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半个……朋友?
少年瓷白脸蛋上的不解太过显眼, 孟澄干脆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来,端着水杯道:
“我父亲只是沈总理的一个下属,清越出国时沈总理顺便把我一起打包送走。这么看, 我勉强算个‘陪读’?”
“至于半个嘛……”孟澄冲少年眨了下眼, “当然是因为我脸皮厚, 天天讨好我们沈大少爷喽。”
“什么少爷?”一只骨节分明的掌搭上郁慈圆润的肩头, 一偏头,沈清越身姿颀长立在沙发后。
不是去处理公务吗?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原本想打探消息的小心思啪的一下破灭, 郁慈抿了抿唇,垂下眸,样子纯良乖顺。
“没什么,我忘了提醒郁少爷伤口不要碰水。”孟澄一推眼镜说。
今天下午不用出门,沈清越一身灰色居家服,肩胛线条流畅,发丝放下来, 气质沉稳却没有那么强的侵略性。
见男人颔首, 孟澄没有多待自觉回到房间。
“伤口还疼得厉害吗?”男人从沙发后倾下身搂着少年问, 发丝勾着郁慈的脖颈, 有点痒, 但又躲不开。
怀里人轻摇头, 乌黑的发丝下莹白的耳垂凝着一点红,沈清越目光微顿,直起身往几案走去。
“阿慈想看外报吗?”
直至男人转身,郁慈才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份报纸, 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蝌蚪文。
“不、不用了。”郁慈摆手, 不肯暴露自己文盲的事实。
沈清越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摊开报纸, 半哄半劝:“只是外文,阿慈这么聪明,很快就会学会了。”
这句话里的水分,饶是少年都听出来大半。但男人已经坐下来,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报纸塞进他手中。
“我们先来看第一句……”
陌生的外文经男人低沉的嗓音念出来,变得优雅、韵味十足。耳尖的温度高得吓人,郁慈晕乎乎地听了下去。
水晶灯洁净的光芒铺满整个大厅,低磁的声线过后,是一道磕磕绊绊的温软音色。
“……是这样吗?”少年艰难念完一句,偏过头,纤长的睫毛根根毕现,脸蛋嫣红,抿着唇有点紧张的样子。
那双琉璃的眼珠里流转着潋滟波光,很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猫的眼睛。
沈清越嗯了声,毫不吝啬地夸赞:“很棒。”
被这句简短的夸赞冲昏了头,郁慈眼眸一亮,脸蛋也变得粉扑扑的,忍不住高兴翘起唇角。
心脏毫无预兆塌了一角,沈清越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好棒。”
如愿以偿看到少年的唇角又高了些,沈清越目不转睛。
……原来只需要一点甜言和温柔,就能得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少年。
今晚朝文盲远离一大步的郁慈,兴奋劲没过,将报纸捧去了卧室,躺在床上眼眸亮晶晶看着。
浴室里淅沥水声停了下来,沈清越的嗓音透过门传出:
“阿慈,能帮我把浴袍拿进来吗?”
一整晚心情都很好的少年十分大方地同意了这个请求。
但靠近那扇门扉时,男人颀长的小麦色身影隐隐投射在磨砂玻璃上,郁慈警醒起来,只打开一条细缝,将手挤进去。
抖了抖浴袍,“呐,你的……”
氤氲的热气朦胧了整个浴室。
沈清越看着伸进来那只细伶的手,在灯芒下泛出白羊脂玉般的莹润,眉峰微动。
一门之隔,郁慈撑在玻璃上,有些凉。一只宽大的掌骤然攥住他的手腕。
力道不容拒绝,少年睁圆眼,很懵地撞进了男人滚烫的怀抱。
灯光自顶上洒落,融化进白芒雾蒙中,热气不停蒸腾、上升。
沈清越黑发湿润,水珠顺着发尾滑下,沿着眉弓、鼻骨、下颌留下湿漉痕迹。线条流畅的躯体上也滚满水珠。
握着他的掌心滚烫,有点克制不住地收紧。
少年挨着的每一寸肌肤都光裸温热,心跳莫名加快,郁慈整个人都要被蒸熟了。
“你、你做什么?”
努力想撑出几分生气质问的气势,但偏偏嗓子一颤,尾调就软了下去。
“伤口还疼吗?”
“嗯?”郁慈没太反应过来,但还是慢吞吞给出了答案:“不疼了。”
眸色骤然暗下去,沈清越一言不发将少年抱到盥洗台上,指腹慢慢摩挲着他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脸颊。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离,连呼吸都变得艰难,郁慈察觉到什么,眼睫一颤一颤的。
果然,“我能收取晚上的补课费吗?”
沈清越眉目深刻,喉结滚动,嗓音低了几个度。
补课费是这么收的吗?
思绪混沌搅在一起,大片大片潮红自少年腮上、脖颈上晕染开,连指尖都是浅浅的粉。
每呼出的一口气都是炽热的,男人肩膀烫得仿佛勾不住,郁慈细喘了几声,眼角是一抹艳丽的朱色。
“那你……要轻一点……”
惊觉自己说了什么,郁慈下意识想抿唇。
但已经晚了。
——急促的呼吸撒下,沈清越已经抬起他的脸吻下来。唇被撬开,舌尖熟稔地在口中扫荡,细致又强势地舔舐过每一寸温热。
郁慈软肉被亲得酥酥麻麻,受不住想往后退,却被按住后脑不容拒绝。
直到少年呆呆睁着圆眼,被逼出的泪珠颤颤挂在眼角,仿佛被亲懵一样,那尾舌尖才终于退出。
静谧的浴室内,喘息被无限放大,沈清越抵着少年额头。
尾骨升起的酥意让少年软了腿,郁慈舌尖都被嘬得麻木,蹙着眉踢了踢男人,委屈道:
“让开,我要下去。”
半天没有动静,郁慈抬眸,蓦然对上一双暗沉的眼,这才注意到男人眼底的暗色仍旧没有消减半分。
“你、你做什么,补课费已经交过了……”少年怕了。
“是,补课费已经交过了。”沈清越握着少年的手往下,在少年受惊着颤动眼睫时,附在耳边哑声道:
“所以现在是互相帮助时间。”
“不、不要……”郁慈尾音被逼得破碎,唇珠可怜兮兮地抿着,“我不会这个……”
沈清越闷哼一声,“没关系,阿慈学什么都很快的。”
不是什么很拿得出手的夸赞,脑中仿佛被热气填满,郁慈挂着泪迷迷糊糊想。
他再也不要沈清越补课了。
光滑的被单微凉,在接触到皮肤那一刹时,郁慈下意识轻颤了下,眼尾糜红。
“水杯在床头,有什么需要就喊我。”
少年埋在被单下一动不动,沈清越弯下唇,检查过额头伤口后,顺从去了隔壁侧卧。
床头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发着昏暗的光芒,沈清越担心少年半夜会起来,专门挑了一盏带流苏的。
发旋动了动,郁慈从被子里撑起头,摸着微凉的玉镯小声呼唤:
“贺月寻,贺月寻,你在吗?”
从房门被关上那刻起,他就感受到玉镯触感一点点变得微凉。
男人没有出事,郁慈高悬的心落地。
月色从窗台倾泻而入,在室面铺满一地清辉。房间内依旧一片寂静。
贺月寻在,却不愿出来。
郁慈抿唇想,他应该是生气了。
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独处的机会,他必须问清楚一些事。
“贺月寻,你生气了吗?你能感应到你的骨灰在哪儿吗?你先告诉我,我再给你道歉好不好?”
少年仰着脸,下巴细细,小声地哀求。
“你为什么要在乎我生不生气?”
清冽的嗓音在耳边落下,郁慈眼睫惊颤一下,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握住那只冷白冰冷的手。
“你都和沈清越在一起了,还管我这个死去的前夫做什么?”
明明贺月寻知道,他不该这样,少年已经够累了,不该吓到他。
可他控制不住,妒火无时无刻不在焚烧着他全身。在浴室外听着少年破碎动听的呜咽时,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忍住杀人的冲动。
贺月寻自负矜傲,生前就已经计划好死后的一切。无论是他变成生魂,还是少年被其他人觊觎,都早有预料。
他以为能一步步按着计划走下去,却唯独低估了自己的嫉妒。
语气里带着一股从没有在男人身上出现过的刻薄阴暗。
郁慈一怔,随即牵着男人的掌去蹭自己的脸,这是男人生前最常做的事,嘴里磕磕绊绊解释道:
“没有、没有在一起,只是……”
可一想到前不久还软着身体陷在沈清越怀里,连那种事情都做过了……郁慈咬紧唇瓣想。
好像的确不太清白……
怎么办?郁慈慌得鼻尖冒出细汗,一着急突然冒出一句:“只是互相帮助……”
一道不轻不重的笑声,带着不明意味:“互相帮助?那这么说来,我和阿慈间也可以这样帮忙吗?”
但是、但是鬼也可以……郁慈想不太明白,只能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那你会告诉我的骨灰在哪里吗?”
他实在害怕会被有心之人先一步找到骨灰。
少年眼形很圆,眼尾自然伸展,衬着月色,如同斟满一杯浅浅的酒,只看一眼,就让人思绪迷离。
如此荒诞的提议竟然被接受,饶是贺月寻也始料未及。
沉默半响,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第32章 第 32 章
难道这不是男人想要的吗?
白腻的肌肤上浮着一层粉, 郁慈蹙着眉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再生气了……”
乌润的圆眸中透出点点泪光,手心温软地握着他,的确很容易骗得人心软。
若不是少年前不久才以同样的目光望向别的男人。
深视半响, 贺月寻突然阖上眸, 眉骨清矜, 淡声道:“不要后悔。”
毕竟, 后悔了也没有用。
一直任由少年攥着的掌蓦然反握回去,少年还未反应过来, 发丝就被气流带动扬起,在耳郭掠起细微的痒。
——郁慈整个人重新陷入被子中。
一只掌压在他的肩头,薄薄的皮层下凸起黛青色的经络,贺月寻压在他的身上。
印象中男人清瘦单薄的身体将他完全笼罩,黑影沉沉投下,郁慈后知后觉。
贺月寻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弱。
“那我、那我帮你……”少年声如细丝,眼里晕着波光, 面色酡红如同熟透的樱桃。
眸色一深, 贺月寻抓住那只往下探的细软手, 嗓音清泠:“阿慈的确学得很快。”
脑中嗡的一声, 郁慈羞得好像溢出鲜红汁水的石榴, 下意识想把自己蜷缩躲起来, 不敢去看男人的眼。
……他怎么什么都听到了。
“不过先不急。”
贺月寻不急不缓地将少年从被单下挖出来,如同剥开荔枝外皮将少年睡衣慢慢剥下来,露出一身莹润柔软的白肉。
随着一声轻吟泄出,男人低下眸, “我们先做点别的。”
窗台上的藤萝被夜风吹动, 月光分割出明暗光影。幽暗的卧室内,暗香馥郁弥散。
“够了, 我不要了……”
微凉的刺激放大了一切。
乌发散开,眼睫湿答答地黏在一起,郁慈像一团揉搓透了的面团,浑身无力陷在柔软的被里。
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细细的喘,郁慈费力去推男人的臂,却好像碰到冰冷的瓷,只能压着哭腔道:
“呜……贺月寻,你、你……”
“我怎么了?”眸色比月光更清冷,男人微微低头,眉眼轮廓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不浓不淡,恰似丹青。
“我不是一直在‘帮’阿慈吗?”
喉间滚落一声泣音,心底忽然变得酸涩……
男人始终居高临下,脸色平静仿佛没有一丝波澜。明明两人肌肤相接,郁慈却觉得隔得好远。
泪光让光影变得影影绰绰,少年眼睑红红,小声哽咽:“我要你抱抱我。”
几不可察的一顿,贺月寻看过去,从湿漉的眼眸到泛红的锁骨,一寸寸地描摹过少年,手指收紧。
“为什么?”
少年溢出一声轻喘,唇瓣红艳艳地抿着,却仍旧执拗地盯着他,眼角的泪珠仿佛下一刻就会滚落。
僵持不过片刻,贺月寻便妥协了,他俯身下去,少年的手却更快一步搂上他的脖颈,头伏在他的肩侧。
……还是吓到阿慈了。
敏锐地察觉出少年情绪不对,贺月寻垂下眸,安静地没有动作。
灼热粘稠的空气渐渐变得平和,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流淌,就在贺月寻以为少年睡着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很低很低的嗓音。
——少年埋在他肩上闷声道:“我怕你又不见了。”
明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贺月寻心底掀起万千波涛,所有防线在此刻不堪一击被轻而易举地冲碎。
万钧心潮如春水般层层荡开。
半天没听见男人回复,郁慈下意识想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却被一只掌心按了回去。
郁慈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睫。
半响,“阿慈,对不起。”
一句不清不明的道歉,少年却懂了,他蹭了蹭男人冷白的颈,小声道:“原谅你了,下次不可以这样。”
贺月寻轻嗯一声,抬手搂住少年。
没抱一会,郁慈又脸蛋红红,嗓音低不可闻地嘀咕:“……都湿了,都怪你。”
又娇又软,贺月寻嘴角微弯,“我带你去洗澡。”
下一秒,他蓦然偏头看去。
“啪嗒——”黑夜中,门锁声被无限放大。
卧室里很安静,沈清越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担心少年睡相不好压到伤口,所以半夜过来察看。
柔软的被单下,少年只露出半个圆润的脑袋,连脸都看不太清。男人眼里浮起点点笑意。
……果然睡得跟只猫一样。
伸手压了压被角,目光却瞥到少年异常艳红的唇瓣,沈清越眉心微动,怎么眼角也是湿的?
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急,郁慈手指攥在一起,紧张得手心一片濡湿,极力忍住眼睫的颤动。
他什么都没穿,床单上更是一片乱七八糟,如果沈清越掀开被子……
呼吸一窒,郁慈已经不敢去想沈清越发现时候的脸色了。
“啪!”
伸出的手离被子只有一寸的距离顿住,沈清越回头,桌面上的报纸不知怎么落在了地上。
他走过去捡起来,想起少年捏在手里眼眸亮晶晶的样子,下意识勾起唇。
……可以让林伯多订一些。
偏头看过去,少年恬静地合着眸。算了,阿慈一向娇气,吵醒了又要生闷气。
关门声响起。
一只掌从背后搂住少年,贴在他耳边:“怕什么,我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吗?”
郁慈睫羽颤动。
*
明净的餐厅里,郁慈看着端上来的汤不解问:“这是什么?”
“炖药,给阿慈补身体的。”沈清越拿起帕子擦净嘴角,看向少年温声解释。
浅褐色的汤里沉浮着少许块片,看着就很奇怪,郁慈瞄一眼摇摇头:“不要,我身体挺好的。”
顿了顿,沈清越才神色微妙道:“还是补补吧,昨晚……有点快。”
哪怕语气已经足够委婉,郁慈还是一瞬间红了脸,又气又羞道:“……你、你什么意思!”
他是因为第一次才会……,而且也只是有一点点而已。明明男人才是有问题,弄得他手都酸了!
见少年如同炸毛的猫,圆眸又润又亮,沈清越连忙忍着笑意顺毛:“我是说我太着急了,应该先让阿慈养好身体。”
勉勉强强信了他的说辞,郁慈红着脸还是喝完了炖药。味道倒不奇怪,要是每天都喝也能接受。
——毕竟,男人不止一个。
不过虽然他今早起来腿有点软,但好在他已经知道贺月寻的骨灰并没有落入他们手里了。
“我的骨灰不能离开贺府。”男人垂着眸轻声开口。
“为什么?”郁慈有点急,“那我岂不是不能带着你的骨灰走了?”
那他要是去北方了,贺月寻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闻言,男人抬眸神色清冽,语气十分坚定。
他永远不会离开少年,哪怕千山万水。
不过,只要没有亲眼见过,郁慈总不能放心。
“你要再翻一次贺府的院墙?”沈清越眉头紧拧,“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
有关骨灰一事,郁慈自然不会透露一个字,只能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去拿一件东西,很快的。”
见男人神色仍旧不好,郁慈唇一抿,皱着脸委屈巴巴地指责:“我昨晚都那样帮你了,你都不肯帮我……”
顿了顿,搭着眼睑小声道:“我现在的手还有点酸……”
少年永远有无数种方法让他妥协,沈清越眉头微动:“只此一次。”
夜色笼罩。
沿着爬梯小心翼翼地坐上围墙,郁慈回过头,抿着唇有点紧张的样子:“你不准走,要等我。”
非要亲自进翻墙的是少年,现在害怕被丢下的也是少年。
沈清越滚了下喉结,又气又想笑道:“我保证阿慈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得到承诺,郁慈勉强稳下心绪,从另一头爬梯爬下去。
“好了,你就在这守着梯子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郁慈冲接头的人说。
男子面露犹豫,可沈大少要求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少年……
“我不会告诉沈清越的。”
一句话让男子不再摇摆不定,少年是沈大少心尖上的人,得罪了他比得罪沈大少更麻烦。
得益于贺衡放走了不少下人,借着朦胧的夜色,郁慈很轻易地来到一处偏房前。
敲响房门不过片刻后,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打开门,见到少年却没有太多的惊讶,相反面色沉静:
“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男子是五叔,贺月寻说五叔是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他会带少年找到骨灰。
心底控制不住地紧张,郁慈抿紧唇,“五叔,我想亲眼看看贺月寻的骨灰在哪儿。”
像是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五叔从容应下。没走多久,郁慈眼里的讶然却越来越掩不住。
——这分明是去凝翠阁的路。
果然,五叔领着他在凝翠阁小园中的一棵蔷薇树下停住,浅粉色的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空气中涌动着极淡的香气,郁慈心底攥紧手心。
为什么要把骨灰埋在这里?
晚风荡漾,廊下坠着的铜风铃清脆摇曳,郁慈顺着声响望过去,看清什么后,心底蓦然一涩。
——凝翠阁的窗子静静闭合,而这棵蔷薇树正好对过去。
第33章 第 33 章
蔷薇与窗遥遥相望, 贺月寻真的像他所说那样,从未离开。
酸涩顺着心脏流入四肢百骸,胸口生闷仿佛喘不上气, 郁慈莹白的脸蛋微微敛着, 轻颤的嗓音似乎下一秒就要碎进风中。
“贺月寻……他……”
嘴唇翕合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思绪纠缠不清, 郁慈怔怔地垂下眸,有点茫然无措。
五叔已经蹲下身, 动作利落用铁锹将树底挖开。
不像少年之前那个坑那么浅,这次一直到挖了半米深,土底下才露出一点灰麻色的布料。
铁锹用力一撬,布包彻底露出来。将土块抖落后,五叔解开裹在外面的麻布,取出一个白釉瓷罐。
不是金丝楠阴沉木的漆盒,不是黑玉雕砌的寿坛, 只是一个灰扑扑的瓷罐, 装着贺月寻的骨灰。
瓶腹圆润饱满, 敞口微宽, 瞧着甚至有几分……憨态?
郁慈慢吞吞眨了眨眼, 有些不可置信。
五叔双手托着瓷罐, 觑见少年的神色,解释道:“家主担心夫人见到骨灰盒一类的会害怕。”
知道少年胆子小,所以早早挑了一个不起眼的瓷罐。生前矜骄清冷的男人,也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结。
心脏一角忽然变得很软, 像被羽毛扫过酥酥麻麻, 郁慈主动接过瓷罐,冰凉凉的还有点沉。
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少年抿着唇瓣,忽然冒出一句:“不怕的。”
他低下头,看着小小一个瓷罐窝在怀里,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怕。”
关于贺月寻的一切,他都不会再害怕了。
既然骨灰带不走,郁慈便折了一枝蔷薇拿在手里。
和五叔分开后,郁慈悄悄绕路到那处院墙下,远远便看见那道爬梯,而男子则立在静静暗处。
稍微舒口气后,悬着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郁慈没有过多停留,便踩着梯子往上爬。
昨夜有过一阵小雨,鞋底沾上了园中湿润的泥土,踩在木梯上有些滑。
郁慈抿着唇十分留心脚下,可手上捏着花枝不太好抓着扶梯,爬到一半还是踩滑了下,身体往后微仰——
一只宽大的掌突然稳稳扶住少年的腰,郁慈重新抓住扶梯,细细匀了口气后,转头冲男子道谢:
“谢谢你——”扶我。
后面的话骤然僵在唇边。
那只掌依旧停在少年腰间,少年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圆眸里因为惊惧浮上雾气,眼睫一颤一颤。
“嫂嫂回府,怎么不走正门?”
语气不清不重的一句,却让郁慈蓦然收紧抓着扶梯的手。
站在阴影里的男子……竟然是贺衡。男人就这么一直静静在旁边看着他,从始至终,都耐心蛰伏,直到现在——
“还折了一枝蔷薇,嫂嫂好雅兴。”
褪去军装,没有帽檐的遮挡,男人眉骨更加凌厉,眸色冷淡,带着莫名的冷意瞥一眼他手上的花枝。
“我、我什么都没动,我要走了……”
嗓音轻颤,少年白着脸,怀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开口。
男人眸光都未动一下,少年心底生出微弱的希冀,细伶的手指还发着颤,伸出想去够下一节扶梯。
“呜!”
腰间原本一直未动的那只掌忽然将用力,少年不甘地挣扎,却还是被男人轻而易举地压下搂在怀中。
“这里就是嫂嫂的家,这么晚了,嫂嫂还要去哪里?”贺衡微微偏头,瞥着少年泛红的眼尾道。
修剪圆润的指甲深陷臂中,印下深深的月牙,男人却连眉都未抬一下。郁慈泄力地松开手。
嗓音里透着浅浅的哭腔,“你是不是知道今晚我会来?”
“不知道。”贺衡淡声回答。
所以他撤掉府中下人,每晚让人守在墙下。
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他终于再次将他的白山茶拥入怀中。
少年没吭声,脸上却明显不信,暗暗使劲去掰男人捁在腰间的臂。
刚才一番惊吓,那枝蔷薇仍然握在少年手中,粉白色的花瓣娇娇颤颤。
能让少年翻墙进贺府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贺月寻的骨灰,而府中上下种了蔷薇的地方那只有几处。
眸色一动,贺衡道:“贺月寻的骨灰埋在凝翠阁,是吗?”
明明是疑问,语气却是陈述,仿佛已经肯定。
郁慈心脏一紧,忘记挣扎,下意识否认:“不是、我不知道……我翻进来是……是为了找珍珠。”
男人未置一词。
郁慈怕他不信,努力让自己的话可信些,“我上次借了珍珠的工钱还没还,所以才悄悄进来的。”
少年真的不适合撒谎,明明慌得睫羽直颤,可还一个劲地否认。
他这一辈子孽缘深重,不信神佛,不信因果,死后也去不了极乐,却唯独希望少年嘴里能对他有一句真话。
可惜是妄念。
深重的夜色让郁慈看不清男人的脸,无法判断他的神色,心底的焦灼渐渐加深,又想起自己再次被抓住。
想起沈清越提过贺家不合、兄弟阋墙,如果贺月寻的骨灰被找到……
眼泪泛滥,乌黑的睫羽湿答答地搭着,郁慈试图说服他:
“我不会要贺家的家产,都还给你,你不要再记恨贺月寻了好不好?”
既然是因为家产牵扯出来的仇恨,那他将全部家产都还给贺衡,可不可以减少一点恨意?
少年近乎天真地想。
家产?贺衡掀开薄薄的眼睑,脸色冷淡,吐出的字却十分轻佻:“那不知阿慈是否包含在这家产里?”
一股烫意直冲脑门,郁慈又气又羞,手往后去推男人贴得极近的肩:“我是你嫂嫂!”
眸色骤然冷下去,贺衡松开臂,少年立即从他怀中逃出去,气得脸蛋嫣红、一脸防备地瞪着他。
心口的妒火烧得越明显,脸上的神色反而越平静,贺衡绷着下颌,一步步逼近少年,直到少年后背挨上墙面。
“贺月寻不是已经死了吗,嫂嫂也该改嫁了。”
在少年气得眼眸浮出水光、要反驳的那一刻,他骤然掐住少年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所有的怒火都化为冲动,舌尖撬开紧闭的嘴长驱直入,那只掌扼住少年不允许他有一丝偏动。
唇间嫩红的软肉被粗暴地扫过,滚烫的气体交融在一起,郁慈颤着眼睫,猛然咬了下去。
血液的甜腥味蓦然在唇齿间漫延开,男人眸色漆黑,舌尖没有退出,反而侵入到更深处,带着怒气。
眼角被泪水浸湿,郁慈慢慢松开力道。
下一刻,一直压在他身上的贺衡突然被暴力扯开,一道人影冲上去,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郁慈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翻过来的沈清越,震惊得说不出话。
想起刚才他久等少年不到,翻过墙却看见少年被压在墙上亲的画面,怒火将理智焚烧殆尽,沈清越握紧拳头又是一拳。
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得逞。贺衡偏过头,嘴角红肿还沾着血迹,躲开了这一拳。
“沈大少夜闯贺府,沈总理可知道?”
贺衡指腹抹去嘴角鲜血,冷冷盯着沈清越,眸中如同淬了寒冰。
眉眼间的戾气简直要冲出来,沈清越衣襟敞开,袖口解开卷起,一言不发再次提起拳头。
见此情形,贺衡脸色彻底冷了下去,方才还未熄灭的怒火重新燃了起来。
沉重夜色里,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带着不死不休的架势,时不时发出一声拳头到肉的闷声。
郁慈苍白着脸,脑中如同浆糊一般,怎么、怎么打起来了?
他该怎么办?该拉谁?
还未等少年纠结出结果,那边已经见了血,沈清越一手捂着腹部,手背擦过破皮的颧骨,眼中戾气更重。
正要动作,一只柔软的手突然环上他的腰,少年抵着他的背,仿佛十分害怕他再次冲上去般开口:
“不准打了!”
“再打,我就要叫人了。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见你们丢脸的样子了。”
腰上那只手力道那么轻,声音也还发着颤,沈清越忽然想笑。
只有少年会觉得丢脸了。
对面的贺衡情况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脸上身上都挂着彩,眼神依旧冰冷,只有看见少年拉住沈清越时,眸光微动。
仿佛这一刻,才察觉出身上的疼。
沈清越握住少年的手,将他从背后牵出来,勾了勾泛疼的嘴角:“对不起,吓到阿慈了,我们走。”
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贺衡的声音,让他的脚步顿住。
“你可以走,阿慈必须留下。”
脱臼的手臂垂在身侧,贺衡盯着两人的背影,准确说是少年的背影面无波澜地开口。
“阿慈是贺家的人。”
眉峰一沉,沈清越没有回头,握着少年的手下意识用力,随即反应过来又怕握疼少年立即放轻力道。
“别一口一个贺家,跟阿慈有关系的那位早死了。”
他想牵着少年走,却听见贺衡淡声道:“不如你问问他,他愿意走吗?”
血液在这一刻流速陡然加快,沈清越不想问,也问不出口,只是带着少年走出贺府。
下一刻,手上传来一点微弱的挣扎,他怔怔低头,少年脸色雪白,眸里却清晰地透出不愿意。
心脏忽然破开一个口子,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疼,比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疼,让他几乎要发颤。
第34章 第 34 章
“你不想走?”沈清越盯着少年, 胸口闷疼,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
月光浇在他的眉眼上,让他眼里的悲恸几乎化成实质。
心尖颤动, 郁慈不敢看向他, 躲闪开目光, 慢慢从男人掌心抽回手, 轻声道:
“对不起……我、我暂时不能走……”
他实在害怕,他前脚跨出贺府的大门, 后脚贺衡就将骨灰挖出来。
少年脸色雪白,浅色的唇瓣紧抿着,单薄的身体立在风中似乎轻易就会折断,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这副柔软的样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拒绝的话。沈清越闭上眼,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谁。
“你想好了吗?真的要留在这里?”
再睁眼时,沈清越神色冷冽, 似乎只是再确认一次少年的选择。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是在为自己乞求一次机会, 乞求少年能重新选择他。
可惜, “我想好了, 最多待几天, 我就回去找你,然后我们一起去北方,好吗?”
一只细伶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臂,沈清越低头, 少年的圆眸盯着他, 眼尾拖出一抹绯红,好像在等他点头。
扯了下疼痛的嘴角, 沈清越下意识露出几分自嘲。
是不是对于少年来说,他不会疼不会痛,只要用那点微弱的希冀吊着,他就能答应一切?
包括让他留在另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身边。
真贱呐。
贺衡在一旁看着,淡淡出声:“你以为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吗?”
不都只是少年不喜欢又躲不开的人吗。
沈清越咬紧牙关,没有理会那句话,只冲少年抛下一句“只要你不会后悔”,就继续往前走。
错开身的那一刻,他眸底忽然落下雪。
的确没有区别。
晚风未歇,男人颀长的身影步在夜色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郁慈抿了抿唇,忽然跑上去拉住男人:
“你记得让林伯帮你涂药,不要觉得丢脸就不涂。上次你给我用的那个药就挺好用的,一定不要忘了。”
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还要提醒林伯帮我把那盏有流苏的小夜灯收进行囊里。”
他要带去北方的。
少年很少有这么话多的时候,仰着头细细叮嘱,翘密的睫羽一扫一扫,像留在家中的小妻子对临行的丈夫那样。
心口蓦然迸发出一股滚烫,顺着血液流进四肢,浑身都跟着烧了起来。沉默半响,沈清越轻声道:
“好,我等阿慈。”
少年心里没有半分他又如何?哪怕少年对他只是利用。
——他也甘之如饴。
转身之际,他不着痕迹地扫一眼身后,目光沉沉。贺月寻他都等得死,贺衡也一样。
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贺衡神色不明,只是无力垂下的左手忽然颤了颤。
“走吧。”
闻声回过头,郁慈注意到他那只不自然的手,没有说话。
一路上都很安静,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一前一后。
明明没有回头,少年落得稍远时,贺衡却像知道一样停下步子,直到少年走近些,他才会继续往前。
凝翠阁门前,贺衡看着少年走上台阶后,未置一词,转身离开。
屋内一陈一设都未改分毫,案上瓷瓶里的芍药依旧艳丽。推开窗户,蔷薇树下被重新掩饰好,一切如故。
可郁慈却知道,贺衡已经猜出来了。
视线一晃,一只腕骨突出的掌将窗合上,“夜里风大,不要待久了。”
一回头,贺月寻立在身后,低着眸看向少年,不着痕迹将少年拢在怀里。
郁慈蹙起眉,有些急切地问:“要不我们今晚就把你的骨灰换个地方藏起来吧?这里已经被发现了。”
他抿着唇仔细开始思索,府中还有哪些地方比较适合。
“不用。”贺月寻拨了拨少年落在眼前的碎发,轻声道:“贺衡不会动的。”
原本想问为什么,男人却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要折一枝蔷薇花?”
心跳蓦然加快,郁慈抿了抿唇,红着脸呐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贺月寻勾起唇,没有再追问。
曦光在房檐上闪出碎金,八仙桌后贺衡军装熨帖挺直,除了嘴角略微青紫,几乎看不出来身上带伤。
男人没有动筷,脸色平静像在等什么。郁慈捏着筷子,蹩起眉有点生气问他:“你不是左手受伤了吗?”
为什么一定要他喂?
掀起薄眼皮,贺衡语气不急不徐:“一只手不习惯。”
这摆明了就是在讹他!郁慈气得脸蛋上浮出一层淡粉色,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绷着脸坐到男人身边。
在少年筷子又一次伸向那碟菜时,贺衡扫一眼,淡淡道:“别翻了,花椒已经被你找完了。”
心思被拆穿,郁慈眼睫颤了颤,只能夹起一片山药。同时又有点不解,男人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吃?
让人将文件都送来凝翠阁后,贺衡便开始处理公务。
一垒一垒的文件堆在一起,郁慈看着都觉得头疼,男人却能在带伤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地翻阅、签字。
少年的目光停留得有点久,贺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怎么?你想帮我处理文件吗?”
在少年还未来得及摇头时,又淡淡道:“过来帮我翻页。”
想了想,郁慈没有拒绝,顺从走过去。
觑着男人神色,在男人看完一页时,不用开口,便伸出细白的手指翻过下一页。
倒是乖得很。
几次之后,贺衡停下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想好再开口。”
最后几个字咬得略重,似乎在提醒少年不要试探他的底线,那些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提出来,也只是在浪费机会。
咬了下唇瓣,郁慈垂下眸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翻了一页。
“怎么?不高兴了?”贺衡眉目冷淡想,少年无非就是因为骨灰的事或者不能离开贺府而生闷气。
可惜,他并非是像沈清越一样的蠢货。
“没有。”少年纤长的睫羽投在莹白的眼睑上,没有看他,低声道:“你身上有伤,我帮你翻页没有什么的。”
抿了抿唇,又道:“不用条件。”
气氛一时静谧下来。
明明刚才少年气得脸都红了,现在却又是一副在意他身上的伤口的样子。
心脏收缩,贺衡忽然说:“我答应你不会动贺月寻的骨灰。”
所以不必再装出一副担心他的样子,不必再言不由衷……也不必再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微弱妄念。
郁慈慢吞吞眨了眨眼,没想到男人会突然松口。虽然贺月寻已经让他不要担心,但听到贺衡亲口许诺,他才真正放下心。
“知道了,你快点看完,我已经站很久了。”脚都有点酸了。
后半句没有说出来,郁慈怕男人说他娇气。
贺衡看着少年生动的眉眼,目光一动未动,忽然想。
沈清越倒也没有蠢到那个地步,只是甘愿圈地为牢罢了。
可走不出去的人,何止一个。
中午用餐时,贺衡突然莫名问了一个问题:“你只喜欢艳色的花吗?”
郁慈捏着筷子愣了下,艳色的花?是指他院中的蔷薇和房中插着的芍药吗?他轻轻摇头,这些并不是他选的。
“还好吧,什么花都挺漂亮的。”
得到答案,贺衡并未再开口,从神色也看不出什么。
男人的伤好得很快,没过几天就愈合得七七八八,自然也没有借口再让少年喂他。
看着坐在对面身姿挺拔的贺衡,郁慈心念微动。沈清越的伤口有让林伯涂药吗?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指尖划过掌心,有点痒,他小声道:“我下午想出府一趟……”
还未等他把借口说完,贺衡就抬眸淡淡打断他:“是想去找沈清越,对吗?”
男人的眼中无波无澜,郁慈心脏却仍旧重重跳了一下,编造的借口说不出口,只能轻声承认: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的伤怎么样了……”
“死不了。”贺衡的嗓音冷下来。
郁慈被堵得有点生闷气,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出来:“不会死又不代表伤得不严重。”
自己也喂他吃饭了,为什么不能去看看沈清越。
贺衡慢慢将手搁在桌案上,一语落定:“不许去。”
被这句冷冰冰的话气到,郁慈腮上浮现出潮红,乌润的圆眸中凝出水光,不想多说,径直往门外走。
越过桌案时,一只掌蓦然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郁慈蹙起眉,正要挣扎,男人忽然开口:
“你怎么不问问我疼不疼?”
贺衡并未偏头,只有低哑的嗓音传过来,像压抑着某种情绪:“这么多天,你从未问过一次。”
动作顿住,郁慈有点愣。
贺衡却在此时侧过头,浅色的瞳中光晕微动,像冻冰碎去只剩下潮痕,自上而下望向少年:
“你为什么不能像哄沈清越一样,哄哄我?”
目光相接的那一刹,脑中顿时如同浆糊搅在一起,无法思考半分。郁慈眼睫轻颤,哄贺衡?
可是、可是他并没有哄过沈清越呀。
但男人却不似作假的样子,少年只能努力回想那晚,想了半天才犹豫地开口:“……是我让他擦药吗?”
贺衡竟没有反驳。
第35章 第 35 章
不过是说了一句要记得涂药, 贺衡居然介怀到现在,郁慈有点不敢相信,但还是慢吞吞说到:
“可你的伤已经好了, 并不需要擦药了……”
“没好。”在少年吃惊地睁圆眼时, 贺衡淡淡重复道:“没好全, 背上还有一处伤。”
说话时, 男人脸色平静,眉眼都未动一下, 但郁慈还是半信半疑开口:
“那你不能让你的下属帮你——”涂药吗?
在男人目光扫过来时,郁慈下意识将最后几个字吞回去,想了想,仍旧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权利:
“那我帮你涂药了,你不能不让我出府……”
贺衡坐在那里,日光从他高挺的鼻骨打下一处暗影,轮廓深刻。
郁慈抿了下唇, 突然觉得自己开口有点轻率, 好像是在为了沈清越谈条件一样。他想描补一下, 却听见男人说:
“如果你药涂得不错。”
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郁慈小小惊讶了下。
为了达到男人口中的“不错”, 少年很仔细地洗手, 将每一根手指洗得白净湿软,才取出药罐。
苍蓝色军装被脱下,贺衡背对着少年。刚转身,郁慈措不及防撞进一片宽阔的肩胛。
腰身劲瘦, 薄肌覆盖出流畅削利的线条, 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随着男人动作而起伏。
郁慈睫羽一颤, 下意识顿住脚步。
他停下得太过突兀,贺衡明显察觉到了,却并未回头,而是立在那里不动,仿佛一种无声的催促。
片刻后,一只白软的手沾着药膏轻轻碰上男人的左肩,那里有一处淤青。贺衡腰腹一紧,几不可察地呼吸一滞。
“我有没有弄疼你?要不要再轻一点?”问出口的同时,郁慈已经放轻了力道,指腹将药膏涂匀、抹平。
甚至连呼吸也不自觉收敛了很多。
目光几乎不敢落到那些伤疤上,似乎已经愈合的经年疤痕会因为他的注视而重新泛起疼痛。
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贺衡忽然出声:“觉得恶心就不用继续涂了。”顿了下才说:“你仍然可以出府。”
没有回头,嗓音也依旧平淡无波,可郁慈却莫名从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点悲色,仿佛藏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很淡,却的确存在。
是在担心自己讨厌他背上的疤痕吗?
在少年停顿的这一刻,男人如同得到肯定的回答,伸手去取一旁的上衣。
“没有、我没有觉得恶心。”
郁慈攥住男人伸出的那只手臂,修长紧实的肌肉传递着体温,他抿了抿唇,才道:
“我只是怕弄疼你。”
目光一点点在少年脸上巡视,似乎在寻找少年说谎的蛛丝马迹。
片刻后,贺衡偏过头,语气有点生硬:“没有就好。”
涂药继续下去。可这次,郁慈却控制不住去看那些伤疤。
枪伤、刀伤、甚至还有火焰灼烧留下的痕迹。
纠结半响,郁慈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是官位很大吗?为什么还会受这么多伤啊?”
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责备。
责备什么呢?责备男人没有照顾好自己吗?
贺衡蓦然转身,紧紧盯着他。
少年细眉原本微微蹙着,被他惊到了,眼睑很快地颤了下,反应过来有点不满地开口:
“你做——”什么。
“你是在担心吗?”贺衡低下头,那双浅色瞳孔逆着光,如同某种兽类的眸子盯着少年。
“我以为担心这种情绪你不会出现在我身上。”
他虚伪、自私、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少年会心疼贺月寻,甚至惦记沈清越那个蠢货,却唯独不会对他露出一点笑颜。
他几乎要以为刚才那点情绪只是痴心妄想的错觉。
被这句话点出来,郁慈才察觉出心尖的涩意,他的确在担心男人。
但想到这些天男人的恶劣态度,指使他喂饭翻页,郁慈还是决定冷硬一点,于是他说:
“一点点而已,只有——”很少很少。
男人骤然将他拥入怀抱,手臂紧紧环住他纤薄的背,少年几乎钳进男人身体。
贴着温热光裸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极淡的药苦味,郁慈晕乎乎地感受到男人下颌抵着自己的发旋。
轻声到近乎呢喃:“一点点就够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他而言,也足够支撑他独行过无数个舔血的夜晚。
然后窥得天明。
男人肩颈近在咫尺,接近喉结处的两弯浅色疤痕格外显眼。郁慈怔了下。
这是他咬出来的?他咬得有这么深吗?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贺衡已经微微松开怀抱,低下头,一点点凑近。
温热的呼吸均匀撒下,男人意图不言而喻。
眼睫一颤,郁慈下意识收紧手心。
他应该躲开的,男人前不久还语气很冷地不准他出府,可目光却钉在那处咬痕上,身体也没动。
两人呼吸亲密交缠在一起,就在即将碰上少年嫣红唇瓣的前一刻,贺衡却停了下来。
空气胶黏在一起,郁慈屏着气将脸蛋憋得绯红,乌眸里浮着一层清亮的水光。
下一刻,吻落在少年颤动的眼睫上,郁慈下意识闭上眼。很轻,如同亲吻一只胆小的蝴蝶。
郁慈后知后觉地动了下指尖。
脸好像有点烫。
车厢里很安静,郁慈透过明净的车窗往外看。他应该算是去探望伤患吧,是不是该带一点什么礼品去。
纠结片刻,他决定买一篮水果。如果沈清越不吃,他还可以让林伯给他榨果汁喝。
按响门铃不一会儿,一个面生的年轻女孩走出来,看清少年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郁少爷,您回来了!”
面对不太熟悉的人,郁慈一向有些羞赧,只是点点头,没有开口。
进入大厅却没有见到一个人。郁慈正有点奇怪,就看见林管家同孟澄从楼梯上走下来。
见到大厅中站着的少年,林管家也是面露惊讶,随即温和笑道:“郁少爷,您回来了。”
目光瞥到孟澄手中的白色医药箱,郁慈蹩起眉:“沈清越的伤还没有好吗?”
难不成沈清越伤得比贺衡要重?
提起这个,林管家有些迟疑,反倒是孟澄拍了拍少年肩膀,说:
“清越不知因为什么事惹恼了沈总理,鞭子都抽断了一根,背上的伤口深得见骨。”
闻言,郁慈脸都白了,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见状,林管家不赞同地提醒:“孟少爷,请您不要故意吓郁少爷。”孟澄举起手做投降状。
郁慈没反应过来,听见林管家冲他温声道:“少爷并没有伤得那么严重,您上去后,他一定会很高兴。”
脚步声被压进绵软的地毯里,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郁慈心里居然有些紧张。
“啪嗒。”
随着房门打开,郁慈一步步往里走,直到那张大床出现在眼底。
沈清越趴在床上,裸着的上身裹满绷带,后背白色绷带沁出深深浅浅的红色。
闻声回头时,男人原本皱起的眉头蓦然舒展,眸中闪过惊喜:“阿慈!”
后背的绷带随着他支起上半身的动作,红色染得更深。
郁慈蹙起眉,手扶上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你别起来呀,你后背的伤会裂开的!”
少年语气十分紧张,沈清越顺从地趴回去,勾起嘴角:“那阿慈把手给我牵着,我就不起来了。”
“那你不要乱动。”
郁慈抿了抿唇,手刚伸出去就被大掌握住,男人指腹轻轻地挠着手心,体温亲昵地交融在一起。
怎么好像受伤了,会更黏人一点。
窗台的风掠进来,房间里并不闷热,郁慈却觉得手心微微濡湿,心跳也有一点快。
“阿慈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对吗?”
郁慈坐在床沿,男人偏着头看向他,碎发垂在枕头上,冷冽的眉眼也显得柔和很多。
提起这个,郁慈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给出肯定的回答:“应该不会了。”
回答完这个问题,郁慈看向他的背后,脸蛋微皱,小声问:“沈总理为什么要打你?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沈清越目光落在少年脸上,“老头子年纪大了,固执得很,我跟他在公务上冲突了几句,他就动了手。”
“跟阿慈没有任何关系。”
沈泰只有沈清越一个独子,平日里一贯由着他,但涉及到底线却不会轻易揭过。
从贺衡那儿得知沈清越夜闯贺府,当即将人提了过来,问他究竟是何缘故。
沈泰如今虽然已经坐上总理的位置,却是实打实的军人出生。见沈清越顶着一身的伤不肯开口,直接取出鞭子。
孟澄那句“鞭子都抽断了一根”并不是笑言,沈清越的确被抽得皮开肉绽。
男人眸中笑意晏晏,试图转移少年注意:“阿慈怎么还给我带了水果,真把我当成病患了?”
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郁慈垂下眸,睫羽细密地翘着,没有开口。
他很清楚,沈清越是因为他受的伤。
想了想,少年开口问:“你想吃苹果吗?我可以帮你削皮,然后喂给你吃。”
眸色微沉,少年虽然会因为愧疚而帮他削皮,却绝不会想到喂食这么亲密的举动。
除非……有人让他这么做过。
第36章 第 36 章
而那个人是谁, 不言而喻。
将少年的手拉到嘴边轻啄了下,沈清越眸光浅浅道:
“我怎么舍得让阿慈这双手为我削苹果呢?又累又脏手,想吃的话我让人来削, 阿慈陪着我就好。”
一副体贴善解人意的贤夫做派。
郁慈慢吞吞地摇摇头, 他不想吃苹果, 而且, 他怎么闻到了绿茶的味道?
那篮水果最终被林管家吩咐烤成了水果派,作为大家的餐后甜点。
餐桌上, 孟澄显然十分喜欢,郁慈没有多想便把自己那份让给他。
看见他愣了愣时,郁慈才后知后觉,这样的行为好像太过亲密,而且也有点不礼貌。他随即想道歉: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想多吃一点……”
遇到喜欢的东西要尽可能地多吃一些,因为下次可能就吃不到了, 这是郁慈母亲教他的。
少年红着脸蛋, 乌润的圆眸含着水光朝他看来, 抿着红软唇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有点理解沈清越被抽断鞭子也不肯吐出半个字的决心了。
在心里默念三遍“窦性心律不齐”后, 孟澄笑盈盈地解释说:
“没有, 一下子收获这么多幸福我没来得及反应, 谢谢小慈啦。”
闻言,郁慈唇边抿出一个小小的梨窝。
而沈清越只是用银叉将一块切好的牛排送入嘴中,慢条斯理咀嚼几下,才对少年说:
“林伯还准备了别的甜点。”
所以哪怕少年将甜点让出去也没有关系。
因为沈清越背上的伤, 动身去北方的时间再次被耽搁下来。
明净的玻璃花厅中, 花朵明艳,水雾均匀轻柔地洒下。
孟澄坐在对面藤椅上, 手持一杯咖啡,圆桌上是几碟颜色鲜亮的点心,拉着少年美名其曰享受“下午茶”。
但那叫“马卡龙”的点心太过甜腻,郁慈只尝了一小块就放下了。
“唉,这样的日子可真舒坦啦,可惜马上要结束了。”孟澄喝口咖啡说。
郁慈眨了下眼,问:“你有什么事要做吗?”
从林伯嘴里得知,他已经算得上是公馆的私人医生了,应该没有其他工作呀。
“我要去东城那边义诊。”孟澄嘴角的笑容收敛,难得正色,“那边环境不好,没什么医生。”
就算有医生也看不起,东城是柳城的贫民窟,人们连买米钱都拿不出,更何况看病。
郁慈盯着他不说话了。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孟澄放下咖啡上身往后仰了仰,面色警惕道:
“你看着我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跟着我一起去吧?”
在他目光下,少年轻轻点头。
“不行!轻越一定不会同意的。”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沈家待遇十分优渥,他暂时还没有另谋出路的打算。
“好吧。”
孟澄悬着的心刚要放下,就听见少年说:“那我只能告诉林伯古董花瓶是谁打碎的了。”
那只汝窑天青釉瓷瓶十分难得,林管家一直心绪不佳,最近几天他们餐桌上都没有出现甜点了。
对上少年那双圆润的乌润,孟澄面无表情地推了下镜框。
“其实,我一直觉得清越管得太严了,我支持你有自己的空间。”
唇角小小翘起,郁慈赞同道:“我也觉得。”
他要去那里找一个人。
巷道中气味有些奇怪,像某种东西燃烧后留下的刺鼻。
熟练地跨过一滩污水,孟澄背着医药箱走在前面,还不忘提醒少年:“小心,不要踩滑跌倒了。”
在他印象中,少年娇贵漂亮,一定是哪个破产地主家被迫“卖身”的少爷,应该从未踏足过这些脏乱的地方。
郁慈没有反驳,只是像只灵巧的猫跟在他身后。
木板搭成的简易棚子下,很快排起长长的队伍。来的人大都身形消瘦,但面容却很浮肿,显出头大身小的可笑感。
眼睫一颤,郁慈抿了下唇。他知道,那是饿出来的。
逼仄的木棚下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孟澄将听诊器重新挂回脖子上,衣着整洁,面色沉静,仿佛坐在书案后。
看了一会儿,郁慈收回目光,往另一边走去。
两面墙砌得很高,日光被挡了大半,郁慈踩着阴影走到一面木门前敲响。
乌密的眼睫垂下,衬得他的脸近乎雪一样的白。
“吱嘎——”
年久失修的门磨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一张痩到眼眶深陷的脸随之出现。
瞳孔明显放大,郁兴一怔,惊讶到几乎只有气音:“你没死——”
本该被卖进窑子被人凌辱至死的儿子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他第一反应便是不可置信。
藏起指尖的轻颤,郁慈说:“我是来拿妈妈的银镯子的。”
许婉怀孕时一直喜欢吃辣,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便找人打了只银镯子,想送给未出生的女儿。
其实,那时郁兴已经染上了赌钱,欠了很多的债,夫妻俩只能搬进又破又挤的筒子楼。
为了攒够银镯子的钱,许婉大着肚子给别人洗了很久的衣服。
……他如今要离开这里了,要把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带走。
“银镯子?哪有什么银镯子?”郁兴目光扫过他周身,心思飞转。
……穿得这么好,想必榜上了哪个有钱人。只要从指缝中漏给他一些,他又能去周大那里玩两把了。
他将门彻底拉开,曲起的手肘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层顶破,整个人仿佛只靠骨架撑起。
郁慈蹙起眉。
“小慈,你给爸爸一点钱好不好,爸爸错了再也不赌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钱……”
郁兴年轻时有一副好皮囊,哪怕痩得只剩下骨头,此刻痛哭流涕的样子也并不难看,似乎诚心悔改。
……又是这副样子。
心底尖锐的厌恶情绪几乎要冲出来。每次都是这副样子,哭得妈妈心软把钱给他,然后拿着钱继续赌。
那么多次,但凡有一次是真心悔改,妈妈也不会走,他也不会被骗进赌场。
少年脸色雪白,嫣红的唇瓣也失去了颜色,脆弱得如同纸做的蝴蝶。
郁兴看到希望,想去拉他手,哭道:“你救救爸爸,爸爸要活不下去了……”
伸出的那只手落空,郁慈后退一步,瞳色清黑:“那你就去死。”在郁兴眼泪怔住时,他清晰地开口:
“你早该死了。”
妈妈做零工辛苦攒下的钱被偷去赌钱输光时,他一遍遍走过赊米的路时,郁兴就该死了。
“你是不是把银镯子卖了?你卖到哪里去了?”
郁慈极力忍住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强装出平静的外表,以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给你钱。”
眼泪止住,郁兴慢慢直起身,盯着少年说:“你撒谎的样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指尖一点点陷入手心,郁慈没有说话,他的确不会拿钱给郁兴赌了。
“小慈,你想不想妈妈呀?”郁兴忽然开口,眼底是藏不住的恶意。
心脏收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郁慈听见他说:“你不是见过她最后一面吗?”
“就是巷子里那具裸尸呀。只可惜,你因为害怕,没有上前多看一眼。”
脑中的那根弦骤然崩裂,耳边嗡的一声眼前跟着暗了一瞬。好半响,少年才颤抖道:
“我不信,你骗人……妈妈只是走了……”
舌尖又苦又涩,郁慈后知后觉,是眼泪。
看着少年纤薄的身形几乎站不住,郁兴心中满是报复的快感,他扯开嘴恶声道:
“她想抛下这个家,和别的男人私奔,她就是贱人!我为什么不能把她卖进窑子里?被人玩死是她活该!”
极致的疼痛过后便是麻木,连一丝拨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眼睫一颤,泪珠砸下。
……原来那就是妈妈,原来妈妈并没有抛下他,原来妈妈就躺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
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郁慈闭上眼身形有些不稳。下一刻,一只掌扶住他的后背。
男人微微喘气的嗓音在耳边落下:“阿慈,我在。”
睁开眼,透过影绰的泪光,他对上一双沉静的眸。沈清越额角浸湿,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
“不要相信一个赌徒的话。阿慈,你的妈妈一定没事的。”
刚止住的眼泪刹那间决堤,郁慈攥住他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努力陈述清楚:
“郁兴说……他把妈妈买进窑子了……还说那具尸体是妈妈……”
掌心下背还在轻颤,害怕与绝望的情绪已经将少年包围。
沈清越将他搂进怀里,感受到肩颈处的湿润,冰冷的目光看向郁兴:“你只有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男人的眼神太过骇人,如同在看一个死物,不够宽敞的巷口也围满了人。
郁兴瑟缩了下,反应过来后像被蝎子尾扎住,情绪猛得激动起来:
“我卖我老婆,天经地义的事!郁慈你就是个卖的!跟那个婊子一样!……”
歇斯底里的谩骂涌出口,沈清越脸色彻底冷戾,一旁的人刚要上前,郁慈却慢慢从他怀里抬起头。
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
“郁兴,你说那些要债的人找到你会怎么做?”
第37章 第 37 章
“你欠了钱又还不起, 他们应该会砍下你的手,或者腿吧?”
少年敛着瓷白的脸蛋,瞳色幽黑, 面无表情地盯着郁兴。
干哑的嗓音骤然截断, 郁兴发白的嘴唇微微颤抖, 想到他被追债人赌得东躲西藏的日子, 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你想做什么?我是你亲爹,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乌黑的睫羽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少年一向温软的嗓音透出几分冷意。
“为什么不能?你能这样对妈妈,我当然也能这样对你。”
手心被指尖掐出深深浅浅的红痕,郁慈却仿佛没有察觉,不肯在此刻露出一分一毫的示弱。
目光一落,沈清越眉峰拧起,不容拒绝地将少年手指一根根拨开,攥在掌心。他语气微沉:
“阿慈, 你想把他交给债主, 这件事我帮你做。阿姨的线索我也会从他嘴里一点点撬出来, 你回家等我好吗?”
少年强撑的外壳被轻易破开, 那颗痛到麻木的心脏再次被触动, 又酸又涩。
郁慈咬着唇瓣摇头, 眼尾嫣红执拗地不让眼泪掉下来,“不、不要。”
他一定要亲眼看着郁兴说出妈妈的下落。别人转述、告知的都不行。
一个没有底线的赌徒,郁兴并没有他嘴上表现得那么硬气。
收到消息的追债人还没赶来,沈清越的人只是稍加恐吓, 他就已经先吐了个干干净净。
“我是把许婉卖进了窑子, 但是她的相好赶来把她赎走了,之后他们去哪儿了……我就不清楚了……”
郁兴狼狈地跪在地上, 抱着头抖个不停,混着眼泪含糊不清地哭道。
……妈妈没有死。
几乎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泪珠就顺着脸颊晶莹地滚落。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细伶的手指攥着男人衣角,郁慈顶着通红的鼻尖哽咽道:“妈妈……没有死……”
指腹一点点抹去眼角的湿润,沈清越垂下头,冷戾的眉目十分专注,生怕力道大了一点会擦破少年薄嫩的眼睑。
“我们阿慈这么乖,妈妈怎么会舍得丢下阿慈呢?”
粉白的脸蛋被泪水染得乱七八糟,郁慈努力点头,妈妈不会不要他。
拦腰将少年抱起来,沈清越冷着脸大步往巷口走去。其他人则会意,将郁兴的呼叫声堵进嘴里。
刚坐进车厢里,郁慈泪眼朦胧地一转头,便看见一张微微僵硬的脸。
透过后视镜,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孟澄与少年对上目光。
气氛莫名安静下来,孟澄手指碰到医疗险微凉的外壳,下意识冒出一句:
“我带了消肿药,你——”要吗?
最后几个字还未问出口,少年已经将脸偏过去埋进沈清越肩膀里了。
孟澄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下鼻尖,他不是故意点破少年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男人肩膀宽阔,腮上的软肉被微微挤压,郁慈闭着眼不肯睁开,耳尖羞得通红。
发烫的脸颊凹陷出一个小窝,沈清越收回按压的指腹,嗓音里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也许还需要一点润喉糖。”
乌黑的发旋一动不动,郁慈颤了下眼睫。
……那明明是给小孩子吃的,他又不是小孩子。
车厢里安静了一阵后,忽然冒出一句细弱的嗓音:“……要柚子味的。”
嘴角的笑意加深,沈清越轻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除了柚子味的润喉糖,林管家还贴心地准备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眼皮上涂了消肿的药膏,清凉凉的,郁慈裹着被子陷在柔软的大床里。沈清越蹲在床边,拨开他的碎发:
“快睡吧,醒来后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
那只掌要离开时,郁慈忽然伸手拉住男人,抿了抿唇,小声问:“你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没有。”沈清越温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骗人,他明明都闻到了血腥味。
少年慢慢松开手,沈清越转身出门。
书房内,早已等候在此的孟澄熟练地打开医药箱,取出手套戴上,语气不太好的说:
“来,让我看看沈大少的‘铁背’怎么样了。”
浸有药水的棉花涂在伤口上的滋味绝对不好受,可沈清越只是垂着眸,没有表情的脸色显得很冷。
……郁兴最好能吐出些有用的东西,否则,他死得不会太体面。
浴室门打开,一股热气氤氲而出,沈清越用帕子擦着湿发,刚往外走几步,脚步却蓦然顿住。
素色的被子拱起一个小包,听到脚步声后,一个圆润的脑袋钻出来。
少年脸蛋被热气蒸得潮红,粉晕顺着脖颈、锁骨一路晕开,在灯光下,莹白的肌肤仿佛一捧盈颤颤的雪。
喉咙收紧,沈清越的眸色微不可察地暗了几分。
“要我帮你吹头发吗?”男人发尾的水珠滴落到浴袍上,郁慈见状十分好心地问他。
“阿慈,你怎么过来了?”
这些天少年借口他背上有伤,一直让他睡在侧卧。
手指下意识攥紧被沿,郁慈白腻的身体像一尾鱼往下藏了藏,只露着一双乌润的圆眸,潋滟着波光。
“……想来就来了。”
已经猜出少年过来的缘故,沈清越随意丢开帕子,抱着臂倚在墙上,似笑非笑、语气带着难言的轻佻:
“所以阿慈是来‘献身’了吗?”
气血上涌,郁慈羞得头顶仿佛要冒出热气,好半响很小声地说:“……只能献、献半个身……”
沈清越偏着头,目光沉沉盯着他没开口。
嫣红的唇瓣抿了下,这次少年声音大了一点,“……你只能摸,像上次那样……”
一声轻笑冲出口,沈清越放下手走近。随着他靠近,少年眼睫止不住地颤动。
“想好了吗?”沈清越在床边站定,自上而下地看着少年,声线有些低哑。
被男人的目光扫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郁慈慢吞吞点了下头。
……只是给他摸摸,应该没什么吧?
毕竟,沈清越帮了他那么多。
少年点头的同时,脸蛋更红了,仿佛熟透软烂的鲜嫩熟果,等着男人去采摘、品尝。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沈清越伸手碰了下少年的脸颊,哑声道:“好烫。”
在少年羞得要躲开时,他指腹微微用力,掐住少年脸固定住,然后慢慢凑近,在离少年肌肤只有一寸时停下。
呼吸炽热,“阿慈,好烫啊。”
明明没有更多的接触,郁慈却像浑身上下被玩透、玩烂、流出汁水一样,肌肤轻轻战栗起来。
“不要,沈清越不要这样……”少年眼角被逼得沁出一点湿润。
“为什么不要?”
指尖顺着少年启开的唇缝挤进去,沈清越垂眸,勾住那尾糜红湿软的舌尖一点点玩弄,晶莹染满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只是这样就受不了吗?”男人低沉的声线落入少年耳中,“可我还要做更多其他的,阿慈怎么办呐?”
这样没有感情的、带着轻视意味的玩弄,仿佛只是把他当作妓院里给了钱就可以随便玩的人。
郁慈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男人好像生气了。
嘴里的手指弄得他很不舒服,郁慈蹙着眉用舌尖去顶,男人很顺从地退了出去,然后盯着他看。
“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少年伸手抓住男人的掌,用脸蛋一下一下地轻蹭着。
……像只猫一样。
沈清越垂眸想。
猫惹主人生气了,也会这么做。
“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你不必用你的身体来偿还。”沈清越另一只手轻轻抹去少年眼角的泪。
他的指腹停住,感受着眼睑的温热,轻声开口:“阿慈,你可以自私一些。”
心脏仿佛泡在青梅酒里,有点酸又有点甜。
郁慈眨了下眼,小声道:“可这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什么是公平呢?
沈清越掀起薄眼皮,眉弓高挺,道:“感情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他千方百计的谋划,费尽心机的计算,能换得少年一点心软,对他而言,便已是公平。
气氛变得温和而亲昵,郁慈陷在云被里,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直到男人的指尖顺着他的锁骨一路往下,郁慈下意识抓住,有点懵地睁圆眼。
“你做什么呀?”
轻而易举地反握住少年的手,沈清越从容不迫地抓起少年的手凑到嘴边亲了一口,挑眉道:
“你说呢?”
他眼中翻腾的暗色一览无余。
郁慈更懵了,“你不是说不能这么做吗……?”
“是不能那样做。”沈清越倾身覆上去,嗓音也低了下去,“但现在,我是在收取我的教导费。”
“理所当然。”
最后几个字消弭在唇齿的交融中。
直到被亲得整个人都软成一滩水,郁慈才勉勉强强寻回一丝神志。
……什么歪理!沈清越就是个不要脸的混蛋!
而第二天,占了便宜的“混蛋”沈清越整个上午都没有得到少年的好脸色。
林管家礼貌敲响房门,说沈总理有公务找他,沈清越转头冲窗台试图缓和关系道:
“阿慈,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帮你带回来。”
窗台的几盆绿萝枝条垂落至地上,郁慈坐在藤椅上,细白的手指勾缠着叶片,从室内角度只能看到一点乌黑的脑袋。
这就是拒绝谈和的意思了。
沈清越勾起嘴角,推开门走出。
第38章 第 38 章
门被合上, 捏着藤萝的手指停住,郁慈脸趴在手臂上,纤细的睫羽垂下来, 轻抿了下唇, 有点纠结的样子。
……他的脾气好像是有一点坏。
明明沈清越已经很认真地给他道歉了, 他还是一直脸很臭的样子, 刚才也没有理人。
郁慈慢吞吞眨了下眼,似乎有一点过分了?
“嗒。”
是门锁打开的清脆声响。
驼色大衣的边沿挨过门把手, 沈清越换了件外套,重新走进来。
平稳的脚步声靠近,一道影子落下,郁慈刚偏过头,整个人的视野就蓦然升高。
——沈清越将团在藤椅上的少年整个人端了起来,很轻松地往外走去。
郁慈:!
手指下意识抓住男人紧实的臂,郁慈乌眸一瞬间睁得很圆, 语气有点慌乱:“你做什么?”
……他只是没有理男人而已!
掌心抵住一捧温热的软肉, 仿佛托着半个浑圆的桃子。沈清越调整了下姿势, 让少年坐得更舒服, 然后从容开口:
“带你去见一面老头子。”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 仿佛将男儿媳带去见公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 郁慈的眉尖就急得蹙了起来,抬头努力去看他的脸,也只能看见一点线条利落的下颌。
沈总理上次生气了鞭子抽断都抽断了一根,他这种勾引儿子的“祸水”, 岂不是要抽断两根?
想到这, 少年吓得脸都白了几分,眸中雾蒙蒙的, 磕磕绊绊道:““可……可是我还没准备好的……”
腾出一只手打开房门,沈清越步履平稳地踩上地毯,“有我在,阿慈什么都不需要准备。”
指尖不自觉在大衣面料上留下几道划痕,郁慈试图改变男人的主意:
“可是,我觉得沈叔叔可能没准备好……”
沈清越低头对上一双乌润的圆眸,嘴角勾起,有些想笑地问:“老头子?他有什么要准备的?”
少年眨了下眼,十分真诚地开口:“叔叔他有没有心脏病之类的……”
脚步顿住,沈清越愣了下,明白过来后彻底笑出声。一向冷冽的眉目显出几分舒朗,胸膛也跟着轻轻震动。
郁慈被笑得有几分羞恼,脸蛋粉白:“你笑什么?!”
到时候两根鞭子抽下来,看男人还怎么笑得出来!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沈清越将嘴角压下去,放缓声线哄少年:
“没有。老头子身体还不错,暂时不必担心会气到他。”
停顿片刻,又说:“也不必担心会挨鞭子的,阿慈。”
再怎么忍,男人嗓音里的笑意还是透了出来。
被戳破心思的少年索性将脸埋进膝里,装鹌鹑,白珍珠一样的耳垂却露出一点嫣红。
直到要拐下楼梯时,怀里人才突然冒出低不可闻的一句:“不要、不要下去。”
“嗯?”沈清越停下脚步,仔细去听。
少年埋着头,温软的嗓音一点点传出来:“不要抱下去,孟澄看见会笑……”
他脸皮本来就很薄,已经快丢完了,不想再丢脸了。
目光往下落去,男人踏着拖鞋踩在深色阶梯上,平直裤腿下是一截脚踝。
一声轻笑后,少年被轻轻放下,脚刚触到地面,手就被一只掌握住。郁慈微微抬眼,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唇。
“那我牵着阿慈走。”
男人黑眸中盛着浅浅的笑意,嗓音又轻又低,好像在哄人似的开口。
……明明最开始不是这样的。
少年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第一次他在贺府宴会上撞到沈清越时,男人冷着脸,目光黑沉沉盯着他,还语气很凶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说就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直到贺月寻赶来将他带走。回头时,男人还一直紧紧看着他,如同盯上羔羊的狼。
可第二次见面,沈清越却送了他一大堆稀奇昂贵的玩意儿,其中就有着一把冰冷的手枪。
“拿着它,有人对你不怀好意时,就按下扳机。”
当时他被手枪冰冷漆黑的外壳吓到,扭头跑走。
此刻看着男人眉眼间的温柔,郁慈轻翘了下唇角,躲开他伸过来的掌,噔噔噔跑下楼梯。
明明他才是从始至终都不怀好意的那个人。
以为少年还在生气,沈清越笑着大步追上去。
总理府比公馆还要大,院门前站着不少警卫,大门向两侧打开,浅池里游曳着几尾三色锦鲤。
被男人牵着经过时,郁慈多瞄了一眼。
大厅内,沈泰坐在沙发上,额头上有着一道很深的竖纹,气势威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浏览。
气氛出奇安静,郁慈双腿并拢手放在膝上,坐姿端正,悄悄抬眸正好撞上一双沉稳的眼,心脏顿时一紧。
将手中的文件搁下,沈泰往后倾靠,语气严肃得像在训他手下的兵:“不错,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心里担心会吓到少年,沈清越偏过头,却看见少年背更挺直了些,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他儿子,沈泰理了理嗓子:“会认字吗?”
问起这个,郁慈有些紧张,不自觉揪着沙发的绒毛,小声回答:“会,还会一点点外文。”
耳边适时落下男人低沉的轻笑声,郁慈的脸瞬间更红了。
……的确是一点点。
毕竟少年学习的劲头并没有持续太久,到现在也只是能磕磕绊绊念几声的程度。
“不错,很聪明。”沈泰点点头,眉间的竖纹淡了几分,让他的气势显得不那么压破。
心底的不安情绪稍微减少,郁慈松了口气,才反应过来手心里一片细汗。
……似乎对他还算满意的样子,应该算过关了吧?
想到这,少年的耳尖突然变得滚烫,他又不是沈家的儿媳妇,过不过关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呐?
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感受到微微濡湿,沈清越拧了下眉,转头冲上位说:
“好了,阿慈你已经见过了,我就先带他走了。”
牵着少年刚站起来,沈泰就在身后叫住他们:“急什么?”
他掏出一个红色信封交到少年手里,“红包还没给呢。”
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份量,郁慈有点懵地垂下眸。
……好像真成沈家儿媳妇了。
第39章 第 39 章
羊皮纸的封面有些粗糙, 郁慈指尖不自觉摩挲着,有点紧张地抿起唇。
他下意识想瞄一眼沈清越的表情,可沈泰一直盯着他。纠结片刻, 少年只能没什么底气开口:
“谢、谢谢沈叔叔。”
“不必。”
父子俩的视线在大厅交汇一瞬, 随即移开。沈清越没什么神色的牵着少年的手越过沙发离开。
当初得知独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还想把这个人娶进家时, 沈泰只觉得他疯了,怒不可遏地将人压到他母亲坟前。
“跪在你母亲面前认错, 以后那些疯话一个字都不准提!”
沈夫人姜兰韵是位正儿八经出生江南的大家闺秀,被兄长嫁给沈泰。婚后生下沈清越没几年,便因为体弱去世。
因为姜兰韵的缘故,沈泰对独子一直多是纵容,却没想到直接将沈家的根儿给纵没了。
想到这,沈泰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怒气冲冲道:“说!快给老子说你错了!”
阴云压顶, 快要下雨了。
地面寒意刺骨, 沈清越跪着, 上身挺直, 面色苍白嘴角红肿, 却面色淡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没错。”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 有什么错。
父子俩很多地方并不相似,可骨子里的固执却如出一辙。
沈清越一直不肯认错,而沈泰的鞭子也断了一根又一根。
旧伤未愈,新伤又填, 医生下定结论:再打下去就养不好了。沈泰终于扔了鞭子, 面色铁青:
“你是不是想趁早把我气死,好把那个人娶进门!”
后背的衣料被血浸湿, 沈清越几乎跪不稳,视线被冷汗染得有些模糊,掌心扶住地面,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和母亲离婚。”
婚后姜兰韵没有给过沈泰一天好脸色,她不喜欢沈泰身上的匪气,因此在竹马找来时毫不犹豫地答应私奔。
事情败露被抛下后,心高气傲的姜兰韵最终郁郁而终。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甚至有人怀疑沈清越非沈泰亲生,可沈泰还是顶着军中会人心不稳的压力保住了姜兰韵。
祠堂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父子俩心知肚明。因为动乱年代那个文弱竹马根本护不住姜兰韵,因为……沈泰不想。
跪在祠堂的二十五个日夜,被抽断的四根鞭子,最终换来少年走进沈家的许肯。
而孟澄也是那时正式成为沈家的私人医生。
走在白色鹅暖石铺成的小径,少年还时不时抿着唇看一眼信封。沈清越捏了下少年指尖,勾起嘴角:
“收了红包,阿慈可就是沈家的人了。”
什么奇奇怪怪的霸王条款!
耳尖似乎随着男人的嗓音变烫了一点,郁慈颤了下眼睫将信封塞过去,小声道:“……我才不要。”
沈慈什么的一点都不好听。
少年脸蛋嫣红,明明努力板脸了,圆眸里还是雾蒙蒙的。
没接过信封,沈清越手上用力,距离蓦然拉近,少年落进怀中。
他低下头凑近在少年左脸亲了一下,哑声道:“说错了,是我入赘郁家才对。阿慈会嫌弃我吗?”
半响没有听见答复,沈清越抬眸,却见少年蹙着眉有点纠结的样子,慢吞吞开口:“……那你想叫郁清越吗?”
胸膛震动了下,沈清越眼里溢出笑意,没忍住俯身在少年脸上又啄了下。
“嗯,郁清越好听。”
路过那片池子时,少年目光又偏过去,沈清越注意到,问:“怎么了?”
“这里的锦鲤没有公馆的可爱!”郁慈小小翘起下巴。
公馆的锦鲤可是他在喂!
嘴角刚压下去的弧度又有上扬的趋势,沈清越滚了下喉结,努力放平语气夸道:“嗯,阿慈真棒。”
他得提醒林伯,寻找替身鱼的进程要更快一点了,毕竟公馆里的鲤鱼一个个都快胖得游不动了。
迟早得被少年的爱撑死。
沈泰出手极其大方,信封里厚厚一叠银票将还未过门的郁准儿媳给惊住。
看着少年眼睛睁得又圆又亮,数了一遍又一遍,沈清越有点好笑,他怎么没发现少年还有财迷这个属性。
思考一会儿,郁小财迷并没有选择将钱独吞,而是拿出一半找到孟澄,决定支持他的伟大事业。
“你的那个棚子有点破……”少年委婉道。
感受到怀中银票的份量,孟澄感动到无以复加,拍着少年肩膀说:“小慈,我就知道你跟那些恶臭的有钱人不一样。”
年纪轻轻就明白理想比金钱重要了。
临走前,孟澄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跻身富人行列了?”
难不成怎么快就哄得沈清越将保险柜钥匙交给他了?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多拉一些投资……
脸颊忽然沁出淡淡的粉,郁慈瞥一眼他小声道:“……卖身钱。”
孟澄:???
晚餐后,沈清越将从郁兴嘴里撬出来的消息带来。
当初许婉是被一个叫刘梁的男人赎走了,只是时间久了,老鸨也不清楚他们的去向。
听到这个名字,郁慈并没有太陌生。
记忆中,刘梁就住在他们楼下,高高瘦瘦的。每次妈妈端着帮别人浆洗的衣服经过时,他都会打开房门问:
“重吗?我帮你端吧。”
哪怕妈妈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但下次经过时,男人依旧会打开房门问出一样的问题。
纤细的眼睫垂下,郁慈有点出神,妈妈跟在他身边,应该不用再洗那么多衣服了。
“只是阿慈的银镯子被抵给赌债人,几经转手,想找到可能要再需要一些时间,阿慈再等等好吗?”
高大的身体蹲下,沈清越仰头自下而上地望着少年,眉弓高挺,紧紧注视着那双圆眸。
其实早就知道镯子被找回的希望很渺茫,可真正听到时,心脏还是有一瞬间的钝疼。
少年坐在沙发上,绵质的衣物将他纤薄的身体包裹住,小小一团,那么柔软。眼圈微微发红,却还是小声说:
“没关系……”
可吸了好几口气,也还是说不出那句“找不到就算了”。
妈妈的东西,怎么可以算了呢?
最后只能说:“……是我自己弄丢了。”
第40章 第 40 章
窗台藤萝的绿叶在晚风中轻轻摇动。
床头的琉璃小夜灯散发出温和的光芒。郁慈抱着枕头, 埋着脸颊,乌黑的碎发落在他莹白的后颈上。
“该睡觉了。”
微凉的掌心轻轻挨上少年的细颈,除了一开始被冻得瑟缩了一瞬, 郁慈并没有生出什么害怕的情绪。
抬起头, 乌润的圆眸浸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等一会儿就睡了……”
一开口, 却听得出细微的鼻音,郁慈觉得有点丢脸, 抿紧唇不说话了。
指腹在那片细颈上摩挲片刻才慢慢收回,变成鬼后,他就对这份温热更加贪念。
轻柔的光晕在床头铺开,少年坐在一片暖黄里,细伶的脚腕踩在被子上,足背莹白。
垂眸看了一会儿,贺月寻忽然问:“为什么将玉镯摘下?”
刚才还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少年, 蓦然紧张起来, 眼睫扇动几下, 终于勉勉强强编出一个理由:
“……我怕把玉镯磕坏了, 就放到抽屉里了。”
说完, 他飞快抬头瞄一眼男人, 语气小心翼翼:“我平时都有很好地戴在手上。”
除了某些时刻,比如沈清越在时。
他已经发现了,如果不戴玉镯,距离远了贺月寻就不能跟在他身边。
一想到上次男人就站在浴室外听得一清二楚, 郁慈的脸蛋就开始滚烫。
光芒隐入鸦黑的鬓角, 贺月寻瞳色清幽,没有继续问下去, 只说:“不早了,阿慈该睡了。”
有了那笔不菲的“投资”,孟澄的义诊成功发扬光大,前来排队的人也越来越多。
多加了几片铁板的棚顶下,郁慈怀里抱着一大袋子桃酥,每当排到小孩时,就分出去一块。
将钢笔别回胸前的口袋,孟澄偏头看了一眼。
少年乌黑的发尾被汗浸湿,脸蛋瓷白,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唇瓣抿在一起,怀中的桃酥已经见底。
“这里太闷了,你出去走走吧。”
上次郁兴的事情发生后,沈清越索性光明正大地派人跟着他们。
瞥一眼后面站着的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孟澄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少年现在就是整个东城最安全的人。
鼻尖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细汗,纠结片刻,郁慈将最后几块桃酥分完后,走出小棚。
东城的天空仿佛都蒙着一层灰,连风里都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巷道地缝里艰难地钻出一朵小黄花,郁慈蹲下去伸手拨了拨,睫羽轻扇,忽然有点闷地开口:
“我之前在店里卖蚕豆很厉害的……”
东城的孩子都是放养,但许婉无论去哪都要将郁慈带到身边。
许婉为别人浆洗衣服时,小郁慈就乖乖坐在板凳上,乌发柔软仿佛一个小雪团,时不时伸手去勾盆里的泡泡。
长大一些,郁慈便在杂货店打零工。因为他漂亮的脸蛋,来店里的顾客都多了些,但大家都没什么钱,便会买一包蚕豆走。
花瓣被拨得微微颤动,郁慈收回手,声音更低了些:“但还是没有帮妈妈分担太多。”
这样灰色的道路,许婉领着他走过一遍又一遍,他却没能带她走出去。
眼眶有些发烫,郁慈小声吸了下鼻子。
玉镯冰凉,贺月寻忽然开口:“阿慈,还记得往前走是什么地方吗?”
往前?
郁慈抬起脸,眼圈微红,回忆了一会儿小声说:“是当铺。”
随着郁兴的赌瘾越来越大,家里很多东西都慢慢被当掉,小到过冬的棉衣,大到许婉的嫁妆。
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东西也早就赎不回来了。
想到这,郁慈抿了下唇,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有要往外冒的趋势。
贺月寻清冷的嗓音清晰地传出来,“为什么不过去看看呢?”
少年蹲成小小一团,鸦黑的睫羽湿答答的,仿佛路边的一只流浪猫,听见男人说:
“阿慈,去看看吧,我一直陪着你。”
当铺的柜台很高,郁慈站在台阶上,看着里面的人将一个箱子递出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当票、也超过期限了,为什么还能拿回之前的东西?
接过箱子时,郁慈指尖都在轻轻发颤,里面零零碎碎、不太值钱的东西都是有关许婉的。
眼泪一颗颗砸下,盖面上开出暗色的花纹,郁慈眼圈通红,哽咽地小声问:“……你一直都在帮我做这些吗?”
没有哪家当铺会留着这些琐碎的东西,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贺月寻在偌大的东城一点一点搜集。
面对少年带着颤音的问题,贺月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它们一直在等阿慈,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顺着男人的意思,郁慈低下头看向箱内,目光落在一只小盒子上。他不记得许婉有过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他拿起来问。
“也许会是一个许愿盒。”贺月寻嗓音里带上浅浅的笑意,“阿慈可以试试。”
已经猜到是男人为他准备的,少年依旧很认真地闭上眼,眼尾嫣红、仿佛世间最虔诚的信徒。
许完愿后,郁慈睁开眼睑,圆眸里流转着细碎波光,声音很轻如同说给自己听:“愿望会实现吗?”
细白的手指按上盒沿,略一用力盒盖轻轻打开。与此同时,男人的话在耳边落下:
“阿慈的愿望都会成真。”
——是一只很普通的银镯子。
甚至磨损久了,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可那是妈妈攒钱给他买的,不一样。
一瞬间,眼泪落了下来。失而复得的欣喜与酸涩交织在一起,在心尖涌动。
郁慈紧紧攥着银镯,眼皮通红,仿佛晕开大片大片的海棠花色。
远远跟着少年的人见状拧起眉,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
贺月寻没有分出心思,指腹微凉,轻柔地为少年拭去泪珠,温声道:
“别哭了,阿慈的愿望不是成真了吗?”
好半响,少年才勉强找回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地说:
“……没有、没有成真……”
指尖一顿,贺月寻微微蹩眉。在这个拥挤的小巷里,少年对着木盒许下的愿望竟然出乎他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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