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王寄了
寒风掠过谷底,不时裹挟着冰锥,黯淡的萧索,刺骨的严寒,无一不昭示了亡人谷的罪恶——这片给上修界带来了无数血腥和战争的土地。
萧晗孑然一身立于高崖之上,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宛若神明俯瞰芸芸众生。
他头顶高如苍穹的赤红色结界,已然被众人合力破坏了一半,山谷里俱是兵器刺过血肉的声音,不时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嘶吼,几个流窜的逃兵跪在宝座旁边。
“月霖。”
“在,主人。”一个小姑娘从巨石后面跑了出来,她的衣服不大合身,墨绿色的斗篷几乎盖住了整个人。
萧晗没有回头,割下角沾血的衣袍,说道:“时候不早了,下山吧。”
“主人!”月霖还未反驳,却见萧晗瞥了她一眼,声音顿时小了下去,支吾了半天,“我、我答应过洛姨,誓死护你周全……”
“你这个年龄,在鬼界不过是个半大娃娃,只要不提及过往,还是能过寻常日子的。”
萧晗莫名想起了初遇月霖之际,她尚且是个襁褓之婴,被丢在亡人谷门口,弃若敝履。彼时,他自己不过十岁,本不愿招惹麻烦,但被子里的孩子不哭不闹,偶尔还会冲他笑笑。于是在一众厉鬼里,萧晗以稚子之身掩人耳目,纵然苟延残喘,但好在二人最终活了下来。
月霖稍大些后,以一缕魂魄为祭,入坠鬼道,虽没读过多少书,但那次的话语却脱口而出,声泪俱下——“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来世亦当结草衔环,死生无怨。”
萧晗睡眠不好,辗转反侧,月霖便每夜坐在床头替他护法。
自那以后,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梦魇了。
萧晗伸手覆上月霖的额头,后者强撑着意念,最终还是忍不住睡去。他抬手示意那几个逃兵过来,每人给了些银票,“反正上修界你们是回不去了,送她出山谷,事成之后,去人间吧。”
萧晗双目微阖,复又睁开,他的人生,荣辱跌宕,或起或伏,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
在他之前,修真界五大门派分庭抗礼,谁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天换日。但萧晗不一样,他背负的东西太多,血海世仇,九死难忘,那些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事,也全让他一人做尽了。
起初他修炼禁术,自堕鬼界,重振亡人谷,自封为王,又以攻为守,在顾氏掌门仙逝之后,血洗建康,以儆效尤。
身为鬼王的这些年,他先后灭了建康扶桑洲,屠了临安昆仑关,搅得世间云翻雨覆,不得安宁。
萧晗扬言,要让这天下血债血偿。
昔日恩师也难逃一劫,暮尘与众多厉鬼大战三天三夜,终被活禽,无人知其下落。
曾有同门匍匐在大殿之上,气若游丝般问他,“为什么……师尊待你不薄,为什么……”
“他的确待我不薄,”萧晗扯过一条白绫,扔在对方身上,“可你知道吗,他杀了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时隔三年,萧晗制霸修真界,他听百官朝拜,受万人敬仰,所有不甘跪伏的人均被赶尽杀绝,挺身而出的义士惨死于鬼爪之下,曾几何时,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一时间哀鸿遍野。
帝王将相也好,乱臣贼子也罢,盖棺定论,自有后人评说。
目送月霖离开,萧晗手持断剑,环顾四周,末了轻笑一声,“师尊,我要死了。”
被唤的人并没有应声,只是走上前去,同萧晗并肩而立,山间四大门派的各色衣袍犹如风云诡谲的天下,令人恍神。
睨了一眼身边的暮尘,萧晗突然抓上他的长发,逼他抬头看向自己,“师尊,临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可曾后悔收我这个徒弟?”
暮尘被迫仰视萧晗,他身上还缚着锁链,脖颈和手腕红痕密布,全然看不出他十年前的影子——那个清冷而淡漠的玉清仙尊,不怒自威,拒人于千里。
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不过转瞬即逝,暮尘嗓音发哑,轻声唤道:“叶舟……”
“别这么喊我!”萧晗一把将暮尘推开,神情阴翳,令人不寒而栗,“我能走到今天,全都是拜你所赐!”
话音未落,不知何人高呼“放开仙尊”,伴随一道惊雷从天而降,结界破了。
众多子弟趁虚而入,将萧晗团团包围,却没有其他动作,各派掌门亦是静观其变,竟无一人敢上前。
时辰差不多了,该结束了。
萧晗高举断剑,仰天长啸,这把长剑淬满了鲜血和灵气,曾陪他征战十数载,所向披靡,百战不殆,如今,它的使命也快完成了。
“冥顽不灵,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晗置若罔闻,他杀了近身的几个修士,正欲自刎,只听利刃划破风声,不及回首,便被人一箭穿心。
周身安静了,是死亡独属的寂寥。
萧晗站在原地,一位女子反握匕首,腾空而起,自肩膀削去了他的右臂。
“萧晗!”
他听不清,好像是暮尘的声音。
“鬼王已诛,还天下太平!”
正当众人以为萧晗大势已去,只得坐以待毙之时,他霎时抬眸,伸出仅剩的左手,拽过近在咫尺的暮尘,令对方的心口贴上自己的胸膛。
箭矢霎时穿过暮尘的脊背,鲜血淋漓,洒了一地,战争的喧嚣盖过了众人的恸哭,他奄奄一息,面露释然之色,耳畔响起萧晗温柔而缱绻的低语:“师尊,黄泉路太冷,你来陪我吧。”
这生灵涂炭、纷扰不绝的乱世,终于要结束了。
萧晗搂着怀里的人,闭上了眼。
他这辈子,无论爱恨嗔痴,亦或所求所愿,现下,都不重要了。
只可惜……
只可惜,他曾为自己和暮尘提前安置了棺椁,准备百年之后死而同穴的。
亡人谷地处偏僻,四面环山,他便以灵力灌溉了两棵紫荆木,想来此时应该亭亭如盖矣。
现下,估计也用不上了。
也好……
风中秉烛之时,就让他抱着暮尘,睡一会儿吧。
第二章 本王穿了
“死有余辜,厉鬼当诛。”
“这鬼王无恶不作,罪不可恕。”
“如今可算是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哎,你们听说了吗?鬼王临死之前,本想跟玉清上仙同归于尽的……”
“嗐,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上仙不是被萧掌门救回来了吗?”
“没有,当时那境况,萧掌门孤掌难鸣,要不是鬼王护住了他最后一丝心脉,怕是……唉!”
“什么?鬼王……”
“嗬,他不是一直疯疯癫癫的吗?可能死到临头良心发现了吧。”
话语间,人群中突然窜出来一个叫花子,“各位爷,行行好吧,小的已经三天……”
霎时间鸟兽散。
萧晗叼了跟狗尾巴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些下修界的人,满口仁义道德,真到行善积德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
不过他们有一点没说错,他临死之前,确实耗尽法力,救下了暮尘。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情急之下,莫名不想让他死而已。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暮尘还是那个德高望重的玉清仙尊,而自己则泯然于芸芸众生之中,岑静无妄,天各一方。
萧晗倚着石墩坐下,闲情逸致地晒起了太阳,这副躯壳他用不习惯,站久了难免发晕。
自上次亡人谷一战过后,他再次睁眼之时,红梅覆雪,岁暮天寒,不知今夕何夕。
衣服上的血渍早已凝固,历经风吹日晒,布料甚至有点发硬,萧晗在雪地里躺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他寻了处冰面,随意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看清自己的样貌之后,径直坐在了地上。
他……夺舍了?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萧晗倒也想得开,他没换衣服,随手捡了个破葫芦,决定一人一酒,游遍大江南北。闲来无事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私吞二两银子用来住宿,每日醉生梦死,日落西沉前再赶十几里路,还未至盛夏,便走到了柳暗花明的江南水乡。
乌篷船划开河水,岸那头有个姑娘坐在摊前叫卖:“菱角,又大又甜的菱角。”岁月静好,就仿佛岁月同这河水一般缓慢流淌,萧晗想,如果上辈子死在这里,也值当了。
他没往上修界跑,倒是专门探访了一下凡间的仙山,可惜瞧惯了真正饱含灵根的古山,再看这种东西,跟石头堆砌的破烂没什么区别。
萧晗咬了一口手里的干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嚼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他晃晃脑袋,又寻思回头攒点钱,买匹马去三山五岳。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无所思无所想地在路边,晒一晒太阳了?
上辈子,他弱冠过后就故地重游,回了暗无天日的亡人谷,本想种几株紫荆树的,但那里昼夜不甚分明,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太阳,种子还没发芽便全死了,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侍弄什么花花草草了。
但归根结底,那些万劫不复,那些日暮穷途,到底是上辈子的。
这一世,只谈乾坤风月,不论人间是非。
正午的日头正盛,他摘下草帽盖在脸上,昏昏欲睡,奈何好景不长,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萧晗迅速起身,顺势将草帽扔出,只见女孩反手一劈,草帽顿时成了两半。
那女孩看起来年纪尚轻,或许还未行及笄之礼,长发沿肩而下,一袭红裳,热情而张扬,腰间金带熠熠生辉,十分夺目。
“你功夫不错,是上修界的?”
萧晗有一瞬的错觉——这个女孩有点眼熟,但又想起自己死的这二十年里,时过境迁,沧海都化为桑田,哪里会认得十几岁的小丫头?
他又躺了回去,“不才,凡夫俗子,无门无派。”
“可惜了,要不你跟我回去,当我的仆从怎么样?你放心,我待下人极好的……”
话音未落,一位衣着长袍的男子从高阁跃下,轻点女孩额头,“清儿,不得无礼。”
目测比女孩稍长几岁,看服饰应该是个富家公子,萧晗不禁好奇,“二位是?”
小公子垂首作揖,道:“在下乃姑苏萧氏长子,萧蔚明。”
“我是萧云清,”女孩踢了一下萧晗的鞋尖,“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萧晗眼珠一转,信口胡言,“我叫何絮,满城飞絮辊轻尘的那个絮。”
恰巧此时清风拂过,漫天柳絮,洋洋洒洒,萧云清笑道:“你这名字好,还挺应景。”
萧晗没有言语,偏过头不再打量面前的两个孩子,提及姑苏萧氏,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上一世,他无父无母,在亡人谷苟且偷生,最终被姑苏掌门萧峰所救,二人萍水相逢,后者感叹有缘,当即收为义子,赐名为晗。
萧晗有生之年第一次步入三清湾的时候,正值黄昏。
落日熔金,璀璨的余晖流泻在参天古木之间,如剪碎的蝴蝶光翼,笼罩着那些屹立百年的繁华。
萧晗信步踏来,穿过拱形回廊,墨色的衣袖在晚风下轻轻飘扬。门前雕花的栏杆,古朴泛青的石阶,还有波光粼粼的溪流,此刻,都静默在夕阳之下,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边框。
“父亲!”一个同萧晗年岁相仿的孩子奔来,单膝跪地,喜出望外,“恭迎父亲凯旋!”
“晗儿,这是你大哥玉笙,你们此后应当彼此照应,相辅相成,明白吗?”
“明白!”异口同声。
“兄台……兄台?”
闻言,萧晗回过神来,眼神聚焦,看向萧蔚明,“怎么了?”
萧蔚明拿出荷包递给他,“在下还有要务在身,这些银两不必推脱,先告辞了。”
语毕,便负手离开,颇有一宗掌门的做派。
“那我也先走了。”萧云清快步追去,临走前还不忘冲身后摆摆手,“何絮,下次见!”
“下次见……”
恍惚间,萧晗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话未说完,却又自己笑了起来。
儿女两全,“好”字成双。
想来萧峰和唐梦安在九泉之下,也会得以安息。
意识消弭之前,他向着二人走时的方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三章 本王当叔了
萧晗是被人摇晃醒的。
“醒醒!要不然本姑娘把你丢下去喂恶鬼!”萧云清边摇边拍脸,萧晗怀疑如果自己再不起来,很有可能死于非命。
萧晗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自己正半趴在萧云清的背上,他下意识躲开,想往后挪,却惹得身下的坐骑有些不满。
那是一只丹顶墨骨的仙鹤,轻振羽翅,扶摇而上,萧云清伸手覆上它的脖颈,以示安抚。
“要变天了。”
随着萧云清掌间的一簇火光骤然消散,原本明朗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间被浓密的乌云尽数湮灭,风云突变,寸草难生,肆虐的黑暗开始吞并一切。
天上撒下无数金色铜板状的东西,萧晗定睛一看,是纸钱。
“什么情况?”
“亡人谷……”
萧云清欲言又止,萧晗却听得明白。
即使最初那批所有的厉鬼全部身死魂亡,但时隔廿年,天下苦难久矣,亡人谷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其实亡人谷原先并非恶贯满盈之地,萧晗看着满地纸钱,莫名想起了自己曾在鬼池里窥见的一段记忆。
亡人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遁入鬼门之前,必先摒弃生前种种执念,心无旁骛专修禁术,可人一旦真放下了贪嗔痴怨,勘破红尘,成为冷心冷情的厉鬼,不过朝夕之间。
有传言,亡人谷里的人,连血都是凉的。
彼时,萧晗不过垂髫小儿,谷王嫌他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派他去看守鬼池,不过是等那些心灰意冷之人自愿交出记忆,横竖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但一次,狂风大作,激起层层墨色的波纹,萧晗不禁望而却步,待阴风小了些许,他正欲上前,一滴水花溅进了他的眼睛,一阵眩晕感过后,萧晗发现,在那鬼池之中,有个新娘子。
那女子锦缎绿衫,凤冠霞帔,加之琉璃金钗作点缀,当是风华绝代,美得不可方物。
她盖着嫣红的盖头,由其兄长扶下了花轿,却迟迟不见新郎官薛梧的踪影。
“要不先进去吧,再不走恐要误了吉时。”
媒婆催促,但除了院子外的奴仆,别无他人,家主也未尝有人出来迎亲。
“许是什么要事耽搁了……”
新娘微掀盖头,盯着自己锦鞋上的流苏,刚想往里走,便被兄长背了起来,后者低声训斥一句“成何体统”,拨开大门上的红绸和绢花,兀自进了屋。
鞭炮齐鸣,却难掩婚房的落寞。
洛寒等了半晌,自正午十分直到孤月高悬,她的盖头依旧没有摘,泪痕染晕了红妆。
公婆待她倒是极好,没有丝毫怠慢,久而久之,逝者如斯,原想着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也好,反正男儿志在四方,漂泊在外的游子,早晚是要回家的。
拜堂此等终身大事,洛寒也不急于一时。
可未过半载,她便听闻,有位才子进京赶考,一举登科,中了探花郎……
而后,便替芳兰阁里的清倌赎了身,二人双宿双 飞,浪迹天涯。
此事一出,京城哗然,薛梧一意孤行,倒冠落佩,浪子不肯回头,同僚调侃他为“烟花柳巷红尘客,风花雪月夜归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是她素未谋面的丈夫所为!
婆母顿时气血攻心,昏迷不醒,阿公更是捶胸顿足,但之后不足半月,薛家就提了和离。
兄长过去理论,被人拒之门外,三番五次,屡屡受挫,他盛怒之下失手杀了头驴子,薛家便以洛氏兄妹怙势凌弱为由,写状纸报了官。
洛寒亦是名声扫地,再无媒人敢来提亲。
“你在看什么?”
一个略微沙哑的女音唤回了萧晗的思绪,他僵硬地回过头,与九大恶鬼之首——绝情鬼洛寒四目相对,他赶忙双膝跪地,连连叩头,“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有意要……”
“罢了,七年前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洛寒望向鬼池,轻挥衣袖,将里面的倒影抹去,“你走吧。”
虽名为绝情,但萧晗觉得,洛寒是他在这诺大的亡人谷里,见过的唯一一个“人”。
洛寒自言不好相与,她已了断尘缘,不愿再多生变数,却授他诗书礼乐,教他习字作画。偶然发现萧晗修炼禁术但无能为力,为此痛心疾首,彻夜难眠,抱着他泪如雨下。
“晗儿,出去吧,别在这鬼地方待了,亡人谷就是一个嗜血的魔窟,会要人命的!”
可那时萧晗还太小,他懵懂而无措,只知道帮洛寒拭去美目之下泛滥的泪水。
“何絮。”
与记忆里的声音不同,曾几何时,洛寒悲痛欲绝,昼夜恸哭,弄坏了嗓子,她又偏爱在闲暇之时哼一些北方小调,萧晗每每听得不甚清楚,却倍感凄凉。
但现下,萦绕耳畔的声音婉尔动听,打断了萧晗的思绪,他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那些玩意儿,好像都是冲你来的。”萧云清蓦然回首,青丝扫过萧晗的侧颈,她眉宇间参杂了少许女儿家不常有的坚毅,桃花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后方,朦胧而深邃,眉梢更是难掩风情,摄人心魂。
“小心!”
萧云清猛然抓上萧晗的肩膀,把他从仙鹤之上推了下去,后者摔得头晕目眩,眼前重影还未散去,只见一柱冰锥径直射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仙鹤避之不及,生被削去了两缕翎羽。
“接着!”
闻言,萧晗起身,双手高举,却听“哐当”一声,一把浅泛金光的匕首落在自己脚边。
“你瞎吗?!”
萧云清无语,但眼下危机四伏,她命仙鹤盘桓直下,替萧晗料理掉身旁的几个鬼魅,捡起匕首扔给他。
“别死了。”
趁萧云清靠近之际,萧晗调动灵力一掌击去,仙鹤受惊,左右翻飞,离是非之地渐行渐远。
萧晗目送她的背影,暗自得意自己这个侄女,当真是倾国倾城的美。
思及此,他反手拽过一个女鬼,后者手握冰刃,寒气逼人,却莫名没了动作。
萧晗松开手,那女鬼骤然跪地,叩首唤道:“主人……”
第四章 本王拒绝拜师
“月霖,起来。”
萧晗伸手去扶,二人四目相对,月霖茫然地摇了摇头,左眼流下一抹血泪。
“你……”
自古相传,夺舍为十大禁术之一,乾坤浩渺,阴阳相济,此为逆天改命之法,施法之人必然有所献祭。萧晗担心反噬,不愿沾染过多,但月霖是个不怕死的——
“望君平安归来,月霖九死不悔。”
当年,萧晗于亡人谷宝座之前伏诛,尸体被各个门派大卸八块,除邪净化,诵经超渡,以防鬼王再降人世。
月霖别无他法,只得另辟蹊径,待月圆之夜,她集结亡人谷全部余孽,夺其生魂,百鬼为祭。
人活一世,总共三魂七魄,入谷时已然少了一魂一魄,如今再舍命奉祀,来日怕是要横死他乡。
萧晗生前杀伐好战,亡人谷几度血流成河,基本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不少人趁乱逃离苦海,回头是岸,如今赏尽人间烟火,不愿重蹈覆辙。
有人欲以一己之力反抗,怎料贪生怕死之人太多,刹那间群起而攻之,月霖被迫以一敌众。
后仰躲开飞刀,她侧翻之后迅速起身,边打边退,退至一具冰棺处,她将手覆上棺盖,感觉掌下涌起阵阵寒意,正在汲取她的灵力。
月霖单手握刀,近身者格杀勿论。剑光一闪,她急忙出手格挡,打偏了那柄直取心脏的短剑,却手腕一挑,刺进了她的肋下,月霖捂住伤口,背抵冰棺,趁其不备,将方才没入肩膀的利刃拔出,扎穿了对方头颅。
阔别已久的重逢,竟让萧晗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别过脸,轻声问道:“小祖宗,值得吗?”
“值得,你能回来就值得……”
战火连天,唢呐作响,纸钱还在风中飘落,可断壁残垣却远不及此时此刻,唯眼前人如大梦初醒那般的真切与炙热。
“月霖,”萧晗唤她,“我感觉你长大了……”
浮云一别,独上兰舟,雨幕裹挟了沧桑寒雪,千里烟波,不复从前。
“是啊,主人,二十年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掉下一个修士,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嘴里还振振有词,念叨着“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类似的话。
萧晗眯起眼睛细瞧,那人眉清目朗,藏青色的华裳浸了鲜血,却有不染纤尘之感。
萧蔚明?!
他拔出月霖腰间的匕首,纵身一跃,挡在萧蔚明身前,正准备跟鬼魅殊死一搏,不想一招还没使出来,便被敌方轻描淡写地夺了兵器,一脚将他踹飞数丈远。
这他妈哪找的破壳子?
萧晗感应内力,只觉丹田中空,四肢乏力,别提什么修为,这厮八成平日都不怎么锻炼!
他蹬了月霖一眼,小姑娘不明所以,甚至还冲自己笑了笑,萧晗理亏,拽起萧蔚明跑为上策,边往高处逃,边喊:“你跟他们废什么话?!这种东西哪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感化的!”
“我看阁下方才在跟一位姑娘交涉,想必也怕错杀无辜……”
萧蔚明所谓的“姑娘”正是月霖,萧晗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碰见了上辈子的故人,高低叙个旧吧?
“咳……”他清清嗓子,对上萧蔚明颇为无辜的眼神,“哎,你能随便招个啥来吗?我跑不动了。”
修真界大多资质聪颖,但能唤来神兽以为坐骑之人,乃寥寥无几。像萧云清这般的才女更是罕有——尚过及笄之年,便有仙鹤慕名而来,为此甘愿委身浊世,臣服于她。
可萧晗自觉不算强人所难,虎父无犬子,妹妹如此天赋异禀,身为兄长,萧蔚明多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样想着,目光无意瞟向萧蔚明的腰间,那是一把铁艺软剑,旋焊所制的图腾如鳞纹那般,在天地之间剑花一挽,华光璀璨。
“抓紧了。”
萧蔚明脚尖点地,腾空而起,萧晗被他拽着胳膊,摇摇欲坠。
“你……你就没个神兽什么的吗?”
“师尊说我天资平庸,强行召来神兽,反而对自身不利。”
天资平庸?就这么直白?
萧晗不解:“什么狗屁师尊,对徒弟不该鼓励褒奖、循循善诱的吗?”
语毕,他还想说点别的宽慰一下萧蔚明,毕竟仙门里的东西讲究一个缘分,不能强求,也无需妄自菲薄,但没来得及张嘴,便听后者说道:“阁下若再言师尊半句不是,在下为全孝悌之道,只能弃您于不顾了。”
“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
萧晗兀自嘀咕,心里偷摸盘算怎么才能恢复之前的修为。这副躯体虽不擅武力,但灵脉通达,是个可塑之才,如果虔心修炼,闭关个三五载,虽然恢复至全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距离他单挑顾氏掌门时的力量,应该就不远了。
事态紧急,不容萧蔚明恋战,他与萧云清碰头过后,顺路将萧晗带回了三清湾。
骄阳似火,祥云遮天,奔腾的浪花时刻依附于古桥边。在苍鹰蹲伏的山丘上,有摩天的堡垒绵延,巍峨的长明殿耸立云端,傲视寰宇的恢弘。
久别经年,当再次踏上姑苏这片圣光环绕的土地时,萧晗不禁萌发了一种陌生感。
这里的一切如昨日一般,庄严肃穆,似乎弥历万年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萧云清拍了拍萧晗的肩膀,“何絮,下月中秋,我要行拜师礼,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吧。”
“缘何拜师?”
“不拜师,怎么修习仙术呢?”
“那为何要修习仙术呢?”
“往大了说,拯厄除难,博施济众,至于往小了说嘛……”萧云清思忖须臾,问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没有。”
倒不是敷衍,萧晗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世今生,结果悲哀地发现,好像当真没有。
萧云清微阖朱唇,“冷血”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我是孤儿,从小无亲无故,由义母扶养成人,可怜她一心向善,却死无葬身之地……你知道,她是被何人所害吗?”
似乎看出了萧云清的疑问,不等她应声,萧晗便自顾自地揭晓了答案:“我师尊。”
第五章 本王拜师了
萧晗原本不想旧事重提,毕竟那段记忆,终究是间接导致了,他最初的欺师灭祖,乃至万劫不复。
亡人谷那些活死人整日疲于奔命,要么就是出谷为祸一方,几乎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只有洛寒,那个命途多舛但常怀恻隐之心的女子,她一生从未滥杀无辜,最终却被暮尘逼死在酆都城下,含笑九泉。
萧晗有时候觉得洛寒是妇人之仁,甚至有些蒙昧,她到死都在告诉自己,不要恨,不要怨,这是她的命,她认。
萧晗不信命的,他只信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洛寒值得一个好归宿,理应才子佳人,儿孙满堂,享尽天伦之乐。
可天不遂人愿。
萧晗抱起洛寒逐渐冰冷的身体,跪在暮尘身侧,他苦苦哀求,声声泣血,希望这个自己喊了五年“师尊”的人,可以高抬贵手,救一救洛寒,最终却只换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吗?
所以萧晗活禽暮尘,将他囚禁起来,初夜的鱼水交欢之后,也甩下了同样的话——
“师尊,别恨我,那是你命该如此。”
“师尊!”
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重合,萧晗循声望去,发现萧云清在冲自己的方向招手。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只见暮尘负手而立,树阴照水,蝉鸣桑林,微风拂过他的长发,摇曳的碎光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梦幻,让人一时间竟错不开眼。
岁月似乎格外宽待于他,又或许是修为使然,暮尘还是同当年一般,白衣胜雪,腰佩软剑,守护着修真界的盛世江山。
萧晗想不起来多少儿时的事情,只是依稀记得,当年五大门派齐聚亡人谷前,立誓惩恶扬善,要将孤魂野鬼一举歼灭。
那年,他不过十岁出头,藏在断崖的树洞里,看着外面血光映天,瑟瑟发抖。
突然,萧晗发现地面裂出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与此同时,无数尖利的冰刃如骤雨般自天而降,猝不及防又避无可避,一时间哀嚎声四起。
树干被拦腰截断,天旋地转,萧晗脚下不稳,竟从断崖之上掉了下来。
要死了吗?
思及此,萧晗双目紧闭,失重感随之而来,但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他落入了一个温暖轻柔的怀抱里。
萧晗微睁眼眸,只见那男子一袭白袍,高冠玉带,丹唇外朗,明眸善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倾慕而不可即。
“别怕。”
萧晗看得出神,犹如仰望九天孤月,人间惊鸿,一刹浮生。他不自觉般抬手探去,却不曾触及绣袍半分。
战事吃紧,男子没有过多耽搁,将萧晗送至山外,拂袖而去。
直至被萧峰所救,待到束发之年,萧晗毅然决然拜暮尘为师,他所求向来并非护天下苍生,不过是想圆一场朝夕相伴的旧梦罢了。
萧晗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夏天,他无措地站在原地,和暮尘四目相对,“仙君,你愿意收我为徒吗?”
暮尘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如现在。
萧云清小跑过去,“师尊,他叫何絮,是我在下修界认识的。”
她冲萧晗挑眉,后者识时务地抬手作揖,道:“见过仙君。”
“师尊,他天资极佳,后天潦倒才变成现在这样的……要不,您就把他收了吧?”
啥?
这小丫头怎么自作主张!谁他妈要拜师了?
萧晗暗自腹诽,但面对暮尘的目光,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把头一低再低。
“好。”
好什么?好个屁!老子当初就该拉你一起下地狱!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萧晗原打算只身一人,浪迹天涯,结果现在叫什么事儿?
纵使有再多的怨言和不甘,萧晗依旧面无表情,他旋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弟子何絮,拜过师尊。”
“起来吧。”
暮尘没有多言,径自转身离开。
萧晗还跪在那里,望着暮尘的背影发呆。萧蔚明见状,一把将他拽了起来,“磕傻了?”
萧云清好意想替他掸掸裤子,不料尘土飞扬,自己差点呛到,“哎,赶紧把这身破烂给我换了,你现在好歹也算师出名门,别给师尊丢人。”
“不急,我饿了,先吃饭吧。”
萧晗从回忆之中抽身,转而向膳房走去,他感觉没人跟上,还特意回头问道:“怎么不走啊?”
“你以前来过?”
糟了糟了,萧晗在心里撤了自己一巴掌,他姓何名絮,是下修界的叫花子,现在飞黄腾达拜玉清仙尊为师。他如今的双手还是干净的,没有鲜血,没有鬼王,昆仑关也不再有二公子萧晗,上一世的恩怨纠葛,都过去了……
“没来过,但我闻到香味儿了。”
萧云清仔细闻了闻,除了雨后泥土的气息,并没有别的味道,“鼻子那么灵,你属狗的?”
闻言,萧蔚明叹了口气。自家这个妹妹,从小牙尖嘴利的,他曾一度担心萧云清嫁不出去,但眼下得先帮她打个圆场,“何公子,你别介意,小妹的意思是……”
“诶,你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属狗的。”
萧蔚明:“……”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累了,毁灭吧。
萧云清倒是心大,她算了算年月,惊叹道:“你才十二岁?”
萧晗也没想到会有人如此较真,他捋了两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鄙人今年三十六岁,来,叫声‘叔父’听听。”
看着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脸,萧云清有些无语,“你不怕遭雷劈吗?”
“还行。”萧晗扽了下萧云清的秀发,“吃饭去吧,小侄女~”
“你叫谁小侄女?!”
他们俩一跑一追,奔向了膳房,萧蔚明嘴角含笑,冲前面两个扭打在一团的身影喊道:“等等我!”
待三人来到膳房的时候,早就没饭了。
“大公子,二小姐,实在对不住,您二位来得太晚了,再过一个时辰,都该用晚膳了。”
阿婆不住地道歉,萧云清也没为难她,“有汤吗?中午剩的就行。”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第六章 本王遇到个娘娘腔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萧晗朝外看去,发现对方是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男孩,左手颐指气使地叉着腰,面容柔和却显得略微刻薄。
“你怎么来了?”
萧云清看上去跟他不怎么对付,柳叶眉顿时皱了起来,她面色不善,但那男孩也不犯怵,反而嗤笑一声,道:“您都屈尊来膳厅了,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男孩瞥了一眼萧晗,“这就是您刚捡来的叫花子吧?可真够影响人胃口的。”
“少废话!”
萧云清听不下去,一拳袭来,将那男孩打出去半米之远,他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而后破口大骂:“萧云清!你竟然不顾同门情谊,为了这么个破要饭的推我?!”
“呸!”萧云清抬起手,把萧晗挡在后头,“什么同门,你不过就仗着许氏与我门派交好,来蹭饭的罢了!人家好歹自食其力,至于你……”
她特意停顿,不屑一顾般移开目光,轻扫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恶狠狠地骂道:“许九陌,你就是个打秋风的玩意儿!”
“你!”
当年许氏被屠,元气大伤,至今尚未恢复,许九陌自知寄人篱下,无力抵抗萧云清,但他有属于他自己的骄傲,许氏公子的身份,绝不允许旁人如此践踏!
动不了萧云清,还不能欺负欺负一个叫花子了?
许九陌俯下身来,如踏飞雪,萧晗感觉背后一凉,他往左闪去,不想正中下怀,被对方一掌斜劈在了心口。
牙关紧咬却抵不住满口腥甜,鲜血自嘴角流下,染红了地面。
萧晗覆上心口,兀自琢磨,会不会是上辈子临死前落下的病根,只见许九陌乘胜追击,五指并拢,朝自己扑来。
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一切都被简单化了,萧晗顾不及什么来日方长,脑子里仅剩的理智告诉他——来犯者,格杀勿论。
萧晗轻微侧身,霎时不见其踪影,许九陌暗叫不好,扑了个空,还不及回头,便被萧晗扼住了脖颈。
“呃——!”
其实许九陌一开始只想给些教训,谁知道这个叫花子还有点功底,可他躲错了方向,等同于自己非往许九陌的手上撞,现在热闹了,一个乌龙保不齐二人都得命丧当场。
萧晗使了力度,将许九陌掐得喘不过气,后者脚尖离地,不停蹬腿,嘴里含糊不清,应该是在告饶,但萧晗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何兄!切勿意气用事!”
生死攸关,萧蔚明怕刺激萧晗,不敢上前,只得在原地干着急,萧云清也傻了眼,虽然许九陌出手伤人在先,但罪不至死,何至于斯?
“何絮,你先、先放他下来……”
萧晗置若罔闻,手愈收愈紧,许九陌面色青紫,眼白上翻,双臂不再挣扎,开始脱力下垂,目测快断气了。
“何絮!你不能杀人啊!”
话音未落,膳房的木门四分五裂,与此同时金光乍现,直冲萧晗而去,他非但不躲,左手抓上许九陌的膝盖,一折一扣,竟生生拗断了他的腿骨。
萧晗丢开许九陌,自己则被那道金光震飞了出去,五脏六腑仿佛都在体内叫嚣,他适才就受了伤,如今再不收手,极有可能无力回天。
可萧晗从小在亡人谷长大,习惯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头晕目眩,看不清周遭景象,却调运轻功,向金光的来源奔去。
萧晗的每一招都有如神速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钻,剑走偏锋,让人避无可避,突然,对方似是不愿伤他,颇为无奈地唤了声“何絮”。
——就是现在!
萧晗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息吐纳的漏洞,赤红的双眼中杀机尽显,他屈指作爪,没入血肉之中,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经过一番动作,萧晗的双手近乎麻木,他浑身泛疼,呛了一口血,咳嗽许久,方才看清近在咫尺的面容。
“暮尘……”
萧晗瞪大了双眸,他下意识后退,却看见自己的半截右手还埋在暮尘的肩膀里,鲜血淋漓,斑驳了他的圣白衣衫。
“师尊!”
萧云清怒不可遏,灵力迸发,将萧晗甩向了膳厅的房柱,柱子上的龙头尖角直怼肋骨,惯性之大险些将他贯穿。
“何兄!”
萧晗眼前发黑,这下是彻底看不见了,他耳鸣得厉害,只知道有人在向自己跑来,临失去意识之前,他看着自己被血浸得鲜红的右手,艰难地抬起头,眸间有些黯然。
可惜这辈子,那满手的血污,终究还是洗不净了……
当萧晗转醒时,天还没有大亮。
“别装死了,起来喝药。”
萧云清没好气地把瓷碗一摔,里面的汤药溅到了萧晗的伤口上,引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何絮,我只给你一次机会,那些鬼魅不会平白无故抓一个乞丐,所以,你到底是谁?”
萧云清开门见山,不加任何掩饰,本应温和的面相,此刻横眉冷对,萧晗也单刀直入,“我来自亡人谷。”
世仇难泯,罪不可恕!萧云清一掌拍裂了床沿,萧晗趁她动怒之前,赶忙补充道:“二小姐,你相信亡人谷里面,其实也不乏可怜之人吗?”
萧云清冷哼一声,讽刺道:“比如你吗?”
“比如我母亲。”
意料之外的答案,萧云清不禁有些错愕,“什么?”
“我说过,她是个善人,但我师尊……”
“别一口一个‘师尊’,你们那种破地方,还穷讲究这些?”
萧晗不解般笑了笑,“或许不讲究吧,但这声‘师尊’,我真真切切地唤了他,好多年。”
那日,晨光熹微,雨打芭蕉,萧晗站在亡人谷前,高举旗帜,扫视面前的芸芸鬼众。
直到看完最后一个人,萧晗笑了。
太好了,没有洛寒!她没被抓,她可以出谷去过安生日子,她的福报来了……
可随着顾氏掌门的一声令下,两排修士向旁边散开,锁链碰撞声中,一个削瘦而惨白的身影被推了出来。
“恭贺掌门!绝情鬼已然俘获!”
“好!”
刹那间,萧晗目眦欲裂,他背在身后的手早就攥得骨节发白,胸膛中翻滚着强烈的不安,还夹杂了一丝难以遏制的恐惧,两者几乎同时涌动而来,令他周身都在不自主地颤抖。
只见洛寒气若游丝,她浑身血迹斑驳,缚了数条铁链,铁链顶端凸出两个锋利的倒钩,刺穿了她的蝴蝶骨。
亡人谷内战鼓连天,一直藏于密道中的诛心鬼以手切腕,她挽起衣袖,摘下银簪,血顺势滴下簪尖,而后将其插入地面。
一时间乌云密布,血雨瓢泼,四周焦土开裂荒芜,顾氏掌门离得最近但气定神闲,他运转法力不想却反噬其身,碰到血的部位逐渐腐烂,最终化为一个个血窟窿,深可见骨。
“啊——!”
押解洛寒的修士四处逃窜,生怕波及自身,萧晗扔开旗帜,趁乱而入,劫走了洛寒。
“洛姨,是我。”
闻言,洛寒睁大了双眸,眼神里弥漫了难以言喻的哀伤,“傻孩子,你来干什么?”
“嘘,洛姨,信我……”
萧晗自认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洛寒走,他们潜入密道,诛心鬼守在门口,相视一笑过后,萧晗拔下插在地里的银簪,“洛姨交给我了,你放心。”
不知走了多久,一面巨大的冰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萧晗将手中的簪子别在自己的发髻间,而后赤手拼命敲砸冰霜,哪怕血肉模糊也不曾放慢速度,待冰墙碎裂,里面的石门缓缓开启。
一束不属于亡人谷的阳光从石门的缝隙中直射进来。
萧晗抱起洛寒,迎着朝阳夺步而出,他的双手有些颤抖,胸膛明显起伏,宛若劫后余生。
幸而上苍垂怜,得以窥见天光。
就在他窃喜之际,忽闻一声平淡却冷漠的“萧叶舟”。
暮尘?!
萧晗正欲逃之夭夭,说时迟,那时快,暮尘已然抽出软剑,眉头微蹙,令人不寒而栗。
“师尊……”
真是造化弄人。萧晗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洛寒,将所有的不甘变为了坦然,他放弃了与之一搏的念头,面朝暮尘径直跪了下去,“师尊,求您,让我带她走吧……”
暮尘并没有因此动容,萧晗不知所措,也只得一求再求,“师尊,她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儿,杀的也都是负心之人,还望师尊明鉴……”
“其心可悯,其行当诛。”
“我……不,她不是……”
萧晗哑然,他不禁想问,何为“其行当诛”?
诺大的亡人谷里,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相比之下,洛寒可谓是少之又少,她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从未滥杀无辜。
萧晗放下洛寒,如同落入深不见底的冰渊一般,万念俱灰。他就地叩头,发出阵阵闷响,“师尊若是不满,杀了我便是,不必牵连他人。”
暮尘不再看他,将软剑收回腰侧,“她的罪过,你能赎吗?”
“一命换一命,”萧晗面露释然之色,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刀山火海,车裂凌迟,徒儿一人承担。”
“晗儿……”
萧晗不及回首,便被身后巨大的力道推了出去,洛寒遥望着那个背影,决绝而慈悲的目光一闪而过。
第七章 本王挨罚了
穿透雨幕的余音里,洛寒猛地摸出袖间的短刀,她毫不犹豫地将其刺入自己的身体,锋利的尖刃倏地破体而出,气贯长虹。
时至今日,萧晗依旧痛恨,自己当时竟有一瞬的犹豫——是该喊“洛姨”,还是该喊那声从未唤之于口的“娘”。
所以到最后,天地间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没有悲痛欲绝的嘶吼,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恸哭。
萧晗从回忆之中脱身,他全程对绝情鬼只字不提,仅道洛寒是个小户妇人,因遭夫家背叛,举目无亲,隧进了亡人谷。
“就这样,我的母亲仙逝了。”
萧云清注意到了他紧握的手,因为用力而导致指尖深深地扎入了掌心之中,加之苍白的面色,令人不禁动容。
萧云清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手点灵火,将瓷碗温热,“先把药喝了吧。”
她顿了半晌,又道:“何絮,我相信天底下有不少走投无路的可怜人,你自幼孤苦无依,身为人子却无法尽其孝道,师父又薄待于你,昨日种种,我想师尊不会同你计较。”
萧晗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里面夹杂了太多,有懊悔、有不甘、有感激、或许还有一丝豁然,“二小姐……”
“干什么?”
“没什么。”萧晗不语,用汤匙轻轻搅动汤药。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待着。
过了一会儿,萧云清突然抬起头来,正声道:“但既然步入正途,你就给我把骨子里那些腌臜的东西改一改,这里没有人会取你性命,许九陌昨日也只不过是想挑衅一下,你……”
即便之前再怎么认为萧晗十恶不赦,但现下听完他的过往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她不忍说什么重话,叹了口气,“但你是非不分地伤及无辜,也算活该,胆敢再犯,仔细本小姐废了你!”
“我知道,如若师……”萧晗顿了片刻,改口道,“如若仙君不见弃,我愿跪于寝殿之外,日日夜夜为其护法,直至痊愈。”
萧云清正想告诉他,自己刚才去探望过暮尘,他并无大碍,不必过于内疚,但萧晗似乎对此追悔莫及,他没有反驳,低声嘀咕了什么,状似疯魔。
萧晗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从床榻之上下来,虽然他刚醒不久,力气却大得惊人,萧云清拦不住他,怔怔地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恐我已无缘仙门,来日未必还能相逢,何某在此谢过二小姐搭救之恩。”
“快起来!你年长于我,这算怎么回事儿?”萧云清急忙去扶萧晗,惊愕之余,难免有些埋怨,“你这哪是感恩呀,分明是让我折寿嘛。”
二人彼此沉默了良久,萧云清用竹竿撑起窗户,花窗半开,落日的余晖铺躺在窗棂之上,将外头梧桐叶子的影子照进屋内。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过往,那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祖父祖母皆为厉鬼所害,我娘的宗门也已然被灭,包括我哥,他的生父生母亦是死于鬼魅之手,他那时年纪太小,跟你一样,迫不得已入了鬼道。”
强烈的光线让萧晗有些难受,他眯起眼,凝望着窗前的那抹红色身影。
“我父亲把他带回了三清湾,视如己出,我有时候就在想,祖父也像这般带回了叔父吗?”
“你叔父……”
萧云清眸色一黯,“何絮,你听说过鬼王吗?”
“罢了,扯远了。”萧云清又变成原来那副不大正经的样子,她笑了一下,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你这两天先好好歇着吧,下周,有你好过的。”
“怎么了?”
“师尊许你休息一周,你猜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笨蛋!那就说明——”萧云清欲言又止,凑近萧晗的耳畔,轻声乐道:“你的好日子快到头咯。”
萧晗再次来到膳房,他端了个餐盘准备寻处座位。
上周的事儿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传,二小姐救回来的是一个疯子,据说心智不全。见来者不善,一众学修都刻意避开了目光,再默默拿东西把身边的空位占上,生怕萧晗过来拼桌,万一哪句话没说对,再赶上他犯病,他们可不想被废去膝盖骨。
萧晗无奈,本想去门外等一会儿,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回去:“哎,何絮,跟我坐吧。”
许九陌?萧晗打量了一番他那条还绑着绷带的腿,寻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时候叫自己过去,八成不是什么好事儿。
“不用麻烦了,我再等等。”
许九陌单腿蹦跶了过来,一把搂住萧晗的肩膀,“不麻烦不麻烦,你过来呗,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呀~”
他嗓子尖,声音稍微高点就显得格外娘们儿,偏偏长相却是一副贵公子的脸,这种反差委实别扭,萧晗掏了掏耳朵,“许公子,你吃得下吗?”
许九陌哑然,他没想到萧晗说完之后,竟还冲自己抛了个媚眼,噫,好生恶心。
他干笑了两声,道:“何兄当真是……”
许九陌正愁词穷之际,有个手欠的推了萧晗一下,后者以为对方是不小心的,还特意拉着许九陌往后挪了一步。
谁知那人来势汹汹,不仅不善罢甘休,竟将碗里的热汤尽数泼了出来,有一半都洒在了萧晗的手上,皮肤瞬间红了一片。
许九陌跟那人点头一笑,正打算跑路,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萧晗打翻了对方手里的碗,也不在乎会不会烫到自己,便挑起碗沿朝他的眉心扔去。
不知为何,尚在空中的碗莫名碎了,瓷片也没有因为惯性伤到任何人,对面那厮发现萧晗不好招惹,掉头就跑,萧晗正欲抬腿去追,却感觉膝盖像被灌了千斤重的铅,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骨戈术?!
真正见识过骨戈术的人并不多,大多只是略知一二,相传这种古老的法术是因邪念而生,有杀意或贪求过多皆会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无旁骛,方能情急之下,控制他人行动。
许九陌吓得直摆手,他哪里有这样的本事,顶多是泼个水、犯个贱,绝然不会让他人当众下跪,“不是我……”
萧晗知道不是许九陌,他从善如流地看向门口,果不其然!
“何絮,冒然伤人,你可知错?”
“玉清仙尊?”
众人见暮尘来了,通通放下手里的碗筷起身行礼,刚才招欠那人更是见撑腰的来了,一路小跑到暮尘身边,抓上他的袖子后怕道:“幸亏您来得及时,不然徒儿……”
暮尘不给他告状的机会,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晗,眼神都懒得给他半分,“你是何人之徒,如此不懂礼数?”
“啊?”
暮尘轻拂衣袖,将那人甩开,冷声道:“你冲撞他人在先,若我方才没有出手阻拦,你被打,也是情理之中。”
啥?那人晃晃脑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而后试探地问道:“那仙君是……不打算处置他了?”
“我的徒弟,我自会管教,倒是你,自行去清辉阁领罚吧。”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学修们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议论萧晗什么来头,玉清仙尊为何会收一个痴儿为徒。
“我……”
“还不退下?”
那人受挫,佝偻着背,虾米似的,灰溜溜地逃走了。
“何絮,你屡教不改,一错再错,我罚你于此反省三日,默念清心诀百遍。”
语毕,暮尘没有多言,他随手取了个餐盘,寻处空位,准备净手吃饭。
萧晗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暮尘,扭曲地笑出了声。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当初萧晗坠落于断崖,被暮尘搭救,他原是感恩的,所以当萧峰受他为义子后,萧晗觉得自己毕生所愿,便是拜暮尘为师。
无论皇天后土,抑或牛鬼蛇神,他想报恩,想护暮尘周全,想与他共守三清湾,哪怕是铲除鬼域,萧晗也想替暮尘挡在最前。
可就是这样供在心尖上的师尊,却对他百般刁难。
原先萧晗还曾想,严师出高徒,暮尘对自己应该是寄予厚望的。可直到暮尘出现在亡人谷的密道前,说出“其行当诛”的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暮尘也是憎恶亡人谷的。
包括出身卑贱的自己。
鄙薄竖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早该感恩戴德,安敢妄想再去窥得神祇天光。
玉清仙尊,一生光明磊落、清廉无私,以半神之躯委身浊世,力保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如此光风霁月之人,当是白玉无瑕,国士无双。
可惜了,被迫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就如同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添了一滴墨,斩卷废卷,终是污涂。
不管换作是谁,都会不甘吧……
思及此,萧晗避开目光,暮尘的身影却像烙入灵魂一般,久久挥之不去。
他生得极为俊美,棱角分明的面庞犹如雕刻般冷峻,一双深邃的黑眸流转斑驳幽光,剑眉薄唇又隐约显得不近人情,一身白衣,金龙点缀,颇有超然物外之感。
萧晗上辈子在受罚期间,也时常在心里描摹暮尘的容貌,世人皆言“相由心生”,可这般好看的一个人,让他跪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瓢泼大雨去冲刷他的罪恶。
师尊呐,我后悔了……当初应该拉你一起下地狱的。
第八章 本王那位不听话的“师兄”
萧晗的笑声很低,但听起来十分瘆人,他似乎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何絮的包袱——这个尚满十五岁,本应喜乐无忧的少年郎。
“有何可笑?”
暮尘的表情又阴沉了几分,经历了前世种种,萧晗也不怵他,反而笑道:“师尊,你猜我为什么姓何?”
这句话成功引来了暮尘的目光,萧晗往前跪行了两步,趴在桌沿上,直勾勾地看向暮尘,“因为家父姓何,哈哈哈……”
自讨了个没趣,萧晗也不尴尬,反倒是暮尘有些恼羞成怒,“何絮!”
“我开玩笑的,师尊,你别生气嘛。”
暮尘是个软硬不吃的性格,但如果强行硬碰硬,以萧晗现在的实力,无异于白送,那干脆就玩软的呗,抬手不打笑脸人,只要不过分,偶尔逗逗他,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也无可厚非。
“姓氏呢,我决定不了,但母亲说,是‘何因不归去’的意思,至于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师尊觉得可好?”
“不错。”暮尘用帕子擦拭了一下指尖,起身欲走,不想却被萧晗环住了腰身,“师尊,陪我待一会儿吧,求你了。”
暮尘不置可否,但还是轻拢广袖,重新坐下,“何事?”
“没什么事儿,我就是觉得师尊亲切,好像冥冥之中有不解尘缘。”
萧晗不再言语,兀自盯着暮尘,他的眼睛很大,显得有些无神,面容苍白毫无气色,可薄唇却嫣红干裂,甚至因为他的笑容开始微微渗血,活像从戏文里爬出来的鬼魅。
暮尘沉吟良久,叫来阿婆,为萧晗上了一杯祁门红茶,后者不明所以,“师尊,我不渴。”
“那也喝了。”
萧晗还跪在那里,下巴抵在小臂上,蜻蜓点水般呡了一口,“苦……”
暮尘耐着性子,换了花茶倒水重泡,简单滤了一流,他递给萧晗,温言相劝:“这次应该不苦,都喝了吧。”
“哦……”
萧晗跪得腿酸,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他努力叼起杯子,偏生还偷瞄了暮尘一眼,随即故意猛吸一口,发出十分不雅的声音。
红果果的挑衅,仗着年少轻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暮尘压下怒火,险些拍案而起,脸上写满了“孽徒当死”,萧晗无辜地眨了眨眼,又向后挪了些许,以此示弱,小声道:“师尊,烫……”
暮尘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呼一口气,周围的气氛顿时冷了下去。
在场吃饭的学修们都面面相觑,平常习惯吧唧嘴的也收敛了不少,好多人见势不对,紧扒拉两口,而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膳房。
玉清仙尊是出了名的坏脾气,他素日里少言寡语,一双厉目无悲无喜,叫人捉摸不透。
但萧晗不怕,既然暮尘脾气不好,那就反其道而行,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总有一款适合他。
“师尊,我饿了……”
暮尘这次倒没什么反应,等人差不多都走了以后,他便替萧晗解了骨戈术,“起来先吃饭吧。”
嗯?萧晗愣了一下,觉得时过境迁,这三清湾也并非一成不变。
比如膳房外新种了几棵紫荆树,比如一向冷心冷情的玉清仙尊,待徒弟多了一丝什么别的东西。
纵容吗?
萧晗一时不清楚多了什么,只当错觉,一闪而过。他坐在暮尘对面,小心翼翼地措辞,问道:“师尊,你以前,收过徒弟吗?”
暮尘似乎并不意外,“问这个做什么?”
萧晗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他害怕得到一句“没有”,却又期待暮尘的答案。
“就是好奇,师尊这样好说话,徒弟会不会得寸进尺,不听话呀?”
瞬间的紧张之后,萧晗便平静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暮尘的目光温和而哀伤,就像上辈子,二人最终一战时的那样。
“会。”暮尘应得坦然,他替萧晗点了几道甜品,末了复又一声轻叹,“大底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不听话的了。”
“他……”
“先吃饭吧,清心诀百遍之后,封印自会解开。”
语罢,膳房的阿婆端来一盘龙须酥,暮尘道谢继而离开,徒留萧晗一人发呆。
不听话?是说自己吗?他还肯认自己这个徒弟?
“仙君,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他面带笑意,和煦的日光照映在他的脸上。耀眼的少年站在一片起伏的绿浪前,风吹过,掀动他额前的刘海,柔软飘逸的发梢轻扫白皙的面庞,美如浮梦。
“好。”
少年突然凑近,他笑弯了眼,浅眸之中华光流转,软着声音唤了一句“师尊”。
萧晗微挑衣摆跪于膳房门外,他抬眸望向天空,遥想初遇之际,阳光也似今日的好。
“何絮?!你怎么……”
萧云清疾步赶来,她下意识想扶萧晗,不料却被后者避开,事已至此,不言而喻,“师尊罚的?”
“嗐,没事儿,我下午就能回去了,”萧晗连哄带骗地轰她,“你赶快进去吃饭吧,别一会儿又没有了。”
“啧,怎么选这地方……”萧云清犹豫片刻,拉起萧晗就准备拖行,“你配合一下,我带你走。”
地上不乏碎石沙砾,摔一跤估计都得破皮,更何况萧云清不知道要把他拖到哪里,这一路……想想就肾疼。
萧晗挣开萧云清死命拽着他的双手,“你拖死狗呢?小祖宗,我现在起不来!”
“我知道,那也不能在这儿跪呀,”萧云清急得跳脚,她掀起披风挡在萧晗身前,生怕别人看见,“人来人往的,算怎么回事儿?你忍着点儿,回头我给你买药。”
“疼疼疼,救命啊——”
“别喊!还嫌不够丢人的吗?”
“这是……”
旁边传来一个温厚沧桑的声音,萧晗和萧云清一齐回头,发现来者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天权长老。”
萧云清垂首行礼,萧晗本就跪在地上,为表尊敬,他弓下腰,还未开口,便被天权止住了动作,“不必行此大礼。”
二十年前,天权长老横空出世,无人知晓其何门何派、姓甚名谁,是个神秘而虚无的存在。后来恰巧有一个迷路的学修,无意撞见天权躺在一块石碑之前,上面没有名讳,只刻了“慕容”二字。
天权听说了此事,却也不以为意,他称自己已至暮年,于是名唤“慕容迟”。
慕容迟总道自己年事已高,但他除了泛白的双鬓、较浅的额纹,没有哪里挨得上“老”这个字。他活得潇洒肆意,乐天知命,跟其他那些心怀鸿鹄之志的长老大相径庭。
好多孩子都喜欢他,想让其收自己为徒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即使学成出师,也不乏时常有人回来拜望。
萧晗上辈子没见过他,这一世倒听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传闻。
慕容迟的宫殿之外常年胜友如云,他借口自己上岁数了记性不好,见谁都乐呵呵的,若有人问他“师尊可还记得我”,慕容迟一定会佯装苦思冥想,然后笑道:“当然记得,就是一时半会儿叫不出来罢了,呃,你是谁来着?”
徒弟们也不生气,倒是有人出了个馊主意——随便拽俩旁人门下的学修放到他面前,试试慕容迟会不会有别的反应。
果不其然,慕容迟还是那套说辞,不可避免地被小辈们打趣一番:“哎呀,您怎么可以和玉清仙尊抢徒弟呢?”
对,没错,那个所谓“随便拽俩”的其中之一,就是倒霉蛋萧晗。
对,没错,出馊主意的那厮,正是三清湾的长公子萧蔚明。
不过萧晗还挺是感激萧蔚明的,至少让他彻底见识过,原来师徒相与之间,竟是如此景象。
原来师尊待徒弟,竟还可以这样好……
那个捉弄师尊的“孽徒”悄然而至,萧蔚明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他走路飘忽,形似做贼,发现萧晗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停顿,拔腿就跑。
“回来。”
慕容迟的声音很低,宛若一声叹息,萧晗突然感觉一阵劲风袭来,他偏过头,发现萧蔚明正跪在自己旁边,不禁惊叹:“我去,这你都能听见?”
萧云清踹了萧晗一脚,“说什么呢?”
“哈哈哈哈……”慕容迟乐了许久,宛如同门之间开了个关于师尊的玩笑,他扶起萧蔚明,说道:“老朽不才,只会那么点儿‘传音入耳’的本事。”
慕容迟掸了掸萧蔚明的衣摆,不满地怼了他一拳,“跑那么快做甚,赶着投胎吗?”
后者装得乖巧,显得十分无辜的模样,“师尊在上,不敢怠慢。”
“哼,要不是你小子想的鬼主意,他们也不会成天问我,认不认识何人了。”
说笑间,慕容迟冲萧晗摇了摇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也不知是谁嘴欠,拔高音调喊了一声“天权长老”,结果路过此地的学修都一股脑地跑来凑热闹,围着慕容迟,让他在符纸上留言,以寓祈福。
第九章 本王膝盖疼
“我打算去下修界惩恶扬善,您就给写个‘一帆风顺’吧。”
“小辈要去昆仑关历练,想向您求个‘一鸣惊人’。”
“长老,我师尊看我不顺眼就抽我,呜呜……要不您把我收了吧……”
来者越来越多,萧云清无语凝噎,单靠披风挡不住一个大活人,她目测离斜后方的亭子不远,于是趁乱拖走了萧晗。
“怎么又来?!”
“没看那么多人吗,难道你因过受罚这点破事儿,要闹到人尽皆知你才不嫌疼吗?!”
萧晗甩开萧云清,动作之大,引来几个学修的侧目,“我现在就嫌疼!”
“你这人……”萧云清气急,她指着萧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好歹五尺男儿,怎么一点儿羞恶之心都没有呢?!”
有人来了。
萧晗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态,毕恭毕敬地朝萧云清身后行了一礼。
见此,萧云清后知后觉地回首,发现萧玉笙站在离自己仅不到一丈的地方,“父亲……”
萧玉笙没有应声,瞳孔在看见萧晗的那刻瞬间紧缩,旋即便充斥了痛苦和无奈,纷繁又复杂的情愫一一闪过,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紧呡薄唇,迟迟不语。
萧晗依稀记得,上辈子,萧玉笙也如现在这样,低头看着挨罚跪地的自己。
那日,萧晗在归一台上与他人比试,谁知对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袭,不足三寸长的箭矢擦过他的踝骨,想来是要断其筋脉一路。
他经了这般风险,全然没有后怕,反倒恼羞成怒,掌中携了红光,狠狠地拍在对方的胸口上。
二人的招式不大一样,缺德程度却不相上下,尤其萧晗,根本不像名门正派里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
暮尘面无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萧晗自行请罪之时,一道凌厉的金光将他打飞了出去,宫殿后院之中顿时血花四溅。
“缘何伤人?”
萧晗趴在地上,灵鞭抽过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烧,他爬不起来,只得垂眸辩解,声音哑然:“弟子……弟子不曾,还望师尊明鉴……”
“好,那便随我同去归一台。”
暮尘不再追究,萧晗还暗自报有一丝庆幸,可真当他走到战台中心的时候,双膝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萧晗彼时还不知道,那是暮尘为了管束徒弟,独创的骨戈术。
“萧晗,你屡教未改,实为不堪,我命你五日于此思过。”
即使并非宗门血统,可萧晗毕竟也算名义上的二公子,归一台——每日都有众多学修比武试炼的地方,他要在这里,跪上五天?
灵鞭适才削开了他背上的皮肉,身上还有几处上午交手时留下的旧伤,渗出来的鲜血浸透了白衣,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萧晗是个傻孩子,他看向高高在上的暮尘,心道不可忤逆师尊。
“弟子知错,认罚。”
归一台很高,一共百级台阶,因为萧晗拖着几乎动不了的膝盖,一节一节地爬了下去。
一开始他还在乎颜面,提起衣摆慢慢地挪动双腿,可石阶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后来,萧晗也顾不上什么要脸不要脸的了,干脆双手撑地,丧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歇一会儿爬两节。等萧玉笙风尘仆仆地赶到之时,只见归一台的石阶上有两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狱厉鬼爬过的返阳之路,殷红斑驳。
“萧晗,你在干什么?!”
萧玉笙半抬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停在空中,萧晗想拍拍他,告诉他自己没事儿,如果可以的话,再讹他一坛好酒……
思及此,萧晗抬起手,却不想直接脱力地扑了过去,幸好萧玉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
“刚好,你来了……”
萧玉笙虚抱着萧晗,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事出有因,不可一概而论,但他去到暮尘的宫殿,没有寻到人,反而看见一地,已然发干了的血迹。
“快,帮帮我……”
萧晗反握住萧玉笙的手,后者却不敢回馈相同的力度,“萧晗,我、我不能……”
“你不帮我?”
萧晗的双眸里染了泪光,他不明白,为何成了三清湾的二公子,本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却还是如同身在亡人谷一般,感觉四周暗无天日。
“师尊不信我,你也不肯帮我?!使暗器那孙子现在说不定正怡然自乐呢,凭什么偏要我在这儿跪着,萧玉笙,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
为什么他人有错在先,受罚的却是自己?
暮尘……
若我在归一台上的时候,没有躲开,那支短箭挑了我的筋脉……
你是不是也会不闻不问,让我自己爬回来?
那就爬吧。
萧晗这十五年来出生入死,多少次是从尸骨堆里爬出来的,他命大,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但只要他没死,定会有一日,将所有鄙夷、薄待他的人,踩在脚下。
并非狼子野心,只不过人活一世,若连个盼头都没有,图什么呢?
对啊,萧晗扪心自问,他九死一生逃离了亡人谷,拼了命也想来阳间走一遭,所以,究竟图什么呢?
图空有虚名的二公子,还是图那个冷心冷情的暮仙尊。
既然不该贪求过多,那么如今该去哪儿呢?
这偌大的天下,竟无一处是萧晗的容身之所,连他一心一意叩头拜认的师尊,原也是瞧不起他的。
师尊,如果我说,当年在亡人谷的断崖之间,你救下的那个小儿是我,你会后悔吗?
他的内心深处,堆积了太多伤感且痛苦的过往,无数狂乱的记忆,宛若滔滔江水泛滥成灾,从他的灵魂深处奔涌而出,冲击着血肉之躯,令他感到阵阵心悸,濒临崩溃。
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萧晗有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也少了些许当年的愤懑难平,他只记得,五日过后,是萧玉笙背起昏昏欲睡的自己,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别怕”、“好梦”之类的话。
萧晗抬头再次看向那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子,他还如当年那般英姿挺拔,身着藏青色的锦袍,清风吹起云纹广袖,露出小臂上的一道伤疤。
兄长,谢谢你。
无论前世今生,你都未曾介意过我的出身,理解我的不择手段,包容我的一意孤行。
即使声音今非昔比。
逝者已矣,萧晗廿载之前伏诛于亡人谷下,换来现在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而何絮,将永远臣服于萧氏掌门,忠贞不渝。
日后天涯路远,无法并肩同行,望君珍重。
萧玉笙淡然地走过他们,冲不远处的慕容迟点头致意,笑容间没了昔日的年少轻狂,却是真正地温暖人心。
“罢了,你要嫌疼,那就在这儿待着吧。”萧云清拭去眼角的晶莹,带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凄然之色,脸上还勉强挂着笑意,“我想去祠堂看一看,你毕竟来自亡人谷……不然,对不起我阿爹……”
萧云清欲说还休,萧晗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即使至今他与萧玉笙的发妻素未谋面,但当初在亡人谷时,便有所耳闻。
他的兄长,娶了顾氏掌门的膝下一女。
萧氏的败落非他所愿,但扶桑洲的血流成河,却是他当上鬼王后的运筹帷幄。
萧晗的罪孽太深,何絮怕是还不清了。
他不敢再想,干脆又往别处爬了两步,走走停停,突然,一个门可罗雀的宫殿映入眼帘。
清朗的夏夜,冰蓝色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微凉的夜风带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
这是谁的宫殿?香火怎会如此稀少?
萧晗竭力回想,在他的印象中,三清湾的一众仙尊皆受人敬奉,即便是在夜里也会灯火通明,但这座殿宇坐落在这处被遗忘的角落里,孤独而幽静。
后院里的水塘里栽满了荷莲,凌霄花缠在墙头之上,枝叶迎风招展,馥郁芬芳。
可能上辈子爬过一次的缘故,萧晗倒没感觉有多疼,烛火熹微的大殿里,似乎有一人孑然而立。
是谁呢?好奇心使然,他又往前蹭了几步,这才看清了仪门上的匾额——玄凤宫。
萧晗恨不得撤死自己,他怎么就忘了,上天入地,香火能差到这种熊样的,除了暮尘,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了。
因着阴晴不定的性格,大多修士对其敬而远之,虽说民间声望极高,但其他仙君向来小施恩惠,而暮尘通常办事走人,凡人念及他的好,无奈香火有限,他们更倾向于奉予帮过自己的人。
暮尘此刻没注意到院子里那杀气四溢的目光,兀自忙活着什么。他还是晨日里衣冠楚楚的装扮,但现下却没有束发,用一支紫檀木簪草草固定,纵使埋没于乌青黑夜之中,但此人未染纤尘。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暮尘站在主殿之间,正编织着金色云网,而后将其挂在修真界与凡间的交界处,以免鬼怪祸乱尘寰。
“师尊……”
“嗯?”方才太过入神,身后的声响令暮尘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只见萧晗跪在那里,庭院暗雨乍歇,冲淡了两抹血痕。
“你怎么……”
暮尘剑眉轻皱,萧晗以为他嫌自己污了后院,立马乖巧地保证道:“师尊放心,三日之后,我定会将其擦净……”
“不必。”
话音未落,暮尘放下手中的金丝,留下一句“自省即可”,便关上了宫门。
三日并不难熬,也可能是那池莲花治好了萧晗大部分的伤。池里的水引自寒泉,专用于疗愈的圣水,反正他没跪几天,莲子先少了大半。
第十章 本王的小寡妇
期间萧云清还来探望过,结果萧晗不是玩蚂蚁,就是剥莲子,丝毫没有忏悔的样子。
萧云清冷笑道:“你不是嫌疼吗?怎么爬这儿来了?”
萧晗却也大言不惭:“随便逛逛。”
不知哪个字触到了萧云清的逆鳞,她半蹲下来,让自己保持在与萧晗平视的高度,“何絮,我相信你,所以我想等你伤好了,然后跟我一起,去谒祖祭陵。”
萧晗难以置信,“你不怕你祖宗十八代卷咱俩吗?”
“不会的,阿爹虽然嘴上不言,但我清楚,他心里始终是惦记……”萧云清似乎耻于唤出那声“叔父”,她顿了片刻,眸中凶光毕露“但正邪终究殊途,鬼王无恶不作,死不足惜!”
萧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她倾诉,萧云清也知道不该迁怒旁人,言归正传:“老何,你是个好人,若是祖父祖母还活着,定不会弃你于不顾,跟我去祠堂上柱香吧。”
萧晗茫然地点了点头,也好,回来这么久,是该去看看义父义母了。
“行了,你好生跪着吧,我先走了。”
“哎,别介……”话音未落,萧云清就不见了踪影,她轻功了得,估计早跑膳房抢饭去了。
“哟~这不是何大公子嘛?”
玄凤宫平日里人烟稀少,现下倒因为萧晗,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许九陌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孔雀开屏似的,路过萧晗的时候,还状似不经意间,用衣祛扫了一下他的侧脸。
萧晗懒得挣口舌之快,待他颐指气使地骂痛快了之后,问道:“许九陌,我听说你博学多才?”
许九陌最吃吹捧这套,嘴角都快乐开花了,但还是稳住声调,客气了一句“谬赞”。
“许公子不必过谦,我想跟您打听一人。”
“何公子请讲。”
正经不过三秒,萧晗问他:“你听说过肖鸹芣吗?”
“什么小寡妇?乱给旁人起别号。”
此“肖鸹芣”非彼“小寡妇”,上辈子萧晗还未及冠礼之时,便有个孩子跋山涉水,慕名而来,专要拜他为师。
那孩子轴,看见萧晗就磕头,其他长老帮忙打圆场,说等萧晗羽翼渐丰了再说,但他不听劝,反正算是认准了萧晗。
可能年纪尚小的缘故,他五官没长开,远观还有点江南女子的温婉,活像进了土匪窝的小媳妇儿,抱着萧晗大腿誓死不从,颇有贞洁烈女那劲头,闹了好大的笑话。
萧晗无奈,只得问他姓甚名谁,那小孩不怕生,说自己无名无姓,但求师父赐名。
大庭广众之下,萧晗也怕露怯,他没读过几本书,哪里会取名字?
于是萧晗便谦称自己才疏学浅,先让其拜在暮尘门下,来日待他学有所成,再收徒弟也不迟。
可惜萧晗想得太远了,他弱冠刚过没多久,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不得已重返亡人谷,原本不想拖累旁人,谁知那孩子死活要跟着他。
“恳请师父赐名。”
“你……”萧晗又想起了初见他的那日,虽身为男子,可眸中含泪楚楚可人,一颦一笑倒是温文尔雅、风姿绰约。
“那就叫你小寡妇吧。”
“敢问师父,哪三个字呢?”
真是个好问题,萧晗总不能说,看你长得漂亮,又总爱哭,跟小寡妇有一拼吧?
“为师不希望你成天苦大仇深的,才十几岁,便姓‘肖’吧,谐音‘笑’,至于后两个字,你自己挑挑,有看上的告诉我。”
肖鸹芣不明所以,但照音选字且不在话下,他郑重其事地叩首谢恩,“弟子肖鸹芣,拜见师父。”
奈何这三个字实在太过拗口,他自己也念成了“小寡妇”。
后来待二人熟络起来,萧晗也懒得敷衍,直接改成了字正腔圆的“小寡妇”。
萧晗没教过小寡妇什么,只让他留在亡人谷,每日伺候自己换衣梳洗,心情好了就赏他点珠宝首饰,也许兴之所至,还会给他展示一套剑法。
如今想来,真是愧对那声“师父”。
“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在亡人谷的一个石柱上见过这个名字,当时觉得特别,就记下来了,随便问问。”
“我爹倒是说过有这么个人,但好像当年围剿亡人谷的时候,就战死了。”
“战死了?!”萧晗惊愕,他上身前倾,以手撑地,大有要站起来的架势。
许九陌捋了捋头发,不知为何他反应如此之大,“怎么了?”
“没什么……”
顶好的孩子,灵脉清奇是个可塑之才,只叹师徒缘浅,要不然这一世,萧晗还准备再好好教他一番。
送走了许九陌,他跪坐在原地愣神,不知何时骨戈术已然解除,他挪动了一下膝盖,发现竟可以离开地面。
但这副壳子不行,以萧晗现有的法力,不够再支撑他囫囵个地走出去,正打算腆脸问问暮尘能不能收留自己一下,就听侧方传来一声轻呼,“哎呀!”
“谁?”萧晗循声而望,来者是位同他年龄相仿的学修。
对方一袭烟影纱衣,玉带勾出回雪细腰,虽然目测不高,但他苍白薄瘦,显得身形颀长。月眉星目,如同含了一汪清泉,顾盼生辉,端的是亭亭玉立,云淡风轻。
或许时光真的消磨了一切,小寡妇的音容笑貌在萧晗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当这人闯入他的视线,二人的影子霎时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
其实他们并不相像,就是骨子里的那股魅劲儿如出一辙,难得有这般——艳而不淫,丽而不妖,即使不算国色天香,却也担得起一句“绝代佳人”。
“我、我是沈谪仙,来找玉清仙君的。”
什么破名字?萧晗扶额细品,越品越别扭,“那个,玉清仙君不在,最近鬼域猖獗,他跑下修界打杂去了。”
“打杂?”
的确不妥,萧晗立刻改嘴:“呃……斩妖除魔。”
“这样啊,那你……”
萧晗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在擦地。”
沈谪仙笑容依旧,“跪着擦?”
“好吧,我被师尊罚了。”萧晗被揭穿也不心虚,反而借机跟沈谪仙套近乎,“你能扶我一把吗?”
沈谪仙沉吟不语,他先扶着萧晗坐下,而后仔细检查他的膝盖,“你这伤势颇重,尽量不要走路。”
萧晗自知并无大碍,但见沈谪仙那么认真,很配合地问了一句:“那我还有救吗?”
果不其然,沈谪仙笑了,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有救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开方抓药,再去寒泉调养一阵子。现在能站起来吗?”
萧晗借力正欲起身,不想却听沈谪仙担忧般道:“实在不行,我背你回去吧?”
“哎呦,不行不行……”萧晗立马倒了回去,抓住沈谪仙的手叫苦不迭,“嘶,好痛,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谪仙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半蹲下来温声道:“那我背你吧。”
萧晗立马借坡下驴:“那就麻烦沈公子了。”
萧晗比沈谪仙高了小半个头,这令沈谪仙背他的时候有些费力,又怕掉下去摔到他,只得半弯下腰,竭力保持平衡,反倒是萧晗还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我冒昧地问一句,沈公子找玉清仙尊何事?”
“小可乃琼州沈氏掌门之子,特来拜师修行。”
“那你从今往后便是我师弟啦!”白得一漂亮同门,萧晗喜不自胜。忽逢天降微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阵涟漪,此时夜色阑珊,皓月随云而动,朦胧清晖映在二人身上,萧晗幻化出一道结界,上面的波纹忽明忽暗,良辰美景宛如画。
沈谪仙看得出神,脚步都慢了些许,眸间华光流转,令人过目难忘。
萧晗轻声唤他:“沈谪仙。”
“怎么了?”
“没事儿,就想喊喊你。”萧晗说完,把头埋进了沈谪仙的肩窝,鬓边垂落的发丝扫到了后者的脸颊,惹得沈谪仙小声威胁:“别乱动,不然就把你扔下去。”
萧晗知道他心善,不可能撂下自己不管,于是谄媚地笑着问道:“为什么叫‘谪仙’呢?”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谪仙。”
不知是不是萧晗的错觉,沈谪仙说这话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落寞,他不想这般好的人伤心,思忖半晌,温言道:“那我叫你‘半仙’可好?”
沈谪仙不解:“为何是‘半仙’?”
“既不是遭天罢黜,以后也大有飞升的希望,好不好?”
“好。”沈谪仙低头无意间瞟见了萧晗的左手,食指的骨节下戴了一枚素戒,“那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何絮,柳絮的絮。”
“师兄,你的名字……”
沈谪仙还未说完下文,就被萧晗打断:“你不必唤我‘师兄’,大家师出同门,这样反而显得生分。”
想起萧玉笙,萧晗补充道:“我在家有一位兄长,要不你叫我‘二郎’吧。对了,你方才想说什么?”
沈谪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噢,我就是想说,二郎你这名字——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怎么听起来跟萧掌门似的……”
第十一章 本王想起了一些事情
闻言,萧晗立刻紧张起来,他扣在沈谪仙肩头的手下意识收紧,骤然袭来的疼痛令沈谪仙险些一个踉跄,“这和萧玉笙有什么关系?”
沈谪仙吃痛,他放柔了声音嗔道:“二郎,你、你先松开……”
萧晗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满含歉意的眼眸似乎泛着泪光,“对不住,我只是好奇,萧玉笙好歹也算一代掌门,哪里会挨得上浮云柳絮这些东西?”
“诶?你不知道吗,当年天权长老重出江湖,曾为其算了一卦,说萧掌门是天煞孤星,这事儿在我们琼州都传开了……”
萧晗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天煞孤星?”
“嗯,彼时萧氏败落,萧夫人又无故难产,不过半日便仙逝了,据说贤伉俪都未曾见上最后一面。”
顾氏千金,死了?
那扶桑洲,就算彻底灭门了。死了也好,谁让那个挨千刀的破掌门那么折磨洛寒。
萧晗那日踏入扶桑洲,正值战乱,过眼之处烽火连天,四周尽是断壁残垣,在厉鬼瘴气的熏蚀下,河流干涸,万木枯槁。
萧晗还未及回神,就听到一阵异响,他抬起头,瞧见正殿斜后方的树林间,挂满了血肉模糊的残尸,十几只兀鹫于天盘旋,偶尔停在枝干上啄食,血不停地往下滴落,混了稀碎的肉渣和脑干。
“无常鬼。”
一个面容惨白、身材高瘦的男人倏地现身,他口吐长舌,左眼流着泪,右眼却戏谑地俯瞰前方,嘴角还挂有一丝诡异的微笑,官帽上写有“世事无常”四个白字,他躬身致意:“鬼王。”
萧晗收剑入鞘,“都处理干净了?”
“顾氏长子携其季妹拼死抵抗,至今未降。”
“他们人在哪儿?”
无常鬼擦去左脸的泪痕,空洞的眼神莫名聚焦,“血林。”
萧晗感觉心口泛起一阵酸涩,尚在孩提时代,洛寒带他横穿过一次血林。
洛寒身为九大恶鬼之首,素来杀伐果断,挖眼剔骨什么坏事儿没做过,但当她领着萧晗那只小手时,不禁望而却步。
“晗儿,别看。”
她让萧晗站在自己身后,撑起了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地蹚过了血林。
血腥味儿充斥了萧晗的鼻间,脚下深浅不一,踩过碎裂的颅骨,他连连作呕,几欲睁眼,都被洛寒用法力压制了下来,“不要看。”
萧晗叹了口气,他压下胸间的悲恸,冲无常鬼问道:“有伞吗?”
“什么?”
问君何所之,白云无尽时。
洛寒一心想护好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手染血污,入了鬼道。
“罢了,这条路,本王也该自己走一趟了。”
红伞不归长相忆,血林深处月光寒,顾影自凄然。
待萧晗走到顾氏长子面前时,后者已然没了气息。他单膝跪地,阖目垂首,身体却拄剑不倒,宛如于以身殉道的谦卑,仿佛他是这片土地的无冕之王。
萧晗为此而震撼,他命众鬼退后,自己也不敢往前,似乎再靠近跬步,都是对君子的亵渎。
萧晗看向半伏在尸体后边的那个女子,“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生得美艳温婉,性子却强势悍烈,她拔出萧晗的佩剑,架在脖颈间,红泪偷垂,手腕发力,不想萧晗抓住了剑刃。
“你好像她……”
不是样貌,亦非一颦一笑,只是这种飞蛾扑火的决绝,像极了那位死在他怀里的故人。
纵使物是人非。
血腥味儿肆意弥漫,萧晗夺过长剑,而后抬手作揖,“天高路远,还望姑娘保重。”
暮尘从下修界回来的时候,已至丑时。
他肩膀负伤,上次被萧晗失手刺出的血洞还未痊愈,现下新伤旧伤相叠,伤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打湿了衣袖,剧烈的疼痛过后,左肩以下都近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出行之前,萧玉笙曾极力劝阻,但鬼界作祟,祸乱人世,他不能冷眼旁观。
徒不教,师之过,萧晗所为,暮尘甘愿承担,而与鬼相搏,死伤在所难免。
能活着回来就已经很好了,他无怨。
曾几何时出生入死,暮尘从来形单影只,众人敬畏尊崇,将其奉为九天神明,却不曾在意,他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但没有人敢站在暮尘身旁,顶多中规中矩地唤一声“玉清仙尊”,随即退至他身后,待剑光一闪,万鬼湮灭。
包括萧玉笙。
他有子女,有牵挂,他是三清湾的掌门,手握上修界的半壁江山,他不可能陪暮尘孤注一掷,以神消灵灭去换凡间太平。
“师尊,不值得。”
自从弱冠出师,这是萧玉笙第一次,喊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师尊,救不完的。”
暮尘不置可否地沉默良久,他转身离开,临走前亦不曾回首,只是淡然应道:“但求无愧于心。”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不染纤尘,空中孤月轮。
忽逢天降细雨,远处传来一声“二郎”,暮尘耳力极好,他驻足遥望,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影走来。
谁?
“这结界真漂亮,还有花瓣呢。”
萧晗拢起沈谪仙肩头的碎发,露出白皙修长的侧颈,勾勒出清晰俊朗的下颚线,当真跟他的名字如出一辙,仿若出尘谪仙,羽化而飞升。
萧晗晃了晃脑袋,想把那些心猿意马都甩出去,害怕冒然唐突佳人,“那是紫荆花,你若喜欢,我明日便去摘一束回来。”
“算了吧,你腿伤未愈之前,先别乱跑。”
暮尘伤口作痛,失血过多令他眼前的景象不甚分明,但他依稀听见,萧晗似乎笑了。
那张潇洒无邪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暮尘不愿自讨没趣,扰了这难得的静谧。
他侧身躲在一棵榕树后面,稍施法术,一面金色的屏障拔地而起,目送二人经过此处。
萧晗突然眸色一凛,“半仙,快走两步行吗?”
沈谪仙轻揽萧晗的手僵了两分,“怎么了?”
“有股血腥味儿,好浓,谁受伤了……”
沈谪仙轻拍了两下萧晗的小腿,乐道:“二郎疼糊涂了,你的膝盖还在流血呢。”
“不是我的血。”
萧晗有个本事,他对血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却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气,无论受多重的伤,即使上辈子征战打得体无完肤,他也能立刻分辨旁边有没有人流血。
暮尘心下了然,他加固了屏障,顺便阻隔了气息,听闻沈谪仙的话语后,他特意看了一眼萧晗的膝盖。
还好,没伤到胫骨。
暮尘背抵屏障,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须臾,复又直起身,恢复了原先那副冷傲孤洁的模样,一如既往,蹒跚而归。
“二郎,我给你上药吧。”
沈谪仙放下萧晗,扶他坐在寒泉的石阶上,他手拿药罐,临泉边找了一些仙草,以杵臼捣药。
萧晗上一世去过明净山,沈氏一族不乏贪生怕死之辈,掌门尤甚,是最先向他俯首称臣的门派。
但沈谪仙不一样,犬父有虎子,他主修疗愈,悬壶济世,以陶罐玉杵为媒,开方抓药,妙手回春,皆称其为华佗转世,在下修界是出了名的“杏林圣仙”。
即使沈谪仙近在咫尺,但萧晗只敢保持一定的距离,于方寸之间默默相守。沈谪仙和光同尘而超然物外,远了怕世态炎凉,护不好他;近了又担心自己周身的戾气太重,污了他的冰清玉洁。
沈谪仙褪去外袍,提衣沿池而下,冲萧晗泼了捧水,“冷吗?”
冻得萧晗彻骨打颤,“冷。”
沈谪仙挑眉轻笑,打趣他道:“冷就对了,证明还有知觉。”
萧晗佯装不满地“嘿”了一声,正打算回嘴,结果沈谪仙顺势勒紧了纱布,“嘘,寒泉重地,禁言。”
萧晗疼得倒抽一口凉气,无语凝噎,“嘶……半仙,你学坏了。”
沈谪仙举着药罐稍稍凑近,吹了吹他已然止血的膝盖,“还疼吗?”
“不疼了。”
萧晗不是个能消停住的性格,他起身跃上寒泉的银蓝拱桥,手揽旁边的玉琢狮鹫,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搭在桥栏上,面带笑意地看向沈谪仙。
他们一个在桥上,夏风习习,一个在水边,芙蓉溢香。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泉口寒气弥漫,烟云氤氲,偶有落红随风飘摇而下,纷纷扬扬落于波光粼粼之间。
“二郎,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莫要再犯戒了。”
“这也由不得我,”萧晗的唇角带了一抹自嘲,他眸光混浊,参杂了许多欲言又止的情愫,再开口时,又变回了那个爱耍无赖的少年,“不行了,腿疼,你背我回去。”
乐极生悲,萧晗觉得这个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至少今晚就灵验了。
目送沈谪仙走后,萧晗踢掉鞋子,躺在床上放空自己,不想却听有人在喊:“鬼王!鬼王来了!”
鬼王?萧晗赤足下地,跑到了门口,隔了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发现外面尸横遍野,血色满天。
萧晗随便捡了个匕首准备应战,草丛窸窣作响,他不予理会,依旧在附近徘徊,不久,周围没了动静,却听有人唤他:“晗儿。”
萧晗回头没见到人,正以为幻听之际,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只见洛寒手起刀落,献祭一般自刎,倒在了他的怀里。
萧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地抱着洛寒,身后霎时传来破空的声响。
一道闪着绿光的羽箭贯穿了萧晗的胸膛,他捂上心口,血却止不住地流淌,一个女子从天而降,挥刀砍去了他的右臂。
萧晗定睛凝望着那位女子,他看不清,但兀自觉得熟悉。
这种女儿家少有的坚毅和决然,让他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洛寒,还有一个是——
萧云清!
第十二章 本王求抱抱
“玉清仙尊,”萧蔚明轻叩暮尘的殿门,“您睡了吗?”
“没有,何事?”
“何絮好像让梦魇住了,怎么喊都叫不起来。”
当暮尘赶到时,萧晗的身体都凉透了大半。
据萧蔚明所云,三日后他即将下凡历练,本想临睡前找萧晗告别,结果瞧他躺尸在床,不知道是睡得死还是晕了过去,整个人直冒冷汗。
“罢了,你先出去。”
“那我先走了……”萧蔚明都跨过了门槛半步,离开前又觉得不妥,他折返回去,朝暮尘深鞠一躬,“拜别仙尊。”
暮尘坐在床沿边,点头预祝:“一帆风顺。”
萧晗此时身心俱疲,他不再辗转,似是放弃了挣扎,暮尘怕他沉溺于梦境,唤道:“别睡了,何絮,醒醒。”
无果,萧晗的呼吸越来越轻,他面色发白,嘴角乌青,暮尘见势不对,扶起萧晗让他倚靠自己,指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何絮,醒一醒。”
萧晗感觉周身一片漆黑,他没了右手,不便保持平衡,像一只待宰的羊羔,一瘸一拐地往后躲。
莫怪萧云清那么眼熟……
是了,跟他在血林里,放走的那个姑娘,如出一辙。
嗬,萧晗后悔了,他心有不甘,但无能为力,曾有一面之缘的姒妇想杀他,为了什么?
为了顾氏吗?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算他咎由自取,他无话可说,那……萧玉笙呢?
夺舍后的种种,想来萧玉笙,应该已经不恨他了吧,那既然如此,今幸已再逢,可否与君分钗合钿,冰释前嫌?
萧晗甚至妄想,濒死之时,或许萧玉笙会救他。
“兄长,我……”
“萧氏反贼及其共谋者,格杀勿论。”
萧玉笙登上高台,一身白银打造的轻铠熠熠生辉,手中紧握的金弓犹如苍穹之月,骏马戎装使他看起来还似弱冠那般骄阳似火,他挥袖令下,空洞的亡人谷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声——
“三清湾永存!”
“何絮,何絮!”
连唤了好几声,萧晗连睫毛都不曾颤动,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萧晗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腔子里的热血都浇凉了。
萧氏反贼?
萧玉笙,你竟如此恨我吗?你也想让我死吗?
萧晗垂首跪地,仰天长啸。
他错了,从那年亡人谷的惊鸿一瞥,直到今日的离经叛道,他自始至终,都错了。
洛寒说得对,命该如此,就要认,天命不可违。
“疼……好疼……”
萧晗开始梦呓,是转醒的征兆,暮尘松了口气,不管梦到什么,即便是邪念太深,有所执、有所求,也比直接死在梦里强。
夜深人静,暮尘不愿麻烦他人,隧亲自接了盆热水,将帕子打湿,替萧晗处理膝盖。
之前下手过重,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
皮肉渐合,多半是寒泉的功劳,暮尘不擅疗伤愈法,只得帮他脱了亵衣,沿着血口慢慢地擦拭。
萧晗偶尔闷哼,如小狗一般低声呜咽,暮尘难免心惊,怕弄疼他,忙停了动作,待他再次安睡,才敢接着敷药。
等一切尘埃落定,不知东方之既白。
暮尘肩膀处的衣料有些泛红,但他正困得迷糊,不想去管开裂的伤口,只是一下下地轻拍萧晗的后背,昏昏欲睡。
“疼……”
萧晗睡不踏实,他兀自呢喃,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暮尘半梦半醒,分不清今夕何夕,他下意识地搂过萧晗,捂上后者冰凉的手,萧晗的手很凉,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但他想给予这个徒弟慰藉,就像当初在亡人谷,萧晗也是这样暖了自己那样。
“不疼了,叶舟,醒了就不疼了……”
血的腥甜和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混在一起,如梦似幻,迷离而熟悉的味道让萧晗恍然,却莫名感到心安。
如同上一世的无数个不眠夜,他受了伤,就半躺在暮尘怀里,那是二十八岁的萧叶舟,再也不敢奢求的温暖。
萧晗疲惫地睁开眼睛,意识还有些不清晰,他正欲起身,却猛然发觉有个人在自己床上和衣而眠。
……暮尘?!
这一吓非同小可,萧晗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现在更是白得雪上加霜,可偏生他还记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以头抢地,稍一动弹,把暮尘给弄醒了。
“暮……”梦里的景象过于真切,先前大逆不道总爱直呼其名,结果眼下差点秃噜嘴,幸亏萧晗机灵,“暮师尊!”
听着别扭就别扭吧,至少比“暮尘师尊”强点儿有限。
暮尘没有计较,伸手探了一下萧晗的前额,“感觉怎么样?”
“嗐,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萧晗怕他看出端倪,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些许。
珠帘微摇,日光斜照,萧晗注意到了暮尘的肩膀,“师尊,你……流血了?”
暮尘掀开被子,倒了一杯热茶递给萧晗,“无妨,既然醒了,梳洗片刻,一会儿去听学吧。”
“师尊,我给你处理一下吧,都渗血了。”
“不必……”
暮尘将杯子放回桌上,话音未落,只听萧晗怒道:“不必什么不必,坐下!”
完了,原形毕露了。
萧晗一度认为暮尘冥顽不灵,他待徒弟尽责,却也严苛,红脸白脸全让他一人唱了,本该是德高望重的仙尊,但自理能力极差,不仅对自己的伤势不上心,生了病还得过且过,要不是萧晗威逼利诱地劝他喝药,估计都熬不过那段囚禁,早客死他乡了。
“那什么,师尊,你等我一会儿,徒儿马上回来。”
萧晗翻遍了寝殿,奈何没找到可以用的利器,他愁得原地打转,最终妥协地从书柜上挑了一册不起眼的卷轴,图穷匕见,“师尊,忍一忍。”
“干什么?”
萧晗不答,干脆上手去扒暮尘的衣服,后者恼羞成怒,“何絮!”
“听话,把衣服脱了,让我看一眼。”
这套话前世说习惯了,导致萧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在亡人谷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暮尘时常旧伤复发,低烧不退,萧晗叫医馆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夫,就是不见好,后来他才明白,原来暮尘是在跟他对峙,以命相搏,至死方休。
那阵子,萧晗每日都去喂暮尘喝药,但他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哄两次不听话,干脆直接动粗,暮尘要敢不张嘴,萧晗就扳过他的下巴往里灌,久而久之,地牢里总弥漫着一股汤药的味道。
萧晗厌恶混了血腥的苦味儿,后来,他就很少再去地牢了。
不敢深想,萧晗熄了烛火,拉上床幔,好言相劝:“师尊,那些鬼的爪子和兵刃都不干净,上面有瘴气,保不齐还喂过毒,伤口必须处理。”
斥责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主要暮尘实在不知道该骂他什么。
“你要害羞,我马上出去,脱好了叫我。”
嘶……怎么跟逛窑子似的?
萧晗自知言错,他当鬼王的时候没少去花楼,每次都点花魁和几个清倌,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他嫌脏,什么也不想干,单纯让她们陪酒奏乐,谁要能把他灌醉,厚赏金珠百颗。闹得老鸨背地里没少遗憾:“这位爷有钱是真有钱,可惜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萧晗感识敏锐,他听见后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将酒一饮而尽,旋即发现楼下有个男子,面容仪表堂堂,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却不想他十分猥琐地对屋里小声说:“妞儿~慢慢脱,不着急,我现在就出去,脱好了你叫我。”
萧晗心虚,同手同脚地走出去,像老化的机甲人关上了殿门。
也不知最近怎么了,时不时的就想起从前来了。还是叫花子活得自在,每天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都不用愁。
唉,浪迹天涯无人伴,修仙不如去要饭。
但有一个问题。
那个妞儿能喊“大爷进来吧”,但总不能指望暮尘也这么喊吧?就算他喊自己进去,能说什么,说“我脱好了,你快进来”吗?
光是想想就感觉伤风败俗。
萧晗叩了两下宫门,他们学修住的地方不大,即使暮尘在内殿应该也能听见,但萧晗耳朵都贴门上了,里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师尊?”萧晗怕暮尘有恙,他那种死鸭子嘴硬的性格,刚把别人轰走自己就晕倒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萧晗夺门而入,暮尘正靠在床边闭目养神,手中捏着一片朱红的桔梗花瓣。
上辈子,萧晗也曾折过一枝桔梗赠予暮尘,为着前一晚粗暴的对待。他将其别于暮尘的鬓发间,青丝海棠红,风过扬芭蕉,当是倾国倾城的美。
萧晗扑到他身上,不住地摇晃,“师尊?!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暮尘揉了揉阵痛的太阳穴,“喊什么,哭丧呢?”
“我还以为……”
萧晗沉默了,其实他知道暮尘没死,但就是见不得这人了无声息地阖上眼,仿佛下一秒便会离自己而去。
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也经历过不少生离死别,可他想让暮尘活着。
萧晗一直看不透自己对于暮尘的感情,起初在亡人谷的断崖下,他原本打算守暮尘一辈子的。
可再炙热的赤子之心,也架不住三番五次的责罚冷落,萧晗在暮尘的身上,看见了老鬼王的影子。
第十三章 本王快被气死了
萧晗从小受尽凌辱刻薄,鬼王在亡人谷如日中天,说一不二,洛寒很多时候护不住他,只得偏过头,眼不见心不乱。
但无论多疼,萧晗都会咬紧牙关,竭力抑住呻吟和惨叫,因为在那繁纹沉重的石门之外,是有人惦念自己的。
可自从拜入暮尘门下,除了萧玉笙愿意陪他一起在祠堂挨罚,没有别人了。萧峰常年不在家,唐梦安一人主持大局,难免疏忽,顶多事后给萧晗涂药,再叮嘱几句有的没的。
萧晗这一生所求不多,只想要个安稳的家,却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他眸色一黯,阴翳的目光里似乎漾起一片水色,“你起来。”
暮尘如言照做,不料萧晗用匕首划开了他肩部的衣服,露出一排血洞,伤口几乎贯穿了整个肩膀。
“你被鬼挠了?”暮尘不应,萧晗权当他是默认了,“再不处理找死吗?”
内心涌起一腔怒火,烧得萧晗心手皆颤,令他不禁在暮尘面前出言不逊。暮尘被他骤然恶劣的神情吓到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晗,好像要把他的灵魂看穿。
萧晗无暇他顾,重燃红烛,刀尖淬火,剜去溃烂的皮肉,暮尘没有吱声,只是攥着桌角的手已然骨节发白。
“要不你咬着?”萧晗挽起袖子,将胳膊递到暮尘眼前,“疼就叫两嗓子,不丢人。”
暮尘瞥他一眼,不搭理他,萧晗也不脑,默默加快了动作,鲜血顺着略显单薄的脊背流淌,染得被子醒目斑驳。
他撤走沾了血的被单,抱来一床厚实的毛毯,给暮尘盖上后,长舒一口气,留下一句“等我”,便去寻沈谪仙,求他帮自己配药。
暮尘成天冷着一张脸,浑身上下写满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至于被鬼偷袭的事儿,他八成不愿让未入门的徒弟知晓,萧晗迫不得已直呼腿疼,拽着沈谪仙不撒手,“要止血的,别用寒性草药,那个……再放两勺麦芽糖呗~”
萧晗嗜甜,买冰糖葫芦只磕糖,山楂悉数喂了狗,他虽不清楚暮尘的口味,但总不会有人喜欢吃苦吧……
呸!暮尘那厮保不齐真就爱自讨苦吃,那么大个人了,较什么轴劲,自尊程度病入膏肓,亏得自己还想给他放麦芽糖,放他奶奶个孙子!
“不放糖!”对上沈谪仙疑惑的目光,萧晗敛了脾气跟他打哈哈,“我、我最近牙疼,忌甜。”
沈谪仙没有拆穿,而后解下自己腰带上的葫芦,起身往砚台里添了点白酒,舔笔开方,“那就麻烦二郎,去西峰的偏殿帮我取些药材吧。”
还没来得及感叹沈谪仙的字迹入木三分,萧晗突然反应过来——西峰的偏殿,那是什么地方?
沈谪仙列了一副处方笺递给萧晗,“你到那儿瞧见便知道了,挺大的地方,就是有些残陋,空着可惜了,我看前院阳光充足,用来晒草药正好。”
萧晗登上西峰,此地烟雾缭绕,日光透过浓云,变得朦胧模糊,令人看不清前路。
“只要一直朝西走,很快就到了。”
沈谪仙说得简单,萧晗拄了根树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探,不久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废弃的宫殿前,透过薄霭还依稀可见其昔日的辉煌,可惜眼下墙垣倾圮,无比的破败。
他的到来惊起了一树寒鸦,扇动不祥的黑羽在空中盘桓,将这被遗弃的殿宇衬托得更为清冷萧瑟。
萧晗记起来了,这是他身为三清湾二公子时,所住的长明殿。
拨开蛛网灰丝,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富丽堂皇,由灵石装饰的大殿在夜间依旧闪烁,不过此时黯然环殿,遮住了那本该照耀四方的璀璨华光。
漆黑的内殿,万籁俱寂,只有床榻上的那一盏烛火孤荧。
香火?
萧晗想不通,是谁那么不开眼,还敢给鬼王上香。
就算凡间消息闭塞,不知道他恶名昭著,但时隔廿载,信徒差不多也都该把他忘了,更何况鬼王已然销声匿迹,如今徒留香火,凉云满地竹笼烟。
萧晗开始回忆,在自己无恶不作的二十多年里,可曾对某人有过救命之恩,还是救了全家的那种,不然没道理至今仍点香礼拜。
好像没有啊……
罢了,香火能助长修为法力,可为福德加持,萧晗的邪念罪恶太重,有信徒为之燃香,也好早日超渡。
如果哪天这炷香灭了,那现在的何絮,或许也只能重蹈覆辙,拖着仅剩的残魂回到亡人谷了。
“荆芥三钱,鹿蹄草半两,降香……这是啥玩意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饶是沈谪仙的字再漂亮,萧晗也没心思想入非非了,他不认识药材,尤其晒干了几乎都长得跟茶叶似的,更何况他手里没有戥秤和草纸,这不摆明了为难没怎么读过书的盲流吗?
“半仙呐半仙,你这无异于弑师啊……”
刚准备折返,萧晗便看见沈谪仙提了个竹篮子过来,他仿佛知道萧晗尴尬的境地,了然于心地拿走方子,眉眼弯弯,“我来吧,二郎,你一会儿直接烧水熬药就行。”
“哈哈……”萧晗干笑两声,适才着急,那纸药方都快被自己捻出水了,他有些惭愧地挠了挠头,天人交战半刻,随后认栽地扽着沈谪仙的衣袖,耍赖一般不肯撒手,“那个,要不还是放点儿麦芽糖吧。”
沈谪仙丝毫不觉意外,他答应得十分痛快:“饴糖性微温,但万物过犹不及,不能多放,如果还嫌苦,可以吃些蜜饯什么的。”
“好嘞,谢谢你,仙儿。”
萧晗虚拥住了沈谪仙,而后便往玄凤宫跑,没走两步,就听见沈谪仙在身后问他:“怎么又改唤我‘仙儿’了?”
此时狂风骤雨,乱了沈谪仙的长发,也拂散了周身云烟,檐上积雨,扉覆桃花。
萧晗为沈谪仙撑起一把油纸伞,“你这般好的人,迟早是要成仙得道的,提前喊两年也无妨。”
沈谪仙将碎发别于耳后,接过萧晗手中的伞,竹柄温凉,“你这伞又是哪儿来的?”
“一个小法术,你要想学,得空教你。”萧晗退出伞下,他没有回头地冲后挥挥手,“多谢你了,仙儿。”
一朵紫荆落花飘于萧晗耳畔,里面传来沈谪仙的声音:“你我师出同门,无需言谢,待师尊好了,我定当前去拜望。”
萧晗惊讶之余,没问沈谪仙怎么知道暮尘受伤,反而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这花还挺好玩的。”
“小把戏而已,你若想学,得空教你。”
“哎呀,这是被哪个混蛋带坏了……”
沈谪仙难得俏皮,萧晗光顾着傻乐,根本不去考虑那个“混蛋”极有可能是他自己。
等萧晗把汤药盛出来的时候,暮尘已经睡熟了。
萧晗怕吵醒暮尘,特意在旁边护法,让他睡得更沉。他轻搂起暮尘的脖颈,在下面又垫了一个软枕,“蜜饯来不及买了,你凑合喝吧。”
到底放了麦芽糖,应该不会太苦吧?
好奇害死猫,萧晗舀了半勺寻思先呡一口,结果苦得嘴都歪了,他忍住骂街的冲动,把碗狠狠地扔向台凳,“这是给人喝的吗?!”又怕药凉了伤胃,只能吹到半热喂给暮尘。
刚半勺喂进去,暮尘就不住咳嗽,把药汤呛了出来,旋即睁开眼睛……
二人四目相对。
或许暮尘确实累了,他此刻褪去了平日身为玉清仙尊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不曾示人的似水温和,可能是萧晗的错觉,他从那双疲惫无神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瞬不谙世事的茫然,恍如隔世。
那年的洞房花烛夜,萧晗掀开盖头,看到的,也是这张脸——如此无畏淡漠,平静到令人无措。
萧晗怒极反笑,他猛地挑起玉如意,嫣红的盖头扯掉了暮尘发间的金钗,阴风凛冽,吹灭了寝殿内的龙凤花烛。
暮尘身缚镣铐,又被萧晗封了法力、断了灵脉,别无他法,只能任其胡作非为。
妆台上的铜镜,映了满目荒唐。
暮尘自始至终都在沉默,只是孤注一掷般凝视萧晗,他的眼神犹如含了千言万语,又似乎已然说尽,深棕的双瞳中充满了冰凉与平和,也是那种万念俱灰的情愫,割得萧晗心口泛痛。
恨我吧,暮尘,咱俩这辈子,注定了陌路殊途。待我命丧黄泉,世人释怀遗忘之后,至少还有一人,是恨我的。
萧晗所求不多,他来人间一趟,合该留下些什么,神爱世人,既然师尊吝啬将大爱施予自己,那若能分得些许恨意,也是好的。
“我睡了多久?”
在萧晗神游之际,暮尘已然走到角柜前,他取了一件披风,遮住被匕首划破的衣衫。
“半天,差不多快未时了。”
萧晗撤下木竿关了窗户,外边阴雨连绵,潮湿的空气里夹杂了叶子腐烂的味道,平添了几分烦躁。
风吹得有些冷了,暮尘拢了披风,与萧晗擦肩而过的时候,只听后者低语:“回来。”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肃穆威严的神色全然不似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萧晗手点鬼火,温热了瓷碗,“师尊,先把药喝了。”
第十四章 本王想看美人穿嫁衣
“烦请各路大神来寒舍一探,拜托了,拜托各位了……”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三清湾的护城河边,激流湍急,其势郁蒙,一有决溢,弥原淹野,非凡人之躯所能渡。但事出反常,身为村长,他不得已带着全村的希望,来求神佛庇佑。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萧晗不乐意插手,不想沈谪仙热心:“老伯,您慢慢说。”
“我们那地方叫‘宁狐村’,大约一年前,无论婚丧嫁娶都不顺,新娘子莫名其妙地失踪,已然白头偕老的夫妇要闹和离,染了风寒本无大碍却突然暴毙,哎呀,这、这乱七八糟的事儿太多了……”
估计亡人谷又放鬼出来浪了,萧晗见怪不怪,问道:“宁狐村?你们村子跟狐狸有什么关系吗?”
“那可谓是源远流长啊,听老一辈说,原来这儿还不叫宁狐村,但后来不知怎的,改成宁狐村了。”
萧晗:“……”
这他妈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萧晗扬长而去,“来人,送客!”
吓得男子匍匐在地,大喊:“仙君、仙君!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二郎,你先别急,待他说完。”
沈谪仙看不过去,拦下萧晗,后者没好气地瞥了那村长一眼,“怪我咯?你听他说的是人话吗,我没开门放狗就不错了。”
村长不知哪句话得罪了萧晗,只好立下毒誓:“二位仙君若愿斩妖除魔,我们定当三叩九拜,感恩戴德,如果食言,曹氏全家不得好死!”
“不必,你就跟我详细说说,那新妇失踪是怎么回事儿?”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晗回过头,只见一抹淡绿色的纱裙,下摆的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他瘪瘪嘴,冷哼道:“月霖,我看你就是闲的。”
月霖这些年一直隐于亡人谷内,从未以真身行走过江湖,跟萧晗不同,她连化名都不用想,拎支笛子在人间恣意游荡。
萧蔚明前脚刚走,碰见了在外漂泊的月霖,顿时心生爱怜,说什么凡世动荡、众鬼作祟,就把她带回了三清湾。
萧晗哑然,萧蔚明好死不死地招惹梦鬼,萧云清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直接引狼入室,收留了鬼王,这对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萧蔚明偶尔会给月霖寄封信,写了一番镜花水月,便没有了后文,发乎情止乎礼,珺璟光芒,君子如珩。
萧晗道他附庸风雅,月霖却反驳:“主人你不懂,这小子虽傻,倒是个性情中人。”
“对对对,我不懂,你懂。”
女大不中留啊……
萧晗懒得搭理小一辈的卿卿我我,但他对于月霖的安危绝不会冷眼旁观。那晚,当他发现月霖出现在三清湾的那一刻,旋即将她拽去了偏殿,挽起袖子察看。
果不其然,小臂上遍布了八道狰狞可怖的伤痕,这种伤口不会流血,但也不会愈合,那是九大恶鬼给予彼此的祭礼。
“九个人,才二十年就又聚齐了,真快啊。”
萧晗皮笑肉不笑,脸色在月华之下映得苍白,吓得月霖急忙跪下,“主人,不过是权宜之计……”
“你把我的遗言当耳边风是吗?!”
他掐住月霖的下颚,让她直视自己,“我让你好好过日子,别他妈回亡人谷,结果呢?”
月霖不语,这种沉默在萧晗看来是一种无声的执拗,他的手逐渐收紧,直至月霖的眼角沁出泪水,才稍微松劲儿。
“主人、主人……月霖没办法啊!”
“没办法?那破地方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为什么要当恶鬼?!说话!”
“主人……”
月霖叩头不起,但也没有解释,就那么垂下脑袋,闭着眼。萧晗无意间看到她双臂上有些泛红的伤口,不禁为此动容。
月霖毕竟……
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
“罢了,这些疤要跟你一辈子了,权当是对恶鬼的天罚,疼也忍着吧。”萧晗抬手示意平身,月霖不敢僭越,兀自低着头,“不疼。”
“那最好。”
村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下午,总而言之就是有脏东西,但不知道长啥样,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萧晗一时半刻没想明白月霖所谓的“权宜之计”到底是什么,他侧目,只见月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是她。
这丫头忠心,谅她也不敢撒谎,很多事情萧晗不愿过问,唉,回去就回去吧,九大恶鬼同生共死,起码还多了八个人替自己保护她。
“眼下重中之重,是要把那个东西引出来。”
萧云清闻讯赶来,提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她的字不甚清秀但很大气,没一会儿就写满了一桌子。
这件事儿萧晗没有禀报暮尘,其一是没必要,几个徒弟就能解决的小鬼,无需麻烦师尊。其二是自从上次,他在暮尘面前亲手点燃鬼火后,小半个月了,暮尘都没有再见过他。
“和离、暴毙啥的我们管不了,但婚嫁总可以吧,送个人过去不就行了。”
月霖半倚着门框,反问道:“都不知道男女,咱是出嫁还是入赘啊?”
众人一筹莫展之时,萧晗拍板定案,“我刚才打听了,那村子旁边有座灵山,咱们可以准备两个花轿,然后兵分两路,左男右女,怎么样?”
“这个主意好,那我去梳妆打扮了。”
萧云清想一出是一出,拿起佩剑就要往外跑,萧晗先她一步挡在了门口,“女孩子家家的,万一真被掳去,容易吃亏。这样吧,我跟半仙一人一套婚服,我扮男,他扮女,到时候就看那鬼选谁了。”
其实萧晗存了私心,他曾经在洛寒的记忆中见过凤冠霞帔,如果沈谪仙穿上,那一身锦罗绸缎,恰逢清风徐来,漫天花瓣洋洋洒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二郎说得有理。”
话虽如此,但沈谪仙有生之年没碰过那些女儿家的东西,他出来的刹那间,萧晗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沈谪仙眉目清俊,上半张脸不用过多修饰,可他的唇脂没涂匀,也许是被衣服蹭花了,加之绯红的脸颊,好像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半仙,要不我帮你上妆吧。”
见此,萧云清和月霖坐不住了,她们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生把沈谪仙化成了眉清目秀的江南姑娘。
沈谪仙本就不高,一袭嫁衣衬得他更加楚楚动人,他抬头对上了萧晗的眼睛,后者在发呆,不笑的时候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二郎?”沈谪仙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月霖见萧晗没反应,怼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萧晗如梦初醒地拍了拍脑门,而后夸道:“漂亮,仙儿你底子真好。”
沈谪仙没接茬,只是半推着萧晗往偏殿走,“你赶紧去换上吧。”
月霖当差当习惯了,下意识紧随其后,“我伺候您更衣。”
萧云清大为震惊:“啊?!你……”
平辈之间不讲究这些,更何况男女有别,理应克己复礼,但萧晗却一脸的受之无愧,萧云清都怕他遭雷劈。
萧晗倒没想那么多,他打量喜服,蚕丝所制的布料摸起来手感微凉,“月霖,我前一阵子做了个梦。”
月霖闻言愣了好久,小心翼翼地替萧晗拆了发髻,故作轻松地提醒他:“主人你忘了,活人才会做梦的呀。”
“是吗……”
与其说那是梦魇,不如说那是萧晗切身经历过的,如同梦魇一般不曾忘却的记忆。
月霖用木梳轻轻扫过萧晗的长发,后者头戴银冠,喜服上的仙鹤更似扶摇直上,飞入五彩祥云之中,栩栩如生,“我还是头一次见主人当新郎官呢。”
“上辈子我大婚的时候,你刚好不在。”
萧晗上辈子,曾在同一天,娶了两个人。
他不在乎如此荒谬之举,是否会被载入史册,也不关心后人如何唾骂,反正他迟早是要烂在邪书野史上的,再怎么放肆也不为过。
萧晗登帝之初,看中了烟花柳巷里出了名的花魁,并封其为后。
那日,殿内装饰一新,挂满了红绸帐幔,铺着赤色的地毯,案上摆了各种精美的礼器和糕点。壁炉里燃了香木,烟雾缱绻,芬芳的气息于四周环绕。
日出东方,萧晗手提龙纹锦服,鲜衣怒马,迎十里红妆。
大红的花轿后,还跟了一人,他盖了盖头,走得缓慢而磕绊,似乎是位清冷颀长的男子。萧晗刻意避开眼神,月霖回来后过问其为何人,他也只说:“随便挑的,早就记不清了。”
上辈子……如今想来,的确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外头突然响起萧云清的咒骂声:“许九陌这王八蛋,他说荷包被偷,跟我哥流落街头了!”
信纸被团成了球随手一扔,刚好滚到了萧晗的脚边,他展信细看,许九陌打着萧蔚明的旗号,求萧云清接济。
许九墨不打紧,关键是萧蔚明……
萧晗听说他在凡尘可谓是逢乱必出,身后还时常跟了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
什么姑娘?
趁着月黑风高夜,萧晗伏在房檐上,发现十几岁就杀人不眨眼的月霖,正扽着萧蔚明的袖子装可怜,“公子,我害怕……”
这娇弱的模样像只迷路的小白兔,瞬间激起了萧蔚明的保护欲,血气方刚的少年顿时把月霖虚搂在怀里,哄道:“别怕,有我呢。”
好奇害死猫,看得萧晗恨不能自戳双目。
“接济个屁!饿死他算了!”
第十五章 本王入赘豪门
萧蔚明下凡的那天十分热闹,上修界叫得出名号的长老几乎都到齐了,包括暮尘也携弟子前去远送,萧晗站得远,暂时不想搭理拱了自家大白菜的小女婿。
但人算不如天算,萧蔚明找了一圈,偏偏要跟萧晗抱一下再走,后者局促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难得规矩,拱手作揖,道:“前路漫漫,祝君前程似锦。”
萧蔚明不认同地捶了一下萧晗的肩膀,纠正道:“祝我们前程似锦。”
被萧蔚明用小法术栓在旁边的许九陌看不下去,他拽着腰带上的金藤,语调一如既往的尖锐,可能是嫌丢人,情急之下都喊破了音:“好啦,快走吧,哪儿那么多废话呀!”
而萧蔚明正含情脉脉地盯着月霖。
“那怎么办?”月霖给萧晗梳着鬓发,以为他单纯针对许九墨,还傻乎乎地问,“咱这次顺便给他们把荷包捎过去吗?”
“哼,就是想勒索本姑娘的钱,甭管!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是上修界第一个饿死的人。”
实在聒噪,她们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有时候还听不清,喊得萧晗耳膜疼。
茶杯碎裂的声响打断了二人的交谈,萧晗撩起衣摆大步踏了出去,他手抵薄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安静点儿。”
那红釉敬茶杯是沈谪仙找酒馆借的,大婚用的整套器具缺一不可,算来也得上百文,“二郎,杯子记得赔。”
萧晗:“……”他轻咳一声缓解尴尬,言归正传,“月霖,你跟着半仙那队车马走,小侄女,你就委屈委屈,当我的陪嫁丫鬟吧。”
“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萧云清素日里道衣加身,虽偏爱朱色,却从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脑海中画面闪现,不由得一阵恶寒,“家里贫困,买不起丫鬟,委屈我们公子入赘了。”
揶揄之外,萧晗也放心了不少,万一有什么危险,他能保护萧云清,而月霖身为梦鬼,也没人敢招惹她和沈谪仙,愿此去一路顺风,天官赐福。
“吉时已到——!”
唢呐一吹,不为大喜,便为大悲。
水光潋滟,花轿四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轿子通体轿衣皆是大红锦缎,彩线绣了花好月圆、龙凤呈祥。萧云清隐匿在送亲队伍里,萧晗则悠哉悠哉地盘腿坐于轿中。
四个轿夫皆是武艺超群的江湖侠客,月霖为了要人,特意拜访了村长的宅邸,言明打算去夜探灵山。曹老爷二话不说便通告悬赏,招来一波武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其中不乏超群之人,却沦落为抗大个的莽夫,月霖见状不免为他们可惜。
曹老爷拍着胸脯打包票:“姑娘放心,绝对是个顶个的好。”
月霖根本没有指望他们能帮上忙,“不必,能自保就行。”
这帮人有才不假,但莽夫也不假,萧晗坐在轿子里,路途颠簸,都快给他摇晃吐了。
“各位壮士……”
轿侧的大汉睨了他一眼,满脸的不耐烦,萧晗见好就收,说劳烦几位辛苦,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萧云清愤懑地踹了一脚轿板,小声问他:“你有钱吗?”
萧晗大言不惭,“没有啊。”
“那说什么必有重谢?!”
“二小姐是何方神圣啊,不会亏待咱们兄弟的,对不对?”萧晗故意让他人听见,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领起了掌,引得一众轿夫纷纷叫好:“对!公子说得对,全凭二小姐吩咐!”
萧云清无语:“真会慷他人之慨。”
插科打诨一番,众人皆是忍俊不禁,这么一来,紧张的气氛倒是消散了不少。
一绒蒲公英飘进花轿,落在萧晗的耳边,“二郎,此地走尸居多,万事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轿夫惊道:“这、这是什么东西?!”紧接着是利刃出窍的声音,轿夫们扔下轿子一齐亮剑,摔得萧晗七荤八素,“怎么了?”
萧云清掀开红帘,嘱咐道:“有走尸,你别出来。”
这东西听起来可怕,实则就是死人乱爬。原先只有亡人谷的无常鬼喜欢炼制走尸,他用活人为引,借助临死前的怨气令两缕残魄留于体内,以此操控。萧晗嫌恶心,一度命其停手,但二十年过去了,无常鬼重操旧业也说不准。
走尸没有生气,亦感觉不到痛,但见人就咬,单凭一股蛮力能把猎物活活耗死。尽管战力低下,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缺胳膊少腿也能继续攻击,并且走尸通常成群结队地出现,一般人没办法甩开它们,也很难迅速杀光。
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凡间?果然是亡人谷在作祟。
无常鬼?
萧云清哪见过这种阵仗,“什么脏东西,根本杀不完啊!”
萧晗正欲帮忙,不想轿身猛地一震,好像有什么扒在了轿门上,他没低头,只是抬手摸了摸走尸的后脑,“乖。”
那走尸仿佛被驯服似的,顿了顷刻,默默退出了轿子。
“看来还认主,不错。”
萧晗摘了无名指上的骨戒,握在手中把玩。
当年鬼王伏诛于亡人谷下,月霖迟迟未曾远走,待各大门派回去之后,她捡了萧晗的断臂离开。本想留念,但又怕腐烂,隧磨了些许骨粉,再加以她吸食的梦境,制成了萧晗现在所戴的那枚戒指,而后便把断臂封进了冰棺。
萧晗听后直打寒颤,拿残肢留念,真够瘆人的。
月霖对此表示无辜,“那怎么办?你都被大卸八块了,每个门派负责镇压不同的……”
“行了,打住,”萧晗心大,但还没到脑瘫的地步,面对月霖期待的眼神,他敷衍道,“……这骨戒挺好的。”
“就是嘛,还能防走尸野鬼什么的呢。”
一语成谶。
萧晗扶额,他趁乱微挑轿帘,朝山间迷雾走去,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放轻呼吸,生怕扰了午夜的静谧。
一只手探到萧晗身前,古铜色的皮肤上疤痕遍布,青筋微突,十分削瘦,似乎常年做苦力。
萧晗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那人并未握得太紧,只是待在原地岿然不动。
难道不劫他走吗?
先发制人,萧晗复又靠近了两步,这一举动可能吓到了那人,他挥袖向后躲开,散了薄烟,萧晗看清了他的脸。
是个男子,扮相跟自己如出一辙。
莫非也是个新郎官?那这厮是不是劫错人了?
新郎官的头部僵硬地转动,盯着萧晗端详了半晌,利牙破唇,目眦欲裂。萧晗也好死不死地发现,自己比对方还高了小半个头,也莫怪那人不满。
新郎官无视了萧晗手上的戒指,他愈发用力,想把萧晗的骨头捏碎,后者见势不对,立马抽手,跑为上策。
“你劫错人也不能赖我啊!”萧晗边跑边喊冤,“山那头有新娘子,谁让你奔我来的?!”
那男子不听,兀自追杀萧晗,他的腿不利索,跑起来颇为滑稽,弄得萧晗啼笑皆非。
糟了!
光顾着逃命,待萧晗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迈入了一个法阵边缘,五个头盖骨“咔咔”作响,霎时溶为灰烬。
新郎官还在追,刚好离法阵不到两尺的距离,萧晗干脆反手把他拽进来,寻思高低得拉一个陪葬。
那新郎官平衡不好,直扑在萧晗身上,等了半天,没等来什么无妄之灾,倒是沈谪仙问道:“二郎,你在做什么?”
“半仙?”萧晗赶忙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新郎官,“你怎么来了?”
萧云清骑驾仙鹤,姗姗来迟,“快走!有人放火烧山!”
“什么?!”月霖咬破指尖,血滴在地上迅速升起一道结界,“跑!”
凡尘灵力微弱,不足以支撑神兽停留,临近山脚,仙鹤陡然消失,萧云清差点直愣愣地滚下去,幸好萧晗一把拽住了她。
待几人跑回宁狐村,尸骸遍野,血流漂橹,不剩几口子活人了。
“宁狐村被屠了?”
萧晗难以置信,莫非那五个骷髅不过是阵眼,真正的法阵在宁狐村?
有人!
萧晗猛地回首,鬼的利爪已然触到了他的肋骨,却丝毫没有侵蚀。
那鬼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它扭过头来,一双全黑的眼睛落在萧晗身上。
“不是活物?死人!”
它猛地弓起身子,疾掠而来,红衣翻飞,一双血爪直冲萧晗,这偷袭太过突然,况且沈谪仙还站在自己身后……
即使躲也很难完全避开,而且他不能保证会不会伤到沈谪仙,那不如……
萧晗心一横,硬生生地抗下这一击,在鬼爪刺穿左肩的那一刻,他也借机拧去了对方的头颅。
“二郎!”沈谪仙自腕骨处斩断那鬼的爪子,留了一截在萧晗的伤口里,月霖感应到此处还有活人,直接破门而入,“快进来!”
不想那件宅邸正是曹老伯一家,他和发妻蜷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求饶:“别杀我们,求求您了……您菩萨心肠,大恩大德……”
“闭嘴吧。”
剧烈的疼痛如同百蚁啃噬,令萧晗心烦不已,他将埋在肩膀中的那截断手拔了出来,飙出的血溅花了他的脸,活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厉鬼。
“二郎……”沈谪仙正欲阻止,就听萧晗不甚在意地轻笑道:“无妨。”
“怎么可能无妨?”
“因为,我不算活人呀。”
第十六章 本王打不过啊
萧云清下意识微张双臂挡在萧晗身前,“何絮的确来自亡人谷,但谪仙你信我,他不是坏人。”
萧晗轻拍她的胳膊,示意其放松,“沈谪仙,你怕我吗?”
他特意唤的原名,带了血污的脸尽显虔诚,有什么情愫呼之欲出。沈谪仙半咬嘴唇,沉吟许久,最终轻叹一声:“二郎,你小瞧我了。”
外面传来一阵惊天的响动,那新郎官凭空而降,直勾勾地扫视着每一间宅邸。
萧晗暗叫不好,这屋里除了自己和月霖之外都是活人,阳气太重,怕是会引火烧身。
也不知道这新郎官什么来头,不认识萧晗这个前鬼王也就罢了,怎么连月霖——新上位的九大恶鬼之一都不认得。
事出紧急,萧晗担心一己之力护不住所有人,先支走姑娘家为妙。
“我先把他引开,小侄女,你去搬救兵。”
萧云清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辈分不辈分的了,她跟萧晗相视点头,而后一掌打裂屋顶,脚踩木桌借力,飞了出去。
“月霖。”
“明白。”无需萧晗多言,月霖垂首听命,紧跟萧云清身后。
动静过大,顿时吸引了那新郎官的注意,沈谪仙以血画符,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但此法极端,可出不可进,里外只能保一边,鲜少有人敢使这个符咒,“二郎,回来……”
透过门缝,有不少鬼扒在屋檐之上,它们想齐力破坏结界,但指尖都挠出了血,也不见任何破绽,新郎官见此计不通,起身就要追萧云清和月霖,萧晗迫不得已出了结界。
“二郎!”
“别看!”
何絮至今不过十六岁,稚子之躯无法驾驭神器,萧晗只能赤手相搏。他专挑鬼的脖颈和眼珠攻击,招招致命,双手如同在血水中浸过一般,加之肩膀的伤口,不久地上便殷红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萧晗虽不算活人,鬼的瘴气和体液对他无效,但受伤却是实打实的疼,他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向地上啐了一口血,随后以最快的速度朝新郎官直奔而去。
萧晗趁其不备,揽过他的后颈,与自己额头相抵——
鞭笞,屈辱,冰霜,血泪……
萧晗刚睁开眼睛就被人踹了一脚,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装什么死?!”
这当胸一脚踢得萧晗几欲吐血,他仰面朝天,眼神试图聚焦,无果。
萧晗刚进入那新郎官的记忆,本就没反应过来,何况还是这么犀利的叫骂,他头昏眼花,躺在那里听来者继续卷街:“狗东西,科举考不上,官也做不成,要不是阿姊看上你,早喝西北风去了,还有闲情逸致弄这些乱七八糟的?!”
紧接着,四周翻箱倒柜、摔天砸地,萧晗的双目渐渐清明,视线中,一个昏暗的屋顶浮现,上面用笔画了个漏洞百出的阵法,一张眉梢倒吊的脸孔正在俯视自己:“你还敢去报官?!我告诉你,在宁狐村,包括这个镇,本姑娘就是天!”
新郎官画得太差,以至于萧晗都看不出他想求什么,待稍能起身,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阵法中心,身旁摆放的五个木碗分别对应头部和四肢。
“不好了!大小姐她……不好了!”
“让他跪足十二个时辰,沐浴斋戒,明日无论死活,都来报我。”
那少女颐指气使地甩下一句话,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萧晗被生拖到了庭院,家仆们向来狗仗人势,丢来一个发霉的窝头给他吃。
难不成这厮,是活活被人折磨死的?
萧晗感觉背后一凉,猛地推开新郎官,适才逃出众鬼的包围。他以一敌多,同时又在琢磨那段记忆,很快便落了下风。
沈谪仙见此心急如焚,新郎官的速度太快,如果要让萧晗进来,必须破开结界,但不等他再创符咒,只怕鬼魅早已趁虚而入,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大家同归于尽。
得想个什么法子……
“仙君,您真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您将来肯定得道飞升,成为人中龙凤!”
这番夸赞,沈谪仙心安理得地受了,他嗤笑半刻,转而问道:“伯伯,您瞧那鬼新郎眼熟吗?”
曹老伯浑身打颤,紧张地直吞唾沫:“不眼熟!根本就、就没见过!”
“那为何他单屠这个村子,还就留了你们一家活口?”
“我不知道啊!小女已经遇害,拙荆也被那鬼抓伤了,怎么可能眼熟呢?!”
人因心中所执不肯脱离阳世,不过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报恩,那新郎官戾气深重,肯定不是念善的鬼,还有一个,便是为了讨债——
两支送亲队伍,为何不劫自己所乘的八抬大轿,偏劫萧晗那个四人花轿?明媒正娶的不要,竟选了个上门女婿……
目光再度回到那二老身上,沈谪仙阴恻恻地笑了:“不冤。”他步步紧逼,直至曹老伯退无可退,“伯伯,别害怕,我要施法,还请您站到我前边来。”
与此同时,萧晗听见沈谪仙唤道:“二郎。”
他横扫粉尘,暂时蒙了新郎官的眼,抓紧时间朝沈谪仙的方向跑去,结界瞬间金光迸发,一个惊叫着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
顷刻间,结界再次升起,而门外却多了一具残骸。
曹家主母吓得昏了过去,倒方便了萧晗说话:“这事儿不对劲。”
沈谪仙也不意外,“确实不对劲。”
“我总觉得那鬼新郎的身后另有其人,我方才既然能窥探他的记忆,那借机杀了他应该也不在话下,但那些鬼并没有阻拦,反而是将我们包围……”
萧晗不再言语,沈谪仙却心有灵犀地接了下句:“而且以他的能耐,几乎不可能屠村,这个鬼新郎保不齐是借他人之力,在此地为虎作伥。”
最为关键的一点,萧晗刻意隐瞒了下来,之前的走尸尚且识得那枚骨戒,为何鬼众愣毫无反应?
亡人谷的东西认主,但有一种例外——鬼王离谷,它们可以不听命于鬼王,而听命于鬼王的至亲至爱之人。
上辈子只有洛寒能驱策厉鬼……
不对,还有一人!
沈谪仙突然发觉不远处的山脚有个黑漆漆的长形木匣,“二郎,你看那儿是不是多了口棺材?”
那新郎官也好奇,带着一群野鬼浩浩荡荡地前去查看,只见棺板倏地炸裂,暮尘从中破棺而出。
他手中的软剑宛若游龙,上下翻飞,左右盘桓,白虹剑影如织,而软刃嵌在了坚硬的碧玉竹上,更是爆发出阵阵的金铁交击之声,近身之人皆粉身碎骨,一时间血肉飞溅。
暮尘一身白绸寿衣,跟平日里的胜雪素衣如出一辙,上面绣了一只翱翔在天的凤凰,腰间的金带别了把软鞘。他身似飞絮,剑法行云流水,没花太长时间,就把鬼怪一并绞杀,徒留新郎官一人在原地打转。
“二郎,你看。”
冷风寒衾,剑光刮掉了新郎官胸前的花球,适才忙于交手,萧晗没有注意,在那被血染红的背面,竟有几朵白色花瓣……
大婚乃一生要事,怎会如此马虎?
暮尘似也察觉到了不对,他手挽剑花,掀起了新郎官繁复的华裳,亵衣的下摆和袖口竟也是白得刺眼……
冥婚!
萧晗回身想去宅邸深处,却被沈谪仙拦下,“不用找了,他们为掩人耳目,没有立长女的牌位。我上山的时候便觉得蹊跷,一棵榕树旁安置了吉穴棺椁,可轿夫却说那是冲喜用的。”
“这帮孙子!”萧晗用脚尖挑起曹家主母的下巴,端详半晌,而后嫌恶地踢向一旁,“曹家八成活埋了入赘的新郎官,也怨不得他化身厉鬼。”
暮尘飘然自半空落下,来到萧晗和沈谪仙面前。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残尸,那曹老伯身呈趴状,脊背上的肉被啃食殆尽,隐约露出森森白骨,他四肢僵硬,手还用力地紧扣地面,指尖都陷入了泥土里,分明是被人推出了结界,死不瞑目。
他低头看向沈谪仙,深邃的眸子透着些寒意,“你做的?”
“师尊……”
不给沈谪仙解释的机会,灵鞭瞬间划破空气,“嗖”的一声电闪雷鸣,火辣辣的剧痛在胸骨徘徊。挨了这一击,沈谪仙陡然跪坐在地,他覆上前襟,血却止不住,顺着指缝渗了出来……
暮尘负手而立,站在萧杀的夜风里,空气中仍充斥着凶灵厉鬼的浊气,现下又混杂了人血的腥气,衬得灵山愈发阴森可怖。
灵鞭轻挥,携了残影而来,萧晗脑子一片空白,他侧身闪至沈谪仙面前,二人四目相对,暮尘待要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啪”——
是灵鞭斩过皮肉的声音,沈谪仙从萧晗的脸上没看见痛苦的神色,只有眉宇间复黯淡了几分,仿佛那一鞭打碎了什么难以挽回的希冀。
一直强压在喉间的鲜血咳呛而出,萧晗转过身,他捂着肩膀,暮尘的轮廓有些模糊。
“有完吗?”萧晗问道,沙哑的嗓音不带有任何情绪波动。
暮尘的目光敛了锐利,漫长的对峙摧折了他的锋芒,就连一向魄人的气势也渐渐被失望取代。
第十七章 本王哄哄你吧
背疼,肩疼,浑身疼,一股邪火压垮了萧晗的理智,他勉强爬起来,盛怒之下口不择言:“那依你的意思,我他妈就活该死外头是吗?!”
凶神恶煞的本性一展无遗,萧晗的肩膀被厉鬼所伤,一时半刻无法愈合,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红影斑驳。
他上一次敢对暮尘不恭,还是洛寒死的那晚。
联想至此,萧晗感觉心脏仓惶,喘不上气。
彼时,他跪在冰棺之前守灵,没有哭也没有笑,悲恸和哀伤都变得遥不可及。
长明殿寂冷无声,偌大的寒室内,白绸飘零,不时扫过萧晗的前额,让他心生错觉,竟以为洛寒回来了。
萧晗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毫无生气的冰棺,玄雪铸成的棺身晶莹剔透,寒意凛然。
“娘!”
谁喊的?萧晗有些好笑,洛寒临死前他都在纠结、迟迟未唤之于口的称呼,究竟是谁他妈喊的?
血泊之中,小葱一样的手摇摇欲坠,它扒在周围尸体的眼眶上,以此借力想爬出死人堆。
“娘……”
声音明显弱了下去,暮尘见状一剑劈开压在她身上的尸骨,那少女连滚带爬地抱住暮尘的腿,“救救我娘……求你了道长,救救我娘!”
暮尘没有应她,少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头嗑地,脑门顿时见了红。
她五官扭曲,瞎了只眼,腹部有个怪异的凸起,萧晗冷眼旁观,目测是肋骨断了,活不长咯。
一报还一报。
思及此,曹家主母莫名双腿抽搐,她披头散发、双目紧闭,犯了疯病一般,龇牙咧嘴地奔少女而去,嘴里凄惨地哀嚎,居然是个男子的声音:“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我要让你陪葬!曹氏……啊——!”
厉鬼附身?暮尘甩出灵鞭,捆住了曹家主母。
那妇人七窍流血,灵鞭刹那燃起幽蓝鬼火,沿长鞭径直烧向暮尘。双手逐渐裂开血口,但他没有松开,兀自睫羽轻颤,屏息凝神。
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浮现在曹家主母的头顶。他还是那身红衣,发髻散乱,正撕心裂肺地狞笑。
新郎官已然心智全无,多半是受人操控,暮尘唤不醒他,灌注灵力以御鬼火,不料却愈烧愈旺。
“他已经死了。”萧晗此刻冷静了不少,沈谪仙也同他一起劝道,“人魂皆散,无力回天,师尊,放手吧。”
暮尘自然清楚,但那新郎官死得不明不白,若能招回一缕残魂日后超渡,也是好的。
可如今,有人利用残躯仅剩的邪念附身无辜之人,不得优柔寡断,暮尘收了灵鞭,手执灵火与鬼火相抵,他身上的寿衣全然褪去,幻化成数道柽柳,金红裹挟了幽蓝朝曹家主母一并袭去,新郎官尖叫着烟消云散,
曹家主母因遭反噬,阳寿折尽,撒手人寰。少女见母亲已逝,她呕了口血,亦抱恨黄泉。
宁狐村,到底是被人屠干净了。
远处的云雾拂过黛山,日出点缀其间,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黎明初光,映在暮尘一如既往的皎月白衣之上,他走在最前,后头跟了两个徒弟。
红袍婚服,喜字成双;寿衣棺椁,纸钱满堂。
三人或多或少的都受了伤,不能立刻车马劳顿,而且萧晗和沈谪仙没有神兽,回上修界可谓是难上加难。所以他们去镇上寻了一家客栈歇脚,刚好养精蓄锐。
那些鬼魅虽然被暮尘杀了个片甲不留,但幕后之人尚未明确,何况宁狐村就这样死绝了,怎么着得给凡间一个交代。
安顿好了之后,萧晗借店家的水壶烧了盆开水,他咬了咬牙,撕开跟血肉粘连的亵衣,低头检查伤势。
还好,他本不算活人,鬼的利爪和煞气没有腐蚀伤口,但却贯穿了肩膀,剧痛难当。
萧晗背抵白墙,缓缓坐下来,就着热水和帕巾,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擦拭血迹。
一声闷哼之后,萧晗慢慢松开嘴唇,唇齿间已然满口血腥,他抑住接连不断的轻咳,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冷汗遍布。
想当初自己也失手伤过暮尘,现在算来,权当他还清了吧。
其实萧晗有愧,没有月霖的护法,他几乎夜夜难眠,好不容易睡沉一次,还陷入了梦魇,无法自拔。
要不是暮尘,他或许早死在哪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了。
但萧晗也确实想问一问暮尘,如果沈谪仙不破开结界,那他呢?他有时候真恨不得掏出暮尘的心看一看,这个高深莫测的玉清仙尊,究竟在想什么。
“咚咚咚”,有人敲响了木门,萧晗一惊,问道:“哪位?”
“二郎,是我,方便开个门吗?”外头响起了沈谪仙的声音,萧晗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不知是因义愤填膺亦或别的什么,“我……我已经躺下了,不好意思半仙,让你白跑一趟。”
“没关系,药我放门口了,你记得拿进去。”沈谪仙放好药罐,却于心不忍,他身为医者,自然能看出萧晗受了多重的伤,如果处理不当,极有可能恶化……
不行,得激他出来。
沈谪仙复又叩响了房门,“我准备待会儿拜望一下师尊,二郎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你当真想去看他?”前一阵子阴雨连绵,门闩有些受潮变形,萧晗随手拉上衣服,不耐烦地踹开了木门。他的房间正对阳面,晨光打在沈谪仙的发梢,随风摇曳。
许是失血过多,萧晗眼神迷离,沈谪仙温柔的笑意似雾里看花,“不是说躺下了吗?”
萧晗负气地丢下一句“被你气诈尸了”,便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沈谪仙捡起断了的门闩,而后轻轻扣上房门,“看来我果然有些妙手回春的本事。”
一块血迹斑斑的棉布掉落在地,旁边还有盆泛红的热水。饶是见惯了疑难杂症,沈谪仙也难免骇然,在他未曾参与的岁月里,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淬炼出如今的少年。
“二郎……”
萧晗不愿将脆弱无助示于旁人,亡人谷有规矩,哭得越惨,打得越狠,有时喉间的呻吟实在压不住,他就学狗叫,若能讨得鬼王欢心,说不定还会赏他一串冰糖葫芦。从小到大,萧晗什么事儿都习惯了自己扛,以后大概也不会依赖谁。
飘零悲浮絮,何因不归去?
“你赶紧回去休息吧,那灵鞭的伤且得养了。”
沈谪仙明白他有难言之隐,也没强求,“行吧,那二郎陪我去看看师尊好吗?”
萧晗诧异,“我认真的,半仙你……”
沈谪仙正色道:“我也没有说笑,二郎。”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就算是死,我也不去!”
……
“怎么没动静啊?”
此时此刻,二人正贴在门板上,却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幸好天字第一号房独占一层,不然他俩这跟梁上君子似的,万一被抓了也解释不清,到时候还得指望暮尘去赎人。
暮尘原本只要了三间普通的屋子,不想却被掌柜的认出来了,直说不能委屈仙君,待下人收拾好天字第一号房后,掌柜二话不说便把钥匙强塞给了暮尘。
“会不会出去了?”
话音未落,门被突然打开,萧晗和沈谪仙重心不稳,齐齐栽了进去。
幸而暮尘反应快,他左手接住沈谪仙,右手揽起萧晗,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俩徒弟迅速站好,冲暮尘深鞠一躬:“师尊!”
暮尘的眸光略微闪烁,眼底掠过一抹暖意,寒凉渐缓,“进来吧。”
萧晗踟蹰不前,冲沈谪仙挤眉弄眼,“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啊?!”
后者惊魂未定,表情还略微呆滞,“可能轻功好吧……”
原地杵了一会儿,萧晗率先打破了这种静默,他不擅长哄人,这么多年也只会两个方法——卖乖或者卖惨,前者显然不适合暮尘,萧晗索性用咳嗽去赌他心软,“刚才在宁狐村,咳……对不起咳咳,师尊……”
暮尘没应,萧晗偷偷瞄了他一眼:“我疼糊涂了,不该朝你吼的,对不住。”
哈,萧晗暗自偷笑,瞧咱这用词,“疼糊涂了”,你贵为师尊、声名远扬的玉清仙君,难道还要跟小辈计较吗?
暮尘斜乜着他,语气带了些不解:“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
不然嘞?萧晗刚才的确肩膀疼,背部灵鞭留下的伤也不是善茬,但还不至于糊涂,可暮尘这么一问,他的脑子反倒是有点儿转不过弯了。
“不是……吗?”
暮尘懒得理他,转而嘱咐一直不曾言语的沈谪仙:“这两日暂且休息,回上修界以后,自己去清辉阁领罚。”
沈谪仙答得规矩:“弟子知错,认罚。”
不想小二跑来,说是昨夜鬼火映天,主家怕引火自 焚,所以就不烧饭了,省得招来什么脏东西。
古村被屠,灵山已焚,现下人人自危,别提小商小贩了,估计走两里地都见不到活人。
萧晗小声逼逼:“那吃什么?啃你们啊。”
“无妨,师尊,我去做吧。”
关键时刻,还是沈谪仙挑起了大梁,他精通药理与庖厨之道,关键人长得还很完美,如此贤良淑德、倾国倾城之人,引得萧晗不觉扬起了嘴角。
“好。”暮尘点了点头,无意瞟见了正胡思乱想的萧晗,“还不退下?”
第十八章 本王涨知识了
因为一时愣神,已然被轰出门外的萧晗:“……”
门扉“砰”的一声关上,差点拍他脸上。
萧晗存心和好,谁知暮尘莫名其妙,跟吞了炸药似的,最可气的是,话说一半还他妈藏一半,不是因为本王吼你,还能因为什么?狗脾气!
莫怪二十年了,也没见玄凤宫里添个师娘,该!好看有个屁用,又不能当日子过,整日守着一块冰,哪个女子熬得下去?
你就准备孤独终老吧!
萧晗气不过,踹了一脚门槛,但又怕暮尘挑理,只比划了个姿势,鞋尖都没敢碰上半分。
既然暮尘给他吃闭门羹,那萧晗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在走廊打滚,这摊子破事儿先放一放吧,该给萧云清和月霖报个平安了。
“半仙,信的开头一般怎么写啊?”萧晗抱了捆柴火走进伙房,正巧撞见沈谪仙颠勺,青绿的灯笼椒在半空绕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二郎要写信?”
他往炉灶下扔了些柴,又拿树杈扒拉两下,让火烧得更旺,“嗯,跟云清和月霖报个平安。”
肴香四溢,沈谪仙夹起一片瘦肉给萧晗尝尝咸淡,“即是如此,那便写‘时至望安,见信如晤’吧。”
“望哪门子的安呀?本姑娘亲自过来听听。”萧晗寻声瞧去,只见萧云清手拄门框,单腿而立,另一条腿向后抬得老高,是不太雅观的白鹤亮翅。
月霖没眼看,凑到沈谪仙的耳边招欠:“哎,谪仙,听说你闯祸了?”
“月姑娘的消息好生灵通。”
“欸,谪仙谬赞了。”
沈谪仙放下锅铲,拱手作揖:“哪里哪里。”
月霖见状,亦步亦趋,“客气客气。”
萧云清无语:“你俩有意思吗?”
忽视了几人的玩闹,萧晗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沉思。暮尘虽待徒弟严苛,但绝不是随手抽人的性格,他为何生气,包括萧晗也打心眼里想问他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不能问,萧晗丧心病狂犯下的错太多了,何絮赎不完的,如今他只想借这副躯壳,换得三两年的苟且偷生。
萧晗深呼一口气,又成了素日里不着四六的德行,“半仙,太齁了,打死买盐的啦!”
沈谪仙在伙房忙得焦头烂额,他忍住用菜碟砸人的冲动,“那不早说?凑合吧,已经出锅了。”
萧晗的笑容没维持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哀愁。想必暮尘也不会真跟徒弟较真,与其苦思冥想,纠结半天也不知道个缘由,不如去见他一面,或许还能缓和不少。
其实在亡人谷的那段囚禁期间,萧晗有一阵子是刻意躲着暮尘的,他怕看见暮尘眼中的憎恶和厌烦,以及那双手……
“参见鬼王……”
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晗听见自己道了声“平身”。
几个鬼魅走来,为首的是位的老者,正是辅佐亡人谷上任君主的旧臣——王煜。
“何事?”
王煜颓然高举笏板,“暮仙君出言不逊,温氏命人处以拶刑。”
奈何萧晗读书不多,“拶刑?那是什么刑罚?”
王煜:“……”
温氏温兰茵,原为萧晗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发妻,但她出身寒微,虽是清倌,也难免落人口实。
萧晗未曾苛待温兰茵,赐她历代皇后所住的永昌宫,却很少临幸,那里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熏得人头疼。
奴仆们都是瞧鬼王眼色行事的,日子久了,也不再把叶兰茵当主子供着,反而言语奚落,鄙夷刻薄,萧晗征战四方、日理万机,自然没心思替她管教下人。
萧晗放下竹简,寻思一个青楼里出来的女子,能闹出什么名堂?
“罢了,本王亲自过去一趟。”
不料王煜却道:“万般皆苦,唯有自渡,还望鬼王好自为之。”
然后一路上发生过什么,萧晗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只记得,在亡人谷的地牢中,暮尘十指溃烂,尽是血污。而温兰茵跪在旁边不停地掌嘴,她双颊通红,叩头说自己鬼迷心窍。
去见他一面吧,萧晗想,不然迟早得疯。
“师尊,哈哈,又是我……”萧晗干乐了两声,正可怜巴巴地扒着门缝。
逆徒……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肩部尚未痊愈,鬼火又烧伤了手,暮尘本打算趁此住店,闭关调转体内周天运行,谁知接二连三的来不速之客。第一次还好,见俩徒弟没有大碍,他倒安心了不少,而后沐浴点香,正要歇息,谁知竟有第二次?!
萧晗等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他怕暮尘遭遇不测,名垂邪史的鬼王也不在乎什么礼义廉耻,既然门打不开,那就莫怪他另辟蹊径了。
怒火适才压下去不少,暮尘便听见了窗纸撕碎的声响,他半倚在榻上,与刚从窗户翻进来的萧晗两两相望。
“……”
暮尘的表情复冷了两分,应该是快骂人了,萧晗眼神飘忽,故意避开只穿了里衣的师尊,但又不知道该看什么,最后他死盯着一支白烛,说道:“师尊,我、我来看看你……”
“看过了,便走吧。”
萧晗没动,就低着头杵在原地,默然半晌,他有些僵硬地半蹲下来,摘下那枚骨节,虔诚地捧起暮尘的左手,替他戴在了无名指上。
当初的拶刑没留下什么痕迹,但骨节处一受力就容易泛红,加之鬼火灼烧,那双白皙如玉琢的手伤痕累累,萧晗垂眸不敢细看,“收下吧,师尊,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萧晗的声音很轻,如同午睡初醒的软语,仿佛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二十八岁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待在暮尘身边,什么都不做,彼此默然,浅闻松香。
面对萧晗的笑容,暮尘感觉眼眶发疼。这个少年太过耀眼,稍稍离近就好像有烈火在炙烤他的全身,所以他不置可否,也就那么回望萧晗。
萧晗沉溺于暮尘的动容,纵使近在咫尺的眸间根本没有自己,纵使他不过是在借自己怀念一位故人。
暮尘,你果真还是念他的——那个给三清湾带来一抹冷色的二公子,那个大逆不道娶了自己授业恩师的鬼王……
再开口时,萧晗嗓音发哑,染了些许哭腔,“师尊,咱们去用膳吧。”
日暮宿西的林间小道上,夕阳将两道并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
五人齐聚一堂,共进午膳。
从正午折腾到现在,沈谪仙做好了一桌子菜。
“在下手拙,各位见笑了。”
榉木方桌上摆了五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冷盘有金山咸豉、姑苏银鱼,主菜则是椒香酿肉、红熬鸠子、东坡豆腐。水润的萝卜和金黄的蛋丝作为点缀,色泽鲜艳诱人,煞是好看。
但这一桌子菜,最出挑的不是荤素俱佳,也不是可有可无的精致雕花,而是小火慢煨了两个小时的骨汤,白汤覆油,香气扑鼻,直勾人的食欲。
“好家伙,半仙你太客气了,”萧云清给暮尘盛了一碗汤,还多捞了两块排骨,“你这要还算手拙,那我这双岂不就是摆设?”
在座的诸位一齐陪笑,无论平时如何插科打诨,在暮尘面前都还装的彬彬有礼。
这顿饭吃得极为压抑,暮尘不动筷子便没人敢夹菜,当徒弟的自知言多语失,面面相觑。
但二小姐不愧是二小姐,这种场合也不怵,萧云清坐在月霖旁边,看她盯哪道菜就给人夹过来,跟暮尘也有说有笑的,气氛挽救回来不少。
知道自己在,晚辈们放不开,暮尘没有久留,萧云清见状也穿上披风,“师尊,我送您。”
雅间的门一关上,萧晗和沈谪仙就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争先恐后地夹菜,够不着的直接站起来端盘子倒,不久桌子上的东西便一扫而空。
月霖站着说话不腰疼:“瞧你们那点儿出息。”
萧晗拿啃完的骨头扔她,幸好月霖闪得快,“你是吃饱了,我面前就两碟子凉菜。”
沈谪仙用手肘怼了他一下,“知足吧,我喝一晚上茶了。”
沈谪仙做的菜,自己却没吃上多少,萧晗正想调侃,就听楼下有人问道:“当真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真没有了,要不您说,有钱咱家还能不赚吗?”
“方圆几里我们都遛遍了,要不您行个方便……”
小二打量了面前这俩人一眼,稍高的那人雅正端方,但语气平和,似乎很好得罪,另一个高束马尾,一身紫金,跟孔雀求偶一般,根本没有名门正派的样子。
既然不是上修界的,小二的态度也逐渐恶劣,“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二位爷请回吧。”
这小二平常说话都点头哈腰的,萧晗瞧他见人下菜碟颇有意思,一时没有插话,就趴在二楼的木栏上,支着下巴听萧蔚明讨价还价:“柴房,柴房也行。”
“没有!”
许九陌忍无可忍,拎起茶壶就要往小二的脑袋上扣,“嘿!我说你这人……”
“哎,许兄冷静!”萧晗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许九陌感觉胳膊被钉在了空中,几乎动不了。萧蔚明没看出什么端倪,兀自跟萧晗打招呼,“何絮!”
他点头一笑,随即面冷地冲小二斥道:“这天底下还有让我们三清湾公子睡柴房的道理?!”
第十九章 本王巧遇故人
主家最为看重这些仙门道士,万一惹急了谁,不定要怎么罚呢,这外头野鬼横行,出了这家店,估计都很难活过半刻。小二见势不妙,立刻跪下来求饶:“大爷!大爷,小的错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二位高抬贵手,放过小的吧……”
沈谪仙闻声走来,他握上萧晗的手腕,无奈地晃了晃,“二郎,你吓到他了。”
萧晗耐不住沈谪仙求情,即使再有不平,也无法当着他的面发脾气,“行了,你们上来吧,跟我挤一挤。”
“……”
再次被关在门外的萧晗无语凝噎,许九陌说两张床睡不下三个人,硬挤有伤风化。萧蔚明也被那孙子带坏了,竟还帮许九陌一块把萧晗推了出来,留下一句“多谢何公子”然后就关上了门。
“不是,你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吗?”
许九陌记仇,上次萧晗断了他的膝盖骨,疼先不提,关键还让他拄了一个月的拐,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少被人笑话,“我看何公子牙尖嘴利的,实在不行,再找那小二要一间呗。”
妈的!哼,萧晗把许九陌的祖宗十八辈挨个问候了一遍,而后便找沈谪仙求安慰去了。
“半仙呐!没天理了,我让人给轰出来了!”
沈谪仙:“……”
怎么跟炸了毛的小狗似的?沈谪仙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二郎,告诉你个不太好的消息,刚才掌柜的与我商量,说有位侠客想要借宿一晚。”
“啥?”
“也就是说,可能得委屈二郎,跟师尊挤一挤了。”
“啥?!”
阎王要他三更死,不如二更就去吧,还能给新主子留个好印象。
这不是要他命吗?
萧晗懊悔不已,方才走火入魔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找暮尘,然后又没头没脑地把戒指送出去了呢?而且他说的那些话……莫不是被鬼王附了体,毫无长幼尊卑可言。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夺舍是亡人谷的禁术,暮尘顶多有所耳闻,其余的,应该还没怀疑到自己头上。
“怕什么,师尊又不会吃了你。”萧云清左手转着钥匙,右手搂着月霖,她红光满面的,就差把“幸灾乐祸”四个大字写脸上了,“难不成你还想跟我俩挤一挤?”
萧晗顿时眼冒金光:“二位姑娘若不嫌弃……”
“滚蛋,嫌弃。”
萧晗佯装痛心疾首:“半仙啊,你医者仁心,渡我一程吧……”他又赖上了沈谪仙,像块狗皮膏药贴在人家身上,哭诉没人愿意收留自己。
恰逢此时有人敲了敲门,“请问是沈公子吗?”
萧晗抱得紧,沈谪仙没办法起身开门,他低声让萧晗松手,后者却十分任性地哼唧道:“我不!就不!”
“二郎,听话……”担心门外的人等着急,沈谪仙不得已拖起萧晗,二人磕磕绊绊地走向门口,“马上,麻烦您稍等片刻。”
月霖啧啧称奇:“果真是烈女怕缠郎……”
萧云清赞同不已:“连半仙都招架不住他……”
然而开门的那一刻,萧晗感觉当头一棒,脑子昏沉。
男子的瞳仁间闪过一抹疾快的危险,那张玉面带着淡淡流转的光华,凌眉厉目,寒气逼人。
萧晗惊得后背发凉,直打寒颤,他松开沈谪仙,随便寻了个借口叫月霖出来,“那在下便不打扰各位小叙了。”
离开众人的视线后,萧晗拽住月霖,问她:“本王眼花了吗?”上辈子的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以至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月霖手心冒汗,过度紧张导致她有些磕巴:“顾、顾氏长子,顾子辰……”
“不可能,无常鬼不是早就把他杀了吗?”萧晗虽不精通禁术,但亡人谷的古典秘籍他多少略知一二,怎么从未听过人死还能复生,“这世上除了夺舍,难道真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办法?”
“不会的,主人,自古及今,阴阳不可逆转,夺舍不过是以活人之念,引亡者之魂,并非起死回生。”月霖咽了口唾沫,以此压下心间的悸动,“而且我方才没感觉到多少阳气,那个顾子辰倒像副空壳一般,行尸走肉。”
虽对顾子辰的了解不算太深,但萧晗知道此人十分清正。他屠绝扶桑洲的时候,与顾子辰有过一次交手,那浩气坦荡的剑术,委实令人难忘。
踏入建康之后,其余仙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众多威名远扬的长老更是见风使舵。惟有这顾子辰,他守的那座灵山,萧晗竟是久攻不下。哪怕最后无常鬼血洗古林,这人死在嶙峋残骸中,也是单膝跪地,初心未改。
也是那屹立不倒的铮铮傲骨,惊艳了萧晗无味而冗长的生命,他甚至放走了顾氏季女,以此略表敬畏之情。
究竟是谁,让顾子辰死了都不得安生。
屋内,萧云清正襟危坐,脊背僵直,她本是不拘小节的性子, 奈何顾子辰举止言谈皆如世家公子,她不能给萧玉笙丢人,只得拾起繁文缛节,以礼相待,“在下萧云清,可否请问足下名讳?”
男子极为谦卑,似乎不愿谈及自身,“鄙人来自金陵,乃蓬莱岛一介修士,微名有辱尊耳,不值一提。”
“蓬莱岛?!”闻言,萧云清的双瞳瞬间紧缩,把礼数敬辞通通抛之脑后,她抓住顾子辰的小臂问道:“那你可知唐梦安这个名字?”
“在下不知……”
“对不住……”萧云清自觉失礼,她松开手复退身半步,抱住双膝,神情是难堪的落寞,“实不相瞒,唐梦安是我的祖母,但阿爹很少提及畴昔,我只想了解在那块冰冷的牌位后,到底是怎样的过往。”
顾子辰也善解人意地浅鞠一躬:“在下爱莫能助,但望姑娘节哀。”
萧云清状若不经意般抹了下眼角,她边往外走,边笑道:“无妨,你们聊吧,我先睡了。”
顾子辰话少,跟沈谪仙互相客气了几句,也相继歇下了。
“月霖,我刚想起来,那灵山间有个蛊洞,对吗?”
夜色之下,危险的气息被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月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萧晗了,她紧咬下唇,硬着头皮劝道:“主人,诛心鬼死后,蛊洞常年不见天日,那里头阴气过重,况且萧玉笙……”
萧晗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月霖,最近没管你,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他吐字极慢,却让月霖心惊胆战,“主人……”
“行了,你退下吧。”
萧晗坐在天字第一号房的门前沉思,他原以为这辈子会跟萧玉笙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他真的很久没有如此地期盼过什么了,岁月悠长,磨灭了他所有的希冀和盼望,但有些东西是镌刻在骨子里的,风吹草低,野火就连了天。
夺舍以后,重返人间,萧晗没想过要再当鬼王为祸一方,抑或完成狗屁不如的千秋大业,他所求之物从来并非孤寒高位,不过是想圆一场意难平的旧梦罢了。
兄长呐,我送你的焚念弓,用得可还称手吗?
所谓焚念弓,曾是诛心鬼耗尽毕生所学,打造的一把诡弓。
她原是馆子里长大的,及笄后被洛家收留,成了洛寒的陪嫁婢女,后来随主子一同进了亡人谷。
洛寒待她如亲姊妹一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地没了尊卑之分。
诛心鬼感激洛寒,她被流放凡间的时候,依旧念着洛寒的恩情,隧欲以诡弓相报,奈何无旨不得回谷,只好先将其封在了自己所制的蛊洞里。
洛寒知晓此事以后,连夜执笔提信——“心意我领了,但是诛心你记住,无论如何,不要作恶”。
洛寒从不唤其名讳,萧晗如今对诛心鬼只有个大概印象,至于她样貌如何、姓甚名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时萧晗太小,他扒在桌沿上,替洛寒磨墨,“洛姨,你在写什么?”
洛寒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她轻捻信纸,指着最后四个字问道:“没什么,晗儿,认识这几个字吗?”
萧晗识的字太少,只能认出一半:“不要……不要什么?”
“不要作恶,晗儿,”洛寒将信纸放入信笺中,耐心地握住萧晗的手,教他写字,“你现在可能还不懂,但日后若能记起来,便听我一言,不要作恶。”
思及此,萧晗叹了口气,笑道:“不要作恶吗?”
这句话和脑海中错乱的幼年记忆交叠在一起,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和洛寒相依为命的那段时光……
洛寒被薛梧辜负,却没有伤及他的家人和无辜百姓,以她的本领修为,足以成为老鬼王的股肱之臣,却因为性格冷清,被其薄待,她反而乐得清闲,是个不太讨喜的女子。
老鬼王苛扣了洛寒的例银和炭火,她也不甚在意,还闲情逸致地哼着小曲小调,将馊了的饭菜打翻在那些无不鄙夷的脸上。
“尔等宵小,安敢造次?”
在萧晗的印象里,洛寒对外人总是微昂着头,嘴角带了一抹戏谑的笑意,张扬又乖戾,似乎以此便能掩盖她错付的过往。
心中无所忌惮,不畏生死,这样的人,老鬼王也无计可施。
内官来报,说绝情殿内多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老鬼王本没放在心上,直到洛寒为了一盆炭火跪在殿外,她哑着嗓子,唱了一宿的《牡丹亭》。
第二十章 本王的悲惨过往
萧晗彼时骨肉未丰,不辟谷的身体遭不住严寒风霜,也断不了五谷杂粮,洛寒为此一次次地垂下头颅,即使金钗落碎,也要去捡鬼魅们随手丢开的馒头。
她把沾了灰的那面掰掉,一边看萧晗吃,一边掉眼泪,她疯魔似的念叨着:“月底就好了,到那时我给你买糕饼、买糖水、买绿豆糕,咱们就不用再吃这种东西了,好不好……”
可真到了月底,却等来了——“这个月没有例银。”
久而久之,无论何人造访绝情殿,洛寒都会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即便是跟前来通报的小鬼说话,她也会半低着头,问道:“怎么可能没有?”
“鬼王有令——洛氏有意抗旨,未尝悔改,即日起关押于绝情殿,无要事不得踏出半步,及诛心鬼放逐凡尘,钦此。”
“不行,孩子还那么小,况且诛心她何过之有……”
“与我何干?!”
洛寒被重重地推搡在地,由于她得罪了鬼王,一时风光无量的绝情鬼,竟沦落成了阶下囚。
萧晗至今也不知道洛寒那日究竟是拿什么换的一顿牛肉,但当晚他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洛寒在梳妆台前清洗双手,她猛地回头,眼中精光乍现,呢喃着:“快走……”
洛寒疯了。
当沾血的指甲嵌进自己弱小的身躯时,萧晗如是想,却没有要逃的打算。
他替洛寒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壮起胆子唤了一声:“阿娘……”
他的笑容灿烂而纯澈,烫疼了洛寒的心,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挥如雨下,“孩子……好孩子……我不是你娘,你不该认我当娘……”
萧晗却以为是自己的错,哭道:“阿娘,你别不认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她一把将萧晗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不是你的错,孩子,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孩子……”
“没关系的,阿娘,”萧晗在洛寒的怀里十分乖顺,甚至轻拍她的后颈,想要给予她宽慰,“等我长大了,就把所有坏人都杀光,绝对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洛寒怔愣半晌,她捧上萧晗的小脸,正声道:“孩子,答应我,日后无论如何,别作恶,满手血迹洗不掉的滋味,太难熬了。”
萧晗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娘。”
可他食言了。
洛寒尸骨未寒,萧晗便于弱冠过后,重回亡人谷。他做小伏低,养精蓄锐,趁老鬼王攻伐三清湾时,领兵判主,从后包剿,在漫天飞旋的兀鹫中裹挟腥风走来,当着萧玉笙的面,亲手活剥了老鬼王的皮。
从发顶到足尖,萧晗偶尔力度没掌控好,皮就断了,他烦躁地捏碎了老鬼王的一块骨头,后者施了噤声咒的嘴除了呕血,也只能发出一丝“呜呜”的呻吟。
萧晗把那张不太完整的人扔给野狼,随后用参汤吊着他的命,又生拖了整整三日。
狼烟遍地,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灵山露出了一弧金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老鬼王那具开始招苍蝇的尸体,恰巧一只乌鸦飞过,啄烂了他摇摇欲坠的眼球。
“兄长,我给义父义母报仇了。”
自那以后,梦魇经年相随,但无论午夜如何辗转,萧晗都不敢回望自己曾对洛寒许下的诺言,以及萧峰和唐梦安均未阖目的遗容。
可惜了,从萧晗第一次喊“阿娘”,到最后洛寒自戕,时隔十五余载,他都不曾再唤过这个称呼,只是本分地叫她“洛姨”,大抵这也是洛寒所希望的吧。
上一世,承袭尊位那日,萧晗立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上,有大批鬼众立于殿外,在地上犹如潮汐般跪倒,三拜九叩。
但那里面,几乎没有萧晗熟悉的面容,只有王煜偶尔的嘘寒问暖,才让他有种自己还活着的知觉。
奈何春寒料峭,王煜病体难愈,每日早朝撵轿搭送,见他早生华发,两鬓斑白,萧晗不免茫然若失。
王煜灵力强悍,足以维持盛年之态,却任由寿命流逝,萧晗曾问其缘由,他也只说:“老奴这一生,活得太久了。”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萧晗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遣散了所有奴仆和妻妾,并厚赏金银,聊表心意。
乱山残雪,萧晗追上那个独自远行的背影,王煜知道身后有人,却不愿平添变数,正要绕道而行,却听萧晗喊道:“王叔!”
“鬼王言重了。”
“王叔,我要死了,下辈子……”萧晗撑起一把红伞,亲自为王煜遮雪,后者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清君侧,靖国难,老朽见惯了世态炎凉,下辈子,不想再来了,还请鬼王恕罪。”
王煜说完,转身离去,他一步三回头,待萧晗走后,他又跪倒在风雪之中,兀自哀叹:“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语毕,王煜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陪在萧晗身边的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自此,除了他囚禁在亡人谷的暮尘外,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一盏烛火,肯为他而留。
原来时间并不能彻底埋没伤痛,只能麻痹它们,吹来尘埃掩盖住那数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只为等待下一次的麻木。
江山尚依旧,故人今在否?柳下欲饮杜康酒,薄舟寒暮添新愁,终不似,孤影留。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萧晗末了又回头看了那年久失修的木门一眼,在自己诡异的低笑中,慢慢走远。
翌日黎明,雾散鸡鸣,东方的旭阳洒下缕缕阳光。暮尘正于屋内练剑,许是热了,他褪去外袍,只留了一件白绸中衣,绸料随着晨风而微微拂动,一眼望去当是仙风道骨,飘然洒脱。
但沈谪仙来不及叹为观止,他难得破了规矩,焦灼地砸门,“师尊,不好了!”
“肆意妄为,成何体统!”暮尘还未训诫,不想沈谪仙却轻掀袍裾,两膝传来压抑的闷响,他腰杆挺得笔直,似乎搅扰暮尘非他本意,但执著丝毫未减,“师尊恕罪,但、但我找不到何絮了!”
闻言,暮尘错愕不已,“什么?”
沈谪仙无助道:“我寻遍了客栈,都不见其踪影,守夜的小二说,大约丑时,隐约听见鸣跼之声,像是有人策马而去……”
暮尘长发高束,未戴银冠,他披上锦袍便往外走,临了让沈谪仙在这里守着,万一萧晗回来了,随时告诉他。
“师尊……”沈谪仙唤他,但真当暮尘停下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恭候师尊佳音。”
暮尘淡淡地应了一声,作为回应。
宁狐村尸骨成山,怨气虽重,却只在那附近方觉浓烈,目前的重中之重,是那灵山。
上古灵山,经脉生根,天雷破空,地火燎原,是众多凡人飞升得道的地方,也是不少商队过客的埋骨之地。
此地灵力旺,煞气盛,按理说应该阴风寒雨,而非现在这般风和日丽。
如果不是上修界净化,那便是有人想刻意隐藏什么。
暮尘在山脚下止步,前方云淡风轻,突然寒光凌冽,他心下一惊,赶紧退开半步,可那结界却如磁石般牢牢将他吸附住,灵力的急速流失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动弹不得,灌木丛中的一只小鬼高举短刃,直冲而来,闪避不及,暮尘微眯双眸准备硬抗下这一击,却见一支金钩倒挂的箭矢穿透了小鬼的胸膛。
结界破了,碎为千百银蝶,散成了一阵银光闪闪的绚烂星风。
大雾四起,林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音,周围渐冷,阳光消失,四野暗了下来,伸手难见五指,刹那之间,万籁俱静,仿佛在忌惮什么东西。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漫不经心地闲庭信步,莫非是身居高位之人?不像,他一步深一步浅,虚飘轻浮,应当是身上有伤。
茫崖野林,远远群山深处,狼群对月长嗥,脚步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坠落的风啸声。
结界不知何时再次封闭,覆盖了整座灵山,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暮尘按照适才脚步声的来源走去,每近些许,便越发感觉地处偏僻,阴气冲天,竟连草芥都逐渐稀疏,盛夏的树木枝干光秃。暮尘驻足,抬头仰望,一个古朴邪恶的鬼面石窟浮现在他面前。
他召出灵鞭,命其探路:“南风,去吧。”
那鞭子名唤南风,意为“南风千里,莫问归期”,它融在暮尘的骨血里,来无影去无踪,这也是好多学修不敢拜他为师的缘由。
因为这个寓意,萧晗上辈子没少抱怨——把徒弟打到千里开外,确实不必寻问归期,成天沾血的神器,起了这么个破名字。唉,算了,玉清仙尊也不过是个俗人,难免附庸风雅。
虽然曾几何时去过亡人谷,但当年萧晗下过命令,禁止鬼众靠近暮尘,说不可脏了他师尊的眼。以至今日,立在这石窟的正前方时,暮尘莫名感到心悸。
绕过鬼面,暮尘手点灵火,发现紧里处设有石阶,上面苔藓横生,沿着崎岖的石阶缓缓下行的同时,他不断静观其变,终于明白了这阵心悸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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