错,就算再后悔也已经迟了。其实他的机会有很多,但他因为逃避和别扭,全都错过了。


    他突然想起裴海洋说过的一句话:你别因为自己心里那点不值一提的别扭,做出让自己遗憾终身的事,到时吞一吨后悔药都来不及。


    他现在吞两吨,三吨,十吨也来不及了。世上最悲哀最无奈最绝望的事是什么?是过去的错无法弥补,而今后也没机会挽留。


    多残忍啊,他不奢求重头再来,他只希望从此刻开始刷新,重新开始。可这样卑微渺小的愿望,老天都要剥夺。


    “活下去好吗?”裴景臣双手死死按着苏清词的肩膀,用力,怕他碎了,不用力,怕他丢了。


    “小词,我厚颜无耻的求你为了我,活下去好吗?”


    *


    苏清词性格使然,对心上人的占有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宣之于口,随时随地把我爱你三个字挂在嘴边,恨不得拿个大喇叭昭告天下。而裴景臣看似外向,其实很内敛,脸皮也薄,鲜少说甜言蜜语,就算他们在床上时,裴景臣也只有在爽到不行的时候会“真情流露”,唤一声他的名字,亲亲他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花。


    从何时起,裴景臣的情话变多了?明明没有一个“爱”字,却那样的撕心裂肺,锥心刺骨。


    苏清词又想到以前了,以前的他会怎样应对呢?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写下来,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每天早中晚三次回味。不,怕是都等不到裴景臣说这话,早在裴景臣从背后抱住他腰的那一刻,他就沉溺的不能自己了。


    网上说,如果你总是想以前,就说明你老了。


    苏清词在心里惨笑,莫非自己是二十四岁的身体,四十二岁的灵魂?


    晚餐是五谷养生粥,苏清词只喝了半碗,裴景臣夹了块凉拌牛肉在他盘子里,苏清词也勉强吃了。他可以不吃药,但不能不吃饭,因为饿,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裴景臣去洗碗,苏清词走到他身边帮忙,裴景臣犹豫了下,没让苏清词去歇着。他把洗好的碗递给苏清词,苏清词用干净手巾擦干水渍,放入碗架。


    现在才发现,曾经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竟是如此的珍贵。如果还有一年时间,那就是1095顿饭,还能再一起洗1095次碗。


    裴景臣隔着水池握住苏清词的手腕,细白的腕骨,骨节分明,好像比上个月握起来更细了。他把手腕翻过来,那皮肤干干净净,像一块莹白细腻的美玉。


    裴景臣无数次见过苏清词的身体,苏清词总说他身体比例好看,皮肤光洁细腻,完美无瑕,其实裴景臣想说如果裸体写生的话,苏清词和他不相上下。


    没有痣,没有胎记,没有伤疤。虽然裴景臣没问过为什么,但他能猜出来,应该是苏格死后不久,苏清词做了皮肤整形,最大程度祛除疤痕,等到他成年之后,父母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淡的肉眼难见了。


    裴景臣细细摩挲着他的左手腕,那上面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疤痕都消失不见了,伤口又怎么会疼,可裴景臣还是鬼使神差的问:“疼吗?”


    苏清词把手抽走:“想听实话吗,不疼。”


    反而有点痛快。这话就不跟裴景臣说了,免得吓着他。


    十八岁的苏清词总共切了自己三刀。


    第一刀,他浑身剧痛,尤其是心脏,疼的他快要窒息了,他只好用真实发生的疼痛来代偿幻想中的疼痛。


    第二刀,他坠入地狱,下方是成千上万的冤魂恶鬼,他只好利用鲜血迫使自己一遍遍从梦魇中醒来。


    第三刀,他看见了苏格,苏格满脸狞笑的站在面前,他想起裴景臣说过要反抗,所以他反抗了,用凳子砸,用枕头扔,拳打脚踢,可是打不烂啊。他反抗了,但是失败了,怎么办,只能逃。


    鲜血染红了半边袖子,他看到苏格阴险又猖狂的笑脸:“裴景臣不要你了,你一无所有。”


    好冷啊,整个世界都好像一座冰窖。他蜷缩在地上,冻得牙齿发颤,瑟瑟发抖。


    他说:“你要是不想去,那我,那我,那我只能继续在这里挨饿受冻的陪你。”


    他说:“不然你被鬼抓走怎么办……”


    他说:“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将手递给他,被他用力拽离黑暗。


    大他两岁的小哥哥身穿暖黄色的卫衣,胸前的图标是一朵金黄灿灿的向日葵。


    他的笑容远比向日葵更灿烂,更明媚。


    他是太阳花,驱散阴霾,照亮永夜,叫所有阴魂厉鬼灰飞烟灭。


    十八岁的少年挣扎着往前爬,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路,他够到桌上的手机,拨打了救护车电话。


    我从不眷恋人间,可谁让这该死的人间有你呢!


    第46章 第 46 章


    苏清词躺在沙发上快睡着了, 忽然听到裴景臣说:“小词,该吃药了。”


    苏清词迷迷糊糊转醒过来,电视节目刚好放到片尾曲, 他直接将裴景臣整个人屏蔽掉,专心致志的看电视。


    “小词, 吃药了。”裴景臣不厌其烦的重复道。


    苏清词等片尾播放完,起身道:“我去睡了。”


    裴景臣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回沙发上,同时递水杯:“先吃药。”


    苏清词皱眉, 扬手把水杯打翻,温水散了一地,飞溅几滴落到袜子上。裴景臣弯腰把杯子捡起来, 面上挂着清淡的笑:“就知道你会这样, 我用的塑料杯。”


    苏清词皮笑肉不笑:“是么, 你真有先见之明。”


    裴景臣又去倒了水, 递药:“吃吧。”


    苏清词闭上眼睛:“别逼我发脾气。”


    突然,他的后颈被男人的大手扣住,两片柔软贴上嘴唇,苏清词头皮一炸, 怔鄂之际竟被对方撬开唇瓣, 紧接着就有两片药顺着对方舌尖灵巧的导入苏清词的口腔,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咽喉,不得已咕噜一下, 咽了下去。


    生生的咽, 刮的食道发麻, 苏清词的脸色因恼怒而涨得通红, 狠狠推开裴景臣:“你!”


    “别逼我发疯。”裴景臣深深看着他,目光刻骨。


    苏清词锁了卧室门, 裴景臣今晚睡客厅。


    次日一早,苏清词走出卧室时,裴景臣问他要什么酱。苏清词心里有气不想搭理,洗漱完出来时,裴景臣端早餐上桌,苏清词一看,足足六份三明治。


    裴景臣说:“这个是沙拉酱的,巧克力酱的,草莓酱,蓝莓酱,炼乳,花生酱,应有尽有,你喜欢哪个就吃哪个。”


    苏清词:“……”


    裴景臣又问:“想喝什么?”


    苏清词真怕他再端七八种饮品上桌,不情不愿的回答道:“牛奶。”


    饭后,裴景臣拿着体温计来烦他,苏清词不动,裴景臣就像伺候幼儿园小宝宝似的,把他胳膊抬高,把体温计夹在腋下。苏清词等他前脚走,后脚就把体温计扔了。“啪”一声,水银碎一地。


    裴景臣回头道:“我从网上批发了一箱,你随便扔。”


    苏清词气的想笑:“……”


    裴景臣一本正经的说:“不够的话我投资个药厂,每天生产几万支体温计给你摔着玩。”


    苏清词:“裴景臣,你有完没完?!”


    裴景臣展颜微笑:“没完。”然后人畜无害语重心长的说,“该吃药了。”


    苏清词:“……”


    苏清词狠瞪他:“滚!”


    “你吃完药我就滚。”裴景臣边说边理了理西装领带,“下午一点半我会滚回来,请注意查收。”


    苏清词:“……”


    苏清词从前觉得自己最难缠,没想到裴景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清词也在裴景臣出门后删除他录入的指纹信息,然后裴景臣给他打电话“威胁”叫保安。苏清词气乐了,让他搞清楚谁是业主,你凭啥叫保安?然后保安呜呜泱泱的来了。


    苏清词气急,质问保安队长是不是不想干了,他早说过不让裴景臣进小区!保安队长满脸无辜的说裴景臣也是业主啊,哪能不让“上帝”回家?苏清词当场懵了,善解人意的保安队长指着远处一栋别墅说裴先生昨天刚过的户。


    苏清词:“???”


    如今的裴景臣不仅能光明正大的进小区,还能假公济私使唤保安以“苏老师重病可能晕死在屋里了赶紧破门”为由,理直气壮地登堂入室。当然他们还不至于私闯民宅,但一群人在外面呜嗷呜嗷的喊“苏老师”,跟哭坟似的也有够扰民。


    很好很好,算你狠。曾经作为苏清词武器的安保大队,现在分分钟叛变,跟裴景臣沆瀣一气。苏清词自我宽慰,打不过就摆烂,爱咋咋地。


    这天吃过早饭,吴虑来了,闲聊几句之后,裴景臣端来药片和温水给苏清词。苏清词冷眼看他,不动,裴景臣也不催,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还想我喂你?”


    怎么个喂法,懂得都懂。这几天吃药都是被裴景臣以特殊的方法强迫的,有时苏清词真想吐给他看,可是吐不出来,再说呕吐的感觉也怪难受的,单纯为了跟裴景臣赌气而让自己眼泪鼻涕一大把狂呕,不值当,也很丑。


    裴景臣之所以说的这么小声,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毕竟房子里不止他们俩,还多个吴虑,苏清词毫不怀疑裴景臣能当着吴虑的面给自己喂药。


    就上床来说,裴景臣相当腼腆和保守,在外从不乱来,有旁人在就更不会做亲密举动。后者苏清词倒也理解,公共场合么,尊重你我他,要腻歪回家腻歪,别辣路人的眼睛。但前者难免有点遗憾了,野战的刺激感远远超过家里的阳台,苏清词曾尝试过在车里勾搭裴景臣,可惜这人太正派,屡战屡败。


    苏清词想的有点远,但他忽然想跟裴景臣较劲,谁怕谁,有种就当着吴虑的面来个法式?


    不过裴景臣现在变化太多,没准真能豁出去,还是别冒险了。


    苏清词拿过药片吃了,裴景臣勾唇一笑,温润的面孔展露出几分惑人的魅。苏清词挪走视线,跟吴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吴虑忽然想起什么,随口提起:“小臣,你生日快到了吧。”


    裴景臣的生日在三伏天,是一年四季中最酷暑的时候。


    苏清词忘了什么也不会忘记裴景臣的生日。每年除夕夜,他除了设置第二年除夕的闹铃之外,还会提前把裴景臣的生日圈出来,然后各种幻想怎么给裴景臣庆祝,准备什么礼物才别出心裁。等到距离生日一个月的时候,他开始在心里计划,去哪里旅游,吃什么美食,要一起拍好多好多张照片,裴景臣不是喜欢小动物吗,那就去动物园好了。


    他计划周密,写了好几页备忘录,然而这些备忘录的下场只有一个——回收站。


    他忙工作,忙应酬,忙着回家陪裴海洋,只有晚上的时间是勉强挤出来留给苏清词的,短短四个小时,还旅游个寂寞?苏清词只好下厨做一桌饭菜,可裴景臣白天的时候吃太多也喝太多了,到晚上哪里还吃得下,他只勉为其难的夹两口意思意思,有些菜甚至连碰都没碰。


    苏清词从半年前就开始标记,一个月前开始策划,备忘录修修改改都快包浆了,最后在生日当天亲自监督空运来的蔬菜水果和海产品,又忙忙碌碌小半天烹饪的八菜一汤,结果裴景臣就这?苏清词哪能忍?为什么白天吃那么多,为什么不给自己胃留点地方?


    苏清词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跟裴景臣八字不合什么的,好像从认识自己开始,裴景臣的生日就没一次是消停的,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水木芳华那次。


    吴虑走后,苏清词看阳光正好,推开落地窗到露台上的躺椅坐下。


    裴景臣端着洗好的水果出来,水蜜桃去皮,切成滚刀块,西瓜去籽,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苏清词看一眼,水蜜桃的桃肉是远离桃核的,甜而软;西瓜是正中心位置的,甜而脆。


    裴景臣用水果叉插着西瓜,喂到苏清词嘴边:“我过生日那天,咱们去露营怎么样?”


    苏清词将头靠到椅背上:“你之前提过,我给过你答案。”


    裴景臣将眼底的落寞掩饰的很好:“嗯。”


    *


    裴景臣早起时,清晨五点半,外面天色大亮,朝阳明媚。


    裴景臣看一眼手机日历,今天是他的生日。


    裴景臣对生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十八岁具有特殊意义,其余的没啥好庆祝的。但今天,他有种莫名的冲动和兴奋,仿佛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会被赋予某种特权,可以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裴景臣做了早餐,去卧室叫懒床的苏清词起来。


    所谓生日也被资本荼毒,让你买蛋糕买鲜花下馆子什么的,有仪式感就要花钱,花钱才能促进消费。


    裴景臣没有仪式感,一碗面,一颗荷包蛋就行了,家常还管饱,比那些用大盘子装着一口就没的牛排经济实惠多了。他曾跟苏清词说过,不用费心费力准备八菜一汤,吃不完你还受累,就简简单单一碗面即可,素食方便面也不是不行。


    可每次说了都是白说,每次回家,苏清词肯定守着满满一桌丰盛佳肴等他共度晚餐。他白天迫于应酬,不得不在合作伙伴的鼓吹下吃饭喝酒,什么意大利面,鹅肝,牛排,奶油焗虾,吃了一肚子,腻的很,晚上回家只想喝白粥。他夹不了几口就撂了筷子,忙活一天的苏清词难免生气,抱着电脑在网上搜“有个扫兴的男朋友是什么体验”。


    裴景臣也觉得自己挺扫兴的,如果他发一个帖子,标题是“有个做八菜一汤的男朋友等你回家但你并不想吃”,他敢发誓,肯定会被网友骂几百层楼,譬如“what,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找的男朋友,不要给我”、“楼主是来炫耀的吧”。


    苏清词起床后,裴景臣端两碗面上桌。饭后,裴景臣把电脑屏幕递给苏清词看:“这家饭店距离咱们不远,虽然是新开的,但评价不错,午饭去试试如何?”


    苏清词看着裴景臣一脸期待的模样,点了头。


    裴景臣措手不及,原以为苏清词肯定会拒绝,一愣之后是狂喜,他立即去深入了解饭店的招牌菜,等中午去的时候又被服务员推荐了几款,裴景臣特别交代了少油少盐不放辣。


    一起生活了多年,苏清词了解裴景臣的口味,他吃不惯那些花里胡哨的料理,比利时的香浓炖鸡不如咱大中华全国统一的著名家常菜番茄炒蛋。有时从五星级餐厅出来,明明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可胃里空空,还得在路边要碗兰州拉面果腹。吴虑说他是最接地气的霸道总裁了,影视剧里都是三明治和咖啡,逼格拉满,他呢?三块的豆浆两块的油条和一块五的茶叶蛋。


    裴景臣说从小吃到大的,习惯了。比起哈根达斯,他更乐意吃小布丁。


    苏清词忽然反思从前的自己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视,给足裴景臣他不需要的仪式感,弄什么法国鹅肝,奎宁牛排,德国香肠等等,或许那些价值连城的外国美食对裴景臣来说中看不中吃,远不如一碗老京城炸酱面吃的开心。


    他似乎太强势了,也太霸道了,把自己认为最好的给裴景臣,其实纯粹是在感动自己。


    从饭店出来,过马路的时候裴景臣牵住苏清词的手,苏清词没有反抗。走到马路对面,裴景臣依旧牵着没有放手,苏清词也没有甩开。


    走着走着,苏清词看向冷饮店。别说开口要求了,他仅仅是多看了两秒而已,身旁的裴景臣就说:“我去买。”


    等裴景臣端着奥利奥圣代回来时,发现苏清词被两个推销员围住,手里拿着琴行的传单。


    苏清词是会弹琴的,不仅会钢琴,还会古筝,后来他讨厌古筝,就像薄荷味一样。再后来,他也讨厌钢琴了。


    苏清词只吃了半杯圣代,回家睡个午觉,只睡了半个钟头,走到客厅,发现裴景臣在家。


    “你不跟朋友聚会吗?”苏清词不想裴景臣陪自己在家里“坐牢”。


    裴景臣有自己庞大的社交圈子,朋友遍天下,微信联系人多的快要超出限额,甚至连小学同学都有。除了工作上的应酬,便是没完没了的朋友聚会,尤其在生日这天,跟裴景臣关系好的朋友都会主动联系他聚聚,找间馆子吃吃喝喝什么的。


    这种场合苏清词是不方便去的,他跟裴景臣的朋友没有来往,去了也是枯坐着,根本融入不进去。而且他恶名昭昭,早在裴景臣的朋友圈出了名,那些朋友替裴景臣抱屈,鸣不平,对苏清词口诛笔伐,苏清词相当有逼数,并且予以反抗,不许裴景臣跟这些“狐朋狗友”来往。


    苏清词想到自己曾经不可理喻的自私,限制裴景臣的交友,即便偶尔给他“放假”也有时间规定,换位思考一下,真的挺窒息的。


    裴景臣说:“那些酒肉朋友,早就断了来往了。”


    苏清词:“吴虑呢?”


    裴景臣:“我在家陪你。”


    苏清词想说不用,你不是鸟,我也不是牢笼。可这种车轱辘话说了太多,再说也没意义,况且对现在“上头”的裴景臣来说就是对牛弹琴。


    下午一点半,盛夏的日头很毒辣,连窗外蝉鸣都叫唤的有气无力。


    苏清词看着日历,突然有点不适应了。以前这个时候他就该操办起来,系上围裙,端着新鲜空运的活虾在厨房里忙碌,做完这样做那样,一直忙活到晚上八点。很累,但是自我满足的开心,现在不用忙了,清闲了,却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裴景臣要去超市采买,问他想不想一起。


    苏清词注视裴景臣眼底期望的光彩,点了头。


    他们在连锁超市采购了蔬菜和肉类,裴景臣负责推车,拿菜,提包。苏清词两手空空跟着走就行,偶尔看到顺眼的零食扔一包进购物车,然后立即被裴景臣捡起来看配料表,有些看完了直皱眉头,有些看完了眉间一松,苏清词忍俊不禁,在脑海里画出一整套裴总表情包。


    结账时,苏清词发现购物车里不知何时混进两盏红蜡烛。心想真是活久见,裴景臣也要操仪式感了。


    晚餐是中西结合的,有红烧排骨和锅包肉,有水果沙拉和海鲜饭,十分丰盛美观。苏清词寻思自己做了什么,好像从头至尾只淋了沙拉酱,连水果都是裴景臣切的。


    苏清词举起橙汁,祝他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苏清词说的很认真,很正式,将以后每年的“生日快乐”都包含在其中。


    当然,如果裴景臣不嫌聒噪的话,他可以再重复74遍。


    “一句就好了。”裴景臣郑重的说,“明年再说。”


    苏清词只是微笑,没说话。橙汁入口,有点苦涩,哦,橙汁本来就有点苦。


    晚饭后,裴景臣洗碗,苏清词擦干,再放入碗架。


    坐沙发上看电视时,裴景臣端着温水过来,苏清词只用余光看一眼他的裤子:“今天不想吃。”


    裴景臣失笑:“你哪天想吃了?快吃药吧,水温正好。”


    苏清词抬起眸子,眸光暧昧:“今天日子特殊,不吃了。”


    裴景臣目光闪烁几下,眼底沉淀,那是被故意撩拨起来的□□强行克制的无奈。裴景臣往前迈一步,抬起左膝跪在沙发上,这样可以离苏清词更近,并将苏清词困在沙发上:“就算是你过生日,该吃药也得吃药。”


    苏清词眼见软的不行,声音也冷了下来:“不吃。”把头别开,将脸埋进身后的抱枕里。


    裴景臣并不急躁,还是用老办法,自己含着药片,然后伸手扒过苏清词的肩膀。苏清词知道他故技重施,用了力道不转身,可他那点微弱的力气哪里是裴景臣的对手,强行面对面,四目相视,苏清词眼中生出怒火,嘴唇闭的死紧,他不张嘴,裴景臣还能咬他不成?


    裴景臣猛地偷袭苏清词咯吱窝,苏清词猝不及防,一口气憋不住破了防。裴景臣看准时机直接吻上苏清词的嘴唇,苏清词脑子轰的一声,一边紧咬牙关固守城池,一边用力推搡裴景臣的胸膛。逆光中,苏清词看见裴景臣眸色深沉的可怕,他另一条腿也跪到沙发上,双手一边一个掐住苏清词的左右手腕,吻的更深。


    这是一个相当惹人误会……不,就他妈是赤裸裸的少儿不宜场面!不知情的人会评价他们姿势真带劲,受方真娇软,攻方真狂野。


    滚滚滚滚滚!苏清词恼羞成怒,使了蛮力推裴景臣,可裴景臣就像一座难以撼动的高山,他胸膛凹凸不平的肌肉坚硬如铁,炽热如火。苏清词就算没病也不是裴景臣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这破身体,眼见嘴上的战争也要败北,情急之下,苏清词不管不顾用力撕咬,狰狞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


    与此同时,药片滚到咽喉处,被身体本能操控着做出吞咽的动作。


    药已经化了,很苦很苦,在舌根底下久久挥之不去。


    苏清词呛得咳嗽起来,面红耳赤。他气喘吁吁,裴景臣也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


    他们好像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刚刚经历过你死我活的激战。


    裴景臣伸出手想为苏清词擦掉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他甚至做出了停留,给苏清词狠狠打掉他手的时间和机会。可苏清词没有动,他浑身虚软的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眼角很红,漆黑的瞳孔透不进去一点光线。


    裴景臣心如刀绞的唤他:“小词。”


    他没有动。


    “小词。”


    “苏清词。”


    “裴景臣,你不累吗?”苏清词抬手遮住刺眼的光线,闭上眸子,染血的嘴唇勾起无奈的浅笑,“你这又是何必。”


    万物俱寂,连蝉鸣和蛐蛐儿都熄了音。


    苏清词说:“抱歉,你的生日又被我弄得一团糟。”


    他想,这应该是他陪裴景臣过得最后一个生日了。这天应该和和气气的,欢欢喜喜的才对,所以他敛起所有戾气,百依百顺,跟他去吃午饭,跟他手牵手走马路,跟他逛超市,跟他烛光晚餐。


    不料还是在最后失败了,好好的生日,又弄得不开心了。


    裴景臣伸手挪开苏清词遮住眼睛的胳膊,让他注视着自己,自己也注视着他:“没有你在,才是真的糟。”


    “小词,明年,后年,大后年,未来的好多好多年,你都要陪我过生日。”


    苏清词自嘲一笑,想挣脱裴景臣的手,却反被裴景臣抓的更紧:“裴景臣,生死有命。”


    裴景臣薄唇轻启,话还未出口,先品尝到浓烈的血腥味。


    “小词,对不起。”他嗓音沙哑的仿佛生吞烙铁,眼睛被烈火熏得好疼好疼。


    他知道生病的痛苦,知道药物副作用的煎熬,知道ICU的死寂,知道浑身插满管子的狼狈。可纵然如此,他也想让苏清词撑下去,即便苟延残喘也要活着,即便不择手段也要留住这个千疮百孔的人!


    裴景臣感到不寒而栗,原来,他竟是这样自私,自私到自己都害怕。


    “你不是说要永永远远的纠缠我么!”裴景臣破碎一笑,明明在笑,却撕心裂肺,“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岁,所以小词,你,你不许掉队,你要跟紧我,抓牢我。”


    “我不会断的,你也不许丢。”


    第47章 第 47 章


    白天还是晴天, 到了晚上又下雨了,次日放晴,苏清词一早打开窗户, 呼吸阳光烘干湿润土壤的味道。


    昨晚他们躺下的很早,但是睡得很晚, 苏清词背对着裴景臣的方向,呆呆的望着远处衣柜很久很久,也不知过去几个小时, 苏清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有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是谁, 但苏清词感觉那应该是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满身是伤的蹲在房间角落里,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要吓得一激灵, 单薄的脊背瑟瑟发抖, 胳膊上的淤青红红紫紫,有几天前造成的,也有今天新增的。突然,房门被人从外粗暴的撞开, 小小的身影浑身战栗, 只见那女人大步冲来, 薄荷味的香烟扑面笼罩,紧随其后的是恨之入骨的耳光。


    “恶魔的儿子, 活着只会害人害己, 你怎么不去死啊!都是你都是你, 我恨死你了!你就不配出生, 你就不该活着!”


    苏清词从梦中惊醒,天色大亮。


    转身看向床的另一侧, 已经空了,裴景臣从来不懒床。


    九十岁,他配活到九十岁吗?


    苏清词望着小区花圃里艳丽夺目的彩叶芋,五彩斑斓,美得像一幅油画。


    他不配。


    *


    苏清词看了会儿花花草草,去厨房倒杯水喝,路过茶几时发现上面有张传单,懵了一下,还是裴景臣生日时上街,被推销员发的琴行传单。


    苏清词把它团成一球,丢进垃圾桶。走上二楼,二楼有架白色钢琴,纯粹摆在那里好看的,上次掀开琴盖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几年了吧!


    苏清词是个喜欢迁怒无辜的极端性子,裴景臣大学毕业典礼上弹完琴,他们当天夜里就大吵一架,苏清词提分手后离家出走回来这里,差点就把它砸了出气。


    裴景臣边叫苏清词边找他,看见坐在琴凳上的人,笑着问:“弹一首?”


    苏清词说:“太多年不弹,不会了。”转眼看向裴景臣:“你弹一首吧。”


    裴景臣有些措手不及,还突兀的追问道:“我吗?”


    苏清词又想起来了,那次吵架,他声色俱厉的逼问裴景臣为什么弹钢琴,裴景臣一脸懵的问他为什么不能弹钢琴?他冷笑质问《秋日私语》有什么含义,阴阳怪气的说弹得真好,曲子真美。终于裴景臣说他不要无理取闹了,他怒了,说以后再也不许弹钢琴,再也不要听到钢琴声!


    吵架么,没有理智,有理智还怎么吵架?苏清词曾对偶像剧女主“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嗤之以鼻,后来轮到自己身上才明白那种感觉。有些话明明能直说,但就是要反着说,或者不说,赌气的叫对方去猜,让对方自己承认错误。


    苏清词差点忘了,可能是吃药的副作用,他自诩猴精猴精全是算计的大脑变得好迟钝。


    看裴景臣诚惶诚恐的模样,苏清词有点哭笑不得,心说当年的自己该有多泼辣多疯批,才能让裴景臣时至今日都PTSD了。


    “你大学毕业典礼时弹的钢琴曲,挺好听的。”苏清词不想再纠结,也尝试跟全世界和解,连裴景臣都放下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裴景臣道:“你不是说很难听吗,难听到极点。”


    “气话,别当真。”苏清词让出琴凳,“坐吧。”


    “我也好久没弹了。”裴景臣先看一眼指甲,笑着说,“小时候被我妈逼着学钢琴,没少挨骂,你知道我只喜欢敲键盘。”


    苏清词一愣。


    裴景臣:“你说钢琴难听,最最讨厌钢琴没有之一,这话要是被小时候的我听到,肯定感动的热泪盈眶跟你桃园结拜,再把你拉进“钢琴这种东西最好从世界上消失”聊天群。”


    “裴景臣。”苏清词语气有些急切,“你的钢琴是你妈妈教的?”


    裴景臣:“嗯。”


    苏清词瞪目结舌,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不是沐遥吗?”


    这下轮到裴景臣瞪目结舌了:“什么?”


    苏清词反应迟钝,精明的裴景臣已经靠推理琢磨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顿时哭笑不得:“你以为我的钢琴是沐遥教的?”


    难怪!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当年苏清词反应那么大,合着是误会了。以为他在毕业典礼那么隆重且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用沐遥教的钢琴弹曲子,怪不得啊!


    裴景臣说:“我妈钢琴弹得很好,还参过赛得过奖,你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苏清词说:“你高三的时候,有天我去你学校找你,当时你跟沐遥坐在音乐室的钢琴凳上,他教你识五线谱……”


    裴景臣糊涂了:“有这回事吗?”


    苏清词不强求,留给裴景臣时间慢慢想,反正他只对代码过目不忘,对人情世故转头就忘,习惯就好。


    裴景臣说多年不弹琴手生,肯定难听,就不玷污苏清词的耳朵了,等以后练练再表演。


    午餐是麻酱凉皮,餐后裴景臣煮了清热解暑的绿豆汤,苏清词往碗里舀白糖,清清爽爽的喝上一碗,很舒服。午后不困,苏清词出门在小区里散步,等到夕阳西下才回去。裴景臣问他热不热,以后还是打一把太阳伞吧。


    灿烂的霞光铺满客厅,苏清词莫名想到“夕阳红”,自己这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饭后遛弯儿的模样还真像个退休老人。


    晚餐是五谷紫米粥和两样小菜,清脆的黄瓜,腐竹,木耳豆腐等等。裴景臣帮忙放好洗澡水,苏清词在浴缸里泡一刻钟,昏昏欲睡时,裴景臣突然在外“咚咚咚”敲门,吓得苏清词差点屁股一滑在浴缸里淹死:“干嘛?”


    如果不是隔壁邻居家着火快要蔓延过来了这种大事,他一定会发脾气的,真的!


    磨砂的玻璃窗倒映出裴景臣醍醐灌顶的影子:“我想起来了。”


    苏清词:“啊?”


    裴景臣:“是沐遥教亲戚家的大表哥学琴,他跟我吐槽小孩太笨,我说是不是你教的不对,他就跟我演示教学过程。”


    苏清词:“……”


    裴景臣:“真的是这样!虽然听起来有点牵强,但事实就是如此。你信我,我没有骗你。”


    苏清词:“……”


    裴景臣:“沐遥扮演他自己,我扮演他大表哥,很不巧被你看到了,还是断章取义那种。”


    苏清词:“裴景臣。”


    裴景臣:“我在。怎么了,洗完了?毛巾不够用吗,我给你准备了三条就放在台面上,你小心一点,地上有水别滑倒了,我可以进去吗?”


    苏清词:“你给我滚!”


    *


    从浴室出来,裴景臣备好吹风机等着他。


    苏清词接手过来,说不至于连头发都吹不了。裴景臣迟疑几秒,把吹风机给他:“明天该去医院复查了。”


    过了好久,久到苏清词把头发吹干,并喝完一整杯热豆浆之后,才“嗯”了一声。


    很轻很轻,因为延迟太久更显得突兀,但裴景臣真真切切听到了,心口悬着的石头重重跌回原地,苏清词永远不会知道,当他听到这个“嗯 ”字如释重负的狂喜,胜过他跟纳瑞游戏签约时百倍。


    一个轻描淡写的“嗯”,赢了凌跃五十亿创收的入账,这不是一字千金,是一个字五十亿。裴景臣对自己说,你也就这点出息。


    次日前往医院复查,苏清词木然的配合医生护士以及裴景臣的期盼,做完一系列抽血化验超声等检查。瞄了眼电脑屏上的病例报告,看到“重度”两个字,苏清词心里也没啥波澜,全程都是裴景臣在跟医生交流。


    医生:“之前的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反应因人而异。”


    裴景臣脸色发白:“很严重吗?”


    医生回答一句,裴景臣追问两句,苏清词看一眼时钟,心想幸亏是顾客至上的私立医院,服务到位,不然就裴景臣这么个问法,后面排队的患者早炸锅了。


    医生:“开胸手术是大手术,不排除很多病人术后不良,造成肺损伤肾损伤的并发症,苏先生远没有那么严重。手术伤元气,他还有肺动脉高压,能用的药物已经用了,剩下的全靠养。我又调整了些药,家属记好了,这个马昔腾坦每天吃一次,一次10mg……”


    “家属”两个字听得苏清词一愣,忍不住抬头正视裴景臣。


    他从前都是一个人来医院,一个人检查,一个人就诊,一个人听医生宣布噩耗。忘记是哪次了,在急诊观察室,护士问他怎么没个陪护,还好心的提醒他父母爷奶姥姥姥爷朋友同事和对象任君选择,他也想选择的,可是没有啊。


    走出诊室,苏清词坐在大厅的空位上。有给孩子冲奶粉的母亲,有哄病弱老人开心的儿女,有互相抱怨但十指紧扣的情侣,他们都有人陪诊。


    “清词。”裴景臣端着热水远远走来,先递给苏清词喝,然后搀扶着他起身,“慢点走。”


    苏清词也有家属陪诊了。


    他们朝门外走,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小臣。”


    苏清词感觉裴景臣的脊背明显一僵,转头看去,喊小臣的女人正从电梯间走过来,一双细跟的高跟鞋踩得“哒哒哒”响,身着豆沙色西装,内搭黑色V领衬衣,衬衣的袖子翻在西装外,显得时尚贵气,精明强干。


    方琼,裴景臣的妈妈。


    第48章 第 48 章


    苏清词对裴景臣的家务事也是很了解的, 他爸妈在他九岁的时候离婚,他跟裴海洋一起生活,方女士一心扑在事业上很少回来看裴景臣, 也就刚离婚的时候每隔一周打个电话,后来随着事业的突飞猛进和喜提第二春之后, 就彻底把裴景臣淡忘了。


    方琼性格严厉又强势,是完美主义者,甚至有点过于吹毛求疵, 裴景臣跟他本来就没那么亲,方琼和裴海洋离婚后就更没啥来往了。说句离谱的,裴景臣高二那年车祸, 是他爸妈离婚后他第一次见亲妈。


    明明同在一个城市, 却七年不见。


    这说明影视剧里的不期而遇都是假的, 哪怕同住一座城, 如果有心避开不想见面的话,七十年也见不着。


    苏清词善解人意的回避:“你们聊,我去别处逛逛。”


    裴景臣说:“别走太远。”


    苏清词离开后,裴景臣跟方琼去到人少的走廊里, 方琼从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两罐咖啡, 递给裴景臣一罐。裴景臣接过来时, 看一眼他的亲妈方女士,还是记忆中那么年轻漂亮, 皮肤保养的吹弹可破, 笑起来眼角都不见皱纹, 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染成了黑茶色, 身材纤瘦,光彩照人, 很难想象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裴景臣想到裴海洋,明明同样的年纪,裴海洋中年发福,身材敦实敦实的,脸上不笑就已经布满皱纹了,鬓发花白,肤色暗沉,跟方女士站在一起就像老大哥。


    方琼说:“我们董事长冠心病住院,我来探病的。”


    裴景臣没说什么,因为不关他的事,他也没兴趣打听方琼的日常生活。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四次见面,第二次是十八岁,第三次是二十岁,这次比上次又间隔六年。


    方琼朝外面看了眼:“我听灿灿说了苏清词的事,你今天陪他来复诊吗?”


    提及苏清词,裴景臣眼里终于有了光,给予反应道:“嗯。”


    裴海洋和方琼刚闹离婚的时候,裴景臣还小,不懂好好的家庭为何突然变得吵闹,妈妈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而爸爸一如既往地唯唯诺诺,认错,哄着。可父亲的迁就并未留下母亲,母亲连夜收拾行李箱,头也不回的走了,第二天他们就办理了离婚。


    裴海洋蹲在他面前说,以后就跟爸爸两个人一起生活。


    年幼的裴景臣以为是父亲气走了母亲,他听邻居们嚼舌根,说父亲跟一个住在别墅里弹古筝的女人不清不楚的,还跟人家儿子亲亲热热的,有次送那个小男孩回家,被人家亲爹当成奸夫逮个正着。后来他经常去别墅外面徘徊,心心念念惦记那个弹古筝的女人。


    悠悠众口,越传越真,小孩子难免信以为真。他性子内敛隐忍,始终未能当面质问裴海洋,怕伤及父亲的自尊心,也怕彻底毁了父亲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不听不信。


    后来跟方琼通电话,方琼亲口解释说不关你爸爸的事,你爸爸没有出轨。


    随着裴景臣长大,懂得也越来越多。他爸妈这场感情关系中,很难说清谁对谁错。方琼心高气傲,读书时就是高贵的白天鹅,富二代开着宝马手捧玫瑰追求她她都不理,最后硬生生“委屈下嫁”给了一穷二白的裴海洋。因为裴海洋太拼了,从初中就开始追求方琼,整整追了十五年,出过大糗,干过蠢事,方琼是因为感动才嫁给的他。


    裴海洋有次喝多了,红着脸念叨:“我不怪你妈抛夫弃子,她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看她现在过得多好,有个当大律师的老公,又有了个儿子,你也多了个亲兄弟,多好。”


    可能裴海洋说的对吧,他爸就是那样宽容乐观的人,永远笑面人生,穷开心。


    裴景臣真挺佩服他爸的。


    方琼嫌他爸人穷志短,窝囊,没骨气,还烂好心,经营家发不了财的烘焙店就心满意足,偏安一隅,这种一眼看到未来的日子她不想过。


    离婚,卸掉她认为的所有累赘,变回那只骄傲的白天鹅展翅翱翔。她考试,进修,不断的学习交流,在经过几次跳槽后,从普通公司的部门主管一跃成为大集团的高层管理,如今已是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外企女高管。


    他跟裴海洋又算什么呢?阻挡方琼飞天的囚笼,捆住方琼翅膀的镣铐?裴景臣不是圣人,他真的埋怨过,也难以做到裴海洋那般阔达。


    “你妈本来也不该跟我这样的人。”裴海洋说这话的时候,往抹布上蹭了蹭黄油,憨笑道,“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所以她跟裴海洋结婚是个错误,她生下自己也是错误,她的前半生是荒唐的胡闹的,在离婚的那一刻才是新生。遇到真正情投意合的男人,结婚,生子,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幸幸福福,一切回到正轨,这才是正确的。


    原来他跟裴海洋是方琼的黑历史,是恨不得丢入回收站永久删除的系统BUG!


    裴景臣不服气,他要证明给方琼看自己不是垃圾。他晚上做噩梦,梦里全是方琼冷若冰霜的鄙夷眼神;白天奋发图强拼命地学,变成大人眼中继承方琼争强好胜的基因,同龄人眼中不死不休的卷王。他是高考状元,他成功等到方琼的第二次见面,状元郎的妈妈,多风光啊,面对记者采访,她笑的好灿烂,满口应着“对对对,就是我儿子。没有怎么培养啦,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我都没怎么管他就考的这样好”。


    那一刻,裴景臣突然觉得方琼的笑声很刺耳,笑容也变了味道,明明还是那个妈妈,却跟他小学考试得满分,被妈妈抱在怀里亲脸蛋的感觉不一样了。


    他又看到方琼急切的叫来陈灿灿,母子二人在镜头里有说有笑,她说这是小臣的弟弟,我家小宝,也很聪明伶俐,跟他哥一样在学习方面不用我操心……


    他忽然感觉好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


    罐装咖啡在手里焐了好久,连铁皮都焐热了,裴景臣把它放到窗台上:“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方琼急忙说:“听灿灿说,你一直在照顾他。”


    “嗯。”裴景臣道,“他身体很差,我不能让他等太久,再见。”


    “景臣。”方琼跟上来三步,“你从前不顾礼义廉耻,跟个男人恋爱同居,现在更是荒唐,又要为了一个男人荒废事业?!”


    裴景臣脚底扎了根,转身说:“方总,陈灿灿还不够你管的吗?”


    “妈是为了你好,你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跟个男人在一起不觉得丢人吗?退一步讲,苏清词是能为你生儿育女,还是能跟你厮守终生?”方琼疾言厉色的说,“我从前只当你年轻不懂事,一时头脑发热才由着性子胡闹,妈妈理解,谁年轻时还不犯傻,但是你现在不小……”


    “犯傻?是的,所以你想说你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一时头脑发热冲动了嫁给我爸,又是一时头脑发热冲动了才生下的我,错上加错,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华,应该坚决地引以为戒。”裴景臣冷笑,“对吗?”


    方琼语塞。


    裴景臣:“你的儿子就是个同性恋,一个喜欢名叫苏清词的无药可救的同性恋。”


    方琼气急却说不出来话,眼睁睁看着裴景臣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份坚定和决然,就像她当年连夜收拾行李离开一样。


    *


    苏清词在树荫底下看贵妇遛狗,狗累的呼哧带喘,瘫在地上板鸭趴。


    听到脚步声,苏清词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裴景臣将微冰的瓶装水贴到苏清词脸上,阳光下他的笑容温暖和熙:“回家吧。”


    矿泉水微微凉,入口清爽,并不冰胃。裴景臣没提方琼,苏清词也没问,一人开车,一人坐在副驾驶打盹儿。苏清词一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


    看天气预报,未来几天都有雨,苏清词已经提前感到难受了。


    这日清晨,屋外小雨绵绵,裴景臣备好早餐后就出门了,苏清词让他吃完再走,他说不吃了,公司那边有事很急,路上吃。


    裴景臣走后,别墅彻底清冷下来,只闻窗外小雨哗哗响,又吵又安静。


    突然电话响起,苏清词以为是裴景臣就接了,不料对面停顿两秒,传来女人的声音:“我是小臣的妈妈,苏清词,有时间出来见一面吗?”


    第49章 第 49 章


    “没有。”


    方琼说:“苏清词, 你住在哪里,我去拜访也是可以的。”


    苏清词:“不欢迎。”


    “无论如何我是小臣的妈妈。”方琼的声线是女高管开会时专属的冷然霸气,不怒自威。


    苏清词听得一乐:“那又怎样, 您是在跟我摆婆婆的架子吗?”


    隔着网络,苏清词都觉得方琼被膈应到了, 呦呵呵!


    方琼:“苏清词,你是害怕跟我见面,故意躲着我吗?”


    如果这是激将法, 那么苏清词恭喜她,她成功了。苏清词不敢见的人只有裴海洋,至于方琼么……


    苏清词给她发了个定位, 约在雾霖咖啡厅碰面——不是吴虑工作的那家。


    苏清词撑伞出门, 到的时候, 方琼已经等在这里了, 抿一口冰美式,再十分有修养的抹掉杯边口红印。


    苏清词说:“有话直说,开场白就免了。”


    “好。”方琼将左腿放下,抬起右腿搭上左腿膝盖, “希望苏先生能有自知之明, 离开我儿子。”???苏清词以为走错偶像剧片场, 这不是喜闻乐见经久不衰的“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狗血剧本吗?


    啊哈!且不说现在通货膨胀区区五百万已经不够看了, 就单说这一幕的角色定位不对劲, 他苏清词才该是那个甩钱的:给你一个亿, 把裴景臣卖我。


    苏清词被逗笑了。所以剧本不该是外企高管强势母亲言语羞辱贫困小白花, 而该是嫡皇孙坐在雾霖咖啡厅盛气凌人的欺男霸女。


    “方总,您是说不过裴景臣, 就跑来攻略我啊?”苏清词眼底的笑意更深,更讽刺,“都说柿子专挑软的捏,您看走眼了,居然往我这颗榴莲上撞。”


    方琼冷笑一声:“黄毛小子,口气倒是不小。”


    苏清词:“是,您的人生阅历丰富,走过的路比我吃过的饭还多,您是雷厉风行的霸总,是一呼百应的高官,是人人艳羡的社会精英——却有个同性恋儿子。”


    方琼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你!”


    打蛇打七寸,苏清词尖酸刻薄嘴巴毒,七寸看得准还不讲武德,专门往人软肋上戳。


    同性恋不丢人,是有个同性恋儿子很丢人,这让方琼很没有面子。她在事业上前卫,大胆,在感情生活上思想保守,年轻时候更为严重,觉得同性恋都是心理变态。后来随着时代发展,她出国留洋接触的多了,也懂了,不反对同性恋但也不支持,别人爱搞搞去,但她不想自己的儿子被玩屁股。


    看方琼气急败坏的模样,苏清词心说阿姨您误会了,误会大发了,其实我才是那个被玩屁股的。


    行吧,回顾最初他跟裴景臣在一起时双方的实力悬殊,确实会给人造成裴景臣“被玩被包养被恶趣味小少爷这样又那样”的误会。苏清词觉得冤死了,他在床上很正常,没有恶趣味,圈内无聊人士脑补的SM简直离了个大谱,他又不是张浩南。


    方琼又喝一口冰美式降火,尽量心平气和的说:“不说小臣,苏清词,你也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不觉得有损你的名声吗?”


    苏清词嗤笑道:“您是觉得这事宣扬出去,我的饭碗就砸了,我的画暴跌一元一幅都没人买,买了会被传染成同性恋?”


    方琼一下子哽住。


    苏清词冷哼一声,疾言厉色道:“当初抛弃裴景臣,拿他当垃圾一样丢开,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后来他出名了,高考状元,您又想起他来了。现在他出人头地,跟你的董事长平起平坐,您又心痒难耐想认回儿子了。”


    方琼恼羞成怒:“苏清词,你说话太难听了。”


    苏清词:“难听也是事实,裴景臣这么有能耐,比你那个一上初中就跟小混混逃课泡网吧不学无术的陈灿灿强千万倍!”


    方琼差点咬到舌头,腿部抬起的动作太大,撞到桌面,生疼。震得桌上咖啡杯晃荡了下,方糖也在碟子里滚了下。


    苏清词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嚣张跋扈,牙尖嘴利,油盐不进!方琼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一时情急,也顾不上作为长辈该有的稳重,更顾不上对方年纪小应该给予颜面:“苏清词,你要不要脸?利用家世强迫小臣跟你在一起,他不喜欢你,不爱你,你却还死乞白赖扒着他不放。现在得了绝症,我不忍心说那两个字,但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你还有多少时间?三年,一年,半年?事实证明,你不是能陪小臣白头到老的人。你可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脸病容,瘦骨嶙峋,走几步就喘,生活不能自理,你除了给小臣添负担以外还能给他什么?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耽误他的事业妨碍他的人生,这就是你口中的真爱?”


    咖啡厅里的空调温度太低,叫人浑身发冷。小雨冰凉的拍打着窗户,绽放一朵又一朵模糊的涟漪。


    苏清词问:“裴景臣的生日是几号?”


    话题转变的太突兀,方琼懵住了。


    “陈灿灿的生日呢,您肯定记得吧?”苏清词说,“裴景臣最喜欢吃什么?”


    “裴景臣最喜欢哪种咖啡?”


    方琼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苏清词道:“他的生日在三天前,8月15号,他最喜欢吃烤鸭,最喜欢喝冰美式,跟您的口味一样。他睡觉喜欢朝左侧躺,每天早起头顶都有跟头发会翘起来,睡前有喝热牛奶的习惯,杯子要放在他的左手边,因为右手拿鼠标会撞到杯子;他不喜欢穿西装,因为束身,喜欢穿连帽衫,因为下雨时方便;他喜欢西瓜味的口香糖,兰花香的护手霜,茉莉味的提神精油,柠檬味的牙膏,喜欢暖色系,喜欢晴天,喜欢跑步的时候听《大风车》。”


    方琼目瞪口呆。


    苏清词喘了口气,轻轻一笑:“我是没资格对自己的巧取豪夺洗白,但您更没资格质疑我对他的爱。”


    第50章 第 50 章


    裴景臣冒着雨回家时, 客厅里的百万音响中正播放着儿歌。放到“叮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时,莫名被戳中笑点,尤其是苏清词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的模样, 幼稚的可爱。


    “许特助去马来西亚带回来的红皮香蕉,吃一根吗?香蕉补钾, 还降低血压。”


    苏清词没拒绝,他原本就不挑食,患病之后胃口缩小, 给他吃的东西如果胃里有空余,基本都不会拒绝。


    这种投喂必吃的感觉让裴景臣莫名上瘾,苏清词对水果的包容性很强, 没有不爱吃的, 裴景臣决定备足瓜果梨桃, 每次多切几样弄成水果拼盘, 这样苏清词每样都能吃几口。


    苏清词只消灭了半根香蕉就饱了,剩下的裴景臣吃完,边去厨房洗手边问他都在家里干什么了。


    苏清词淡淡道:“躺着。”


    裴景臣忧心的问:“阴天下雨,身体很难受吗?”


    苏清词说还行, 裴景臣把水龙头拧上, 用纸巾擦手, 走到苏清词边上坐下:“下雨天你怎么还出去了?在家无聊?要不给你养一只不吵人的宠物,乌龟, 兔子之类的。”


    苏清词看向他, 猛然想到自己露出的破绽——门厅处放着雨伞, 本是控水的, 结果忘记收进柜子里了。


    苏清词心说这脑子真是越来越迟钝:“不想养,麻烦。”


    “听你的。”裴景臣勾唇一笑, 起身往厨房走,“晚上想吃什么。”


    随机播放的歌单切换下一首,《外婆的澎湖湾》,苏清词微怔,很合时宜的想起姜瑟如来。


    算起来,他也好几个月没去疗养院了。


    接连几日阴雨天,苏清词都在家中养着,直到一周后天色放晴,苏清词换一身衣裳从卧室出来,裴景臣问他去哪儿,想到外面散步吗?


    苏清词说:“疗养院。”


    裴景臣开车送达,苏清词解开安全带说:“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就行。”


    精神病人没啥好看的。


    裴景臣跟着下车:“我陪你。”


    苏清词没再反对,走进病房时,小护士笑着说他好久没来了:“姜女士最近精神很好,上周有别的病人家属探病,手捧一大束栀子花,她也没有激动。”


    苏清词低声道谢,小护士看见裴景臣,欲言又止,苏清词说:“我朋友。”


    小护士笑着打招呼,裴景臣含蓄的点点头。


    裴景臣从没见过姜瑟如真人,只在网上看过她的照片,和年轻时随团演出的视频。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并未荼毒她的容颜,依旧和印象中一样清丽绝俗,穿着白色连衣裙,梳着乌黑油亮的麻花辫,辫子很长,发尾一直垂到腰部以下,发绳上有蝴蝶配饰,再一看,她头上还戴着一枚蝴蝶发卡。


    晶晶亮亮的,很好看。


    裴景臣问护士:“那个,没关系吗?”


    小护士说没事的,之前姜瑟如从茶水间出来,把不知是谁遗忘在那里的剪刀交给护士站,还温柔的告诉护士们不要乱丢哦,很危险的。


    苏清词叫姜瑟如一声。


    姜瑟如回头,安静的容颜瞬间变得扭曲,她猛地从床上站起来,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裴景臣:“孟朗?!”


    裴景臣懵了,苏清词脸色一变,正好迎上姜瑟如看过来的目光,刹那之间,姜瑟如瞳孔巨震,浑身颤抖,恐惧到极致,仿佛看见了地狱。


    “苏格,苏格苏格苏格。”她双手抱头往后退,“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出轨,我不知道他会来,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我错了……”


    病房里一下子乱起来,护士冲上去抱住乱喊乱叫的姜瑟如,反被姜瑟如一把推开,医生被惊动急急忙忙的跑来,大叫护士准备安定注射。


    护士手脚麻利递上针头,医生才接过来就被姜瑟如一巴掌打开:“畜生!”


    医生眼镜掉了,摔个粉碎,一片狼藉。


    姜瑟如甩开护士的拉扯,扑到医生身上拳打脚踢:“你是苏格的儿子,你该死!”


    裴景臣呼吸骤然一滞,难以置信的看向苏清词,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更多的医生冲进病房,众人合力把姜瑟如制服住,注射安定药物,苏清词和裴景臣也被护士请出病房。


    一墙之隔,里面混乱不堪,女人扭曲的谩骂声尖锐又刺耳:“都是你,都是你的错!你凭什么活着,你只会害人害己,你快去死啊!我打死你,不许哭!啊啊啊啊……小词,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你看看妈妈,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打你了,这是最后一次,妈妈再也不打你了。”


    走廊里阴沉的发冷。裴景臣紧紧握住苏清词的手,苏清词往远处迈一步,说:“走吧。”


    直到坐回车里,裴景臣依旧没放手,他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将它焐热,再用双手搓搓,呵一口热气。苏清词忽然失笑说:“大夏天的,搞什么鬼?”


    裴景臣不说话,就一个劲儿的搓,想让苏清词的手热乎起来。


    苏清词看着他:“你怎么了?”


    裴景臣不断地搓热,呵气,终于那双手温暖起来,裴景臣面色发白,好像身受重伤似的连肩膀都塌了一节。


    他以为只有苏格的,没想到姜瑟如也……


    他以为苏清词就算被父亲打骂,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可以依靠……原来苏清词经受的暴力是两个人,分别来自他的双亲。他的爸爸禽兽不如,他的妈妈也不外如是。


    他知道苏清词童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是暗无天日的地狱。可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地狱是双层的。


    裴景臣心如刀绞的抱住苏清词,不说话,不叹息,只是无声的抱住他,紧紧的,不放手。


    几分钟后,裴景臣买了饮料,他们嫌车里太闷,站在车外边喝边吹风。


    “孟朗是我妈的初恋。”苏清词说。


    “我妈很喜欢他,从暗恋到表白用了一个月,从表白到分手用了三天,因为孟朗是个花花公子,脚踩好几只船。”


    “后来我妈遇到苏格,他们恋爱,闪婚,闪孕,婚后挺幸福的,我妈也越来越依赖苏格,其实回过头来想想,苏格早在结婚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步步为营,让我妈变得孤立,甚至跟我姥姥姥爷断绝关系。”


    “我六岁生日那天,孟朗来我家送花,其实没那么巧,孟朗是故意打听的,他这些年都在打听我妈,他送的是栀子花,我妈最喜欢的花。”


    “后来,被接我放学回家的苏格撞个正着。从那之后,苏格彻底成了疑神疑鬼的神经病,我家也彻底变了。”


    裴景臣感觉自己每一下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小词。”


    苏清词喝一口橙汁,舌根浸着微微的苦涩:“我以为人死如灯灭,我能学会放下,今生事不带到下辈子。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肚量,我还是恨他们,到死都不能原谅他们。”


    苏清词又想起前年病逝的姥姥了。


    姥姥和姥爷在跟姜瑟如断绝关系后,移民去了国外居住,姥姥得了癌症,发现就是晚期,她临死之前回国了,去疗养院最后看看女儿。看完了女儿,又打电话给苏清词,想再看看外孙子。


    白发苍苍的枯槁老人说:“别恨你妈,你妈也是被你爸逼的,她也是受害者。”


    老人说的时候,泪眼婆娑:“好好一个姑娘,就被苏格彻彻底底的毁了。”


    姜瑟如是受害者,恶魔只有苏格,苏格该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


    苏清词知道。


    姥姥要他心疼妈妈,理解妈妈,怜悯妈妈。


    可是谁又来心疼我呢?


    裴景臣伸手揽过苏清词的肩膀,将他轻轻的拥进怀里,重重的抱紧。


    苏清词感受到对方炽热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自己的胸膛。


    有人心疼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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