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过纷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
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将军……”众人惊叹。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嗖嗖嗖——”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他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一声令下:
“你们,先走……”
男人双眸垂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将军!”众军士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随将军突围……”
骆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
“若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不可、不可轻言放弃……”
唇色发青,语如梦呓,再度陷入了昏迷。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至少,不是在这里。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她平视四处,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谁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
四个正在偷食纸钱的小鬼,听到声音,绿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髅,气息却是一缕青绿色的魂烟。一个断手一个断脚,一个伛偻着背,一个歪着头颈,正呆滞地望着她。
沈今鸾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故作震怒道:
“大胆小鬼,竟敢偷拿本宫的冥钱?”
小鬼见了那纸人说话皆是一惊,壮着胆气抗辩道:
“这冥钱撒在这里好久了,怎么会是你的?”
“就是啊,你说这纸钱是你的,你叫一声,它们会应你么?”
沈今鸾冷笑不语,袖下轻轻一挥。
一刹那,阴风大作,喜绸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瘫倒的十余个纸人为她所驱动,在风中突然直立了起来,缓缓地向四个小鬼围拢,逼近。
小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滚带爬,骷髅喀嚓直响,抱头痛哭道:
“呜呜呜,娘子别打散我。我们四个都是四岁时失足摔死在这里,只能靠捡点纸钱吃饱……”
“这些冥钱,本宫皆可赏赐于你们,”沈今鸾收了阴风,微微一笑道,“但本宫不养闲人,收了我的钱,便是与我结了契,就得为我所用。”
四个小鬼听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脸道:
“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没靠近人就会被灼伤。只有那种冤死的厉鬼,最是厉害了。若正好让他们找到仇家,杀人都不在话下。”
冤死的厉鬼……沈今鸾沉吟片刻,想起了赵氏祖宅那一排灵位里的鬼娘子们。
今日围袭顾昔潮的敌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关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离失所的仇人。
虽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鸾在纸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头,仰面向着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请娘子们前来。”
天地之间,静默了一刻,然后隐约传来幽怨的风声。渐渐地,四处风声陡然更烈。
沈今鸾面色苍白,凝神定气,平静的眸光如暗潮汹涌,杀意初显:
“请娘子们现身!”
声音喑哑,掀起喜绸席卷,万千白幡大动,十余个残破的纸人迎风直立,每一个,都是一个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万里鬼哭。
如有嘈杂人语,如有嫣然笑声,又似阵雷轰隆隆地滚过,响彻天地之间。
“阴兵借道,诸鬼避让——”
四个小鬼吆喝一声,抬起喜轿,枯骨离地,灵活地攀岩飘动,大红喜轿在暗夜中化为猩红的一点,往那至高处的崖顶飞去。
黑雾之中,沈今鸾端坐喜轿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顽抗的军士们,还有昏迷的顾昔潮。
纸人纤薄的唇瓣翕动,朝那男人轻声道了一句。
……
只一句,声如雷音轰鸣。
顾昔潮从短暂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动魄惊心。
“将军醒了!”
身旁传来骆雄等人喜极而泣的呼声。
“你们都没走……”顾昔潮目光微动,一个一个望过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
骆雄扬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箭都用完了,带的水粮只够一两日。说不好,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是我们拖累了将军……我们,与将军同生共死!”
敌军此时占据崖边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们苟延残喘,将他们困死在崖底,一网打尽。
一声轻笑传来。
“顾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不会有一点活路。”
声音空蒙,不知何处传来。而身边众人却如若未闻。
像是幻觉,却清晰如在他耳边。
顾昔潮神色一顿,缓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既带你们出了关,便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活着,带回去……”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既如此……”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殊死搏斗的一众亲卫,陡然变得凛冽如霜:
“我此生所执之事未成,绝不会死在此地。再战便是!”
“诸位与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过我,我尚有最后一计,定不会让诸位丧命于此。”
闻言,本是颓丧的众将士双眼发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将军所言,每一个字都能作数。
顾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长弓,照常往身边望去。
空空如也。
掀开身下氅衣之时,他神色一凛,懵怔之中带有一丝慌乱。
“人呢?”
一声平静的,却压抑着怒意的低问。
“什么人?”众军士四望,自从将军一举击落了那几个弓箭手,他们躲避掩体之中,再无伤亡,他在找的又是谁呢。
气氛陷入凝滞,顾昔潮目带血色,鹰视狼顾,声音犹如从喉底发出:
“纸人去了何处?”
方才,他惊醒前,他分明听到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纸人……纸人刚才还在你身上的啊。”众人茫然无措,声色惊恐。纸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将军说成“去了何处”?
顾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皱,抬手扶住了额头,竭力地在回忆。
死一般的寂静中,良久良久,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深渊,沉黑的眸底血色浓烈,渐渐暗燃出一丝光亮来。
终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让他从昏迷中惊醒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掌,深入他尘封已久的心脏,一把捏个粉碎。
钝痛之中,他却犹然生出一股荒谬的快意来。
熟悉的语调,与十年前于金銮殿上分毫不差——
“顾昔潮,你可别死在这里,当年的血海深仇,我还要找你一一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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