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鬼皇后
上一回听到顾昔潮这一句“臣参见, 皇后娘娘”,是在京都皇宫里的洛水池畔。
承平五年的中秋夜,元泓于御花园中设宴, 顾昔潮入宫伴驾。她趁元泓与大臣们同饮酒醉,单独传唤了顾昔潮。
彼时,他的心腹方被她的人捏造罪名扣押。她知他为了救人,哪怕刀山火海也定会赴约。
那一次, 她对他存了杀心。
她精心挑选了数十名最是得力的侍卫, 携一壶鸩酒, 前去赴约。
洛水池畔,草盛亭幽, 点点孤萤,携光飞舞。
顾昔潮未带随从,孤身一人坐于畔石之上, 长腿支颐, 身旁放着一壶酒。一身月华,清冷落拓。
可那时,她已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曾经锦衣玉带, 宝剑貂裘的少年, 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热烈张扬。一袭暗色的玄青劲袍, 无雕纹镶绣, 无佩玉饰金, 整个人像是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他独饮了不少酒,面泛薄红,唯独一双黑眸亮得惊人。见了她也不避退, 只起身,道了一句:
“臣, 参见皇后娘娘。”
说是参见,一点行礼的架势都没有,都不曾弯一下腰,低下头。顾昔潮是大儒教出来的子弟,一向行止端方,唯独面对她时,一点君臣尊卑礼仪都无。
后来,她便懂了,她这个北疆军户出身的皇后,世家高门向来是不认的。
毒杀在即,她也懒得同他计较礼法了。
“你要如何肯放过陈侍郎。”
顾昔潮突然开口,单刀直入。
她从旁端起备好的毒酒,款步向他走去的时候,迎上他的目光。
即便下一刻就要毒杀他,她仍然觉得他那双映着水波的双眸,当真俊美无双,摄人心魄。
她敛袖,将酒盏递到他面前:
“只要顾大将军饮下此酒,不仅陈侍郎可归家,你我恩怨也可从此一笔勾销。”
他垂眸,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酒盏,又望向她,淡淡地道:
“臣尚有未竟之事,不能饮此酒。”
她袖手一扬,正要按计令侍卫上前将人制住灌酒。才转过身,手腕却忽然被扣住。
在场侍卫,无人敢擅动,无人敢出声。
一个是执掌凤印的皇后娘娘,一个是简在帝心的柱国大将军。
皓月当空,宫灯下的洛水波光粼粼,二人相对而立的影子在荡漾的涟漪里,稍一分离又交织起来。
顾昔潮钳着她的手腕,迫使她将酒盏一横,毒酒漏下,尽数倒入洛水之中。
而后,他劲臂一收,将她拽至身前,贴近自己。
幽暗里,她纤薄的纱衣在风中肆意拂动,扯露出一抹柔白肩线,被迫抵在男人深色暗纹的襟口,潋滟游动。
太近了。男人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压抑的呼吸声历历可闻。她猝不及防,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
两两相望,他幽深的眼底映着她发髻上的金步摇,久久地颤动不已。
哪怕时至今日,她仍记得他那一刻的目光,清冷得近乎漠然,却暗涌着一丝炙热的血色。
“你,放肆!”她许久才缓过神来,出声低斥。
他定是醉得疯了,她心想,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虎口,溢出的血丝都带着无法言喻的靡艳。
顾昔潮始终没有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臂弯紧绷,一言不发,用自己酒壶中的酒重新倒入她手里已空的酒盏。
而后,他把着她的手,仰首,缓缓将酒盏倾倒入口中,喉结滚动一下,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饮罢,他松开了她,抬手抹去唇角残酒,轻描淡写地道:
“臣,谢皇后赐酒。”
她手中倏然一空,心中也一空,回过神来,本想令侍卫再将人扣住,元泓已派人来寻了。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顾昔潮拎着酒壶遥遥远去,再度没入黑暗之中。
只右腕被他紧握过的那一寸肌肤,烧灼一般的滚烫。
洛水池中,涟漪散去,过往前尘也都散尽。
北疆远阔万里,同一轮皓月升至中天,遥隔生死,当年洛水对峙的沈今鸾与顾昔潮又相对而立。
再闻他这一声“参见”,他依旧连微微屈身的动作都没有。和当初在洛水池畔一样,只是静静立着,不减昔日的俊朗。
可当年权倾天下的狂傲将军,乌发凌乱,朝看青丝暮成白发,散落的银丝掩住了如刻风霜的侧脸。方经历过一场生死血战,一身浴血,如地狱归来。虽是活人,却更像是恶鬼。
而昔日凤鸾座上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成了孤魂野鬼,流离失所,靠一个破烂纸人苟延残喘。
殊途却也同归。
如此,昔日宿敌正式相见,她也不算落了下风。
沈今鸾坐在喜轿顶上,敛了敛衣袖,从容坦荡,俯视眼底下的男人:
“顾大将军,别来无恙。”
无垠的夜穹之下,雾气氤氲,纸钱挥洒,而顾昔潮只是微微仰首望着她,一动不动,半晌无言。
沈今鸾便径直问道:
“你究竟是何时开始认出我的?”
“那一日,我追捕逃犯,路遇一场喜丧,见轿中藏着一位故人。”
他声音徐徐,却一语惊动了沈今鸾的心魄。
她眼眸微微一虚,掩住目光中的愕然,淡淡道:
“你竟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
原来,顾昔潮所有古怪的反应早就有迹可循。
他对她似是而非的回应,对她身份的反复试探,还有盘桓在纸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只为了等她自己承认,露出真实面目。
她的每一步算计,在他眼里,都是昭然若揭的破绽。
可赵羡不是说,活人见鬼只有万分之一的机缘,为什么其他人都看不到,唯有顾昔潮偏偏能见她的魂魄?
一时,恼怒,不甘,羞愤,诸多复杂的情绪凝于心头,她冷哼道:
“顾大将军既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冷寂之中,她看到一缕白茫茫的烟气从他口中呼出。顾昔潮似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开口,声音幽茫: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语调平常且冷静,不见丝毫调笑之意,可沈今鸾闻言,反倒冷笑着再讽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满地霜雪,久久不语,眸光暗沉如渊。
十年前,他的探子自京都回到北疆,报“皇后病重幽禁”,他以为又是她算计他的阴诡伎俩,但仍是心念一动,费尽心力送去了一枝春山桃。
后来,再收到那张白纸黑字的邸报已是她死后三月,上书“皇后沈氏薨逝”六个大字,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只要梦醒了,她仍然会活蹦乱跳地起来,再来和他斗一回。
后来,他花了整整十年,风霜刻骨,才清醒过来,自己原来一直是在自欺欺人。天底下哪有这般漫长又沉痛的梦。
以致于十年之后,亲眼见到她的魂魄,他仍以为是她又入了梦中。
十年生死,幻梦一场。
漫目纸钱犹如萎败的花瓣在二人之间缓缓飘落,融入深厚的积雪之中。
沈今鸾同他一道,望着满目积雪上的新血,唇角一勾,忽然轻笑道:
“我若是真能入你梦中,大概只会先屠尽你顾家人,再杀了你来泄愤。”
此语虽仍在谈笑,可叙旧之意早已悄然过去。
顾昔潮回首,望了一眼整片崖边,一众至亲的尸体死相惨烈。他手里握着的刀柄一一指向四周的血迹,问道:
“人,全是你杀的?”
霜雪映照使得纸人一身红嫁衣泛着惨白的光。沈今鸾敛了敛袖口,遮不去衣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不悦地蹙了蹙眉。
她苍白的笑容故意流露出几分俏丽,几分讥讽:
“死在我手里的顾家人,还少吗?”
顾昔潮垂下的五指缓缓紧握成拳。
自她登上后位的那一年起,凡是当年在云州参战的顾家人都被她杀尽了,无论老少,一个都没有放过。
起初,是顾家的陇山军中,将士接二连三地以各种古怪的罪名下了诏狱。等他查明,赶去地牢之时,只剩下最后一个“尸人”还未气绝。
他犹然记得,那人本是他出了三服的远房堂哥,在诏狱里一身腥臭的血迹未干,已完全没了人样,气若游丝,仍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他:
“北疆军覆灭,沈氏一门战死,那沈氏女早就将整个顾家视作仇敌。如今她上了位,只要是当年去过云州的顾家人,就罗织罪名,不留一个活口。”
“九郎,你不能心慈手软,你若不杀她,她就定会来杀你。”
最后,男人痛得身躯扭成麻绳一般,求他道:
“九郎,你给我个痛快罢……”
他闭了眼,一刀终结了那个“尸人”所有的痛楚。
鲜血汩汩流过,他呆立地牢,凝视着脚下的血河,直至干涸之后,凝成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疤痕。
自此开启了他和她为了家族相争的年岁。
时隔多年,顾昔潮又凝视着同样遍地的血污,箭袖里的手攥紧了刀柄,青筋分明。
她似是注意到他紧握刀柄的手,轻笑了一声。
“怎么,接下来,你还想为他们报仇么?”
她巧笑倩兮的神色骤然变得阴冷无比,轻声道:
“难道,顾大将军还想再杀我一回吗?”
“这一回,是再下毒杀我,还是用你手里的刀,一刀毙命?”
她的魂魄颤动不已,透出了纸人的边缘,俯下身来,对着他低语道:
“可我都已经死了……死了呀……”
她重复着“死”字,面上作出一丝委屈的笑意,低垂的唇甚至凑近了他额鬓的银丝。
顾昔潮退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皱眉道: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呵,”沈今鸾把头偏去一侧,“顾大将军趁我病重失势,买通了我的医官,在我每日必饮的汤药之中下了毒。”
“就因我当年一念之仁,没将你赶尽杀绝,最后竟死于你手……”
她没有说下去,只觉胸前剧烈地起伏,一股怨气直冲天灵,纸皮哗啦直响。
顾昔潮面沉如水,唇色青白,双眸忽地抬起,直直望向她:
“娘娘以为,是我杀的你?”
“顾大将军竟还会敢做不敢认么?”沈今鸾摇了摇头,哼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嘴角牵动了一下,脸色竟比夜色更为阴沉。
“娘娘口口声声说我下毒,有何证据?” 他蓦地朝她走近一步,沈今鸾不由往后退一步,纸人摇摇欲坠。
男人强大的威压直逼纸人,沈今鸾既是惊异又是震怒。
“证据?”她冷笑道,“你杀我,还需证据么?难道就因我死后无证据,你就想把毒杀一事推得一干二净?顾大将军,你是当我做了鬼,便愚昧好欺吗?”
纸人气得发颤,略一失衡,从轿顶倒向雪地的时候,一只劲臂将她稳稳扶住,一触即离。
“既无证据,那么臣,不妨为娘娘回忆一番。”
顾昔潮声色冰冷如霜,唯独握住纸人的手尚有一丝温热:
“你可还记得孟茹,被丈夫毒杀的那位娘子。”
“她是中毒而死,一身尸斑呈鲜红色,皮肤大片青紫,四肢僵硬,几不可动。”
沈今鸾回忆起在周家见到的孟茹的魂魄,还有下葬时她的尸体。
无论是魂魄还是尸体,她身上的尸斑泛着鲜红色,露出的手臂僵直垂落,尤其身子沉沉的,飘动困难,更不能像她这般自如。
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的魂魄苍白无色,不见青紫,显然和孟茹的死相全然不一样。
难道,她真的不是被那一碗药毒死的?顾昔潮没对她下手?
沈今鸾冷静下来,瞥了一眼身旁冷眼相望的男人。
难得在他这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到一丝难言的愤意。
当年,顾昔潮中了她的毒计,远去北疆,自此杳无音讯,顾氏党羽尽散,早在宫中掀不起风浪。安插人在她身边下毒的可能,微乎其微。
况且,顾昔潮虽然杀人如麻,但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以他的为人,就算他真毒杀了她,此刻见到她逼问,只会以胜者姿态大方承认,更不屑于对她一缕孤魂这般扯谎。
“臣与娘娘为敌多年,当初,臣并非全无机会。”
顾昔潮的声音静如死水,道:
“若真要动手,我必是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地置你于死地。”
此一句唤起了沈今鸾久违的记忆。
当年沈顾二家朝堂相争,动魄惊心,曾被顾氏一党压制的苦痛卷土重来。
而此时此刻,她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昔潮已是穷途落魄。尤其,她注意到,他的面庞血色全无,隐在袖下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不禁扬了扬唇角。
这一回,她手里可是有唯一的解药,可拿捏顾昔潮的命门。
“顾大将军莫要动气,免得气急攻心,毒性又要发作了。”
沈今鸾笑意盈盈,满是正气地道:
“能给你解毒的那个人我方才已经帮你杀了。”
顾昔潮抬眸,目中讽意昭然:
“你这一路是早就算计好了。十年不见,我未杀你,皇后娘娘仍是想要杀我么?”
“既是误会一场。”她轻抚了一下鬓发,扬眉道,“我自然也不忍看着将军毒发受苦。”
纸人飘动的袖口一触及他泛青的唇角。顾昔潮猛然侧身避开,微一趔趄,屈膝以雁翎刀拄地才勉强维持身形。
沈今鸾收了手,神情自若地道:
“我杀人前,可是好好审问了一番,才得知解毒的秘方。”
“这天底下,如今就我知道如何解毒。我愿不计前嫌救你一命,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
说来可笑,他的至亲千方百计给他下的剧毒,到头来却只有她这一仇家来解。顾昔潮的境遇,与她也是半斤八两。
只见男人眉峰稍动,掌心缓缓摇动着手下的雁翎刀,虚了虚眼,嘲弄一般地道:
“娘娘这是威胁我?”
“我不过是想和将军谈个交易。”
她可不能直接告诉他,解药就藏在她纸人的袖中。她一孤魂势单力薄,面对顾昔潮只能智取,不可硬来。
沈今鸾立在崖口,望向雪夜北疆辽阔的天地,又转而看向顾昔潮,眼中烟波浩渺,道:
“顾大将军统领北疆,只需助我找到父兄当年的遗骨,我便将解药送上,救你性命。”
“如此,可算公平。”
闻言,顾昔潮似是微微一怔,抬眼,望向她的一双黑眸锐如利刃,犹带讽意:
“且不说,你父兄都死了这么多年,就算还有尸骨也早就化作烂泥。你沈氏一族杀了我那么多人,让我帮你找沈家人的尸骨,不怕我找到了,反而将之挫骨扬灰泄愤吗?”
沈今鸾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恼,摊手道:
“我是杀了那么多顾家人不假,可你顾家不也害得我父兄北疆军覆没么。”
“再者,你中的毒,药石罔效,三月无解,便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留你一线生机,与你做这一场交易,已是法外开恩。”
二人虽是仇敌,但她今日所求之事也并非有损顾家利益。
她无不惋惜,方才看着他率兵突破重围,舍生忘死,不惜一切也要搏出一线生机来,求生欲是如此之强,始终不肯咽下一口气放弃,好像活下去有什么值得他拼尽全力的事情,不可撼动。
她以为,他定会为了活下去,答应她这场交易。
“我是生是死,不牢皇后娘娘费心。”
顾昔潮冷漠的声音响起。
沈今鸾讶异回首。
凄迷的月色透着地上雪光,顾昔潮背转身去,拄刀而行,像是要就此离去。
实在始料未及,沈今鸾面露不快,反问道:
“顾昔潮,你既一早认出我来,当日我要与你一道追凶,你找你大哥,我找我父兄,你为何就能答应?”
他脚步一顿,回身望向她,目光隐忍,薄韧的唇微微一动,道:
“当日你说你是民女孟茹,我便当你是。”
“可如今你我已不能再装作互不相识,那么,当年之事,血海深仇,你不能忘,我亦不能。”
是了,当她假扮民女孟茹之时,她和顾昔潮确实可以暂时放下仇恨,一道查案,联手对敌。
可此刻,这一层薄如蝉翼的伪装捅破了,她仍然只能是沈今鸾。
顾家害得北疆军全军覆没,沈氏杀了顾家那么多人,她和顾昔潮的旧账血债,如何能抛诸脑后,一笔勾销。
“好一个‘你不能,我亦不能’。”
沈今鸾眼底流过一丝怅然,很快又恢复了如初的漠然:
“既然你不顾惜自己性命,我也从来不会勉强于人。”
“天大地大,能帮我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她双手一拂袖,阴风拂过,纸人重回喜轿之中,珠帘又闭阖起来。
一直静候在侧的四个小鬼便现了身,嬉笑着抬轿起身。大红喜轿凭空浮在半空中,四面飘着幽幽鬼火,倏然远去。
沈今鸾端坐轿中,呆呆地凝望着外头。
窗纸不住地扬起,又垂落,起伏之间,不出片刻,外头出现了一道墨黑的身影,就在一步之外。
“顾将军跟着我作甚,莫非转变了心意?”沈今鸾好整以暇,目不斜视。
“我心意已决。”顾昔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不过,暂与娘娘一路,同往崤山北。”
崤山北,就是那处荒坟。
沈今鸾略一思忖,此处悬崖确实只一条回头路,顾昔潮和众军士的马匹也还在那处荒坟。他要回去崤山北,与她同路,确实不足为奇。
“我和将军不是一路人。”她双手平放膝上,淡淡地道,“我寻父兄,走的可是鬼道。我在鬼相公的衣冠冢中,看到了我那战死的二哥的旧衣。”
“何来旧衣?”顾昔潮声音似是一滞。
沈今鸾莫名,音色有几分急切:
“你可记得,当时你用刀挖开了一片甲胄,底下那绣着并蒂莲的衣料,是我当年亲手绣给二哥的,我绝不会错认。”
轿外静了片刻,顾昔潮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片甲胄我确有看到。”他的声音幽茫,缓缓地道,“可是,甲胄之下,什么都没有。”
……
一人一轿疾行回到那处荒坟之时,山里又下了一场大雪。
白茫茫的积雪更深厚一层,将荒芜的衣冠冢掩埋在雪下,凝作冰霜,结成冻土。之前的那片甲胄难觅踪迹,只能一处一处地找。
顾昔潮一声不响,亲自挖开了好几处荒坟,踏遍此地的腐尸烂骨。
想当年,顾昔潮也是京都盛名在外的矜贵公子,十指从来都是蘸徽州墨,握狼毫笔,掌雁翎刀的,怎么到了北疆净干些挖尸盗坟的破事儿。
沈今鸾心头既是焦急,又是艰涩,终于看到厚雪底下掩着的那一块甲胄,污渍斑斑。
顾昔潮蹲身半跪,亲手用雁翎刀一下一下又将那整一块的甲胄从冻土里挖了出来。
岁月磨砺,甲胄黯淡无光,上面凶猛的夔牛纹却依稀可辨,仿佛依旧在战场上呼啸呐喊。
甲胄银光凛凛,他抬起手,慢慢地将它翻了过来。
沈今鸾的面色骤然变了。
甲胄底下空无一物,并无当初那角绣着并蒂莲的衣料。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现在怎么不见了?”她心中既是惊异,又是犹疑。
难道,鬼也会眼花吗?还是她执念深重而生的幻觉。
“将军!”“将军……羌人!这里,到处是羌人……”
正在这时,空寂的山谷之中忽然传来骆雄等人惊恐的呼声。
崤山北已是关外,游牧各部复杂,多方盘踞,若是羌人此时来犯,定是要危及北疆边防。
顾昔潮目色一凛,飞速起身回望,最后看着她道:
“当年北疆军皆战死云州,马革裹尸,令兄又怎会在崤山之中?”
“北疆三万里,你父兄的遗骨已无处可寻,何必如此执迷?”
即便顾昔潮此言合情合理,她仍是心有不甘。沈今鸾漠然地看着他,回敬道:
“顾将军既不愿帮忙,还是自求多福,毒发前寻块好地,不要被仇家掘了坟头,沦为和我一般的孤魂野鬼。”
顾昔潮无言,转身往前面呼救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影转瞬没入了浓雾之中。
举目四望,荒坟之间的这一场大雾还是经久不退。
甲胄再无半点光亮,四处哪里还有那块衣料的踪迹。沈今鸾找了许久,心渐渐沉了下来,纸人坍塌在雪地上。
夜空中连绵的阴云缓缓向她涌来,大片的浓雾盘旋,降临,霎时笼罩住这一方小小的喜轿。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沈今鸾静坐在黑暗之中,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
她忽然感到一丝气息,魂魄一动。
是鬼气。这鬼气她很熟悉。
是鬼相公。
云雾最浓黑之处,飘荡着一道暗灰的影子。那影子陷在黑暗里,轮廓的周身却泛着凄寒的银芒,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
那银芒,像是铠甲所折射的光。光晕之中,似有一缕衣袍迎风拂动。
强劲的鬼气令她周身发麻,眼皮沉重,勉强睁开一道罅隙,极力想要看清。
黑影缓缓抬起脸。往日俊秀的面庞阴郁骇人,如同得了痨病一般黯淡无光。曾经英挺结实的身姿不过一阵虚无的暗影,触之即散。
沈今鸾认出了他,喉间止不住地发涩,呜咽唤道:
“二哥?”
鬼相公只是无言地望着她。
那身衣袍破旧发白,薄如纸皮,被吹得七零八落,随着雾气消散又聚拢。衣袍的下摆,一朵形态迥异的并蒂莲,历历在目。
确是她二哥沈霆舟。
沈今鸾终于恍然,当时,她二哥的魂魄是在衣冠冢的积雪里沉眠。
那时,她看到的绣有并蒂莲的衣料,是他的鬼衣,所以活人顾昔潮看不见。而方才,那衣料在雪地里她不见了,是因为二哥看到她来了,魂魄一直默默在她身后。
沈今鸾难忍悲痛,一声一声地唤道:
“二哥!二哥……”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二哥,只相隔她一丈之远,任她如何呼唤,却只浑然陌生地看着她。
唯独那她亲手缝制的衣袍闻声大动,在风里剧烈地翻滚,如有感念,如在激烈地回应着她。
她记起,赵羡曾说过,人有三魂七魄,七魄承载人的七情六欲。而鬼相公作为徘徊世间多年的鬼魂,大多七魄散尽,不再具有人的情感和记忆,最后长久存在的,不过一股执念。
沈今鸾望着日思夜想的面容,眼眶一酸。
所以,蓟县人为鬼相公所办的十九场阴婚,他从未现身,除了她魂魄初回北疆的那一场喜丧。
即便他沦为鬼魂那么多年,即便他记忆早已消亡,只要能感应到她的所在,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不自觉地出现。
纵然他没了人的意识和记忆,却还记得她的气息,记得要护着她。
沈今鸾浑身发抖,就像是溺入了水中,想要恸哭却无声亦无泪。
轻飘飘的纸人飞了起来,单薄的魂魄不由自主朝黑暗中的那道影子伸出手去,想要如从前般攥紧二哥的袍袖,可手心抓住的,不过是一道稍纵即逝的雾气。
沈霆舟像是毫无神志,游魂一般来去,略带狂躁地一直重复着:
“不是叛军。北疆军,没有叛国……”
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二哥,你在说什么?什么叛军?”
背影忽然立在那里,不动了。
一刹那,那鬼魂倏然转身,空茫无光的双目似是迸射出熊熊火光,像是见到了敌人一般仇视着她,万般愤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不是,叛军!”
话音随着风声骤起,转瞬已是天昏地暗,雷声隆隆。漫天的雾气越发浓烈,如墨泼洒,又像是惊涛骇浪朝她席卷而来。
鬼魂此时不知为何怨气大增,凭她这一将散的魂魄,遇上他本是凶上加凶,强烈的鬼气似是要将她吞没。
弥漫的大雾像是一下子压了下来,将周遭残余的光线尽数吞噬殆尽。
她的魂魄越来越摇曳不定,纸人纤薄的骨架也随之剧烈颤动,纸皮被阴风吹得膨胀起来。
她的意识模糊起来,隐约望见有一星点微弱的光在向她奔来。
像是一盏孤灯,微茫如尘埃,飘摇如萤火,却固执地亮着,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姿。
暗无天日,听不到一丝声息。沈今鸾魂魄紧绷,无望地挣扎,剧烈的疼痛蔓延周身,越来越透明,似是在被什么撕裂着,即将破碎开来。
全黑的视野里,只余那盏孤灯。
仅存的一股血气凝在咽喉,她无意识地发出最后几个字音:
“顾,昔,潮。”
那盏缥缈的孤灯转瞬已至,柔黄的光晕所照之处,围绕在她周身的漫天阴云在弹指间隐入晦色之中。
来人高大修长的人影疾步至她身边,深沉夜华作袍,如练月色勾边,英姿勃发,孤傲清冷。
男人熟悉的气息扑洒在她身上,急促且炙热,却不难受。那身熟悉的氅衣如常展开,将纸人包裹起来。
她好似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今鸾睁开眼,一眼看到的,是顾昔潮沉毅的脸,幽深的眼。
他是一直没走,还是去而复返。
她眸光低垂,落在他襟口处,看到了一支藏在怀中的那一支短箫。久经岁月,上面鸾凤的纹路磨淡了些许,箫身却锃亮如新,像是时时擦拭。
没想到,这一支短箫,他还一直带在身上。
幸好他带着。
她全然忘却了身处何地,是何身份,身旁是何人,心头只挂念着二哥的魂魄,虚弱地朝他道:
“顾昔潮,我二哥……箫……”
他从怀中取出了短箫,置于掌心,递到她面前。
沈今鸾抬袖,摧动阴风,气息在短箫之中流转开去,一曲温和而悠远的小调缓缓在空中蔓延开去。
这首北疆的小调,是他们早逝的娘亲常常吹奏,兄妹三人,从小听到大,都极为熟悉。
孤身入京之后,她和顾昔潮少时相伴,也曾以短箫相赠,将曲子教给过他,作为深情厚谊的见证。后来,北疆那一场巨变之后,她再没见过这支短箫,也不曾听过这首小调了。
可惜,此刻她的气息十分微弱,很快耗尽了气力,再也摧动不了风,那曲声便渐悄了下去。她无力地微阖着眼。
只片刻,那曲子又响了起来。
她睁眼,看到顾昔潮已吹起了短箫。曲调哀而不伤,如流水铮铮淙淙。熟练地浑然天成。那么多年了,他竟分毫未有忘却。
如泣如诉的音律,似乎唤起了谁人共同的久远记忆。渐渐地,浓雾淡了下去,鬼气不再如刀割一般侵蚀着她。
沈今鸾看到二哥的影子停留下来,朝她望过来。他眼中灼灼的怨怒之火平息下来,神志像是恢复了为人时的清明。
“小十一,”那一缕破碎的魂魄来到她身边,如幼时一般唤她,声音悬浮,却字字有力,“我们力战至最后一刻,从来不曾叛国。”
沈今鸾茫然不解,着急地大喊:
“沈氏当然没有叛国!阿爹阿兄是大魏功臣良将,名垂青史!”
她入宫为后,苦心孤诣维护沈氏声名,在她生前力挽狂澜之下,沈氏一族彪炳千秋,北疆军万世传颂。
可她的二哥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恸,而后摇了摇头,悠长地叹了一声,飘然远去。
沈今鸾追上去,疾声问道:
“二哥,你为什么会在崤山?阿爹大哥的尸骨在何处?”
远处传来的回应比雷音更加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羌人!……”
此语一出,她骤然感到身旁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如浓烈的潮水一般再度涌向了她。
茫茫夜空之中,乍然劈下一道道惊雷。
汹涌的怨气直达穹窿,似是惊扰了神明,一时间电闪雷鸣,如山崩地裂,天穹倾塌,宇宙洪荒,尽数摧毁。
一道闪电当头劈下,银光闪过,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二哥,黑雾弥漫的魂魄被电光击中了一般,破碎开去。
“小十一……”他最后唤了她一声,抬起越来越透明的手,想要轻刮她的鼻尖。
一如从前。
将要触碰之时,那苍白的手指在她面前,如灰烬一般,扬散了。
“二哥!”
沈今鸾崩溃地看着沈霆舟的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天地之间。
“别过去。”顾昔潮的身影疾奔过来,炙热的胸膛将她护在氅衣里,盖住了她。
下一瞬,又有一道天雷劈下,在他们身边轰然炸响。
……
氅衣散开的时候,天地之间的黑雾全然消散了。星月清朗,夜穹明澈,唯余她凄厉的哀鸣回荡在枯寂的天地,久久不绝。
沈今鸾再也没了力气,纸人跌倒在雪里,纤薄纸皮逶迤在地。
从前阴阳相隔,最常入她的梦的,是少时明朗开怀的二哥。今夕再见之时,他魂魄黯淡无光,转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的二哥就是鬼相公。鬼相公死了十多年,二哥也已……死了十多年了么?
淳平十九年的云州惨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巨大的空茫袭来,她不禁喃喃自语道:
“那我究竟死了多久了?”
“十年。”
笃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顾昔潮的声音比夜色更沉,鬓边那一缕白发幽然拂动:
“皇后娘娘,已死了十年。”
一语道破。
十年生死,沧海桑田,雨霁为云,雪化成河,春山桃开,瞬间花落……十年光阴,弹指灰飞,如一道利箭飞逝而过,亦如利箭狠狠地刺穿她的胸膛。
所以,她的魂魄在世间已是游荡了十年,阴寿将尽,才会即将魂飞魄散;所以,赵羡和蓟县诸人早已不知大魏皇后的名讳;所以,顾昔潮已生了白发……
唯独她,还留在十年前,仍心念着父兄的遗骨是否安葬,北疆的亡灵是否安息。
四野阒寂,连风声都幽不可闻。
时光不再回头,而被长留在光阴罅隙里的沈今鸾蓦然回首,身后只有顾昔潮一人。
她回过神来,低头苦笑了一声,轻轻地道:
“我终于明白,为何我阿爹大哥战死云州,而二哥会死在云州和朔州之间的崤山。”
听到此言,顾昔潮五指缓缓蜷起,攥入掌心,臂上青筋隐隐伏动。
行军打仗半生,云州崤山往来百次,他又怎会看不透。
“是要他去求援。”他回道。
她摇了摇头,道:
“阿爹和大哥在云州深陷敌阵,定是已预料到了死局。他们让二哥去朔州求援,其实早已不作他想,只是想让我二哥活命。沈氏儿郎,总有一人要活下来……”
“二郎,你速回朔州求世家增援。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回来。”她模仿着父兄的语气,又加重几分,厉声道,“军令如山,你敢不从?”
她闭了眼,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
“若非以搬救兵为名,我二哥是绝对不肯抛下大哥阿爹一个人逃走的。”
她望着那片甲胄上一个个凹陷的窟窿,如同凝视深渊。密密麻麻,都是箭镞的痕迹,都曾深深刺入她二哥的血肉里,断骨裂筋。
“从云州到崤山,二哥中了那么多的箭,还奔了那么多里路。他想要去求救,可是还是死在距离蓟县十里之外的崤山里。”
她无形的手一一拂过那些幽深的箭孔,仿佛看到当年插满箭杆的甲胄,能听到二哥血肉分离的撕声,和中箭时发出的闷响。
不知最后哪一支命中了要害,令他就此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沈今鸾喉头哽住,只空洞的目光里,渐渐燃起了炽盛的悲与怨:
“当时,如果你顾家有人来救,哪怕只有一小队兵马……”
她那个勇敢天真的二哥或许就不会死在崤山里头。断箭为碑,旧衣为棺,残雪为冢。
“没有如果。”
顾昔潮漆黑的眼眸里目光微动,像是夜色下的微澜。他语气漠然,道:
“而今已是承平十五年,当年之事,青史成灰。你死后既为魂魄,理应去投胎往生,早日转世为人。”
他的声音沉肃有力,让人无端觉得是发自内心。
沈今鸾喉间一滞。
上一回在赵氏祖宅,她装神弄鬼被他识破,他也是劝她早日去往生,不要流连人间。
她一缕孤魂残留人间整整十年,无人在意她生死,最是亲近之人害她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却唯独顾昔潮这十年未见的旧日死敌,想要她早日往生,转世为人。
无名的哀恸之中,她心底尚有一丝难言的愤慨,如枯草生火,在心底无声无息地烧了起来。
“早日转世为人?”沈今鸾一字字重复他的话,忽然笑了,“你以为,我不想早日转世为人?”
一刹那,纸人一身纸皮猛烈地狂飞而起,突然涌起的强大鬼气令她透明的魂魄径直穿透了纸人,现出了魂体。
魂魄周身,雾霭浓重,地上的纸钱四散开去。
沈今鸾身着死时那血迹斑斑的寡白罗衣,未绾的青丝飞扬散落,幽然浮现于雾中,凄艳又诡谲。
她一步一步飘荡至他面前,衣袖上斑白的血痕拂过他拄地的刀锋:
“当年,是你顾家作壁上观,不肯驰援,害我父兄战死云州,死不见尸骨,令我死不瞑目!”
“如今,你竟还想让我心安理得地忘却前尘,早日转世为人?”
她无光的眼盯着他,冷笑道:
“顾昔潮,你不觉得,这话太过可笑了么?”
风声大作有如鬼嚎,哑涩地回荡在上空。风中,男人鬓角一绺白发吹落又扬起。
顾昔潮望着半空中飘荡的魂魄,黯淡的双眸腾起一丝戾气:
“方才,你二哥魂魄灰飞烟灭,你已亲眼所见。你既为残魂,不去往生,难道要像他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吗?”
这一回,是沈今鸾不说话了。
顾昔潮薄唇轻扯,悍然拔刀,撼动一地积雪飞溅。他忽提了声量,重重地道:
“你若不愿,我便请来天下道士为你作法超度。一个赵羡不行,我便请十个百个千万个,直到你不得不去往生为止!”
听他这番狠话,沈今鸾一怔。这样子的气魄,他似乎还是当年锋芒毕露,气吞山河的顾九郎。
可从前那个不信鬼神的顾昔潮,如今竟要不择手段要为她超度。
看着他这副难得霸烈的模样,她觉得好笑,却着实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还有落泪的涩意。
沈今鸾看着他,平静地道:
“顾昔潮,你就算请遍全天下的道士来为我超度,我都往不了生了。”
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她望向远处,淡然地道:
“你难道忘了孟茹,忘了那十九命无辜惨死的女子?我们这样的孤魂,执念深重,无法往生。”
阴风拂过,男人掩在白发下的那双眼,似要灼烧起来:
“你当如何?继续找我报仇,杀了我,再杀光天下顾家人报仇么?”
她身后狂涌的长发慢慢地落下来,静止在她纤薄的后背。她叹一口气,心绪渐收,云淡风轻地道:
“我如今所执只有一事,找到父兄的遗骨,和他们葬在一处。”
顾昔潮没有说话,拇指摩挲着刀柄,下颔绷直,并未答应,亦未拒绝,只是沉默。
她不再直视他的眼,目光低垂下去,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一段话:
“我只是还记得,当年曾有人答应过我,定会助我父兄旗开得胜,平安归来……我深知,那人素来一言九鼎,曾对我说过的话,无论生死,都会作数……”
这一回,顾昔潮沉默更久。
他阖上了眼,黑暗的视线里,仿佛能看到记忆里的那一日,春阳暖融,春山桃的花瓣随风飘落。
一双柔白的素手拾起凋落的花瓣,来回拈在指间。少女捻着花,心事重重地道:
“顾九,我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很担心我阿爹和阿兄……尤其是我二哥,他第一次上战场,我怕……”
少年坐在她身旁,拍了拍胸脯,豪言壮语:
“我答应你,我就是战死,也会把他们平安带回来的。”
少女满眼嗔怪,跳起来,骂他说话不吉利,作势起身要打他,腰间环佩轻鸣,灵动巧倩。
少年也不躲,只是暗自护好袖中藏着的一卷婚书。
他立定,轻轻拂去她发顶的落花,有几分忐忑地道:
“沈十一,等我回来,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少女好看的杏眸好奇地睁大,等他开口。
“就这么说定了。”他折下横在二人之间那枝春山桃,递给了她,郑重地道:
“我们以春山桃为盟,等我回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春山桃花灼灼,少女双颊被花映得绯红,梨涡浅浅,笑着点了点头:
“好,就以春山桃为盟。”
她接过他手中的桃花,他才松一口气,手心攥出了一把热汗,微微沾湿袖中那卷婚书的金漆边缘。
可下一瞬,眼前少女的影子幽幽散去,变得如同雾气,几近透明。
耳边骤然响起她的声音:
“顾昔潮,我的父兄在何处?你把他们带回来了吗?”
声音喑哑,震耳欲聋。
当年,她的父兄,他的大哥,全死在了北疆。唯独他一人没有死,苟活至今。
“顾昔潮,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
顾昔潮陡然睁眼。
此时此刻,记忆中纷飞的桃花已尽数化作了纸钱,在满地的积雪中散着凄白的光。
眼前,同一个人已成了一缕幽魂,没有一丝活气,仍是静静望着他,往日笑意变为森森寒意。
他胸内顿生一阵绞痛,像是有一株在地下生长十年的粗长荆棘,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贯穿他的心口。
静立了许久,顾昔潮紧握刀柄的手,终于垂了下来。他忽然屈膝下去,用雁翎刀一刀一刀刨开地下的积雪。
“你做什么?”
她莫名其妙,他充耳不闻,干脆扔了刀,徒手深入结霜的冻土,雪泥飞溅,沾湿了衣袍。
未几,甲胄所在的地下三尺,几片残破的骸骨零落埋在土中。
看到那风化的尸骨,呆愣良久的沈今鸾失了声。
二哥的甲胄旧衣之下,只剩下三两骸骨。
她忍不住想要去抚去尸骨上的雪泥,可透明的手只是穿了过去,触不到,摸不着。
顾昔潮默不作声,收敛起残破的尸骨:
“此为其一。之后再找到你阿爹和大哥的尸骨,你便去往生。”
沈今鸾头一抬,愣了一愣,没想到顾昔潮竟真转变了心意。她望见了他唇角的乌血,应道:
“一言为定,事成之后,我定将解药奉上。”
顾昔潮只淡淡“嗯”了一声。骸骨上满是浸了雪的污泥,他从怀中取出一条干净的锦帕。
沈今鸾一看到那锦帕的绣纹,顿时满眼错愕,怔在原地。
帕子一角,镶绣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春山桃,淡粉的花瓣磨旧,有些许发白。
“顾昔潮。”她忽然唤了一声。
男人没有抬头,汗湿的鬓发垂落一缕,看不清神容,一双瘦长的手不断拭去尸骨上的污泥,簌簌作响。
沈今鸾便也低下了头,犹疑地道:
“我死前,好像收到了你从北疆送来的一枝春山桃……”
簌簌声戛然而止,顾昔潮双手停滞,缓缓地攥住锦帕,指骨泛白。
她的声音难得的期期艾艾,空茫之中轻如烟絮,却一字字撞入他心底:
“既不为杀我,你送来那一枝春山桃是何意?”
“呲——”
一根骨刺划破了指腹,他浑然不觉,任由血迹涌出,泅染帕上那一瓣斑白的桃花,黑暗中灼灼发亮,栩栩如生。
“我们以桃花为盟,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记忆里的声音不断回荡,轰轰烈烈,如同一头幽禁十年的困兽咆哮着,将要呼之欲出。
“娘娘记错了。”
心底叫嚣的声音倏然收束,顾昔潮面色冷漠,望向别处,淡淡道:
“我不曾送过桃花。”
第22章 恩人
沈今鸾认得这条锦帕。
这大概是落魄至此的顾昔潮曾是富贵公子的唯一凭证了。
这个人, 爱干净,少时起他就一直带着一条蜀锦帕子,熏了松木香, 平日里只用来擦手。
当年初见,他帮她教训了一帮高门子弟后,也是用锦帕擦拭手上的血污。
别的世家公子不舍得裁衣的名贵蜀锦,他每隔数日便要换一条不重样的, 赠予朋友, 弄脏了也毫不可惜。
车马衣轻裘, 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他一贯如此。
此时, 他也毫不可惜地用锦帕擦去尸骨上黏腻的雪泥,仍是当年的做派。
只锦帕已是旧得发白,春山桃的花纹起了线头, 不复当年清贵模样。而她, 早已非他旧友,而是仇敌。
十年太长,岁月如云烟骎骎逝去, 沈今鸾作为魂魄的记忆渐渐空茫, 诸多事也已忘却。可那一枝死前见到的春山桃, 哪怕开近荼蘼, 仍是她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不禁急切地想知道, 既然顾昔潮不曾毒杀她,那他送来那一枝春山桃,不是为了杀人诛心, 那是做什么?
顾昔潮漠然否认,转眼已将最后一块尸骨敛起, 裹入锦帕中收好,不再言语。
沈今鸾“咦”了一声。她当时卧病在榻,恍惚听到侍女琴思说起,顾将军差人送来一枝春山桃,还带了一句话。
难道是十年太远,她魂魄飘荡太久,她记岔了么?
“不对啊,我明明记得……”
“将军!——”
一声惊呼传来,顾昔潮腾地起身,逃逸一般地走开了。
“这里羌人的尸骨都挖出来了,请将军过目。”
骆雄带着一众军士来报:
“将军,我等查过了。这处羌人的尸体跟义庄里那些极为相像,看衣着也是同一批人,死法一致,都看不出致命伤。”
顾昔潮缓慢地踱着步子,忽然在一具死法惨烈的尸首前止步。查验之后,他眸色微沉,道:
“这些尸骨所附着的衣料虽都是汉制。但和义庄里起初一批尸首一样,他们都不是汉人。”
骆雄又带人查验了几具较新的尸体,眼神一亮道:
“我想起来了,当时义庄那些死人的额上,也有这样的羊头纹。”
顾昔潮点了点头,手握刀柄,拂开其中一名死者的衣襟,道:
“外貌装饰,生活习俗可汉化,但是信仰却不会改变。”
只见那尸体胸口赫然出现一羊头图腾。而后,亲卫在其余尸首探看,也都有各种羊头图腾。
北疆唯有羌人一族素来信奉羊神,以羊头为图腾。鬼相公荒坟里的尸体,竟然都是塞外的羌族。
骆雄惊道:
“难道,这些羌人难道从关外逃难来的蓟县?”
顾昔潮目光深沉,如覆严霜,又道:
“而且,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羌人。”
他以刀柄掰开腐尸的指关节,道:
“右手手指第一关节内皆有老茧,必是精于骑射的羌人。”
众将士皆已守边多年,顿感此事非同小可,面色多了几分复杂。
骆雄上前一步,思忖道:
“这一批羌人战士逃来蓟县,隐姓埋名那么多年……会不会是羌族的逃兵?”
顾昔潮掸去了袖上尘土,负手而立,遥望苍穹,深暗的眸色被日头照得微微发亮:
“这十年来,诸多羌人部落一直为北狄人所控,今日得知有羌人叛逃,这或是我们的契机。”
“契机”二字一出,一众灰头土脸的将士面上瞬时扬起了光,一个个气喘如牛,皆是目光如炬。
骆雄不解道:
“可这鬼相公,为何滥杀了那么多羌人?”
沈今鸾惊起回头,大声呵斥道:
“你胡说!”
可此处除了沉默的顾昔潮,无人听得见她奋声的反驳。
她不敢置信,细细凝望着遍地那些腐烂的尸骨,想要辨别出破绽来。
然而,此地的尸首分明和她和那群女鬼下手之法雷同,皆是七窍流血而亡,确实并非人为,而是厉鬼所致。
顾昔潮似是看出了她的茫然与愤恨,屏退了一众亲兵,低声道:
“鬼已非人,不必执迷。”
之前她想见鬼相公也被赵羡断然阻拦,他曾说,鬼相公是在人间徘徊多年的厉鬼,已全无作为人的记忆,会伤到她。
她两次见他,在他强劲的鬼气之下,也差点魂魄散尽。
可沈今鸾仍是决然地摇了摇头,回忆道:
“我自小与二哥一起长大,十分亲近。大哥是长子,幼时起就被阿爹亲自带在军中训练培养,养成了严肃板正的性子,对我也十分严厉……”
“而二哥他,一直是一个温和的人,待人宽厚,从不伤人。甚至于,我从前在田里捕了萤虫在网中玩,都会被他偷偷放生,隔日再还我一盏漂亮的花灯。”
她的眼中,恍若浮现出他旧日的影子。
与当年顾家九郎外放的豪气不同,她的二哥沉稳内敛,带着一丝少年人的腼腆,像是朝阳初生的光,照在身间温柔和煦,不会炙热滚烫。
旧日温暖的记忆散去,眼前只剩下满目疮痍,漆黑尸骸堆砌的荒坟。
那个连萤虫都不愿伤害的二哥,如何就成了杀人如麻的鬼相公?
她心中像是有座山沉沉压着,道:
“就算他成了鬼魂记忆全完,我也不相信,他会在十年之间杀了那么多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望向顾昔潮,寻求解答:
“是不是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才令他性情大变?”
见他迟迟不不语,她的面容变得森冷,唇瓣发颤,重复道:
“十年前,是承平五年,正是我死的那一年。我死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头顶一直没有传来顾昔潮的响动,连呼吸声都似乎沉滞而渺然起来。
沈今鸾不由抬首望去。
男人一向锐利的眼神变得悠远苍茫,目光空空荡荡,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发怔。
沈今鸾凝视那块衣料上的并蒂莲,冷笑道:
“你不肯说也罢。我猜测其中一事,便是元泓废了我,改立李栖竹为后了吧。”
顾昔潮抬起双眼。
她冷哼一声,语气怅惘:
“所有人都说鬼相公是因死在娶亲前,心上人另嫁而执念深重。我那傻二哥呀,自小就喜欢李栖竹,本来那年从北疆回来后就要成婚的,想有了军功,给她挣个诰命。可你告诉我,李栖竹最后去了哪里?”
顾昔潮面色更沉,没有回答。
她自知这个答案他心知肚明,笑了一声,便自顾自答道:
“我二哥死了,李栖竹退了婚,最后入宫为妃。”
“他到死都念着的人,从不稀罕他拿命换来的诰命,转头入了宫,步步高升,封了贵妃,更是与我争宠……所以,我二哥才会性情大变的吧?”
李栖竹出身世家名门,乃当朝中书令嫡次女,元泓为了掌控世家,对她向来多几分宠爱。
这个女人温柔贤淑,永远语笑盈盈,永远笑意不达眼底。在争奇斗艳的后宫,她沈今鸾珠环玉绕,行事奢靡,而她虽为贵妃,穿着却十年如一日的素净白洁,元泓赞之曰“俭德”,堪为后宫表率。
她被元泓收走凤印,幽禁凤仪宫重病将死之时,想必李栖竹那边厢已收到了立后的诏书。
那位出身名门的李贵妃心里定是欣喜若狂,还要装出一番贤良淑德的样貌,有礼有节地淡淡谢恩。
即便她的容貌在脑海中已有几分模糊,沈今鸾仍能想象出她一代贤后的端庄形态来。一想到那个画面,她狠狠地攥紧了腕上那朵的并蒂莲。
耳边传来顾昔潮的回音:
“你猜错了。”
他看着她,声音很沉:
“时至今日,李氏仍是贵妃。圣上亦不曾废后。”
沈今鸾愣住,半晌无言。
元泓连死后的体面都不给她,竟然十年了还没有废掉她的后位?
她垂眸,面色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要废谁,要立谁,都和她无甚关系了。
她已回到了北疆,不再是困居后宫的大魏皇后,只是沈家十一娘。
而沈家十一娘,而今只有一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
自崤山北望,云州的关城巍峨高耸,仿佛能看到群峦之间的凛凛雪色,甚至还有守城北狄人手中兵器反射的寒光。
沈今鸾看了许久,陷入沉思。
二哥这七年所杀的都是羌人,他每次出现也都是因为听到了有关羌人之事。那顾四叔也是因为扮作羌人,才被他当场抓走。
他最后魂魄消散前,她追问阿爹和大哥的尸骨在何处,他给的回应也是“羌人”二字。
要寻父兄的遗骨,羌人是二哥留给她最后的线索了。
“此处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再往西,便是羌王王帐所在。”
顾昔潮沉定的声音响起。他指着西北向的一处群山:
“此番启程,便是去羌王王帐。如今你要找你父兄遗骨,我要换得解药,唯有羌人这一条道。”
顾昔潮不动声色,早已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到底是交手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一目了然,这是二人独有的默契。
沈今鸾也不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
“顾将军以为,为何尸首会在羌人那处?”
顾昔潮道:
“羌人一族,虽有羌王统领,但部落纷杂,族中男子大多为战士,能征善战,素来因我大魏强盛,与我们交好。自淳平十九年战败,云州失守,羌人部落与大魏断了交,羌族自此为北狄所控……”
沈今鸾恍然道:
“羌人游牧北疆各处,或是当年在云州附近的羌人碰巧发现了我父兄的尸骨,因畏惧北狄可汗,不敢擅自归还……怪不得,我派人在北疆找了多年未曾找到,定是早就被羌人收走了。”
她心中既是激荡又是担忧,眼望四周,见顾昔潮这一队军士不过十余人。
且不说此处是北狄人严防死守的地盘,这附近一路上的敌军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就算顾昔潮一行人单枪匹马,可以一敌十,但当下他中了羌毒,武力大减,如何能敌得过北狄人的精锐。
“娘娘不必忧心,就算这一条道走到黑,我也会舍命作陪。”
男人正在马背上配鞍,似是看出了她的忧虑,神色从容,好像去云州如归家一般易如反掌。
沈今鸾见马背两侧除了箭袋,还带着几日的干粮和水囊。
她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在顾昔潮当时在十九座新墓前,大费周章画了北疆舆图,排兵布阵了一个时辰的用意。
那时她还嘲讽他像在料理后事,岂知他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去云州了。
也对,都冒险来到崤山北,都到云州大门口了,不更进一步探一探云州附近,哪像那个豪纵骁勇的顾家九郎。
沈今鸾正等着顾昔潮整装出发,却见他岿然不动,忽转身对她道:
“我带你去羌人部落,有一个条件。”
是了,不提要求就不是顾昔潮了。
沈今鸾翻了个白眼,忽见他氅衣一拂动,递过来那个她曾寄居的嫁衣纸人。
这下,轮到她吓了一跳,差点真的魂飞魄散。
顾昔潮一直带着她的纸人做什么。
“敬山道人说过,你魂魄虚弱,需得在这纸人之中,以免魂飞魄散……”他看着她,冰冷的面上不见一丝情绪,“若你魂飞魄散了,我的解药该找谁去取?”
“烦请娘娘,入内吧。”
沈今鸾无语,她的魂魄好不容易出来舒展松快了些,但是见顾昔潮全然不可说动的样子,也就懒得跟他白费口舌了。
她倏地钻入纸人之中,气鼓鼓地藏好了。
还想抱怨一句,身子一轻,纸人已被抱上了马。
“我跟你说,我有手下抬轿,不需要你……”
顾昔潮锋锐的目光扫过空无一物的喜轿,轿旁那四个小鬼早就吓得倏忽消散,遁入地底不见了。
沈今鸾继续据理力争:
“我北疆出身,自己会骑马,你别……”
她来不及说完,顾昔潮已不由分说将她绳索一捆绑在了鞍上,他收紧绳头固定,道:
“一路或有北狄游骑,凶险异常,娘娘可要坐稳了。”
形同扣押犯人的屈辱沈今鸾闷哼了一声,嘴撅得老高,双手抱膝,寡白罗衣覆住全身,不与纸人上的绳索相触。
顾昔潮看到她的魂魄蜷成一团,姿态别捏,便沉下声,问道:
“可有不适?”
如此作弄大将军的良机,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沈今鸾从眼底睁开一道缝,故意先指了指脖子,再撩了撩背后,最后卡了卡手腕。
她左也喊疼,右也叫痛,上也太硌,下也过紧。顾昔潮沉着脸,一一给她松绑调整。
直到最后,顾昔潮停了手,退了一步立在马旁,抱臂在胸,冷冷道:
“娘娘既不愿绑在鞍上,不如再绑在臣背上如何?”
顾昔潮少有在她面前自称“臣”,此刻称臣了必是已到极限,要撂担子了。沈今鸾见好就收,摆摆手道:
“行了。顾大将军受累了。”
一旁的军士们训练有素,其实早已给各自的坐骑安好了辔头,系紧了缰绳,就等将军一人。
往常动作迅速,风驰电掣的将军此时眉头紧皱,显然已是不悦,可手上还是小心温吞地在给那纸人固定马鞍,他口中一开一合,似乎还在对那纸人低语什么。
从他们的角度看来,倒像是,好声好气地哄着。
众人还是低头装模作样继续侍弄马匹,目光不住地往那边瞥,心中大为震撼。
这天底下,有谁竟能让将军如此吃瘪,俯首帖耳?
“我总觉得,我们将军今后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都不必今后,现在不就是吗?”
“都说了,那已经是拜了堂的夫人了……”
“可、可是,那就是个纸人啊?”
“纸人怎么了?你还小,懂什么?总比没有好吧,你难道要看着我们将军打一辈子光棍,孤独终老吗?”
……
北疆天日短,行军数十里,已从白昼至入夜。
视野之中,茫茫雪原,杳无人烟,连绵的空寂像是要将人吞噬。活人在这苍茫大地之中,也如孤魂一般渺小无依。
路上奔马疾驰的顾昔潮见身后的魂魄一直没传来声响,突然开口问道:
“敬山道人说你魂魄虚弱,你今日如何可以超脱纸人?”
沈今鸾心中知晓答案。
之前,她的魂魄在京都吃不到香火,日益虚弱,到了北疆,有一位十年如一日供奉她的恩人,她的残魂才得到滋养。
她的魂魄有了香火,正在渐渐复苏,有朝一日不仅可以从纸人脱身,召唤天地间的鬼魂亦非难事。
想到如此,她不由洋洋得意起来,瞥他一眼,道:
“关你什么事?”
顾昔潮面无表情地道:
“此去云州,找到你父兄尸骨,你便速速去投胎,以免魂飞魄散。”
“只要你能帮我找到尸骨,我就算魂飞魄散,都会交出解药救你的。”沈今鸾没好气地道,他这么在意她的魂魄做什么。
她在他身后看过去,他面上月色斑驳,鬓边银丝散着微弱的光,眼下的阴翳微微发青。
定是为了她手中的解药了。顾昔潮如此惜命,正好为她所用,多提几个条件想必也不过分。
能拿捏顾昔潮,她心头又愉悦了几分,在马上微微昂首挺胸。
他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像是不放心她会信守约定,再确认道:
“你执念未了,不得往生,只为你父兄遗骨一事?”
沈今鸾挑了挑眉,狡黠地道:
“还有一事。”
顾昔潮心中早有所料,回首望向身后的她,皱起了眉,等着她又要对他提什么无理的条件。
可这一回,他却没有听到她大放厥词。
那惨淡的魂魄先是低头笑了笑,乌黑的鬓发在风中飞扬,如漫扬的春日柳絮一般轻柔地拂过他的肩头。
她稍稍凑近他,低语道:
“顾大将军,你再帮我找个人罢。”
顾昔潮松了松手中的缰绳,声音低沉:
“什么人?”
她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鲜活,轻声道:
“我要找的,是一位供奉了我十年香火的恩人。”
“恩人?”顾昔潮目光空茫,迟缓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着这两个生涩的字眼,薄唇微微抿着,有如嘲弄。
沈今鸾有几分莫名,点头应道:
“对啊,我死后一直为我供奉香火的,不是恩人是什么?”
“十年了,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从未忘记我。我回到北疆后,正是因为受了他的香火,今日才能从暂时从纸人脱身,维持魂魄不散。”
她的眸光柔和下来,且喜且怯,像是记忆中那个娇蛮可怜的沈十一娘:
“赵羡说过,唯有至亲至爱的香火,才能供奉我这样的孤魂,我在京都已经没有这样的亲人爱人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我往生前,定要见他一面。”
第23章 缠绵
北疆千里冰封。隆冬将过, 草原上劲草积雪,在南面潮湿的春风吹拂下已开始消融,化为汩汩春水, 流经莽莽四野。
暮色之下,顾昔潮的面色却比冰霜更冷。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怔住了,又像是冷漠听她一番言语, 不予赞同, 不予反对。良久, 终是嘲讽一般地,低声道了一句:
“天下之大, 你找不到他的。”
沈今鸾不解,望着他的眸光晶莹清亮,志得意满地道:
“赵羡帮我算过了, 那个人就在北疆。”
“再说了, 顾大将军威名赫赫,顾氏家臣遍布天下,远至极北之地都有人马驻守, 不过动动手指替我找一个人, 并非难事吧?”
“你我之约, 并无这一条。”
没想到顾昔潮竟一口回绝, 态度冷硬, 毫无余地。
“哼——”沈今鸾不甘地撇了撇嘴。
连寻找十年前的尸骨那么难的事他都答应了。只不过再加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他却沉下脸闭口不谈。真是个小气鬼,一点都不肯吃亏。
顾昔潮策马不语, 眼里流淌的光只稍纵即逝,面色冷峻得近乎漠然。
至亲至爱?他算她什么至亲至爱, 早就在十五年前就失之交臂了。
若是再被她发现什么恩人,他便连为她焚香的资格都没有了。
……
日头渐渐隐去,顾昔潮带人驾轻就熟地进入一片密林。他似乎对云州此处的路线十分熟悉,左拐右绕,一连避开了好几个草叶掩埋的坑洞陷阱。
野地传来几声狼嚎,回荡在沉寂的山岭之中,显得更为幽静。
行至一处密林,顾昔潮扫视四周,似是确定了方位,下令原地休整。
众将士得令下马,从行囊中取出粮秣喂马,在不远处的溪流处补水。
顾昔潮命人从四周找来马粪,就地燃起了火堆。
沈今鸾朝远处望去。
已近云州城了,甚至可以望见关城上星点般的火杖,遥遥听到部落里远远传来的呼声。
他一路行军极为谨慎,不点火把,怎么反倒了云州,危机四伏,竟点起了火堆?万一引来人怎么办?并不像是顾昔潮一贯行事慎之又慎的作风。
沈今鸾正生疑,篝火里的火焰一晃,倏然湮灭下去。
顾昔潮已踩灭余下跳动的火星,氅衣一扬,盖住了马背上的纸人和她身旁一个兽皮袋子。
俄而,四野阒寂,大地忽然响起一阵震动。
夜色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北面的林中深处突然隐隐亮起了几点星光。
那不是星光,是火光。
紧接着,火光密集起来,汇集起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在黑夜中降临,正朝着他们缓缓靠近。
正是方才用马粪点燃的篝火,引来了这一帮人。
她还没看清人影,一阵流矢倏然从暗处“嗖嗖”破空射来。
顾昔潮身后一众亲卫训练有素,分散开来,一面勒紧缰绳护住马匹,以免马嘶再引来人,一面熟练地躲避密密麻麻的箭矢,游刃有余。
只消片刻,流矢便停了下来。这箭矢看起来势头刚猛,其实意不在杀人,只在震慑。
林子那头暗影重重,当中一道人影慢条斯理地放下弓箭,用羌语朝他们喝道:
“来的是什么人?”
顾昔潮上前一步,同样以羌语高声回道:
“顾九。”
听到这个称呼,沈今鸾下意识地眉头一皱。
那头又传来一声高喊:
“顾九,你来是有什么事?”
顾昔潮回道:
“有要事见你们首领。”
那头先是传来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响,而后,几道人马的影子从前面的密林中走出,飞快地将篝火旁的一行人团团包围起来。
为首之人,马背上的身躯高大魁梧,眉眼生得粗犷浓密,居高临下,目带审视。可一见了顾昔潮,他眼里涌起笑意,纵身一跃下马走向他,扬声道:
“顾九,还真是你。”
这个羌人年纪与顾昔潮相仿,白色头巾,身上一条硕大青灰皮毛从左肩裹至右腰。他与顾昔潮相识,两人关系看起来十分密切。
沈今鸾眉头皱得更紧。
顾昔潮以流利的羌语对他道:
“邑都,带我去见你们首领。”
那名唤作邑都的羌人转身四望,看到了他马背上被氅衣盖住的东西,鼓囊囊的一团,正要上前探看,顾昔潮一横身,阻拦了他的窥视。
邑都浓眉一竖,掌心轻轻贴过腰刀,他身后一众羌人战士便如得令一般猛地拔出了腰刀,一片白花花的寒芒照亮四野暗处。
见状,顾昔潮周围的亲卫也将手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
剑拔弩张之际,顾昔潮分毫不动,没有退让,只看着邑都,目光沉静,带着压迫之气。
邑都手指摩挲了下唇须,笑道:
“顾九,我和你可是换过刀的兄弟,这是什么好东西,连我都要藏着?”
顾昔潮回道:
“见了你首领便知。”
邑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摆了摆手,身后的战士立刻收了刀。
顾昔潮牵着马步行,纸人被他的氅衣盖得严严实实。沈今鸾在里头闭目养神,耳听八方。
邑都领着一行人入林,与顾昔潮并肩走着,一面攀谈:
“顾九,你胆子真大,北狄人近日四处扫荡,你竟只带这么一些人来。这是不是你们汉人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顾昔潮言简意赅地道:
“人越多,越易暴露。”
邑都细细一想,觉得甚是有理,不由面露钦佩之色,凑近他道:
“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你交代我的……”
“噤声。有人来了。”顾昔潮突然止步,他一停,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邑都面色也全然变了。
马蹄声震耳欲聋,回响在密林上空,脚下的雪地都似乎在颤动。
沈今鸾细细听着。与羌人来时的响动不同,这种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她很熟悉,来自马蹄烙铁的骑兵。
羌人的火把在疾风中摇晃,火光乱飞,闪烁不断。
一股杀气从四面八方向着这林中的数十人扑来。
此时翻身上马逃离已来不及了。邑都暗骂一声,后退一步,竟也不敢撤退,和顾昔潮一道立在原地,按兵不动。
几声骏马的嘶鸣声过后,一队巡逻的北狄骑兵骇然出现,气势汹汹,看见陌生的面孔目露凶光,拔刀相向。
北狄骑兵在马上扫视一圈地上的众人,望向邑都,吼了一声,刀尖指着他问道:
“邑都,这些都是什么人?”
邑都心道不妙,右手握拳抵在左肩处,俯身屈膝,朝来人行礼道:
“是,是俘虏。”
北狄骑兵从马上低身,看到顾昔潮等人的服制,起疑道:
“大魏人?”
邑都低着头,一滴冷汗从颈后流下来,打湿了皮毛。他还没来记得回话,却见一旁的顾昔潮上前,神色若定,用北狄语回道:
“我是投奔羌族的大魏人,可汗也知道我的姓氏。我姓顾。”
“顾”字一出,北狄骑兵神色一变,翻身跳下马来,在顾昔潮身边踱着步子上下打量着他,目色警惕。
没察觉破绽,北狄人又转向邑都,狐疑地问道:
“之前羌王向可汗禀告,要来投奔你们的大魏叛徒,就是他们?”
邑都抬头,正对上顾昔潮的目光。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对视一眼,邑都恍然,示意部下掏出一卷羊皮纸画像,递给了骑兵长:
“正是此人。”
北狄人不客气地夺过羌人手里的羊皮纸,将纸上所画的人与顾昔潮的容貌,来回对照。
沈今鸾从纸人里探出一个头来,看了一眼羊皮纸。
上面所描画的,分明是死在她手里的顾四叔。
当时,顾四叔领着逃亡的顾家人各个身着羌人的服制,就是想要逃出关外,投奔羌人和北狄。怪不得顾昔潮拼了命也要追杀他们。
今日与北狄人狭路相逢,顾昔潮老谋深算,直接冒充了领头的顾四。
二人是同宗,容貌自是相似,寥寥几笔的画像看不出分明。
沈今鸾倒有几分佩服起他临危不乱的气势来。
一旁的邑都猛拍胸脯,高声道:
“我们首领之前向可汗通报过此事,没有欺瞒!天羊神作证,我们对可汗忠心得很!”
他搬出可汗来,又有画像为证,北狄骑兵不再纠缠,将羊皮纸一折,扔回给了羌人,又查验起顾昔潮身后的行装来。
他们仍是怀疑顾昔潮一行人的身份,生怕是潜行的大魏军队。
一见到熄灭的篝火,北狄人轻蔑一笑。
驻守北疆的大魏军队军纪严明,怎会冒险来到云州还敢点起火堆。这几人不仅粗布烂服,行军一点都不谨慎,不可能是大魏军。
这一下,北狄人才算放下了戒心。
沈今鸾才松一口气。方才顾昔潮一反常态,果真有玄机,是算准了敌人的每一步。
“那是什么?”一名北狄骑兵指着顾昔潮坐骑的马背,厉声问道。
那里,氅衣盖住的兽皮袋异样的凸起,沉甸甸地往下坠。
沈今鸾想起,方才顾昔潮在邑都面前都护着那兽皮袋,怕是有什么重要物什,若是北狄人翻到了定是不妙。
顾昔潮不动声色,拇指摩挲着刀柄的纹路,甚至将刀身微微抽出了一两寸,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鞘,动刀杀人。
沈今鸾心念一转,指尖微挑,魂魄一动,纸人便从马鞍上的氅衣里滑落下来,栽倒在雪地上。
诡异的嫁衣纸人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惨白面靥上的酡红如酒醉,空洞无物的瞳孔直盯着逼近的北狄兵,血红的唇线幽然带笑。
“这是什么东西?”北狄人没有防备,面露惊恐,如临大敌,慌乱的刀尖砍向纸人。
沈今鸾一吓,眼前又一道白光闪过,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顾昔潮拔刀抵住了北狄人的刀尖,劲臂猛然一抬,直将那北狄兵逼得后退几步。
“你做什么?敢对我动刀?”
这一下,一旁的北狄骑兵纷纷看过来,满面怀疑地看向顾昔潮和地上的纸人。
四野阒静,骆雄手心捏一把汗,灵机一动,忽然大声道:
“息怒!地上这位……是我们头儿刚拜过堂的娘子!”
沈今鸾蹙起了眉头,“啊?”了一声。
众人皆是面有惊色,唯有邑都稍稍一怔,最快反应过来,像是恍然大悟:
“啊!原来这就是你那位死去的娘子?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找到她了?”
他摇头叹息一声,指着纸人,声情并茂地对北狄人一一道来:
“他这个人啊,痴情的很,这辈子就这一位心上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惜她去得早,他痛不欲生,从此啊,这里就痴傻……”邑都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额头,不再说下去了。
北狄人懵怔之后,看了看纸人,又望向顾昔潮,就像是在看一个怪胎。
见他目光迟滞,两鬓一绺银丝,衣袍破旧得不成样子,怀疑又减弱几分,甚至看他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怜悯。
纸人里的沈今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骆雄张口就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新来的羌人也口若悬河,像是对顾昔潮很是了解,说得跟真的似的。
见顾昔潮一直一言不发,北狄人将信将疑,并未全然信服。
邑都用手肘抵了抵顾昔潮示意他,压低声音催促道:
“你快说,是不是啊?”
良久,顾昔潮终是点了点头,道:
“内子早逝,请诸位不要惊扰亡灵。”
阴风拂过他鬓边的银丝,幽深的目色缓缓浸入黑夜。
骆雄也没闲着,故意压低声音:
“你们别小看了这纸人,这是我们南边人的禁术,纸人有灵,不得擅动,会招来鬼魂……”
为了让这队人脱险,沈今鸾也只能照着他所说,装模作样地拂动起一阵阵阴风,逼得一众北狄人后退几步。
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个雪地上的纸人。
这纸人邪门得很,只一靠近,便感觉到阴风迎面四窜,森冷之气直直钻入人脊梁骨。
想起男人那句“惊扰亡灵”,北狄人本就十分惧怕中原的巫蛊之术,便不再细查,挥挥手放行,命令邑都赶紧将这队人马带走,自己则往南面巡视去了。
想起自己的纸人被说成了他什么早逝的娘子,沈今鸾心中不快,看着面色沉郁的顾昔潮,更加无语了。
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何他倒是比她还难受的样子?
沈今鸾心头疑惑未解,趁人不注意,她低声开口质问道:
“这些羌人为何会帮你?”
顾昔潮只道:
“他们若不帮我,北狄人会一并将他们捉拿,严刑拷问。”
沈今鸾心道,顾昔潮向羌人隐瞒了身份,若是说摆明是大魏军主将,羌人定会杀了他献给北狄可汗邀功。
他此言虽是有理有据,可是此事疑点颇多,她仍是心中不定,不再追问,只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
邑都追上了顾昔潮,佩刀抱在胸前,道:
“这么多年不见,你一会儿和我再打一场。这一次,我未必还会输给你。云州第一勇士的名号,该是我得的。”
“不过虚名,让你又何妨。”顾昔潮目视前方,语气轻浅。
邑都拳头重重拍了拍胸脯,粗声粗气地道:
“不行!你难得来一趟,我要和你再切磋一次,这次换我把你打趴下,让整个部落里的人都看见,我才是第一勇士……”
一路上,邑都和一众羌人都对顾昔潮一行人很熟络,时有寒暄,如道家常,看他的目光很是钦佩,像是认识很久了。
行了几里路,到了羌族部落里,遥遥可见毡帐上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洁白的毡顶。
入夜后的部落,一排排火杖熊熊燃着,灯光通明,亮如白昼。木栅栏内,牛羊驮马,听到人声散开来,驼铃轻响,一声声撞进了夜色里。
部落里的守卫见到邑都带人回来,将人迎入了营中。顾昔潮一行人步入营中,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放在手中的活计,自动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我去禀报首领,你先去帐中等着。”邑都语罢,大步走向远处部落正中的那顶最高大的毡帐。
顾昔潮行至一处大帐子前,亲兵守在帐外,他从马上抱下纸人,取了那个宝贝的兽皮袋,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晦暗。数尺高的厚重幔帐密密匝匝,将当中的胡榻帷幄圈起来。
一条羊毛毯铺设在胡榻上,旁边一对羊角装饰上放着一把弯刀,中央的炉火烧得很旺。
顾昔潮将兽皮袋放在一旁,而后转身离开帷幄,在火炉边卸下了肩甲。
头顶悬有经幡似的五彩布条,横亘在前,风吹帘动,鼓动作响。
此间寂静。习惯听她评头论足,而她这一回已沉默很久了。
顾昔潮心下一沉,看向纸人。
呆板的纸人犹在,不过一个死物,里面的魂魄已不见了。
下一瞬,一阵阴风从帘外猛然袭来,头顶的幡布乍然狂卷大作。
床头羊角上的那柄弯刀嗡鸣不止,骤然出鞘,锋刃直向他而来。
顾昔潮一偏头,那白刃在刹那间拂过他的鬓发,几乎是贴着他咽喉而去,直到刺入他身后的木桩上。
刀尖入木三分,只距他耳后一寸,杀意凛冽。
顾昔潮缓缓抬眸,目光掠过幔帐,只见那一缕魂魄正坐榻上,端庄孤傲,冷视他的目光,一如昔日金銮殿上。
他劲臂一旋,从木桩里拔出刀,缓步走向胡榻。被刀尖刺穿的幡布碎裂翩飞,如流水一般在眼前淌过,消逝,微微拂动他散落的一绺鬓发。
他在她面前立定不动,面色从容:
“娘娘又要杀我?”
魂魄幽幽盯着他,声音比刀锋更冷,如扼咽喉:
“顾昔潮,你好大胆子,身为大魏边将,竟敢私通羌人。”
“之前在蓟县,你对羌人图腾如此了解,我就当你知己知彼,并非怀疑。”
“从蓟县到云州,路上如此多岔路和陷阱,你一次不曾走错,显然是来往多次。在林中特意用马粪点燃的篝火,也是与羌人约定好的信号。”
“更不必说,你羌语流利,而且这一路上那些羌人对你的态度,绝非寻常。此地,你也定不是第一次来。这毡帐不是现搭的,是羌人早就特意为你安置的,里面的摆设,都是你最惯常用的。”
她指着床榻,那把刀原本放置的位置:
“顾大将军的床头,每每必要放一把刀,才能入睡。”
“这桩桩件件,你连装都懒得装,是真当我愚不可及,察觉不到,还是根本不担心我会看出来?”
顾昔潮看着她,目光淡然,隐带讽意,道:
“皇后娘娘观察入微,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还记得旧事。”
沈今鸾一愣。
从前,她熟知他每一个习惯。
床前要放刀,随身带锦帕,衣服得熏香,心爱之物是生母留给他的一把金刀,起杀心时会用指腹摩挲刀柄,他喜欢的摆设,惯用的东西……她十年未忘。
只因,她和他曾是同病相怜的朋友,相知相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她入宫后,听闻他心狠手辣,杀尽亲族,只为成为陇山顾氏家主,统领世家,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顾昔潮。这个自小丧母却养在锦绣堆里的富贵公子,他骨子里深藏的杀戾之气。
后来他远去北疆,朝中曾有后党请奏,要元泓收了他的兵权,甚至赐死他,以免他在北疆挟私以报,殃及边防。
他们担心他从极盛之时、极高之处跌落,丧失了从前的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天之骄子被活生生折了羽翼,放逐到了边陲之地,必定从此心生怨怼,会为了爬回高位不择手段。
而今她死后与他再逢,发觉他确实已全然变了一个人了。
沈今鸾声色凌厉:
“从前,顾将军三伐南燕,收复失地,为大魏治军,在兵事上鞠躬尽瘁,是国之肱股,元泓确没有看错你。因此,哪怕你我之间仇深似海,我也当你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顾昔潮目光沉沉,唇角扯动,似是嘲讽她,又像是自嘲:
“十年未见,我这个可敬的对手,在你眼中就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他这样的神容,像是一触即碎,她从未在从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顾昔潮面上见过。
想起他在崤山九死一生也要杀尽叛逃出关的顾家人,沈今鸾心头微动,叹了口气道:
“我已不认识你,也不敢信你。”
执掌凤印以来,她见过太多芦苇一般的所谓臣子,头重脚轻根底浅,见风使舵,为了利益可以抛弃所有为人的尊严。
连贵为帝王的元泓,也会为了所谓利弊,忘却初衷。
历朝历代,多的是边将暗地里与外敌暗地交易,佯装进攻撤退,设计大胜惨败,以换取朝堂上的利益。
更多的军饷,更高的官职,更大的权势,无论何种图谋,皆为叛国。
若说从前的顾昔潮高傲自持,定是不屑于阴诡之计,如今的她已无法辨别。
沈今鸾尚在犹疑,眼底忽落入一片庞然阴影。
“娘娘既已认定我通敌叛国,大可按大魏律,杀了我。”
顾昔潮已上前一步,逼近她,再俯下身,整个人暗沉的影子完全将她单薄的魂魄罩住。
“或者,不是还想为你父兄报仇吗?不必再等毒发,此时此地便可了结我。罪名就是,勾结外敌。”
过往似曾相识的画面也在眼底幽幽流过。
淳平十九年,北疆军覆灭,他孤身一人自北疆归来,滂沱大雨之中,来到一身孝服的她面前,还未走近,一柄刀就横在他颈侧。
他当时想,若能死在她手里,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那柄刀终是滑下,坠落在无尽的雨水里。而她步入雨中,从此再未回头。
后来,是承平五年,她与他朝堂的最后一局,他落败,万罪加身,授她以柄,只待凌迟。可她最终放任他孤身匹马去了北疆。
而今,承平十五年,她死后的第十年,他再一次亲手将生杀之权递到了她的手上。
“如何杀顾家人的,也可如何杀我。无论何种手段,皆由你而定。”
贴近魂魄的凉意渐渐渗入体肤,顾昔潮静待,笑意森森。
他低垂的眼底,看到她的魂魄飘近了,层层雾气缭绕盘踞在他身间。她伸出手来,缓缓攀上他的侧颈,在触及他咽喉之时,指间猛地收紧。
她倚在他身上,寒气彻骨,纤纤十指如十道割喉利刃。
缠绵悱恻,惊心动魄。
顾昔潮面不改色,冷漠地抬起手。
粗砺温热的大掌覆住她虚无冰冷的手背,两只手一虚一实,寸寸握紧,宛如十指交扣。
他缓缓地引导着她的手,从喉结游移向那一条隐隐跳动的青筋,抚过他的命脉,扼住他的咽喉:
“我的命,就等娘娘来取。”
第24章 暧昧
作为曾经的大魏朝第一战将, 这天底下,能杀得了顾昔潮的人寥寥无几,除非, 是他自己递刀,心甘情愿只求一死。
这样的人,世上仅沈十一娘沈今鸾一人而已。
时间静止,魂魄冰寒的手所抵在男人热血蓬勃的颈脉, 良久地纹丝不动。
沈今鸾怔忪了片刻。
似是没料到他会如此强硬, 还如此疯魔地将命递给了自己。
接着, 在男人压迫一般的目光里,她仿佛后悔了一般, 双手缓缓地从他颈间撤回。
她的魂魄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趔趄着后退几步,径直跌坐进了之人之中, 逃避一般别过脸去。
顾昔潮也突然背转身去, 额上青筋暴鼓,眼圈微微泛起血色,道:
“算上今日, 臣此一生, 共给过你三次机会, 你都不曾动手。十年了, 娘娘莫非还是不忍?”
沈今鸾死死盯着他冷硬如磐石的背影, 双手握拳,咬牙道:
“今时不同往日,杀了你, 我如何去寻尸骨?我和你,如今已不是当初你死我活, 而是同舟而渡。但通敌叛国,乃是我的底线。”
“只要,你亲口说你不曾通敌,我便再……再信你一回。”
一个相信的“信”字,凝在口中,百转千回才说出来。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无甚必要和娘娘解释。”顾昔潮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对你说这一次。”
“我确与羌人有交,但绝非通敌卖国。今次我来此地,只为你父兄尸骨一事,面见羌王。”
“与羌人有交?”沈今鸾抬首,眉心一蹙,忽笑一声道,“十年过去,顾将军若是淡忘了当年之事,我不妨再提醒你一次。”
“当年北疆军战败,大魏痛失云州,羌人转眼便投了北狄。我二哥就算死后化鬼,还要杀了那么多逃亡大魏的羌人,定也是痛恨他们背叛之举。”
“羌族早已是我大魏的敌人,你怎能与敌人相交?”
顾昔潮将头偏过一侧,不去看她面容,一字一句道:
“北狄强,大魏弱,怨不得羌族依附更强者。如今,只要能为我所用,别说是羌人,就算是北狄人也可结交。”
他的声音凉薄无比,令她一时语塞,只道一声“荒谬!”
她不由回忆起,方才跟着他入羌人营地之时,一路上形貌各异,五大三粗的羌人都在看着他,神色毕恭毕敬。
顾昔潮光是立在那里的气势,就把这群蛮人给镇住了。
连羌王竟也愿意给他提供情报,为他所用,顾大将军的铁腕手段,真是不逊当年朝堂之上。
“我不知你要羌人何用。但,北疆是我沈氏经营三代,历经数十载的心血,也是我父兄埋骨之地……”
她垂下了眼,又倏然抬起双眸,字字铿锵决然:
“若让我发现你真有私通外敌,陷北疆于危局,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虽为亡魂,也必追杀于你。”
顾昔潮静立不动,目色深不见底。
他深知,北疆和北疆军,皆是她的逆鳞。
为了这逆鳞,当年,她可以抛弃初衷,决然入宫,对他痛下杀手,到了今日,也会因他稍一触及这一逆鳞,不惜魂飞魄散,与他一搏。
而他,连抚平这逆鳞的资格都没有。只要是他,触之,即是两败俱伤。
他该是有恨的,可他并无立场再有恨。
“好一个‘天涯海角,碧落黄泉’,”顾昔潮低了低头,唇角似有似无地扬了扬,道:“下一回,娘娘若是再想杀我,可就难了。”
沈今鸾敛了敛阴风拂动的袖口,轻飘飘地道:
“那倒未必。你又怎知,我利用完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便不会再杀你一回?”
话音刚落,眼前蓦地罩下一片阴翳。
本在她一步之外的顾昔潮,忽然向她倾身,低低地在她耳边道:
“看来,娘娘还没有忘,是你要同我一道来云州,找你父兄的尸骨。”
他的语调慢了下来,声色带着一分压抑的轻狂,说话间的气息拂过她鬓边散开的发丝,甚至让她冰凉的魂体都感到一丝烧灼之意。
“既然是你有求于我,便该按我的规矩来。”
语罢,他却并未起身,沉沉的气息仍在盘桓在纸人四面,明明像是一贯克制着的,此刻却有几分违和的肆无忌惮。
男人英挺的五官在眼前放大,沈今鸾睁大了眼,眼底只剩下他深刻的轮廓。
她呆坐纸人里,一动不敢动,感到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拂开了纸人凌乱的发丝,又好似要抚上她的面颊,最后定在她的颈后不动了。
从她的视线看去,就像是被他拥入了怀中一般。
突如其来的暧昧,又像是蓄谋已久的刺探。
“你!……”
沈今鸾大骇,想要说的话全部滞住,又听他一顿,话锋一转:
“我记得来之前和娘娘有约在先,无事不得擅自脱身纸人,你既已违了约定……”
轻描淡写的一句,令她预感不祥,心知不妙,魂魄刚要起身,一张明黄的符纸已从那双手的掌心,贴在了纸人后背。
这一下,纸人里的魂魄一时之间被符纸制住了,再难脱身。她一抬头,只见顾昔潮已从她颈侧收了手,蓦地起身,退回她的一步之外。
他这是什么声东击西的烂把戏!
男人目光淡淡看着她,拇指指腹抚平符纸翘起的尾部,贴紧了:
“敬山道人离去前曾万般告诫于我,你魂魄虚弱,需得在纸人里好好将养。”
“他去崂山修习精进道术,万一来日,道术大成,可为你再塑肉身,但前提得是,你这魂魄得完好无损。于是,他赠我了几张符纸,既有养魂之用,不会伤你分毫,又可保你魂魄。”
所谓的魂魄完好无损,就是要将她困在纸人里呗。
她沈今鸾暗骂那墙头草赵羡数百回,恨得银牙咬碎,低低道:
“你怎么敢?……”
顾昔潮又有什么不敢,虽口口声声称她“娘娘”,可语带戏谑,何曾当她是皇后?
她与他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做交易,本就与虎谋皮无异。
顾昔潮眼皮都没动一下,在纸人一旁踱了几步,点头道: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娘娘既与臣定下交易,就该以真心相交,不再有疑。”
“你若擅自离开纸人魂魄将散,我必不会遵守约定,再为你寻找尸骨。”
沈今鸾眉间微动,冷哼道:
“教训当今皇后,顾大将军你还是第一个。”
虽觉这符纸不厉,甚至还很温和,但被困总归是难受,她最恨被困着,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便轻咳一声,态度软下来,对男人温声道:
“请顾将军先把这符咒揭开,下回,会和你商量。”
“再没有下回。”顾昔潮的目光定在她面上,“我定的规矩,也从无商量的余地。”
头顶幡布悠扬飘动,帐外传来越来越近的人声,影影绰绰的火光透过帘布照进幽暗的帐中。
羌王帐中来人,传唤顾昔潮入帐,见他不应,恭敬地候在帐外。
顾昔潮取下那个兽皮袋捞在手中,离开前,又过来,看她一眼道:
“羌人信奉羊头神,羌王帐中有神祇庇护,娘娘如今千金之体,还是莫要冒险,留在帐中歇息片刻,等我归来。”
沈今鸾心下一动。顾昔潮将她困在帐中,就是不让她与他一道去羌王帐探查了。
只见他已掀帘出帐,大步离去。黑暗中孤身一人,往那头灯火熠熠的大帐走去。
人走后,沈今鸾留在帐中,登时收了嬉皮笑脸。
烛火摇曳之间,她的心思比外头的夜色更为深沉。
十年未见,顾昔潮的身上像是背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第一回 探查,他不让她去见羌王,定是又有玄机。
可她魂魄确实太虚,也不敢贸然跟着,闯入羌王帐中,万一真的被神祇所伤,得不偿失。
纵使顾昔潮真的不曾私通羌人,他也不值得完全信任。他这十年,不知究竟背着她做了什么,又瞒了她多少事?
沈今鸾辗转不定,心底尽是顾昔潮离去前那一句“既是娘娘有求于我,便需得按我的规矩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再留一手后路。
心间千头万绪,化作帐中静静燃烧的烛火,凝成一滩浓墨般化不开的泪冢。
……
羌王大帐前。
顾昔潮任由大帐前的守卫收走了他的佩刀,还要接过他的兽皮袋时,他收起了手。
守卫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强求,为他掀开帐帘,屈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里头刺眼的金光从帘内泄下来,地上铺着一条狰狞兽纹毡毯,从门口直达内室。内室最里头的帘布上高悬着一颗羊头,一对犄角尖锐前倾,挂满鎏金符文。
帐外冰天雪地,帐内一方炉火在正中熊熊燃烧,热气腾腾。
邑都和一众羌族战士环绕四周,簇拥着羌王阿密当。
他金刀大马地盘腿坐在炉火前,身材健壮,头戴镶嵌宝石的额巾,蓄了半面的胡须,一双褐色的眼睛从浓密的黑髯里露出来,目光审视,声音洪亮:
“周围都是豺狼虎豹,什么大事竟然让你到我这里来?”
“还是,你终于想清楚了,要来投奔我羌族,这里草原广阔,你大可以随时随地找你要的尸骨,可比在大魏当个小兵自由轻松多了。”
顾昔潮一步一步入内,踩在华贵的毡毯上立定,道:
“我来问你,当年的尸骨。”
年轻的羌王在坐毯上仰了仰身子,道:
“这些年,邑都私自帮你搜遍云州各处,能找到的大魏军尸骨都交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顾昔潮道:
“当年大魏主将的尸骨。”
羌王捋了捋胡须,眯了眯眼,只摇了摇头,不语。
“阿密当,”顾昔潮直呼羌王大名,面色极冷,“你敢以天羊神的名义起誓吗,说你从来不知尸骨一丝一毫的消息。”
见羌王虚了虚眼,不答,顾昔潮目光锐如刀割,看着他道:
“这么多年,其他北疆军的尸骨你都能一一找到,唯独主将的迟迟不见踪迹。”
“阿密当,你有事瞒着我,我要的尸骨,定然和你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来,他已渐有怀疑,今次,死去的沈霆舟给出了羌人的线索,他便笃定,尸骨就算不是就在羌人部落之中,羌人也定然知晓下落。
羌王搭在皮毛的手轻叩着,鹰隼般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男人,忽一笑道:
“十年了,你果然手眼通天,连只有天羊神才知道的秘事都探到了。”
这十年,他放任手下邑都找寻他要的尸骨,可不是白白帮忙,他是要借此暗地里和大魏留有一线机会,铺下一条后路。
他深知,这遗失的尸骨是此人的蛇下七寸,也就是他藏在手中的筹码。
今日,大魏人硬是要他将这筹码放到明面上来,他骑虎难下,只能将筹码先抛出。
“你要找的尸骨,我确实知道一些线索。但……”他顿了顿,“我们羌族已归附了北狄,你不过大魏军中一无名小卒,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顾昔潮声色不动,掌心握了握刀柄,直截了当地道:
“大魏和北狄必有一战,只是现下,还不是开战的时机。届时,阿密当,你总要选一边,不可像如今这般首鼠两端。”
羌王眺望帐外平原上的一座座营地,指着莽莽草原,长长地叹一口气,道:
“自从我羌人一族归北狄统治,他们像野外的豺狼一样,抢夺我们的牛羊,强占我们的女人,我们在云州活得是一日不如一日……”
顾昔潮道:
“你可有想过,携全族再归大魏?”
阿密当沉吟良久,才抬起目光,问道:
“若是我族愿意,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首领有多少兵马,可以助我们整个归大魏。”
顾昔潮只伸出一根手指。
大魏边陲四分五裂,仅他所治下的北疆三州拨不出那么多军队,暂时还抵不过兵强马壮实力强劲的北狄人。
羌王面色一沉,摇了摇头。
他仍是想为族人谋求更稳的出路、更多的利益。能多一些兵马,便多一分胜算。
这样生死攸关的筹码,如何能轻易拱手让人。
“太少了。”他目露惋惜之色,道,"大魏合该养点兵马,再议将来。”
顾昔潮冷冷地道:
“阿密当,今日,我必要知道尸骨的下落。”
他缓缓松开绑在手里的抽绳。兽皮袋口子一开,从中滚出两个人头。
那人头大半腐烂,隐约可见额上纹有羊头纹。正是之前他的人马在崤山荒坟里挖出的羌人尸骨。
背身离去的羌王停下脚步,回首一望。一旁邑都等羌人战士一看到那人头,神色全然变了。
“这是失踪的那伽?还有莫兹?……”
邑都快走几步,脚步缓慢地停在毡毯上,认出那人头来,喘了一口粗气,目中难掩哀恸,皱紧眉头问道:
“顾九,这……你是在大魏发现的?”
顾昔潮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点点头,道:
“不错,你们还认得是自己人。”
他锋锐的目光转向羌王,缓缓地道:
“过去几年间,曾有几批羌人战士逃往我大魏边城,确有此事?”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垂下头去,无人作声。
北狄人连年在北方征战,为了强占更鲜美的水草地,掠夺更多的牛羊金银和女人,从羌族征兵,攻打其余不肯归顺的部落。如此残酷的高压统治下,羌人中不断有被迫加入北狄军队的战士失踪。
他们四处找不到人,曾以为是战死了,没想到他们做了逃兵,竟然跑到大魏的边城去了。
这些战士,有家不能回,更不想背井离乡为北狄人卖命直至战死,于是选择在离家较近的蓟县苟且偷生。
邑都握紧了拳头,悲愤地道:
“他们为什么不听话?只要当时肯回来,我肯定能救下他们的!”
顾昔潮抱臂在前,反问道:
“暂时救下又如何?北狄人可会放过他们?死在大魏,至少能有全尸。”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北狄人在云州一天,羌人就得在他们的统治下苟延残喘。一旦北狄人发现这些人做了逃兵,定会捉回去虐杀示众,杀一儆百。
沉默的当口,顾昔潮坦荡地道:
“这些人既然都是贵部的族人,我可以将尸骨交还给你们,落叶归根。但我今日来,只为了一事。”
邑都朝羌王恭恭敬敬地俯身,拳头拍了拍胸口,低声试探地道:
“首领,我们一族从不欠人情,顾九既然不辞艰险将那伽他们的尸骨归还我们,如果知晓尸骨的消息,不如就告诉他……”
话音未落,阿密当锋利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头。邑都后退一步,为难地对着顾昔潮摇了摇头。
顾昔潮洞悉邑都的示意,却分毫不退,叹出一口气,对阿密当道:
“可惜今日,你并无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声音沉定,径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羌王,目光如蜻蜓点水,神色却势在必得:
“若是北狄可汗知晓,那么多羌人叛逃,还归附了大魏,当如何作想?到时候,你整个部落,还保得住吗?”
在场众人心头一惊,瞬时明白过来,他此行来不是为了归还羌族弟兄们的尸骨,而是要以此作为把柄,用整个部落的安危来威胁他们。
见顾昔潮出言不逊,一旁几个羌族青年握紧了弯刀,上前一步大声道:
“顾九,你别不知好歹!这些年,我们敬重你是勇士,卖你一个情面,除了你要的尸骨,我们首领还把那些大魏逃犯的消息告诉你,你却要背叛我们吗?”
“我们当你是弟兄,你若是要当我们的敌人,那你的命就必须留在这里!”
满帐的战士闻声而动,人多势众,龇牙咧嘴,向正中孤身独立的顾昔潮围拢过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邑都从中大迈几步,掠过人群来到顾昔潮跟前。他故作愤怒地拔出佩刀,一把抵在他颈侧,道:
“顾九,你私自到我们部落来,今日将你一刀杀了也没人知道。你敢威胁我们首领,难道不怕有命进来,没命出去吗?”
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挡住了其余的战士,一面给他使眼色,压低声音道:
“尸骨的事,我再给你想办法,你还不快走?”
刀光剑影之中,顾昔潮面容镇定,甚至唇角还扬着淡淡的冷笑。
“我自踏入贵部,就从未打算要全身而退。” 他越过邑都,神色平静地望着阿密当,冷漠之中透着阴戾之气,“但,我顾某人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
“诸位自然可以就地将我斩杀。但,若我七日未归,我在朔州的人就会将贵部其余叛逃战士的尸首,直接送去北狄可汗的牙帐。”
此语一出,情景急转直下,在场所有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如山。
“你这个大魏人真是好算计。”阿密当眯起了眼,哼了一声,喝退了拔刀的战士们。
从这个大魏人扔出人头的那一刻,他就看出了他的用意了。
他以为自己拿捏了他的七寸,可同时又何尝不是被他握住了自己的命门。
阿密当从坐毯上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硕大的皮毛曳至脚底,他摆摆手,虎视眈眈的众战士恭敬地退出了帐子。邑都最后走出去,面露担忧之色,叹一口气才甩开帐子,才转身离去。
帐内空寂下来,烛火惶惶摇曳,只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阿密当缓步走向顾昔潮,叹道:
“不是我不愿直说,而是我确实也不算知情。知道大魏人尸骨的人,是我阿兄,阿伊勃。”
听到这个名字,顾昔潮目色微动。
上一任羌王在世时,阿密当的兄长阿伊勃是羌族的大王子,更是草原中无出其二的勇士,名震北疆。
后来,听闻阿伊勃不知何故得了重病,再也不露面,就如同死了一般。
“我阿兄曾游历过北方各处,最远的雪山之巅也去过。我向他问起尸骨一事……”阿密当回忆起来,“他无意中说起曾见过大魏主将的尸骨,后来却一直不肯再向我透露。”
阿密当知道此种说法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只得望着顾昔潮锐利的目光,提声道:
“我愿对天羊神起誓,我说的绝无半句虚言。”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一面。但这些年,他一直病着,我曾问过他很多次,他都不肯说半个字。你去见他,也是徒劳。”
顾昔潮道:
“不试怎知?”
阿密当心知此人意志极坚,认定的事情不会转圜,十年如一日。此时,他也拗不过他,便决意领他去阿兄的帐前问个清楚,好让他死心。
顾昔潮走出几步,忽停了下来,望了望天色,让阿密当等一等,自己则是回到了原本的帐中。
那个人天性好动,纵使成了魂魄性子也未有变,一如少时。他在大帐之中和羌人对峙已是一个时辰有余,她也被困了一个时辰有余,定是已坐不住了。
再不去接她,又该要发脾气了。
顾昔潮步入帐中,只见沈今鸾在纸人中一声不响地睡着了。他摇摇头,步履放缓,轻轻揽起纸人,挽在臂下。
待他从帐中出来,阿密当一见他臂弯里的纸人,不由多看了几眼,犹疑地问道:
“听邑都说,你终于找到你那心上人了?十年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纸人里气得故意装睡的沈今鸾听见了,眼帘微微睁开一道缝隙。
什么心上人?顾昔潮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
她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
第25章 婚约
沈今鸾回想起来, 很多年前,顾昔潮好像确实有一个心上人。
他这个人,自小门第高家世好, 头顶有两个哥哥,轮不到承袭爵位,也无振兴家族的使命,一辈子吃穿不愁, 师从大儒读几本圣贤书参加恩科, 本来可以从此谋个闲职, 潇洒度日。
可他十八岁时却弃文从武,领兵在邙山大破敌军, 一战成名,成为大魏朝以儒入将的第一人。
传闻,他一战成名, 入宫封赏之时, 婉拒了一切封赏,只是私下先帝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赫赫战功,彪炳千秋, 只为求一心上人。
后来, 这桩婚事却无疾而终。
再后来, 他为元泓器重, 权倾朝野, 多少世家想攀龙附凤,要把嫡女嫁他为妻,甚至连元泓也亲自要为他再指一道婚。可顾昔潮从未点头, 直到最后孑然一身地去了北疆。
当时朝中有人调笑说,顾大将军英姿俊朗, 是三千京都女子的梦中情郎,不曾娶妻,定是曾向心上人求婚被拒。
也有人说是他的心上人早就另嫁他人,因而他封藏了先帝的婚书,也拒了圣上的赐婚,只口不提。
可那么多年来,无人知道他的心上人究竟是哪一位世家贵女。
难道她在死了的这十年间,顾昔潮和羌人厮混在一起,又提起过他的心上人了?
幽夜寂静,一路上顾昔潮沉默不语,羌王见他面色极冷,便也不再套近乎了。沈今鸾凝神细听了半响,什么声音都未听见。
羌人部落所建的毡帐群依地势而建,曲折绵延。
直到远处渐渐出现了一处僻静的帐子,阿密当停下脚步,道:
“这么多年,我见你一直独来独往,难道你要一辈子一个人吗?你这模样身手都是百里挑一,我们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都会愿意嫁给你,给你生娃娃。”
羌王阿密当如此说,自然是有自己的一番如意算盘。沈今鸾在后位上惯于尔虞我诈,早听出来了。
虽然在顾昔潮在羌人面前隐藏了身份,但是心智武力,一看就绝非平平之辈,他身上的锋芒是掩藏不住的。而羌族人丁稀薄,羌王定是想着,若是能用个部落里的女人栓住他,让他成了自己人,必将如虎添翼,何愁不能壮大羌族,在北疆群狼环伺中更长远地存活。
沈今鸾目光微挑,望见一旁有数名羌人女子围在一处莺莺燕燕,正看着顾昔潮嬉笑,有个大胆的还走近几步瞧他。
“依我看,”她手指勾了勾发丝,冷讽道,“顾大将军既一直与羌人交好,在此地娶亲生子不正合你心意?”
“我不需要。”顾昔潮面沉如水,疾步走过。
与他并肩而行的阿密当只当时他回答自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回答十年如一日,他无机可乘,只是凝望着面前密闭的帐帘,摇了摇头:
“顾九,我敬你是个勇士,更佩服你的毅力,可你千万别像我阿兄一样……哎……”
“他一直没有成亲,也不肯继承羌王,自从不见了心上人,就病了这么多年,不曾生下儿子。唉……这首领的位置,本该是我阿兄的。”
阿密当指着幽暗的帐子,犹豫一下,声色难掩悲痛:
“他近日来气息有进无出,怕是快不行了,就在这几日了。”
“哼,”沈今鸾冷笑一声,“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捉住他的魂魄,逼问出尸骨的下落来。”
顾昔潮无言,撩开帐帘入内。
帐子门帘狭小,里头才渐渐变得宽敞,挡风遮寒。深处晦暗异常,幽静得好像多年不曾有人居住,一丝声响都听不到。
两侧摆着的火盆噼里啪啦燃着,烧得很旺,暖如宫里的地龙。当中悬着一道绣纹暗沉的帘布,阻隔最里头的一方披着兽皮的胡榻。
帐帘一开一合,外头的寒风涌入,帘后响起一阵咳嗽声。
阿密当掀帘走到榻前,轻声低喃:
“阿兄……”
榻上的男人动了动,朝天伸出了手,在帘上映出瘦如干柴的剪影。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变得气息急促,咳嗽不止,扯着阿密当的袖口问道:
“是找到她了吗?……”
榻上的男人已是行将就木,瘦如黑铁。没想到壮硕如山的羌王阿密当,竟然有这么一个哥哥。
他的骨架仿佛只剩下枯瘦的皮囊,像是一只干瘪的麻袋,皮肉褶皱,形容枯槁,神情更是冷峻阴郁。
阿密当将哥哥从榻上扶起,略一迟疑,面对顾昔潮压迫的目光,才缓缓向阿伊勃诉说来意。
一听到“大魏人尸骨”这几个字眼,阿伊勃的双目闪过似有似无的光亮,像是两团磷火烧了起来。他看到了顾昔潮,浑浊的视线仿佛明晰起来,低沉嘶哑的声音从那皮囊里传来:
“你是大魏人?”
顾昔潮颔首。
阿伊勃猛然咳了几声后,用力地道:
“我们羌人部落已经归附了北狄,不会再为大魏人效力。我不会助你找到那些人的尸骨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兄……”阿密当抚摸哥哥的嶙峋的脊背。
阿伊勃唇瓣颤动,爪子般干枯的手深深掐入皮毛之中,死死盯着顾昔潮道:
“不管你是谁,不要再打那尸骨的主意。天羊神不会放过你的,找寻那尸骨只会带来灾厄。”
顾昔潮道:
“我的灾厄,无需阁下忧心。你要如何才肯告之尸骨的下落。”
阿伊勃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望向帐外夜空下的群岚:
“要我告诉你,除非,你能把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合为一体,除非……”
“除非,你能将她带回我身边。”
他顿了顿,悠远的目光缓缓移回帐内,失焦在榻前那一面帘幕中央,轻声柔语。
“她?”沈今鸾顺着阿伊勃的目光望向帘幕,才发现幽暗的帘上有金丝银线在隐隐闪烁。
顾昔潮点起了火折子,用手护着火光照向了那幅晦暗的绣画。
帐子里没有风。柔和的光从上至下照亮了整条帘幕,如同风一般微微吹动画幅的边缘,绣纹的表面如微澜翻涌。
光线所掠之处,那是镶绣着一幅半人高的画像,由各色的细线穿梭绣成,花纹如盘踞的蛟龙,正中间勾勒出一个女子曼妙的轮廓。
那绣画日久天长褪了色,磨平的表面,看不清容貌,只隐约见一个羌人女子,身材玲珑娇小,五官浓艳,顾盼之间,风姿卓绝,金丝纱裙翩翩飞扬,如同闻风舞动。
尤其她头上束了一条七彩抹额,抹额之上镶嵌一颗硕大的明珠。
饶是在大魏后宫里见惯美人的沈今鸾都觉得画上的女子容颜绝色,真是当得上是灿若明珠。
帘幕正对着胡榻。数年来,阿伊勃在病榻上,日日夜夜凝视着这一幅绣画。
顾昔潮问道:
“她是何人?”
阿密当面色微变,犹豫片刻,才道:
“歧山部的弥丽娜,曾是我阿兄的……心上人。你们找不到她的,她已经……失踪了很多年了,或许早已……”
“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床榻被阿伊勃的拳头砸响一声,他惨白的眼里涌起血色,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弟弟的话:
“她藏在歧山部中不肯来见我,我要找到她……”
“就算她做了鬼,我也要依约,娶她为妻!”
说完,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声嘶力竭,伛偻着脊背,声音如断弦嘶哑。阿密当垂了垂头,不再出声,急忙为哥哥顺着气。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条抹额,七彩流苏早已褪色成了青灰,那一颗珍珠仍然在黑暗中折射万千光芒。
“当年,我求她嫁给我时,她说要一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做抹额才行。我费劲心力,才找到一颗最纯净的明珠,她很高兴,要我成亲当日亲手帮她戴上……”
珍珠产自海洋,在草原可谓是千载难寻。这阿伊勃为了心上人算是有心了。
熠熠的珍珠照亮了他没有光的瞳仁,他神情变得殷切,摊开了掌心递上抹额:
“如果她看到这条抹额,定能知道是我。你若真能找到她来见我,我便、便告诉你尸骨的下落!……”
沈今鸾扬了扬眉,心有顾虑:
“如果我们帮他找到了心上人,他却耍赖不肯说怎么办?”
顾昔潮没有接过抹额,只是直视着阿伊勃的眼,道:
“找到弥丽娜来见你,你便告诉我尸骨的下落。此为诺言,你是否敢向天羊神发誓,绝不违诺?”
阿伊勃抬起右手臂,猛地拍了拍左胸,高声起誓:
“天羊神在上,只要你能找到她,就算我阿伊勃做了鬼,也定会遵守诺言!”
顾昔潮从他手中取走了抹额,扣入革带之中,又看了一眼帘幕,扯去画上的绳结,将人像卷起来守好。
阿伊勃听到他应下,目光饱含期待,直愣愣地盯着顾昔潮掀帘出帐,直至消失不见。
待人走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滩烂泥一般倒在榻上,一身腐皮皱起,咳嗽接连不止。
阿密当将他卧平,抹去他唇角溢出的血,痛心不已地道:
“她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让他们怎么找人?还能将她的鬼魂带来见你不成?”
阿伊勃闭了闭眼,捂着撕裂般的胸口,坚定地道:
“就算死了,我也要找她的魂魄……”
阿密当摇了摇头,面有几分惊恐,叹气道:
“这么多年,我们派去歧山部找她的人,活着回来的都没几个。那歧山部整个部落,分明是中了邪了!阿兄,你让他去找人,其实就是不肯说出尸骨的下落,是不是?”
“阿弟,你知道的,我向父王立过誓,这件事永远不能说。”阿伊勃低斥道,“我们羌人如今依附北狄才能活下来,若是被北狄可汗发现,整个羌族都要遭殃……你这些年私自帮助他送那些将士的尸骨回大魏,已是大错!”
“四面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淌进浑水里,会把我们淹没!”
阿密当急切地说:
“阿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北狄人贪婪残暴,从我们部落里连年征兵,青壮年都被带去做牛做马,甚至这个冬天连多余的口粮都不留给我们,初生的羊犊都要掳走。部落里口粮不够,体弱的婴儿都要被抛弃。牙帐前几日还来了人,说要我们把适龄生育的女人都送过去,连我们最小的妹妹都要给那老可汗暖被窝!北狄人根本不给我们活路……”
阿伊勃看着恨得咬牙的弟弟,冰冷无神的双眸里透着一丝悲哀:
“你以为,求助大魏人,他们就会给我们活路吗?”
“刚才那个大魏人,为了尸骨已经已找上了我们,就是对我们起了疑了。若是让他找到……”
面对疑惑不解的弟弟,阿伊勃攥紧了手,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长叹一声,道:
“唉,只怕我们一族都没有活路了……”
幡布猎猎作响,四处寂静再无人声。
***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阿伊勃说得那么简单。他们要找一个失踪多年的女人,为何偏偏这羌人要让你去找,恐怕其中有诈,会不会是那阿密当故意引你去陷阱?”
回到帐中,沈今鸾思来想去,仍觉得有疑。
顾昔潮坐在炉火旁,凝视着炉火,就好像坐在光晕里,一身黯淡的旧袍都着起了光。
“阿密当不知我真实身份,而今他和我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若是死在了歧山部里,对他和整个部落并无好处。况且,”他敛了敛发皱得衣袍,道,“目前只剩阿伊勃这一条线索。他年轻时声震北疆,游历草原各处,或许真见过你父兄的遗骨。”
“他时日无多,必要在他死前赶去歧山部,无论他的心上人弥丽娜是生是死,都得带回来,换取尸骨的下落。”
沈今鸾心念一转,想起阿密当提起“心上人”时,对顾昔潮说“你可别像我阿兄一样”那种怜惜的眼神。她想要发笑还是忍住了。
“阿伊勃这个人,还真是痴情一片呢。人都像是枯骨一具了,还惦记着他那生死不明的心上人,无论生死,都要娶她为妻。”
她裙裾拂动,故作叹惋道:
“我倒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人当年也曾向先帝求了一道婚书,要娶他的心上人,可这么多年来,也不见他娶亲……”
“难不成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心上人不见了嫁人了,就从此一蹶不振了?”
熄灭的炉火前,几道余烟袅袅,隐约映出顾昔潮静坐的挺拔身姿。
但无人可见处,他紧紧绷直的手背,覆在膝上,掩于箭袖。
沈今鸾只自顾自地道:
“我记得朝中有人说,你的心上人嫁人了。当初,你若是来宫中求我,看在旧情之上,本宫也未必不肯撮合一番你和你心上人,成就一段佳话。”
任她如何打趣,顾昔潮不言不语,沉静得好似一座石雕。
沈今鸾哼了一声,道:
“邑都和阿密当好像都知道你心上人的事,这些年,你可没少跟他们勾结罢。”
顾昔潮终是缓缓睁开了眼,轻嗤道:
“好的话不听,倒是会听人墙角。”
见他终于有回音,沈今鸾的魂魄从纸人里微微探出身去,还未离开几分,就被背上的符咒一下子拽了回来。她揉了揉肩头,没好气地道:
“邑都和阿密当都知道的事,为何我就不能知道?我和顾大将军,好歹也有多年情谊。我都做了鬼了,定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这个问题,她当年就想问他了。可是当年二人除了明争暗斗,并无此刻面对面交谈的契机。
“啪嗒”一声,帐顶落下一道毛毡做的垂帘,横亘一人一鬼之间。
顾昔潮袖口一摆,熄灭最后几缕燃烧着的炉火:
“夜深了,娘娘自便。明日还得尽早出发歧山部。”
“行,我可以不问。”沈今鸾习惯对他明目张胆地谈条件,“但是我在这纸人里闷得慌,你揭开符纸,放我出来松快一会儿。这里有你在,我很安全,我发誓我绝对不出这个帐子。”
此间寂静,俄而,隔在两人中间的帘幕被撩开,顾昔潮清瘦的身影走过来,揭开了符咒。
一缕魂魄从纸人中袅袅升起,广袖拂动,舒展开去。
帘幕一起一落,顾昔潮又回到炉火边闭目养神,将床榻留给了她。
这个人,真是有趣,有榻不卧,反倒在炉火边闭目养神。
沈今鸾透过斑驳的帘幕望过去。
即便同在一顶帐中,他好像离她隔了好远好远。
清朗的月色便从外透了进来。袅袅银光,描摹出男人半张侧脸,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如山峦起伏,轮廓分明。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下移。兴许是方才火炉烧得滚烫,他的衣襟微微敞开了些许,边缘低垂,露出微微起伏的胸线。
沈今鸾盯着他心口下的那一寸肌肤发愣。
恍惚之间,一段尘封的记忆在幽夜袭来。
那个时候,少年顾九十八岁,刚刚拜别大儒师父,弃文从武,入了顾家的陇山卫从校尉做起。有一日,军中休沐便回来找她。
“听我二哥说,将士们身上都有刺青,有的纹虎豹猛兽,能震慑敌人,还有说是能有护身之用。顾九,你打算纹个什么?”
她戳了戳他拿刀的右臂,好奇地问,感到他锦袍下的肌肉一下子绷紧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摇了摇头。
想着他到底是朝中大儒教出来的子弟,满口之乎者也,她的兄长们都有刺青,可威风了。她不屑地努努嘴,却听他又犹疑开口。
“但,若是要刺青,只在此处……”少年顾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道,“我阿爹这里,纹了我阿娘的闺名。”
沈今鸾回过神来。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我的身体属于我的父母,但我的心,只属于心上人。
那么,少时的顾昔潮会不会也效仿他的父亲,将心上人的名字纹在了心口?
一瞬一念,帐中的帘幕忽被一阵风微微吹动。
虚空的魂魄游移,倏然之间已来到了帘幕的另一侧。
顾昔潮闭着眼,似是睡着了。昼夜奔波,他眼下泛起微微的青黑,连疲态都是收敛着的。
炉火熄灭,烟气尚在缭绕,朦胧了他的面容。
风吹帘动,男人的胸膛微微起伏,敞开的衣襟随之颤动,又垂落下去几寸。
鬼魂悄无声息地走近,透光的衣摆如涟漪般散开,拂过他松下来的臂弯。
一双透明的手缓缓触及了衣襟的边缘。
第26章 新娘
沈今鸾虽为鬼魂, 也莫名羞赧起来。
只因,此时此地的顾昔潮和少时那一会儿全然不一样了,男人胸膛结实温热, 线条起伏如刀刻,肌肉紧绷如弓弦。
更不必说,对于她冰冷的魂魄而言还近乎炽烫。
但,对于他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心上人, 这份好奇胜过了忐忑之心。
衣襟被阴风缓缓拂开, 沈今鸾看到了衣襟底下的胸膛, 瞳仁一点点睁大,伸出的手竟抖了一抖, 正想要完全拨开看个清楚。
头顶冷不丁传来一声:
“娘娘要做什么?”
她一抬眸,便撞入一道暗昧的目光里。
男人已起身敛了衣襟,两侧严密拢起, 在喉间交错, 全然遮住了胸口,一双黑眸正定定地看着她。
顾昔潮竟像是在假寐。
而她,倒像是做贼被捉个正着似的。
“没做什么。”沈今鸾五指收拢在掌心, 故作拂了拂袖口, 避开他幽深的目光, “我不过担心你毒发身亡。你那四叔可说了, 毒发之时会从全身溃烂开始, 以免误了我找尸骨。”
顾昔潮手臂肌肉贲张,鬓边沁出了细密的汗,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君臣有别。娘娘如此, 于礼不合。”
沈今鸾气笑了,自己都做了鬼, 顾昔潮竟还在意所谓的礼法,还要拿这礼法来压她一头。
她旁若无人,轻挑地看着他,没头没尾地突然问道:
“我死后十年,北疆可有争战?”
顾昔潮闭眼,道:
“除云州未定,未有争战。”
沈今鸾面色微沉,忍不住道:
“那你身上,何来那么多箭孔刀伤?”
方才她探他胸口,本想找到一处纹着心上人名字的刺青。
却没想到,她看到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刺青和伤疤。
半袒的胸前如山河磅礴,起伏之间,遍布数道凶厉伤疤,每一道,都像是大地上的裂壑,深浅纵横。
从前顾昔潮少年将军南征北战,身上常有刀伤,当年她还曾为他上过药。这些是他来北疆后她没见过的新伤,竟还纹了墨黑的刺青。
不知是刺青遮掩伤疤,还是伤疤掩盖了刺青,满胸狰狞如青龙盘踞,张牙舞爪。
就算曾经纹过心上人的名字,也被伤疤刺青遮掩,难以得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顾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导,自伤属于大逆不道,他怎会离经叛道至如此地步?
“不过就是些伤口,有什么好遮掩的?”她不解,双手抱臂看了他好一会儿,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顾昔潮又紧了紧衣襟。
“怕吓着你。”他若无其事,微阖双眸,平淡地道,“娘娘是在关心臣,还是觉得解恨。我今日下场,不正如娘娘所愿?”
沈今鸾故意嫌弃,瞥了瞥他衣襟上破旧的抽丝,大失所望一般地,摇摇头道:
“我只是没想到,十年不见,你竟会混成这副模样。”
顾昔潮回头轻扫她一眼,淡淡道:
“纵使我混得这般不堪,你不还得求我帮忙?”
“你!……”沈今鸾无言地别过头去,气笑了,“确实不堪,若不是我,你这毒发作也无人可救。”
她瞧着他发白的面容,淡青的唇色,皱眉道:
“不会还没到歧山部,你就毒发不行了吧?”
“还死不了。”顾昔潮看着她,眸光没有平日锐利,“你我之约,我必会达成。我或伤或死,不必娘娘费心。”
她拂袖回到纸人里,卧在榻上,背朝着他,冷声道:
“这一回,顾大将军最好说到做到。”
晃动的垂帘渐渐静止下来,两侧也都再也没传来声响,
顾昔潮低着头,鬓边一绺散乱的银丝垂落下来,在紧紧拢起的襟口处拂动。
方才,她指尖微凉的余温,经由胸口泛过他的四肢百骸,犹在震荡。
他闭了眼,微一颔首,只一起念,那一处胸口又绷起来,如烈火燎原。
……
翌日,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纸人背后又被贴上了黄符,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
顾昔潮整装待发,将亲兵留在羌王部中传递消息,自己则备下水囊粮秣,独身前往西北深山之中的歧山部。
“顾九!等等!”
一声粗声粗气的喊叫传来。
沈今鸾循声回头,只见邑都骑着高头骏马,一身赤红便装,正从远处跃马奔来。他下了马,一脸傲气地双手抱臂,对顾昔潮道:
“首领命我带你去歧山部。那地方可不比我们这儿,没有我,就凭你自己是进不去的。”
他向外跨出一步,露出身后一队人马。马队上的男人们身材壮硕,一看就是好手,各个穿赤色胡袍,戴大红额饰,腰间配刀,刀柄上还系着五彩的绸带。
见顾昔潮皱眉,他昂起胸脯,道:
“正巧,今日是我们这儿的抢婚,带你长长见识。”
邑都神气地向顾昔潮解释抢婚这一羌人的习俗。
羌族游牧为生,女子稀少,人丁不易,从前部落之间有抢夺别部的女子成婚的传统。
自上任老羌王一统零散的羌族各部,抢婚已演变为一种结亲的形式。定情的男女约定日子,女方家中会将新娘蒙上红盖头,藏在锁好的木箱之中。
男方则带着精壮男子到女方家中迎亲,佯装抢夺木箱带回自己帐中,就算抢亲成了,两人便可结为夫妻。
“歧山部一向排外,若非有大事,外人不得踏足。你一个外族人,更是不会放你进去的。恰好近日我表弟莽机要娶歧山部的哈娜,你混在我们的队伍里,就能进入歧山部。”
沈今鸾从顾昔潮背后探出头来,果真看到一群羌族壮士簇拥着一名红衣青年。
新郎莽机身材高挺,生得俊眉修目,他的马头上系着一大朵红绸,满面红光。
莽机右拳拍了拍左肩,朝着顾昔潮行礼,激动地道:
“抢婚当然是人越多越好,图个喜庆热闹!能有您这样的勇士参加我的婚礼,是我的荣幸。”
邑都将一团羌族服制的红袍丢到顾昔潮怀中,道:
“喏,和我们一道穿上吧,吉时到了,我们可要启程了。”
顾昔潮看着红衣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接了过来,转身跟着同行的羌人一并换衣。
少见他只能吃瘪的样子,纸人里的沈今鸾在马上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换完大红服饰的羌族青年们依次都出来了。她不由延颈眺望,只见最后一抹高挑清瘦的红,正从帐中大步走出来。
一看到他,沈今鸾止住了笑。
顾昔潮浓墨般的眉眼,与一身红正是相映相衬。鬓边随风扬起的一绺白发,即便笼罩在热烈的赤色之中,都不减的清冷疏离。
这是她死后第二次见他穿红。
上一回,是他在赵氏祖宅前,当着蓟县所有人的面,与她一个破烂纸人拜了堂,成了亲。
自从她知晓,顾昔潮是从见她的第一眼就能看见她的魂魄,她至今没想明白,赵氏祖宅前那么多鬼娘子,为什么他偏偏挑了她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仇敌来拜堂。
沈今鸾看得有几分怔忪,顾昔潮已一跃上了马背。
红袍拂过纸人的身侧,活人身上独有的热感覆了上来,沈今鸾一时如惊弓之鸟,闷声不语,干脆闭目养神。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歧山部。
一道山岭横绝天际,山脚下林深从密。雪水化作的河流已有解冻,一小丛流水悄无声息地流过马蹄踏处。
沿着河流来到歧山部,已是暮色沉沉。
夜幕下,一排火杖倒斜在一侧,只有一二根还燃着幽幽的火焰,像是无人打理。细看那火杖上的木材像是被虫蚁噬穿了,只剩骨架,血肉全无。
中间还高悬着几张红漆绿料涂抹的狰狞鬼脸,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浮在半空中好像死水里的几片绿藻,风一吹就来回四散。
零星的毡帐在幽暗中散落排开,林间斑驳的树影照得洁白的帐子都显得幽郁。
整个歧山部,荒无人烟,偶有从帐中探出张望的人影,见他们走近也很快闭阖了门帘避开,不再露面,避而不见。
一路通畅无阻就进入部落当中,邑都却始终警惕地巡视四周,手指不曾离开刀鞘。
见王帐众人如临大敌,却讳莫如深,顾昔潮向邑都问道:
“你可听过歧山部中,有叫做‘弥丽娜’的女子?”
邑都回想了片刻,挠了挠头道:
“说实话,歧山部多年来与世隔绝,一直甚少与我们有往来。只是偶有偷偷摸摸在一起的年轻人,你懂的……”
邑都轻咳几声,眼望四处:
“不妨告诉你,歧山部的人不好对付,需得多加小心……”
他将新郎莽机的脖子一把圈了过来:
“要不是这个死小子,非要娶里面的女人,我才不愿意来这鬼地方。”
莽机被他力大无比的劲头掐到,挣脱开去,大声道:
“我和哈娜是真心相爱的!我就是要把她带出这鬼地方。”
几个青年人忍俊不禁,各自嘲笑他几句,心头惧意减轻不少,奔马往前面去了。
留在队伍最后的顾昔潮孤身一马,淡淡地自语道:
“看来,歧山部与王帐的关系并不寻常。”
纸人里一声轻笑传来。
“顾大将军有所不知,歧山部和羌王帐,可算是世仇了。”
马背上的沈今鸾自小熟知北疆诸部,侃侃而谈:
“草原诸族之中,羌人尤擅弓箭,而羌人之中,制箭最强者,出自歧山。王帐的箭阵,你见过的,凶煞无比,其实就是来自歧山部工匠之手。当年,我阿爹在世之时,两部也曾亲如一家。”
顾昔潮问道:
“淳平十三年,老羌王一统羌族,是如何让歧山部甘愿归附的?”
沈今鸾点点头,对他颇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道:
“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我昨夜细细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我幼时曾听我二哥讲起过,岐山这地地势易守难攻,歧山部的人原本一直不愿归附王帐。老羌王当时用的手段,并不光彩……”
“时间过去太久,我听过的部落故事也都忘了,一会儿到了歧山部,只能见机行事。”
越往歧山部里头走,连毡帐都不见几顶,一路枯枝盘虬,光怪陆离。队伍里插科打诨的笑语也渐渐悄声了下来,众人开始下马步行。
步履声回荡在清寂林中,惊飞了寒枝上的几只乌鸦。逃逸的鸟翼盘旋而上,遮天蔽月。
待漫天震飞的枯叶飘散下来,邑都压低声音道:
“有动静。”
所有人立在原地,只剩四处的帐布在风里时不时地鼓动。
听了一会儿,邑都胡须颤了颤,道:
“好像有人在哭?”
众人大骇。
一直在纸人里闭目养神的沈今鸾睁开眼,冷笑一声,嘲道:
“是有人在哭。而且,都哭了好久了。从你们一进入到此地,我就听到了。”
不知为何,这歧山部各处阴森邪气得很,对于她这种鬼魂来说,反倒是滋养了不少。
那飘荡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隐。
众人循声走了一刻有余,忽见前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只见不远处,十余座毡帐绵延开去,帐顶一连盘着数丈的大红绸缎,艳丽的彩线在火光里飞扬,人影幢幢。
“终于到了!这就是哈娜的家。”莽机惊喜道。
“你小子,偷偷幽会那么多次,路都差点不认得。”众人笑骂,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又洋溢起喜气,跟上飞奔过去的新郎官,也朝那中间的主帐走去。
主帐前围有一大片柴木,搭起了高台,四面燃起了一簇簇的篝火。地上还整整齐齐摆满了庆祝的酒坛。
几名羌人,头戴异兽面具,身着彩绸玄衣,正在围着篝火跳傩舞,在火光映衬下,跳动的人影如同在熊熊燃烧,凶猛狂热,散发着诡谲之气。
一只四四方方的巨大木箱放置中央,锁头刻有羊头神的吉祥纹路,四角缠绕着鲜艳的大喜红绸。
那便是用来接新娘回去的抢亲木箱了。看起来大得装两个成年男子都绰绰有余。
木箱一侧,有几道人影围在篝火周围,丛丛火光之中,映出那些人惊惧又哀戚的面容。数名歧山部的妇孺身着大红的皮袄,喜庆的装饰之中,一个个却是在哭泣。
这便是林中哭声的来处了。
起初,沈今鸾以为他们是不舍新娘,可他们看向邑都莽机等人的目光害怕不已,哭声亦是断断续续,如有恐惧。
一见到莽机等人,一个年迈的老妪扯了扯其中一人的袖口,低声道:
“你们还是回去吧……这是冤孽啊!”
篝火前,跳着傩舞的高壮男子即刻朝着众人奔走了过来。带头的傩师头梳数绺辫子,摘下面上四目鸟兽面具,凶神恶煞,朝他们大喊道:
“王帐的人来还真敢来抢亲!”
沈今鸾只觉他言语不善,以为是这里抢亲的习俗。
前头的莽机见到那领头的傩师,认出他来,振臂一呼,拳头击打胸口一下,扬声道:
“你便是哈娜的哥哥阿德吧。阿德哥,我莽机来娶我心爱的姑娘,有什么不敢的!”
他一呼百应,身后亲友也高呼助阵。
沈今鸾掠过人群,一眼看到前方的大红喜帐,帐布前映出一道新娘的人影。
新娘一身厚重的喜服挂着叮叮当当的银饰,头上盖着一大块红盖头,隐约看见身材纤细秀气,端坐不动,更是不言不语,显得文静异常,甚至有几分沉寂。
沈今鸾觉得奇怪,思忖片刻。
她依稀记得,当年在云州曾和二哥一起见过羌人成婚。
羌人可不比中原汉人,婚宴新郎新娘都是一道迎客行礼,载歌载舞,饮酒作乐,从不会独留新娘一人在房中。
“哈娜,我来了!”
莽机也看见了帐中新娘,正要疾步走去,一道道高大的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阿德率领着众傩师挡在他身前,大声朝四周道:
“不急,既是来抢亲,你需先同我们斗酒,干得过我们再说!不过了我们这关,是见不了新娘的!”
歧山部众人高呼应是,向莽机等人围拢过来,将他们引入篝火前的酒坛处,
王帐诸人面色紧绷,如似警惕,阿德见了,冷笑一声,率先拎起一坛酒倒入碗中,豪饮一口,示意酒中无他。
王帐众人自步入歧山部中处处小心,见酒味寻常,阿德等歧山部诸人已都饮过,才放下戒心,各自席地而坐下来,观赏傩舞,一面饮酒。
唯独顾昔潮坐在边上,远离喧嚣,长指摩挲酒坛边缘,未曾饮过一口。
“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滴酒不沾?”一旁的邑都顾自饮了一口酒,摇了摇头道,“真可惜歧山部这陈年好酒了,在大魏那儿可是喝不到的。”
沈卿鸾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顾家九郎什么美酒佳酿没喝过,是饮惯了关中好酒,顾家地窖里还藏着御赐的西域美酒。
他少时放浪形骸,时常与一众五陵少年彻夜豪饮。
她以为顾昔潮是担心酒有问题,可是见歧山部自己人也饮了不少,酒水应是无碍。
原来,是从前喝酒如饮水的顾昔潮竟戒酒了?
沈今鸾不由出声道:
“顾大将军怎么到了北疆就突然不饮酒了?”
可顾昔潮只是轻轻将话绕了过去,声音低沉,只她可闻:
“酒令智昏。我们可不是来品酒的。”
众人酒酣,无论是歧山部还是王帐的羌人都喝得有几分醉意。
趁此两边各自放松下来,顾昔潮一连问了几个歧山部的青年,可没有人说认识弥丽娜这个人,甚至都无人听过这个名字。
见他一无所获,沈今鸾捻着发丝,道:
“阿伊勃会不会是在骗你,实际上根本没有弥丽娜这个人?”
顾昔潮摇头,轻声笃定地道:
“羌人虽狡猾多诈,但重情重义,不会捏造心爱之人行欺骗之事。”
沈今鸾蹙眉,道:
“可你不觉得,这歧山部里头,处处透露着古怪?”
顾昔潮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沈今鸾来了劲,从氅衣里探出魂魄半个头,指着篝火前暗地里哭泣的妇孺,道:
“新娘出嫁,亲眷俱是在哭。此其一。”
顾昔潮扬了扬首,望着帐布上那一道一动不动的大红人影,接着道:
“喜宴开场,新娘闭门不出,也不招待客人。此其二。”
最后,沈今鸾指向喜宴正中的阿德,朗声道:
“最后一桩怪事,是我第一次见,对新郎一行人如此不怀好意的大舅哥。”
少时在京都仰人鼻息,受尽高门子弟欺凌,她对轻微的敌意都十分敏锐。
“依我看,最古怪的,就是这位阿德了。瞧他那劝酒的架势,紧绷的大臂,就像是要将他们都掐死似的。”
她话音未落,酒席上的阿德忽然向顾昔潮这一侧看过来。锐利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纸人。
像是听见了她的话,与纸人里的她对视了一息有余。
可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只是一晃而过,阿德像是只朝这一边扫了一眼,很快就又向王帐的人敬酒痛饮去了。
顾昔潮似是也注意到了,他若有所思,即刻唤来了邑都。
“哦,你问这个阿德啊?”邑都回忆道,“莽机对我说过,他这个大舅哥是歧山部里信奉巫术的傩师。听说,他好像还通一些魂魄的邪术,曾想让死去数十年的鬼魂死而复生,邪门得很!”
沈今鸾轻嗤一声。
这世上哪有什么死而复生之术。
人死后的魂魄,存于世间至多不过十几年,再久一些,不是像她二哥一般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就是因为魂魄寻不到合适的容体,渐渐飘散消逝。
若她当初没有赵羡的纸人留存魂魄,也终会是第二种下场。
沈今鸾想起自己可能的命运,不由心起忧虑。
却见一道阴翳落下,顾昔潮骤然站了起来,身长玉立,氅衣一摆,立在纸人身前。
接着,她听见了一道冷嗖嗖的声音:
“这位客人,为什么不喝酒?”
傩师阿德拎着酒坛,面露犹疑,上下打量顾昔潮,忽道:
“你不是羌人,你是中原来的汉人!为何不喝酒?是瞧不起我们羌人的酒吗?给我喝!”
话像是在对顾昔潮说的,可眼神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后的纸人身上,目不转睛。
顾昔潮不答,也不回话,只望着阿德,暗沉沉的目光透出来的威压,令阿德不由后退一步,手里的酒坛晃动一下,差点拿不稳。
沈今鸾叹口气。
这么多年,顾大将军的脾气还是这般霸烈。
若非要在歧山部查弥丽娜的线索,敢这么强逼顾昔潮饮酒的人,怕是下一刻就被他出鞘的锋刃出鞘直接劈成了两半。
沈今鸾无奈,袖间扬起一阵阴风,落叶无差别地滚落一旁的邑都面上,将他引了过来。
“他是我中原来的朋友,不懂我们羌族的规矩。”
邑都飞奔过来打圆场,道:
“你不知道,自从他娘子去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喝酒了,成日背着这么一个纸人当娘子……这大喜的日子,他定是触景生情,心里难过,你就别为难他了,我代他来陪你喝!”
又是这个借口,上回躲避北狄骑兵搜查也是拿她这个纸人当借口。沈今鸾听得纸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合该每一回拿她挡箭牌,就要让顾昔潮给她磕个响头赔罪。
阿德的目光却仍在纸人身上逡巡不断:
“原来,这是你娘子。你这娘子,有些年头了,倒是被你滋养得极好,生得真美……”
一番诡异至极的甜言蜜语,却是对着如此破烂寒碜的纸人,听得一旁的众人毛骨悚然。
阿德说着说着,忽然朝纸人伸出了手,像是要触摸纸人里的魂魄。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劲臂猛然打在阿德伸长的手臂。
阿德吃痛叫了一声,手里的酒坛就要掉下去。
顾昔潮一只手稳稳地将酒坛接住,又捉住阿德的手,加深了力度,将酒坛放回了他手中。
“抱歉。”顾昔潮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手指轻轻摩挲着氅衣里深藏的刀柄。
沈今鸾注意到阿德的腕上,登时出现了一道青黑的淤痕,可见顾昔潮所用的力道之大。
阿德眯了眯眼,撸起袖子看了一眼臂上清晰的淤痕,也不恼,忽笑了一声。
此人的这声笑,没缘由地会让沈今鸾心头一紧。
只见阿德笑眯眯地继续凝视着纸人,毒辣的目中流露出几分隐晦的赞许,几分病态的痴迷:
“我只是想求教,你是如何养的她?用的可是傩师的巫术?哦,不对,你是中原的汉人。”
“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种香火供奉的法子……”
沈今鸾一惊,蓦地抬眸,却见顾昔潮素来古井无波的面色,微微一变。
第27章 逃生
篝火在顾昔潮身后投出巨大的影子, 笼罩住了纸人。
沈今鸾躲在他身后,魂魄靠着他后腰,虽然觉得别扭至极, 但莫名觉得有几分心安。
“你既如此好奇,自己死一次不就知道了。”
顾昔潮冷冷地打断了阿德:
“看看有谁人愿意供养你死后的魂魄。”
“你别误会。”
阿德轻抚手中傩师的四目鸟兽面具,笑道:
“我只不过刚才听邑都说这位是你娘子。我正好也有一位死去很久的心爱之人,我用尽了办法, 想要养着她的魂魄, 万一能有机会能让她死而复生。”
“若这纸人真能长久贮魂, 我倒也想试一试……还望你指点指点。”
“死而复生,无稽之谈。”
阿德话音未落, 顾昔潮已揽起了纸人往另一侧离去。他步履沉定,看到纸人里的魂魄后撤着,几乎依着他的侧腰, 秀气的眉紧蹙, 眼睫微微颤动。
没由来地,他低声道了一句:
“不用怕。”
“我才没有怕呢。”沈今鸾很快接道。
她只是觉得阿德的目光赤-裸裸的,不像是只看着这个空洞的纸人。
就在沈今鸾心绪不宁之间, 闹哄哄的人群也散了大半, 篝火前传来莽机大声的呼叫:
“酒也喝够了, 总该让我们带走新娘了吧!哈娜, 我来了……”
新郎莽机一直惦记着新娘, 扔下见底的酒坛,正要闯入喜帐去见新娘。
这一声,令阿德猛然回身, 大步上前,掠过莽机, 径直走进了新娘所在的帐中。
未几,他自己将一身喜服的新娘横抱出帐,道:
“哈娜,今日出嫁,哥再送你一程。”
阿德身材高大,倒显得怀中的妹妹娇小无比。
沈今鸾心下微微一动,抬眸紧盯着新娘哈娜。
纸人比寻常人低矮不少,阿德横抱着哈娜掠过纸人之时,她分明看到,新娘身体轻飘飘的,那拂开的喜服之下滑落一只手,在幽暗之中苍白得毫无血色。
“这新娘有古怪。”
纸人里的沈今鸾看得一惊,只低低嘟囔了一句,与她错身而过的阿德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偏过头来,阴恻恻的目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又一次直勾勾地望向了纸人。
顾昔潮还未出手,他已抱着新娘走远,唇边似乎还扬着一抹笑。
阿德将不声不响的新娘放入早已备好的大红木箱中,连带着喜服的袍角一并揉作一团,卷入箱内。
箱子盖拢之前,莽机忍不住对着箱子里的哈娜轻声抚慰道:
“哈娜,且稍忍忍,马上带你到家了。”
新娘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莽机只当她是害羞,在邑都等人的调侃声中,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满怀喜悦地上了马。
顾昔潮跟着邑都等人各自抱住木箱一角,一道抬起木箱之时,他的眉头轻皱一下。
木箱缚在驮马之上,用绳索绑紧了,众人只觉大功告成,喜气洋洋地往回走去。
歧山部也无人来相送,仍是围着篝火,化作一道道黢黑的影子,在夜色中有如鬼魅。
弥丽娜毫无线索,看起来已陷入僵局,沈今鸾指着木箱,道:
“歧山部人生地不熟,且对我们这一行人显然不善,或许新娘子哈娜愿意告诉我们有关弥丽娜的消息。不如你来问问她?”
顾昔潮手指蜷起,轻轻叩了叩木箱,道:
“哈娜,我是莽机的朋友。请问你可曾在歧山部中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吗?
只闻驼铃声响,许久不闻木箱里的回音。
正在此时,马蹄硌到一块碎石,趔趄一步,巨大的木箱在马背上倾斜一下,来回晃动。
“哈娜,没事吧?”
莽机飞奔过来,想要确认木箱里的新娘没事。
却不见箱子里传来一声叫。
顾昔潮和沈今鸾对视一眼后,他即刻制止了继续行进的队伍,厉声道:
“打开箱子。”
众人茫然,大呼小叫道:
“这、这不合规矩啊……”
“对,按习俗需得到了莽机帐中才能打开,不然不吉利啊!”
顾昔潮目光扫过去,道:
“是吉利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莽机拨开人群,再也顾不得了,扑上箱子,双手打开了锁头。
“嘎吱”一声,箱子缓缓打开。
一股奇异的香气从箱中涌出,扑面而来。
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一角鲜红的衣袍从箱沿漏了出来。
新娘安安静静地躺在木箱之中,宽大的喜服覆着瘦小的躯干,身体蜷曲。
莽机颤抖的双手掀开了那块红盖头。
王帐连身经百战的强壮男人们,一看到箱内,腿根也发软差点站不住。
红盖头下的新娘,没有头颅。
那一身喜服严严实实,方才木箱摇晃之间,一双手腕从袖口滑落,皮肤呈乌青之色。
一声哭嚎从背后传来。
黑漆漆的疏林之中,歧山部人不知何时已围了过来,也同时目睹了木箱中新娘的惨状。
在场的女眷们一看到那无头的新娘,尖叫一声,有的竟当场昏厥过去。
阿德冲在最前,屈身攀在箱沿上,心痛地飞快用红布盖上,又盖上了箱子,不留一丝空隙。
他在尸体前跪倒,大声道:
“刚才,大家伙都看见了,是王帐的人害死了她!”
众人顿觉莫名,而莽机失了魂魄一般,面如死灰,还未从巨大的懵怔中惊醒。待他回过神,向箱子跪爬过去,想要再打开箱子一探:
“她的头……哈娜的头在哪里?”
哈娜就死在箱子里,怎么会凭空没了头颅?是谁能够隔着箱子带走了她的头颅?
阿德一把推开试图靠近箱子的莽机,仰天大吼一声,双眼血丝密布,冷笑道:
“你们王帐的人,就不该来招惹我们!”
“你还不明白吗?是你招来了诅咒!就是你,害死了哈娜!”
羌人传统极重全尸,失去头颅的尸体乃是大恶,是被视作下了诅咒的。
此语一出,人群中顿时起了惊呼,目露恐惧之色。
莽机许久怔在原地,呜呜地低泣起来,身上大红的喜服逶迤在地,融进了肮脏的泥淖之中。
知道内情的歧山部人面露悲戚,小声地议论道:
“之前,我们都劝哈娜不要嫁给王帐的人,可姑娘家一旦有了心上人,哪会听啊。”
“头颅被砍,就是最恶毒的诅咒啊,我们歧山部和王帐,就不能通婚!这都第几次了……”
顾昔潮静静看听着,向身旁一名歧山部少年问道:
“此等怪事之前也曾有过?”
那少年搓着衣角,犹豫着道:
“从前的无头女尸,也都是将要嫁去王帐的新娘。”
他左顾右盼,才压低声音叙道:
“听说几年前,我们部落里有名女子和王帐中一名勇士成亲,结果抢婚之夜,那新娘死无全尸。”
“从此,歧山部里只要是嫁给王帐的女人,都会出事……据说,就是那个女人立下的诅咒。”
另一名青年听到二人对话,瞥了一眼顾昔潮的装束,冷声道:
“你们王帐的人,就不该来我们歧山部,只会害人害己!那个女人的诅咒不会放过你们的。”
顾昔潮侧首,眯了眯眼,问道:
“你说的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几名青年神色骤变,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开口,慌忙摆手道:
“不能!千万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否则,她就会找上你的……”
顾昔潮泰然自若,不顾众人惊恐的目光,一字字地吐出猜测:
“敢问,她的名字是否叫做,弥丽娜?”
那青年瞪大了瞳孔,伸手想要阻止他说出口,已是来不及了。
一听到这个名字,歧山部中不少人齐刷刷回首,看向顾昔潮。
再无人声的部落里,阴森森的冷风乍然吹起,所有人的衣袍莫名动了一下。
众人低着头不语,目光只往阿德望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阿德停下手里的动作,缓缓站立起来,彻寒的目光扫过莽机邑都等人,最后落在顾昔潮身上。
阿德死死盯着顾昔潮,声音阴森: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弥丽娜!你想要见她,除非,你死了!”
一旁魂不守舍的莽机回过神来,趔趄几步,飞身上去,趁乱抱住了木箱往回走,大喊道:
“哈娜是我的妻子,应该由我带走!”
人群中刹那间起了骚乱,如同一颗石子飞溅起了滚油,两家人开始拔刀相向,争夺那个木箱。
刀光剑影之中,阿德猛地将手中的刀掷入土中,高声道:
“哼!王帐的人都凶恶的豺狼,连哈娜的尸身多不放过!”
一双双凶狠的目光促狭地眯起,指着莽机等人道:
被煽动的歧山部男人们扯去了身上喜庆的袍衫,赤裸着胸膛,手握腰刀,目露凶光,纷涌过来,叫嚣道:
“王帐的人卑鄙无耻,把他们给我抓起来,给哈娜陪葬!”
长嚎声整齐划一,高亢有力,似是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王帐诸人自是不甘示弱,拔刀出鞘,正要应战,顿觉头晕目眩,身下一软,纷纷拄刀于地,难以用力。
顾昔潮上前劲臂一抬,扶住了倒下去的邑都。
“无事。我只是方才喝多了……”邑都拼力想要站起来,却腿脚虚浮。
王帐诸人已是相顾失色,以邑都酒力,区区半坛酒怎会站不动身,握不了刀。
最后,他们一个个倒去,手指着幽影里笑意森然的歧山部人,声嘶力竭:
“你们竟然下毒!”
……
歧山部的地牢以壮硕通天的木杖而成,粗密得连刀锋都砍不断,牢门前挂着一枚大铜锁。四处弥漫着呛鼻的血腥味。
王帐一行人皆是双手在背后被绑了死结,听到看守他们的人在不远处来回巡视,脚步声和牢门钥匙声回荡在空寂的暗夜里。
莽机失魂落魄,在角落里低低呜咽。
“他们竟然在酒里下药!”邑都咬牙切齿,命令一众壮汉不断敲击牢门,绳索束缚的手使不得劲,不住颤抖。
“不是在酒里,是那木箱之中。”顾昔潮岿然不动,微微合眼,阴影下的面容波澜不惊,那个纸人静坐在他身侧,始终不离。
邑都恍然道:
“他们猜到我们必将开箱,将毒涂在了木箱里,一开箱我闻到的那香气便是了。可恶,他们一早就算计好了。”
他瞄一眼端坐自若的顾昔潮,叫苦不迭:
“顾九,你真是好胆色。他们千方百计要害死我们,就等着我们毒发身亡,或者,他们一会儿趁我们使不上劲来砍了我们……你倒好,死了是不是就乐得去见你那娘子了?”
顾昔潮睁开眼,淡淡地道:
“要杀你,何必如此费力还将你们活捉关起来。那木箱香气虽有迷幻之效,却无剧毒,他们定是另有图谋。”
语罢,他竟然站了起来,双手一扬,腕上的绳索自然脱落掉地。
“好功夫。”邑都等人震惊,原来他方才一动不动,竟是在想法设法解开绳结,众人都围了过去细查,连连赞叹。
一声轻笑传来。
纸人里的沈今鸾没好气地道:
“哼,不过从小被他阿爹绑惯了,绳结七七四十九种绑法,他只消一刻便能全部解开。”
邑都自是听不到她言语,只瞧着顾昔潮声色如常,手法干练,不由道:
“顾九,你没中毒吗?”
“我尚可。”顾昔潮点点头。
沈今鸾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之前中了更深的羌毒,如此轻微的毒性,已然对你起不了作用了。但你们这般困在此地,终不是办法。”
她从纸人中抽出半个头来,晃到男人面前,指了指背后那一道黄符,道:
“你给我解开这个符咒。我有办法救你们出去。”
顾昔潮目光轻轻扫过去,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地牢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众人登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直至远处飘来一阵饭香。
原是看守他们的人正值轮换,两人交谈的低声通过寂静的地牢传了过来。
“那个汉人竟然提起了弥丽娜,真是不要命了!”
“傩师大人为何会说不认识呢,我明明见过他……”
“你怎么知道的?小声点,别被人听到了,会没命的啊!”
声音低了下去,一直凝神细听的沈今鸾捅了捅一旁沉默的顾昔潮:
“你听到没有,他们知道弥丽娜的下落。如此难得的线索,你如何能放过?”
见他双目微阖,一声不响,沈今鸾有几分急切。
“顾昔潮你听我的,解开纸人的符咒,我过去将牢门的钥匙偷过来……就像你我小时候,”她顿了顿,轻声道,“你翻过墙去,从里面把反锁的门打开让我进去。”
少时二人无数回偷偷溜出家,这一手玩得驾轻就熟。转眼已是十五年过去。
不知这一句触动了哪里,顾昔潮缓缓睁开了眼,望向地牢前那两道低语的人影。
方才那个说出“弥丽娜”字眼的知情之人就在幽夜中若隐若现,眼看就要离开地牢。
“晚了就没机会了!找不到弥丽娜就得不到我父兄尸骨的下落,我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的!顾昔潮!你答应过我的!”
“啪嗒——”一声,符纸挑起,揭开。
一缕魂魄幽幽浮现,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
看守的牢头对着寡淡的酒水,啃了几口馕饼,干瘪的脸上一鼓一鼓。
一阵阴风吹来,他莫名打了个哆嗦,听到腰下一阵清脆的轻响,紧张地去摸了摸,发现腰间开牢门的钥匙还在,便又放心地饮了一口酒。
风有些大,馕饼油腻腻的馅头掉落在地上,他俯身下去捡的时候,只觉身侧一阵寒凉至极的风掠过,衣袍大动之后,又垂落下来。
他不以为意,挠了挠头,继续啃食香甜的馕饼。
在豆灯照不到的地方,一把钥匙在地上凭空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在潮湿的地牢底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水渍。
钥匙最后停在一扇牢门前,不动了,很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拾起了钥匙。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铜锁开了,掉落在地。
“快走。”顾昔潮令道。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纸人晃动一下,像是有一阵风钻了进去,血红的唇裂开一道缝隙,像是在对众人微笑示意。
邑都睁大了眼,揉了揉额头,只觉得邪门得很,却再也顾不得了。
一行人紧贴着地牢的岩壁,拖着虚浮的身子,一点一点往门口挪动。
门口蹲守的牢头刚吃完馕饼,打了一个饱嗝,背后便被猛地一击,闷哼了一声,击昏在地不起。
顾昔潮走出地牢,停下了脚步,往回走去。
“我此去,定会将弥丽娜带到阿伊勃面前,换取你父兄尸骨的下落。”无尽的晦暗里,顾昔潮望着纸人,以唇语对她道。
“顾昔潮,要不是我偷来钥匙,你都还困在牢里。我费劲心力救出你,你竟要抛下我?”沈今鸾不依,魂魄在纸人里不住地晃动。
顾昔潮望向黑沉沉的歧山部,摇头道:
“此地危险,我不放心。且带着纸人,行动不便。”
“不行……”沈今鸾见他不为所动,神情凝重起来,“我暂时也不会魂飞魄散。我们可以先一道回王帐,再从长计议。”
事关沈氏,事关父兄,她绝不放心顾昔潮一个顾家人单独行动。
“阿伊勃这几日便撑不住,来不及了。此事由不得你。”
顾昔潮眉宇沉静,眸光凛冽如刀,低语道:
“我说过,是娘娘有求于我,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语罢,他无视沈今鸾挣扎吵闹,直接朝着走在前头的邑都唤道:
“邑都。我是不是你换过刀的兄弟?”
少见他这般郑重,邑都一愣,用力拍了拍胸脯,应道:
“自然是。”
夜穹之下,烈风吹拂,男人身姿挺拔,如寒松立雪,鬓边银丝在月光中随风闪动:
“好。我现下将我娘子交给你,请你将她平安送回王帐。”
顾昔潮顿了顿,最后垂眸看了一眼那错愕的魂魄,将怀中的纸人交给了邑都,转身疾步奔入歧山部汹涌的夜色之中。
……
歧山部地势错综复杂,夜里更是晦暗无边,难以辨路。众人只能凭着来时零星的记忆,摸索着找到当初的系马之地。
终于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来到了初入歧山部时那一条河流。
水光澹澹,如是生机。众人面露喜色,沿着河行至尽头,有人指着对岸道:
“我们的马都在河对岸!只要过了河,就能逃出这鬼地方了。”
唯有莽机双目空洞,频频望向身后的密林,嘴里喃喃“哈娜”的名字。
邑都等人一把提起无力的莽机,大步往河岸走去。
夜空已浮现出了几缕鱼肚白。哪怕日光最盛之时,歧山部里头也是暗无天日,像是覆着终年不散的阴霾。
“嗖嗖——”
日夜交接的当口,茫茫夜色被划破了几道发白的口子。
无数支箭矢从天而降,宛若咆哮一般密集地向地面上渺小的一行人袭来。
“是歧山部的箭阵!”众人急急飞身躲避,狼狈不堪地向河岸逃去。
慌乱之中,邑都手臂一松,纸人脱了手,掉落在地,顺着陡峭的地势滚至一块岩石底下,距离他足有十步之遥。
邑都咬咬牙,发辫死死含在在口中,正要冲过去救回来,却被人一把抱住:
“邑都哥,你干什么?歧山部的人追来了啊!”
他抬头望去,只见密林深处火光点点,人影幢幢,竟然是直朝着河岸而来。
显然是他们方才触发了箭阵陷阱,才引来了追杀的歧山部人。
“不可,我答应过顾九,必要纸人送回王帐。”
“他说,这是他娘子……我隐约知道,他等了一个小娘子好多好多年了。我这一回见到他,从未见过他这般开怀的样子……他整个人,好像活了过来。”
邑都一扬手,誓死不肯撤退,起身欲再冲过去救人。
“你疯了,这怎么可能是他娘子呢!”那羌人不解至极,慌张之余,愤声指着那遗落的纸人道,“那不过是一个纸扎的玩意儿,云州城的纸扎店里多的是,下回我们再还他一个一样的就好了。”
“邑都哥你不要命了,你若是死了,我们首领怎么办?整个王帐怎么办?……”
箭雨直下,说话间几人犹疑未动,已被追来的歧山部人发现,人影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想要堵住他们最后的生路。
流矢接连不断,直朝这群人“嗖嗖”而来,杀机四伏。
邑都躲闪不及,大臂中了一箭,闷声跪倒在地,被几个同伴不由分说强行拖去了河岸。
他意识迷糊,最后回望一眼,远处岩石下那个被抛弃的孤零零的纸人。
眨眼间,歧山部人已追至那一处岩下,为首那一道人影停下脚步,朝着纸人俯下身来。
他摘下四目鸟兽的面具,高大的背影覆住了矮小的纸人。
纸人纹丝不动,任由被那人拾起,唇边那一抹笑靥诡异如初。
如有怜悯,如在嘲讽。
第28章 焚香
夜色黢黑, 密林风动。
顾昔潮撑刀立在一株枯藤背后,看着那个人哼着小调,往远处火光走去。
阵风掠过, 小调停了,那人回头一看,暗黑的林中不见人影。他摇摇头,只当是错觉, 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肩颈忽地一凉。
一把寒光闪动的刀已架在脖颈。
“别动。”
一道黑漆漆的影子立在他身侧, 衣袍上透着几丝猩红。
他来不及喊出声,已被拖至密林深处, 刀尖一直抵紧他的咽喉,命悬一线。
“带我去找弥丽娜。”
人声低沉,像是负了伤, 目光却比颈上寒刀更为锐利。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人神色一惊, 叫苦不迭,忽指着远处的火光道,“傩师大人知道, 我曾亲眼看见他和她说话……”
男人开口, 气息掺着一股浓重的血腥:
“你亲眼看见?那弥丽娜是何种样貌, 有何特征?”
刀尖已在颈下抵出了血, 那个人惊恐地应道:
“当时, 我是偷偷躲在墙后,隔着墙只看见傩师朝着对面说什么‘等你好久了,你怎么不来……’之类的话, 我从来没见过傩师这么温柔的样子,古怪得很啊。”
他指了指远处重重火光的那片阴影, 道:
“你去找傩师,他肯定经常见她。我是真不知道啊……”
那人话音未落,已被一肘击在脑后,晕倒在林地里。
顾昔潮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荒草丛生,不见人迹,无月无光,阴煞异常。唯有那一处火光,明明灭灭,像是在蛊惑着来人。
未走出几步,顾昔潮停了下来,忽一侧身,劲臂一抬一收,一把擒住了身后跟踪之人。
“你没走?”
看到来人熟悉的络腮胡,顾昔潮一皱眉,放了手。
邑都喘着粗气,垂下眼,双拳紧握道:
“兄弟,我对不住你……”
顾昔潮掀起眼皮,看到邑都手里只有一把刀,血丝密布的双眸腾起戾色,声色阴冷平静:
“她人呢?”
邑都听出他平静语气下暴胀的怒意,叹了一口气,头垂得更低:
“你交给我的纸人,被那个傩师阿德带走了……”
待他说完经过,四面无声。凄白的月光映着顾昔潮的轮廓,眼下泛青,冷厉的目光里暗涌着血色的潮。
他立着不动,风吹红袍,下颔紧绷,一缕淤血忽从唇角缓缓溢出。
“顾九……”邑都面色惊慌不已,却见他别过头去,木然地拭去了淤血。
“你受伤了。”顾昔潮看到他大臂上数支断裂的箭矢,“谁的命都是命。”
“你也只想活下去,我不会怪你。但也不会原谅你。”
邑都咬咬牙,道:
“我找回来,就是跟你去歧山部。我未守誓言,死也和你一道死在歧山部。”
男人轻描淡写回绝:
“你体力未恢复,跟着我不过是我的累赘。”
“顾九……”
“你走吧。”
邑都不甘地抬眸,视线扫过顾昔潮的刀,寒意窜上脊背,莫名哆嗦一下。
周遭一片死寂,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抚弄刀尖,唇角那抹淤血将他泛白的唇染得深红。
一身本是喜庆的大红喜袍,如地狱烈焰一般在风中涌动,亦像是被尸山血海染透,杀意尽显。
……
“叮叮——”
一阵铜铃轻响,震耳欲聋。
沈今鸾睁开双眸,一眼看到的是地上一张张的四目鸟兽面具。
四面的木桩之间串联着发黑的古银装饰,传统的羌式,陈旧却精美。系在桩上的绸幡,原本的殷红褪了色,残破不堪,暗沉如鲜血干涸。
无尽绸幡之下,一道消瘦的身影举着燃烧的火杖,腰际悬着的铜铃正在一下一下地闻风作响。
她微微敛袖,袖中的手攥了攥,在纸人里坐直了:
“你果然能看见我。”
阿德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
“我自小右眼有异能,可以看见世间的鬼魂。”
沈今鸾虚了虚眼,好整以暇地往后倚去,道:
“所以,你便以捉鬼为乐?”
“可你捉了我,又能奈我何?”
自她魂魄离开纸人去偷了地牢钥匙,又回到纸人里,其实顾昔潮并未再贴上符纸。
因此,邑都抛下了她逃命,再被这个傩师捡走,她的魂魄本可以脱身逃逸。
但是她顾念纸人里藏着那唯一一颗解药。
虽然顾家人无情无义,但她不能出尔反尔。
再者,虽然自她回北疆之后,感到魂魄日益充盈,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为强盛,再无失力之感,但仍顾忌赵羡的忠告。
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在纸人里蒙混一日,便是一日。至少顾昔潮惦记着她的解药,还要为她所驱使。
阿德一步一步朝纸人走来,倒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意味,只定定看着纸人的目光有几分狂热,道:
“我虽看多了鬼魂,像你这般的魂魄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是厉害……”
沈今鸾冷嘲道:
“困在纸人之中,毫无魂魄之力,又有何厉害可言?”
阿德摇了摇头:
“可我见你虽困了不少日子,可魂体轻盈饱满,色泽温润,不像残魂,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沈今鸾扬起了头,声色倨傲地道:
“我有一位恩人,在我故地为供奉了我十年香火。因香火之故,我的魂魄不灭,且日益精进。”
“中原的香火之术确实神奇……若我能习得一二,或许也能和她长相厮守。”阿德赞叹道,挑了挑眉,又露出更深的探寻之色:
“供奉你香火的,就是你身边那个执刀的郎君?”
“才不是呢。”沈今鸾断然否认,哼了一声道,“就是他,将我困在纸人之中,身不能动,任由他带着来去,可恨至极!”
阿德却只笑不语,只转过身去回望,手指不断拨动着腰际的铜铃。
他的背后,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正中,四面结满蛛网有如束缚,一整块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沈今鸾认出了那残破帘幕上的纹样,低头一笑:
“原是如此。”
“你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向王帐复仇。”
阿德幽幽回过身来。
沈今鸾望向四处飘飞的绸幡,犹如幽魂浩荡。她目色悠远,缓缓地道:
“这么多年来,凡是与王帐通婚的新娘都没有头颅,不是因为弥丽娜的诅咒,而是因为你故意要混淆新娘的身份。那木箱里的根本不是你妹妹哈娜,而是早已死了很多年的女尸假扮的新娘。”
当时她看到喜服下垂落的手死去多年而泛白,顾昔潮提起箱子时感到尸骨较活人轻得多而觉察出了异样,再加之歧山部人对弥丽娜如此忌讳的态度。
一切豁然开朗。
“新娘每死去一个,你的族人便对弥丽娜多一份恐惧,对王帐多一份仇恨。而目的只有一个……”
“你要利用这一份恐惧,要有朝一日可以携全族向王帐报仇。”
“这天底下,唯有至深的恨意,可以长存不死。”
沈今鸾收回目光,想起了二哥说起的北疆各部旧事,望向静立的阿德,了然地道:
“若我猜得不错,当年老羌王为了收复你们歧山部,定是杀了不少你的族人,是不是?”
阿德轻扯一下嘴角,手里的火杖猛地一扬,烈焰照处,满地尽是森森白骨。
“就因为我们首领不肯归附王帐,他们趁首领的女儿新婚庆典,破坏了箭阵,闯入部落之中,屠杀了半个族的人,连幼小的婴孩都没有放过。”
“这么多年来,我一日不敢忘。我的族人,也必然不能忘记!她们被王帐的人蒙蔽了双眼,竟想要嫁出歧山部……”
阿德盯着满地白骨,像是在看深仇大恨的敌人,眼眸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被经年累月的仇恨烧红了眼睛。
沈今鸾深知仇恨的滋味,她生前就在血海深仇里沉浮了整整一世,面目全非,自然能对阿德感同身受。
因此,也可以轻易拿捏。
“嗤——”
她从喉底发出一声笑来:
“所以,你抓了那些王帐来的人,就算能全部杀了,以为就可以灭了整个王帐?”
沈今鸾摇摇头,笑得嘲讽。这笑,是当初在鸾驾上居高临下,对手中棋子那一种玩弄的笑:
“你太天真了。”
阿德面容苍白而狰狞,傩衣一挥,袖上逼真的兽纹像是直朝纸人扑过来:
“他们都逃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是你放走了他们!你和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所以,你想拿我威胁他们?”
沈今鸾波澜不惊,细细的指尖在纸人边缘画着圈儿,像是逗弄身边的猫儿狗儿。
“可你也看见了,那些王帐的人将我抛下,弃如敝屣,任由我被你抓走。可你捉了我这个破纸人,本对你的复仇毫无裨益。你若是放了我,我便可以承你的情,为你的复仇添一把火……”
阿德皱了皱眉,似是要被说动,却又道:
“可我看那位执刀的郎君,对你可不一般。”
沈今鸾哼笑一声。
“他可是我生前死后最恨的人。”
魂魄那尖细的指尖犹带死时的血污,忽一下子攥紧了袖口,恨恨地道:
“与你一样,因为他,我亲族被杀,死无全尸……而我死后,魂魄竟被他困于纸人之中,无法报仇雪恨。你说,我的恨,会比你少么?”
阿德神色一动,被她激得面上露出几分愉悦。
他的一举一动,沈今鸾全看在眼里,心下冷笑。
这些部落争端小打小闹,和她昔日在朝局上杀人不见血的斗争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
皇后威仪不逊昔年,面对轻而易举拿捏的人,她笑语盈盈地道:
“我虽讨厌羌人,却不厌恶你,甚至,对你有一丝敬佩。你我联手,杀光王帐的人,不费吹灰之力。”
顾昔潮要和羌人相交,她偏要治一治这群不知好歹,背信弃义的羌人。
“我愿出手助你,只要你告诉我,弥丽娜究竟在何处?”
前面所有的铺垫,都为了这一问。
顺手惩治羌人为小,寻得父兄尸骨下葬为大。
死寂之中,阿德从枯骨之中回过身来,眼中的灼热渐渐平息下来,慢悠悠地望向远处的荒地,笑道:
“等一等,等你那位郎君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今鸾惊觉,冷笑一声道:
“你将我捉来,是为了将他引来。”
阿德负手而立,傩衣在惨白的绸幡中轻扬。
“是啊,我对中原的焚香养魂之术甚是景仰。”他一向怨毒的目中难得流露几许温柔之意,道:
“他想救他的心上人,我又何尝不想救我的?”
什么心上人?!沈今鸾无语望天,憋屈得很,只愤愤道:
“你羞辱我,更是羞辱我的恩人。”
“我都跟你说了,我二人乃宿世仇敌,我死后他怕是求之不得,根本绝无可能为我烧香,又怎会知道香火供奉之法?”
阿德不置可否,本是阴冷的神色似是无奈,叹气一声,道:
“何妨一试,咱们试试便知。万一呢……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心爱之人,哪怕只见一面……”
没想到阿德这个满脑子复仇大业的阴阳眼竟还是个恋爱脑,她算是押错宝了。沈今鸾一身力气卸了劲。
忽觉眼前的火光幽然一晃动。
纸人已被阿德忽然拎了起来,直直靠近了火杖。
“你终于来了。”阿德的声音在风中冷颤颤。
火光刺得沈今鸾睁不开眼,只剩下一道罅隙。
眼帘的罅隙被硕大昏黄的光晕所覆,一道冷峻的身影割裂了光晕,逆着光走来,气度凛然。
周遭的绸幡骤然静止,陷入死寂。男人身上血染红袍,迎风猎猎,修长的手按着刀收入鞘中。
从容得,倒是像来此荒地坟场迎娶新娘子。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
虽知顾昔潮此刻神色不见有异,可她可是见过,他谈笑之间一刀出鞘斩落人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时候。
这个傩师阿德虽愚蠢,但却是除了顾昔潮这死敌外唯一可以见到她的阴阳眼,说不准可以作为她的后手,为她所用呢。
见男人逼近,阿德的手抖了一抖,举高了火杖,厉声道:
“你别过来……”
“你不是就等着我来吗?”男人摩挲着刀柄,面有不虞,道:
“我来了,你说说,你所求为何?”
阿德笑了一声,面色森然:
“真是个聪明人。我只是好奇你那个香火供奉之法,想请你说来听听。”
顾昔潮的身姿陷落在火杖的阴影里,看不清神容,只见他一手覆在腰侧,摩挲着刀柄,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闻所未闻,自然无可奉告。”
阿德忽将手中的火杖凑近了纸人,厉声道:
“你不肯说,我便毁去这个纸人,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魂魄灰飞烟灭。”
“威胁我?”顾昔潮踱着步子,目不斜视地往掠过他面前,却疾步朝右侧的荒坟走去。他的声音从阴风中透出来,似是发颤:
“我来此地,就是为了找弥丽娜。既已找到了她,不过区区纸人,任你处置。”
“什么?”阿德睁大了瞳孔,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亮,“你、你看见她了?”
顾昔潮停下脚步,抱臂而立,眉宇一扬,定定看着阿德道:
“她不就在你身后?”
“你胡说!”阿德不可置信,浑身紧绷,不住晃动的火光在纸人面前摇摇欲坠。
“她看起来很失望,你再不回头,就要飘走了。”顾昔潮步履不停,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冷嘲道:
“男子汉大丈夫,见了心上人却还犹犹豫豫,只会抱憾终生。”
见男人在旁已走出数步之远,阿德万分急切,心中那一根弦登时绷断了。
他缓缓回过头去,才一侧身,火杖晃动一下,右肩已被突如其来的刀锋击穿。
他的右手随之一空,轻飘飘纸人没了依托便掉下去,最后稳稳地落入一角漆黑的氅衣之中。
天旋地转,沈今鸾的魂魄跟着纸人环进男人的怀抱。
她不动声色看了顾昔潮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码,又转眼瞥见他满身的血迹,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意味,忽然抿紧了唇,呜咽一声:
“你怎么才来啊。”
她语带哭诉,嗓音娇柔,难得细声细气,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全洒在他的耳畔。
顾昔潮一怔,收了淌血的刀,低头看去。
“你那个邑都忘恩负义,竟然抛下了我,我被抓到这鬼地方来,都是坟地白骨,吓死我了啊——”
一双杏眸扑簌扑簌,又像是怕他看到狼狈之态,倔强地以袖覆面,就差泪如雨下了。
仿佛真的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换作旁的男人,美娇娘幽魂在侧,怕是早就酥了身子,不得怜惜得好声好气哄着才行。
沈今鸾感到身前男人似乎只轻轻颤了一下,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娘娘倒也不必惺惺作态。”
顾昔潮面无表情,只唇角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方才,不还和旁人编排臣么?”
沈今鸾一怔,即刻收了柔弱姿态,拂袖冷冷地道:
“你难道早就到了,在一旁听人墙角?你什么时候来的?”
“当娘娘说那一句……”顾昔潮顿了顿,才能平静地道出,“我是你生前死后最恨的人。”
初时听闻,只觉得胸口闷痛,听了数回下来,只觉得麻木了。顾昔潮若无其事地揽起了纸人,漠然地道:
“娘娘与人周旋的手段,不逊于当年。”
沈今鸾眉眼弯弯,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大将军,既知此言不过是我与他周旋的手段,应是不会介意罢。”
“既是事实,自然无妨。” 顾昔潮面色极淡,道,“只可惜娘娘手段用尽,还是得臣现身来救。”
男人臂膀紧绷,肌肉结实,沈今鸾被制住,闷声不响,袖下藏起的双手报复似地拧来拧去。
顾昔潮翻动氅衣,端详着光里的纸人,目光专注,连新生的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沈今鸾略有紧张,袖口一扬阻止他探看,用他的话反讽道:
“现在就不是于礼不合了?”
他神色一滞,很快挪开了目光,浓眉微微皱起,问道:
“我未在纸人贴符咒,你被此人所擒,魂魄为何不逃?”
还不是为了救你那颗天上地下绝不仅有的解药。
可她才不能告诉他真相,免得他找到解药便不帮她寻尸骨了。
“我这不是怕脱离纸人魂飞魄散么?我若是没了,我父兄的尸骨怎么办?”沈今鸾心绪起伏,声量高了几分:
“你这一去,到底找到弥丽娜线索没有?”
中了一刀的阿德听到了她的话,扶着受伤的右肩,趔趔趄趄,仍然不甘地朝二人走来:
“我能带你们见到弥丽娜,只要你肯告诉我……”他殷切的目光望着顾昔潮。
男人反手握刀,刀尖一挑,一下子划破了阿德傩衣上张着血盆大口的异兽:
“我说过,我此生最恨被人威胁。”
“你杀了我,就更见不到弥丽娜。”阿德无力地笑了笑,捂住鲜血直流的肩头,仍然执着地不肯放弃:
“听闻香火能招魂,只要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已试遍了天下各种办法,都见不到她。你要见她,也只能让我用香火之法一试,才有最后一丝机会。”
“万一,她已经魂飞魄散了呢?”沈今鸾问道。
阿德不顾伤口撕裂,声嘶力竭地道:
“不可能!我已养了她的魂魄数十年,前日她还在,绝对还在……她只是不肯见我!”
沈今鸾看着状若癫狂的阿德,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弥丽娜的鬼魂尚在人世。
更没想到,阿德声称的心爱之人,竟然也是弥丽娜。
不光垂死的阿伊勃想见她,现在这个阿德拼了性命也想见她,沈今鸾倒是对这个弥丽娜越发好奇,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忍不住扯动男人的氅衣,轻声耳语道:
“不就是烧香吗,你在赵氏祖宅也见过赵羡的做法。这个阿德既然只让你来教,哪怕你有样学样,甚至现编一个,骗骗他,试一试,万一能成呢。”
沈今鸾十分不解,顾昔潮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见他沉默不语,始终不为所动,她轻轻叹息,魂魄倏然移开,径自透出了纸人,终于露出了纸人怀袖之下一直掩着的腰间。
“方才滚落山崖,我的纸人其实已经被划破了。”
幽暗中,顾昔潮倏然抬眸,视线下移,落在纸人的腰下,眸光一凛。
那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昔潮,纸人有损,我的魂魄怕是留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沈今鸾犹豫地道:
“你难道竟从未给你哪位亲朋挚爱烧过香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当年他是因为她的毒计孤身远赴北疆,已是众叛亲离。
“有的。”
顾昔潮缓缓抬眸,看着她道。
沈今鸾讶异抬眼,与他对视。
男人眸底渊深似海,暗无天日,涌动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潮,低哑的声音似是沉入了海底:
“我曾为一人焚香,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29章 中元
承平五年, 顾昔潮被她一计将军,身败名裂,逼走北疆。这其中, 除了她麾下后党的手笔,定也少不了世家在推波助澜。
加之早年,他为了夺取顾家家主之位,已与顾家亲众决裂, 誓死为敌。
此后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 顾家树倒猢狲散,顾昔潮在素来抱团的世家中亦再无故友。
她想不到, 还有一个能让顾昔潮愿意为之迷信的亲友。
沈今鸾还在茫然怔忪,阿德已欣喜若狂地揭开了身后巨大的帘幕,对顾昔潮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心脚下。”
阿德殷勤地在前引领, 行至坟地中央一方宽大的供桌, 上面数十炷香早已备好,只等点燃。
供桌前,顾昔潮负手而立, 默念道:
“生犀不可燃, 燃之有异香, 沾之衣带, 可与鬼通。”
他闭了闭眼, 轻声道:
“一年魂可生,五年魄补全。十年……终相见。”
他抽刀出鞘,拧下刀柄, 倾泻下几许生犀角磨成的齑粉,倒入阿德捧起的掌心里:
“南朝古籍有载, 犀角焚香,便可招魂。”
阿德眼冒精光,小心翼翼地将数十炷香捏在手中成一把,一一都蘸上皙白的粉末。
“燃香之人,必视死者为至亲至爱。”
顾昔潮顿了顿,垂下眼眸,淡淡地道:
“你爱慕她越深、就久,香火之力,便可越旺盛。”
阿德焦急地说道:
“我虽非她至亲,但也爱了她二十年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正说着,他已擦亮火折子,点燃了香火。
一缕烟气倏然跃起,袅袅上升,如雾似霭,飘荡四野。
天地氤氲,阿德手举香火,朝四面八方的坟地大拜一圈,再插-入异兽香炉之中。
做完一套仪式之后,他双手交握,瞪大了双眼,不肯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变化。
寂静中,沈今鸾好奇地扯了扯男人的氅衣,压低声音:
“你现编的?”
编得倒还真像回事,有模有样,且手法熟练,跟真的践行了好几年似的。
顾昔潮眉眼深黑,眸光冷漠:
“我说并非杜撰,你可会相信?”
沈今鸾撇了撇嘴。
这个人总是真话里掺了谎言,谎言里又像是有几分真意,最是深不可测。
已是等了许久,一炉香火皆已燃尽,烟气越来越淡,直至全然散去。
别说两个活人了,就算是鬼魂沈今鸾也没嗅到一丝鬼气。
“为什么……我明明也照着燃了香火,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来见我?”阿德踉跄着东奔西顾,仰天四望,不见一缕芳魂影踪。
他四肢伏地,猛力敲击这地面,忽然转过头,死死盯着顾昔潮,愤声道:
“为什么你可以,我就招魂不成?连面都见不着!”
阿德一句一句地重复着“为什么”,忽然发作,抬起手指着顾昔潮道:
“你骗我……定是你骗我!汉人狡诈!”
阿德低吼一声,面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忽后退几步,身形游移,隐入帘幕之中,顾昔潮疾步过去,只捉住一片扯烂的衣袍。
“弥丽娜就在前面,你们自己去找她罢——”
阿德消失不见,声音飘远,将二人困在空寂的坟场。
“技不如人,便下阴招。”顾昔潮面色无波,轻哼道,“这便是皇后娘娘方才所看中的人?”
沈今鸾听出他话中讽意,翻了个白眼:
“见不了爱人,又打不过你,他不跑难道等死么?”
她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编得果真不管用。阿德看起来用情至深,怎会连爱人的一缕魂魄都看不到。”
沉默中,听到“咔嚓”一声。
顾昔潮从地上拾起还在暗燃的火折子,照亮脚下。
他踩到了一块森白的骨殖,蛆虫从空洞里爬出来,又埋入黑黢黢的地底。
火折子往前一探,光所照之处,满目皆是各式各样的尸骸,重重叠叠,小山似的。
沈今鸾一惊,把脸藏在了氅衣里。
顾昔潮不动,也没有掀开氅衣,由着她在身后躲藏。
她瑟缩在他的氅衣里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又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抚平衣袖上的褶子。
随后,好似听到他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这么多年,成了魂魄,还是怕么?”
沈家十一娘,还是和幼时一样。
从不语乱力怪神,听不得一点鬼怪的话本,晚上会梦魇难入眠,每每夜里走路都要扯着他的氅衣,走得慢慢吞吞,怕得不行吓着了就躲他身后……
可是,那个从前最怕鬼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成了一缕孤魂。
顾昔潮垂下头,氅衣里的手紧握成拳头,指骨泛起了白,微微颤抖,却不动声色,衣袍只像是被风偶然拂动。
良久的沉默后,他从满目尸骸里抬起了头,克制地轻声道:
“我记得,从前每到中元节,怎么叫你都不肯出门。”
沈今鸾没想到他会谈及这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除了顾家九郎,谁人在鬼节出门浪荡啊。这么多年后她忆起来,仍觉得荒唐。
鬼使神差地,她接道:
“有一回,我不应门,你还翻我家的墙头,被嬷嬷当作贼人拿棒子打了回去。”
他一脸云淡风轻地回道:
“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打。”
锦衣玉食的侯门公子,因身世特殊,自小从未挨过一次板子。连顾老侯爷气急都掏出家法来了,最终也不过在他衣袍上浅浅挥动几下做做样子,绑在家里罚作禁闭。
可那一回,入夜爬她墙头的顾昔潮却被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满街追着打,真可谓是狼狈至极。
沈今鸾想起来就想笑,点点头应和道:
“嬷嬷打人很疼的吧,我九岁后就没挨过了。”
“疼的。”他眉间微动,望着她道,“但也没有多疼。”
那时候年少轻狂,行事出格,全凭心意。
想要见一个人,便不管不顾。
可中元节,她明明怕得要一夜开着灯才能入睡,却也还是怕他被打,闭着眼追了一整条街。最后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还拼命朝暗处的他摆手,让他快走,可别再被发现了。
想起那场景,顾昔潮低着头,扯动嘴角,笑了笑。
看着一缕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鸾一怔,垂下了眼。
顾昔潮不笑的时候,整个人老成阴郁,加之鬓边那一缕白发,让人忘记他还是如此年轻。
可笑起来,他好似还是十年前,那个会趴在墙头招手,唤她出门玩耍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异族蛮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坟地,尽是不可知的杀机。她倚靠在他身旁,却说起了针锋相对的十年里,从不曾谈及的旧事,一人一鬼相依为命。
沈今鸾揉了揉眼,好像眼睛里飞进沙子了,酸涩得很。
这一处古墓群地处半坡,群木环绕,地表偶见风化,露出胡杨制成的棺木。自大魏人入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历经数年汉化,丧葬之俗从汉,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为墓碑,刻记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视死生之事为大,哪怕活着不曾留下只字片语,死后也会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风剥雨蚀,羌文字迹漫漶不清。顾昔潮一座一座地找寻,始终不见分毫刻有“弥丽娜”的墓碑。
无尽黑暗里,沈今鸾躲在氅衣里,看着男人沿着尸骨铺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风吹透红袍。
“我、歇息片刻。”
顾昔潮立住,声音掺了点寒风,有些发颤。
她抬眸看过去,他背倚身旁一块墓碑,扯下浸湿的绷带,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伤口上。
是臂上的旧伤又裂开了,包扎的绷带又溢出了乌血,绛红一片。
覆在氅衣里的沈今鸾心中一动,纸人袖中那一颗药丸开始滚来滚去,最终任由它滚入氅衣的暗袋里。
“若是害怕,躲我身后。”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男人垂眸,面容沉毅,声音柔和。
沈今鸾抬眼望去,坟地的尽头,沉沉地立着一处大帐。遥遥望去,竟像是坟地里最是庞然的墓碑,陡然出现在夜幕之下。
那帐子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不知有多少年头无人居住了。
顾昔潮伸出手,想要掀开帘门之时,里头涌起一阵风,帘门自然地吹开了,如同邀约。
入帐后举目四望,这个大帐像是大开喜宴之所,头顶有两座数十枝一圈的烛台,两排胡桌上还有倾倒的酒盏,发黑的银器,蒙尘的毡毯。
仿佛可见昔日数百支烛火熊熊燃烧,数百人觥筹交错的盛景。
只是流光溢彩的珠帘而今结满蛛网。密密匝匝的蛛丝在半空中蜿蜒而去,在尽头处连成一片,牢牢地缚住了一整块东西。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蛛网之中,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火光凑近了看,才见那帘幕透着暗红色,不知是原本装饰的喜绸,还是溅起大片干涸的血污。
帐子在黑暗中看起来一望无际,不时有腐烂腥恶的气息迎面而来。
脚下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门外的尸骨,有些年头了。里面的这些,有些死了不足一月。”
帘幕被风鼓动,如水波一般荡开。翻涌的幕布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一具身躯的轮廓来,从头到脚,突然动了起来。像是有人被困在帘幕背后不断挣扎的映像。
既像是一场喜宴,又像是一处祭奠。
身侧忽涌起一阵狂风,帐子之间静止的银饰骤然发出剧烈相撞的“叮叮”声,连绵成片,越来越密集。
蛛网陡然断裂飘散,帘幕背后的黑雾席卷而来,一瞬间淹没了火折子微弱的光。
顾昔潮侧身回避,一道光亮闪烁一下,落在地上。原来是他身动之时,革带里阿伊勃的抹额掉落在地。
抹额上珍珠的光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如同一点星子虚弱地亮着。
周遭银饰的撞击声却在这时静了下来,帘幕也停止了翻涌,风平浪静。顷刻间一点声息都无。
顾昔潮拾起了抹额,握在手心。
“叮铃,叮铃——”
死寂之中,蓦然响起细碎却清脆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身上悬着几道银链,走动间作响,正朝他们走过来。
成团的黑雾渐渐散去的时候,雾中好似传来女子细弱的哭声:
“救……救救我。”
那哭声嘤咛,音色像个少女。
沈今鸾从顾昔潮身后探出头来,低声道:
“小心,有鬼气。”
只见黑雾消失的当口,出现了一道影子,起先是在帘幕背后,只映出了娇小的轮廓,而后那轮廓竟凭空浮出了帘幕,径直向他们飘来。
只见那鬼魂身上一袭隆重的嫁衣,已被撕烂成一条条的碎片,堪堪裹住小小的身躯。嫁衣之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蛟纹路。
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的发辫在鬓边如青蛇游动。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也看见她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能被凡人看得见的鬼魂,想必是至凶的厉鬼了。
怨气深重的厉鬼,日久便能化形,可为凡人所见,是为怪也。
依据周遭的摆设和这女子的装束,想必她是死在了成亲当日。红事生煞,最为阴毒。无怪乎她有那么大的怨气。
可她鬼魂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异乡人,你们不是羌人,怎么会来这里?”
沈今鸾打量她的魂魄,苍白之中偶带血色,不由问道:
“你是谁?”
“我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喑哑的弦音,道,“我本来是要嫁去王帐的,却被人害死在了成婚当夜,死后一直没法离开这里。”
难道是傩师阿德用邪术困住的魂魄?沈今鸾心神一动,问道:
“那你可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变,散乱的头发乱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鸾见她如此反应,心神一凛,问道:
“你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变得有几分暴躁,不住地飘来落去,几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们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帐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这些都是弥丽娜害得!”
沈今鸾望着她身上残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说,是弥丽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几声,娇小的身影映在血红的帘幕上变得像是庞然大物。她本来柔弱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
“要不是她,我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要不是她,当年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坟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注视着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问道:
“这里还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摆动起来,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闯进来,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语罢,她忽又飘落下来,改口哀求道:
“你们要找弥丽娜的魂魄,我见过!只要你们能挖出我的头骨解开我的禁锢,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几分凄美,殷切地恳求道:
“你们迷路了,是走不出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认得路,现在只有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作为交换,只求你们让我解脱。”
“我只是想去王帐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头骨就埋在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头骨挖出来,我便帮你走出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辞恳切,情意绵绵,令人动容。
沈今鸾与顾昔潮对视一眼,心下确认,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没有风,四处的蛛网却在微微颤动。
顾昔潮对那女鬼道:
“我救你脱困,你带我们出去,找到弥丽娜。此诺是否作数?”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们羌人一向信守诺言。除非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全部合为一体,否则永远永远都不会违背契约。”
得了她的诺言,顾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开了脚底下松动的土地。
一个硕大的木箱子赫然从地底显露出来。
此木箱精美绝伦,前后精雕各式图腾,出土之后,依旧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条深灰色的古怪绸带缠绕覆住,这便是傩师的巫法了。
绸带只一松动,木箱已然轰隆隆作响,绸带彻底断裂滑落,箱盖轰然打开。
一颗森白的颅骨从滑落的土里滚出来。
那头颅已全然没有了血肉,被虫蛀得只剩一层纤薄的骨殖,边缘泥泞不堪,枯黄中泛着惨白之色。
当中两个空洞的眼眶泻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来人。
寂静的喜帐内回荡着少女畅快又悲凉的笑声。
连绵的笑声之中,那重见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齑粉,如烟尘般散去。
刹那间,中央巨大的血色帘幕从中破开,整座帐子陷下去,犹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条平坦的林道随之延伸向远处。
像是什么东西被解缚破除了一般。
沿着林道,始见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终于走出这茫茫坟场,回到了来时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们歧山部,必要过这箭阵。走不走得出,就看你们自己了。”
少女鬼魂来去无踪,话音刚落,已有漫天流矢飞来。
“嗖嗖——”
顾昔潮欺身避开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战且走,直至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面前。
只要能过了河,到了对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阵便是鞭长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顾昔潮虽有负伤,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赵羡所言,这纸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纸人的纸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鸾犹豫的当口,顾昔潮已提起了纸人,扛在肩头,一大步踏过了浅滩,往河中央走去。
渐渐地,河水漫过他的胸膛。激流之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他浓密的眉宇和睫毛之间滚落,水流如同雕刻出他面上每一道起伏。
其下,一身红袍被河水浸透了,正紧紧贴着他漉湿的身体,隐约可见贲张的肌肉线条和一把劲腰的轮廓。
沈今鸾有几分窘迫,更多的是,忧心。
他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央水流最急,砂石被湍急的水流刷下来,强大的冲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为了顾及纸人,明显拖累了他的步伐。
一大片喊杀声隐隐从身后的密林里传来,黑压压的一片。
歧山部的人发现陷阱的异动,察觉到他的踪迹,已然追了上来逼近河岸。
冲在最前头的几人,淌水过来,被顾昔潮拔刀击退,滚落河流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渡河,想要捉住他。
"顾昔潮,你放我下来罢。”肩头的沈今鸾在他耳边焦急地道。
顾昔潮一手提刀,一手将纸人扛在肩头。没有应声,步履不停。
她从纸人中探出半身魂魄来,劝道:
“他们要追上来了。纸人已经破损,你丢了吧……”
解药她已偷偷放入顾昔潮氅衣的内袋,这副裂了一道缝的躯壳对她来说,已然无用,且是拖累,丢弃才是上上之策。
无论她如何劝说,顾昔潮都没有说话,只是托起纸人抬高,臂弯搂紧了些。
他的肩上扛着千斤重的珍宝,一步一步踏破水流,固执地朝对岸走去。
像极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顾家九郎也是如此让沈十一踏在他肩上,扒去墙头,只为摘一朵无用的花。
“沈十一,摘一朵花为什么那么慢?”
“你再举高点,我要摘上面那朵最好看的……”
河水中,男人面颊的湿意无意中拂过纸人,沈今鸾的心底泛起一阵酥麻,一阵酸涩的感觉。
围在二人身侧河水有如沸腾,有如咆哮,几缕血丝在水面时隐时现。流矢击中的伤口裂开了,血水淌着,被水流冲下又再度漫开。
追兵的踏水声已近耳畔。
“顾九!”
一声呼喊透过激浪传来,像是幻觉一般,在耳边炸响。
河对岸,竟也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地飘荡着。
仔细一看,竟有一匹马踏水而来。那马儿看到了人,撒开蹄子,狂奔过来,渐起滔天的浪花。
绝处逢生,沈今鸾愣住,惊愕地瞪大眼睛细看。
牵着马儿的救星,英姿勃发,虬髯粗犷,正是邑都。
他驾马熟练地淌进激流,来到顾昔潮面前。邑都的身后,一大群羌族战士飞奔而至,刀光飞舞,驱赶正朝河道进攻的歧山部追兵。
顾昔潮先将纸人扶上了马,用绳索固定住。而后,他的身体失了力一般,倚在了马背上,犹在颤抖的手轻抚骏马浸湿的鬃毛。
他望向邑都,眼里燃起了星点的光,低声道:
“是你。”
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气地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们,没有走。”顾昔潮扫视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机和一众羌族战士,提着从歧山部抢来的大木箱子。
还是当初来歧山部抢亲的那一批人,一个不少。
邑都用拳头拍了拍肩头,不屑道:
“你是我换过刀的兄弟,我已弄丢了你的纸人,更不会临阵脱逃,抛下兄弟不管。再说,我可是向首领立了誓的,不会让你死在歧山部里头。”
莽机无神的双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体,也要带回去!”
羌人重诺,不计生死,果真如此。
可顾昔潮眼中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再也不见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时动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无需你们相帮。我不欠你们人情。”
邑都扯下一团布,包扎起自己为救他受的伤,不解地嘟囔道: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我救了你,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还想和你再打一场呢。”
顾昔潮一跃上马,一群人驾马踏河,水花飞溅,奔驰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帐疾行。
追至河岸边的歧山部人被迫止步浅滩,不断翻涌的河水打湿了众人的衣袍。
“阿德哥,哈娜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
长久地伫立之后,为首的阿德眼中暗燃着怨毒的火,死死盯着河对岸遥遥远去的身影,终是放下紧绷多时弓箭。他咬了咬牙,高声吼道:
“天羊神在上,歧山部的仇,一定要报!”
“再等,来日。”
他身后一片应和之声,犹如狼群呼嚎,震彻上空终年不散的阴云。
……
穿过密林,走出数里之后,歧山部人没有追上来,邑都走马,与顾昔潮并辔而行。他抱在胸前的双臂垂落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身着湿透红袍的男人,又指了指他背后的纸人,打趣道:
“这纸人竟能让你死都不肯丢下,还弄得这般狼狈,连性命都不要了。”
“不会真是你那早死的娘子吧?可这纸人有什么好?不能看也不能用的……”
见顾昔潮沉着脸,邑都凑过去,有手肘抵了抵他的肩头,笑道:
“春天要到了,我们羌族的姑娘也都要找情郎,她们美丽又忠贞,像你这样勇敢的猛士就能得到她们的心,便一辈子对你好。你不考虑下?”
未等邑都说完,顾昔潮便一蹬马腹,马儿撒开蹄子,往前面奔去,将邑都随之而来的骂声甩在身后。
“哼——”
良久,顾昔潮背后响起一嗤声。
“羌族的姑娘美丽又忠贞?”纸人鼻孔出气,冷笑道。
“我可在歧山部遇到一个女鬼,满口谎言,蒙骗害人。某个男的,若无我提点,差点就要死在那艳鬼手下了。”
“她是满口谎言不假,”顾昔潮回道,“但她遵守了诺言,与我们的契约倒是从无违背。”
“她确实带我们走出了歧山部。”
“也确实让我们见到了弥丽娜。”
……
暗夜降临。暮色如同焚烧后浓重的黑烟笼罩天地之间。
羌王部落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台,在幽夜里忽闪忽闪。
阿伊勃帐前,雪白的帐布先是晃动一下。
未几,垂帘又剧烈地摆动起来,榻前那一幅绣画随之翻涌不止,如同画上人影幽幽浮现。
“嘎吱”一声,底下一个巨大的木箱不止何时打了开来,细小的灰尘从精美的雕文罅隙漏下。
尘埃之中,一缕黑雾在帘幕前袅袅升起。
雾气当中一道虚影慢慢地幻化成少女的影子,一身银饰如铃声风动,嗡鸣不止,虚无的嫁衣伏地迤逦,缓缓靠近床榻。
瘦小的鬼魂映在雪白的帐布上,阴影犹如一座庞然大物,就要吞噬榻上毡毯所覆下的人。
阴影铺天盖地一般逼近,一股阴风猛地掀开毡毯。
只见毡毯之下,不过是一个纸人。
头顶一声笑,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魂惊觉四处张望,再回首,见那纸人已从榻上坐直了,气度雍容不凡。
纸人里的沈今鸾敛起了袖口,凝眸打量着那道虚影,又俯瞰了一眼那幅绣画,轻声道:
“果真是你。”
眼见鬼魂试图穿过帘门出去逃走,沈今鸾好心提醒道:
“我劝你还是不要离开这间帐子。这王帐各处都有天羊神像守护。你我为鬼魂,一旦触犯神明,就会遭天诛。唯有这间帐子里已移除了神像,你若出了走出去,怕是就要被天雷打得灰飞烟灭。”
“你千辛万苦才跟着我们来到王帐,可不要前功尽弃的好。”
沈今鸾端坐榻上,行止从容,笑道:
“你说是不是,弥丽娜?”
第30章 误会(小修)
狂涌的风声渐渐停息了下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 少女的鬼魂静止在那里,虚幻得如同水里的倒影,一晃一晃, 飘渺迷离。
她的面上如蜕皮的墙纸,露出内里腐朽的骨肉,即便如此,也难掩秀美的容颜, 凋败的美丽, 渐与绣画上绝色倾城的女子重合起来。
“你怎么猜出我就是弥丽娜?”
鬼魂面容冷酷, 已和当时楚楚可怜求他们收殓尸骨的那时截然不同。
沈今鸾轻轻一笑,道:
“弥丽娜, 歧山部老首领的女儿,十九年前成亲当夜失踪,不见尸骨。”
少女鬼魂周身幽怨的蓝光变幻莫测, 低低地道:
“十五年了, 竟然还有你……认识我?”
沈今鸾拂了拂袖口,款步而行,边走边道:
“你魂魄所在的大帐, 虽然陈旧破败多年, 但是曾经也是奢华无比, 那是歧山部首领的毡帐。你身上的嫁衣有歧山部的盘蛟, 是唯有首领的子女才有资格镶绣的纹样。”
少女鬼魂阴暗的瞳仁里渐渐聚起了光, 望着沈今鸾,道:
“你、你到底是谁?”
沈今鸾她拢了拢鬓发,双手覆于前, 从容端严地道:
“草原诸族之中,羌人尤擅弓箭, 而羌人之中,制弓造箭至强者,出自歧山。当年我阿爹在北疆治军之时,你的父亲、歧山部的老首领瓦克善还曾入帐亲自拜见,向我阿爹献上歧山部皮革鞣制的长弓。”
“那长弓印有歧山部的盘蛇纹路,弓弦百石而不断,坚不可摧,正如羌族歧山部誓与大魏交好,也是我阿爹唯一的配弓,所以我一直记得……”
“若还是当年,不必说你,就算是你阿爹见我,也得行三跪九叩之礼……”
她贵为大魏皇后,本该受天下人叩拜,得天下人供养。
“你这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
弥丽娜笑了一声,冷冷地道:
“难为这世上竟还有人认得我阿爹……可我的阿爹早就在十五年前就被王帐的人害死了!那一年,我成亲当夜,王帐的人血洗了整个歧山部……”
沈今鸾道:
“所以,你千方百计隐瞒身份,诱骗我们带你来到王帐,就是要报仇?”
弥丽娜游移的魂魄在帐子中徘徊,一面回忆道:
“那一夜,他们不仅杀了反抗的男人,将部落里的女人拖去了野地里,最后只留下小孩活口。他们杀人,比围猎还要容易,杀的,都是我至亲的族人……”
“阿爹怕我受伤,让我躲进抢亲的大木箱子里藏起来。谁知道帐子整个坍塌了,将我埋在了地下,过了很久很久,也没人来救我,我动不了,出不来,一直埋在地下那么多年。”
她转身,呆呆地凝望着身后那个破旧的木箱,目光悲恸中暗燃着愤恨,喃喃自语道:
“我被埋在箱子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身体被虫子啃食,他们爬满我的脸,咬断我的筋骨,钻开我的肚皮……我尖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人可以听到我的求救……”
她掩面哭泣,空荡荡的魂体无依飘动。
“我死后,魂魄还被困在那个喜帐里,十五年无法逃脱。”
惨白的阴风吹起弥丽娜血红的嫁衣,如同一道不可磨灭的疤痕。她笑望着沈今鸾,身上银饰轻声作响,道:
“如果是你,这样的仇,该不该报?”
沈今鸾不由望向一旁埋葬弥丽娜的木箱。只一眼,她的脸色全然变了。
里头陈旧的木头断裂了几处,更可怖的是,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的划痕,像是被人的手指重复地,狠狠地抓过,一次又一次。
看到箱子里那密密麻麻的划痕,她只莫名觉得头晕目眩,心悸不已,差点就要站不住。
弥丽娜是被活埋的。
四野一片沉寂,少女说着说着,又“咯咯”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诡戾,犹如幽咽。
巨大的怨气冲天而上,仿佛整座帐子将要崩塌碎裂,化为一片废墟。
沈今鸾立在无形的风中,凝视着她身上断裂的首饰和残破的衣料,都是她死前绝望挣扎的痕迹。
羌人抢婚的习俗,使得这木箱就是女子的棺椁了。可这世间所有的婚嫁,又岂非女子无形的棺椁?
“这样的血海深仇,自然是要报的。”沈今鸾点点头,道,“我只是好奇,阿伊勃视你为爱人,留着你的画像,九年来看了千千万万遍,还无数次派人来寻你,可你却是要找他报仇?”
“爱人?”弥丽娜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词,狂笑一声,尖声道:“他是我的仇人!”
她的身影剧烈飘动,一身银饰狂乱地摆动起来:
“那夜带人来屠杀我族人的,不是别人,就曾是我的新郎,阿伊勃。”
“阿伊勃他人呢?是不是不敢来见我,十五年了,我只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一声一声质问,凄厉的音色悬浮半空,遮天蔽地。
“因为,他快死了。”
一道沉定的声音响起。
“他本该十五年前就死了,却等你至今。”
只见帐帘背后一动,有一小簇灯火亮了起来,映照出一道幽暗的人影。
顾昔潮从帐外进来的,大片雪花覆在肩头,整个人掩盖在阴影里,压抑得连鬼魂都来不及发觉他的存在。
“咚,咚,咚——”
他的身后,一道伛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迟缓却又焦急地走了进来。
“弥儿,是你吗?”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轮廓,弥丽娜错愕之中,奔涌的嫁衣停息了下来。
火光渐渐近了,亮光所至,出现了阿伊勃枯槁的面容,深刻的皱纹在光下纵横交错,一寸目光都不肯离开眼前错失多年的爱人:
“十五年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了……你,一点都没有变,我却老了。”
阿伊勃双眸熠熠,灿若星辰,仿佛有无限光亮从这具早已腐朽的身躯里喷薄而出。
少女一袭嫁衣,颜色依旧,可是当年的模样。
而他却少年白发,沉疴难起,老态龙钟。
阿伊勃凝视着少女的额头,颤巍巍地掏出了那张镶嵌明珠的抹额:
“你喜欢的额饰,我当年找到了配得上你的珍珠,本来想成亲当夜送给你……”
“我阿伊勃,没有对弥丽娜食言。”
他笑了笑,干柴一般的手缓缓地伸向少女的鬼魂,想要亲手为她戴上抹额。
弥丽娜虚空的眸中如同弥漫着无尽的大雪,幽蓝色的阴影如同凛冽的薄刃,一寸一寸割在目光所及之处。
她突然飘过去,魂体因多年怨念而浓黑如墨,尖利而破碎的指甲血迹犹然,拂过璀璨的珍珠,一下子被她无声无息地碾碎,化为齑粉,飘散在风中。
下一瞬,她咫尺逼近,墨黑的手一下子掐在了阿伊勃的喉间。
阿伊勃呆呆地望着消散的珍珠,冷若冰霜的爱人,缓缓闭上了眼:
“你定是恨极了我,对不对?当年,我被阿爹欺骗,他说,你阿爹不肯将你嫁给我,而是要把你嫁给北狄可汗。于是,我带了一队兵想去歧山部抢婚。”
“那一队兵,都是我阿爹事先安排,下了军令当夜就是为了夺取整个歧山部,不听我号令。我知道中计,也拦不住他们,只想要带你走,我找遍了整个歧山部,也没有找到你……”
阿伊勃咳嗽不止,痛苦地抱着头,不住地敲打额角,低声垂泪。
当年他不眠不休在雪地里找了一月,双手双脚冻伤溃烂,直到坏死,勉强捡回来一条命。之后的十五年,终日卧榻,不能起身。
弥丽娜掐在他咽喉的手没有放开,目色微疑,冷冷地道:
“你是说,灭族一事,你全然不知情?”
阿伊勃抬起胸膛,拳头重击一下肩头,高声道:
“天羊神在上,我阿伊勃若有半句谎言,灵魂消散,不得超生!”
“弥儿,当年的歧山部,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你怨恨我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想和你道明实情,歧山部的惨事,绝非我所愿。我阿爹当年,是铁了心要将歧山部铲除……”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突袭,歧山部覆没的命运早已注定,不可更改。
阿伊勃深深地凝望着昔日的爱人,道:
“我今日才知,你被埋在地下,整整十五年……这些年,我从未忘记过你,一直派人去歧山部找你。可最后,没有一个人回来……其余的人都说,你死后已去往生,我没想到,你的魂魄竟然还在……”
弥丽娜抬起昏黑的双眸,空洞无光的眼里像是淬了毒一般:
“我本该早已往生……是阿德!他用邪术将我的魂魄困了整整十五年。”
沈今鸾惊道:
“怎会如此!怎会被困十五年?阿德、阿德说他爱你啊……”
“爱?”弥丽娜咯咯笑起来,笑意森然无比。她身上的嫁衣烈烈飞舞,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将我困在他身边十五年是爱?”
“害我满身血腥,人不人,鬼不鬼,是爱?”
沈今鸾明白过来,喃喃道:
“阿德是在以生人的血肉供奉她,以求她的魂魄不灭。”
因此,弥丽娜无法往生,积攒的怨念和戾气一年比之一年深重。
因此,阿德抓了邑都等人不立刻处死,本来打算送到喜帐里让厉鬼吞噬为食。
因此,喜帐里,才有那么多新鲜的骸骨。阿伊勃派去找她的人,从未归来。
两个声称爱她的男人,一个害得她家破人亡,一个害得她不得超生。
沈今鸾茫然地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怨念冲天,弥丽娜的魂魄霎时暴躁起来,在帐中倏忽来去,身边黑雾弥漫,无光的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怨毒。
漫天戾气如刀割喉。阿伊勃追了几步,扔掉了拐杖,想要靠近,可鬼魂周遭环绕的强烈阴风令本就虚弱的他猛咳不止。
他寸步难行,凝视着那一团早已非人的雾气。
少女的颈项,腰际,手腕之间缠着古银,断裂如同长长的蛆虫一般覆满嫁衣,历经了十五年的光阴,唯独摇动间的声响依旧清脆悦耳。
他抬起颤抖不已的手,去抚摩她破碎的脸庞。
想要触碰日思夜想的容颜,可手指却只是穿过了她透明的魂体。
鬼魂的肌肤如雾气一般,空无无物,没有一丝光泽。
可望不可及。
阿伊勃僵立在原地,错愕之间,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眼眶。
爱人成鬼,痛彻心扉。
他一直不知道,那一夜部落里红烛喜绸,其实是他自己的婚礼。他当时满怀愤恨,以为心上人要被强迫嫁给北狄可汗,带兵在歧山部横冲直撞,却自此离心爱的姑娘越离越远。
今日,时隔十五年,生死茫茫,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新娘。
她残破的衣裳在风中四分五裂,摇摇欲坠。满身贵重的银饰发着阴黑的光,也慢慢支离破碎。
本该是身着最美的嫁衣,女儿家最是幸福的一日,欢天喜地要嫁给心上人,婚礼却被用作阴谋,全族为他所害。
贵重的银饰成了勒死她的白绫,美丽的嫁衣成了她的裹尸布。这一场华美靡丽的婚宴,是她生命尽头的坟冢。
他的新娘阴沉冰冷,魂魄诡谲的雾气在他的咽喉之间,无尽杀意和怨气直冲天际。
天际处黑云密布,已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在帐外一道一道劈下,惊心动魄。
“不好,她要灰飞烟灭了……”眼前的场景,沈今鸾似曾相识。她的二哥,就是这样魂飞魄散的。
阿伊勃衣袖随风拂动,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三炷清香,香头已蘸上了白色的犀角粉末,用烛火点燃。
“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沾之衣带,人与鬼通。”
他默念着这句话。
凄厉阴风之中,电闪雷鸣之间,他向爱人的鬼魂敬上香火。
“你别念了,我不会领你的情,我仍是要杀你报仇!报仇……”
任由厉鬼盘旋,天雷阵阵,阿伊勃枯槁的面上虔诚无比,眼里只有无限怜惜和悲悯。
弥丽娜的鬼魂尖叫着避开香火,可那烟气还在执着地,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残破的魂体。
沈今鸾讶异,望向顾昔潮,蹙了蹙眉道:
“你怎么又用这一套骗人?”
可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
只见经久燃烧的香火之中,烟气缭绕,蔓延的黑雾渐渐散去,少女枯瘦的魂魄变得丰满,面上浑浊脱落的皮肤慢慢地复原如初。
恍若新生。
无穷的爱意经由不散的香火,让弥丽娜这一具枯魂仿佛生出了血肉。
“原来,香火有效,是因为阿伊勃真爱着她呀……她确是他的至亲至爱?”
沈今鸾惊叹。本以为同样这一套供奉之法教给阿德无用,是因为顾昔潮临时杜撰,没想到却实实在在让阿伊勃用上了。
她不由偏过头,疑惑地问道:
“顾昔潮,这是你哪里看来的?了解得如此透彻?”
顾昔潮懒洋洋地倚在帐布前,光下的阴影掠过他的面容,反问道:
“你难道从未给至亲至爱上过香吗?”
声淡如烟,好似稀松平常,举手之劳。
沈今鸾气笑了。这厮竟拿她当初暗讽他的话来回敬她。
香火燃烧,魂魄掐在他咽喉的手已有了实感,细腻的手一寸寸划过他皮肤的褶皱。
阿伊勃枯涸的眼中映着少女昔日模样,颤抖着伸出手,触及她不再虚无的面靥。
只一瞬,他似是不敢置信,回过神来,已是泪如雨下:
“今生,是我对不起你。再见你一面,我已心满意足。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死前,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为你焚香祷告,早日往生。”
弥丽娜望着自己暂时恢复了的鲜活肉身,无比震惊。
鬼魂冰冷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男人皱纹密布的眼,干涸的唇角,拂过了咽喉,再次体味一番做人时缱绻的触感。
“就凭你一句‘对不起’,就想推脱得一干二净?这十五年来,我曾经只想砍下你的头颅,将你千刀万剐……”
她仰天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里清光涌动,再无烧灼的怨恨。
“可今日见了你,我只觉得可悲可恨。”
“我该恨的事自己天真,害死了至亲族人。”
“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歧山部被灭。”
“更恨自己,因为恨意,煎熬了整整十五年了,太不值得。”
她扼喉的手缓缓垂落下去,只是无言地望着他,深深的怨意渐渐化为了无法言说的倦意。
然而,只因爱人的放下,刚毅的羌族第一勇士阿伊勃却如同沙丘一般崩溃下来,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昔日爱侣,反目成仇。他害死了她的家人,却又为了她耗尽一生,矢志不渝。
他究竟是她的仇人,还是她的爱人?
沈今鸾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喃喃自语:
“如果那一年的婚礼,阿伊勃找到了困在地下的弥丽娜,如果他当时能说清被这一场误会,会不会……”
“他们只能是仇敌。”
顾昔潮的声音响起,漠然地回应了她。
“因为王帐和歧山部,早已势不两立。王帐所行,阿伊勃如何能置身事外?就算当年没有误会,也终将是仇敌。”
他语气生硬,不见一丝转圜,坚决得好似已在默念了千百遍。
“除非,能证明当年屠尽歧山部的,不是王帐,并非阿伊勃的族人,他们,才能再成爱人。”
沈今鸾微微一怔,回首只见暗光之中,顾昔潮也在看着自己,眼睫微颤,声音像是绷紧的弓弦,随时就要崩断。
随着弥丽娜的怨气消解,震天的雷鸣声渐渐消弭而去,满帐沉重的气势舒缓下来,她的魂魄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澄澈。
她的魂魄游移来去,回过头来,端详着同为鬼魂的沈今鸾,幽声道:
“我们歧山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为我收殓骸骨,使我魂魄脱困,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
“我能感到你身上,也有和我一样深深的仇恨,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找不到出路。你这样的魂魄,和我一样,是注定不会长久的……你好自为之,早日往生。”
弥丽娜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远隔万里。
“你,要去往生了……让我最后送你一程。”阿伊勃轻声道。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领你的情……”
弥丽娜眯了眯眼,凝视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了指王帐连绵的白帐,忽然笑道:
“我和阿伊勃的恩怨就算今日了结,可歧山部和王帐的血海深仇,还远远没有结束。你们王帐欠我们歧山部的,总有一日要血债血偿……”
“歧山部人,永不会忘记。”
阿伊勃意识到什么,趔趄着上前,想要追上她:
“今生不堪,你我约定来世,你再做一回我的新娘,好不好?”
虚空之中,少女纤弱的余音袅袅不绝,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今生,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来世,究竟是做你的爱人,还是仇人,到了地下,我再告诉你罢。”
阿伊勃竭力大喊,可掌心只余一阵微风,如爱人轻轻抚过的指尖,化为一缕烟气,稍纵即逝。
他颓丧跌落在地。从经年缠绕的梦魇里脱身,他已耗尽了所有生命力。
俄而,阿伊勃低垂的眼底,出现了一双泞泥不堪的靴尖,一角墨色的衣袍没有纹路,如撕裂一般扬止不息,说不出的冷傲和笃定。
将死的阿伊勃抬起头,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个黑衣的大魏人和他身边挥之不散的白影。
他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们带你见到了弥丽娜,你当遵守诺言。”
阿伊勃空洞的眼眸望着鬼魂消散的方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年。
“没想到,你真能帮我找到了她……”
“我阿伊勃,言出必践,但……”他回过神来,望着顾昔潮道,“就算我告诉你尸骨的下落也无济于事。”
“为何?”
阿伊勃略一停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终于道出:
“因为你要找的尸首,远在云州的北狄牙帐。”
顾昔潮皱起了眉,敏锐地问道:
“你怎知尸骨在云州?”
“因为,这是我阿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阿伊勃垂着眼,慢慢回忆道:
“阿爹曾说,大魏主将曾与羌族有恩。当年大魏军被北狄人捅穿了,多少人惨死在云州。阿爹恨自己没能将他们战死的尸骨送回,却要被迫依附北狄人,所以,他到死都还在后悔。去世前那一夜,他神志不清,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件事……”
“他说他这一辈子对北疆军有愧。当年在云州,大魏那三具主将的尸首很快被北狄人带去了牙帐,他怎么都追不上……三具尸骨,他一具都没带回来……”
此语一出,沈今鸾感到沉寂已久的心好像是跳动,双手袖中越攥越紧,深吸一口气,颤声追问道:
“三具?为什么会有三具尸骨?”
二哥死在了崤山,北疆军主将应还剩大哥和阿爹两具尸骨,那多出来的,还有谁的?
她萌生了一个猜测,感到魂魄都在不寻常地发抖。
“阿伊勃,你会不会记错?”
顾昔潮的声音响起,在空旷之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甚至有些凄惶。
阿伊勃撩起已然沉滞的眼皮,莫名地望了一人一鬼一眼,又深思半刻,才答道:
“我记得很清楚,阿爹死前迟迟不肯合眼,念叨了很多遍……大魏人的尸骨确实是有三具。其中两具尸首的盔甲雕有夔牛纹,而另一具尸首,却是鎏金麒麟纹……”
夔牛纹是北疆军的铠甲没错,可听到“麒麟纹”三个字,沈今鸾瞪大了双眸,如遭电击。
她回过神来,猛然飘动在阿伊勃身侧,惊声道:
“你胡说!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有麒麟纹的盔甲?”
阿伊勃眼帘缓缓闭阖,气若游丝地道:
“阿爹死时,一直念着大魏人,我、我不会忘记,他说过的,那金灿灿的麒麟纹盔甲……”
他的声音幽灭下去,僵直的手指朝着那一幅描摹爱人的绣画,却停滞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
顾昔潮疾步上前,探了探阿伊勃咽喉,而后对着沈今鸾摇了摇头。
羌族第一勇士阿伊勃,用最后一口残存的气息,见到了爱了一世,等了一世的姑娘,也践行了自己对顾昔潮许过的诺言,最终生命耗尽,追随爱人,往生去了。
沈今鸾久久地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阿伊勃口中那鎏金麒麟纹的盔甲,乃大魏开国皇帝御赐之物,为陇山顾氏所独有,天下无双。
而当时在北疆着金麒麟甲的,只有那一位——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
难道,顾辞山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也和她父兄一道战死在了云州?
难道,她生前死后这么多年,报错了仇,恨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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